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以北 作者:未语花 一辉,是我在上海呼吸到的第一口新鲜空气。 离开北京的时候,我没有见到潘,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在一起五年,从 不争吵,表面上相亲相爱。那种不应有的平静是另一种到极端的残酷,后来他说 他要离开。 我突然间不及反应,只是木木地问了他的去向。他举手指了指: 往北。 如此地简单。 于是我去了上海,想尝试跟他暗唱反弹的滋味。后来才明白这已毫无意义。 上海的冬季期期艾艾,总不能让人十分爽快。不像北京,冷得坚硬干脆,有 种令人回肠荡气般的酣畅。如果是晴天,便到处挂满明晃晃的阳光。每年的第一 场雪,我都感动得想流泪。那是我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城。 还是渐渐开始习惯上海。潮湿的季节。阴冷的空气。暖昧的阳光。以及在清 晨突然笼起的大雾,我一下子变得非常地能够忍耐。 很快地便找到了工作,是家国内知名的证券公司。我负责对上司公司做初步 的审核,一点也不繁重,只是需要经常地加班。 这对我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反正我也无处可去。空旷的办公室里有时只有我 一个人,电脑咻咻地响着。我偶尔抬起头,望着漆黑的走廊,就在想:潘,会不 会突然出现呢? 始终无法理解,潘缘何放弃上海。这是他的家,他的出生地,他父母定居的 地方。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们。 在公司里没有跟任何同事深交。这些骄傲的白领,穿精致的衣物,用优雅的 上海话彼此交谈,讨论实时发生的社会新闻。我对这些都有着相当的隔膜,却也 并不影响与一些人泛泛的交情。 一辉就是其中之一。 本来我们的交往也只限于见面打打招呼,一起吃个工作餐之类。直到有一天, 我无意中指出一辉审计的报表有一个关键性的数据出了问题,他才开始对我另眼 看待。 那是一家不大的泰国餐厅,装修得极其奢华。一辉为报答我,请我吃饭,而 这里的价格实在是昂贵。尽管他尽力装做一副不在乎的模样,我仍顾及他的脸色, 点了比较便宜的菜式。 长相也算是英俊了,只是不知为何除了西装衬衫,别的衣服都无法上身。见 过他穿T 恤牛仔的模样,惨不忍睹。只是他的眼神像极了潘,那么温和地,一下 一下地看我。 潘曾那样深爱我,可是后来还是离开了。他去的地方是北京以北,与我截然 相反的位置。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一辉。 他的吃相并不雅观,狼吞虎咽。 在上最后一道椰青咖哩时,他问我: 你为什么想到来上海,举目无亲的? 我想了一下,十分顺溜地回答: 等男朋友。 他吃了一惊,看看我,不再说话。 我问他: 你知道北京往北是哪儿吗? 他说: 应该是内蒙吧?回去查查地图。 我想了想,也是,应该买张地图的。 送我回去时,气温突然降低。大片大片的北风吹散了这两天湿热的空气,枯 黄的树叶在地上飞快地打着转。一辉抱住了我。 我们在大楼的阴影处无声地接吻,他的腿紧紧地抵住我的身体。风让我的头 发四处飞扬,我无法顾及。只是含住他的舌尖,尽力地吮吸,夹杂着几缕细长的 发丝。 在我的住处,一辉将我腾空抱起。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纠缠在一起。他 用手指抚摸我细滑的皮肤,那上面仍留有潘的温度。他问我: 要紧吗? 然而我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指着我锁骨说: 这是什么? 那是一小朵粉色樱花。用一种特制的墨水,短期内不会褪去。潘小心地画了 一个小时,我当时能感知的只是一片冰凉。我拉住一辉大哭。如此地想念着潘。 电视机开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说:来自蒙古的一股强冷空气,今夜开始影 响本市……一辉什么也不知道。他以为我疼,只是安慰地拍着我的后背,将我看 作一介得不到满足的的婴儿。 租来的房子是十八层。那一夜呜咽的北风,将我和一辉紧紧地卷牢。我将头 深埋在他怀抱里。和潘一样,那里有着清洁的香皂味道。 这个同样有着温柔眼神的男人,我喜欢他。虽然已经知道他有一个长期稳定 的女友,他们应该已有结婚的打算,因为一辉已将近三十岁。可是我没有问。 他的女友大概非常能够忍耐他,一辉并不可爱。可是我为什么要忍受?因为 他像潘吗?是的,他的眼神。手指。温度,以及说话时漫不经心地表情。 我压根没料到一辉的女友会来找上门来,我跟一辉约会才不过一星期。 