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男女 俞白眉 一 常山的幽默是大家公认的。人事部的部长大胖子赵子安大热的天,“哼哧哼哧”地 跑到他办公室找到他,说:“这次的节目你一定要参加啊,五个小伙子,都是我亲自挑 的,,好多单身想去我还不让哩——不说别的,起码咱们公司的这个门面是要讲的。反 正是上电视,不上百不上,再说,万一真捡回来个媳妇呢?” 节目的程序是这样的,大家聊天,聊一会儿就开始投票,嘉宾不论男女每人一票, 看中谁了就投给谁,如此者三,到最后一轮,假如一男一女互相投票了,就算配了一对 儿,电视台还有价值不菲的礼物赠送。常山曾经评论这一类征婚交友节目说:配种站。 大庭广众之下,先是眉来眼去,拿眼神勾,勾住了就打情骂俏,然后主持人就一五一十 开始拢堆儿了。配了对儿的摩拳擦掌幸福万状,准备马上投入到紧张激烈的鬼混活动中 去;没配上的呢,眼睛虽是已经杀得通红了,可是不能输不起,不能猴急,还得强颜欢 笑愣装不在乎:“全国的电视观众你们有机会了,给我来信吧”。他说得高兴,对黄跃 又道:“你说,跟街上卖肉又有什么区别?这半扇儿瘦肉多排骨少,给我放秤上约约。 要是西门庆去了,有钱,能说,又是小白脸儿,得是个人气最旺吧?”黄跃笑道:“你 去了也将就。” 其实去玩玩呢,和一群陌生女孩儿胡说八道,岂不正是自己强项吗?还有人鼓掌喝 彩什么的,也挺过瘾。就怕,让熟人看见了,就比方说黄跃吧,能不笑话吗?丢人哪, 好象是处理货残次品卖不出去了——不然,待价而沽就行了,还用得着上门推销吗?好 好的柜台里你不摆,非搁地摊儿上卖,你还说你质量没问题,谁信?再说了,推此及彼 嘛,能参加节目的女孩子又能好到哪儿去呢?市面上早就脱销了,紧俏得跟什么似的, 居然在跳蚤市场见着了,成批地趸,那成色能让人放心么? 赵子安逗得哈哈大笑,说:“你这小子,说话太损了,成,你回头参加节目时就这 么发挥吧,保准把那些小姑娘都迷倒了。没有事,咱们出去是代表咱们公司的,就是没 有合适的,也要把咱们的风格水平展示出来。丢什么人?你就说是公司统一组织的不就 完了吗?我跟你讲,这属于咱们一次组织活动,不去不行啊!” 节目实拍是在星期六。从化妆室出来,常山的心情就开始沮丧了。市电视台的化妆 师只有一个,精瘦的矮个子男人,戴木耳环,蹬着一双很破的旅游鞋,头发很油,紧紧 贴着头皮蔓延滋长到肩上,到达肩上以后,原来自发扭在一起形成的一股股终于不欢而 散。他时而是懒懒散散的,和每一位不得不仰他鼻息的女嘉宾调笑,时而忽然紧张起来, 大呼小叫的,不断做着各种果敢刚毅的手势说“Nevermind"或者“没有问题”,表示兼 有艺术家的不羁和职业化妆师的严谨。男女嘉宾一共十六个,十六张脸啊,都是他一手 炮制出来的。常山的一张和其他人的终于没有多大的区别,脸部的绝大部分区域被皑皑 白粉覆盖了,因此显得上面的些许凹凸起伏平淡无奇,比较惹眼的是前额下的一对浓眉 和颧骨上的两坨晕红,互相呼应着倒显得有几分威风凛凛。常山顾影自怜,对着镜子中 自己朝气蓬勃的嘴脸禁不住苦笑。女嘉宾们趁化妆师不注意,都掏出随身带的化妆盒来 重新修改一番,离常山比较近的一个染着金发的胖女子,一边怒气冲冲地打扫战场,一 边咕哝着轻轻地咒骂。一道来的同单位的几个都不熟,常山认识的只有一个李维,也仅 是认识而已。临上场的时候,大家都在后台等着,李维把头偷偷伸出去望了一望现场, 眼花缭乱的,头就有一点晕了,头缩回来了,又忍不住伸舌头,对常山赧然笑道:“我 还有些紧张呢,你呢?”常山回以微笑,心里想,今天来这儿,真是发疯了。 主持人一男一女,以前在电视上见过的,两个漂亮人,可是不大有头脑,他们的特 长是能够在张牙舞爪打着各种花式的手势的同时,持续不断地说各种花式的废话,不歇 气儿,真能说。都很能嚷嚷,很善于释放出自己的能量。都留着主持人才敢留的发势, 穿着主持人才敢穿的衣服,亮闪闪的紧身衣服,女的如此,男的也如此,关了灯活像两 只大萤火虫。 主持人介绍嘉宾的时候,观众席的赵子安等人忙活起来。合辙压韵的号子喊得整齐 划一,一会儿是“不选常山,终身遗憾”,一会儿是“不选李维,算你倒霉”,群情激 昂。常山在上面如坐针毡,羞愤欲死。介绍到李维的时候,主持人忽然说,“六号嘉宾 李先生有很精彩的才艺表演,大家鼓掌。”常山也奇怪,不知道他有什么花样。李维原 来毫不怯场,径直走到台子中间,鞠躬,然后等着幕后音乐升起来了,柔声道:“轻轻 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居然是诗朗诵!常山看他深情款款的样子,想,咳,这 个李维,平时一点也看不出来的。 第一轮投票。今天配不上对儿了固然没有面子,配上对儿了也不很光彩,又不能弃 权,真是两难的选择——最好,最好是先大出风头,然后全身而退:分明是一个人人都 要抢的香饽饽,偏偏谁也别想吃到嘴——可是话说回来,掂掂自己的斤两,哪儿有这样 的便宜事。常山正想再端详端详对面的女孩子们,一抬头却见那个金发的胖女子含笑向 这边挨个瞟过来,温情脉脉的,只吓得常山魂飞魄散,忙低下头,随意填了个三号了事。 票选的结果出来,男嘉宾中李维人气最旺,得了四票,女嘉宾中得票最多的正是三号。 常山只得了一票,却正好是女三号投的。女三号是个英语教师,五官也还周正。 哼。所谓的人气最旺,本来是可笑的,靠不住的,形而下,而非形而上,也许更多 地源于人的生理本能。寻常女子解释自己为何投他一票,往往说是因为他浑身上下,咕 咕嘟嘟地放电,勃发出那一种令奴家闭上眼也无法招架的男性魅力,或云雄性分泌物, 其实呢,哼哼,全是鬼话,焉知那不是他花五六百块钱特意买的古龙香水的味道?古龙 香水再好,又与他何干?肤浅啊。可悲啊。最令人痛心疾首的还不是尔等的有眼无珠, 关键是,这种舍本逐末以貌取人坐井观天小狗眼看人低在社会上已经蔚然成风,成气候 了。 当然了,这是就男性而言,人气最旺的女主角,那就得另当别论了。女人的外貌给 人的第一印象绝对是重要的,谁说不重要那是另有企图别有用心或者是有难言之隐不可 告人。不是说心灵美不重要,可没人喜欢你老是夸人这个——但是,对于美丽的称赞总 是多多益善的。郎才女貌嘛,男人长得要那么光眉滑眼招人稀罕干什么?有内容就可以 了;女人呢,就不能只是有内容了,形式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比如说,女人有一种 特权,人再多也敢照镜子,涂口红,扑粉,比衣服,在家里练体型,减肥,贴一脸黄瓜 片儿见人也没关系。换男人谁敢试试? 所以说,人气最旺的女主角,比人气最旺的男主角的含金量要高多了。压根就不是 一个数量级。 节目间休息时,赵子安跑过来说:“不错不错。总得来说大家发挥得都不错。李维 发挥得好。常山怎么不说话呀,一会儿你要好好发挥啊——平时就你能说。那个三号选 的你吧?将之拿下得了。”李维笑道:“我也投的三号啊,”一拍常山肩膀,玩笑说, “咱们两个公平竞争吧。”常山笑道:“别,不就是个女人嘛,送你了,拿着玩儿去。” 赵子安气道:“你看看,现在废话这么多,”一看时间快到了,拍手激励大家道:“好 好发挥啊;没问题,咱们小伙子们素质水平都没问题。”说完,风风火火一溜烟去了。 节目继续。女三号提问说:“我想请六号的李先生和七号的常先生回答。请问,你 们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什么?为什么?顺便说一句,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是很喜欢读书 的。” 女主持人嘤咛一声赞叹说:“哇,我们的三号小姐的爱好真是十分的高雅,我们大 家看看李先生的回答吧。”李维肃然道:“我一直认为,书籍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我没 有什么不良嗜好,但是很喜欢看书,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嘛,确实很难说的,因为很多事 情可能没有那么的绝对,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想是《战争与和平》,嗯,或者是《追 忆似水流年》吧,原因呢,可能是里面有很多关于人性的东西,非常深刻。”观众席上 掌声热烈,赵子安兴奋得满面红光。热心人呐。 男主持人点头道:“很精彩的诠释。那么,七号的常先生呢,您最喜欢的一本书是 什么?”常山脱口而出:“《笑傲江湖》!噢,还有《天龙八部》!”“咦,为什么呢?” 常山憨笑道:“为什么我倒说不上,就觉着热闹。”男主持人愕然,道:“七号的常先 生,确实的,确实很有个性,很有个性的诠释了。”观众们笑成一团。笑声慢慢地小了, 忽然是一个童稚响亮的嗝,大家寻声望去,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笑得跌坐在塑料 椅上,满脸通红,见大家都看他,忍不住小肚子一提一送,又是一个嗝儿,大家就又都 乐了。常山心里一边痛快,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早熟,乐成这样,说明已经能 咂巴出味了,对人性的理解多深刻啊。 