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宋钦宗靖康三年春 钦徽二宗南归,钦宗复位,尊徽宗为太上皇。 云倦初揭身世之谜于天下,述其确非皇室血脉,而是侥幸获得皇七子之玉牒, 从而斗胆假冒,欺世夺位。 此言一出,天下震惊,徽宗当即下令拘捕云倦初依律处置。 但假冒皇子之事实在来得太突然,也太匪夷所思,天下人在震惊的同时,却 也在心底期待着云倦初能多给天下几分解释。 然而云倦初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在锁链加身之时淡淡一笑,淡如流云,灿若 星辰…… 十一年后的今天,云倦初想不到自己又一次被锁在玉辰宫内,仿佛这里是他 生命的一次次起点,也是一次次终点。 春寒依旧料峭,冬季寒冷的尾声和春天初暖的序幕,交织在空气当中,让人 分不清强弱,也料不准将来。 一如当年的世间情冷,他也一如当年的毫不畏惧,只是,原因不同:十一年 前,他是抱定了弃世而去的念头,所以静心等死,任风刀霜剑,而毫不在乎;如 今,他却是对生命充满了尊敬和眷恋,因为他的生命中多了一个美丽的牵挂,让 他甘心承受一切苦难,而甘之如饴。 他已无心再去管什么人情冷暖,更不在乎皇权之下是否还藏有真实的情意。 因为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外地落在他预料之中,仿佛他等这个结局已等了 很久很久——除了一件事让他稍感意外,那便是父皇见到他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 句话——“你不是我皇室血脉!”,他没有想到父皇竟会恨他至此,不惜当众公 布,而不顾皇家的颜面——剩下的一切便都按着他的想法顺理成章地发生:李纲 宣读了他所谓的“身世之秘”,然后全场哗然,再然后是囹圄之灾。 百官惊讶又鄙夷的神态,三哥愕然又复杂的表情,以及父皇得偿夙愿般的残 笑,一切一切都别样清晰地在面前流闪而过,他承认在那一刻,他确实感到了悲 哀,极痛,也极沉重,仿佛是命运残忍地狞笑着,在背后一掌推来…… 曾经他是多么地害怕这种悲哀,这种孤独,甚至选择以死亡来逃避,因为这 是怎样一种痛入骨髓的孤独啊——他也许是这世上最孤绝的人,却也最怕被人间 抛弃。 就因为怕了这份孤独,就因为怕了这种抛弃,将世事看得太清楚的他,才不 得不选择逃避,将灵魂深锁在孤绝的外表下,不敢让任何的情意叩开他的心门, 因为一旦心门被叩开,他便会对这个世界又多抱几分希望,而最终会被失望伤得 更深。 可当今日真正面对了这种悲哀,他却觉得它并没有他十一年来所想的恐怖, 因为他还有她——有了她,他还怎么会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呢?即使世上再无他的 容身之所,他也能在她的眼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活着: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至 少可以用来想她,可以用来兑现他对她的承诺——他的生命已属于她,只要他活 着一天,他便没有对她、对爱食言。 初春的寒意中,他又开始咳血,不堪重负的身体好像就快崩溃,他从没有像 今天这样痛恨自己孱弱的病体,因为虽然知道朝廷在结束了冗长的争论之后,可 能还是会赐他一死,可他却不愿病魔抢先一步带走自己。 也许对大多数死囚来说,在囹圄中病死是一件幸运的事,至少可以减轻押赴 刑场的痛苦和屈辱,保留最后的自尊。而对他这样清高而华丽的生命来说,自尊 更曾是他的全部,让他十一年纠缠在自卑和矛盾之中,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光彩, 甚至不惜在一场力挽狂澜之中耗尽自己的全部生命,换得一身洁白,绝尘而去。 可当他终于了解了她,了解了她的爱,他这才恍悟:原来真正的爱从来就不 论尊卑贵贱,无论他身份怎样、前路如何,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相伴他左右,与他 一路同行,用她坚定执著的侧影带给他无穷的温暖。 因为她,他此刻可以如此平静地面对幽禁的岁月,不将它们看成一种逼近死 亡的绝望,而将它们看成他为她而活的最后甘甜;因为她,他的人生焕然一新, 他开始无比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的生命如今已负载着更多的含义,而她,便 是他三生石上因缘注定的甜蜜负担——为了她,他愿意将最后的生命活足,不论 是一天,还是十年! 窗外逐渐扬起的春风终于悄悄地萌发了来年的绿意,他走到窗前,伸手拨开 密结的蛛网,让满含生机的早春气息,慢慢地渗入屋内,也渗入心田…… 暗夜的星光在漆黑的天幕中闪烁,赵桓却觉得它们的光彩都远不及眼前的这 对明眸——清光摇曳在她的眼中,恍若醉人的醇酒。他忽然想起在金国的岁月, 每当看着天边两国皆同的星辰,他便会常常想起这双眸子,想起这双眸子的主人 如火绽放的瑰丽青春,对她的回忆最后竟成了他对自由的深切想念。 而当今日刚刚抵京的他,一踏入久违的寝宫,这双在思念中描摹了千万回的 星眸居然就出现在眼前,让他觉得仿佛是身处梦境。 “你知道吗?”赵桓走近她,说道,“在那边,朕常常会想起你,而一想起 你,就会分外地想念自由。” 苏挽卿看着他:“皇上既懂得自由的珍贵,就请还给他自由。” 赵桓蓦然醒悟:她会出现在这里,决非是他梦想成真,而是因为她早就入宫, 一直就在这里,而这里在此刻以前还是云倦初的住处。于是他皱眉:“原来你是 为他而来。” 苏挽卿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坦然一笑:“我的确是为他而来。” 赵桓心中升起了怒意,他逼近她:“你应该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没有任何 一个皇帝能容忍这样的欺骗!” “欺骗?”苏挽卿冷笑,“皇上,究竟是他欺骗了您,还是皇上自己欺骗了 自己?” “什么?” “人还是皇上当年救出宫的,别人不知道,皇上还不知道今日站在面前的云 倦初就是您那个‘七弟’吗?” “……”赵桓楞了。 “可皇上却任天下都相信他一手编造的谎言,眼睁睁地看着他锁链加身!皇 上,您难道就没有一点疑惑吗?” “为什么?”赵桓终于问了出来,好像如梦方醒,“为什么他要那样说?” 苏挽卿凄然一笑:“为了皇上您,也为了天下……”说着,便将她知道的一 切从头道来…… 听完苏挽卿的一番叙述,赵桓几近错愕,他在殿中来回地踱起了步子,稳定 着自己纷乱的心潮——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从当年云妃的死,到云倦初今日 为何要撒一个弥天大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