如此神速。 琳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女孩,有着白晰的肤色和精巧的五官。她开门见山,坐 下来就对我说:她即将与一辉结婚,感情相当好。她不希望有人介入其中,更不 希望男友外遇后自己是最后一个知情者。 她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激动,满脸的倨傲,可口气又显得异常地平和。既然如 此,我想我应该加倍得比她平静才是。 所以一直等她说完,我才开口。我告诉不会介入他们之间,因为我已有男友, 正在等他来上海团聚。我请她放心,绝不会抢走一辉,我对他没有兴趣。 她将信将疑,只是我一再地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才放心地离去。 晚上,一辉来时,我不经意地提及此事,他吓了一跳。人整个地就愣住了, 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惊慌。我看住他的眼睛,那里面,潘疑惑地望住我,那么熟悉。 要紧吗?我学着他的口气问。 他回过神来。 让她去。 他故作镇静,用上海话回答我。 那个晚上我们没有做爱。只是相拥看着电视,我逼他一起看地图。那一小册 全国地图,被展开来,我们凑着头翻着。只是找了很久,我发现北京的北面只是 内蒙,再就是东北,再往上就出边境了。 我和潘没有闹翻,甚至连争论都没有过,他实在不必将自己放逐到那种蛮荒 之地。我呆呆想不通。 一辉将地图挪开,拉下我的头颈细吻。我推开他,说要喝水。他起身去倒。 房间里燃着取暖灯,一片干燥的温暖。一辉穿一套浅灰莱卡纯棉内衣,光脚 在地板上走。脱下西装,他也只有这样还看得过去。我望着他走来走去地找杯子, 为什么不能是潘呢?这个身体有着暖暖味道的男人,做爱时会吮吸住我肩头小小 的花朵,但他并不属于我。我想起琳志在必得的表情。 一辉并不是我的最终目的,我很清楚,所以能够无所谓。可是潘呢?他是我 的死穴。一经触碰,便虽生犹死。 潘。 我叫了一声。 什么? 一辉转过头来问。 潘。潘。 我更加清晰地叫着,泪流满面。 一辉明白了。他上前抱我。 怎么?我对你不够好? 不是。我只是想他。 我哭出声来。 非常非常地想。 小时候,常会莫名其妙地发高烧,并出现幻觉。根据医理上解释:体表温度 超过摄氏四十二度,大脑会出现臆想。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那些幻觉。 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连续发了三天的烧,双目挣开与否已不重要,总 之已无法看清东西。眼前只是一再出现父亲的影子,他一次次将我身上的薄被拖 走。我用游丝般的气力一遍遍地问: 爸,你干吗拿走我的被? 父母守在旁边一遍遍地应着,不能成声。就是这样,那一场场幻影,总不能 从记忆中彻底湮灭。 一辉走后的那个深夜,我再次出现幻觉。这一次是潘。他来向我告别,不断 地告别。就像是夕阳告别山谷,呼吸告别身体,死亡告别命运。一切都别无选择, 只能告别,漫无目的。 我哀求他留下,他只是转过头去,远远地不再看我。 我已无力哭泣。第二天,我没去公司。一辉下了班来照顾我,买来了大袋的 上海零食。我发着高烧,嘴唇高高地肿起,生满水泡。只是沉沉地睡着。 恍惚间,一辉将冰块帮我垫在颈下,喂我喝水,把我冰凉的手放入他怀中。 头上的清凉让我略微清醒过来,一辉深深将脸埋进我的被子,我伸出手抚抚他的 头发。他的发质柔软,很干爽。细细闻了,有松针清新的气息。 我听到他在说话。 我们只能这样,你知道我过不了她那一关。对不起。 苏。我爱你。 他叫我的名字。 我一下想起,潘的离去是否也如此地无能为力?还是他早厌倦了我?现在的 潘对我来说,只能是隔岸观火,无关痛痒,我甚至不知他在何处?而一辉,则是 潘说过的那种已失传的上海点心,外表看上去很好,一口咬下去却汁水也无,不 咸不淡,全无味道可言。 我像是刚刚厥醒过来,心里抑制不住一漾一漾的痛起来。好比在北京吞了枚 苦果,当时来不及分辨出味道,此刻却回嚼出没完没了的苦涩来。 病愈后,托熟悉的朋友在内蒙的几个大城市打听。左右不过那几家公司,潘 若是在,总有踪迹可寻。可是没有,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一辉从那次以后,很少再来,他真的打点精神准备结婚了。我每天加班至深 夜,然后空着肚子坐出租车回去。夜晚的上海,依然灯火辉煌,我看着一道道霓 虹在窗前闪过。所有的人都站在我的对面,潘。一辉。还有琳。想起了一条Flash 里的话: ……你站在彼岸,笑微微地指我以枪口。使我不得不甘心,跳上末班车,追 随死亡而去……我突然微笑,司机不时悄悄在反光镜中打量我。 