发现 作者:ShakeSpace 我是一个考古学家。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一个四十几岁的年轻女孩会当一个 考古学家,在他们眼里,考古是男人们的运动。可我天生似乎就喜欢发掘历史和 探索未知,这是一种心理倾向,一种奇怪的本能。人类的过去一层层地被覆盖在 历史的尘埃下,我能感到它们在召唤我。 每天早上我都被头顶上历史的召唤叫醒。我住的公寓上方是一座整整占据了 十五个层面的高大的篮球场,每天早上球队例行训练的各种嘈杂声音在穿过了隔 音天花板后还是那么响亮。对,你可以把这个叫做历史的召唤,因为我知道随着 人类的继续向上发展,这座篮球场和曾经充斥着它的声音都将成为历史遗迹,等 待着未来的考古学家的考察。我原谅这些噪音,尽管它们真的很吵,可它们是历 史的一部分。这是一个清贫的考古学家用她的微薄的薪水能够租得起的最好的公 寓,我必须和噪音和平相处,就像和伟大的历史相处。想想那些住在穿梭机航线 上下左右的人吧,他们要忍受的室友不是比我的更大声吗? 而且我也因此节省了买闹钟的费用。球队的训练总是在5 点准时开始,假如 我公寓里的破光照调节系统像今天一样又一次罢工,我就不至于睡过头。房间里 面一片漆黑,我醒来后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头顶上的声音,确认现在的确已经是 早上,然后才起床。第一件事情当然是打开备用光源,接下来就是给系统管理员 打电话,让他们派人来修理光照系统。作为一个考古学家,假如给我一个三百年 前的光照系统,我毫无疑问能够修复它,可对现实生活中的设备我一窍不通。我 希望他们能够在我上班的时间里修好它,不然的话今天晚上它可能像上次坏掉的 时候一样莫名其妙的时亮时暗。人们已经习惯了把光照调节系统的明暗周期称为 一天,上一次我公寓里的系统坏掉的时候,我就在一个晚上多度过了两百多天。 时间的脚步总是比想象的要快。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通风系统发出微弱的声音。借着备用光照系统的光, 我梳洗穿戴完毕。几百年来女人们一直喜欢装扮自己,我当然也一样。事实上作 为一个考古学家,我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脱离现实,我敏锐地追踪当今的流 行时尚。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因为流行总是在重复历史。我今天的打扮就 是六百三十八年前的一套所谓春季时装,它和今年的流行风格完全一致,上面绘 有奇特的图案。春季这个古代词语早就消失在现代的语言中,可是时装的美丽好 像还是不变的。明年我会穿一组六百三十七年前的时装,我预计它们也会符合明 年的时尚,这样我就每年都能站在潮流的前端。 然后出门上班去。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离家后先要沿小巷走约三百米,转 弯进入我住的第34567 层的纬89街,从这里搭升降电梯下降到34400 层,因为每 隔200 层才有区内运输机。通过区内运输机前往N31E118 的交通中心,再一次搭 升降电梯下降到34200 层,再换一部更大的电梯下降到34000 层,然后就可以乘 上每1000层才有的层内大型穿梭机,前往位于南半球的S21W33区。接下来又是不 停的换乘电梯,因为每一部电梯最多都只能带你向下2000层,所以等我到了12000 层,就已经换了11部电梯了。还好等电梯的时间不算太久,每一次最多只需要2 分钟。随着不停往下,电梯的式样越来越老,因为电梯的建造年代越来越久远。 12000 层以下的电梯都是采用古老的磁悬浮技术的电梯,每一部电梯最多只能带 你向下500 层。我一直向下,来到2000层,这是最后一层有区内运输机的层面, 再往下就没有了,所以我只能在2000层搭机到达工作地点的上方,然后继续通过 电梯往下,直到876 层。这里就是我今天的工作地点。我已经在地球深处了。 考古队的其他同事已经都到了,我们开始动手整理这个遗迹。这是一个一千 年前的人类居住地,我们已经把附近的几个居室都清理过了一遍,所有的物品被 一一编号,做好纪录以待日后研究。从已经清理出的房间推断,这里曾经是古代 的商店。门上的金属铭牌标着层数876 和街道门牌数,都用古老的字体镌刻。