这一轮的票选下来,常山理所当然连一票都没有了。李维也只得了一票,原因是其 他投他票的女孩子看他和女三号已经对上暗号了,就都重新调整了目标。休息的时候赵 子安再过来点评战况的时候,眼睛就不看常山了。常山冲他笑,他也气鼓鼓地只装没看 见。常山被晾在一边,讪讪地讨了个无趣。 节目进行至此,还没配上对的女嘉宾们都有点着急了,常山由于此前一直星光黯淡 无人问津,忽然成了热门。金发的胖女子道:“请问七号的常先生,运动型的女孩子您 能不能接受?”常山想难道她敢把自己归于运动型吗,摆手笑道:“不行不行。运动型 的我觉得对我来说比较有威胁。你看,我这么瘦,力量上也比较缺乏训练。”一片哄笑, 胖女子脸色不大好看,说:“那我想,常先生能不能说说您的择偶标准呢?”常山道: “我的标准嘛,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了。”女主持人说:“哪四个字呢?”常山严肃道: “色艺双绝!”看全场都笑乱了,一得意就更加轻浮了,又说,“不过,简单点说呢, 用两个字也就够了。”“哪两个字呢?”“尤物!最惨她起码得是个尤物吧?”满堂笑 声之中,赵子安无可奈何摇头苦笑。 最后一轮票选,常山灵机一动,杀了个回马枪,又把票投给了女三号。她既然已经 名花有主,算是李维的囊中之物了,那么这个选择就该是最佳方案。这种事情,马虎不 得,虽说前面已经是声名狼藉了,可是仍然难保不会被那些让虚荣心逼得走投无路的临 时凑数拉了壮丁。声东击西,欲纵故擒,正是山人一条妙计。 好象揭晓这种事情,最符合人类探求神秘的天性。所以能够荣幸成为打破谜底者的, 大多要努力把悬念保留到最后一刻,撩拨得人心里痒极了,才恋恋不舍地把它大白于天 下,惟恐不能出人意外。假如结果和大家所料完全一致,听众听了不过是微微颔首或者 轻轻摇头示意你看果不出我所料还用你说,那是何等无趣?假如结果冷门迭爆黑马横行, 听众听了个个圆睁双眼啧啧称奇伸长脖子如非洲鸵鸟,再三打探反复求证总是不肯相信 自己的耳朵,那又是何等有趣?节目休息的时候,两个主持人下去各喝了一杯水,上了 一次厕所,换了一身衣服。然后隆重登场。导演说:“大家再坚持一会儿,咱们马上结 果一宣布,就录制完毕了。最后这个单元,希望大家继续齐心协力,配合我们的工作。 谢谢大家。”全场就静了。 女主持人容光焕发,道:“我们今天配对成功的第一对,是女三号,和……"忽然不 说了,得意洋洋地向男嘉宾看过来,只见踌躇满志的一张脸,浑若无事的一张脸,和漠 不关心的六张脸,不禁莞尔,把语气拖到尽处了,方宛转吐出翠生生的三个字:“男七 号!”男主持人在一旁得意洋洋地奸笑,就好象他在中间使了什么坏似的。 常山头“嗡”地一声想,我操。配上对了是要互送礼物的,谁准备那个干什么呀? 二 星期一早上上班,常山一路赔笑,刚刚一闪身进了办公室,段湘宁就笑吟吟地现身 了,倒把常山唬了一跳。段湘宁向来有在办公室吃早点的习惯,她一手拈着一块“萨其 马”,一手端了一杯刚冲好的咖啡,“萨其马”腻得牙倒了,就啜一口咖啡,有滋有味 的。常山不理她,过去打开计算机开始干活。段湘宁走到他身后,笑道:“不就是个男 主角吗?就不认识人啦?常山,那节目我看了,真有个性!我本来以为你也就敢跟我胡 说八道什么尤物呀色艺双绝呀的,真没想到在那种场合你也说得出口!脸皮真厚!”常 山不回头,叹气道:“你以为呐?我也没想到,就那样装疯卖傻游戏人间,居然还有投 怀入抱的,拦都拦不住。毕竟青山遮不住啊!群众的眼睛确实是雪亮的。”段湘宁不屑 道:“你臭美吧。”忽然若有所思道:“哦,原来你所谓色艺双绝的尤物就是那个样子, 也看不出来有多高啊。就这种标准还用得着费劲吗?全中国得有上亿吧?”常山返身取 了一块“萨其马”放到嘴里,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春秋战国时有一国王要买千里马, 千金悬赏。结果买了一副千里马的骨头。他身边人不明白啊,划不着啊,就问说这怎么 回事啊,这国王就说了,你看我为了一副千里马的骨头都肯花这么多钱,你要有千里马 还不往我这儿牵啊?先赔后赚你懂不懂?咱们先放出求贤若渴思春心切的风声去,千里 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你琢磨琢磨这往后世间的尤物们想见我一面,还不得排个队填 张简历,再附上一张两寸光面免冠近照什么的?到时候挑选工作担子就比较重了。你得 给我把把关,凡见着单眼皮的,小眼睛的,身高不足一米七的,体重过了一百一的,脸 上多颗黑痣胳膊上有个针疤,不管她多漂亮多招人喜欢来头有多大,一律给我去球。统 统去球。”段湘宁笑道:“狗屁狗屁!那么贱,那还是尤物吗?宠物都比这金贵。”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经理韩健推门进来了,不悦道:“早上来了就是吃, 吹牛。常山,交通银行的客户,是他们那个处长吧,刚才打电话来,咱们的软件他们用 了以后总的反映还不错,有几个地方他们说还得改改。还有就是又有些新的需求。你们 两个一会儿过去一趟,具体的你过去了和他们谈吧。” 交通银行计算机处的副处长闻开喜,是个转业军官,以前在部队里搞过政治思想工 作。闻开喜在军队里时也算半个文人,有秀才的名声,到地方以后又因为管过一营的武 夫,有做将才的资本,勉强够得上文武双全。他有一句几经锤炼的名言,是逢人就说的: “我现在管电脑,以前管人脑。现代企业的管理,确实是一门科学。我现在体会,怎么 算是成功的管理?小常啊,你说啥是成功的管理?成功的管理,是要把人脑管理得好象 电脑——不管什么任务,你一旦交给它,马上就干,执行起来不偷懒不含糊,井井有条, 而且绝对不会忘;电脑呢,刚刚好相反,要管理得好象人脑,该干什么事情一说就懂, 眼睛里有活,你想到的没想的它都主动替你给干了。小常啊,你是搞电脑的,脑子很好 使,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常山听到他如此妙论,忙不迭地点头表示钦服,然后抬头 仰望,做努力理解消化的样子,时而摇头晃脑表示又有所悟忍不住心中欢喜。段湘宁站 在他背后,悄悄拍他一下,说:“闻处长,我们经理说你们还有些问题?” 闻开喜歉然道:“你看,我只顾闲聊了。我叫我们这儿的技术人员来谈吧。咦,刚 才还在的,到哪里去了?”就寻出去了。 段湘宁说:“你这个人平时也太不注意了,有必要那么夸张吗?你以为那姓闻的看 不出来你什么意思?”常山不服气说:“管他看出来看不出来。又不是他给我发工资。 狗屁不通嘛。”“这不是一码子事。你犯不上看谁不顺眼就非得想办法把人得罪了不可。” 常山赌气说,“那是你那么觉得。我就是这个脾气。” 段湘宁静静地一笑道:“你这就不对了。在社会上老这么着有你吃亏的时候。犟得 跟青春痘一样。”常山他本来让段湘宁一副从容的姿态气得说不出话来,听见她这么说 也不禁笑了说:“你呢?世故得跟老人斑一样。” 挡板后面忽然“砰”的一声。有响动。常段二人吃了一惊。机房里十来台计算机各 有一个工作台,之间用一人多高的挡板隔开了,假如后面真有人,从前面是看不到的。 两人面面相觑,段湘宁恨得对常山直瞪眼睛,常山一脸满不在乎,心里后悔得揪肠子。 然后,看见一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穿着防静电的白色大褂,耳朵里戴着耳机,一脸 漠然,从两人面前施施然出去了。段湘宁小声问常山:“她戴的耳机,应该没听见吧?” 常山傲然道:“听见能怎样?” 过了一会儿,闻开喜引了一人进来,说:“这是我们这儿的计算机专家,卢工,卢 晓童。小郭一跑,技术上的事儿就要靠她了。你们和她谈吧。”又将二人向卢晓童引见 了。卢晓童一脸严肃,点了点头,顺手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说:“咱们到那边会议 室谈吧。”正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女子。 美国人有一个很有趣的定理,假如你有一片一面涂了黄油的面包掉到地上,挨地的 总是涂了黄油的那一面。这个定理又被归纳成:假如事情有可能变得更糟,那么它就会 变得更糟。呵呵,不是吗? 更糟的还在后面。三个人来到会议室,常山走在最后面,一进门,就敞着嗓子感叹: “银行还是有钱啊。办公条件这么好——会议室都置的是真皮沙发,得五六千吧一套?” 且说且跟段湘宁使眼色。段湘宁比他沉稳多了,不动声色,心里隐隐地有些烦常山:这 时候了还卖弄哪门子小聪明。卢晓童干脆没有回头,等都坐下了,开门见山说:“这个 软件,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我不在场,具体情况有很多我不太清楚。从现在应用来看,基 本功能都实现了,但是,还有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希望咱们一起合作,能够把问题 解决掉。”常段二人均是一愣。交通银行本来是老关系户,许多利益上的事是两家都有 好处的。