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大当婚 作者:酸枣小孩 对光棍汉富贵来说,目前火烧眉毛的当务之急,就是怎样给自己弄个媳妇。 从富贵长大成人的十八岁起,他已经整整相了十年的亲。同他见过面的姑娘,加 在一块儿,少说也有二三百人了。可是到如今他仍是空空地来,空空地去。瞪着 一双空空的眼睛,徒劳地羡慕着旁人的成双成对。 一种没来由的孤独感,常常于更深夜半时分,以其锐不可挡之势,袭击着他 那没受过多少文化知识熏陶的,粗糙的心灵。这种感觉他无法表达,只是觉得难 受,胸口发堵。可他知道,一个男人活一辈子,如果不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女 人,那他就不能算个真正的男人。 一 “富贵,醒醒!”富贵的母亲轻手轻脚地来到儿子的床前,手里端着一碗冒 着热气的荷包蛋。为了使富贵的身体康复得快一点,她每天早上都要做两个荷包 蛋给儿子吃。 自从出事后,富贵已经在床上趴了一个多月了。左屁股上贴着一个硕大的狗 皮膏药,药性的发作常常让他感到钻心的痒。大夫说,幸亏是摔到了胯骨,要是 往上再来一点,他的肾可就有危险了。那他的这辈子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人要是倒了运气,喝口凉水也要塞牙缝。富贵刚刚与小花分了手,就遇上了 这桩祸事。当时他正在一台吊车的平台上干着电焊的活,吊车是装在一辆大车上 的。谁知下面那个小子不知道上面有人,开着车就跑,富贵一晃悠,就从五六米 的高处摔了下来。当时,富贵的头离地上堆放着的那些带楞刺的钢筋,只有二三 公分左右。 好在富贵打工的那个小电焊厂的厂长,还算讲良心,医药费全包了。隔三差 五的,还和老婆一块儿来看看富贵。所以,富贵只是专心地忍受着身体上的疼痛, 其他的事倒是不用他操心。 “富贵,起来把鸡蛋吃了。”母亲还在慢声细语地叫着儿子。 “你就不能让他多睡会!叫叫个啥!”外屋里,富贵的父亲瞪着眼,冲母亲 嚷道。 “我怕鸡蛋凉了有腥味。”母亲嗫嚅着。不敢再吱声了。这个女人,一辈子 都是窝窝囊囊、战战兢兢的,在脾气暴躁的丈夫的拳脚与呵叱下,畏畏缩缩地过 着日子。 其实,富贵早就醒了。屁股上痒了一夜,害得他也没睡好。此时的头脑也是 昏昏沉沉的。听见了母亲在叫他,只是懒得睁眼。 父亲对母亲的训斥,使富贵对父亲的反感又加深了一层。父亲有什么本事呢? 只会在家里对老婆和儿子耍威风,街坊四邻有谁把他当个人物。 想起父亲,富贵的心里就恨恨的。要不是当初父亲一味地按他的标准,给自 己相媳妇,说不定现在自己的儿子也满地撒欢了。还有,当初给自己起名字,什 么名字不能起,偏偏起了个“富贵”。 一提这名字他就来气。富贵,富贵,本来是该大富大贵的命,他可倒好,要 钱没钱,要势没势,浑身上下找不出一顶点富贵气来,只落得个辛辛苦苦在地里 刨食的贱命。早知如此,还不如干脆叫个“狗蛋粪兜”之类的贱名,反正农村叫 这类名字的人多的是。说不定还能物极必反,好运亨通,混出个人模狗样来。 二 富贵的长相不是多么俊美:一副一米六五的身材;一个扁长的头,刺猬一般 的头发;小眼睛,肉眼泡;大鼻头;厚嘴唇,人中略长,有点返祖的倾向。再加 上他不懂得维护自己的形象,常常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不修边幅,对于一个特 殊的有很高名望的人来说,或许人们会把它当作是这位人物的一个特立独行的个 性,更加的充满敬仰之情。可是,对于富贵这样的草介小民,则是一种有损个人 形象的邋遢作风了。