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云倦初又一次觉得气氛尴尬了起来,他不露痕迹地垂下睫去,仿佛在注视着 雪地之上婆娑的梅影。 只听苏挽卿对方炽羽道:“表哥,你说舅舅他找我?” 方炽羽道:“是他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绣楼,让我带你过去看看。” “好啊,在哪儿?” “就在对面!”方炽羽指指不远处。 她的目光正好对上不知为何也抬起眼来的云倦初的双眸,不觉脸又绯红,红 得像她手中的梅花。 于是,她转过脸去,对方炽羽道:“表哥,你带我去看看吧。” “公子,那我……”方炽羽向云倦初请示着,并没有意识到此时院中的气氛 微妙。 “请便。”云倦初好像是刚回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微笑。 “告辞了。”苏挽卿也回他一笑。 望着她与方炽羽并肩离去的背影,云倦初只觉得心中有些怅怅的。 正在此时,刚走到门口的她却转过身来,眼中燃着四溢的柔情,向云倦初道 :“我还是觉得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不然上天干吗要将它们创造出来呢?” 她渐渐远去的红色影子耀眼得像火,燃烧着梅海的每一个角落,满院的梅花 竟也开得分外夺目。只是这夺目之下依然隐藏着种淡淡的凄凉,淡得不露痕迹, 就像云倦初此时又重归平静的眸光。 他的眼眸总是很平静的,喜也很平静,悲也很平静,就像是一泊波澜不兴的 湖。但湖心永远散发着一种幽幽的光彩,那是来自于湖底深处的绝艳才华,也是 其深处的无尽悲哀。这种光彩就好像是旋涡一样,教人好奇,景仰,甚至深陷。 可是每当这种光彩释放一次,就好像又耗去了他几分心神,几分生气,因为 在每一次的释放之后,人们便会发现湖水的光泽变得更加平静,平静得仿佛只剩 下悲哀。 这泊湖,也许永远不应该有波澜的。 “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云倦初将手中的雪蕊放在鼻畔,嗅着那股若 有若无的清香,微微苦笑。 雪,不知何时又从天上飘落了下来,纷纷扬扬,遮盖住了刚刚展露出美丽一 角的雪骨冰肌。 云倦初这回没有再去掸拂些什么,因为他知这一切都是徒劳——生就是白色, 生来就不该耀眼。如果非要拼得一时盛放,那只有换来一世的悲哀——他已经有 了这样的教训,他不能再错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那头盛放的鲜艳,她曾站过的地方有一朵红色的梅花, 应该是她刚才折下的。 他想将那朵花捡起来,但最终,他没有。他只是转过身去,走向云楼。 冰样的花朵从他指间悄悄滑落,落在雪地之上,好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红色的花朵则在它的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它,好像是一滴燃烧的眼泪。 一阵风吹来,红色的花朵借力飞旋,飘落在白色的花朵之上,缠绵胶着,双 双化为春泥…… 只是不知,来年的这片土地上破土而出的横斜疏影究竟会是红色,还是白色 的花蕊? 渐紧的寒风和纷飞的玉屑又在催动着看似静默的梅海隐藏了一整年的跃动心 情——三季的沉睡,只为一冬的盛开。 云倦初知道冬天又来了,梅花又要开了。 他不自觉地回想起初春时的情形,回想起那朵比红梅更明媚的笑靥。其实这 一整年,他也并未停止过回想——那种盛放的美丽不知何时早已烙在了他的心头, 成了他抹不去的牵念,也是挥不断的心伤。 他抬头看着对面绣楼上她曾经时时向他敞开的窗户,此刻却已紧闭。他好希 望此刻他的心也能像这紧闭的窗一样封锁住一切,可往事却悄悄的涌上心头,如 同梦的碎片,情的点滴…… 相识一年,他们似乎永远在相遇,又永远在失之交臂—— 当疏淡的梅英飘飞如雪,淡粉的希望扬泻枝头,空中不时传来的燕语莺歌, 纠缠着西湖之旁如丝的春柳,苏挽卿的美便化为一朵明媚的桃花,伴随着江南缠 绵的细雨,悄悄绽放在他的心头。 这样的春天总是令人心醉的,因为那漫天的绯色就像是滴不尽的相思,抛不 完的缠绵——纤纤十指轻抚的旋律诉着她少女初开的情窦,道着她为君心动的衷 肠——“莲丝长与柳丝长,歧路缠绵恨未央,柳丝与郎系玉臂,莲丝与侬续断肠”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着琴吟唱着,搅得他一向平静的心湖竟汹涌得像片 汪洋。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小舟,忽然遇见了一道倾泄而下的瀑布,恣情飞溅的水 珠浸润了小舟的内外,教他不自觉地追寻着水的气息,不断地朝着那道银河似的 诱惑飘近。可他偏又清醒地知道那醉人诱惑下面藏的是无底的深渊,只要他踏进 一步,便会无止境地沦陷。他清楚这种沦陷的含义,这种沦陷会耗尽他的一切心 魂,会让他永远都停不下脚步。他并不害怕这种永无休止的给予,他也真的很想 这样忘情地给一回,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给不起。 他一出生便注定了只能孤独,因为那道与生俱来的枷锁早已困住了他的心魂, 锁住了他的生命。他又怎能再去困住那道绚烂的水华?因为他的一切其实只是虚 幻,他的怀抱只会是她的深渊。所以,他的眼眸依旧平静,平静得仿佛映不出她 越来越炽烈的双瞳。 于是,夏的艳阳便在他静如止水的眸光中悄悄溜走,隐没成风卷的落叶里一 声声斑驳的叹息。 叹息声中,绣楼的那扇小窗终于关闭,窗后的倩影也再难寻觅——她开始绽 放于高墙之外。正如云倦初所想,她的美是掩饰不住的——只一个秋天的时间, 她已成全临安公认的第一美人。 她爱笑,笑得洒脱,笑得别有情致,以至于临安文人笔下描绘她倾城一笑的 诗词多得都足以编一本集子;她偶尔也哭,哭得毫不掩饰,每到动情之处,便是 梨花带雨,倾倒众生。 她有很多的朋友,上至王孙公子,下至一介书生:她可以与三五知己结伴交 游,扬鞭策马;也可以静坐一天,一动不动,只为让一位她认为才华横溢的无名 画师照她画一幅仕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