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网络 一 那年冬季,我在东北为一个省级的通信网络工程四处奔波,走遍了那个省的大 城市。分组通信网使水泥墙里的世界陡然变得现代,与窗外灰白色调的清贫鲜然相 对。机器低声轰鸣,空调喷着热风。维护人员接着一个又一个电话,在机架边查检。 隔壁房间里,两个值班的老女人懒懒织着毛衣,大摞大摞的资料尘封日久蒙着一层 光晕。 我辗转在崇山峻岭。我坐在小店里边吃狗肉边喝着温过的白干儿。我穿过层层 阻截的小姐上到五层的游泳池池里阒无一人。我到晋海乘的是“图—154 ”,去千 沙只能坐“运七”。 我对那些小机场的印象已经混淆,一般都呈现在荒凉偏僻的黄昏。我坐车长驱 六百里,从死气沉沉逃到光辉璀然。我忍饥挨饿躲在长途车的一隅,熏陶着烟雾恶 臭肮脏,窗外就是冰天雪地。我在火车站候车厅里,像企盼救星似的等待那一声凌 云呼啸。漫漫长夜,我不止一次惊醒于列车的战栗。在一座滨海城市,我住在临海 的国际酒店。房间宽敞,沙发大而柔软,我幸运地在沙发的边沿发现了一个用过的 避孕套。我下了楼,奔海而去。北风正劲,一直把我推到海边。海滨浴场空荡荡的, 只见得烂壳残贝断舟破网废胎海带。浴室的门锁已经锈死,休息亭也斑驳陆离。一 只歪伞还勉强支撑在斜阳里。我想往回走,却被北风吹得睁不开眼。 我到了最后一座城市,它与朝鲜隔江相望。我用望远镜观察着属于朝方的江中 小岛,看见岛上的士兵和几个平民正在悠闲地修理草地时而种树时而闲坐。对岸的 滨江公园里,一位男子坐在铜狮旁的木椅上看报——此时的朝鲜正遭受饥荒。我在 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夜总会里骗陪我的小姐说我就住在楼上时,她用一种贵族式的狐 疑眼光盯住我,我十分厌烦就把脸扭了开去。 我对做工程师非常厌恶。我对那些毫无个性的城市非常厌恶。这些城市何其相 似!哪儿哪儿都有个酒店叫“国际”或“环球”,它们又大都在顶上装着个旋转餐 厅。哪儿哪儿都是乌央央的小姐们挤满夜总会的入口,就像站在市府前领救济的人 群久久不散。哪儿哪儿都能看见刚从煤层出土的火车站,站里站外拓满无数的胶皮 鞋印儿。哪儿哪儿都是两张床两套茶杯两只软椅的标准客房,在写字台上还会摆着 一张《宾客须知》…… 就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寄托,任凭思绪遐飞,如漫天雪花,默默 落地,无声无息,无痕无迹,无情无意…… 我痴心如濒死的病人,遭遇正午温煦阳光的打劫。 渐渐的,我听信了一种传说:在春秋两季下午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恋爱的味道, 我就找了个女友。我们在各种公共场合纵横捭阖,郊外的风景区度假村也留下了我 们落花流水般的私语和踯躅潜行的脚印…… 她的人生观是“正常”。她希望正常地学习生活恋爱结婚生子上班为了我活着, 生个胳膊腿儿各零件概不能少也不能多的孩子,正常地烧成一把骨灰。只要一切正 常,她就满足了。 我和她就如一切爱情小说小资色彩斑斓,可走近一看那些词汇已锈迹斑斑,越 扣人心弦就越骗世盗名,越趋于完美就越死气沉沉。 她像个阴谋家,我像个战略家。我出差在外时她会每天晚上给我打手机,于是 我把手机做个转移呼叫转到了我家。她便经常夜不归宿做给我看,我就呼她在呼机 里对她说我就在她身后五米以内暗中保护她以致她看不见我。 我被她的情话所迷惑,就如蜜蜂依恋花蕊沉溺其间知了攀上高枝再不想钻回大 地。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母性的光辉,那是一圈圈萦绕在脖颈上的光环。我仰望着, 就像坐在高高的谷堆上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听圣母描绘白头偕老的教义。 真的,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天伦之乐”。这是我们之间最大最根本的政见分 歧。结了婚女孩子的浪漫都是假的,特别是当她挺着大肚子忝列母亲之林时我知道 我将被永远套牢。“女人们在母系社会继承下来的那些基因一般而言在其子女一岁 时便开始勃发显现。”这是我查遍了诸子翻尽了百家打烂了热线问烦了专家后在人 类学上的唯一收获。 然而,网络改变着社会,改变着相互交流的方式。我开始在网上流浪,那是个 鳏寡孤独者的乐园。我猜想一切夜游的男人都是不爱上老婆床的,所以他们一进聊 天室便狂骂不止。可我不喜欢网上聊天,觉得那玩艺儿和对墙说话没有不同,不过 是听个回声而已。我更喜欢下载些东西,比如小说,很廉价就能获得那么多故事。 后来我迷恋上了电子邮件,我想同时和十个姑娘谈恋爱就像象棋的车轱轳战。 我渐渐发现,在网上,情感以那么一种数字方式流动着,流动着…… 在模拟时代,每一支农民起义军都模拟着现政权的制度,每一个朝代都模拟着 上一个王族的命运,每一位新登基的君主都模拟着先皇的口气,每一位朝庭命官都 模拟着忠恕人臣,每一个家庭都模拟着孝悌慈严,每一个男人都模拟着齐家修身, 每一个女人都模拟着相夫教子,每一个学子都模拟着先贤至圣,每一个爱情故事都 模拟着梁祝贾林。长江模拟黄河,农村模拟城市,儿媳模拟婆婆。城市模拟城市, 单位模拟单位,楼房模拟楼房,人模拟人。 终于,网络时代到来了,它带给我的是新的数字理念。在数字光盘上,可以瞬 间从当下跳到其它。这件事虽小,却引出了阅读人生的新方式。数字意味着可以任 意存取随便切割,可以全部删除瞬间复制,可以打乱重来压缩释放,可以量化社会 的个性,这样它就跳跃了绵延的历史。 二 我更换了工作,在一家电脑网络公司做销售,和各行各业的官僚们打交道。我 的主要业务就是在那些蓬勃发展的城市将我们公司代理的国外网络产品兜售掉。 我有些烦女友,她现在正气凛然一脸“正常”。为了躲她,我抢着去出差,落 个清静。在外地,我和同事都感染上了夜游症。白天里目击着葱郁繁乱的市貌,那 修葺一新的铺面就如一张张从洗手间闪出的粉脸。充满生机的雕塑也开始出现在新 兴小区,绿荫静水的公园里点缀着休憩的人民,女人们任意打扮喜笑颜开驻足疾走 掌握着都市的节奏,男人们则是摩托上一身的浮躁人行道里一色的沮丧小轿车中一 脸的高傲。 傍晚华灯初放,所有阳光下的神圣与威严都沉没了,而蛰伏于光天化日的娱乐 场所就如吸够了白面儿似的抖出浑身的精气神儿。夜总会桑拿屋练歌房美容院洗头 店洗脚间,都眨着堪与日月齐辉和星辰媲美的眼睛神秘而销魂。它们像特殊的金融 机构,既不发卡也不建网却门庭若市马蹄杂沓。 夜坐的士,司机会给我们主动导游。他们谈起娱乐场所时兴奋异常,比喝酽茶 还提神醒脑。车在夜幕下奔驰,穿过辉煌的长街通衢,拐入窄路或进到城堡,里面 净是鳞次栉比的歌厅和来往穿梭的小姐。 我们下车开始徒步考察。每家铺面的门前都立着招徕过客的小姐,她们迎上来 时满身的香气便喷薄而出。我们互相逗着,如一群小孩儿路过大饭店都想唆使别人 请客而自己坐享其成。门口的小姐对我们拉拉扯扯,像只扑愣蛾子。我们早就是百 炼成钢的战士了,对这种既无风情又非冷艳的女人极其厌烦。那女人的唇上有很重 的汗毛。不要强买强卖啊!这位大哥,瞧你说的。我们这里的小姐好着呢,进去瞧 瞧吧。瞧你我们已经饱了。裹挟着笑声一路而去,我们在那笑浪的浪尖上翻滚。之 所以没潇洒一回,主要因为没钱。根据我们的核算,如果我们经常光顾这种地方, 我们就是在为小姐们打工挣钱。强烈的自尊心驱使我们化昂贵的探险为廉价的观光。 后来,公司派我到海港和在那儿的分公司联系业务。我第一次去海港是在另一 家公司工作时来培训网络技术,教师是从美国MLT 公司总部来的老外。那时的海港 还在建设,如一片初春的麦田中到处是紧张忙碌的机械。这次来正值酷暑。长长的 商业街上拥挤着吴侬软语中州气韵秦音豫声冀梆粤鸟,曾几何时江滩路上那些殖民 帝国建造的石头建筑正展现着今日繁荣,客船货轮商舟游艇逐波斩浪不舍昼夜。 我在金桥酒店登记,选了套豪华双人间。我进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服务 指南》,了解酒店的服务项目。金桥酒店是四星级,夜总会在三层。 我对如何挑选小姐已宝典深谙秘笈满腹。我一定要选择较明亮的所在来挑选, 要知道黑夜使丑女也熠熠生辉噙波流盼。你千万别存什么一见钟情的妄想,在这种 声色犬马的地方小姐们都学会了蓦然回首含情脉脉沉默是金。你必须仔细才能得到 满意的结果就如同在商店挑衣服,你是个消费者但这不仅仅是一种消费也是审美。 你可能不是个艺术家,但你完全可以做个艺术鉴赏家。你有条件有机会,你缺的就 是意识和经验。小姐们就在那边等着你。你已经酒足饭饱,这是秀色可餐的生理基 础。 我进来时和一个女孩擦肩而过,她飘过时面部轮廓变幻,似草原上浮云的影翳。 