任谁看了也不待见。 对富贵的婚娶大事影响最深的,倒不全在于这些有伤大雅的外部形象。而是 他的脑瓜子里的关乎一些深层次的东西。说得理论一点,就是他的心智有点问题。 他思考事情的时候,常常爱犯迷糊,违着常理;他喜欢瞎说胡吹,云山雾罩的, 却总是不着调。他和一些精头灵脑的人共事,常常要上他们的当,自己却浑然不 觉。 不过,富贵的这种心智上的欠缺并不是太严重。乡人们把这种稍次于常人的 人,一般通俗地称为“八成”。像验西瓜一样。西瓜八成熟也能凑和着吃,也就 是说这种人也能将就着做个人,过一种“准正常人”的生活。 虽然有诸如此类的个体缺陷,二十四岁之前的富贵,还是有一些资本的。那 个时候,他年轻,身强体壮;刚刚在厨师学校进修完毕,似乎有希望在这个行当 混一碗饭吃。夸张一点说,甚至还有可能靠此手艺养家糊口。而且对于酒,那个 时候的富贵,也没有表露出多深的喜爱之情。只是偶尔的浅尝辄止。“酗酒”, 这个不太中听的称谓,还不能冠到富贵的头上来。 二十四岁之前的富贵,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仗着年轻气盛,也着实挑挑拣 拣了一阵子。当然,处于这种谈婚论嫁阶段的男男女女,一律平等,大家都有这 种权利与自由(且不论它的权限与自由度)。虽然在你挑我拣的过程中,肯定有 些错位,要么是我挑了你,你却没挑上我;要么是你拣了我,我却没拣上你。当 然也有瞎猫碰死耗子的时候,你情我愿的,觉得挺对眼,怪般配。可是半路上杀 出个程咬金――富贵的父亲。 富贵的父亲,他的身上存在着两大优点:一是专制。此优点在富贵的婚姻之 事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二是没有自知之明。此优点在富贵的婚姻之事上也得到 了充分的体现。 在他的心里,一直认为自己的家庭条件是很不错的。父亲是一个很能干的好 父亲(虽然一点儿也看不出),而儿子也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儿子(当然,他也 无法拿出证据来)。反正,父亲是下着决心一定要给儿子找一个好媳妇的,而他 对儿子的眼光又抱着十分的不信任。于是父亲便决定自己来做主,找一个能配得 上他们家的称心如意的媳妇。所以,凡富贵相亲之事他必亲历亲为。况且有一句 话不是叫“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富贵既没有兄弟,当然得由他这个父 亲陪着一块儿上阵了。不过这样一来,就有点喧宾夺主了。因为亲事的成与不成, 最终是富贵的父亲说了算。富贵成了无用的摆设。 富贵心里这个气,他就愣不明白:到底是给自己找媳妇,还是给父亲找媳妇! 开始的时候,富贵还能忍一忍,父亲毕竟是父亲,再怎么着也在那个位子上站着。 而且一时半会的还不能赶下台去。可在父亲一连地黄了他四五个亲事之后,他实 在忍无可忍了。怒气冲冲地质问父亲:“这个姑娘到底咋了?我看着挺好的!” “瞧你那啥眼光?好?好个啥!嘴唇太厚,说话不中听,身架也不好看,走 路还一扭一扭的,看着就不顺眼!最要紧的是一门手艺也不会,咱王家可不要这 样的拙媳妇!……”父亲撇着嘴,狠狠地数落了一通刚刚被他否决的一位姑娘。 由于富贵的母亲对于针线活计的无能,使得父亲大伤脑筋,家里的针线活儿几乎 都是父亲来做(这是父亲的一项特技),这使他一直耿耿于怀。这也是父亲坚持 未来的儿媳妇必须手巧的原因。 “可我相中了!”富贵不甘心就这样败下阵来。而且他也确实对那姑娘比较 中意。 父亲见儿子这样地不可教化,顿时大怒:“你相中了?!