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 作者:温玉 咳,我干吗要去救那个想死的姑娘呢?对着我钓起来的鲫鱼发誓:即使全世界 在我的面前沉没,我也绝不伸手支去拉它一把。那姑娘在这个世界上吃腻了油浑, 想喝几口河水换换口味。我却心血来潮,跳下去把她捞了起来。就这样,我一下子 成了当代英雄。各种口径的喇叭,各号大小的铅字,把我的名字往人们耳朵里灌, 眼面前塞, 推推掇掇地把我拥上了名人陈列台。 不知是那位首长随便说了一句: “应该向这个人学习。”从此我就被定了价,贴上各种美丽漂亮的标签,归入了公 共财产中名人这一品类之中。象可以公费报销的珍珠霜一样,只好由人们赞美、抢 购、抠挑、搽抹和翻来覆去地摆弄了。 首先,为着争发现权差点儿没把我支解。以前,我象是野河滩上的一块无主鹅 卵石,或者是旷野烂泥里的一条蚯蚓。突然之间,石头变成了纯金,蚯蚓变成了神 龙。这个发现可了不得,谁先抢到手,谁就是富翁,谁就是能乘龙上天。 在我救人后的一天早晨,我上班迟到了,正心中惴惴,想悄悄摸进车间。不料 迎面碰上了车间主任王大。心想这下糟了,因为半年前我和师兄们打赌,认定这不 知靠啥子当官的王大分不清什么是公分,什么是公厘。大家不全信。正好看见王大 路过,我拿着一张图纸把他喊住: “喂,王主任,你看这图?” “嗯,咋啦?” “这——这儿标的是公厘,这——这儿又写的公分,这——” “嗯,——这是谁制的图?” “外单位的。” “嗯,——你连这都不懂!公厘是外国叫法,公分是中国叫法,一会事儿,干 吧,没错。” 为这,我赢了师兄们两包大前门,却在王主任心中输掉了前程。不知是谁把打 赌的事传到了他的耳里,从此他就没正眼看过我一次,仿佛我这一米六七的身躯在 他眼里比颗细沙还显得渺小,今天狭路相逢,我心想这顿“扣儿”是少不了的啦。 干脆低头站住,静等挨批。 谁知没等到冰雹,却淋了一场喜雨。一阵又轻松又亲热的话向我飘来: “哎呀,我的小张呀,你叫我好找。” 我抬头一看,王主任的脸笑得象朵花,这花正对着我招招展展。我心想,是他 神经失常还是我看花了眼,但还没等我会过神来,他已经把我搂住了: “哎,小张,你总算没辜负我的培养……” 我被他搂得怪不好意思,赶紧挣扎出来。谁知旁边走来一人,一把把我揽了过 去,我一看是厂长!厂长中气足嗓门大: “嘿,小张,我早就看出你……哈哈,我总算把你这个典型树起来了嘛……哈 哈哈。” 厂长揽着我向办公楼走去。王主任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讪讪地跟在旁边 干笑 办公楼前非常热闹,人们都笑眯眯地面对我们。驻厂的工作组组长、地区某局 局长迎了上来,他老远就招呼着: “嗳,小张呀,怎么最近不到我家来玩了。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上前就挽着人的膀子。天!这回厂长和王主任一起在边上干笑了。 人们簇拥着莫明其妙的我进了会议室。经过七嘴八舌的反复的解说,我才明白 了:哦,原来我一星期前救起的那个姑娘,是某某部长(他不知是那一级的部长) 的明珠,而救人的行为则是非常高度政治觉悟的体现,是一件惊天动地的英雄业绩。 某某首长明确指示,要人们向我学习,要宣传我、表彰我。上面已经催单位报材料, 已经派出了记者、已经组织了什么委员会。这时我才明白了王主任这什么要搂着我、 厂长这什么要搅我、局长这什么要挽我、人们这什么要簇拥我了。我直感到血往上 冲,胃冒酸水,笥闷难耐。……这究竟算什么啊!难道说谁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 淹死吗?我只不过是顺手把他捞起不机时已,那里和英雄挨得上边。然而人们只喜 欢石头变金子,小虫变神龙,而绝不能容许相反的变化的。为了使我认识到自己已 经是金黄色是龙,他们说了这样一席义正词严的话。 “小张,适当谦虚是好的,但不能过份,过份了不仅糊涂而且危险。你要知道, 你的成长是我们一手培养的, 组织上一贯关心的,党亲自哺育的结果。Z绝不是你 个人的事情。照你这种简单的想法,岜不是把人们和组织上的成绩抹杀了吗?把党 的功劳看得一钱不值吗?你想想,这是多么错误的思想啊!” 我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即然这样,我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闭着嘴皮披 上英雄的梦,那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兑现呢。 