我就点了她,她不高也不胖,坐下来并没什么与众不同,脸略显国字。但她的眼睛 吸引了我,那透明的目光、煽情的羽睫,还有吐春的眉山。 她叫李玲,本地人。我和她玩色子喝酒。她点的一瓶昂贵的法国香槟,很快就 被我喝光了,她老赢。她又替我点了一瓶,还要了一个大果盘。她开始替我喝。我 的手就像云朵抚摸着她,漫无目的随遇而安。她在唱粤语歌,不时喝上一口,目不 转睛盯着大屏幕。她微笑,随着音乐、影像,还有我的手……她给了我手机号码, 我答应和她联系。 分公司做信息系统集成生意,老板叫马步亭,是个精明的商人。之所以说他精 明,我主要是根据他的长相。他有一双小眼,眼小就容易聚焦,从而射出炯炯目光, 其注视力非常人可比。他的嘴也小,上嘴唇呈三角状,能轻松地约束气息。唇上有 两撇画龙点睛般的八字胡,他说话时气流很快,八字胡就忽悠忽悠的。 马步亭有上班打牌的习惯。到了下午五点半左右,一般去碧玉饭馆吃饭。这是 他的一个据点,公司里的人都可以去。 于是我就跟着这帮人到了碧玉,大家围坐一堆讲着笑话俚语。陈英哲最能聊, 说话时两只手还比划着,绘声绘色描述着每件事的细节。他的齿音丰富,吐沫星子 如碎珠乱溅。和这些还很陌生的面孔在一起,我闷着头边吃边听。 饭后是去夜总会,分公司的很多人都有这爱好。我因为约了李玲便没和他们走, 而是来到丰乐购物中心门口。李玲姗姗来迟。她领我来到和购物中心一街之隔的饭 馆。 沙锅热腾腾的,她有些出汗,便脱下了夹层外套,露出色彩朴素的毛衣。水气 濡染了她的粉脸,蛾眉也略有涂鸦。她用了不少纸巾,说自己不爱出汗,去医院看 过也没治好。 我和她来到购物中心,这是座高大建筑,从外看辉煌万丈仿佛欧洲教堂。我们 携手并肩走了进去,里面充饬着人民币的味道,年长者怅惘而行背剪双臂手里攥着 蓝绸布兜,年轻人横冲直撞拎袋背包两眼放光。购物癖、黄昏症、抑郁病都能在这 里得到解脱,哪怕你只有五毛你也是上帝也会受到半块的尊敬。各种真名牌和假洋 货画地为牢,照片上的模特们或拿瓶香水或双手插兜或羞涩地坐在床边。我心想, 这次我是在劫难逃了。 李玲专捡秋冬季的衣服,对那些薄透软的料子不屑一顾。她买了件羊毛大衣, 我的现金足够便付了帐。然后她走向了皮件柜台,说要买高统皮靴。她说买够三千 可以有奖品。我如坐愁城,真想冲出去,后来想起还有张龙卡可以透支,便又脸上 挂笑。我被她那种一见如故毫不见外嗲声撒娇的音容征服了。 这时我接了个电话,是陈英哲打来的。他问我等会有没有安排,还问我在哪儿。 我说我在丰乐买东西呢呆会儿没事儿,问他有什么好玩儿的。他说半个小时后在丰 乐门口见。 当我和李玲出来的时候,我兜里只剩五十几块钱了。我说不能再花了,她满意 地点点头。 我搂着她等陈英哲,晚风很燥热又没地儿坐,我们只好来回踱步。 这时李玲的手机响了。我松开手,她口口声声“我听不清我听不清”越走越远。 我想这地方信号怎么这么弱呀。她在路边招手上了辆的士,我感到莫名其妙没来得 及喊,那车就开走了。我给她打手机,听见“对不起,对方已关机”。我摸着兜里 那张五十元的票子,咬牙切齿。 陈英哲终于在我前思后想辗转反侧苦不堪言的思想斗争行将结束这当口儿出现 了。我的亲人呐!陈英哲问,不是还一位吗?我说,她有点儿事儿,不去了。陈英 哲说,不去也好。同车的还有两个分公司同事,钱良和赵优。在车上我的心情转好 了许多。陈英哲是块做销售的料,一路上就听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如决堤洪水通八 荒似庐山瀑布落九天。熙熙攘攘的街上拥挤着热情的购买力,霓虹灯闪烁着光辉的 市场经济,店里店外一片收拾金瓯的繁忙景象。 我们从一家电影院门口上到二层,来到著名的金柜夜总会。金柜很大,一间间 包房如柜中的小格,我们已经包了一间叫闭月。我们径直走去,歌声缭绕有时忽地 掠过有时悠然平和,小姐们穿着入时香气迎面。绸缎包墙红毯长扬,石柱回旋浮雕 遍侧,维纳斯穿着超短裙,雅典娜带着太阳镜,大卫刚从西藏回来浑身黢黑,天使 们如一架架上升中的飞艇。 我进到包房看见里面已经有人在等了,其中一个就是马步亭,另一个经人介绍 叫方林宇。方林宇脸很白净,却有一嘴四环素牙。我以前听说过他,专做外贸,和 政府海关关系很深。方林宇极为热情地叫来妈咪,张罗着给我们找小姐。 我很烦,只想单独坐坐,但他们还是给我发了一个,是这里最胖的。包房里很 亮,大家点点唱唱说笑调侃。方林宇和一个长着月牙儿脸的女孩随着歌曲在我们面 前扭着,一前一后如两个近似三角形互相贴着左右摇摆。马步亭搂着个丰满的小姐 在比武。陈英哲还在说个没完,领带拴在脖子上荡浪着。钱良和赵优很拘谨,旁边 的小姐也无可奈何。我斜眼瞧身边那位胖姑,她浑身似一座秋后粮仓,要不是被衣 服裹住了非爆仓不可。她的外在器官都很充盈,像座唐代陶俑。 “我们来玩儿个游戏吧。”我对她说。 “什么游戏?”她问。 “对歌名。比如我说‘何日君再来’,你就对‘大约在冬季’。谁对不出来谁 喝酒。” “好吧,我先说。”胖姑的红唇在脸庞里像个鲜红的落水儿童,“走四方。” “万水千山总是情。” 我接着说,“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她对,“让我欢喜让我忧。” 她又说,“妈妈留给我一支歌。” 我笑答,“女人是老虎。”、我继而敛容道,“想家的时候。” 她问,“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她接着说,“谁的眼泪在飞?” 我对道,“滚滚长江东逝水。” 我跟着说,“酒干倘卖无。” 她关切道,“把根留住。” 她造作地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笑着,“血染的风采。” 胖姑打了我一下,我忙说,“再见吧妈妈。” 她对,“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胖姑想了想,又说,“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 “嗬,这首歌你也知道。”我啧啧着,故作苍凉状,“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我又道,“白天不懂夜的黑。” 她接,“白加黑* ,开个玩笑。” (* 注一:指一种感冒片,一天两粒,白天晚上各一粒) 我点头,“你再说。” 她笑着,“心会跟爱一起走。” 我顾自喝了口酒,“纤夫的爱。” 我说,“明明白白我的心。” 不等胖姑说话,旁边有个女孩子笑着说,“心太软。” 我扭头一看,什么时候右边坐上了一个女孩儿。她黑发细眉,清目秀唇。说话 的声音很好听,如春绿江南月照东海。 这时,同屋的人正当酣畅淋漓。方林宇走过来问我,两个小姐你要谁,我看了 看右边的女孩儿。方林宇就给了胖姑小费。我问留下来的女孩儿名字,她说叫王佳。 我对自己发明的游戏没了兴趣,跟子母哏似的。王佳的话不多,她给我倒了酒,我 抿着,看别人唱歌。她就依偎着我。 方林宇带着一位小姐坐了过来,说玩儿个游戏把剩下的一大樽红酒喝掉。这个 游戏就是靠掷色子,一、二、三是小点,四、五、六是大点,先猜大小点然后掷色 子,猜对了就按点数数到下一个人接着掷猜,错了就自觉连喝两大口。我们合用一 个饮器,如一群哥们儿不分彼此,可劲儿地相互陷害。被陷者故作怒态,陷人者佯 装不解。结果一个个都红了脸,在这些猴儿屁股里数我最赤。 我想带王佳走,但她说自己从不出台。我没有办法,方林宇要吓乎吓乎她,我 说别了。 歌舞升平一番后该走了。陈英哲走得快,我急忙追了出来。王佳在后面,我知 道自己还没给她小费呢。我又想起了李玲,回去得找她算帐!我问陈英哲借了两百 块钱,很不好意思地给了王佳。王佳送我到楼梯口,那张洁白如玉的脸上掠过了一 丝忧怨。 我回到金桥酒店,先去房间整理了一下尊容,然后下到夜总会的大厅,等妈咪 叫李玲出来。李玲一进来就冲我笑,向我解释为什么没打招呼就走了,妈咪催她上 班有客人。我看着她头发凌乱衣装不整的德行,也不想再跟她理论了。“君子爱财 取之有道”的古训在这儿也用不上,骗财骗到这份儿上也怪不容易的。 我怀念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很美,有一片很大很有名的湖,可我从没回去过。 我常梦见自己坐在故乡一座破败萧条却风韵犹存的酒楼二层。右面临着一条小河, 河两旁是一排排马头墙和一块块木雕镂窗。左面楼下就是老街,街上人影湿润像飘 在空中的风筝,隐约耳畔的人声器语旷远绵长。听我父亲说,老家还有房子呢,木 结构的。我又梦见逢着一位古典美人儿,一起在家坐着,木板泛着潮气,和坤宁宫 里的洞房一个味儿。 王佳虽算不上古典,但我总觉得在她身上有一股淑女气。在她的脸上,我竟找 不出一点风尘味儿,见不到一毫青楼痕,这是我最奇怪的。 