好!你去给媒人说 呀?你去订亲呀?我反正一分钱也不会给你出!往后的事我也不会管你!你想咋 咋!” 父亲的这一发火,立马把富贵那刚刚冒出头的一点点造反的气焰,给打了回 去。富贵的头耷拉了下来。他不能惹恼了父亲,他的婚姻大事还得指望着父亲给 他张罗。不管父亲再怎样的没本事,好歹是个靠山吧。 富贵与父亲第一回合的交战,虽然大败,但他也不甘心就这么着像父亲砧板 上的一块死肉一样任他宰割,他想好歹得动弹动弹,让父亲知道他还有点反射功 能。富贵就跟父亲较上了劲。他相中的父亲相不中,父亲相中的富贵也来个死也 不中! 父亲对富贵的不肯合作也毫无办法。他可以替富贵把关,却不能替他订亲。 万一儿子死也不肯入洞房,那他的那些彩礼钱不是花冤枉了?再者说,儿子一旦 真拗起来,也是和老子有得一拼的。 父子俩像两头犟牛一样,你抵我一下,我抵你一下。这一抵来抵去的,倒不 打紧,却把富贵找媳妇的最有利时机给耽误过去了。等富贵的父亲从这种执迷不 悟中醒过神来,他的儿子已经大踏步地跨入了大龄青年的行列。 三 时间就像讨人嫌的黑白无常,不管你心里有多不情愿,它却板着面孔,死命 地往前拽。在这几年的蹉跎岁月里,富贵酒是喝进去不少,媳妇只是不见影儿。 富贵在他二十三岁的那年,早早地去算了卦。在他的心里虽然对这邪玩意儿 有点不太信,但病急乱投医,他也是实在急得没了辙。这么多年荒废过去了,自 己的命里到底有没有老婆呢?如果没有,他也不用这么费气把力地瞎忙活了。况 且旁人都说那老头儿算卦死准,于是他就去了。 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儿,看上去倒是有一点仙风道骨的气质。富贵按 算命先生的指点,拿个破铜钱往地上随便一撂。那枚铜钱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 便静止不动了。富贵便静等着那老先生诠释他的婚姻运数。算命先生看了看躺在 地上的铜钱,然后在地上随手画上几道,写几个字,煞有介事地瓣瓣手指头。富 贵耐着性子等那白胡子老先生瓣完了手指头,然后,老先生对富贵说,他这年亲 事定成,富贵就问:真的?老先生说:八九不离十,如果不出啥意外。富贵想那 不废话吗?但还是喜滋滋地给了那算命先生五块钱的卦资。临走说好等成了再来 谢他。 或许是借了那算命先生的吉言,或许是富贵时来运转。那一年,真有个姑娘 相中了他,并与他订了亲,准备向谈婚论嫁的方向发展。富贵的心里,就好像阴 了十天半月的天,突然间放晴一样。亮堂得让他竟有点不知所措了。 可是这“亮堂”还没多久,就又阴暗下来――富贵的父亲又来阻挠了!原因 很简单:他压根就看不上那姑娘。又这个那个的说了一大堆那姑娘的不是,并且 又拿出惯常耍弄的“父威”来,想把富贵震住,让他趁早的打退堂鼓。可富贵这 次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了。有算命先生的“预言”做坚强的后盾,他一定要 跟父亲这个企图破坏他美好婚姻的“意外”斗争到底。 父亲最终没能扭转儿子的决心,但他也有绝招――随便你订亲去,我一分钱 不出!眼看着这桩亲事又要泡汤,富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幸而天无绝人 之路。富贵的两个姐姐闻讯赶来,替富贵出了“小见面”(“订亲”的乡俗称谓) 的钱。富贵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感觉舒畅多了。向前瞅一瞅,这往后的日子 似乎也有了奔头。 