因为我想到潘可能并不在内蒙或是东北。这一发现令我兴奋不已,但又随即 泄气。因为他也可能在内蒙以外的任何地方。 在漆黑的走廊里,我发现一辉靠在我的房门上抽烟。黑暗中,只有他眼睛和 烟头的几点光芒在闪动。进房后,我将门重重关上。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脱掉 鞋子,从小冰箱里拿出牛奶来倒。 一辉仍旧一口口抽着烟,脸色不好,呼吸中有浓重的酒精味道。对于他,我 没有任何担当。我边喝牛奶边看住他。我知道他会说什么,几天前公司的同事都 收到他的喜柬,而明天就是他大喜的日子。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就坐在地板上,也不说话,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好说。等 我从浴室出来,他仍维持原来的姿势。手机铃声不断地响起,他不接,人顺势就 倒了下来。 我用力拖他,说: 你得回去,不能睡这里。 可当我扶起他的脸时,我发现他流泪了,他在无声地哭泣。我也坐了下来, 将他重新放平。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峙,直到他的手机再次响起。 一辉不动,他真的醉了过去。我拿过手机,按键接听。是琳,他的新娘。 我冷静地说: 他在我这儿,醉了。你来接他回去。 琳来了。我帮她一起将一辉扶下楼,叫了出租车。她也坐进后座,托住一辉 的头。车子起步时,她犹豫了一下,隔着车窗对我说: 谢谢你。 车子绝尘而去。 琳是个绝对聪明的女孩,她根本不问一辉为何在我这儿。结婚前夜,应该有 很多事情需要去做,而新郎却醉倒在别的女子那里。这一点她相当明白,问了也 不会有答案。即使有了答案又怎样?难道明天的婚礼就此取消? 每个人都比我聪明,管得住自己也管得住身边的人。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 么,除了我。 我在床上倦起身体,像一头受惊的小动物,灵魂得不到半点安息。如果潘没 有离去,我们也将新婚在即。潘在我肩头一笔笔描出樱花图案的那夜,他曾向我 求婚。我们裹住毛毯热烈地接吻,开始商量买房的计划。 虽然我从没确定我们之间的这场婚礼是否真的存在,无论是真实或是梦幻。 一切都结束得突如其来。肩头的花朵尚未褪尽,潘已不知去向,我不知哪里 出了问题,潘在我面前从未悄悄地接听过电话,也许有,只是我从不留意这些。 在这方面,我是非常地笨拙,不像琳那么精明,牢牢地看住一辉。 尽管内心已变得相当地惧怕,我还是无法相信潘已另结新欢。 一辉的婚礼如期举行,我没有去,却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我真心地祝愿一 辉跟琳幸福,希望我跟潘能够成为他们另外的翻版。 潘依然没有消息。我这才发现,五年来他只字未提过他在上海的家。即使在 商量婚期时,我们也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子,始终不敢告诉家中的大人。从头至 尾,我们没有被任何家庭承认过,我们的将来从来就是一片黑暗。 一切都是场毫无痕迹的闹剧。潘一直都在欺骗我,我惊出一身冷汗。 时间一天天像水一样流过,我把住处搬到了浦东,每天乘地铁去上班。这里 高楼林立,道路宽阔,与浦西有截然的区别。有时一出地铁口,便能感到强烈的 阳光。肆无忌惮的光线常会一下子击得我睁不开眼来,眼球在很长一段时间因疼 痛而眩晕。这时我就会马上举起手挡住眼睛,匆忙间也举起手里提着的重重的公 文包。 在浦东,阳光都会更加猛烈、耀眼得多,我感觉又回到了北京。 楼下是一大片外地人开设的小铺子。音像店、水果店、面包房、洗衣店,应 有尽有,让我觉得十分方便。到了傍晚,路边更会有许多地摊摆出来。 不加班的日子,我会早早回去,顺便在苏同兴吃一碗牛肉面,再去可颂坊买 第二天早上吃的羊角面包。然后提着一袋食物慢慢地散步,看地摊上的小东西。 十足十的在北京读书时的日子,只是身边少了一个潘。而且四周无处不在的 上海话,以及地铁站巨幅的广告,也时刻提醒着我:这已是异乡。但对潘来说, 却是回了家。想到这里,脑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电光石火般的一闪,却稍纵即逝, 不及捉摸。 和一辉的关系又恢复到最初,甚至还不如那时。他彻底成了一个有家室的男 人,无意中听到他与其他男同事的闲谈,得知琳已怀孕。不久他将成为一个父亲, 奇怪地是我听了后什么感觉也没有。一辉像是我身边一道水,流过也就流过了, 什么也留不下来。 福克纳说:生命充满沧浪与愤怒,毫无意义。直到潘离开后我才懂得它真正 的含义。