人们总是喜欢把缘分涂上神秘色彩,可我却觉得这是后天的事情,是自己的选 择。我很想有一个妹妹,我完全可以创造出先天没有赋予我的情感。 陈英哲有那天陪他玩儿的小姐的呼机号码,我就要了过来。通过呼那位小姐我 得到了王佳的呼机,就呼了她。在分公司的办公室里,我没事儿干,就和陈英哲他 们聊,不时找两本信息技术方面的杂志翻看。这时,分公司的副总武刚进来了,他 身上挂着个仪器。我还没问,他先解释开了,“心脏不知道怎么了,那天一坐没几 分钟就出汗,心慌得很。我去医院,就挂上了这个。” “要挂多久?”我问。 “二十四小时。”他自豪地说,“陪酒陪的。” “我们也是三陪,陪吃陪玩儿赔本儿。” “这最后一赔赔不得。” “咳,赔不好瞎赔呗。”正说着电话响了,我敏捷地接过电话,是王佳。 她懒洋洋的,“谁呀?” “我,就是昨天‘金柜’夜总会——,你还记得吗?十二点走的。” “是你。哦,干吗?” “请你吃饭。” 王佳几乎没犹豫,“好吧,哪儿见?” “怎么问我,你比我熟啊。” “就在——在——川金路那个‘稻草人’快餐店门口吧。六点?” “好,不见不散。” “见了就散。”王佳咯咯乐。 “别开玩笑了。”我挂了电话。 “呦,谁跟你开玩笑呢?”武刚说。 “我妹。” “找你有事儿?要我帮忙吗?” “我现在去找她。” “她在海港?!带过来玩嘛。” “她刚生,我去接生。” 道路是那么宽阔而高不可攀。时间尚早,霓虹还没有被星辰点亮,淡黄的天色 笼罩着大地上这一片巨大的浮雕。 我一眼认出了她,她穿着高跟鞋亭亭玉立,朝我走来。 “先陪我去地下商城吧,那里有做不干胶人像的。” “做那个干吗?” “好玩。” 我拉着她的手走过广场。天已经半黑了,那深蓝背景下一座座石头建筑如童话 里的城堡,在城堡下有一些士兵或张望或巡逻。风迎面而来,让我想起了快乐的蓝 精灵。 王佳在机器前挑着样式,忽地扭头瞅我,推我走不让我看让我到前面的咖啡屋 等。过了很久,她拿着四大张贴膜纸过来了。 “吃什么去?”我问。 “能报销吧?” 我点点头。 “广场那边有家潮洲菜。”她兴致勃勃地说。 我们路过超市时她进去买了洗发水和香皂,我在外面欣赏她的玉照,那是一排 排的小美人头。 饭店亮晶晶的,我们坐电梯上到三楼,门楣上写“潮好鲜”。 我问,“你父母哪儿的人?” “我爸海港的,我妈蘅湖的。” “蘅湖在哪儿?” “苏南。” “亲戚都在哪儿?” “江苏,浙江。” “北京呢?” “你呀。” “啊,好。”我欣慰地笑着。 我跟王佳要她的不干胶人像,她给了我三种。我把它们贴到了手机上,观赏着。 一个广东领班过来给我们倒茶,看见桌上王佳的不干胶像好奇地问在哪做的。王佳 认真地告诉了她。 王佳转而说,“他是北京人,北京话说得可好了。北京都有什么土话?” “有很多啊。比如,‘闷灯儿蜜’……”我说。 “什么意思啊?” “就是讲悄悄话。” “,就是人生热线吧。” “差不多。还有‘颠儿了’,就是‘走人’。” “什么‘走人’?” “跑掉了呗。” “颠了,颠儿了,颠儿了。”她口吮木筷学着。 “吃饭讲究‘望闻问切’,哥哥给你解释解释。”我拿过来一只蟹。 我指着蟹说,“先看颜色,好,鲜艳,肯定就是新鲜的。再闻闻,是不是隔夜 的,火候到不到,味儿入得深不深。再问小姐,‘这是新鲜的吗?’” “怎么验证呢?” “吃呀,这不就是——‘切’嘛。” 她边切边说母亲怎么给她做好吃的,弄得满厨房香气扑鼻。她不但能吃,而且 赖做——让她妈做。我没有问她的身世,新社会和旧中国不同了,没什么谁逼谁也 没有什么苦大仇深,我想王佳去做小姐完全是供需见面双向选择的结果。 “这里的夜总会是海港最有名的,装修可高级了,一瓶XO三千多呢。”她指指 楼上。 “你去过?” “去过几天,那时客人少,我就走了。” 分手的时候我想吻她,她躲开了。 我问,“什么时候再吃?” “还吃哪,再说吧。我没去上班,还得给妈咪一百块呢。” 我忙掏出一百块塞进她的兜,然后分头走掉。 路上,我想,她比那个李玲要好。 三 我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在各种各样的饭店落脚停泊,尝够了四海为家的快乐。 我孤坐在空荡荡的歌厅里,听寥寥无几男人的吼叫和女人的怪笑。小姐们也过来搭 讪,说实在的,她们大多连做小姐的基本条件都不够,她们一无颜色二无情调。我 真想问问老板,“你们这叫什么‘色情场所’。”她们除了基本技术什么也不会, 怎么就这么有脸忝列于此呢。 于是,我劝她们赶紧嫁人生子做母亲多好,还能多享受几天阳光雨露春华秋实, 何必在这里卖呢?不就多挣几个钱嘛。她们会向我诉说下岗失业什么的,生动活泼 地给我上堂政治课。我和她们谈佛,谈渡过孽河到乐土去。她们说这里不就是孽河 嘛,我在这儿陪你,你度我吧。我只好和她们讲我主基督洗礼唱诗什么的,问她们 去过教堂吗。她们说这儿呀这儿就是,唱诗吗电脑点歌方便极了,洗礼吗有桑拿我 去给你按摩。我心说,好吧好吧,我说不过你们,让市场这只手来解决吧,它可比 警察厉害。 和这些小姐一比,我觉得还是王佳亲。我每到祖国的一个角落就给王佳挂电话。 王佳在电话里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好,架不住我口才好,常把她逗得乐个没完。每次 打完电话,我都很满足,我也就没了去那些“色情场所”的兴趣。在被窝里我想, 这样真省钱。 我邀请她来北京玩儿。她对北京也神往已久,在电话里问这问那。我给她介绍, 故宫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是世界上最大的四合院。北京还有三大茶馆,一个是前 门的老舍茶馆一个是恭王府花园里的戏楼茶馆还一个是琉璃厂的京味儿茶馆。至于 什么天坛地坛日月坛北海景山颐和园之类俗地方就多了去了。我还说,长城是最古 老的全封闭高速公路,是我国劳动人民发明的世界上最早也是最巨大的光通信设备, 她没明白,我就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说起进行了一番文化苦旅式的历史科普。 她很高兴,说等过完儿童节和生日就来。我说你还过六一哪?她说这有什么呀 有节就玩过期作废。我给她寄了两千块钱买机票,嘱她不要乱花。她给了我地址并 问我名字写什么。 我说当然是王佳了。她说她不叫王佳叫赵佳。我说好啊原来你骗我。她说那是 她上班用的笔名。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想称呼她笔名了。 六月初我催赵佳成行时她支支吾吾的,我问是不是把钱给花了,她解释说花在 过生日上了。我说那你就借钱来吧回头我再给你。她说她一定来,我相信她。 正是初夏时节,云飞蓝天丝透如歌,植物们疯也似地跳舞,蜻蜓在若有若无的 T型台上挥闪亮丽,知了躲在高枝专设的茶座里卡拉OK.我和女友这些天打得火热, 我已经决定和她结婚了。我差点儿要了她,幸亏她及时阻止才使我的超前消费没能 透支得逞。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海洋退潮的滋味。我找了个台阶,说有公务要去机场 接一位外省处级官员。 我来到机场接赵佳。这里乱糟糟的,旁边的机场扩建工程正如火如荼。飞机在 预料中晚点没给任何说法。人们的脸上不再有辛酸苦涩蜡黄菜绿,就算疲惫不堪也 是放浪形骸的结果,即使行色匆匆也因生意太多。 我接到赵佳的电话,她说已经在的士车站那里排队了。 我从机场大门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背了个双肩带白色皮包儿,这是她所 有的行李。红色短袖T 恤,咖啡色短裤,足着白袜,脚蹬高跟毛面拖鞋。她正就着 从头顶洒下的灯光看一张北京地图。 黄昏时分天色阑珊。的士穿行在第一国道上,路边树木葱郁层次分明错落有致, 白杨高大雄伟沙沙呐喊,墨松坚毅标致安静慈祥,绿柳风情万种妩媚千条。在镶满 珠光宝气的高速公路上,我们像两个无父无母的兄妹相依着去一个自己营造的家。 赵佳对路过的每一条街都饱含兴趣,如猫一般认着回家的路。我在地图上指点 迷津,她很认真地听。她的鼻翼晶晶闪亮,鼻端光彩照人,头发盘得很规矩,颞颥 肤晰色润。我感觉这就是我的妹妹,比怜香惜玉更有种胎盘绞结的勾心牵肠,比钟 情萦魂更有在鼓浪屿眺望大小金门时的怅思旷想。 我给她订的房间在江浙宾馆,这里离我家比较近。我让她登记,跟她要身份证。 她不给我而是径直递给了前台服务小姐。 我们进了房间,她简单梳理收拾了一下就和我出来了。 “你家在哪?”她问。 “那儿。”我向西南方红红的天宇指了指。 在一家露天酒吧,我们要了九成熟的牛排。等牛排的时候,来了个小姑娘卖花 问我买不买。 “有一回我姐和我爸上街,卖花的女孩缠着我爸让他买花给我姐。”赵佳说。 “你爸够年轻的。” “我在后边跟着,直笑。” “有人送花给你吗?” “没有。” “瞧瞧人家,”我买了一朵,“这么小就知道工作了。