订完亲没多久,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了。按乡规俚俗,男方应该先到女方 家串亲戚。富贵也不例外。去串亲戚当然得买礼。如果两手空空地去,富贵相信 他准老丈人家的狗,一定会六亲不认地把他这个毛脚女婿给狂咬出门。富贵没钱。 家里的财政大权向来由他父亲掌管。富贵心想,亲都订了,父亲一定不会跟自己 作对了吧。向他要点买礼的钱,想来父亲是不会不给的。 准备去串亲戚的那天,富贵浑身上下,刻意地收拾干净利落。换上前几天在 集上买的新衣裳新皮鞋(虽然都是廉价的。买衣服的钱是父亲特批的,专款专用); 刺猬式的头发也喷了摩丝,定了一个很不错的发型。富贵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神清气爽。 该向父亲要钱了。形势在此时急转直下,富贵刚刚还美好如春阳般的心情, 霎时间变得阴云密布,随时都可能下一场凄凉的雨。父亲开始反击了―― “找我要钱干啥?你不是有本事吗?”见面“的钱你能弄,串亲戚的钱就不 能弄了?……” 父亲一通机关枪扫射过来,打得毫无防备的富贵心一抖一抖的。他没料到父 亲竟要顽固到底。一点也不顾念那已经出去的一千块钱的“见面礼”,虽然那是 姐姐垫的钱,可也是自家人的呀。根据乡间不成文的规定,如果订了亲之后,男 方有毁约的行为,那订亲时出的彩礼钱就不能索回了。 富贵好话说尽,也没能让父亲吐出一个大子来。母亲也想帮富贵劝劝父亲, 却被父亲一声呵斥,吓得没了声。爷俩一直僵持到下午一点多,父亲仍是没有丝 毫让步的迹象。富贵急得火烧火燎的,嘴上都快出泡了。就在那燎泡欲出未出之 时,富贵的救星到了――大姐闻讯赶来,掏出一百块钱,解了富贵的燃眉之急。 急急火火买好了礼,富贵紧赶慢赶往老丈人家跑。幸亏只有五里地的路程。 但赶到那儿也差不多快两点了。人家早就吃完了饭。见富贵去了,只好重新置备。 准媳妇准是生气了,见了富贵也不搭理。其他人对富贵也是皮笑肉不笑的,看不 出一点热乎劲来。都是父亲害的,富贵在心里狠狠地忤逆了父亲一次。 吃饭的时候,老丈人坐陪。老丈人说喝点酒吧。喝就喝。富贵这几年因为个 人问题的不顺利,对酒的喜爱之情与日俱增,每每不喝个一蹋糊涂必不罢休。于 是二人一边开怀畅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过了一会儿,老丈人说光喝酒 太闷,要不咱俩划拳吧。富贵想划就划呗,他又不是不会划。谁料到划拳还会出 错呢?划到尽兴处,酒也喝多了,富贵顺嘴一出溜:哥俩好啊哥俩好!他那老丈 人立马就变了脸。本来刚才对富贵的口无遮拦的胡吹瞎吹,就有些不满,半路上 又冒出一句这样的傻话。老丈人由此断定:此人是个“二百五”。于是冷冷地扔 给富贵一句:“你自己吃吧!我还有事不陪你了!”就气哼哼地走了。 富贵也觉得怪没面子的。怪自己的迷糊犯得不是时候。既而他又觉得老丈人 也太较真了:不就一句醉话吗,犯得着生恁大的气?富贵一个人讪讪地吃完了饭, 想找那准媳妇交流一下感情,自打俩人订过亲后,还没正儿八经地谈过话呢。可 刚走到媳妇住的那间屋的门口,媳妇就打里头出来了。面若冰霜,不带一丝笑模 样。富贵刚要开口搭讪,她先说话了: “富贵,你走吧,咱俩的事儿拉倒了。回头我让媒人把见面礼退给你。” 富贵这一惊非同小可,酒醒了一大半。他口吃地问:“为、为啥呀?” 媳妇是个好心人,还想给富贵留点面子,不想把话说透。只是敷衍道:“不 为啥,只是觉得咱俩不合适。” 富贵想再为自己争取争取,试图挽回局面,但一看媳妇一脸的漠然与不耐烦, 只好使劲地咽回话头,蔫头耷脑地走了。