一个地方出现了英雄,等于是发现了一处宝藏。宣传部、广播局、工会、团委、 妇联、教育局,大报、小报、文艺杂志等等部门都组织了大大小小的探险队,蜂拥 前来,要在英雄的身上发掘矿产,冶炼加工成展示给上级和下级看的标准样品。有 了这么多部门的共同努力和创造,英雄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打磨得锃光曜眼。那 成绩之惊人,常常使得英雄本人也认不出自己来了。 发现争夺战过后,我就被以上各种探险队包围了。他们向我展开了顽强的、无 穷无尽的功心战。有的认准我是一只刚出土的上古遗物,拿出考古学家的疾迷劲来, 非要考证出我下水救人的英雄业绩是渊源于学会吃奶的等几天为可;有的则对我的 家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追根究底,一定要弄清我祖上十八代是不是参加过农 民起义;有限的则象不可救药的生理学家,把我当标本来解剖,竭力要搞清楚支配 我下水救人的是那一组神经;有限的确良抱着一大捧衣寇、专比着我的尺寸修改, 然后让我一套一套地穿起拨扭给他们看。呀,在那掏心挖肝的日子里,我好比掉进 了脱胎换骨的天河里,被扎腾得死去活来。我筋疲力尽,神思恍惚,如被催眠者一 般。人们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终于全部满足了他们的 要求,各探险队这才一一撤走。之后,我连睡了三天之后才恢复了神志,打天报纸 一看,我以现跟在我的名字后面的有这样一大队灿烂辉煌的词句: “张某某从小表现出……早在中学时就做出了……长大继承了、发扬了、创造 了、打破了、树立了、表明了、证实了…… 把……提高了…… 达到了……” 这是多么精妙的赞美诗啊,只有上帝才配。然而却千真万确印在我的贱名之后。 我揉揉眼睛,看了又看,看得我脸发烧、心乱跳、,禁不住又惊又喜地发起抖来。 有了这样的文字来培养,一个人那怕只有针尖儿大的虚荣心,也会发育到地球那么 大。何况我是凡人,而凡人都至少有拳头那么大一颗虚荣心。如此充足的养料,不 肖几个时辰就可以把它催肥到接近太阳系的体积了。 正象气球里充了氢气就身不由主地往上飘一样,凡人一出了名就不由自主地到 处做报告。在上司、首长和他那些比我明一百倍的人们开导,哄拍,鼓励和推动下, 我顺着他们指在路一想:在确,那一下子跳下水去救人,不能没有思想基础;不能 没有觉悟积累;不能没有精神感召;不能没有信仰动力。从人们塞给我在材料里面, 我重新认识了我自己。呀!在从小到大在几十个春秋中,我曾经做过多少好事啊, 这些好事集中起来,真是可歌可泣,完全可以大书特书。大书特书后只能得出一个 结论:我自出娘胎以来,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货真价实的不折不扣的英雄。英雄 当然是做人的榜样、榜样必须巡回展览。于是我捏着那些大手笔替我拟好的讲稿, 到处宣讲、到处代红花、到处吃好伙食(常常是白吃)、到处住明亮的房间(完全 不给钱) 、到处睡软和的床铺(睡得 骨发痛)。天天体会到当英雄的滋味儿、真 是鲜美得神仙也嫉妒。 人这种生物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常常因境遇不同而产生官能障碍。医学上 称之为“错觉”。我也不脱此例。英雄的虎皮披久了,就自以为是英雄;过上了神 仙的日子,就自以为是神仙。禁不住虚荣心的挑逗(我那时的虚荣心恐怕已胀大到 银河系以外去了)直想创造更惊人的奇迹。 在巡回宣讲了一个多月后,我越来越不懑意那不知是谁拟的讲稿了。每次宣讲 我都发现听众中有打毛衣的、有交头接耳的、有打瞌睡的、甚至有不少空板凳长时 间地对我闪着嘲讽的光,谁是它们的主人 出去 心去了。这些都刺激着我那颗“英 雄”的心,有损我那张“英雄”的脸皮。开始,我竭力放大音量,然而收效甚微。 以后还是不隹。终于,我明白了,问题肯定出在讲稿上。于是我仔细研究了讲稿, 以又翻阅了不少类似的材料,发现了原讲稿的严重错误。它在写到我下水救人的关 键时刻,仅仅联想到了两位英雄:罗盛教和刘英俊。而其他材料里,少则三五个, 多则五六个,显得气势足,立意高,魄力大。因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在关键时刻, 当事人头脑中涌现的英雄和伟人越多、就越证明他的思想基础雄厚,越表明他的觉 悟程度高,也就越能从英雄和伟人身上偷取更多的光。水涨船高,就越能衬托出当 事者的杰出和超凡。根据这个认识,我重点修敢了讲稿的这些部分。为了取得一鸣 惊人的效果,我谁也没说敢稿的事。