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 作者:叶梵 接到医院电话时,宜薇已经弥留了。医院那边说宜薇在手术台上很吃力的报 出一串数字和一个男人的名字,他们试了一下,就拨到了我这儿来。 我有点木楞,直到听筒里传出焦急的“喂、喂”催促声,才缓过神来。 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有点口吃。 车祸,护士小姐迟疑了片刻,最后对我说,燕先生,你赶快来吧,再晚恐怕 就见不上面了。 我的头开始一丝丝往外抽似的痛,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我顾不上拿外套, 从抽屉里翻出一只红缎丝茸小盒,冲出门去。 外面灯火通明,车来车往,两旁的路灯沿着飞驰的车轮一排排向后隐去。我 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死了,脑中残留下的,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宜薇是我第二个女朋友,曾经一度我以为自己很爱她,以至在相当长的一段 时间里,我一直这么认为。 认识宜薇以前,我还在读书,在石家庄一所普通大学里学美术,我的志向是 当一名画家。 照甘力的话来讲,就你这样,成天忙着泡妞,坐家还成,画家是想都别想。 我狠狠瞄了他一眼,少恶我,喊你声哥们还蹬梯子上脸了。 甘力在我最好朋友的位置上坐了很久,后来我和甘力达成共识,石家庄实在 不是个出产机会的地方,于是我们毕业后南下南京,准备闯荡一番事业。那时北 京通县的宋庄是我心目中的乌托邦。 在南京的生活很是落泊,像我们这样的异乡人,人生地不熟,别说事业,就 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我和甘力合计了一下,就去扑票,然后转手卖掉,从中小 赚一笔差价,聊以为计。 就这般与宜薇相识,漂亮的女孩在我们手中买票,钱都要给了,有个家伙过 来临场添乱,我跟他理论了几句,话不投机,动起手来。 那些日子,我和甘力都有种压抑很久的感觉,所以有点像玩命,骂着粗口拳 打脚踢,那小子起初还死要面子硬撑,不一会儿就害怕起来。我俩正是性起,依 旧不依不饶,他的同伙见我们这样,也不敢上前来劝,于是该跑的照跑,喊风紧 扯乎的照喊,剩下的一个实在没辙,毫不犹豫就拨了110.最后还是靠着宜薇替我 们作证,说不关我们的事,是那群人先动的手,这两小子顶着天了也就是一正当 防卫。 或许是一个妙龄女郎的证词可信度更高点吧,我们很轻易的就被从警察局里 保了出来。 过了些时候,我和甘力请那小子在希尔顿吃了次饭,几杯下肚,我说那事也 别往心里去,有道是不打不相识嘛。那小子还算识相,红着眼猛拍胸脯保证自此 冰释前嫌,大家尽管称兄道弟。 事后甘力为了打架那档子事还亲自登门向宜薇解释,我这哥们也没大缺点, 就是性子急点,咱不能眼睁睁的看他往火坑里蹦而不伸把手,救人于危难,你说 是吧? 宜薇白了他一眼,你那是救他呢?你那是毁他吧! 宜薇家境富裕,闲着无聊便四处乱逛,逢到演唱会音乐会之类的都会去看, 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大家年纪相仿,一来二往,打成一片。 我们经常去乱世、卡萨、雷迪蹦迪,要不就到答案听歌喝酒侃大山,夜夜笙 歌,醉生梦死。 宜薇身边的朋友多到成打,我们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变量而已。我看得出来, 甘力喜欢宜薇,他还不止一次的问过我,觉得宜薇怎么样。 这类富家妞除了难伺候外没有旁的优点,我摇头撇嘴,不已为然。 他诚惶诚恐,千万不要打击我,这可是我的初恋。 我咧着嘴,你这个male. 他厚颜无耻起来,riot of adolescene,没得治了。 我抹了把子需乌有的冷汗,没想到你都堕落到自个儿亵渎自个儿爱情的地步 了。 见笑见笑,他朝我躬身作揖。 我和甘力很少再去五台山扑票,无事可做时也会心血来潮的重抄旧业,宜薇 打电话过来,要我们陪她逛街,甘力同来人侃得正欢,回头心不在焉的对我说, 你去吧。 在金鹰她买了一大堆东西,时装,化妆品,首饰,还有一条领带,说是送给 我。 我笑笑,我是不喜欢西装领带一本正经的,再说这条色彩太亮,不适合我。 她故意耍赖,拉着我的手不肯挪地,我只好收下,因为我看见营业小姐正冲 着我们笑,瞧那神情肯定是把我们当成了一对情侣。 下面发生的事快得有点冒然,我陪她在张生记吃了晚饭,又去小哈德诺克喝 了半宿的酒,然后在酒精的驱使下稀里糊涂的同她上了床。 