除了老丈人家的那条呲牙咧嘴的狗,没 有一个人出来送送他。 一直防备着父亲,却没想到“意外”竟出在自己身上。富贵的自信心受到了 沉重的打击。从此他便一蹶不振了。常常喝得烂醉如泥。 四 富贵吃完了母亲给他做的荷包蛋,又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大概到十点多钟 的时候,外屋一阵嘈杂的说话声,把他给吵醒了。富贵听得出其中一个声音是姑 姑的――姑姑这是第三次来看他了。 富贵觉得挺对不住姑姑的。姑姑是很疼他的。或许是因为他是几个侄子中最 没出息的吧。奶奶最操心的也是他。姑姑快六十岁的人了,为了他的事跑前跑后 的,操了不少的心。光姑姑给他找的“媒茬”,差不多也有二三十个了。富贵想 起了那次由姑姑介绍的,半途而废的相亲。 那天当姑姑捎信来让他马上去时,富贵刚刚从酒精的麻醉中清醒过来,脑子 还有点晕晕乎乎的。富贵得到这个好消息,精神不免为之一振,毫不迟疑地飞奔 而去,也忘了打量一下自己的形象。已经有半年没有人给他说媒了。 等富贵急里慌张地赶到,还没走到姑姑和那姑娘跟前呢,那姑娘却阴沉着脸, 和姑姑招呼一声,径直从富贵眼前走了,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姑姑责怪富贵:“你咋穿成这样?!这不是成心来丢人现眼吗?这个样子谁 能看上你!” 富贵这才回顾了一下自己:头发是两个月前洗的,半月没梳了,所以有点脏 乱,老母鸡在上面下蛋估计不成问题;衬衣的上次清洗时间好像是一个月之前, 所以领子的颜色比较模糊;裤子上油渍斑斑,一条裤腿不知啥时候撕开了三寸来 长,被小风吹得飘呀飘的,露出了里面穿的红线裤;皮鞋(其实是革的,而且是 劣质革)上的泥灰已经覆盖了整个鞋面,使得富贵也记不清自己脚上穿的鞋,究 竟是黑色的还是棕色的。左脚的鞋帮正不好意思地咧着一张半寸来长的嘴,傻呵 呵地看着旁边的母鸡在觅食。这让富贵感到了一丝冬天的寒意,正悄悄地从裂口 的鞋帮处渗进来。还好,幸亏有鞋裹着,脚上的那双没有了底的袜子,没有暴露 出来。 最惹眼的是富贵身上穿的那件皮衣(也是革的,而且也是劣质革),拉锁早 就坏了,所以他就经常地敞开着怀,假模假式地装着潇洒。即使是在这寒冬腊月 的天。袖口,胳膊肘,衣领,还有前襟,斑斑驳驳的,在大面积的黑中,崭露着 一块块或大或小或规则或不规则的灰白的内瓤,像中国的山水画。 当时的富贵,俨然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相亲的机会,让自己邋遢的形象给搞砸了。富贵追悔莫 及。更觉愧对姑姑的一番好意。 姑姑到富贵的床前慰问了一番,便又到外屋同父母说话去了。富贵躺在床上, 百无聊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听着他们说话。 “富贵和小花拉倒了,那钱要回来点没有呀?”姑姑问富贵的父亲。 “哼,一分钱也没要回来!那个没良心的死丫头!让她……”富贵的父亲咬 牙切齿地叹了口气,狠狠地诅咒着那差点就成了他的儿媳妇的小花。 富贵听了这话,心里很不得劲,烦躁地想翻个身,却只是虚晃了一下。骨头 还没有长好,现在还不是能自由翻身的时候。他只能老老实实地保持固定的姿势。 想起小花来,富贵就觉得心里难受。这个小丫头片子,害得自己白白搭进去 两年的光阴不说,还大大方方地花费了他四五千块的血汗钱。到头来却吝啬得一 个子也不愿吐出来,就好像那些钱原本就是她自己的似的。富贵打了好几次电话 (电话是叔叔家的,反正不用他出话费),央求她念念旧情,多少退回来点。