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救老王 我站在成都市第一看守所监房区大门里的空地上等老王,我想老王你怎么还不 出来呢?我又想老王你出来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兜屁股一脚,把你踢回监舍里去让 你安度晚年呢?我意识到这时自己有一些烦躁还有一些粗鲁,但我很容易就原谅了 自己,在9月底的炽热阳光下,我站在太阳地里我汗如彗星狂撞地球我烤得就像个人 干,这时我的两个师兄正蹲在屋檐的阴影里谈笑风生海阔天空从白居易侃到了叶子 楣,而我向日葵似的杵在这里等待一个取保候审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足足烧烤了15 分钟。 老王是成都市某单位的现职处长,看上去一副官像,气度不凡,至少是比我轩 昂,具体我就不再详加描述,我这人特怕打击报复。一个月前他因为涉嫌……狗屁 涉嫌,根本就是在建筑工程中收受了承包方几万元现金的贿赂,再加上他革命意志 不坚定居然在调查时把这个和盘托出,于是老王踉跄入狱——这是文雅的说法,但 我今天不想扮文人了我特想挥洒自己的粗胚本色,所以我要说于是老王这龟儿子洗 干净了屁股遭老子一脚开进了四大监。这样想的时候我忽然心中一噤,一噤这也是 文人的说法可见狗屁文学对我的毒害之深,我对文学的血泪控诉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总之它把我从质朴的有为青年改造成随时都摆了造型无病呻吟,发一腔矫情咏叹的 口臭男子。在这里我原本想表达的意思是我忽然发现了自己刚才的一个小小bug,老 王是龟儿子而我是他老子那么我又是个什么东西?我对此感到惶恐不安,但我最终 决定不去做过多的考证,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所以就算我有个乌龟种传世也不 他妈的希奇。 总之,老王就这样号啕着自己走进了监狱,在临别的时候他妄图握我的手感受 一些廉价的温暖,我避开了老王悬挂着鼻涕的十指,没有接他的手而是拍拍他的肩 膀,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他许多做人的真知哲理。其实这些道理我也知道纯是狗屁, 八月的烈日下一个20岁刚出头的警察坯子循循善诱40多岁的老处长这本身就荒谬之 极,不过既然放的人津津有味闻的人也点头哈腰,供需双方乐在其中,那么我认为 此种行为就有其存在的必要,并不知羞耻地继续下去。 在那之后我很快就忘了老王,我又跟着办了一个案子但没有成功,我们的术语 称之为“化了”,化去了无痕迹。沮丧和挫折是归属于侦查员的,案子化不化都与 我毫无牵扯,他们是英明神武侦查员而我是球没名堂一法警,发钱领功从来没我的 份,所以完不成任务要挨骂也不会沾我的边。故事本该到此为止,然而在老王佝偻 的身影快要跨出我记忆的栅栏之前,我们又收到了把已经逮捕的老王从监狱里接出 来的最高指示。我在这里不想去抠字眼,抠字眼是狗屁文人才做的事,事实上指示 无论是不是最高我们都必须无条件执行,哪怕它叫我去冲马桶剥树皮或者是偷看女 人洗澡,当然如果有后者那样的指示我一定会主动请缨。不管上面都交易了些什么, 反正老王单位的领导亲自做了些手脚把老王给保了下来,其中有没有猫腻我懒得去 问也不得而知。 于是在97年9月的最后一天,两个侦查员师兄带上我直杀看守所去办理取保候审 营救老王。监舍里面的日子不是处级的干部能够享用的,一强盗在那里或许会悠哉 悠哉,而我们的老王在那里绝对自杀不遂。师兄大步流星在前,小的屁颠屁颠在后, 每次车开进宁夏街成都市第一看守所的时候我总有一种甩卖的优越感,冷静地看两 旁武警雪亮的刺刀夹道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特权。或许由于明天是国庆今天办取保 的人特多,平时等上三五分钟的取保手续今天居然二十分钟都没有办完,老王迟迟 没有从监舍里带出来,师兄早蹲一边吹牛凉快去了何其逍遥,但我还必须杵在正对 了太阳的空地上望眼欲穿。 “娘希屁!”我忿忿地骂,身边一个光头的犯人忙抬起头来望我,以为我在骂 他。和一大帮子犯人站在同一片空地上也是我如此烦躁的原因之一,在这里我绝不 会有鹤立鸡群的感觉而如同虎落平阳,不适的气味最低限度也可以让我联想作误进 了猪圈。我白了那个误会的犯人一眼,他知趣地埋下头去继续憔悴,我忿忿地又骂 了一句“娘希屁”,这回另一个太监般尖利的嗓子在我身后叫:“报告!” “报你个头!”我转过身去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他的嗓音令我极不舒服像是 听了冤鬼厉叫,身后这个光头用热恋中的目光望着我,破衣烂衫看上去像是个农民。 我回过头去不再搭理他,身后尖利的声音又叫:“报告!”我权且忍受他对我鼓膜 的极大摧残,心里默默对今天的厄运作二十种演绎的诅咒。 “王XX,谁的王XX,谁叫的王XX!”一个中年监狱警察在一旁粗声地叫,我愣 了愣,“我!