以前打交道的是技术员小郭,大家的关系一直处得挺好,交往得长了合同往往 就成了形式:验收时小郭那边马虎一点;交工以后真有问题了,这边他们两个马上赶过 来改软件,改好为止,配合得已经相当默契了——可惜小郭办了加拿大的移民,拍拍屁 股就走了,刚一换人,怎么就开始公事公办了? 三个心怀戒备的人,谈判也好,协商也好,总好象企图扎堆儿的刺猬,结果一定是 彼此越来越远。卢晓童率先做出要争出高下划清责任的姿态,脸上的表情空洞得像一张 面具,了无生气令人憎恶,偶尔一抬眼皮,两束眼光冷得好象冬天经了霜雪的铁器。技 术上的许多事,本来是无所谓是非的,可是这么一搅,也说不清了。 到了中午,闻开喜安排人送过来三个盒饭。三人吃了,恢复了些气力,就又开始吵。 头昏脑涨的,又是一下午。常山趁卢晓童出去,悄悄对段湘宁说:“闻开喜怎么不闪面 儿了?要么我找他说去,跟这丫头抬杠抬到什么时候啊?”段湘宁摇头道:“你先别找 他。卢晓童才来几天,哪儿能这么有主意?不定是谁使着劲呢。看看再说吧。”常山心 里佩服,打趣道:“你一个闺女家家的,怎么这么猴精?老整一副女强人的架势,看谁 敢娶你?”段湘宁笑着说:“我也找个男尤物,不行么?”常山扑哧乐了道:“男尤物? 听起来怎么这么下流。”段湘宁佯怒踢了他一脚,笑道:“管得着吗?实在不行走投无 路了,我就委屈点儿自己个儿,插你这牛粪上得了。”常山笑道:“别。您还是让我自 己个儿发酵分解了吧,还是让我这堆孤独落寞的牛粪静静地回归大自然吧。”段湘宁笑 道:“是啊。牛粪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好一堆多情的牛粪。” 下班的时候闻开喜朗笑着进来,说:“辛苦辛苦。战绩怎么样啊?”三个人都站起 来,卢晓童却说:“啊,挺好。就是我刚刚接手,可能还得再协调协调。”闻开喜一挥 手道:“不急不急。都是咱们自己人,什么都好说。你们二位怎么样,那这几天还得过 来?我跟你们韩经理打招呼,好吧?” 回家的半路上,黄跃连着打传呼,常山不回就呼个不停。常山只好去回了,电话那 头黄跃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哪一天传呼机漏电电死这狗日的算了。有点呼德没有?” 常山解释说:“传呼台有问题。信息老发不到我机子上,跟他们吵过多少回了。”黄跃 不信他,说,“滚”,不管常山再怎么解释就只说,“滚”。常山“嘿嘿”笑了道: “真急了?关键你老没什么正经事儿——一个电话不也得两毛钱呢。”黄跃说:“华鹏 大酒店,游泳,一张票三十八,别人送我两张。你去不去?”常山听了一振,豪爽道: “去。就冲你今儿把我传呼机都灌满了装不下了,死也得赏你这个面子。” 到了酒店,黄跃早等得不耐烦了。两人换了衣服进去,游了两个来回,上了岸,各 拖了一个凉椅到池边坐下。黄跃举目四望,感慨说:“这地方,真是美女如云啊。”常 山愤愤地说:“都他妈的是傍大款的主儿,一个个没什么好下水。你看看骚的那个样子 ——也没说勾搭勾搭我。”黄跃点头评道:“人心不古!”常山眼睛一亮道:“你看那 个如何?有八十分了吧。”黄跃不屑道:“差远了。黑。晚上关了灯就剩下一口白牙了。 李渔的《闲情偶记》看过没有?女人一白遮千丑,一黑起来姿色起码打八折。也就七十 分左右吧。那个,正上岸那个,我觉着还行。”常山说:“不行不行。柴了。你瞧那两 条腿,有肉没有?整个一双方便筷。打小肯定练过蛇鹤双型。《肉蒲团》里未央生讲的 很精辟:女人偏瘦,中看不中用;偏胖的,不中看,但是中用。光长得标致管什么用? 晚上睡觉,搂着一根龙头拐杖,你也不怕硌着。”黄跃道:“你这是抬杠。有这么性感 的龙头拐杖吗?我也没说这就十全十美了——我觉着,已经凑合能用了。要白给你,你 用不用?”常山不由叹气说:“废话,咱这不是纸上谈兵吗?白给?倒美死我了。” 两人说笑着,常山忽然注意到黄跃眼角一丝坏笑一闪,脸又变严肃了,心中不免有 一点狐疑,正莫名其妙,猛可里脑后一声清脆的尖叫,就感觉凉椅的两条后腿腾空而起, 容不得他做反应,摊手摊脚地呈“大”字脸冲下摔下池里去了。水花四溅。 常山狼狈不堪,从池里站起来,满耳朵里灌的都是水,全场人都指指点点地笑。只 见黄跃早撤出几步去,含笑对他抱歉说:“顾戈给我打手势,让我装没看见。”旁边站 着一身鲜红泳衣的顾戈,手拄在膝盖上望着他笑得喘不过气,快活得好象刚刚启动的蒸 汽火车。 三 顾戈是那种对生活始终兴致勃勃的人。上大学的时候没有人像她那样精力充沛,整 天兴冲冲地忙着组织和参加各种各样有意思的没意思的说不出名堂的活动,不知疲倦— —那个时候,她同时是诗人,记者,文艺委员,球迷,摄影爱好者,网球俱乐部成员, 舞蹈演员,和学校门口一家冷饮厅的股东。人人说她聪明,可奇怪的是,她在学习上却 显得有点笨。不能说她不刻苦,事实上她几乎总能起得很早占到教室的前两排——可是 没用,一考试,补考名单里多半有她。这实在是一直令她苦恼的事,因为所有人的偏见 是理工大学里的女孩子是应该学习好的,学习不好的又没有谈恋爱,智力一定有问题。 她的一个嗜好是请人吃饭,她自己不大吃,坐在一边快乐满足地看着被请者大快朵颐。 毕业以后,黄跃常山和她在同一个城市,三个人的关系较之学校时的泛泛之交密切了很 多。 常山湿漉漉地爬上岸来,金鸡独立着跳着脚倒耳朵里的积水,说:“多毒啊。不是 我一股真气护住心脉,今天就废在你这一掌上了。”顾戈笑着说:“刚一进来就看见你 们两个了,鬼鬼祟祟的瞄什么呢?又打算对谁下毒手啊?”黄跃尴尬笑道:“你瞧你说 的。我们也就是研究研究人体艺术,陶冶陶冶情操,净化净化灵魂。再没干别的。你一 个人来的?”顾戈说:“不是。我和朋友一起来的。”这时,一个女孩子刚从更衣室出 来,微笑着走过来,顾戈介绍说:“这是我大学同学。黄跃。常山。两大才子。”黄跃 谦虚说:“什么才子,千万别听顾戈乱讲。平凡着呢,交往了你就知道了,都挺随和的, 平易近人,从来不搞自命清高脱离群众那一套。”顾戈“格格”地笑,不禁面有得色说: “晓童你不要理他们两个,一个比一个贫。这是我高中同学,好朋友,卢晓童。” 卢晓童微笑说:“真巧。真是想不到世界这么小。”常山一笑说:“是。今天这是 第二次有人跟我介绍说这位是卢晓童了。隆重推出啊。真没想到,搞了半天,原来你也 是共军,我还一直拿你当反动派呢——琢磨了一天,特想知道你是哪个部分的,国统还 是军统。”卢晓童笑着说:“彼此彼此,我也是。差点儿问你跟戴笠毛人凤他们怎么称 呼。”常山道:“早知道下班的时候一块走得了,从办公室出来时谁不搭理谁,风风火 火赶过来,到这儿了换身衣服就接上头了——要说不是特务我都不信。”顾戈好奇得在 一边跳,摇着卢晓童的胳膊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常山笑着说:“我和你这位高 中同学,今天早上刚刚认识,打一认识就开始阶级斗争,你死我活鸡飞狗跳的,恨得人 牙痒痒。实不相瞒,我已经动了灭口的念头了——事到如今,考虑不了那么多——完了 我就自首去,就算我舍身取义为民除害了。今天真是幸亏,幸亏碰见你了,这可是两条 人命呐。”卢晓童毫不示弱,笑道:“那可不一定。我是正当防卫啊,杀了你也没什么 法律责任。你放心地去吧,没人陪你。”黄跃同情地劝常山:“别跟人家斗了,我看出 来了,你,不行,斗不过。”常山苦笑说:“你以为我不清楚?今天一天我让人家摔多 少跟头了我不清楚?我这不是放两句场面话,意思找个台阶就下了吗?咱们斗不过归斗 不过,嘴上不能吃亏呵,你横不能再让我跪地求饶吧。我也爱慕点儿虚荣着呐。”黄跃 点头道:“也是。”对卢晓童道:“怎么着?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和他不一 般计较。能不能看我面子,留他个活口?传出去也显得咱们大度不是?”顾戈撇嘴说: “你们两个家伙,来这一套。不许欺负我好朋友。” 四个人要了些饮料,就在池边找个张桌子坐下。卢晓童和在办公室时截然不同,原 来是个挺活泼的人,和黄跃聊得颇是投机,却始终有意无意地不搭理常山。顾戈看出其 中奥妙,有意居中调停,故意拉着两人问些他们工作上合作时的问题。卢晓童往往轻轻 敷衍几句了事,就又转过头去和黄跃聊起来,倒教常山更尴尬了。常山懒懒坐着,心情 寥落,心里只觉着好笑,自己宽慰自己想,这样的女孩子原是最常见的,女孩子嘛,心 胸狭窄一点,遇事计较,也属正常,何必和她一般见识。然而这个想法好象水里的油, 完全溶入不到他的思想里,而且时时要被这一天聚集的郁郁勃勃的怒火激得迸发出来。 常山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自己知道自己的脸色多半十分难看了,便把脸扭到一边,怔怔 地看着一池碧水发呆。 半天,忽听卢晓童叫自己的名字,“常——山?”声音犹犹豫豫的,似乎是对这个 名字还不熟悉,使用起来不大有把握。常山不禁生气,想又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了,难道 还记不住人名吗?如此做作,无非是要表示轻蔑,表示眼睛里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你这 个人。这个女子,未免也太小家子气太不知进退了。