可 小花振振有词地说“根本就不是我的错!谁让你答应我的条件不兑现!”而且, 后来富贵再打电话,她干脆连接也不接了。她哥告诉富贵说妹妹已经回老家了。 谁知道呢。 谁说外地的姑娘好糊弄,她存心地想玩你,比本地姑娘更狠,更有心计。富 贵一想起小花那一双小而精明的眼睛,薄而能说会道的嘴,心里不自觉着就气馁 了。哪还敢唇枪舌剑地去与她理论。 最让富贵窝火的是,在小花身上扔了这么多钱,可他连小花的手也没正儿八 经地拉过,每次他小心翼翼地拉住,还不到三分钟,就被小花很技巧地甩脱了。 就更别说亲嘴之类的更深层次的肌肤相亲了。 富贵咽了口唾沫,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骂 谁。 两年前与小花刚订亲的时候,富贵确实是以为自己的晦气到头了,苦尽甘来 了。当时富贵瞅着小花那股子精灵劲儿,打心眼里喜欢,心想让她来当家理事绝 对是个好手。最难得的是,小花竟然看中了他,这让富贵真有点受宠若惊。相过 亲后的第三天,他们便订亲了。这次富贵的父亲没说半个不字。一来他也觉得小 花这姑娘不错,很合自己的心意;二来经过这么多年的富贵相亲的挫折,使他终 于愿意揉揉眼睛,看清了自己的家境和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子的本来面目。 这次订亲的钱,仍是富贵的两个姐姐支援的。因为家里的那几亩薄田,根本 榨不出多少钱来。父亲手里也没多少积蓄。几年下来,行情见涨。“小见面”的 钱已经涨到了两千块。两千就两千吧,姐姐们虽然心疼着自已的血汗,照样乖乖 地拿出来。毕竟就这一个亲弟弟,她们也怕断了娘家的香火,祖宗那儿不好交待。 订完亲的第二天,小花让富贵陪她去市里买几件衣裳。这个时候富贵是不能 有异议的。去就去吧。跑了一趟市里,花干了富贵身上所带的三百块钱的现金, 一个子儿也没剩。回家的那四块钱公交路费还是小花掏的。买衣裳、下馆子,把 他折腾的!可看到小花那甜蜜蜜的满足样儿,富贵咂咂嘴,觉得自己不该有丝毫 的怨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想娶个好媳妇,不出点血本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不过,自此以后,富贵便隐隐地觉着了小花的“来者不善”。 因为小花在市里的一家纺织厂打工,所以富贵也就经常的被她邀到市里去玩。 每次去的时候,小花总是很细心地提醒富贵别忘了带钱,说不定她还想买点东西 啥的。“没问题!”富贵总是很爽快地回答。可是私下里他已经把他每月的工资 贴进去了大半。 那时候,富贵已经由二姐夫介绍,在那座小电焊厂干了小半年了。一个月好 赖能挣个三四百块钱吧。一方面为自己攒点结婚办喜事的钱,一方面自己吸个烟 喝个酒的手头也宽绰些。他本来是每月给父亲上交二百块钱做将来的结婚基金, 留下的自己自由支配。可是自打跟小花确立了关系后,这个计划就被打破了。不 但缩减了上交的钱,连供自己支配的那部分,也不由分说地无条件支援了小花。 富贵只能使劲地缩减着每日吸烟的次数,尽量地自个儿不花那冤枉钱,能蹭就蹭。 以前富贵爱下个馆子,喝个小酒。现在从厂门口的那家小饭馆过,他总是匆匆忙 忙,连头也不敢扭。急得那熟识的老板娘见了富贵就两眼放光,死拉活拽地非要 把他绑架进去不可。有时候酒瘾上来了,富贵只能可着劲儿地往肚里咽唾沫;逢 着个不用他花钱的酒场,他就玩命地喝,似乎要把他亏欠的都补回来。 自打结上了富贵这门亲戚,小花那做倒插门的哥哥,也终于如愿以偿地雇上 了一个不用花钱的长工。