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生 作者:晚了 她死了。葬礼是方圆百里没有过的风光。气派的场面招惹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没得比。她命好,男人是城里的大官,把握着四城八府的命脉。 结婚那年,她20岁,男人16岁。公公死得早,男人长得文弱,婆婆琢磨着找 个身板硬朗的媳妇来支撑着这个家。 她也不太清楚,媒婆来家里坐了两回,不怀好意地瞅了她几眼。她也没再意, 那是媒婆的习性。 哪有姑娘不怀情,她也有过心事。暗暗思量过,嫁人得嫁象对门王家二小子, 性情好,人也勤快,见到她时,咧着嘴,憨憨地朝着她笑。他家院里有棵老龙眼, 采收时他准偷偷塞一把给她。 那个年头,全国上下闹饥荒,小户人家的婚事也不能怎样的闹腾。她稀里糊 涂地换上她娘给的新衣裳,吹吹打打的被送出了门。就是有着千般万般的不甘愿, 事到这份上了,想逃也逃不掉。多年后她回想起那情形,心头上也是恍恍然的失 落。 拜过了堂,生是人家人死也是人家的鬼。都是命,想挣扎的姑娘不少,只是 到头来没一个好下场。 婆婆是本份人,也没给她什么下马威。男人是小了点,睡在她身边,拘束地 弓着身子,听着他的鼻息,象只迷路的小猫。她叹了口气,为他掖了掖棉被。 他羞涩地喊她姐,她怔怔地看着他。他不敢出声。月光透过窗子淡淡地洒在 床上,照在她眼角的泪珠。她拉了拉棉被,慢慢地向他靠近,用微微的体温包容 他单薄的身体。 隔年,她有了儿子。儿子生得白净,和他爹小时候一个模样。他还是喊她姐。 晚上,她在坑头缝缝补补,他在灯下看着书,小日子也过得象模象样。 孩子到了八个月还坐不直,镇上的郎中说八成是软骨头。女人傻了,求仙拜 佛的也不见效。有天夜里,婆婆做了个梦,梦见男人他爹说他在那里吃不饱。隔 天婆婆一说,村里的仙姑就传来了话,大人在那里都吃不饱小孩子的腰怎能挺得 直。 这话男人听了,一脸的煞白,两腿一软,跪在他爹的灵前一言不发。多年以 后,他再想起这事情,心象万只蚂蚁在咬噬似的,茫茫然地疼痛了起来。 女人心软,还是象宝贝一样的疼着那孩子。孩子的眼睛长得好看,象龙眼核 一样的圆溜溜,她时常看着那孩子的眼睛发呆,想起了娘家对面王家院里的那棵 龙眼,还有偷偷塞一把龙眼给她的王家小子。再仔细瞧一下眼前的孩子,一切象 做梦似的。 过年的春天,不知道吹了什么风,村里的年轻人都中邪般地读起书来,他读 得更起劲。她没上过学,却识得大体,看着男人读书心底高兴。他不是干粗活的 料,多念点书没什么不好。 他也有长进,十乡八里红榜题名就他一人。那可是轰动的事,旧社会中状元 兴许也就那模样。 他上学了。寒暑假还能回趟家。乡下偏僻,回趟家不易,一路上转几次车不 说,买张车票也得托人情开后门的。他在城里无亲无故,想托人求个情也没门路。 慢慢的,回家变成是懒洋洋的事了。她不怪他。指望着他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指望着能和他再生个儿子。 终于,他在城里有了工作,起初还能隔三差五的回家。慢慢的,说是工作忙, 回家的次数少了,偶尔回趟家也是急匆匆的。她没说什么,只是听着他喊姐次数 比先前少了,心里有点儿失落,心头想着要是他喊她的名字该是用什么样的声调。 婆婆老是怂恿她跟着到城里看看,老人家心细,儿大了总会做些由不得娘的 事。他不如她热心,还是带着她上路了。 城里果真是个好地方,但那地方是属于城里人的。她不习惯那里的灯光,不 习惯那里通夜的车水马龙,更不习惯城里人看她的眼神。她是闲不住的人,洗洗 涮涮完,一颗心就空荡荡的,开始念叨着田地的庄稼和那软塌塌的儿子。 她忍不住说了,男人更是求之不得。回到家,女人觉得一身舒畅,城里始终 是天外天的事。她也认命了,仿佛她生来就是属于那旮旯的,只有那几亩薄田和 躺在床上的儿子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渐渐地,男人的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儿子十岁那年的冬至,婆婆遣她到城 里办年货,顺便问一下男人几时回家。她知道老人家的好意,也没说什么,收拾 一番就进城了。男人看到她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她忘了答他什么,只记 得象不小心被刺扎了一下似的。 女人没跟他计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能怎样。那几天太阳出奇的艳,她 照样地洗洗涮涮,洗那条床单时,不知道怎么的,水上老有三两根的长头发在水 里游来游去。她慌慌地换了一槽又一槽的水,却总有那么一根细细长长的乌丝在 水里面潜伏着。她想起在出嫁的那年铰去的长发,也是柔柔亮亮的,长长地拖到 了腰间。 男人还是没跟她回家,说是最近忙过些天再看看。她什么也没说。回到家, 还是如往常的过日子。除夕那天,还是不见他的影子,她也没指望着他能回来。 年初五,他还是回来了。那一夜,他从婆婆的房里出来后,傻傻地在厅堂里 坐到天亮。晌午,他悄悄地走了。婆婆恨恨地道了声:“这忘本的不肖子!”女 人假装没听到,两只手却不自在地绞着,她有几分明白婆婆在说什么,心里害怕 着那话给挑明。 婆婆到底没把话说明,她松了口气。日子还是如往常般的前行,岁月总在催 人老。婆婆在一个干冷的夜晚里,静悄悄地走了。那天,她放肆地嚎哭着,象是 在暄泻长年抑在胸头上的闷气。 至亲的人走了,男人更理直气壮的不回家,她也由顺从到了漠然。长年躺在 的儿子个头有她那么大了,有时扶他到院子里透气也挺费劲的。有一天,女人问 儿子:“娘,给你说个媳妇中不中?”儿子眼睛避着她,手不停地在床沿上摩擦 着。 月光歪歪斜斜地照儿子那双苍白的手,她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的月光,也是这样歪歪斜斜地照在床上。她茫茫然地盯着那张床,似一个雕花的 世界。儿子的世界。 她没再和儿子提起娶亲的事。 在城里打工的年轻回来说,男人在城里升了官,据说那官大得能呼风唤雨。 她当是没听见。儿子的世界单纯,无风无雨,偶尔提起城里的爹,女人就一脸的 荒芜。久而久之,儿子也不敢再问,只有在他那雕花的世界周而复始地思想着。 那天还是和如往常一样,儿子平日吃得少,新鲜的蘑菇可口,他也没有多吃, 偏偏中毒就是他。女人喃喃地念着:“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左邻 右舍的无不跟她落泪。 儿子也走了,她过得更没着落,但还是依样的忙碌,家里家外打理得清楚。 有几次,她突然急急的往回赶,都是突然想起了忘记叫儿子吃饭。回到家,孤清 清的没一丝声响,她就愣愣地站在床前,瞪着儿子的世界。 一年后,她突然消失了,邻居觉得奇怪,推开门一看,她在床上安祥地睡着, 恐怕断气有好几天了。男人马上赶回来,他是一身的光亮,站在门口慢悠悠地打 着手机,跟随他来的人指手晃脚地比划着,那派头是谁都没料到的。 数日,后山的坟岗上多了窟新坟,远远望去,象一个圆圆的句号。终极了女 人一生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