一回头,却看见卢晓童侧着头,正 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顾戈此时倒机警,开玩笑说:“常山看什么呢?又看见美女了吧? 瞧眼神都直了。”常山心里有点感激她,嘴里胡乱应付说:“惭愧惭愧!” 卢晓童说:“常山你说今天我都让人向你介绍两回了,其实,我以前还见过你。” 常山见她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好象不是说笑,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尽量保持漠然, 用平淡的口气说:“是吗?我没什么印象了。”卢晓童笑道:“你肯定没印象。因为你 没见过我——是我见过你。我今天早上一见你,啊?原来是这个人?”黄跃和顾戈不明 就里,奇怪他们两个人怎么还有前缘,都向常山看过来。常山猛地想起一件事来,知道 她说的是什么,脸不由自主一下子红了,只觉得耳根子发烫,故作镇定说:“喔,你看 了?那是凑热闹闹着瞎玩儿的。游泳吧,老坐着,对不起那么贵的门票。”起身欲走。 黄跃冷眼旁观;顾戈不答应,看出常山心虚,说:“常山你老实交代怎么回事。啊?晓 童,他怎么回事?”卢晓童笑道:“你还是问他吧。大明星,你还是招了吧。对你自己 有好处。错过这个主动交代的机会你就被动了。”常山让他气懵了,拿指头点着他说: “好,好,好。你狠你狠。我记住你了。”黄跃笑道:“怎么你还想打击报复啊?卢晓 童你不用怕,有本县给你做主呐。”常山悲叹:“连你也反了?我还一直拿你当心腹使 唤呢。众叛亲离啊,难道真是天绝常某?”卢晓童愈加得意了,笑道:“这会儿知道害 臊了?在电视上出风头那会儿多张狂啊,那会儿就没想着该给自己留条后路?”常山无 奈道:“好,你随便吧,你想怎么说怎么说,我无所谓。” 卢晓童说:“你们昨天没有看电视?市电视一台。我平时也不看电视,昨天刚好看 了,就那个征婚节目——呀,你们没有看真是可惜。”就把此事详细说了一遍,关于常 山的一段更是添枝加叶极尽夸张。其中过于失实的,常山实在听不下去,免不了出来更 正一番,可是黄跃和顾戈听得津津有味,宁愿相信卢晓童的一面之辞。黄跃不断乜斜着 眼看常山,满是嘲讽笑道:“我一个不留神没看住你就把持不住就堕落了,这还了得? 你让我以后怎么放心?”又说:“不是说你不能堕落。年龄也大了,也允许你一时打熬 不住犯点错误。问题是,咱们堕落也得堕落得有点档次不是?朝坏那个方向堕落还能让 人理解,可是你冲着弱智那个方向堕落下去就实在令人费解了。”又说:“顾戈你也应 该好好反思反思。是不是?大家关系都不错,这儿都快急疯了,你还跟没事人一样的不 管不顾?该操心的地方你就多操点心,有勉强将就的能物色你就帮着物色几个。就当给 社会安定做贡献了。”气得常山七窍生烟。顾戈却说:“黄跃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这有 什么可丢人的?不过,常山你亲友团不叫上我,实在不够意思。我还一直挺想给人当亲 友团的。”卢晓童“嘻嘻”笑道:“我一直搞不清楚到底去参加那种节目的都是什么样 的人?现在总算清楚了。”常山吓出一身汗,忙说:“不不不。我和他们还是有区别的 ——你肯定也能看出来。”卢晓童摇头只是笑,道:“看不出来。”常山急道:“怎么 看不出来呢?总的来说,去那儿的大部分都是怪人,就是我们单位上去诗朗诵的那个, 都是怪人。我不是。我是正常人。你起码得承认我是正常人吧?”卢晓童笑而不答。顾 戈笑着说:“你急什么急?”黄跃气定神闲笑道:“有正常人非逼着别人承认他是正常 人吗?‘我是正常人’,正常人有这么说话的吗?” 卢晓童忽然象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问你。”常山恨恨地看 着她,冷静了一下,一咬牙昂起下巴说:“你杀了我吧。”卢晓童看着他一脸威武不屈 坚忍刚毅,早笑软了,笑完了歇一阵儿又忍不住笑,好半天才不笑了,说:“你不是配 对成功了吗?我记着好象还送人一块儿手表,还说什么带着你的体温,让它记录你们在 一起的日子什么的。”顾戈皱着眉头嚷嚷:“肉麻肉麻,牙都酸倒了。”卢晓童道: “后来怎么样了?那女孩在那里面算最漂亮的了。”常山一伸胳膊,说:“喏,就是这 块手表。”剩下三人同时惊异地“哦”。常山苦笑道:“我当时就怕配上对,才选的三 号。主持人一说配上了我头都大了。身边也没别的东西,就只好把表撸了。一块旧机械 表,表蒙子都磨毛了,还是男式的,一天快一分半钟,实在拿不出手,再不编两句好听 的,估计人家接过表定睛仔细一看就非得摔我脸上不可。”黄跃插话道:“那不能。你 不要把人姑娘庸俗化了,人图的不是你的物质,我分析你们还是有一定爱情基础的。” 常山笑道:“屁爱情。你肯定想象不出后来结尾多精彩。节目完了,我们一块儿出来, 我不是惦记我这块儿手表吗——毕竟跟我多少年了,有感情了——我就琢磨怎么跟人家 开这口。结果我还没张嘴呢,那姑娘一劲儿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就问, 可是我一问,她就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最后干脆不问了。我不问 了,她就说了,说是把键按错了,本来要按的是六号,结果一紧张一激动按成七号了。 又问我和六号的李先生一起来的熟不熟,能不能帮忙给六号李先生把这个情况解释一下, 知不知道六号李先生的传呼电话,可不可以把她送我的帆船模型还给她。又说能不能把 电视台送的配对奖品给她,那顿情人晚餐给我,然后给我算了算,大约是我占了点便宜, 可是大家毕竟朋友一场,无所谓了。最后给我抄她的电话,说总算彼此有缘,以后多多 联系做个朋友。”卢晓童道:“那不错啊。这个女孩儿处事很周全啊。”黄跃沉思,忽 道:“这女孩儿多大?”“二十六吧。”黄跃点头,道:“这就对了。到这岁数了,多 少有点小变态,也正常。”这句话的分寸感实在太差,顾戈率先表示愤怒:“神经病。 你们两个才变态呢。”卢晓童也嗔道:“哎呀呀,你们两个说话,实在太过分了。”她 此时的语气,自与刚开始时大有不同,而且似乎并不十分生气。常山看她时,只觉明眸 皓齿的十分清爽,心中居然一动。 从酒店出来,顾戈说:“都没吃饭呢吧?我请客。”黄跃笑道:“我早料到你有这 么一句。今天我来吧。”卢晓童迟疑说:“不行,太晚了,我们院子晚上一到十二点就 锁大门了。”四人的住处都比较分散,勉强卢晓童和黄跃算做一路,顾戈和常山算做一 路,就各叫了一辆出租。临上车的时候,卢晓童对常山微笑道:“明天再见。”常山哈 哈一笑说:“难道我还怕了你?有什么能耐你尽管使——别让我,要真想让我,有本事 你就让得让我看不出来算你厉害。” 上了车,顾戈说:“卢晓童是研究生,今年刚毕业。她人特别特别好。”常山笑道: “你说话人没法相信。你身边的人,不是特别特别优秀,就是特别特别出色,哪儿那么 多特别啊?都是一般人么。什么叫特别特别好?好就不错了。她是给希望工程负担了一 个班的失学儿童啊,还是打算把肾啊肝啊视网膜啊能捐的统统义务捐献了?要么就是给 五保户军烈属当干闺女,抓虱子挠痒痒擦洗身子,都不嫌脏?”顾戈听了,竟不生气, 只微笑着端详常山,倒把常山看得浑身不自在。 四 第二天早上上班,常山走到交通银行大楼底下,正碰见段湘宁。段湘宁甩给他一包 煎饼果子,说:“早上还没吃早点呢吧?”常山接过了打开,边走边吃道:“对。没吃。 你最近这一段进步还是很明显的嘛,比以前懂事多了——就是辣子放得多了,我又不吃 辣。这次说你记住,以后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品种花样上也要注意变化,要注意 营养搭配。”段湘宁道:“呸。还有下次?我是今天早上买多了吃不完,扔了又可惜。” 常山笑道:“买多了?你平时一顿吃几个啊?”段湘宁不看他只顾走路,说:“你管我? 烦死了你,能不能不理我就当咱俩不认识?我说你等到办公室里吃不行啊?难看不难看? 一点儿都不注意!”疾走几步先进了电梯。 常山笑咪咪地尾随着进来,看看段湘宁不理他,只好换了一脸严肃仰视电梯顶上的 指示灯。过了一会儿,段湘宁捅捅他递给他一包餐巾纸擦手,道:“我一想今天还要跟 那什么卢晓童斗气儿就心烦。脸拉得有一尺长,摆什么谱以为自己是谁啊?就说是更年 期,发作得也太早点儿了吧,才二十多岁?要是还象昨天那样扯皮,我怕再熬一个礼拜 也解决不了问题。要么给韩健打电话让他也过来,你说呢?”却见常山不表态,笑道: “怎么了?敌人是女的你就手软了?平常欺负我你能得不行,有本事你把她降了。”常 山叹口气说:“依着我本来的意思呢,不打算动用个人魅力——自家的宝贝,为了公事 犯不上呵——又没有什么好处。可是你要这么逼我,我再不出山就说不过去了。说老实 话,昨儿晚上我根本就没闲着,已然将之拿下,收为帐下小妖了。不信你今天等着看。 咱们怎么说,她怎么办,她敢顶嘴我就敢大嘴巴抽她——你们以后就是自己人了,要多 亲近亲近。”段湘宁听得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胡话。”想想忽然恨声道:“你要 贫死了你。