我 伸出指尖触摸这块铭牌。876.现代考古学刚建立起来时,人类已经都居住在6000 层以上了,经过了一代又一代考古学家的努力,我们才逐渐得以见识到过去的面 貌。876.我不知道这个层数是怎么来的,很显然,一定有一个起点,一个层数开 始计算的地方。当我们沿着数轴向回追溯,一定会遇到那个原点。这是所有考古 学家的梦想。876.人类离开原点太久了。 我们考古队的队长十分热衷于自己的工作,他已经是人到中年,在过去一百 多年的考古生涯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当其他队员在为一批已经破旧得不能使用 的电子书籍作记录的时候,他独自拿着一张草图沉思着。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我 整理完了手头的古董,就招手叫我过去。他给我看了那张草图,那是他自己画的, 上面标着我们在876 层已经整理出的一大片区域。“我知道你对考古学很有天分,” 他盯着我,“你能不能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真的,很不对劲。在这个区域中间有一片空白。虽然是很小的一块。我相信 队长绘图的正确性。根据草图,这片空白区域就在我们所处的房间隔壁,可我记 得在上一层也就是877 层的相同位置并没有出现什么空白区域。也许中间有一个 密室?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队长。队长摇了摇头,“不会的,不是密室。那个 时代的人不需要密室,而且建筑的统一规划已经延续了几千年,很难想象一家商 店会建造秘室。最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发现通往它的门。” 我想了想,走到墙的面前。那块神秘的空白应该就在这堵墙后面。我取出断 层扫描仪贴在墙面上,并上下左右移动,开始监测墙面。过了片刻后,仪器显示 墙壁后面是空无一物的空间。队长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对着仪器的显示结果托 腮沉思。就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渐渐地,所有的队员都做完了手边的工作,大 家都聚集过来,看着我一寸一寸地扫描墙面。房间的构造很不合理,到底是一千 多年以前的设计,通风系统的微弱声响在四壁之间回绕,成了一片迷蒙的嗡嗡声, 周围的墙壁好像要像我们逼过来。古代的房间就是这样充满了压迫感。一千年过 去了,人类的审美观念是否发生了变化? 队长站了起来,“各位,我们可能已经面对着历史上最重大的考古发现了!” 他看上去十分兴奋,我怀疑他是否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各位,长期以来,我一 直推测古代地球上的建筑物不是像现在这样连成一片覆盖全球的。这个猜想很有 可能会在今天得到证实!”队员们窃窃私语,似乎都激动起来。队长继续发表他 的推测:“如今,整个地球已经被四万多层的建筑紧紧包围着,我们的建筑工人 还在不停地向上建造,这些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地球上的人口越来越多。”一个冒失的队员回答。他的回答惹得队 长哈哈大笑。“不!说明地球内部一定有一个核心!地球可能不全是由人类的建 筑构成的。假如是这样的话,人类的建筑物就一定是逐渐出现的,因此在历史上 必然有一个时期全球各地的建筑物不是连成一片的!而现在——”队长走到墙边, “终于有了检验这个猜想的机会!”他是一个行动主义者,立刻开始指挥队员们 搬运器械,准备破墙。 我通过扫描找到了墙壁的结构弱点。切割机被搬了过来,在嗡嗡的振动声中 慢慢切着墙壁。这时候我们带着的光照系统暗了下来,我知道白天即将过去了。 我们已经工作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在这个一千年来没有人到过的地下。队长的工 作热情无法遏制,他打开了备用系统。虽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可每个队员都不 舍得错过历史性的一刻,大家聚集在这个四方的空间里等待着。 