我们并排躺着,她侧身搂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胸口。 她问我从前有过几个女朋友,我笑着吻她的额,为什么不问有没有,而问有 几个。 她轻声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有些不知所措,那个晚上,我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全部讲给她听,包括因为 毕业散伙各奔东西才分手的钟钟。我说,其余的也有,但都从来没有上过心。 她忽然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冀北,我要成为你最后的一个。 橘色的窗帘散开着,我在月影中端详她半明半暗的脸,用手慢慢抚摸她披散 下来的长发,我笑得有点不自然,干嘛对我这么好。 她不回答,用脸一点点蹭着我的胸膛。猛然间我有种负罪感,我轻轻从她身 下抽出胳膊,跑进卫生间冲凉。水声哗哗地响,自我头顶倾泻下来,淋过我赤裸 的身躯,迷漫在周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暴露在阳光底下的贼,在众人惊异 的目光中无处可逃。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宜薇帮我在外面单独找了处房子,时常同我幽会。 甘力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找到我时,我正在e 时代练跆拳道。他在门口朝我招 招手,我忙换下道服疑虑重重的走出去。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支扁三五打火点上,我心中突然生出了寒意,从大学开始, 我们向来都是合着抽一包七块钱的白沙。 青色的烟雾袅袅腾起,我看不清他的脸。 甘力低着头,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冀北,如果你还把我当作朋友话, 请告诉我,已经有多久了。 我的心咯楞了一下,甘力,冷静一点,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听我解释。 他冷笑一声,把手中的烟掷在地上,用力踩灭,冷静,你认为我现在这样和 你说话还不算是冷静。他猛地抬起头,挥拳打在我脸上。 我靠在墙角,嘴角火辣辣的痛,感觉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沿着下颏流淌下来。 甘力眯着眼睛,用手指指我,大家都不是傻瓜,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我都明 白,不要打着爱情的幌子出来蒙人,但是燕冀北,我告诉你,这次我不和你计较, 我退出,今后在任何地方我都再不会输给你。 甘力的眼里布满血丝,像一只困斗的孤兽。我扶着墙站起身,用手背擦了擦 嘴边的血,我淡淡的说,我是不会同你打的,我只想说,事情并不是如你想象的 那样。 甘力摇摇手,不再说话。只在瞬间,我心头涌起一种沧桑的感觉,世界现实 的残酷而丑陋,再天长地久的友谊都会在冰冷中变质,无一幸免。我和甘力,不 过是循环中的一个往复罢了。 宜薇并不清楚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仍是常约着出去玩,只是甘力与我,彼 此见面时有了隔阂,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自然。我们总是不自觉的刻意避开对方, 即便碰在了一起,也是各自谈笑风生。 甘力在宜薇父亲手底下的公司工作,积极认真,据说老爷子很赏识他。 我仍旧整天无所适事,宜薇也想介绍我到那家公司,我摆摆手,我就这么一 摊了,怎么着吧,要不要由你。 她不再逼我,双手环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的胸前,不管你是怎样的,这辈 子我都跟定你了。 我倒吸了口冷气,这辈子,这三个字过于沉重了点吧。她为蒲丝我为磐石的 生活想都没想过,从来没有。说什么地老天荒此情不渝,海枯石烂永不变心,执 子之手与君白首,还不都是书本上的动人语句。你说是无情也好绝情也罢,能面 对自身的卑劣,总还不至于全无良心。 我扳过她的脸,小姐,你是不是在开玩笑,这么轻易就以身相许,没准我是 一白眼狼陈世美呢。 