无论是收割耕地播种等等诸如此类的地里活;还是垒院 墙修鸡窝盖猪圈等等诸如此类的家里活。一个电话,富贵就得屁颠屁颠地跑去, 做那似乎永无尽头的,无怨无悔的义务工。 富贵的老丈哥,同他的妹妹一样的精明。在干活上,最大限度地榨取着那未 来妹夫的劳动力;同时,在伙食上,又最大限度地节约着自己的成本。每每等富 贵如老牛喘气般干完所有的活儿后,丈哥会很亲切自然地给他做一顿乡土味十足 的“糊涂面条”,里面放上些野菜根,连个鸡蛋也没敢搁,他说怕富贵吃了腻味; 或者弄个水煮白菜就大米饭;丈哥总是很谦虚地说:“家里没啥东西,你就凑和 着吃点吧。饭不好,可一定要吃饱呀!”富贵虽然心里委曲,可嘴里还得说瞎话: “看你说的!这就中!大鱼大肉我都吃烦了!清淡点好!”可是他的胃却在肉皮 里面敲锣打鼓地抗议。 有的时候,老丈哥会很亲热地拍拍富贵的肩膀说:“唉,你看你那懒嫂子也 没做饭,要不你就回家吃吧,反正路也不远。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十里地的路程,对于一个筋疲力尽的人来说,或许不能叫远。然后就张开嘴 哈哈两声,表示些许的歉意。不幸碰到这种情况(这种“不幸”是很常见的), 富贵也得跟着打哈哈,否则显着他跑这大老远来,就是为了混顿饭吃似的(虽然 那顿饭并不咋样)――“看你说的!我就没打算在这吃饭!我来的时候都跟家里 说好了,让给我留着饭,回去吃!看哥你老恁见外干啥!” 有一次富贵饿着肚子疲惫不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邂逅了一头傻驴,它在一 块泥泞的稻田里汗流夹背地拉着犁,它的东家还在屁股后头不停地甩着鞭子,骂 骂咧咧地吆喝着。富贵瞅着它,心里突然觉得自己就跟那傻驴差不多,天天被那 地主老财般的丈哥使唤来使唤去,连个好草料也不舍得喂。这种日子不知何时才 是个头。富贵咬咬牙,为了能把小花娶回家,他还得继续做那头傻驴。 富贵本指望着,小花能看在他慷慨大方地为她花钱,和不遗余力地为她哥哥 当劳力的份上,订亲的头一年就同意与他拜堂成亲,好了了他生命中的这一桩大 事。更重要的是好让他节省去那些没完没了的零星开销。可是小花说:再处一年 吧,咱俩的了解还不是太深。再说,结婚的钱你还没有攒够。富贵没奈何,只好 接着处,用他的无限的力与有限的钱。 死熬活熬地又过了一年。或许是应了那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小花 终于开了金口,同意秋后办喜事。其间,富贵陪小花去了两趟她那几千里之外的 老家,来来回回共花去近两千块钱。还外带着在小花的老家做了一段时间的义务 短工。鉴于富贵的优良表现,小花的母亲表示非常满意这门亲事。 得了小花的首肯,富贵像领了圣旨般,紧忙活开了。把他那明三暗五的瓦房 (虽然不时新,但也是几年前才盖的)里,铺了磁砖地面;把准备当新房的他的 那个窝,吊了顶,安了花灯;又买了一套木制的沙发,一台21英寸的彩电;客厅 迎面的墙上装上了大大的玻璃中堂;收拾完以后,富贵站在门口,打眼一溜,嘿, 不错,满屋子喜庆劲儿!好像觉着自己后天就要成亲似的。 正在富贵美滋滋地预品着做新郎官的感觉时――出岔子了! 岔子出在小花嫁妆的置办上。小花一口咬定非要再买个29英寸的大彩电,还 说是富贵早就答应她的。是,他那时候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甜言蜜语,便满口 应允。还夸下海口说两个姐姐那儿有的是钱,自己去要不说二话的。