看你,还一天到晚没个 正经儿职业。” “你要我上班呀。我上过,挣钱太少,辛辛苦苦每天都去才一千多,不想去。” “没去学会计电脑什么的?” “学了,电脑,学不进。” “学电脑可以做生意呀。” “哎呀,我看了电脑就头痛。” “你看见钱什么感觉?” “嘻嘻,看见钱呐,就,就走不动,嘴就合不拢。” “所以呀,你不懂的时候那是电脑,你懂了那就是钱,你就不头痛了。是不是 没人能管你? 你晚上在夜总会做怎么跟家里说呢?“ “我就说我在酒吧做啤酒推销,海港很多这样的女孩。” 回到家,我又到因特网中遨游了一番。想着明天还要和赵佳去玩儿,便到旅游 服务网站上下载了一些景点的介绍资料。 第二天天很热。我们的车从东四右转,经五四大街向西而来。这是北京最美的 一条街了,美术馆风雅秀丽似一位白族姑娘远嫁而来,北海白塔天真烂漫坐在琼岛 上静听浮云的微积分,中南海幽谧苍茫看惯了秋月春风。高高灰墙,青青垂柳,矮 矮堤墙。我们在神武门下车,沿着护城河内侧向天安门方向走。我踩着湿软的土地, 赵佳像是漂行在斑驳陆离的城墙上。 故宫永远那么雄壮尊贵,广场青草离离,大殿金光万丈。她终于知道了黄的是 琉璃瓦白的叫汉白玉,懂得了日晷上的铁棍儿做什么用大铜缸不是用来腌咸菜的, 也听说了八国联军在故宫里刮金子的事迹,甚至还认识到中国人民为什么要反帝反 封建。但她最感兴趣的还是慈禧,对这她倒是无师自通。 我于是陪她匆匆赶往颐和园。慈禧的照片很难看,她扮着观音菩萨,让李莲英 扮童子,虽然慈禧那张苦脸根本就没有什么普渡众生的善相,不过李莲英还算个假 冒的处男。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就讲给赵佳:“有一回慈禧和一班宫女还有李莲英 在一块儿堆儿讲笑话。慈禧说,她昨夜梦见一匹马在她身上狂奔,很害怕,便起来 问宫女有没有听见马蹄声。宫女们说没有,慈禧就睡下了。一睡下又梦见,慈禧可 急了,叫来太医。太医问慈禧睡觉的姿势,慈禧说她睡的时候仰望列祖列宗侧听社 稷黎民。太医就说这样睡法非梦见奔马不成,您得蜷缩侧卧。慈禧问为什么呀。太 医解释道,仰面睡的话梦见的是您德政行于天下——这德政就是奔马,您是太后就 是地母也就是天下。而蜷缩侧卧,您想啊,那马四蹄都收紧了还跑个屁呀。慈禧乐 呵呵的,对李莲英说,小李子,该你了。李莲英多贼呀,他想了想说,从前有座村 子,村子里有个漂亮姑娘,那姑娘叫漂亮呀,谁看见就嫉妒而且还一起嫉妒之心就 当场玩儿完。她父母着急了,这还不把全村的姑娘家都给害啦,非想个办法不可… …李莲英说到这儿不说了,慈禧和一班宫女追问,那下面呢,下面呢。李莲英心想, 我可别因言获罪,那个太医多悬哪得亏慈禧有点儿老糊涂了,就一撩衣襟说,下面 ——没了。”赵佳笑得前仰后合的。 万寿山上,赵佳认真戴好头饰穿着停当。灯光太暗,我也没带闪光灯,就这么 硬照了。她头顶一朵大红牡丹,右前垂下流苏,身着对襟红缎绣花玉叶袍。她右手 扶椅,左手放在膝上,脸上稚气未消。我在这张略显模糊的照片上找到了她的淑静 和恬美。 从颐和园出来,我们向前门走。她沿途对比着北京和海港的零售连锁店和新兴 餐饮业,为自己家乡的发达商业沾沾自喜。 我抚摸着她的手。 “好看吧?”她炫耀着。 “跟汉白玉似的。” 我低头看见她的脚脖子上纹了一圈儿工笔花鸟,“你怎么也纹身了?” “那是纹的吗?是贴的。” 全聚德里高堂满座,我们只得坐等。赵佳耐心观察着透明大玻璃里那些胖厨师 们给鸭子清洗、上油、挂烤。我则看着赵佳,胳膊腿白白嫩嫩的,也快变成只家禽 了。 我们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有了座。要不说食欲是时间的产物呢,闻着厨师在一旁 片鸭时那腾腾的香味儿,胃真受不了。赵佳嘴张得很大,舌头和青蛙差不多,鼻翼 也在用力。鸭皮滋滋作响,薄饼破裂旋转。真的,那不是在吃饭那是在研究,就像 风尘仆仆的考古学家扑在半坡遗址上寻找着祖先遗留的精子,如同一脸倦态 的学者忽然在胡塞尔的现象学里发现了让思想之蝇飞出牢笼的缺口并努力扩大之。 “我看见他们往鸭肚子里塞香料了,从屁股往里塞的。”她的嘴油光光的。 我一愣,“怪不得这么香呢。” 我得益于我所从事的信息网络行业,它交给我的一大法宝就是“备份”:软盘 是对硬盘的备份,马匹是对汽车的备份,蜡烛是对电灯的备份,独善其身是对兼济 天下的备份。同样,情感也需要备份。一意孤行只能碰壁,爱到海枯石烂不过成全 了偏执狂和愣头青,谁不愿意擦干眼泪掸掉尘土继续前行呢。赵佳就是我的“情感 备份”,而且是热备份。这并不是说赵佳是候选女友,而是说我对她有着不同于恋 人的感情。这种情感到底是什么呢?我想,它或许与网络时代有关吧。 我曾试着和女友谈论我的这个思想,她嗤之以鼻说你这不就是找情人那套嘛。 我说这和那不一样,比那高尚。她说你别提高尚,男女的事有什么高尚可言。我说 你看过《红楼梦》吧,贾宝玉的那种叫“意淫”的在我这儿就是“情感备份”,但 还不完全一样。我又说时代进步了社会网络化了,观念也要更新。她说,更新,我 也更新一个,你乐意吗?我说,可以,你如果懂得怎么备份,你也可以去嘛,可你 懂吗,《红楼梦》就一直没有被真正理解过。 我找梁进租了辆捷达车准备去长城,他带了女友。我上宾馆二楼找赵佳,她刚 洗完头正擦呢。看她歪着头手捻长发,我不由摸了摸。她问我外面热不热,我说不 热。她说穿短裤会凉吧,我说可能。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的腿。她好象生气了,迅 速退到床头拉被子盖上。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要看电视剧,不去了。我好说歹 说她也不动。我拿起另一床枕头要打,她就大声叫。她让我出去,我说你去不去。 她不回答,就是让我出去。我想惹急了她我也丢面子,便出了房门。我在楼层服务 台打内线给她,她说过会儿就出来。我催她,她说你一楼等吧。我没有下去。她出 来了,换了条黑色长裤。一见我,她就开口责怪我怎么不在一楼等,我说你哪儿那 么多废话。她不理我。我也懒得理她,有病。 梁进开车上了八达岭高速路。赵佳和梁进聊开了,我就和梁进的女友砍。自从 有了高速路,去八达岭就成了一件极其惬意的事。沿着现代化的交通干线,没有了 任何旅行的苦恼。 渐渐的,车里热了起来。这捷达的空调可真够差的,我和赵佳坐后边,就更热 了。于是大家不说话了,忍着,一直忍到长城脚下。 我们下了车,都感觉肚子饿得慌。我摸到了赵佳的一大秉性就是一谈吃就来精 神。于是我对她说,去“麦大米”吃快餐吧。果不其然,她两眼有点儿见红。 长城在崇山峻岭间蜿蜒,向着古老的战国年代牵扯世人的思绪。它地处塞外雄 傲关北,每日里人头攒动如众多蚂蚁拥挤着啃一根骨头。已经有很多对它的评价了, 有人说它像地球光头上一道疤痕,打老远从月球都能看见。我倒觉得我们的祖先够 伟大的,竟然创造出了这么一个天下闻名的世界级人造旅游景点。黄河快断流了, 长江成心腹之患了,就紧着长城给中国人挣外汇了。 在半山腰的一个烽火台外边,赵佳骑在骆驼上,我给她照相。她夹在两个驼峰 之间小心翼翼的,肚皮也显出来了——包子有肉全在褶儿上。 城外苍山淡漠,翠海氤氲。赵佳边走边张望,她双手插腰,两条白色背带镶在 双肩,腰肢扭曳,发丝纷飞,令我心旌飘摇。太阳很毒,天蓝如洗。她买了只太阳 帽,把头发盘起来,很儿童。 我对赵佳说,“知道长城哪年修的吗?” 她很迷惑,“这得问你呀。” “你该比我清楚啊。”我脸一扬,“你在家不净码长城了?” 田地里从各个地方开来的收割机突突作响,谷屑飞扬满目金黄。人们忙着收麦、 晒麦、打麦。天很热,赵佳有些受不了了。她想跟我换座,换到我的左手位,我没 跟她换,我说一会儿这边晒一会儿那边晒都差不多。她扭头瞧窗外一语不发。 车太快了,发出类似虎吞羊的噪音。在一个拐弯处,车歪歪扭扭快不行了,梁 进赶紧停车。我下来一看,原来左前轮离位——里面轴承断裂了。真悬!梁进只得 下来懊丧地趴到车底,忙活了半天才探出头,像个艳唇的非洲兄弟,说,“不行! 找人吧。” “你赶紧。”我看看天,“可能要下雨。” 我找赵佳出来走走,她不耐烦地跟在后面。田野里更加繁忙了,农民们赶着还 没下雨正把该收的收了该捆的捆了,空气里弥漫着土生土长的满足。我看了眼跟上 来的赵佳,她茫然若失四处张望。扬麦场上,人们忙不迭地卸粮食,用碾车去麦壳, 笤帚哗哗地扫。穿蓝背心儿的小伙从 车上的漏斗往下倒着混杂壳粒的麦子,一 位胖大妈站在那儿摇风车,满头碎皮的姑娘蹲下用口袋接白里透黄的麦粒,麦壳儿 呼呼地从敞口喷了出来。人语轮飞车响,猪嘶狗吠鸡鸣,这就是掌握生产资料的快 乐。 “好玩儿吗?”我问。 她搭拉着脸默不作声。 我仰头望望,“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天快要哭了。” 