她啐了我一口,扑哧一声笑出来,却笑得我胆颤心寒。 屏幕上是甘力的号码,我有点诧异,事实上私下里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 了。他说钟钟打了他的手机找我,然后把号码留了下来。 我拨了电话过去,对面是长时间的沉默,我说有什么难处,说吧。 我问宜薇借了三万块钱,说要去北京一趟,我说有个朋友遇上点麻烦,急需 周转一下,这钱我改天就还上。 下了飞机,钟钟赶来机场接我,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她。依然是当 初的花容月貌,只是没有了素面朝天洗尽铅华的淡雅,厚厚的浓妆仿佛戴了层面 具。我这才惊觉,整整两年过去了,七百三十个日日夜夜足以改变每一个人。 钟钟说他和一个广东男人在北京做生意,广东人卷走了一切跑人,丢下整张 烂摊子和一大堆债务等她来收拾。 出了机场,钟钟请我到贝勒府吃饭,豆腐干大的小耳房,进门还得脱鞋上炕, 随处可见的家常菜,价格高得令人咋舌。 我呷了口张裕干红,敢情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过惯了,都这样了,还奢侈呢。 钟钟红了脸,尴尬的笑,说少跟我犯贫。 晚上找了间酒吧继续喝,很便宜的那种,我说,对嘛,这才是返璞归真,这 才和广大群众站在了一起。 钟钟有点醉,眼眶湿润,那个广东人骗走了她全部的梦想。我拿酒杯敲敲桌 子,你还年轻,大不了度过眼前的难关再重新来过。她转过脸,泪眼迷离的问我, 冀北,你还爱不爱我,我们有没有可能也重新来过。 半夜醒来,酒醒了大半,看着身边钟钟光滑的肌肤开始后悔。她睡得很熟很 安详,就像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样子。我悄悄下了床,把那三万块钱放在桌上,反 手把门关上。 深秋北京的街头是彻骨的冷,我觉得我和钟钟之间像是进行了一场交易,她 给我身体,我给她钱,如此而已。而我和宜薇呢,是不是也是这样。 第二天我在王府井买了枚钻戒,装在一只红缎丝茸的小盒子里,迎向光,戒 指就会一闪一闪的亮。 回到南京已是一星期后,我向宜薇报了平安,拦了辆出租回家。一进门,我 只想痛快的洗个热水澡,洗去留在北京的记忆,然后好好的睡上一觉。 我用浴巾擦拭着潮湿的头发,宜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她冷冷的看着我, 第六感对我说大事不妙。她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半天才说甘力已经告诉她了。 我从心底凭空生起一股对甘力的厌恶,不耐烦的说,我是去见了钟钟,但只 是老同学之间帮下忙,不告诉你是怕你误会,又怎么了。 她的声音慢慢高起来,怕我误会,你还在骗我,扬了扬我丢在桌上的手机, 只是老同学帮忙干嘛要发短信息说永远爱你。 你无理取闹,我暴跳如雷,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让人窥见隐私一样,劈手 就去夺手机。 她死死的不松手,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混蛋,头脑有些昏, 用力一抬手,她顺势跌了出去,一头撞在桌角上,眼泪一下子淌出来。我当场呆 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眼神幽怨凄迷。我们对峙良久,直到我亲眼 见着她抹着眼泪甩门出去,却不能上前阻拦。 我的头脑冷静下来,我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发愣,旁边的电话铃声炸开似 的响,是医院打过来的。 我还是没能同宜薇见上最后一面,肇事司机说她当时是一径的往路中央跑让 车子直接给撞上的,他拉了手刹,可是已经来不及。等把她送到医院神智开始不 大清楚,很快就不行了。 我竟没有哭出来,相反平静的给她家里拨了电话,她母亲一撑到医院就昏死 过去,她父亲则泪流满面。 我言不由衷的说着一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的废话,可那是在欺骗别人还 是在欺骗自己呢。对我来说,宜薇已经成了我对过去又一笔愧欠的回忆。可就在 几个小时前,她还生动的站在我的面前。 站在院门外冰冷的石阶上时,眼泪终究不争气的流出来,双手放进衣袋,触 指是那只小盒,扣开盒盖,银白色的戒指依旧闪烁的动人的光泽。