谁又是你帐下小妖了?” 到了楼上,正好卢晓童一个人拖地,只拖得一脑门子汗,脸红通通的,见了二人粲 然一笑道:“来得真早。先找地方坐吧我马上就完。”段湘宁走在前面,一时手足无措 忙不迭点头还礼,背过身,睁圆了眼睛看常山。常山也不看她,轻轻地咳一声,面无表 情自找沙发坐了。 后面的进程十分顺利,许多原来的焦点问题只剩下了走过场。常山对卢晓童感叹说: “我现在算明白了。日本鬼子再凶残,也得想办法收买个伪满政府维持会什么的;八路 军呢,再英勇善战,也离不了地下工作者。就是现在和平年代,抓黄赌毒那也是便衣好 使啊。有你做内应,这交行算毁咱们手里了。”卢晓童低头笑道:“你再这么说,我就 得自绝于我们交行了——我这不是犯错误呢吧?”常山急道:“没有没有,咱们没犯原 则错误——你可不能再反复了。”卢晓童说:“其实呢,你们的软件没什么大问题,这 我也清楚。可是那天我在里面,正巧听见你们说话。反正当时心里挺别扭的。"段湘宁道: “哦?你听到了?看看常山我说你你还不听。”常山嘿嘿一笑。卢晓童含笑道:“那倒 也没什么。可是后来见面,我一看,咦,这不是电视上那大明星吗?你也太嚣张了吧, 段湘宁你说我还能放过他么?”段湘宁笑着说:“是不能。常山听见了吗?还以为偷着 摸着干点坏事没人知道呢。满世界都惊动了。”常山哪里还敢还嘴,恭顺道:“那是那 是。我已经被人民永远钉在相亲的耻辱柱上了——翻不了身了。”卢段二人都笑。卢晓 童且笑且说:“被专政的滋味不太好吧?”不料段湘宁却对她说:“不过呢,卢晓童, 你是不了解常山。他这个人有点玩世不恭,在电视上他那是成心捣乱呢——常山你说我 说得对吗?”常山支吾。卢晓童听了,只淡淡一笑,说:“是吗?” 三人花了两天工夫,大功告成。闻开喜闻讯过来,道:“这两天实在是辛苦辛苦, 辛苦二位。我跟你们韩经理在电话里讲,你们是人才难得啊。我是不懂技术的,可是我 们卢工开始讲可能需要十天左右,是不是卢工?我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咱们能提前这 么长时间完成。现在这个社会嘛,就讲究效率。效率低下,你就要被淘汰。小常你说我 说的对不对?”卢晓童站在闻开喜身后,饶有兴趣地盯着常山看他怎样回答。常山让她 盯得左右不是,只好老老实实说:“对。”可是卢晓童仍然忍俊不禁“扑哧”乐了。闻 开喜不明所以,扭头问道:“笑什么,啊?”卢晓童忙低下头。闻开喜继续说:“小常 你看能不能这样,这几天我实在是忙,一直没有照顾好大家。今天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坐 一坐放松放松,你把你们韩经理叫上。我看就华鹏酒店吧,那儿环境相对好一些。”常 山一直哼哼哈哈,听到这儿忽然心血来潮,做出慌头慌脑的样子连连摆手道:“华鹏? 不行不行不行。”卢晓童本来是勉力忍住不笑的,一时没忍住又是“扑哧”一乐。闻开 喜强压住不满,笑道:“怎么回事小卢?有什么可笑的说来大家一起听听——你们这是 有什么秘密啊?”卢晓童听出他很不高兴,知道自己做得颇是不妥,红着脸不敢说话。 偏偏一抬头,正看见常山微笑着冲自己挤了挤眼睛,忙又把头低下了,心里却是一阵甜 蜜。 段湘宁道:“闻处长不用客气,咱们又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都是自己人嘛。我今 天刚好不凑巧有点私事的。”闻开喜一挥手道:“什么私事也不行。你有什么私事?先 要看我批准不批准。”说完向其他人挤挤眼睛,表示此乃幽默,不必当真。卢晓童看在 眼里,想,同是挤眼睛,偏有这么多不同的。段湘宁道:“真是有事。”闻开喜一脸天 真无赖道:“不行不行。你有事,咱们一起聚聚就不是事?小卢小常你们看。”段湘宁 只好说:“闻处长是这样。我父亲出差,刚好顺路说来看看我。今天晚上的火车,我得 去接他。”闻开喜说不出的失望,通情达理道:“噢,这样。那你应该去的,应该去。 父母养育那是很不容易的。那,小常,你看……”常山道:“闻处长真不用客气。咱们 日子还长着呐。”闻开喜道:“一定要坐一坐的。改天我跟韩健打电话再约吧。你们不 用管。” 常段二人从交行出来,段湘宁道:“常山你说卢晓童是顾戈的同学?”常山点头。 段湘宁又道:“顾戈上次到办公室找你,我和她聊过,我觉得人挺不错的。可是卢晓童, 对了,你觉得卢晓童人怎么样呢?”常山莫名地有些紧张,不免谨慎道:“唔,还不太 了解。”段湘宁道:“你觉得她是不是有点假模假样的?反正我是不喜欢她这个做派。” 常山皱皱眉头说:“假模假样?这倒还谈不上吧。刚开始是有些误会的。”段湘宁冷笑 道:“误会?有点误会就拿着权把子整人么?你要不认识顾戈,看咱们怎么收场。年纪 轻轻的,心术怎么这么坏?”常山听得不耐烦,心里不很痛快,可是又说不过段湘宁, 于是打岔说:“段湘宁,你说你父亲今天晚上到?几点火车?要么我陪你去火车站?” 段湘宁白他一眼道:“你陪我?我爸爸人特别保守,见了你问我你是谁我怎么说?你算 是我什么人我让你陪我?”常山让她无缘无故抢白惯了,没好气道:“好好好好。一人 去。一人去。你能让我陪你么?我不是图你的钱,就是图你的色。”段湘宁看着常山, 忽然眼睛一弯展颜一笑,道:“其实我就是那么一说,骗骗他们的——我爸爸今天根本 不来!”常山一愣。段湘宁撅嘴道:“不想跟闻开喜卢晓童那路人一桌吃饭!”常山不 由苦笑道:“你说说你。别人浑身上下长汗孔透气的地方你都没浪费——全长上心眼了。 编瞎话你怎么张嘴就来?我说呢,你父亲要来怎么也没听你说起过。”段湘宁娇笑道: “呸。人家干吗跟你说?” 常山心中一凛,有一点窘——可是这种情绪是不适于流露的,只好作势用手背擦拭 额头抹去想象中的唾沫,气急败坏顿足道:“又是一口!好你个姓段的,你现在一天不 吐我两口是不是不舒服?干净不干净你一口一口光吐我?姓段的你这一口痰少说也得有 一万多微生物吧?一万多细菌呐,你往人脸上喷!”段湘宁笑容绽放,轻轻一掌横拍过 来道:“讨厌!”常山哪里敢躲——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只有硬着头皮受了,笑得 皮实,却愈发不安了。 女人本是世上最有礼貌的动物,然而男人并不因此受益,因为不幸的是,女人同时 还是世上最善于使用礼貌的动物。据说天下的臭男人分为两种,一种不正经,另外一种 假正经。又据说不正经的,女人要给他适当的礼貌;假正经的,女人要给他适当的不礼 貌——正是相生相克的不二法门,巧妙极了。其实呢,女人远没有这么简单,这些都是 天下笨男人笨想出来的,根本不可靠。聪明的女人,能够用礼貌的同一种分寸表现出任 何一种感情,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军事家。 常山和黄跃曾有一次在酒吧里和几个朋友扯闲淡,言及于此,两人一时兴致所至, 发明了许多事关天下男女的大道理和小聪明。常山笑道:“那比如你我,算不正经呢还 是假正经?”黄跃想想说:“别人不正经时我们假正经;别人假正经时,我们不正经。” 说完了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又各多灌了一瓶啤酒。 五 过了几天,常山很欣喜地发现,他的电话本不见了。 自从交行的事情结束以后,常山便感觉有点空落落的。有一次他坐出租车从交行大 楼前经过,抬头遥望楼上的某一个窗户,隐约似乎看见人影走动,心里不由一阵熟悉的 温暖涌动——就好象听见一首怀旧的老歌,看见一帧发黄的旧照片,梦见一个初恋的情 人。常山坐在出租车上闭着眼睛,细细地品了品个中滋味,在脑子里努力伸着触角捉摸 出这三个比喻,忽然跳脱出来,就对自己笑了:他妈的,没想到老子还有这个调调。出 租车里开着空调,放着一段歌声如泣如诉,凉浸浸地助他浮想。 到了公司门口,常山下了车,发现外面的世界还是大夏天。一股热浪扑上来,“哄” 的一下几乎能把人掀倒,太阳也让烤化了,满世界都是刺眼的白花花。 上班的时候他趁办公室没人,给顾戈打了个电话,只说闲着没事,心情不太好,随 便聊聊。绕着圈子说了半天废话,心中只怪顾戈不是明白人,把话说不到家。顾戈未必 是明白人,可一定是热心人,果然说:“你觉得卢晓童人如何呢?”常山正经道:“我 觉得她人特别特别好。”顾戈笑道:“算了算了,你以后还是别夸人了吧。你狂什么狂, 人家不知有多少人追呢。稀罕你?”常山笑着解释说:“你看,说好也落不是。我就不 能真诚一回么?”还待继续发挥,不想顾戈似乎看穿了他似的,格格一笑,不等他再贫, 把话题一兜又绕远了。常山心中自是忐忑不提。 又拉拉杂杂多说了一会儿,说到无趣处,常山兴味索然道:“好吧老顾同志,我挂 了。”哪里想到顾戈却说:“常山我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是卢晓童的,你爱打不打。” 随即一气儿说了一串数字,也不管常山反应就将电话先挂了。八位数字一掠而过,常山 并没有进脑子,只浅浅地留个影子在耳朵里,忙找张纸抄了。抄完了,一人发了会儿呆。 原来的兴致和勇气,让顾戈搅得只剩下了六七分。 再笨的女人,也有一眼看破其他男女隐秘的天赋——常山自己都研究了半天才明白 的心思,在顾戈面前竟是一览无余无所遁形的——想想真是可怕,顾戈在场时不过两三 个小时而已。