潘是我全部的支撑与愤怒。没有了他,我的生命便从此寂如枯井,波澜 不惊。 天气越来越寒冷,已到了隆冬。我受不了上海的阴湿,早早穿上了羽绒大衣, 里面只加了件绒布的厚衬衫。不知为什么,在上海穿羊毛的衣物皮肤会严重地过 敏,头颈下生出一大片红色的小疙瘩,奇痒无比。我去公司附近的地段医院看皮 肤科,医生开了大瓶的抗过敏药水和药膏。 等药房配药的时候,我转头无聊地看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流。突然间,我的眼 光收了回来,竭力想定在一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可是一转弯,那个 人不见了。我的心狂跳不止,那是潘吗?微微逅起的肩膀,走起路来摇头晃脑的 样子,简直像极了他。我钉在那里再也无法移动双脚,药房那边已高声叫我过去 取药了。 回到住处,我身心疲累,扑在床垫上再不肯起来。看来以前的预感是对的, 潘真的回了上海。回忆突然像潮水般涌来,我措手不及。 潘一直想回上海,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起,只是我从不放在心上。我以为他 爱我,就会永远跟我在一起。所以相反,我对他也是同样的想法。我天真地认为 他爱我就像是我爱他。 恐慌中又一件事跳到我面前:有一天看电视,央视九套的环球节目,关于北 极的。主持人解说道:北极圈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站在北极点上,四面便全是北。 我听不懂,缠住问潘。那时我们正热恋,他耐心解释给我听。 潘的地理极好。这一次,他大可将北京也看作一个北极点,那么举手四顾, 就全是北。天!我怎么刚刚想到?我一下翻身坐起。 潘在上海! 他只能在上海! 我心慌意乱,焦燥地在房中来回地走动。这时,电话响了。拎起听筒的一刹 那便是:潘打来的。 可惜声音沉稳又带些沙哑。 是方。他约我出去喝茶。 我知道这一夜将是难以忍受的。我守不住昨天,也守不住将来,还不如守住 现在。于是我就很快地答应了他。 半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仙踪林的二楼。方好脾气地帮我要了壶茉莉花茶, 因为我始终板着面孔在沉思着。 这个已过三十五岁的男人,有着中年人的不温不火。他是我的客户,一家高 科技公司证券部负责人。他们老总急等着公市上市,所以最近一直跟我保持密切 的联系。 他单身。如果我的直觉没错,他在暗暗打着我的主意。因为前两次约会他的 话已相当露骨。高大的身材,良好的教养,举手投足都是极有魅力的男子。可我 偏偏就是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心中暗想,自己的脑子里也许有病,而那个原蛊就是潘。 方将我照顾得很周到,我甚至不用提起壶把续杯。在他面前,私底下已被惯 得又懒又娇。他望住我,似乎有话要说,我在等他开口。 苏。希望我以后能时时照顾你。 店堂里的暖气开始发挥作用,我的脸颊发起热来。 这需要时间的。 方握起我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 你说,要多久? 等等,再等等。我左右顾盼起来。 你还顾虑些什么呢? 我不敢抬头,只是平视着他。毕竟是岁月不饶人,他颈部的皮肤已然发皱, 并出现鸡皮状的小点,难得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 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差不多已经满座。一群相当年轻的孩子在玩牌,吵闹 不已。我微微皱了皱眉,方立刻察觉了。 前两天淘了张发烧碟,很棒。想不想去我那儿听? 什么? 我正注视靠窗的一对小情侣。他们开心地玩着斗兽棋,嘻嘻哈哈个不停,很 幸福快乐的样子。 好不好呢?方再问道。 好呀。我心不在焉地答应了。潘不在身边,怎么一切都失了意趣,这粗绳子 的吊椅简直晃得我头晕。 找不到潘,干脆就让方来代替好了。想到这里,我就爽快地跟随方走了出去。 方的家在西区一个高极的住宅区内,门中立着衣冠整齐的保安,警卫森严地 如同大使馆。方殷勤地招待我,帮我脱下大衣,挂好。又忙着冲茶开音响,他有 一套十分专业的设备。 他没有骗我,这张名为“黑教堂”的天碟,我也在找。它发行于1976年,世 面上已难觅其踪。我和方坐在沙发上,执着小小的茶杯,谁也不出声,只是倾听 着。那是瑞典的一个唱诗班,清高得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籁之声。 这样单纯。