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人语 (一)野鸡雉还是毒箭 翼军的诗,是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的。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我和翼军的关系而 怀疑这个判断的准确性,事实上,我相信自己的评论和批判基本上能够做到公允和 客观——更何况,从我的出发点而言,这个判断的后面将是喝倒彩的砖头,而非拍 马屁的掌声。换句话说,我的目的是让翼军把这句话挂在他的墙上,时时警醒自己 不要再做无聊的重复——驴子不管转多少圈,与磨盘中心的距离还不是总等于磨盘 的半径嘛——您听说过有千里驴吗? 所以说,我这一次送给翼军的礼物,决非可以用来炫耀战功的番将敌酋脑后的 野鸡雉,而是射杀番将敌酋的毒箭后面的森森白羽——翼军,别怪我下手太狠了啊。 通常而言,骂人之前是应该先夸人的,先礼后兵嘛,夫欲克敌,莫若先骄敌, 兵法上说的。翼军的诗也不是一点儿优点都没有。 比方说,他绝不做无病呻吟的玩意儿,再外行的人也看得出来他炮制某些篇什 时心里肯定是窝了什么事儿了,张扬了多半是涨了工资,深沉了多半是受了打击, 大概如此。我发誓我这么说是出于恭维的目的,绝对不是反讽,您要是在看这些年 春节晚会那些“今儿高兴真呀真高兴”没心没肺不知所云的破节目时也曾经恶心过, 您就能理解我。诗总是要有感而发的,诗言志嘛。有真感情在里面的,就不恶心。 再比方说,翼军最近的几个作品还是挺追求技巧的。时而是徐志麻的麻体,时 而是陕北民谣的路数,冷不丁还来点儿诗经里一句话非得每段说一遍的花样,热热 闹闹的,也挺好看。 再比方说,这几个作品,从内容上构思上意境上,也还算各有精彩之处。比如 “吹一口杯中的酒沫/放纵/放纵心情去香山”,比如“一枝烟...一杯酒...两只手... 两地书”,比如“为了一个美丽的谎言/我竟是连五月都葬埋了”,都是有激情有张 力的句子,能让人有一些形象思维的联想和触动。 问题是,翼军在构筑整个作品时,往往显得大手大脚缺乏规划,没有全局的把 握,没有对自己肆意游走的思路必要的约束和梳理。他似乎总是那样信马由缰的样 子,千头万绪的奇思妙想假如是同时纷沓而来的,他就把它们按照随机数任意排个 序,然后任它流于笔端。所以我们如果有耐心的话,是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找出些矿 石的,但是,仅此而已。也正是因此,翼军的作品往往给人一种粗头乱服的狂放印 象,不够精致,风格上也不够统一,而且往往因为笔路赶不上思路而令人费解。当 然了,精致未必就高于狂放,艺术上的完美和此二者的距离本是相同的,可是那是 另一个档次的问题,我们没有资格讨论。严谨的结构对于我们这个档次还是必要的。 我注意到翼军近来创作的一个习惯,即,酷爱禅宗公案似的结尾,留个话头就 可以了,十分的他只说一分,剩下的各位自己参详。我不能说这是错误的,实际上 有一度我也对这种省时省力而且显得高深莫测的处理方式爱不释手,但是,我猜也 许翼军和我一样是心知肚明的:我们含蓄,因为我们说不出什么了,正如我们常常 对陌生女孩介绍说我们最擅长的体育运动是高尔夫和壁球,最拿手的书法是铁线篆, 最辉煌的事全发生在从前了。 可能再也找不出像我这样了解翼军的创作规律的人了。一般而言,翼军的诗, 最常见的模式是唐诗+摇滚或民谣+典故+一点儿随心所欲的现代派。唐诗里翼军最常 用的一句是“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我起码在他的诗里见过三次);摇滚民 谣类里,翼军其实也就听过崔健,张楚,艾敬,臧天朔几个人的,这几个人里数崔 健的歌词翼军熟;典故翼军最拿手的是三国和水浒,动不动就是论英雄呀上梁山呀 的;所谓一点儿随心所欲的现代派,就是看见什么写什么,最典型的例子是“陕西 台说明天是28℃”,你说没意思吧,还影影绰绰的有点什么意思,你说有意思吧, 你说说看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这几种方式那一种不能用,但是创作不应该是流水线,批量生产。