更可恨的是顾戈最后那一手,实在是岂有此理。好象在街边下棋,刚刚苦 思冥想得一妙手,却被旁观者抢先一步挪了子儿,心中的窝火是不用说了。旁观者嘴还 不闲:“你不就这步棋吗?有本事你不要动车!”废话,不动车这棋还能下吗?可是你 和他怎么说?下棋的又不是他。 常山静下心来想了想,赢棋才是硬道理,就开始找电话本,准备把这个号码抄上。 这个时候,才发现电话本丢了。这是好事。这个电话本丢得很及时哩。 晚上回到住处,常山窝在沙发上翻了翻电视频道,看看八点多了,便把电话搬过来 拨,只觉心“突突”地跳。电话那边是一个慵倦的打着哈欠的声音:“喂。”常山极力 舒缓了语气道:“是卢晓童吗?我常山!”卢晓童的声音随即明亮了说:“噢?你好你 好!”常山捕捉到她声音的变化,心情就开朗了,道:“不好意思打扰你。我跟顾戈要 的号码。是这样,我的电话本不见了,双面磁片的那种,皮儿上的画儿是《泰坦尼克号》, 我问问看是不是落你们那儿了?”卢晓童道:“没有呀。这好几天了,我都没有见。” 常山斜躺着手里拿着一个小镜子把玩,只见一张掩饰不住快乐的脸用失望的语气说: “啊,那算了。”卢晓童道:“这样:我明天再去找找看——你跟我说你的电话号码, 回头万一找见了我给你打电话吧。你好好回忆回忆,大概是什么时候丢的?这几天你最 后一次用是在哪儿?会不会换洗衣服时没掏口袋?”卢晓童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焦急。 常山镜子里快乐的脸看见常山注视它,不免皱皱眉头,咧咧嘴巴,挤挤眼睛,吐吐舌头, 做出各种鬼脸,穷形尽相,不一而足。 事情说完了,两人都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常山就大胆道:“这个星期双休日我们公 司要组织大家去城南佛手山,让大家自由报名,可以带家属。你去过么?”卢晓童却道: “去过。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本地人。土著。小学时候学校组织春游就已经把附近几座 破山踏遍了。没什么意思,真的,光秃秃的小土包。不过你去了也能长点学问——还有 这样的山!还有人把这个也叫山!你管它叫山它自己准都不好意思。”常山虽然不是滋 味,可是仍由衷道:“你说话很有意思。”卢晓童一笑,继续说:“真的我不骗你,真 的没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去?”常山张口结舌,支吾说:“啊?我吗?我也不想去。 呵呵,想着怪没意思的。”卢晓童道:“是啊,是没什么意思的。那么好,就这样?” 两人各道了晚安,就把电话放下了。 妈妈的,这算怎么回事。段湘宁回家探亲带来的一条烟,上次哥几个打牌已经都抽 完了。常山想:大部分时候人抽烟只是习惯使然,当人真正想抽烟的时候,烟就没有了。 聊胜于无的办法是拼烟头。常山在屋里翻腾,钻到床底下时,看见了自己的电话本,在 地上平静地躺着,一对外国男女在甲板上深情相拥,张开了胳膊作飞翔幸福状,却都望 着自己阴险地笑。 正是月圆之夜,常山关了灯,光着膀子一人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抑郁得像一只临 近分娩的母狮子,心中的窝囊比失落还来得多。窗外的霓虹灯投进来,在他脸上身上刷 出一道一道的红。常山再看镜子时,只见凶狠强悍的一个威武男子,眼光里愤世嫉俗全 是挑衅,若头上再插上几根野鸡毛,活脱脱一个印第安酋长。 常山洗了洗,早早上床卧下了。平常这时候,他往往正在劝结了婚意欲回家的朋友: “十点来钟而已——夜生活刚刚开始嘛。哥几个难得凑在一起——你这么早急着回去, 难道对嫂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个我最有发言权:嫂子就不是那种人!”可是今天, 夜生活的内容还是早点儿歇了吧。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电话铃声突然大作,惊得梦中人浑身一哆嗦。常山迷离着眼 睛,扭开台灯一看表,已是十二点了。除了黄跃那厮,却还有谁胆敢打电话过来扰人清 梦?常山拿起电话没好气道:“啊,谁呀?”却听一个女声笑道:“我!”常山顿时清 醒了三分道:“段湘宁?”卢晓童在电话里说:“是我,卢晓童!不好意思,现在给你 打电话,是不是已经休息了?”“哎呀是你!没有没有。晚上不折腾到两三点,我一般 不睡。”常山全清醒了。 卢晓童说:“你平时睡那么晚吗?都干什么?”常山庄重道:“进行创作。主要是 写诗。其实你看我平常特别潇洒特别达观,实则我的灵魂是十分痛苦的——不通过写诗 不能宣泄。我其实并不是什么技术人员——那是我用来掩护真实身份的。我的真实身份 就是,民间传说中的,中国最后一位诗人。”卢晓童笑道:“你这个真实身份给多少女 孩子暴露过了?得说是妇孺皆知了吧。诗人同志您有什么大作吗让我也听听,提高提高。” 常山此时的灵感汹涌而至,倒真可以写诗了,望着一轮明月不假思索沉声道:“月亮! 莫非生了痔疮?——从不肯老老实实,蹲坐在天上!”这样妙诗唾手而得信口而成,不 禁欢喜道:“您觉着我这首诗如何?是不是有点儿日本俳体诗的意思?唯其简约剔透, 方见精神。是不是觉着特别富有东方美感特别古典特别哲学特别思辩?”卢晓童笑道: “没有。就觉着特别恶心特别影响人食欲。”常山不理他继续说:“就这么两句儿,话 说七分半,剩下的无穷意味,尽在不言中,您就可着自己想入非非,沉湎其中不能自拔 去吧。这首诗我名之为《月歌以及其他》,副题就叫作《与佳人赏月,有所思》。我决 定就把这首诗送给你了,回头给你写个条幅挂墙上——留个纪念。”卢晓童在电话那头 儿笑得不可开交,道:“不要不要。你怎么不挂自己墙上,落个款‘常山自勉’?人民 医院有痔漏专科,我觉着你送他们可能合适。也算物尽其用,没糟践东西。”常山悲哀 道:“所以我们搞艺术的痛苦啊。没人能理解。一帮俗人!多少大诗人让你们逼成神经 病了?现在是不是就要轮到我了?我就知道准有这一天呵。” 说笑了一阵,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卢晓童道:“我没什么事情的。随便聊聊。影 响你休息吗?”常山忙说,哪里哪里。卢晓童又说:“那这个星期天你们是不是要去佛 手山呢?你没去过,去看看也挺好的。我随便说说的——可能没有本地人会说本地名胜 多么多么好,这是一条定理。”常山道:“这个定理我很同意。不过我的确是不想去的。 其实旅游的关键并不在旅游景点的风光如何,而在于旅游者的心情。对一对情侣来说, 穷山恶水也是美的,可是对于山里人而言,青山绿水也觉着稀松平常。”卢晓童说: “咦,你蛮有见解的嘛。”常山笑道:“有什么见解?我就是比一般人胆大,知道不知 道的都敢说。你真想夸我,能不能时机把握上再老到一点儿?”这句话从常山脑子里跳 出来,不经过他认真思考就迫不及待夺口而出,一说出嘴,常山就后悔了。卢晓童耳根 子都羞红了,所幸常山看不到,一时无话。可是这样的尴尬毕竟是轻松的,无碍大局, 也只拖了一拖,卢晓童爽朗道:“你星期六如果有空,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一个朋友 买了一台电脑,不认光驱,声卡不出声,让我帮忙的,可你知道这种动手的事我比较笨 ——又不能推脱。你是高手啊。搞定以后我请客。怎么样?”常山笑道:“你怎么跟顾 戈一样,张嘴就是请客?这算什么事,没问题。”卢晓童连声谢,常山不满意道:“你 再客气就另找别人吧。” 两人又无话了。常山隔着一条电话线,听得见卢晓童细细的呼吸声,脑子里飞快地 转寻找话题,只怕卢晓童把电话挂了。倒是卢晓童率先打破僵局道:“对了,你的电话 本还没找到吗?上面抄了什么重要的号码了,你这么着急?”常山一笑,看看床头的电 话本,拿过来放在手心,两个外国男女还是那个幸福万状的嘴脸,就手一合横握住了, 道:“没有啊。找不着算了,现在要它没什么用了。” 六 冬天的白天短,下午到了五六点,满街男女的脸就都已经模糊了。常山在交行 楼下等得一地烟头,伸着脖子看玻璃转门处人进进出出。闻开喜夹着手机包走出来, 气宇轩昂,看见他就走过来说:“小常你上去等吧。我们最近工作实在有点忙,晓 童加班,不一定马上能下来。”常山说:“没有事没有事。在这里一样的。”闻开 喜道:“怎么一样——外面毕竟冷。”说完呵呵地笑了笑,下了台阶到车流里拦了 一辆出租走了。 常山又等了一会儿,正要上去,却见卢晓童走了出来。常山迎上去说:“又加 班?刚碰见闻开喜,还说你们最近忙,不一定加班到什么时候。”卢晓童一脸疲惫, 说:“你信他?上班时什么事都没有,快下班了事就来了。加班?还不是给领导看。 逢人就说忙,他有什么可忙的?办公室订的报纸都被他翻烂了,股市是涨是跌他比 谁都清楚。”常山一挽她说:“好了好了。下班了,换个心情。让姓闻的见鬼去。” 卢晓童皱皱鼻子说:“不行,太便宜他了。”常山说:“那让他死去。五马分尸还 是烧人蜡烛?”卢晓童打个冷战,笑道:“不行。也太毒了点。”常山阴沉着脸道: “那就只有使绝招了。——让他得痔疮!