我叫的王XX!”王XX在这里抽象为一碗牛肉面式的存在,警察叔叔将 中指一弹,姿式十分潇洒。“那里,带走!”我顺着他的中指看过去,刚才那个尖 利嗓门的农民正谄媚地直奔我笑,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老王老王是你啊,你怎么这样了……你……你剃光头干嘛?” “统一规定……这是统一的规定……”农民状的老王羞愧而不忘谄媚地笑,声 音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语调。 “那衣服呢?你怎么穿得跟农民似的,我记得我刚送你进来时你不是穿这身吧, 你打扮成这模样要想干啥?” “◎#¥%¥……”老王含混地解释了一通,我最终没有听懂,似乎也没有一 定的必要明白。 “走吧,跟我去办手续。” 老王的眼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他抢上一步战战兢兢地想握我的手,看了我冰 冷的神情又欲握还休,只是哽咽着对我说:“感谢党,感谢人民,感谢政府……” 末了觉悟过来,说出他此刻最应该说的一句话。 “感谢小张!” 我横他一眼,这么大人了长张嘴巴跟贝壳似的,连句张警官或者张干事都不会 喊,居然叫什么“小张”!小张也是你叫的吗你也配叫我小张吗你就不怕遭到天谴 吗?我想扁他但我的手脚好好地放在原位一动不动,我时刻紧记我是一光荣的人民 警察。 手续很快就办完了,开了出门条带他离开。老王站在监房区的出口前,对着门 口的武警腿一并,腰一挺,尖叫一声“报告!”老王是当兵转业下来的人,这个立 正姿式十分漂亮,虽然那武警多半不欣赏但我想军领导看了一定会击节而赞,不过 我始终不能顿悟的是为什么老王一叫“报告!”声音就跟阉了他似的尖厉得出奇。 我马上好笑地看到那个武警被这声高分贝的尖音吓得一哆嗦,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 枪身准备应付一切突发情况,老王看见武警没多大反应,又提高了三个音阶尖叫一 声“报告!”解放军叔叔终于从无谓的惊慌中清醒过来,短促而有力地喝:“出去 出去!”我们可爱的老王这时候竟然啪的给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甩开笔直的正步 向外走去。我瞅见武警的腿微微一动,可能是想表演一招成都无影腿,但好歹是按 捺了下来,我对他的克制态度表示极大的欣慰和赞赏,虽然老王的确是傻得忘乎所 以,但他在我面前挨打关系到我的面子问题。 接下来就到了故事的尾声也就是精华所在,老王被接上了车带回检察院办一些 必要的手续,营救老王行动准备就此告一段落。我和老王并坐在车子后排两个师兄 坐在前排,车开出看守所大门时他不胜唏嘘,然后恢复了神采将“感谢”两个字用 至少百来种繁复的花式演绎。我好奇地看着老王在滔滔不绝的时候始终把食指插在 鼻孔里反复旋转,嘴皮上下翻动喋喋不休,手指也深陷在那里面乐此不疲,我在猜 测他是不是像上螺钉一样想把那些污秽物都给顶进脑门里去,这想象让我感到有些 恶心。 “老王,你这次办取保,这个刘干事可是帮你说了不少的话,安,你知道吗?” 一个师兄在拍另一个师兄马屁,或者在故意卖一个不存在的人情。 “呜~呜~呜~呜~” 老王应该是在说“我”这个字,可惜激动得不成声调,听上去更像是在学火车 的长鸣。 “老王,如果不是刘干事考虑到让你过国庆……” 陈干事继续着我不知用心的灌输,刘干事不说话,惬意地微笑。老王又有几颗 浑浊的眼泪渗了出来,他呜咽了两声,如果不是夏利车的空间太小我怀疑他会马上 趴下来捣头如蒜,但他居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做出了一件更加惊世骇俗的举动。 老王把沉溺在鼻孔里的食指拔出来,发出轻微的“扑”的一声,接着用那只令 人敬畏的手伸到前面座位上去,一把扭住刘干事的肩膀使劲摇啊摇啊,老泪纵横地 说:“刘干事啊,我实在是……” 接下来的话语我没法听得明白,我的所有精力都用于捂住自己的嘴巴让它不发 出异响,我甚至怀疑我会一口气换不过来笑死在车上。过了好一阵子,我好歹算平 静了下来,老王的抒情也已经收尾,缩回手安坐在位置上。我笑眯眯地转头望一眼 他,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于和蔼可亲,我看见老王眼里忽然又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我心头一震,难道…… 神啊!救救我吧! 果然,我惊恐、绝望、眼睁睁地看着老王用那只鬼手缓缓伸过来,一把抓住了 我的膀子使劲摇啊摇啊,老泪纵横地说:“小张啊,我实在是……” 我眼前一黑,后面的颂词便又是不甚了了。不晓得他在我耳边叽叽咕咕讲了个 啥子,心里只是有气无力地安慰自己:“在刘干事的美尔雅西服上擦得差不多了, 留下给我的只怕剩不了多少……” 营救老王行动,最终以悲剧的回忆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