好 象书法里面,练习中追求日益流利,是为了创作中的涩滞稚拙,假如创作时的状态 是不假思索,如何出新意呢?一个满身匠气的九段棋手,和一个不入流但是胸中有 大器局的初学者,孰高孰低呢? 具体而言,在诗作里,我认为,成语是应该尽量少用甚或不用的,同理,整句 的引用也应该是能免则免——那么小的空间,你全让给别人了,你自己呢?唐宋的 高古气象,用你的语言,意境上到了就可以了,不能拾现成,不然,我被“相看两 不厌”感动了(假如我以前没读过这个句子),又和你有何相干?还是表达这个意 思,你能用你的话感动我吗?反过来说,真正读诗的人是认真咀嚼你的字词以试图 接通你的感触的,见了这千古流传的名句,或者那万众传唱的歌谣,难保不会因为 过于熟悉而麻木而无动于衷,那你忙活这半天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对诗的理解是,绝对的形象思维。你得小心翼翼地试着用最合适的那个字去 击打读者,能打着了算是本事,打不着了算。 举起你的鞭子。 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二日 (二)爱情边走边唱 我在读王欣的作品时,常会被他创作时坦率的姿态所感动。在这个纷纷扰扰的 社会里,更多的人,包括我自己,是羞于郑重其事理直气壮地谈感情的,即使是在 自己一个人与心灵独对的时候。我有时闲极无聊需要宣泄了,也会信笔涂抹一些东 西,但是我做不到这么坦率。因为我是一个很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的人,我很担心被 人嗤笑为矫情。而王欣要洒脱得多。他直抒感情边走边唱时的勇气要远胜于我。 所以他的散文诗有一种朴实的美。心里怎么想的,就如实说了,在别人听来, 这样的想法是平实的,毫不意外,但是往往平实是最煽情的一种方式。抱歉用煽情 这个词,因为也许王欣本是志不在此的。 我认为《杭州散记》是最好的。干净,漂亮。我喜欢这样的句子:“暮色混杂 着极轻的雨打荷叶的声音于四周软语呢喃,就象只正跑得轻快的猫。”有点张爱玲 的意思。但是不足之处是里面夹杂了太多的个人情感,好象梦呓者的自言自语。心 情如何,当然是可以写写的,但是心情为什么如此,何必要多说呢?说了,偏又语 焉不详,不令人费解吗?这个问题,在他的其余几篇里或多或少都有。 另外的几篇里,《幸运儿》也是值得一读的佳作。当我读到“妙不可言”一句 时,我立即就读懂了王欣彼时的心情,而且因此也轻快起来。这样爽朗明快的句子, 真好。 可是,我向来是不会为了吹捧别人动笔的。我得说,其余的几篇我都不喜欢。 我很奇怪,王欣为什么把它们收拾成了诗的模样,而不是他所擅长的散文诗。 诗的内容是重要的。但是不能因此对于体裁的选择有任何的忽视。例如绝句, 本是一种明快清丽的体裁,你能设想它会表现出《蜀道行》那样莽莽苍苍的立意吗? 反过来说,好象“画眉深浅入时无”那样的句子也不大适宜出现在七律排古的体例 中。打个比方来说,好比暖水壶和酱油瓶同是容器,可是绝没有人会把它们混用。 同理,不客气地说,散文诗是最适于抒发个人小情感的载体。你可以不把每个 字都炼到珠圆玉润,你可以不负担过多的哲学思想,你可以涉笔成趣随意挥洒,你 可以有极为松散的结构,只要你有真挚的情感和清丽的文字,就足够了。 但是,诗要复杂得多。把散文诗分成一行一行的来写,还不能算作诗。我并非 在这两种体例上有所贬抑,事实是,有人喜欢文竹的纤美的同时,也还有人喜欢竹 子的挺秀,这中间不存在任何矛盾和冲突。 我不知道我是否说清楚了我的意思。如果要我给王欣一个建议,那么,我希望 他还是继续写他的散文诗吧——而不是诗。 另外,说到这里,想起一个题外的话题。贾平凹在创办《美文》时提出了一个 口号,叫“提倡大散文”。散文所谓“大”,意思大概是发散的,粗犷的,立意高 远的,胸襟开阔的,视野广泛的,敢于出格的,而非旧文人的斤斤于一己的风花雪 月怀春悲秋。这是不是说,我们创作的时候,切入角可以很小,但是生发出来的东 西应该是有所放大的呢? 骂完了翼军骂王欣,天啊,上帝饶恕我这张恶毒的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