外痔内痔连环套。”卢晓童拍手笑道: “对!坐硬木椅子上还不准他随便动。”两人一起笑。 笑完了卢晓童却忽然啧啧自责说:“呀,不好不好。我发现我跟你在一块儿学 得特别粗俗。我爸妈要知道我这么说话非气死不可。你这人怎么这样?教我什么不 好非教我这个?”常山笑道:“你拉倒吧。瞧你刚才那痛快劲儿,还好意思说我教 的你?——我不叮没缝的蛋。”卢晓童道:“胡说胡说。就是你教的。可是,我想 想。我决定给你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罚你陪我逛街——我爸妈到度假村 旅游去了,没人管我,晚上回去晚点儿也无所谓。”常山心中熨贴舒服,嘴上叫道: “又逛街?”卢晓童说:“去不去?”常山道:“去。”卢晓童笑道:“而且,还 不准打的——坐大巴到步行街很方便的。”常山无奈道:“好好。都听你的。” 两人在步行街上闲走,卢晓童说:“给你在专卖店挑件外套吧。穿得这么土。 我帮你挑——人都说我有眼光。”常山不好意思笑,垂手道:“喳。”卢晓童笑道: “你看你,本来就天生异相,长得不是很富裕——还不在穿上讲究讲究。你说就你 这种形象,我往我们家怎么领?”常山瞪眼道:“天生异相我自己说说就行了,谁 批准你也这么说我了?你再拿先天缺陷笑话人我跟你急。”卢晓童笑道:“我的意 思是你好歹得收拾得像个白领吧。”常山说:“我算什么白领?打工仔而已。有我 这么穷的白领吗?”卢晓童诧异道:“怎么不算呢?你是搞电脑的,凭技术吃饭, 本来就是啊。白领不一定就有钱的。”常山一笑道:“好吧。就当我是白领。”卢 晓童执拗道:“怎么是就当呢?”常山说:“是。是白领——有这么重要么?” 从专卖店出来,卢晓童在前面蹦跳着走,常山拎着几个牛皮纸袋子跟在后面亦 步亦趋。走到一个婚纱影楼门口,卢晓童好象发现了新大陆,嘴里啸叫着向橱窗俯 冲过去。拄着膝盖研究了一会儿,回头看常山时,却见他远远站着,一脸不耐烦。 卢晓童笑着招手说:“你来看看这一张。有美女的。”常山果然笑咪咪地走过来, 一看却失望了道:“想让我夸你就直说好了。看她眼角的皱纹,美女她妈倒有可能。” 卢晓童一人看得心驰神往,喃喃道:“你说我如果也梳一个这样的发髻怎么样?” 常山诚恳地说:“那就是仙女了。万人迷。”卢晓童气道:“你看没看就说。我的 下巴颏尖,这么梳肯定效果出不来。”常山笑道:“你心里有谱你问我?我就奇怪 现在女孩子怎么都好这个?俗不俗啊?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有几个照完像不 给别人说能让别人认出来的?漂亮不漂亮?漂亮。可是漂亮的不是你。满街一水儿 都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小嘴巴,你当好看啊?穿衣服都知道跟别人穿个不重样,可 照相非得都这么一个模样不可。我本来以为你比她们机灵跟她们不一个档次呢。” 卢晓童赌气道:“我傻。我就是这档次。我能有你聪明么?你多机灵呵!”常 山见势不妙,忙道:“不是我不陪你。关键你今天这已经是第五个影楼了,见了影 楼你就走不动。也不考虑我还走动走不动。你比如说你吧,妙就妙在这双小眼睛上 了,多有创意,多有个性,可你让影楼里那帮俗人化个妆试试看。他们就不懂得欣 赏这种美。贴上假睫毛你再看——保准招苍蝇。”卢晓童本是余怒未消,下决心不 搭理他,可是终于忍不住扑哧一乐,恼得“咚咚”地打他。 快走到电影院门口,卢晓童对常山说:“你看前面那些装着等人的,都是鸡。” 常山微笑道:“你懂的真多。”卢晓童说:“你不信?我一个朋友跟我讲,你走到 她们面前看她们,她们不避你目光,还看你拿眼神勾你,就一定是鸡——我们这些 良家妇女,一般在这种场合都回避。”常山笑道:“真事儿一样。说的好象你是养 鸡专业户似的。”卢晓童笑着推他:“咱们分开走,你试试。”常山笑道:“你不 要后悔就成。我可提前告诉你我意志比较薄弱。”卢晓童笑道:“我有什么可后悔 的。” 常山目光游弋着走到广告栏前,抬头研究上面的电影简介。就感觉肩膀被拍了 一下,回头看时,是一个一身黑衣的女子,后面还有几个女子,都侧目虎视眈眈向 这边看。黑衣女子一开口是不很标准的普通话:“先生看电影吗?”常山看见卢晓 童脸上浮着古怪的笑冲自己乐,就说:“当然看电影。买菜我就去超市了。”黑衣 女子又道:“那不如两个人一起看喽。”常山道:“是要两人一起看的。”“那先 生看我怎么样?”常山道:“我怕我女朋友不答应。晓童!”卢晓童应声过来,得 意洋洋地挎着常山胳膊。黑衣女子嘴里嘟囔出一句方言,转过身不理他们两个,往 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售票处只有一个柜台,被一个老头子张着双臂占领了。老头冲着里面咆哮,里 面的几个卖票的妇女都站起来,笑吟吟地看。常山本是好事的,看出老头子似乎有 点问题,身边又有卢晓童这样的观众,于是凑上去道:“大爷,什么事啊?”老头 转过脸来,气得发抖,额头上青筋暴起,说:“你看看。他们电影院整天都放的什 么污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不放《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才叫电影呢。现在整天放 的都是流氓电影,满电影院坐的都是流氓。”常山一拍手感叹道:“对啊。为什么 不放《一江春水向东流》?让我们年轻人也受受教育——不能都当流氓。”一指里 面的几个售票员:“还笑?大爷说的就是你们。为什么不放《一江春水向东流》? 看把大爷气的。” 老头不再理他,奋力向柜台上爬。柜台里面立刻尖叫汇成一片。常山把老头两 腋一托——只觉轻飘飘没什么分量——从柜台上搬到地上,老头顿时急眼了,扑上 来就要厮打。常山捉住老头的两个手腕子将他制住,道:“大爷,你这么闹也不行。” 老头一说话嘴角就溢白沫,坚强地说:“你放不放开?”常山道:“刚才我过来时, 看见那边东风电影院正放黄色电影呢,比这儿严重多了——听说还有现场跳脱衣舞 的。特别流氓。您要不管管,就没人管了。”老头子将信将疑,但是被他制住了动 弹不得,说:“你先放开。先放开我。”常山放开他,老头子活动着手腕子,眼珠 子盯着常山权衡了一下形势,只好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嘴里兀自念叨着:“为什么 不放《一江春水向东流》?”且走且回头怒视,一人蹒跚着去了。 常山回头对着柜台里惊魂未定的几个售票员笑道:“晚上九点的已经开演了? 来两张票。”卢晓童走过来拉拉他的袖子,心有余悸说:“你看你。那老头是个精 神病嘛,你招他干什么?” 电影散场出来,常山自言自语道:“想想就头疼,晚上又得去办公室睡了。” 可是周围比较喧闹,卢晓童没有听见,常山只好又自言自语了一遍。这次卢晓童听 见了,问:“你不回公寓?”常山说:“黄跃的表哥度蜜月来这儿玩,黄跃那儿是 两人合租的,就把我的房子让给他们了。”卢晓童道:“那你呢?办公室冷吧?有 没有暖气?”办公室自然是有暖气的,可是常山聪明,他不说,只说:“无所谓无 所谓,我没事。扛得住。关键是得在沙发上蜷一宿,早上起来浑身都是酸的。”卢 晓童若有所思,“哦”了一声,就沉默了。走了一段,卢晓童终于下了决心,说: “常山要么这样:你到我家去吧——反正我爸妈不在。”常山努力保持平静,道: “那——可是,这样好不好?”看说得卢晓童又有些踌躇,忙道:“可是也只有这 样了。”卢晓童叮嘱道:“不过我事先说好——常山,你可不要想歪了动什么坏念 头。”常山严肃道:“你要这么说,我回办公室得了。”卢晓童斜着目光看他,发 现他的坦诚似乎是不可动摇的,不由疑惑着笑道:“真的假的?我发现我越来越搞 不懂你了。” 卢晓童的父母都在大学教书,家里住的是单元楼。楼洞里黑漆漆的,常山不小 心,一膝盖顶在一辆自行车上,哐里哐当响了半天。卢晓童转过头来,悄声道: “小心一点。灯坏了。可不能让隔壁人看见——都认识,是非多。”常山把脑袋凑 上去也悄声道:“好。没灯最好。咱们就趁黑摸进去。” 七 卢晓童家里面积不大,卧室尤其小,一桌一床而已,进两个人就转不开身。桌 子上是几本外语书和时装服饰杂志。床上是一个大绒布狗。墙上挂着一张风景油画, 印刷品。屋里很简单。 常山拿起一本杂志正随手翻时,卢晓童抱着一只枕头进来说:“你睡我这儿, 我睡我爸妈卧室。给你一个枕头——我从小睡觉就不用枕头,抱着憨哥就行啦。” ——憨哥就是那只绒布狗。常山笑道:“今天晚上,我枕憨哥吧。”卢晓童脸红了, 将绒布狗拽过去说:“不行。” 常山摸出一根烟点上,卢晓童皱眉说:“你能不能不抽?”常山说:“不行。” 卢晓童拿他没有办法,取了一个烟灰缸来,道:“对身体不好。抽一根烟要少活五 分钟的。”常山悠哉游哉一时忘形,道:“这要看你对生活怎么理解。不能做每一 件事你都要想想对什么有好处对什么没好处。那就无趣极了。你比如说感情吧,本 来是稀里糊涂的,没目的,属于自己控制不了的,不能有的放矢。做事事都有目的 的人,你说他的感情你能相信么?你不觉得他可怕吗?你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约 会头一面他先琢磨人女孩子骨盆大小适不适合生养——他还觉得那是响应国家政策 优生优育呢。” 