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苏挽卿的明眸闪亮起光彩,璀璨夺目的光泽下,他却更觉自己生命的黯然, 他最终还是用最平静的微笑淹没了她升起的希望:“可我现在却只想找个地方, 安静地死去。” “你休想!”苏挽卿失态的大叫。 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真的可以是一缕轻烟,走过人间而不留半点痕迹? 他错了:他是一个生命啊!一个美得逼人,亮得摄魄的生命啊!即使他不在 乎,即使他从不是在为自己活着,可他却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云楼、贝阙能证 明他的光彩与智慧;皇天后土能证明他的付出与牺牲;而她则能证明他在深深地 爱着! 明明他就站在她面前一颦一笑,明明他就有着凡人的一切喜怒哀乐,可他却 硬要将自己湮灭,让人们忘却,甚至不惜用死亡来磨灭他在人世的一切牵挂,一 丝眷恋。可他知不知道:他已经搅乱了太多人的心湖,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他 的身影又早已被多少人铭刻在心?他明明已经搅得天下风云变色,却偏要固执地 绝尘而去—— 就像云中飘落的雪花,总以为在来年的春天便能化为春水,了无踪迹,却不 知他已唤醒了满院红梅怒放的青春!冬日,她愿为他绽放枝头;春来,她愿为他 化尘作土!她愿为他抛弃一切繁华瑰丽,而随着一江春水一同烟波流转,只为那 三千取一瓢之中有着他的气息! 看着她为他心碎,云倦初更不忍心再让她沉溺于情丝的纠缠,他狠下心肠, 诉说着自己的坚持:“我已经实现了我在世上的所有夙愿,偿尽了所有的恩情, 我耗尽生命就是为了拼凑起破碎的光阴,让一切都能回到以前——我从不曾存在 时的以前!”说着,他轻轻推开她的柔荑:“别让我的血,脏了你的袖。” “究竟你是怕脏了我,还是怕我脏了你,怕红尘脏了你?”苏挽卿落泪如珠, 望着眼前清高不若凡人的云倦初,猜想着他一切能让他弃世的理由。 “不,你不懂。”云倦初摇头,吐露了他十一年来心底隐秘的悲哀,“我倦 世弃世,并非是怕红尘污了我,而是怕我……污了红尘。” 苏挽卿怔在他这句话里,也怔在他眼中流泻而出的悲哀之中,她凝集所有的 智慧和柔情看进他深如汪洋的眼底,问道:“告诉我,在你愁云深锁的眼神后面, 到底藏了什么?” 他已经累了,累到无力再瞒她些什么,纠缠不清的感动与负罪感已让他彻底 疲倦,心甘情愿地被她穷追不舍的勇气所俘获,他鼓起勇气,终于决定向她坦白 他内心所有的秘密,于是他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什么?”她迫不及待的问。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形,她绝对不会答应云倦初的要求,苏挽卿不安地躲藏在 内室的门后,紧张地注视着外间对峙的两人,并觉得随着寝宫内凝滞许久的沉默, 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会沉淀在这样的暗流涌动里。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将所有的波涛汹涌都推到了台前——崇远开口: “我没想到,你会骗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会给他设下一个 如此精心的骗局,让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都毁于一旦。 云倦初平静的笑了笑:“这也是不得已,为了救出我三哥,我必须这么做。” 崇远冷笑着:“我看错了你。” 云倦初摇头:“你都从没正眼瞧过我,哪里谈得上‘看错’?你看错的只是 权力的力量,它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强大,不是吗?” “是啊,谁能想到你竟舍得放弃到手的江山社稷?告诉我,他们宋人究竟给 了你什么?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维护他们?你还记不记得你身上流的是契丹人的 血液?!”崇远咆哮着,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迷惑”了云倦初,让他竟然选择 向自己的血统倒戈。 苏挽卿的心跳在崇远的咆哮声中重重地跌宕,脑海霎时一片空白,随即又涌 上了狂潮一般的莫名悲哀,她强压着狂乱的思绪,屏住了呼吸,等着云倦初的答 话给她一个明确的证实。 云倦初的声音依旧低柔而轻缓,平静得几乎让人难以想象他此刻面对的是怎 样一种风刀霜剑,但其中流露的深沉哀伤却又教人闻之心酸:“你问他们给了我 什么?他们什么都给了我,拥护、爱戴、信任,更有二十四年的养育之恩。可你 又给了我什么?这一身契丹血统又给了我什么?它只给我自卑、耻辱,甚至剥夺 了我接受人间关爱的资格!” 依旧地静如止水,依旧地波澜不兴——他一如往常的语调却让得到了答案的 她禁不住泪落双颊,她终于知晓了他所有的秘密,终于读懂了他眼底悲哀的根源, 原来他竟一直背负着这样的身世秘密,原来将他压抑得最深的竟是人间的情和身 上的血!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如同闷雷震在心版,她终于收回了纷乱的心绪,在已漏 听了许多对话之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外面,心跳不觉随着加快。 崇远走向云倦初:“你以为这样便可以阻止我?” 云倦初冷冷地看着他,微笑:“三哥他们已在京畿军力的保护之下,你已经 没有机会去刺杀他们;而那块节制天下兵马的令牌我已让人妥善地保管,你也没 有机会去发动宫变。你手中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 气急的崇远一把揪住云倦初的前襟:“可你还在我的手里,而且据我所知, 李纲那一伙人还想拥你为帝!” 云倦初并不挣扎,却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你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 崇远随之一愣。 苏挽卿也跟着一愣,直到看见云倦初忧心如焚的眼神越过身前的崇远向她看 来,她才意识到他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半个身子露在了 外面。她慌忙藏回门后,眼眶又湿了:想不到他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还想着她的 安危。 见苏挽卿在自己的提醒下缩回了身子,云倦初这才又转向眼前的崇远:“我 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 “可只要你活着一天,你便流着契丹人的血一天,你无法选择!” 云倦初幽幽一笑:“如果我死了呢?” 崇远惊道:“你想干什么?” 云倦初淡然地笑着:“今早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闻言,崇远的手蓦然松了,而在他松手的同时,有一闪绿光从云倦初的身上 滑落于地——是一根玉簪。 崇远飞快地捡起那根玉簪,冷冽的眼波瞬间变得柔和:“这是你母亲留给你 的?” 云倦初愣了愣,声音也不似刚才的幽冷:“不是——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 是她的。” “是。”崇远肯定地点头,“我见她戴过一回……” 有一种陌生的情愫点点滴滴地漏进了云倦初的心房,也凝住了原本剑拔弩张 的空气,他与崇远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停伫在了静静闪光的玉簪之上——透过那 道悠然如梦的绿光,他们都不禁想起了一抹美丽的剪影,一种疏离许久的温柔… … “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崇远问。 云倦初反问:“你又有没有想过她?” 崇远目光闪烁,终于点头坦白道:“我承认,我对不起她。可你身为人子, 又怎能再次伤害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倦初疑惑,想不透他为什么忽然关心起了已逝的母 亲。 “当年你母亲她用自己的性命向皇帝保证你的血统,可你还是被软禁,这说 明你那个所谓的‘父皇’压根就不相信你是他的儿子。他要是回来见到了你,见 到你登上了皇位,你认为他是会感激你救回他呢?还是仍旧要杀了你挽回他的脸 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