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 右手的虎口上有一道粉红的伤痕,样子和颜色都像花瓣。以前这只手完美无暇, 现在凭空的多了这片花瓣。 他喜欢握她的手,他称赞说是柔若无骨。没有人会想得到像她这样丰满的女子 会有这样一双不盈一握的手。最美的还是指甲,半透明,宛如切了薄片的玉。于是 她就分外地喜欢各色的指甲油,把指甲修好了,再仔细地擦上蔻丹,这样的工作她 能孜孜不倦地做一天。 像所有的美丽的鸟爱惜自己的翎毛一样,她爱惜的是自己的一双手;也像所有 美丽的鸟儿的翎毛都会因为迟暮而暗淡的一样,她的手也在不可竭制地老去。 他们在一起是因为爱欲,是因为他的寂寞正如她的寂寞一样。两个有着相同寂 寞的人在一起,很好。于是他们因为欲望而在一起,淹没在汹涌而来的欲望里。 他是成功的男人,她是成功的女人,也许是因为成功,他们的心里再装不下别 的,事实上,他们也不需要别的,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够强大。 黑的屋子里有腥甜的欲望的味道,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味道,清冷的屋子变得亲 切而容易接近,更像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她美丽的手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滑行。他 的背脊是光滑而坚实的,泛着幽幽的皮肤的光泽。他们在快乐下面战栗了,她的指 甲刺进他背上的皮肤,因为快乐,她愈刺愈深,很快,在她的指甲边上泛出一缕血 花。无边的快乐啊,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是因为快乐,多么脆弱有坚韧的联系,仿佛 不堪一击,其实却有水样的柔韧,牢不可破——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她柔软的手象 是一条小小的鱼,指甲却是鸟儿的喙,加在一起令人无法释怀——有着喙的鱼儿。 然而,给了人无边的快乐。 每次激情过后他总会给她涂护手霜,借着滑腻的膏体,他揉着她的手心,心里 总有一个想法:他觉得这个动作像《大红灯笼高高挂》里头的的捶脚。他想,那老 式的人是不晓得一双手是比一双脚更消魂的。 她有点不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打开护手霜的粉色瓶盖,把那种黏糊糊的膏体 往手上抹,顺时针地打着圈:一圈,两圈……红色的蔻丹有些残了,像没有睡醒的 风尘女人的脸,露出指甲的底子,有点泛黄,指甲根那里是苍白的。她有点的失望 地想,连这点老态都藏不住了,女人迟暮起来真是了不得。指甲缝里有两块干结的 血渍,是他的。每次她总会抓破他的皮肤,长久以来,好象没有血渍的快乐对他们 而言好象不是一种快乐。他的后背结实而光滑,岁月在上面好象忘了留下任何的痕 迹,她有时候会想,他的背脊要比他年轻二十岁吧。所以她常常嫉妒地用指甲去掐, 去刺他的背脊——他的年轻。哎哟,女人迟暮起来真是了不得哩! 迟暮的女人看看这么一间大屋子,他已经走了,甜腥味还在屋里弥漫,而他的 烟草的味道正在不可挽留地消散,取代它的是护手霜的香气,那种化学合成的味道 无比强烈,渐渐掩盖了一切的气息。只有靠近烟灰缸的地方还有几个烟头顽强地散 发着他的味道,熏染着他留在这里的一件风衣。 拉开窗帘,太阳照进来,光柱里灰尘飞扬,然后牢牢地吸在了那件黑色风衣上。 风衣挂在那里,像一个瘦而高的男人,冷漠地站在那里,肩头落了一层绒绒的灰。 她看着看着,不由有点痴了。她坐到沙发上,绻起身子,像只猫一样地抱紧自己。 她的鼻尖触到风衣微凉的下摆,闻到灰尘的气息还有残存的他的气息——但很快也 要消散了。她紧紧抱着风衣的下摆,像抱着一个人的膝盖那样,很久很久,贪婪地 呼吸着他的味道。终于没有了,只剩了护手霜的香味。她一手搂着那风衣,一手点 起了烟灰缸里的几个烟头。很快,烟草的气味出来了,拥抱了她一头一身。烟雾缭 绕,使得她像一尊泥雕木塑的神祗。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感觉自己是渺小孤单的。 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种苍白蔓延到了指甲,擦掉了指甲油的指甲因此而显得 苍老无比。迟暮是一个如此活生生的事实,让人无从躲避。就要老了,就要老了, 一个声音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她拼命抓住风衣,绻缩得更紧了。烟灰已经很长很 长,抖落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抽搐了一下,更大的一截烟灰也掉了下来, 上面还有没有熄灭的火星子。她没有去掸它,残余的火星在她的皮肤上燎起了一个 水泡。 很久很久,太阳的光线也改变了位置,照到北窗的上面,那里清清楚楚地站着 的是他。 夜如我们期待的那样来临了。空气里的腥甜的味道一如往常。她如鱼儿一样的 手在他的背脊上滑行,指甲就像小小的坚硬的喙,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每一寸快乐。 她的指甲刺在他的背脊上,他无端地感到一阵战栗。她感觉到他的战栗,她用力地 拥了拥他,他一翻身,她的指甲划伤了他,丝丝缕缕的血迹从她的指甲边涌出来, 很快干结了,像一条突然消失的沙漠里的河。 夜里他朦胧地看见她在灯光下低着头,边上的白色床单上有一堆猩红的小月牙 儿。他转身睡去,昏暗的灯光洒在他的背脊上——光滑而年轻——还布满了细小的 指甲的划痕,错综复杂的,像一张网——中有千千结的。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他的味道,屋子里现在没有任何的气息——因为窗开着,也 因为他很久没有来了。她手上烫伤的水泡已经平复,留下一个粉红色的痕迹,像一 个花瓣的大小,形状也像花瓣,如此算来应该有一个月。这屋子就寂寞了一个月。 就在这一刻,挂在衣架上的黑风衣轰然落下,在寂寞的屋子里这声音异乎寻常地响 亮。她没有去看一眼,就是打开了护手霜的粉色瓶盖,挖出一团黏糊糊的膏状物向 手上抹去,一圈,两圈…… 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