可谁料想大 姐新近盖了新房,连买窗玻璃的钱都没有了;二姐又跟别人合伙买了辆大卡车准 备跑运输,手头的钱不够,还贷了一部分款。她们根本没有余力再来支援他了。 富贵现在连结婚办喜事的钱都不知该从哪儿弄,他哪还有余钱来给小花再买个大 彩电呀。 可小花是死不松口,声称不买29寸的彩电就不结婚,等啥时候有钱买了再啥 时候结。这可就激怒了富贵那脾气暴躁的父亲,一个巴掌拍在桌子上:“不结就 不结!还反了你了?拿这个来吓唬人?!”――得,就凭这句话,小花就此与富 贵恩断义绝。这可苦了富贵。他劝不住这个,又管不了那个,最最关键的是他拿 不出解决根本矛盾的金钥匙――钱。一分钱就能难倒英雄汉,更何况他富贵也不 是什么英雄好汉。而且这可不是“一分钱”――二千多块呢!他上哪儿弄去? 小花拍拍屁股,很潇洒地走了,连头也没给富贵回一个。即将到来的幸福生 活,就这样让一台29英寸的彩电给砸得粉碎。富贵欲哭无泪。 五 伤筋动骨一百天。富贵终于在床上熬够了天数,可以下地活动了。伤势基本 上算痊愈了。虽然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一条腿还不敢使劲,也不能走的时间太 长。但总比整天窝在床上好受多了。不过以后太重的体力活恐怕是吃不住了。原 来富贵还怀着被摔残废的侥幸,那样的话他就死了那份娶媳妇的心思,下半辈子 做个瘫子就算拉倒了。 在富贵的身体慢慢恢复的同时,亲戚们又开始张罗着为他说媒了。不过,现 在说的已不是那些未婚的大姑娘了。而是离婚茬。因为,别说与富贵年龄相仿的 姑娘几乎没有,就连比他小个七八岁的也都早早地找了婆家订了亲事。他只能退 而求其次。离婚的也可以。可是对于富贵这样的条件,离婚的女家也没有一个表 示乐意的。她们毕竟都是过来人,谁也不想再找一个比原配更差的。才出“虎” 穴又进“狼”窝,她们可没那么傻。 说了几个都没成,亲戚们也都泄气了。富贵更是灰心。可是他终究还没死心。 富贵是希望着自己能在三十岁之前找着媳妇。不过,如果实在是天命难违, 他也只能缓期实现。他想好了,一定要保持充分的信心和希望,这是他从对门的 邻居老富贵那儿取来的真经(得,他也叫“富贵”,富贵终于明白了他命运不济 的根源所在)。 老富贵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他的光棍是穷和他的傻老娘造就的(他的 智力比富贵正常)。再说,他那个时代也是比较容易造就光棍的。没什么稀奇。 富贵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小光棍,他的光棍是穷和他的犟老爹成全的(他自个儿也 多多少少起了点作用)。他这个时代是不大容易出光棍的,所以他这个光棍的出 现,更多的是个人的悲哀。不过,老富贵时来运转,去年的春节终于迎来了个半 老的外地媳妇,说一口叽哩哇啦的外地方言。还带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闺女。媳 妇虽然有点憨,小闺女却是十分的聪明活泼。 富贵对老富贵的运气倒十分的羡慕:多好!一下子老婆孩子都有了,还不用 自己忙活。富贵觉着他的未来似乎也有了点希望的亮光。四十多岁的老富贵能交 这样的桃花运(虽然这桃花有些残败,可毕竟是花吧),为啥他就不能?掐指一 算,他还有十来年的时间可以用来慢慢“希望”呢。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不知是哪位大家的名言。用来祝福我的富贵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