外边已是大雨瓢泼。我和赵佳像两个边界不清的敌对国家。苍蝇在车厢里乱飞, 空气极其闷热。车终于被拉到了修车厂,我们已精疲神颓。我独自到乡村路上遛了 一圈儿,打发时光。 回来的路上,天已黑尽。赵佳接了个电话,咿咿呀呀地说着。 我们找了家火锅城。 “你们刚才聊什么了?”我问梁进的女友。 赵佳抢着说,“聊女人的事,和你无关。” 我们胡乱涮着肉和菜。梁进很饿,捋胳膊挽袖子连缩罗嘴。 我捞了半天,把笊篱搁在桌上。 “欸,别往桌上放,这人真不卫生。”赵佳抢白我。 “对对,你是美食家。” “我那会儿上学的时候,每天中午都到旁边的火锅店吃。”她自言自语。 “以后你就做个美食家吧,白吃白喝还能成名成家。”我嘲讽道。 “你在班里排第几?”我问。 “问这干吗?”她不乐意地回了句,“第三。” “倒数吧?” “谁说的。我平时不念书,但会考试。” “有什么功夫,说说。”我逗她。 “考试前,我们找个学习好的男生,让他答得快点最好提前半小时交卷,然后 拿着借来的手机出校门把答案呼到我们的BP机上。”她放出自豪的目光。 “高科技。”梁进夸道。 “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她补充了一句。 赵佳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去,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奔向飞机场。她对我说, 别往我家打电话。怎么了?我妈会说我的,要打打手机。好,那你也别打我家电话。 晚上,我和女友在地下酒吧的秋千上坐着。 “你这几天在哪?” “三陪。” “是不是陪那个女孩儿?” “哪个你指?” “是不是你手机上贴的那个?” “啊?啊!是,是我妹。” “我是什么呀?” “老婆呀。” “你真要找个妹妹?” “对啊。” “我就不能当吗?” “这不能找兼职的。” “那你跟她过好了。” “别这样,不要把意识形态和实际生活扯在一起,我信仰‘信仰自由’。” “怎么没关系。比如说我是汉民你是回民,怎么一起吃饭?” “那还不容易,吃涮羊肉。” “好,我也信仰自由。” “可别抄袭啊,凡事要勇于创新走自己的路。” 我觉得我和女友之间的感情还需要再酝酿酝酿,婚前多商谈商谈总比婚后动不 动以离婚相要挟更接近正义事业。 四 公司生意越做越大,我也深谙世故奸老滑油多了。女友对我的事业帮助很大, 为我做成一个上百万美元的项目起了重要作用。 我吻她的时候,她问我:“你还找妹妹吗?” 我用嘴堵住她的嘴。她挣脱出来说,“你妹妹哪儿的人?” “海港。” “什么时候让我认识认识?” “行,等她长大的。” 我给赵佳打手机,她说自己好久没去夜总会了。我很高兴,说让朋友给她带烤 鸭。她想出去玩,跟我要钱。我答应了她,给她寄了三千。 寄完了我跟她说,你想不想找个工作?她说,想啊。我说,你会什么呀。她自 豪地说,什么都不会。我说,不对,你会吃。 她和一个女孩去了杭州灵隐寺烧香,问问菩萨回夜总会吉利不吉利。她们还到 西安逛了一圈。 然后回海港,每晚必打麻将。 “做什么哪?”我问她。 “吃猕猴桃。” “想我吗?” “有一点点。欸,我最近发了笔小财。” “怎么发的?” “得了八百块压秽钱。” “你又可以玩儿一阵子了。” “我已经玩好几阵子了。” “你还想玩儿几阵子呀?” “玩到玩不动那阵子。” “你对前途就没点儿打算?” “没有。” “你该去学点本事,学电脑吧,我让在海港的朋友教你。” “不学。没意思。” “你以为你还小啊。你是不是也想找个人把你包了做二房?” “你管不着。” 没多久,她没钱花了,又去夜总会了。 “我们家很小,得攒钱买房。我妈那边还有些公积金,但是不够。” “你别再吃摇头丸了。”我无可奈何。 “就从来没吃过。”她笑着说,“吃也是很小很小量的,吃着玩的。” “你还没叫过我哥哥呢。” “叫过哩。” “没有。” “哥哥哥哥哥哥。” “我对你好不好?” “好,但没有我爸对我好。” “不对,我比你爸更了解你。” 在那些万盏灯火千点流萤光怪陆离陌路穷途毫无特点与生气的地方,每当我凭 窗眺望俯视街衢寂寞如肠空索一片时就想起她。 在那些镶满霓虹玻璃坐满西服旗袍堆满山珍海味藏满佳丽娇娘的地方,每当我 陪那些醉熏熏的客户上楼去夜总会时就想起她。 在那些松衣短裙隆乳露胸满身迷香小手似笋大腿如玉的小姐身旁,每当我打起 色子唱起歌周旋于俗曲徜徉于劲歌时就想起她。 我想还是结婚吧。我的女友已经提出好几次了,再不结我的信用卡就到期了, 那就太对不住我那风雨同舟的她了。婚礼是俗蜜月也累,父母亲们显得更苍老了。 “唉,干吗呢?”赵佳来电话了。 “看书。”我平淡地说。 “你帮我买副透视麻将来,用隐型眼镜识别的那种。我告诉你地址。” “你要它干吗?” “赢钱呐。昨天我输了一千多。” “欸你不去夜总会了?” “早不去了。” “改开赌场了。” 她在电话那边笑,“去买呀,就在你们那里的一个什么……等一下,我把地址 告诉你。” 我拿笔记着,问,“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报纸。《法制集粹》。” “什么烂报登这个。你就不能学个好?……我问问你,你有男朋友吗?” “你问这干吗?” “了解了解你嘛。跟我说点儿心里话。” “心里话?我和我妈都不说,还心里话呢。” “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啊?说。” “有啊。一天一个。” “哼,一天不止一个吧。” 她笑着,“你真不愧是我哥。给我买嘛。” “好吧,我再纵容你最后一次。” “你看我是近视眼,三百六十度,隐型眼镜怎么配,要问详细了。”她不厌其 烦地嘱咐我。 “不过你得答应我几件事。”我想跟她讲讲条件,“你得去找个白天的工作, 还得读书。 你平时看书吗?“ “武打的。” “还有《麻将技巧》吧。” 她又咯咯乐,真够没心没肺的。我严厉地说,“你做得到做不到?” “好。” “什么时候找工作?” “等我玩儿够了。” “老玩童。” “我老吗?” “不行,你上半年就找。” “下半年,下半年。”她央道。 我还没来得及买,赵佳就来电话催了,说急着要用。 我说,“重复一下你答应我的事。” “读书,说心里话,嗯——找工作。”她吞吞吐吐的。 “只给你玩儿到六月三十号啊。” “嗯,下半年找工作。嘻嘻……” 赵佳拿着我寄给她的麻将维持生计,小本儿经营。我不由想起当年她在考试场 上的手段,不该聪明的地方还挺聪明的。我跟她说,你也不用去夜总会了,直接进 监狱吧,我准备好去探监送饭了。她说,别那么乌鸦嘴,进不了监狱,我研究过。 透视麻将是一家乡镇企业造的,幸亏透视用的隐型眼镜是个伪劣产品没用多久 就失效了。这可把她心疼坏了,就像哪吒丢了风火轮孙悟空失了金箍棒观音被赶下 了莲花座,所谓“吃饭的家伙”没了。赵佳在桌面上和其他人的地位又平等了。我 满怀喜悦地安慰她,还是找个工作吧。我回金柜。 五 我第三次到海港的时候没有通知赵佳,想给她一个惊喜。我想我早就该来了。 我看见的依然是无数高厦屹立万盏华灯闪耀,汽车在高架桥上划出光弧,江轮呜呜 着逆水而上。我怀着好奇心来到金柜。我问妈咪赵佳在不在,妈咪翻着熊猫眼摇摇 头。我很失望,蓦地想起了赵佳的笔名。 “王佳在吗?” “啊,我当说谁呢。王佳啊,在。我给你把她叫出来。”妈咪的脸立刻活跃起 来。 我的眼睛像追光灯似的随着妈咪那袅袅飘逝的身影从一间间包房掠过。当妈咪 打开紧里头的一间,听见里面传出来男人的吼声,“他妈的,臭婊子你活得不耐烦 了吧!” “哗啦——”,好象是茶几被掀倒了。“啪啪”的耳光声随即传来。妈咪叽叽 喳喳地劝解,女孩的哭声隐隐衬托。 我径直冲了过去。包房里狼籍一片,酒气刺鼻如厕。赵佳在绿皮沙发的一角低 头哭,衣服凌乱发蓬髻散肩头裸露,一侧的内衣背带耷拉着。旁边还有两个小姐也 愁眉苦脸嘤嘤啜泣。 妈咪着急地看着我。 我脑袋一热,朝最近的一个汉子抡拳就上。然后就是三打一的群殴和一过三的 周旋,直到我仰天倒地……眼角乜见门口站着忽红忽绿的警察。 我躺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仰面出神,目光爬满天花板。 赵佳给我剥了一支香蕉,眼泪洗滚而下。 “别哭了。去,拿镜子来。”我对她说。 她揩揩泪,伸手从皮包里拿出化妆盒递给我。 “多英俊啊……”她喃喃着。 我奇怪地看她,没明白。 “你——以前。”她哭丧着脸补充道。 “我的疤还行,挺合适,这下双眼皮也有了。”小镜子里横亘着一道血红未褪 的痕迹,我摸了摸。 赵佳一听我这么说,又哭了。我不耐烦地说,“你原来就会笑没觉得你会哭呀, 现在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没关系,不会留疤的。欸你怎么连那种人也陪呀?” “我——他们是来讨债的。