记得读过纳兰 的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宜薇火化那天我没有去,我再也没有面目去见她,包括她远在天堂的灵魂。 也许我根本就不爱宜薇,我有的仅是愧疚与悔恨。 我坐在家中对着墙壁,对着她整理过的房间,对着她的嫣然一笑,无声流泪。 后来听说甘力也没有去,他正忙着为公司接一笔大生意,脱不开身,花钱让人送 去了一个昂贵的花圈,上面写着精神永驻云云。 我东拼西凑了三万块钱到公司还给宜薇的父亲,我说这是我欠她的。他什么 也没说,只几天,这位叱咤商界的实干家竟苍老的不成样子。 我只带上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将一切都原封不动的留在了南京的那所房子里。 我把那枚戒指用线穿了挂在脖子上,买了张去北京的火车票。我的记忆也跟着那 些岁月留在了南京。 北京的生活远比我想象中的艰难,更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连宋庄也 不是那般的单纯,缠绕在环境清幽树木葱绿林荫小道朴素农舍之间的,依然是追 名逐利。那些所谓先锋画家长期向往的,不是对艺术的探索和渴求,而是喧闹都 市的灯红酒绿。 九个月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可以经历的所有酸甜苦辣。我在街头为人画像, 挣到的钱仅能果腹。在西单我见过一次钟钟,她没看见我,正暧昧的挽着一个比 她矮半头谢了顶的肥胖男人。 我无权责问她,在生存这个大字眼面前,再多籍口也会变的无足轻重,我们 同为一种人。当我剪去蓄了九个月的长发时,我的脚步再次踏上南京古老而昏黄 的土地。 我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试图摆脱从前的生活,我进了家广告公司做了名小小的 设计员,换了手机号,不再与过去认识的人来往,在常府街租了间二十几平米的 单套。 策划部有个女孩很执着的追我,几乎想要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起因是我花了 几个晚上的时间帮她完成了一个复杂的plan,而她则逃过了老板的咆哮之灾。 于是无可避免的喜欢上我,我拒绝着她,爱情对我而言是件华丽的外套,明 知享受不起所以早早放开了手,不耽误任何人同样也不耽误自己。 我看着她白皙的脸,迷人的单眼皮,长长的,上下扑动的睫毛,高兴,像你 名字一样高高兴兴的不好么。 她神色黯淡下来,低低的说,我很笨很让你讨厌是么。 我说我有女朋友了。她回答说,但我可以等。 我看了她一眼,别过脸,我说她已经死了,是因为我。 那枚戒指一直带在我的身边,挂在胸前,蕴着我的体温,就仿佛宜薇跟我在 一起。我对自己说,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看见它。 下班的时候,高兴从过道赶上来,很兴奋的约我去山顶看流星雨。 我有点懵,流星雨,不是早过了吗。 上次没看上的是狮子座,这回不同,是双子座。 我顿了顿,所以它们永远不可能相同。 太过执迷,只会令自己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无论生活,无论爱情。 我异常努力的工作,不断的升职,生活也随之面目可爱起来。除了应酬,我 很少出去喝酒,只喝咖啡,很苦的那种蓝山。 偶尔也会去雷迪,叫杯清水,看着那些在灯光眩目舞池中长发飞扬热血沸腾 的年轻面孔,细细咀嚼曾经跟他们一样的年华时光,想起自己在这里飘洒过的昨 天。 一个平常如所有日子的傍晚,我陪几个客户在古南都吃饭,在广州路上遇见 了那个打过架的家伙。我问他,从前那帮票友呢。 他耸耸肩,早散了。 我说就剩你坚定不移了。 他笑笑,对了,甘力现在是大老板了吧,前些时候我还在喜来登见过他,西 装笔挺坐着大奔,前呼后拥的,唬得咱哥们都不敢上前打招呼。他又拍拍我肩膀, 您老在哪儿高就呢,改明儿也给兄弟参谋参谋。 我苦笑一下,混呗,到哪儿还不是混。 岁月年复一年的流走,任何事情都不会是永远,就像留在沙滩上的足迹,最 终会被潮水抹去,说希望时间可以静止不前,到头来还不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这些年,我一直在逃避过去,而无视消磨掉的分分秒秒,可是,人生中能有 多少年多少天,又能有多少个昨天让我去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