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的绝唱 “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 我跟着琼姐做完了最后一个动作。 我揉揉腰,又酸又痛。 琼姐用毛巾檫了檫我脸上的汗。 “你的悟性还算好,当年我学这段时,真的摔断过腰。” 我问:“琼姐,为什么这个时候教我这段过场呢?” 琼姐就笑了一下:“傻丫头,你不是早想演虞姬了吗?” 我突然觉得很害怕。 我又看见琼姐眼里那种痛苦、恐惧的眼神。 琼姐和林哥都是我们戏班的顶梁柱。 我十四岁时就进了这个叫‘大红花’的戏班。 我来时,琼姐还是个小旦,后来林哥来了。林哥是别的戏班里跳过来的,已经 小有名气了。林哥来后就让琼姐给他搭档,排了一出十五场的《霸王别姬》。演出 第一场就引起了轰动。 我也就从那时起演虞姬身边的一个丫环。 戏班的班主是姚伯,姚伯说:林哥和琼姐不但唱红了《霸王别姬》还就了全班 的人。 那时正是战乱时期,像我们这种走江湖的艺人,能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但我 们却因为林哥、琼姐的这十五场《霸王别姬》而成了当时最受欢迎的戏班。想请到 ‘大红花’的班子要提前半年或一年找姚伯下定金的。 我们就像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一样四处漂泊着。 《霸王别姬》和林哥、琼姐成了经典。 我们都知道有那么地方请到班子去,其实就是为了看林哥和琼姐。 我很喜欢林哥,我无数次的在梦里和林哥演过《霸王别姬》。我想,就算是在 现实生活里,让我为林哥自尽而死我也是愿意的。 但我仍和戏班里的人一样,认为林哥和琼姐是天生一对。林哥英俊、有才有艺 :琼姐端庄秀丽,温柔体贴。可是林哥有点风流站性,他常去一些风月场所。我私 下里问过琼姐。但每次琼姐只是笑笑,却不说什么。 在戏里林哥演霸王,琼姐演虞姬。而我就演虞姬的丫环。 这出戏,我在林哥和琼姐面前看过无数次。 霸王的每一个唱腔,虞姬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唯有虞姬在自尽前的那个过场——“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 这个动作是虞姬在整场中最让人心碎的。 琼姐做时,在悠长伤感的琴声里,水袖轻摆,漫舞回眸,全场无不为之痴迷。 我用心记了很多次,可就是领会不了其中的诀窍。但今天,琼姐却意外的教了 我。 今天是我们在这个场地演《霸王别姬》的第十三场。 请我们的刘老太爷,据说他儿子是个军阀很有势力。 林哥和琼姐的绝配是公认了的,谁都不会怀疑他们会出错。 但在第三场时就出事了。 林哥病了,而且很严重。 那天,姚伯的脸色很难看。 姚伯一个人在林哥的房间里呆了很久。 出来后,姚伯说:“就让阿忠替林哥一场吧!” 阿忠是个武生,身材和林哥相仿,实力还算过得去。 只是台下的那些人对《霸王别姬》恐怕比我还要熟悉。他们来就是想看林哥和 琼姐的对手戏。万一被他们发现,那事情就大了。 姚伯叹了口气,“哎!只有这样了。” 那一场没有我的戏。 我就跑到台下去给阿忠加油。 阿忠演的很成功,一举一动像极了林哥。唱腔也不相上下,台下的人依旧如痴 如醉的看着,没人发现这个项羽不是林哥。 我暗自高兴。 可是,姚伯却苍白着脸,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散场,我就对阿忠说:“阿忠,你真行!连我都分不出来。” 阿忠说:“那——不是我,是真的林哥。” 我吃了一惊!“啊?是林哥,他不是病了吗?”阿忠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色。 我说:“阿忠,没关系的,你总有机会演霸王的。” 阿忠遥遥头,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却转身走了。 台上的林哥唱腔圆润流畅,没有丝毫带病的样子。我很替林哥担心。 那天,我去问琼姐:“林哥的身体好了吗?” 琼姐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的、恐惧的神色,她勉强笑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吧!” 我心理猛的一紧,觉得定出了什么事。 这几天一下场林哥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除了姚伯和阿忠谁都不许进去。 就连琼姐也不行。 而琼姐也愈是显得憔悴。 有次,我看见她偷偷的躲在厕所里呕吐。 我担心琼姐,我知道一个女人呕吐是怎么回事。 我想恐怕林哥和琼姐闹矛盾了。我们都知道林哥的风流,更为琼姐觉得不平。 