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之歌 十八岁那年的某一天下午,炎阳如焚。 我怏怏地放学回家,懒懒地推开门,软软地倒在沙发里,然后,拿出一本小说, 慢慢地看起来。 “砰”——,门开了,一道阳光乘虚而入。 有人扛着一袋米满头大汗地撞进来,用力把它卸下,呼呼地只喘气。 他扭开风扇,脱下汗褂,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大如黄豆的汗珠从额角粒粒滚落, 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父亲。 我抬眼看了看他,印象中他那钢铁般结实的臂肌已经松驰,乌青的头发掺杂着 白色。 他哪里还是我小时候心目中的英雄和巨人,他,简直就是个狼狈的逃兵,我忍 不住要笑起来。 我正小的时候,每次我都要把头高高仰起,才能看到父亲神气的脸庞,久了, 颈也会酸会疼,但我是那样地崇拜他,他总是爷爷故事里的英雄和巨人。 他总是得意地笑, 大声地说话, 很卖力气地干活,他总可以任意地指挥我: “吃饭”“睡觉”“做作业”……他主宰着我的一切,父亲,总是对的。 我就想:当大人真好,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真是烦透了。 父亲粗糙的大手抚着我的头发,说:“很快很快的,快了。” 快了,真的吗? 我从不敢对父亲的意思稍具反抗,从来不,父亲太强大了,他有坚硬的肌肉, 我没有。 今天,我看着他流着汗,大口大口地喘气,大口大口地喝干一碗凉水时,我几 乎要笑出来,我突然意识到我长大了,比他还高,还强大,还健壮。 我真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父亲见我看着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他招呼我: “你回来了?” “嗯” 他抹抹汗,又和声道:“桥桥,你做饭好不好?我,哎,有些累了,想先洗个 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轻蔑地看着他:“我也累了,没见我看书吗?吵死人 了”。 父亲诧异地望着我,眼角微微跳了一下,红光的脸上立刻有些发白,他的嘴唇 嗫嚅着,想说什么,终于,他什么也没说。 他好象叹了口气,声音很低。他站起来,唇边挂着一丝苦笑,那样艰涩。 他弯腰费力地抱起那包大米蹒跚地上楼,他咬了咬牙终于没让米脱下来。他, 毕竟不再年轻。 楼上传来一声又一声沉重的脚步声。 我只是冷酷地看着他艰难的背影,没有动,也没有翻书。 他下楼来,脚底浮了一下,险些跌倒,我突然有了一种彻底击败对手的快意。 他走过来,和蔼的声音如同五月的风:“桥桥……” 是不是要教训我?哼。 我无畏地确切说是挑衅地抬起眼睛。 他怔了怔,浓眉轩动了一下,还是和声说:“你妈妈买了几梨子,放在角柜里, 想吃就去拿……”他似乎还想说别的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好了,看书吧, 待会儿吃饭叫你。”他转身出去。 射进门来的阳光拉长了他瘦削的影子。 我笑了,那样竭斯底里。 那天以后,我就总是偏着头,斜着眼睛看我父亲,不是仰视而是俯瞰着我的父 亲。 他的白发在继续增多,我快意地数着他额上的皱纹和注意着自己的身高。 我有时会在他面前一只手举起自行车,并走上几步,然后得意地放下。 他不再大声谈笑,他的动作也比以前迟缓,他更喜欢一个人坐着,默默地看着 夕阳下山,然后是夜幕就降临了。 某一天好象有着金色的暖暖阳光。 那天下午我看完一个日本伦理电视剧,那会的我那样轻易地就被剧情感动,剧 中那位老人对他儿子的爱那么深沉、良苦,我突然想到我的父亲,顿时,一种强大 的自愧笼罩我全身,如一道地心强电击到了我,我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我冲出,撞开门,我深深地呼吸。 门外已是黄昏。 彩霞遍及每一个空间,映衬着血红的背景。 我的父亲又坐在那儿,微眯着双眼,默默地欣赏着这一幕煊丽的景观。 他被惊动了,他侧头,朝我慈祥地示意:“饭才刚刚煮上,待会熟了再叫你。” 他黑白相间的发在风中轻轻摇曳,他全身披挂着金色,那样辉煌和富丽。 我突然发现父亲的微笑是那样的完美,几乎无懈可击。 我的心在收缩,在哭,他,是我的父亲。 我痴痴地,目光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塑。 父亲笑眯眯地打量着我,象欣赏一件上苍赐予他的绝世作品一样,他慢慢地舒 了一下手臂,右手懒懒地在额头揉着。 他的一切动作都那么沉稳,沉稳得象条船。 我忍不住内心的冲动,我想拥抱我的父亲。 然而我只是轻轻地叫他:“爸爸……”要说什么呢,不知道,我,长大了。 父亲在说,象是喃喃自语,又象说一个悠长古老的神话:“夕阳下去了,人呵, 可真快,好象一觉醒来,昨天还在的东西今天一早全不见了,我年青那会,哎,我 真是越来越哆嗦了……” 父亲叹息着,颓唐地摇摇头。 我鼻尖有些酸,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和父亲一样坐在这里看夕阳,迟缓而沉 稳,不慌也不忙。 我的心有些痛,于是,我说:“爸,今天我来做饭吧,您休息会儿……” 写给父亲的诗: 有一天黄昏 门前滚过了时间的车轮 那长长的痕印 是平行的皱纹 父亲笑着试图抹去 却又 叹息着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