我说没钱,他们就让我和他们走,我不肯……” “以后还做吗?” 赵佳哭着摇头,“不——不——我怕——呜——” “欠了多少债?” “三万多。” “我给你还。等回去给你汇过来。” 她趴在我胸前没做声,许久抬头,双眼惺忪,神情如兔,含泪看我,哽咽着,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觉得——我们是骨——肉。”我也忍不住了,眼前一片雾。朦胧中,赵佳 用一块手绢在我面前擦着,擦着。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座被风雨侵蚀的铜像。 赵佳果然学好了,她答应我去学会计。她笑着说,“学完了我去北京。” “好。我等你。那这段时间你的生活待遇问题怎么解决呀?” “吃方便面。” “让你父母救济吧,他们该负责。过两个月我武汉的表妹也在北京了,她考上 了北大中文系。 英语挺好的,可以让她教你学英语。“ 她点点头,转而问,“怎么教呀,一个海港一个北京的?” “通过因特网呀。” 在飞机场安检门前,我和赵佳道别。 “哥哥,你说我能学好会计吗?” “你行,就冲你那个‘呼机’的故事就没错,有潜力。海港人天生就是会计。” 我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她恋恋不舍地拽着我的手直到最后一个指头。 波音757 鼓噪着巨大的发动机,冲天而起,凌空飞翔。眼底的广厦街区成比例 缩小着,渐成灰色一片。在那片灰色里,一定有一双我熟悉的黑眼睛还在向天凝望。 自从有了这么个记号,人们对我的印象加深了不少,比名片管用,尤其是那些 贵人多忘事的大客户们。我带着这道人生印记走过夏季。秋风吹来,我表妹如期而 至。她个儿不高,一笑俩酒窝,很秀气。我跟她说,我给你找了个姐。她问是不是 我女友,我说那已经是你嫂子了,你那位姐姐现在在海港呢,过两天我把她叫来你 们也学桃园结义一把。 表妹很有才气。我念着她写的诗:“飞来蟾宫镜,落入断井中。檐冷露玄结, 一碎百玉生。” “露水希望回到自己的同伴那里去,哪怕自我泯灭。”她解释道。 “我倒觉得露珠之所以从屋檐上跳下去,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高,——你比我站得高。”表妹装腔作势道。 那是个金黄色的日子。 新机场巨大天井投下的光幕中,有个女孩沐浴着万丈光芒从帏幕后款款而出, 轮廓一刹那清晰了,虽然人流如注人影缤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赵佳。她穿 了一身白色套装,双腿在裙裾下交替舞动,左手挎了只绣缎小包,右手拽着淡黄色 旅行箱吱吱扭扭,高跟鞋也橐橐作响。我一把搂住她,说:“你可长大了。” “帮我拉行李。”她娇气地说。 在车上,她瞧着我的脸问,“还疼吗?” 我向妻子介绍,“这是赵佳。” “你哥常提起你来,对你特有感情。” “不不不,不是我老提,是你嫂子老惹我,非让我提。” “嫂子,你好。” “这是我表妹,北大高材生。认她做妹妹吧。”我笑着对赵佳说。 “你怎么跟‘妹妹’干上了,三句话不离‘妹妹’。”妻子说。 “好啊。”赵佳过来和表妹说长道短。她们的声音在空中激荡,一个弹珠断玉, 一个行云流水。 妻子和赵佳在厨房为人民服务。我就问表妹,“觉得我妹妹怎么样?” “你是不是挺骄傲?” “可不嘛。” “她挺放得开的,很大方。”表妹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刚才,她跟我说, 你对她可好了比她心目中的老公对她还好呢。” “你不觉得她有种中国气派?” “你这就过了,你们俩怎么一见面就开始互相吹捧?” “一点儿也不过。” “你怎么发现她的?——茫茫人海。” “靠理论指导。”我正要给她灌输我的“情感备份”思想,赵佳从厨房出来叫 我们准备吃饭。 饭桌上,赵佳给每个人都斟了酒。我环顾了一下,说:“我提议,我们一起合 着做首诗。” “够有情调的。”妻子说。 “跟《红楼梦》学的。”表妹说。 “我可——不会。”赵佳皱眉。 “打油诗也不会?”我鼓励她。 “来,我先说。”表妹自告奋勇,“去年今日此时中。” “你就抄吧。……霜月春花各不同。”我说完看看赵佳。 赵佳展眉道,“天涯有意怜幽草。” “抄得好。”我说。 “人生何处不相逢。”妻子拿起酒杯。 我一饮而尽,对妻子说,“这才是天伦之乐!” 她们都笑起来。 我脸很红,还真有点儿晕菜。 六 我忘记了时间,只记得赵佳去宾馆了,表妹回校了,妻子好象在娘家。 我来到这家夜总会时,约摸九点。小姐们已陆续到齐,她们淑女般端坐,静若 处子。偶尔从婀娜的身体里飘出来那只动如脱兔的无形妙手,就像海底的软体动物 在捕捞。黑夜给了她们黑色的眼睛,她们用它在寻找,寻找……每只眼睛都如蜘蛛 吐出未央缥缈的游丝。游丝在舞厅里弥漫,让所有寻找者的眼睛都眯起来。从扩音 器逃出的低沉鼓点四处碰壁,但舞场上还没有人的身影。 小姐们接着自己的电话安详闲适,或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发出无所谓的笑,兀地 像新生的磁力线打乱了原先的磁场。虽经这些努力,需求还是不旺。 我把守着出入的要津,对她们个个甄别。我的观察从人类学入手。我觉得女孩 是否有涵养,首先在于嘴角的圆润度。我让哪个小姐坐台的第一个标准就是:嘴角 是否圆润。 因为人很少会注意对嘴角的修饰,而且似乎也没有这方面的化妆方法,所以从 嘴角就能洞穿一个人的内幕。嘴角的圆润程度不是天生的,是后天养成的。嘴角是 由上唇、下唇、腮构成一个三角地。双腮正是生活水准和表情丰富性的集中体现。 这个商品过剩的时代,消灭了一切朴素的腮帮子。它使人足吃足喝忘掉艰苦奋斗, 人们的腮日见红润丰腴,反而突出了嘴角,使后者更加可塑。 当然,对嘴角形状作出更多贡献的还是双唇。我们都知道,唇是面部最活跃的 零件。只有那些厚度适中的唇才能塑造优美的嘴角。而唇的适当厚度又是与人的社 会交往及饮食习惯有关。一双喋喋不休或暴殄天物的嘴唇是不会顾及嘴角圆润度的。 而一般来说能言善辩者在讲话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放弃中轴线两边唇的对称,也就 是说,他们要从嘴的一边发音才能流利自如。说话时是否露齿以及露上齿还是露下 齿还是上下齿全露都将对嘴角产生影响。有一点是肯定的,不露上齿有助于涵养三 角地的圆润。下唇活动多于上唇能使三角地更加发达。 我没有挑中一个,但我还是很有耐心。挑选比选定更有意思,不确定比确定更 有乐趣。 为了刺激内需,她们开始跳舞。这是自我表现的捷径,那些性感甚至淫荡的戏 法都会随着狂野不驯的音乐一一抖落出来。然而,呆板的舞蹈和《关雎》一样,乐 而不淫哀而不伤。舞蹈元素只有两个:左摇、右摆。 我其实已经找到了一个女孩。她长得一般,但五官比较团结,从某种意义上说 团结就是力量。 我接受这种力量,也发现她的嘴角包含的韵味。在这群女孩子里,她是出众的。 她的舞姿丰富多彩,每一次的扭动就像射出一发犀利的炮弹,总会在某人的脸上开 花,而这个人通常是我。我就坐在紧靠舞池的吧椅上,啜饮她的绰约,不断吞下涌 起的激情。我一丝不苟,不放弃她的任何一个动作,贪婪如一个吃冰激淋的孩子吮 指回味。 她胳膊细长,手若飞鹰划着弧线绕体盘旋飞过一山又一山。我就是万重蓬山外 的刘郎,我就是洪水淹没时的尾生。我遨游,我呼唤,我站在高山之巅雄鸡一唱。 我猛劲儿喝水,想明白流体是怎样通过食道的,周身洋溢着桑拿间笼屉蒸包子的感 觉。 我身边的一个女孩正和洋人交谈,旁边的女翻译一脸严肃。那洋人像是来考察 社会风情的,很认真地与女翻译咬耳朵。最紧张的是女翻译了,她对中西双方都负 有责任,调情的专业英语最难。 我握着那位舞蹈出众的小姐的手,领她上楼。 “我看你跟那里坐了好久。”她笑着。 “对,一直没挑好。” “要我我也慢慢挑。”她搂住我的脖子,“怎么看上我了?” “通过跳舞来挑,只有这样。” “我和别人不一样吗?” “你会跳。” “我学过的。” 我坐上高凳,半搂着她的腰臀,就像拢一团火焰。 她站在我面前,舞动腰肢。眼睛是波斯猫的,头发是金丝猴的,双臀是秋后的 田鼠,超短裙是一盏太阳伞,嘴是最深的水井。每一片粉肉都是多情的土地,每一 个眼神都充满黑洞的魅力。 我想起前天和赵佳、表妹在居庸关时,看见过一个女孩守着长城上的垃圾桶, 每隔一会儿就从里面掏出几个易拉罐放进旁边的白麻袋,有时也会一无所获。可她 不急,很有耐心,像做游戏。她有时也拿根长竹竿沿着一侧城墙向上走,长竹竿伸 在她前面,碰到人,她就会停下来等,直到没有了阻挡。虽然丽日当空,我心中却 有种为盲女孩而生的悲哀。我观察了她很久,当她把竹竿插进墙根时,那明亮的眼 神使我明白,她的眼睛很正常。 