班里也是议论纷纷,很多人骂林哥无情无义。 我替林哥辩解了几句,可显得很无力,尤其是提到琼姐时,我自己都很气愤。 唯有姚伯和阿忠什么都不说,只是脸上有看到无法掩饰的惊慌。 明天就是十五场的《霸王别姬》最后一场。 林哥从病了后就一口气演了十一场。 虽然姚伯和阿忠一直都没有说过,而且心事重重的样子,但班里的人都觉得可 以松一口气了。 最后一场也是所有的人最期待的一场。整套戏里最高潮的部分就是这场,也是 最让人心碎的。琼姐的那段过场也是关键的一点。 一段惊天动地、流传千古绝情,随着长剑横颂,会让所有的人留下眼泪。 “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 我一遍遍的练者。 该死!我怎么也无法在下腰甩袖间将琼姐那种‘一死换君心’的幽怨和哀怜表 现出来。 “你累了吗?休息一下吧!是阿忠。 阿忠喜欢我,就像在班里林哥和琼姐的关系一样,是大家都知道的。 我不讨厌阿忠,但是我喜欢林哥。所以我对阿忠总是不冷不热的。 天上繁星点点,四周很静。 阿忠看着我,痴痴的。 我说:“有什么事?说啊!”我有点气他,因为我觉得他好象知道很多事却瞒 着我。 阿忠愣了一会,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给我,“这是我多年的积蓄,外面这 么乱,我一个大男人再怎么都过得去,可你一个小女孩……唉!” 我心理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我说:“阿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忠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然后在我唇边吻了一下就走了。 我做了一个梦。我和林哥在万众的瞩目下演着《霸王别姬》。我觉得戏里的霸 王凝望着虞姬的眼神,就是林哥看着我。 “琼姐不见了!”姚伯慌张的说。 “今天是最后一场,这个戏除了琼姐就你熟,只有你演虞姬了。” 我忽然觉得好象回到了那个梦里,而它现在就要变成现实了。 可是,琼姐呢?她为什么不见了?这就是她要教我那段过场的原因吗? 还有,我能演好吗? 阿忠看着我摇摇头,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个死阿忠。我心理涌起一股气说:“好!我演!” 阿忠说:“你——唉!不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害怕!” “用不着你担心!”我气愤的说。 其实我心理又激动又害怕。 虽然和林哥演《霸王别姬》是我做梦都想的,但我[ 怕被台下的人看出破绽。 更怕林哥的眼神。 这出戏里,在虞姬做那个过场前,要和霸王有一个深情对现的过程。我怕!我 看不了、受不了林哥的眼神。 霸王已在台前。 一阵锣响,我踏着碎步掀帘而出。 台下一片掌声。还好!没有人看出我这个冒牌琼姐。 我努力平息自己激动的心情。 前半场很顺利,我也很投入。 “我无言再见江东父老,只管来世给你一个依靠……” 林哥唱完这一句,我就要做那个最经典的动作——“左走三步、斜身、下腰、 甩袖” 我心理默默的念着。 “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 我一回头。 我还没见林哥的眼神。 我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看见了世上最恐怖的一件事。 林哥脸上的肌肉,突然一块快的掉了下来,只剩下骷髅。 我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发现躺在阿忠怀里。 已是深夜,月净如水。 我抬头,就看见全班的人都跪在地上,而台子前却放者两具尸体。 “别动!”阿忠低声说。 我好害怕,我紧紧抱着阿忠。 “我们再拜拜林哥和琼姐吧!”这是姚伯的声音。阿忠搂着我,我知道他也在 哭。 阿忠告诉我。其实林哥在第三场死就病死了。可是他的尸体一听到锣鼓响,就 自己站出来走到前台。阿忠说林哥死了,可心理却还是放不下戏班的兄弟们! 知道林哥死只有姚伯和阿忠,可是他们不赶讲。怕吓了大家,更不能告诉琼姐。 但几场戏演下来,琼姐还是看出来了。 她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场,终于无法忍受跳河自杀了。 而林哥的尸体也因时间太久,腐烂了。 在和我演最后一场时,掩饰不下去,肌肉就掉了。阿忠说,他最担心的就是我 发现林哥已死,而受不了惊吓,可是…… 那个动乱的年代,那份感人至深的情,是我这一生永远无法忘记的。 林哥、琼姐还有那出十五场的《霸王别姬》。 第二天,戏班就解散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