终于,墙壁被破开了一个足以让一个人通过的口子。我朝里张望了一下,空 间并不是很大,但却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什么都看不见。队长从工具箱中取出几 卷结实的带结绳索连在一起,一头在这边绑定,另一头扔进黑暗里。他身先士卒 向下爬去,我抢着跟在了后面。 这个空间就象是电梯的升降井,笔直通向下方。我的手按在井壁,一手的灰 尘下是冰冷坚硬如金属的古代建筑材料。我从不知道竖直的墙也会积累灰尘,我 想当年古人在建造这些墙壁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过现在的情形。我们一直向下缒 去,漫长的路途追溯着漫长的历史。绳索的安全强度只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考 虑到自身的重量,绳索又不能太长,希望它能让我们到达终点。我们大约向下爬 了几百米,空间逐渐宽阔起来,脚下的深邃处隐约透上亮光。 队长比我先注意到了,他加紧向下攀去,我几乎跟不上他了。我们逐渐接近 那点亮光。那是一盏灯,一盏十分古老,可却仍旧在发光的灯。我只在几百年前 的古书上见到过对这种当时已经成为历史的灯的描述。接着又是一盏,然后越来 越多。它们也许已经持续亮了一千多年,我猜测它们的能源来自于位于四五百层 处的某个轻核聚变站。古代人习惯于每隔二百层左右就建立这样的能源供应点, 我们曾经在918 层和1111层发现过类似的能源制造站。当古人湮没在历史的尘埃 下,他们建造的遗迹也许还默默工作着,等待我们的探索。我们等不及停下来仔 细研究这些灯了。我们只是更为急切地向下,向下。我记得队长曾经教导我们一 个优秀的考古学家即使在面对着藏有珍贵史前遗迹的箱子,也应该不紧不慢地先 测量并纪录箱子的尺寸花纹等数据,可他现在显然已经忘了这些守则,好像是被 地心吸力召唤着。随着我们不断向下,那些灯光已经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几百盏 远近不同的灯一起照耀,亮度几乎超过了最亮的光照系统。 我们也许又下降了几百米,头顶上的灯群汇聚成一块耀眼的白斑。很奇怪, 这里没有建造通风系统,空气却似乎比我的公寓还要清爽。我忍不住深深呼吸。 然后我看到了底部。绳索的一头有一百多米拖在地上。我和队长相继降到底部, 落脚处疏松绵软,一直陷到膝盖。我没有站稳,不由自主地撑了一下地,再举起 手时,手里已经抓了一大把黑褐色的这种物质。这一切都那么的奇怪,和我们的 世界截然不同,可手里的这种松软颗粒状的物质却给人无比亲切的感受。我根本 无法仔细观察身边的这一切,因为这个时候我的全部心思已经都被眼前的景象占 据了。 我们犹如置身于一个小口大肚的瓶内,头上的光从那个白色的光斑中射出, 像一条光柱笼罩着瓶底。在底部的正中,矗立着一样高大的东西。它不同于任何 人类的建筑物,约有几十米高,深褐色的下半截立在地上,类似于一根不规则的 柱体,表面凹凸不平。柱体的上部发散出数根略小的分支,分支又有分支,组成 硕大的不规则球冠,直至我们目力所不能及。分支上缀满了无数片绿色的手掌形 薄片,每一片都相似,却每一片都不同。光从薄片的缝隙间穿过,在地上投下数 不清的光斑。我们站在光中,头上分支覆盖了周围的方圆,那些绿色薄片在光下 竟然是透明的。这个不知名的高大物体温柔地包围着我们的空间。在这壮美的物 体面前,我不由得神驰目眩。 这东西的形象,竟然和我今天穿的时装上的图案惊人地一致。我和队长情不 自禁地走过去伸手触摸它。柱体的外表粗糙,微微开裂,当我抚摸它的时候,我 似乎能感觉到埋藏在表面下的活力。它竟然象是有生命的,和我们的心灵起着共 鸣。它到底是什么?按照队长的理论,这里应该是地球上的建筑物还没有联成整 体时之间的空隙,而头上的光源又告诉我们古人曾经精心地布置过这里,也许这 一切布置都是为了它,这跨越千年的美丽。周围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仿佛整 个世界只剩下了两个人,还有覆盖、笼罩、呵护、关怀着他们的它。当人类不停 地向上发展的时候,在这个历史的缝隙里,它已经被人遗忘得太久。 我无言地坐倒在脚下宽厚的地面上,忽然泪流满襟,沾湿了衣服上的美丽图 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