我的酸溜溜的感触不过是她的一个灰色幽默而已。 “那是我表姐。”她在说那个我们身边陪洋人跳舞的女人,“她比我大一轮。 我表姐只攒美金,她的理想就是出国。” “出国干什么?” “生活呀。外国生活水平多高呀。” “中国的发展前景那么好。” “女人喜欢坐享其成。我问你,如果你有了老婆还会找情人吗?” “你会吗?” “如果我爱他,我就不会找。” “那不是很寂寞?” “不寂寞,女人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呀。找女朋友玩儿,购物,遛狗,做头发, 美容……” “一天到晚做化学实验。” “你会怎么样?” “我觉得感情越分散就越稳固,多几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对自己妻子的感情也 就不会说好就好说不好就离婚。多元社会最安定团结。” “你倒挺坦白的啊。不过跟我说没关系,别跟你妻子说就行。” 那些没有坐上台和还想再坐台的,那些一夜也没选中和还要再挑的,那些陶醉 在激光摇滚彩灯小姐中和睥睨众生超脱凡尘只做观众的,都逃不脱这个没落时刻午 夜黄昏世纪末的凌晨。 一切激动都将完结,只剩下残余的勃起和卑微的衰落像两个精疲力竭的武士在 慢动作中斗争。 “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我喝了口酒说。 温柔的音乐更似挽歌,被一些零碎的脚步践踏,地板下灯红酒绿。 “你是这样吗?” “有的人死了,但还活着。”我又说。 人们没有了激情,徜佯在这柔肠寸断的时刻。 然而,一阵急速的鼓点过后,在辽阔的舞场里一个女孩正在点燃周围寂寞而湿 润的劈柴。她甩开浓发舞动着,像一只牛犊用角抵向黑暗。 “你也去跳。”我怂恿她。 她很庄重地摇头,“你喜欢这种?” “对。” 激烈的舞曲戛然而止,那个正在狂野中的女孩跑上前要司乐接着放。司乐不同 意,她只好气冲冲走了。 “好东西总是那么短暂。”我自言着。 我记得在长城台阶侧面,有过一只美丽的金龟子。它梳捋自己的触角,自在优 雅,因为人们的脚只经过台阶正面。我抓起它放在指尖,它如一只立在峭壁的雄鹰 即刻展翅飞去。 “我请你喝粥。”她说。 “去哪?” “粤海。” “远吗?” “不远,一走就到了。” “欸,你的车呢?” “你不是说一走就到了吗?” “那有车也要开呀,走着多累。真不会体贴人,我可不要做你女朋友。我以后 搬到蓝马公寓住,”她指着对面,“这样上班一下楼就成了,也安全。” “什么时候住过来?” “我本来想和我表姐她们几个合租的。可我表姐说,自己租多傻,起码也得找 个出这钱的。” “找个傻瓜。” “怎么是傻瓜呢,多合适呀,晚上来我这儿睡觉。” “雷锋也是傻瓜,人民需要这样的傻瓜他就当了这样的傻瓜。” “是你呀。我看那手机上的号码,以为是蓝马的老总呢。他可讨厌了,老要我 去玩儿,还是到他住的地方去玩儿。” “我请你吃饭。” “去哪儿?” “哪儿都行。” “哎呀怎么这样,请人吃饭不说去哪儿。” “你住的宾馆附近找一家。” 她画了黑眼圈,双腮过敏泛起红晕,嘴里龇出虎牙,一把棕发配合白袜,高跟 黑皮凉鞋点缀两片淡唇。 “没想到你来那么快。”她有些窘,“我是不是很丑?” “没事儿,我比你丑。” 她的模样使我刚才的热情像突遇寒流凝作雪屑残冰。本来是打算审美的,结果 却审了丑。 “你怎么想起请我吃饭来了?是回请?” “你跟我通电话的时候好象很戒备。” “我对谁都戒备。昨天晚上,一个朋友开车非来我这儿。我拗不过他,来就来 吧。他非要带我去烟台玩儿,我不想去。” “……” “我要是去了,一天能得几千块,什么也不用做。我不想去,现在天还不热, 在夜总会还能多挣些钱。”她扬起脸,“我是拜金主义。” “我也是。” “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你挺怪的。” 我想不起别的话题,便对她说,“我觉得情感不是一对一的,而更像是一种网 络。” “我希望我是网络的中心。”她很自负地抿抿唇。 “网络就没有中心。”我斩钉截铁地说,“每个人都是站点,只有访问站点次 数的多少,这叫做‘点击次数’。你也就是夜里的‘点击次数’比别人多点儿而已。” “坐台机会比别人多。”她领会了我的话。 “情感顺着这网络蔓延,有很多路,走哪条没什么关系,这条不通走别的。这 样感情就有了备份,感情就分散在整个网里了。人们选择的机会也就更多,而且每 次情感成本也变得更低。” “啊,是啊,我表姐对异性就已经没感觉了。” “可你表姐并不漂亮。” “人家有气质。” “气质?”我冷笑一声说,“没姿色的人都有气质。” “我要去上班了。你回去干吗?”她盯着我,黑眼圈更黑了。 七 网络充斥着声音色相数据,销售着新闻贩卖着真理复制着知识,使地球上的所 有人一下子都从痛苦的白痴变成了沾沾自喜的先知,又一下子从自以为是的先知变 成了幸福的傻瓜。 网上传播着“0 ”和“1 ”组成的情感,就像我们用蛋白质和脂肪酸所构筑的 友谊一样。亲情、友情、爱情、嫉妒、冷漠、仇恨,都能从1028X768的画面中分辨 出来。 赵佳发来的电子邮件说,她和我表妹已经用因特网联系上了,英语也学得有进 步,还找了个男朋友,是在“网上夜总会”结识的。他们经常用网络的可视电话约 会,但从没有见过真人,因为那位男朋友是加拿大人,很英俊——赵佳把他的照片 传给了我,让我评价评价。 我对她说,最好见见,要是虚拟现实的可就坏了。 我还通过网络发展了好几个妹妹,就像发展产品代理,但都没有赵佳正宗,不 像赵佳那样让我费尽心血。我甚至想到了李玲、胖姑、那个舞蹈出众的女孩,她们 在哪里呢,也许与我在聊天室聊天的就是她们,也许在网上为我服务的就是她们, 也许我的解病毒软件无偿支援的就是她们,也许我的妹妹代理之一就是她们。 我觉得,还是妻子的蛋白质和脂肪酸更真实,还是赵佳的眼泪更能打透纸背, 还是表妹的文采更接近艺术。 是否我们已经现代,是否我们依旧古老。康熙“传位于四子”的遗召里用了多 少个比特就决定了清室的命运,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事迹中包含哪些尚待历史学家 澄清的BUG*,模拟传输了两千年的孔子又将如何从机顶盒钻出来弄一脸数字的尴尬。 (* 注二:BUG 即“臭虫”,指应用软件中难以发现或难以避免的逻辑错误。 这种BUG 错误虽然不影响软件的日常运行,但有可能会在某个不可知的条件下发作。) 我那么轻易而流畅地打开着思想里的思想观念里的观念欲望里的欲望,数字教 会我新的思考方法,也许因此我将不再以为情感是如此沉重。 网络上的数字就这样浪漫地飞舞着,飞舞着…… 二 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我经常下乡考察民间佛手功的修练情况。 那次,我来到佛手功的一个样板镇。污浊的小河边,人们无精打采地走。一个 中年男人边跑边高喊,“好啊……要什么就有什么,欢喜谁就是谁!” “这人怎么了?”我问一个路人。 “练佛手功练歪了。自从那次他从他家的窗户里飞出来,没摔死,然后就成了 这样。” “要什么就有什么,欢喜谁就是谁!” 他直眉瞪眼掠过我。妈的,连师父都不认识了。我举手吼道,“佛手在此!” 那男人转回头,茫然看我,笑嘻嘻地说,“佛手在这儿。” 他指了指像怀孕一样撅着的腹部。 “就要出来了,比十月怀胎还苦哩。等它出来了,我就好了,要什么有什么欢 喜谁就是谁抓着什么是什么。” “佛手在此!” “你是谁呀你!” “我是你师父!” “我是你师父!!” “你们练功点负责人是谁?还管不了你了!” “管我?佛手在我身上,谁管得了我!” 我气呼呼来到镇佛手功负责人吴竟会家,看见门口一堆堆的纸包。 “数够吗?”一个小伙子问吴竟会。 “正好。不过我还要再订五千册。” “怎么?” “现在练佛手功的人跟疯了似的,都奔那个佛手去了。” “有这么灵么?” “咳,都觉得佛手便宜。你下次印的时候把书价改成五十八,记住了啊!” “你说多少就多少!” 吴竟会笑着回过脸,看见是我,忙道,“师父怎么来了?!” “不能来么?” 我说了刚才碰见那个中年男子的事。 “你们这的组织工作有问题。” “他呀,早被我们开除了。” “为什么开除?” “他的佛手长得太快了,还嫌我们长得慢,老说风凉话。” “这怎么行,无组织无纪律的。” “是啊,我们一商量,老让他这么催,我们佛手长出来质量也没保证呀。干脆, 把他给开了。” “你们做得对,但这个问题不可小视。” “我觉得问题很严重。我们的理论应该根据实际情况做些修改了。” “你的意见很对。这么轻易的就把佛手给了他们,如此下去不堪设想。” “佛手要分级,不能搞平均主义大众化。要让他们永远有奔头,永远跟着师父 走。” 吴竟会是我亲手培养的一个得力干将。很早以前我来此镇讲功,那时资金短缺, 只好租间小学教室。当时正值冬季,北风呼啸,教室四面漏风,学员唏嘘不已。