仿佛世上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只剩下这些声音的绝响。 我完全呆住,又想起了潘。原来爱情在冷却的时候可以游动得更加迅速,那 时也最最靠近宿命。跟潘最后的僵持,虽然不动声色,却爆发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他已不再爱我…… 忽然眼光一错,方站到了我面前。他拉起我,将我的头紧紧拥入他怀中。他 喃喃自语着: 苏。我需要你,真的。 我把脸颊贴紧他的胸膛,努力想忘掉些什么。他的身体是灼热的,而我的心 却结着一层坚硬的壳。在尽力想让自己被融化时,我闻到了一种气息,陌生的尘 土味道。方身上的,像秋天里不及清扫的落叶,潮湿并腐败着。毕竟方已近中年。 我叹口气,松开他。在我穿上大衣,准备出门的时候,方在背后说了一句话: 你是我遇到最特别的女孩。 我有些凄然。 你的隐言是不是指特别的笨? 不等他再回答,我轻轻帮他带上了铁门。 是的,方见惯了外面那些聪明成精的女孩。他事业有成,每一个跟他在一起 的女友都掰住手指,时刻算计他的钱他的房他的车。他想我也不会例外。 我也拚命想能够学会这些,好让灵魂有片刻的安宁,可就是做不到。上海, 始终不曾完全接纳我,虽然我有一份很多人羡慕的工作。 第二天上班,我据理力争,硬是请出三天的事假来。我太疲惫,顺便就将方 公司的个案交给别人来办。移交时,又费了许多口舌。 在上海的半年里,像打了一场分不出胜负的战役,时时都悬着心思。现在好 了,可以十点钟上床,在上午十点醒来,足足睡上一圈。梳洗后,喝上一杯牛奶, 就坐上公车去市中心。也不去逛商店,只是在南京西路的咖啡室里,一坐就是一 下午。 我想利用这几天好好考虑自己的未来,没有潘存在的未来。 光线在室内流转,随即天便暗了下来。听说有一种地方可以瞬间数十载,我 喜欢这种超时空的传说。 对面是家豪华的餐厅,灯光通明,做的是广帮菜。刚过晚饭时间便有大半席 位满座,生意很好。临街坐着的一个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右手跷起小指文雅地喝茶。同桌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女 孩对他们明显讨好的笑着,他们不像是她的父母。 我有些好奇。隔着两道玻璃和一条车来人往的马路,我看见侍者上前询问, 他们对他摇摇头,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在等人。女孩子一边帮他们倒茶,一边朝 外张望着,脸上慢慢浮出笑容。 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大吃一惊。我看到了潘。 他匆匆走进店堂,四处张望,女孩向他招手。他走过去坐在她身旁,随即招 呼侍者过来点菜。 我大睁双眼,不敢相信。可是眼前的一切偏偏不争气地晃动起来,我有些坐 不住了。 潘果然在上海!他对我撒了谎。我愣愣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照顾着那三 个人,帮他们往碟中夹菜盛汤,无微不至。身边的女孩像花朵一样开怀地笑着。 他带女友与父母一起吃饭。 他曾说会永远爱我。 他说我们之间用不着那些庸俗的山盟海誓。 他说我们会结婚,生一个可爱的小孩子。 后来他又说过: 他想回上海,过回原来的日子。 他想赚很多钱,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在北京没有前途。 还有好多好多的话…… 记忆一下恢复,我全部想了起来。他早就想离开我,一直在暗示着,我却从 未理会。于是他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以缓兵之计致我于死地,他大概想,我爱他 也不过像他爱我那样,只是生活中极小的一块甜品。 真完美,那谎言。我想起《红楼梦》中黛玉临死前说过的话。 恨不能也站在潘的面前指着他问: ……好…你好…… 在灯火谰跚的南京西路,我只是走,不断地走着,一点也看不清目的地。 该是离开上海的时候,因为我永远也无法等到潘。他去的地方是北京以北, 那是永无不能抵达的地方。 买好回北京的机票,我去了外滩,任凭夹杂着黄浦江味道的冷风吹透全身。 潘没有背弃我,他没有给自己背离我的机会。我们只是永久地分别,再不能 相见。他再料不到我会来上海,他以为他暗中的指点对我一无用外。 北京往北是上海。这是潘的哲理,声东击西。 上飞机前,我给一辉打了电话,向他告别。他问我会去哪里。 我说: 往南。 就挂断了。 其实我忘了告诉他,北京也可以在上海以南,如果他愿意。 飞机离地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