卢晓童脸都气白了道:“常山。我再理你我就不叫卢晓童。”气哼哼抱着绒布 狗转身就走。常山自知失言,他本来是斜靠在床上的,忙跳下地拦住了,又是一大 段告饶赔小心。大意是说,所以出言放肆,皆因为拿你不当外人,全掏的心窝子— —遣词造句就不那么字斟句酌了;假如你实在不能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以后有什么 话大不了本人就阴着,烂肚子里也不说罢。他没道歉,可是说得发之肺腑,又妙语 如珠,说到最后卢晓童终于说:“可是呢,常山,你知不知道你吊儿郎当的那个样 子多可憎。我现在和你在一块儿,老感觉自己特别傻,一会儿被你气得要命,一会 儿又让你哄回去了——你会哄人我知道——整天感觉就跟坐过山车一样,忽悠忽悠 的。我原来多稳重啊。” 常山笑道:“晓童,说老实话,你现在是跟我原来对你的印象很不一样。”卢 晓童道:“对啊,还不都是你。对了,你原来对我什么印象?”常山说:“你看, 一说到这儿你就来劲儿。我跟你说过总有七八遍了。”卢晓童笑道:“那你就再说 一遍嘛。女孩子嘛,不就喜欢听这个?” 常山说:“原来就觉着你特别厉害。很精明。待人接物很老练。属于心狠手辣 那种。”卢晓童嘿嘿一笑,饶有兴趣说:“那现在呢?”常山回答得简洁明快: “一傻丫头。”卢晓童眼睛一转,笑道:“傻就傻吧。我一点也不生气。那我问你, 你喜欢的是哪一个卢晓童?”常山笑道:“都喜欢。”卢晓童想了想微笑着说: “真的吗?你真这么想,就说明你具备了见异思迁的可能性。你本来喜欢的是一个 很能干的人,一接触,发现此人原来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可你还是喜欢?你怎么 一点儿都不挑食喂你什么你就吃什么?那我认为你喜欢的根本就是两个人呢。你说 你让我怎么放心得下?”常山叫屈道:“我你还放心不下?我多老实啊。自打认识 了你,我就一直拿自己当已婚严格要求了。我现在见了别的女孩儿也不知怎么的, 就不好意思,脸红,捻衣服角,绞手指头。”卢晓童笑道:“那是你心中有鬼。现 在老实管什么用啊?人一辈子得碰上多少异性?没准儿你给点阳光就灿烂了呢。” 常山抱怨道:“晓童那就只能怪你这双重性格了。我喜欢的,是哪一个?就是 双重性格这一个。你看本来今天晚上你一直走的是清纯路线,冷不丁你忽然改成熟 型了,思路忽然特别犀利,你也得容许我适应适应不是?”卢晓童笑道:“讨厌。 谁双重性格?”常山道:“你看,又改撒娇了,开始清纯了不是?你老这么变身— —我头晕。”卢晓童气得掐他手背。常山负痛继续说:“其实呢,我最喜欢的是感 受你性格逐渐改变的这个过程。”卢晓童好奇,停下手不掐他了:“哦?”常山道: “你反差这么大,让我觉得自己比较有成就感。哎呀,我说什么了你又掐?你瞧这 血印。” 屋子里暖气很足,人一静下来,就听见咝咝的声音。捱了一刻,卢晓童说: “你说吧。”常山说:“说什么?”卢晓童道:“接着刚才的说呀。”常山笑道: “没了。” 卢晓童穿着一件紧身的黑毛衣,手里正三百六十度负三百六十度滴溜溜转一杆 圆珠笔,神态很专注的样子;脸上薄薄一层红晕,温润如玉——许是热的。又过了 一会儿,她站起来说:“常山试试今天买的衣服吧——看看我的品味究竟如何。” 常山说:“算了。麻烦。”卢晓童坚持道:“你试试嘛。”把衣服递给常山,常山 接时,“滋拉”一下,两人手不由都一缩。卢晓童抱歉地笑:“一到冬天,穿毛衣, 我身上静电特大。” 夜里约莫有两三点,防盗门响,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卢晓童一下醒了,说: “完了。我爸我妈回来了。”摸黑穿了衣服出去了。 常山一时如堕冰窖,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心脏狂跳不已,好象有一只 握紧了的拳头正用力击打着左右心房,每一次击打都清晰有效,极富节奏感,实实 在在打在心肌上。轻轻一动,只听床“吱吱”一响,马上趴好一动也不敢动了。外 面说什么听不清楚,声音忽高忽低,偶尔有几句飘进来,很严厉,是一个中年女性 的声音,想必是卢晓童的母亲。常山恨不能竖着耳朵听听外面到底怎么说,又怕真 听到外面说出什么话,脑子里飞快地做各种设想和应对措施,不觉身上的冷汗出了 一层又一层。 后来常山坚持说那半个小时乃是他有生以来最难熬最恐怖的半个小时,卢晓童 更正他说,哪里有半个小时,她和她爸妈不过吵了十来分钟而已,考虑到夜深人静, 她父亲说完你先睡沙发上这个事情回头再说以后,当晚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这和常 山听到的还是一致的:谈话确实是由一个低沉的男中音结束的。 这一夜真不知是怎么撑过来的。看看手表,终于六点钟了,常山就穿好衣服, 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双手攥住门把轻轻一拧——可恨门还是“咯吱”一声。沙发上 卢晓童合衣躺着,闻声蓦的睁开眼睛,眼皮红红的有些肿。黑暗之中,常山比了个 手势,卢晓童点点头,起来打开了门,常山看看卢晓童的眼睛,转身走了——到了 后来两人已经可以把这件事当作笑料的时候,常山想起来幽默说,两人那时的手势 和动作意思是,“我撤”,“我掩护”——尽在不言中。可惜这个幽默是后找的, 不是那时侯说出来的。那时侯要这么幽默一下,才叫幽默呢。 常山走出卢晓童家的楼洞时,外面还一片漆黑,可整个楼上已经有一两家灯亮 了。天气很冷很干燥,常山呵着白气走,冻得缩手缩脚。穿橙黄外套戴白口罩的清 洁工已经开始扫地了,一扫帚,又一扫帚,都扫在人心上。常山想想昨天晚上的事, 只觉十分陌生了,真是像梦一样。 白天上班的时候,常山还没缓过劲儿来。段湘宁含笑说:“常山,昨天晚上又 上哪儿鬼混去了?又夜不归宿。”常山说:“什么话?”段湘宁笑道:“昨晚上我 给你总共打了六七回电话,就没人接。”常山道:“啊,我到黄跃那儿去了。有事 吗?”段湘宁说:“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正说间,电话响了,段湘宁接了, 笑着递给常山:“也是找你的。”常山心不免“砰砰“地跳,一接电话却是黄跃。 黄跃说:“昨晚上死哪儿去了?说跟你一块儿消费几张保龄球票,满世界就是找不 着人。传呼也不回。”常山捂着电话听筒仓皇道:“回头再说吧。”就把电话挂了。 段湘宁笑道:“你昨晚上行踪可是越来越可疑了——黄跃也不知道你干什么去 了。晚上回去得看看本市新闻,看看要出了什么大案要案的,说不定这就是条线索。” 黄跃苦笑,没有心情和她犯贫。这时候,电话又很不识趣地响了,段湘宁走过去接 了,说:“对,他在,您等会儿。”把电话放下,袅袅婷婷直走到常山身旁,方笑 着说:“常山,我原来的推测看来是错了——我把你想象得还是太善良了。现在是 你那位,卢晓童找你,她也不会不知道你昨晚上去哪儿了吧?连她都不知道的话, 太可怕了,我不敢想下去了。” 常山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挪过去拿起电话:“喂?”卢晓童的声音很平淡: “常山吗?”常山说:“对。晓童什么事?”卢晓童说:“我爸爸妈妈希望你到我 们家里去一下,说要跟你谈一谈。”常山说:“噢。”卢晓童说:“那就这样吧。” 常山一激灵忙说:“喂,晓童?我一人去呢还是咱们一起?你看什么时候去合适?” 卢晓童道:“你自己去。最好趁我不在家时去——不然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呢。我爸 妈都退休了,平时都在家。”常山道:“噢。你说我去要不要提点东西?”卢晓童 说:“提什么东西?你以为是让你提亲去呢?”常山道:“噢。”卢晓童又说: “我爸爸妈妈都是教了一辈子书的,平时就看这看那看不惯。你就少来你那嬉皮笑 脸的样子。”常山说:“噢——哪能哪能呢?” 放下电话,一回头,却见段湘宁正在身后,幸灾乐祸冲他笑道:“我知道是怎 么回事了。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大错误嘛。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何 况老丈人呢。”常山心里烦乱到了极点,几欲发作,活生生忍住了,只说:“你觉 得有意思吗?女孩子,学这么贫干什么?”并不看段湘宁,转身走了,走到门口, 不知道该干什么,看见门背后的暖水瓶,就拿起来走回到自己桌子给茶杯倒水。 段湘宁呆在当场,脸色一时红一时白,心里想,刚才还是“哪能哪能呢”的一 个人,跟自己就这么说话。可恨的是还要做出那样一副样子来表明他对此毫不在乎。 一人越想越气,走回到自己桌子旁,一只废纸篓碍手碍脚的,就一脚踢开了。常山 端坐着喝水,余光里看到段湘宁摔摔打打的,只觉得好笑,有点解气,可这种心情 只是一瞬间的事——还有单刀赴会的一场大戏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