我 坐在讲台上,寒流从侧窗往里灌,还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我想快些讲完,可忽然 觉得风小了,原来是一个学员挡住了风口。他就是吴竟会。吴竟会护法有功,我就 升他为镇佛手功功长。 他很有些想法,说佛手功要发扬光大,就必须要让佛手在所有的事物上都生根 发芽,首先应该栽植佛手的是商品,这就得走市场化道路。我想着那间漏风的教室, 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正是他,使我从一个小生产者觉悟成一个呼风唤雨的企业家。他悟性之高让我 惊喜,但又使我隐隐害怕,所以他至今还只是个镇负责人,然而他却没有表现出丝 毫的不满反而更加殷情努力。 这次又是他,提醒了我。 三 “各位,近来各地佛手功如火如荼,方向是好的,但也发现了不少问题。比如, 有的人自以为有了佛手就可以六亲不认了,连我都不认了,就认识个佛手。没有我, 佛手有什么用。 世界还很不太平啊!有些学员就是假恭卑真自大假谦虚真自傲。我们不能掉以 轻心啊!我提议把佛手分级,不同的人慧根不同场气也不同,他们能得到的佛手也 就该不同,不能搞大锅饭!“ 理论总监大曲随后发言,“我建议搞七级——七级浮屠嘛。我们要引导练功者 向我们靠拢,围绕在我们周围。我觉得还应该将佛手可视化——所见即所得。” 财务总监小调这时站起来,“我们不如制作一些不同等级的佛手,这样还能增 加收入。” 我一拍大腿,“好啊,看看该怎么做。” 技术顾问老琴神采奕奕地说,“我也建议把佛手分成七级。可以这样:第一级 是塑料佛手,一出身体就化,就是不让它出来。第二级是橡胶佛手,出来后软软的, 没什么力量。第三级是铁的,能出来也比较硬但容易氧化生锈,而且一眼就知道不 是什么高级玩意儿。第四级是不锈钢的,算有点档次。第五级青铜,应该做得和青 铜器一个色儿,可以做做旧。第六级是银的,虽说现在银子不值几个钱了,可银的 终归显得高档,也符合师父说的‘往高层次上牵手’。第七级是金刚石的,是真正 的不坏佛手。” “对,而且要适量发售,这样才有收藏价值。”小调兴冲冲的。 那日体育场外人头攒动,扶老携幼者拄拐者坐轮椅者都向着入口走,一时各种 羽绒服羊绒衣猪皮牛皮羊皮挤作一团。入口处的条幅上写着:“佛手首发式暨佛手 功第五届理论研讨会”。 大屏幕上轮番展示七种佛手,欢呼雀跃声不绝于耳,草一样的发旗一样的衣, 无数伸向天空的枯干手臂和浪般涌动的观众。 没有愤怒狂喜哀怨冲动,只有平静喜悦安详超脱。 我有些矜持,有些陶醉,脸热热的。 我望下看,谁也看不清。我向下看,谁我都不怕看见了。 “我看见了你们。” …… “人们说有很多个宇宙,其实只有一个。我的手指向天,天上就飞着仙鹤。我 的手指向地,地上就有了清泉。我向前走,前面金光一片。我向后走,后面麦浪滔 天。这就是我们的宇宙,我们大家的宇宙。我们的身体容纳了这宇宙。我们如此之 大,大得连我们自己都不信了,我根本看不见我的手,我只能遥视我的手。我看见 了你们,但我不是这么看见的你们。” …… “佛昭示我们,宇宙有过七个世界。最早是黄金世界,那时侯的佛手都是金刚 石做的。后来是白银世界,再后来是青铜世界、不锈钢世界、黑铁世界,近代出现 了橡胶世界、塑料世界。 所以我们的佛手也应时而变,大家首先能证得的是塑料佛手,看看我们这个世 界,尤其是一到冬天,是不是满天飞的塑料佛手,但那是虚幻的佛手,只有我们心 中的才是真正的佛手。 我们证得了塑料佛手,可不要以此为满足啊,还有那么多级的佛手等着大家去 证、去修炼、去得道。“ …… “佛手有限,为什么呢?有人会问了,难道天国不是为大多数人准备的极乐世 界吗?他说得没错,但是没说完整。天国是为大多数生灵准备的。天国里佛很多, 但长着佛手的佛不多。 很多动物的悟性也很高,比人还高,而且越低等的就越有悟性。所以我的佛手 功是专门度人的,人有了佛手就得到了天国的绿卡,佛有了自己的手语就能脱离俗 世的文字和表达程序。“ …… 四 “师父,师父,”小调边喊边跑进来,“师父,市场上的佛手价格已经被炒得 很高了。我们那一万个不锈钢佛手要不要赶紧抛了呀?” “急什么?”我仰在皮椅上手一摆,“先抛五千。” “得令您哪!” 五 我至今还常常回味这一天,那个阴冷的日子。北风呼嚎,土轮转地,草节漫天。 我的助手进来告诉我,“吴竟会有事来拜访您。” “让他等等。” 吴竟会一改往日邋遢,一身的西服革履。他进门头一句话是,“我是代表佛指 功来和你谈判的。” “佛指功?”我十分诧异。 “对,佛指功!” “没听说过。” “你现在不是听说了吗?” “谈什么呢?” “佛指功与佛手功是有很紧密联系的。” “是啊,指头是长在手上的嘛。” “请你尊重佛指功。佛指功发源于佛手功这没错,但正因如此,佛指功才比佛 手功要精进得多,功德也高得多。我这次来,只是想让你发个声明,说:佛指功也 是一个大法门,练过佛手功的再转到佛指功不会前功尽弃。” “原来如此!竟会呀,竟会,没想到你竟会和我作对!” “皇帝轮流做,明朝到我家。这不很正常嘛。” “竟会呀,我是有亏待你的地方。我已经升你为市功长了,任命书都写好了。 我看我们还是能继续合作的,你的前途就包在我身上了。” “不必了吧,我现在是佛指功的教主了。” 我一时语塞,只好说,“我要是不发呢?” “不发?我就揭穿你的‘七个世界论’是为了限制功友怕他们和你作对编造出 来的。” “不会有人信你的。” “别的不会信,这个他们肯定信。谁不想成佛,谁不想上天堂,谁不愿意被人 供着,谁不愿意转世做大官当皇帝?” “那就祝你成功吧。”我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后来的事实说明,我低估了吴竟会的能量和理论水平。 六 吴竟会在他的信徒面前宣称:如果说佛手功能度十万人,那么佛指功就能度五 十万人,因为一只佛手上有五个佛指。以前修炼佛手功的转练佛指功,不会把以前 的功夫废掉,因为佛手上就带着佛指——如果没有佛指,那佛手还是什么佛手呢? 而且,练过佛手功一年,就相当于练了佛指功五年。 我的弟子越来越少,吴竟会的信徒与日俱增。 吴竟会还说,什么是速成呢就是尽快升入天国,进得早的能占个好地界儿。就 像开发南极一样,虽说是和平利用,可谁不愿意得天时得地利呢。 财务总监小调推门进来说,“师父,上次那一万个不锈钢佛手就抛了五千个, 还有五千个堆在仓库里至今无法处理。” “放着吧,反正不锈钢,又不是铁的橡胶的。” “放着?师父,我们的流动资金很紧了。加上近来办的班也少,很多功友又退 出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有什么好办法吗?” “是不是找大曲他们一起想想办法?” 我就找来大曲,却见他满身酒气垂头搭脑。 “大曲,你不能倒呀,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啊。” “我没事——,师父。” “你没事喝那么多?” “我正在琢磨——琢磨——” “琢磨什么?” “琢磨——我——” 大曲一头栽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七 吴竟会又来找我了,踌躇满志的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你是无事不登三保殿哪。这回又来找我谈什么?”我用眼睛瞟瞟他。 “谈笔买卖。” “买卖?” “是的。我听说你有五千只不锈钢佛手卖不出去,卖给我好了,我这可是看在 你曾经是我师父的份儿来帮帮你的。” “你是佛指功,要佛手有什么用?” “我看中的就是佛手上的佛指。我的理论有了新发展:佛指功以五人为一组, 根据佛手上五个不同的佛指来练习,因人而异,因指而异,各自盯住一个手指,练 成了五个人一起上天,练不好谁也别想上天——这就是‘连坐修炼法’。” 这时小调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小调介绍说,一个是房主派来收房租的,一个 是银行的来收贷款利息。 我只挥了挥手,小调便心领神会地带着那俩人和吴竟会出去了。 我深感理论研究落后于人了。落后就要挨打,就要吃亏,就要倒闭。 八 我没有别的感觉,就觉得街上的人手都明晃晃的,像镀了一层锌。 好不容易,在鼓楼街的一家小酒馆,找到了大曲。 他正和老琴对喝。老琴脸上笑开了花,大曲则嘟囔着三个字,我没听清。老琴 告诉我,大曲这几天为了我们的佛手功事业操碎了心,试图在理论上有突破,和老 琴没日没夜地讨论。终于,突破口找到了,肯定能战胜吴竟会和他的佛指功。 “突破口是什么?”我急不可耐地问老琴。 老琴慢慢小声说道,“佛毛功。”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