正好,第二天是到一个千人大厂去做报告,我 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健步登上讲台。放开嗓子、口若悬河、手舞足蹈地讲了起来。 “……当我奋不顾身、毅然决然、坚决彻底、扑通一声下水救人时,我不仅想 到了罗盛教和刘英俊、还想到了陈胜吴广马克思、想到了张衡鲁迅柯察金、想到了 列宁叶廷刘胡兰、想到了……”。 我一边口若悬河地讲出一长串英雄和伟人的名字,一边用眼向台下扫去,发现 人们开始一惊,继而坐正身子、伸长脖子、神情专注了,连几个正打瞌睡的也被旁 边的人推醒,揉揉眼睛,立即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我心里可乐开了花,好!成功! 空前的成功!于是我进一步发挥起来。 “……我继承了民族的传统,发扬了人类的精神,开创了崭新的时代,达到了 历史的高峰,发展了地球,突破了宇宙,证实了,……”。正在高潮湿上,我突然 被人拉了一把,回头一看:主席台上的人们直对我瞪眼歪嘴打招手势,脸儿由红变 白、由白变青、由青转红。色彩丰富而多变。前几天,他们就劝我不要把嗓子放得 那么大, 要珍惜身子等等。但我今天已被胜利所陶醉,觉得即便为此累得吐 血也 甘情愿。于是做了个要他们放心的手势,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回过头来,继续康概 激昂地完成了我的演说。 完了之后,我照例坐着不动。因为每次演讲(即是最弊足的宣讲)都会受到鼓 掌的。尽管不很整齐,也够安慰人心的。这次,我作好了精神准备、准备收获到山 呼海啸的掌声。我微微的仰头、半闭着眼睛等着。五秒、十秒、半分钟过去了,全 场雅静如故。我低头睁眼一看:人们更加专注地盯着我,有不少人甚至站起身来细 看我。我感到莫明其妙。正想张口再说几句什么,不料主席台上早过来几个人,不 由分说地把我跌跌撞撞地拉到了后台。宣讲团长顿脚乱跳,浑身发抖,嘴青面黑。 脸上又是汗又是唾沫,伸出的手直点在我的鼻子上,他结结巴巴、半天才挤出一个 字来: “你……你……你 ……!” 随后,人们把我弄到一间屋里,恶声恶气地说要我好好想想。唉,人所受屈辱, 莫过于被自己所信任的人欺骗了。我想了又想,想不通人们那么专注地听了我的演 讲之后不鼓掌的理由。这种效果在我的宣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难怪宣讲团长气得 那么厉害。悔,我恨死了那些骗子们了,我费尽心机、声嘶力竭地进行了如此精彩 的讲演。人们却象在付街头看杂耍般地对待我,一到收钱的时候就悄悄溜走。何况 我关不要他们掏腰包,只不过拍拍手而已。他们竟怜悯到这种地步。可恶。这间直 是欺骗了我的满腔热情,抢却了我的表演艺术,玩弄了我英雄的赤心。更加可恨的 是,我一时竟想不出对这些忘恩负义者们的报复办法。我左想右想,奇想怪想,想 得脑心子发痛。不知不觉天色黑了,肚子也饿了。我这于注意到这间屋子是个空屋, 根本不是我作晚住的招待所。正感诧异,门开了,进来几个人慌里慌张地把我弄上 了一辆汽车。 “我还没有吃饭哪!又要到那里去讲?” 人们象聋子哑巴似的,好象听不见我在说话。也发不出一声来,车门一关,车 子就象一只受惊的野兔,没命地跑了起来。要不是有限人紧紧抓住我,准得翻个仰 面朝天。这一晃荡,我于发现这辆车不是小轿车,也不是北京吉普车。好象……对 了,是一辆救护车! “谁病了?” 我知道宣讲团长身体不好,担心他为我气出事儿来。接连问了几声,没有回音。 在车内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一张张绷紧的脸。我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了同志英雄 的自尊,我也赌气不开腔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开起家了一所医院。早已等候在那儿的几个医生和护士, 帮着人们把我拥进了急诊室。接着,捋袖子量血压;听心脏数脉搏;盖试反应;翻 眼皮看瞳孔。我这于明白:原来我是病人!我气不打一处来,虎地跳起来吼道: “我没有病,你们是搞错了。我饿了,我要吃饭,我要回招待所!” 然而,我暴跳如雷也罢,低声哀求也罢,罗罗嗦嗦的解释也罢,都毫无用处。 我仍然被送进了住院病房, 而且上头还派了一个膀大腰园沉没 言的汉子来作我的 陪医。制得我足不出户地一住就是三个月。天天听不完别人的呻吟,看不尽人家吃 药。一下子从风头十足的英雄,落到了画地为牢的囚徒。 三个月之后,厂里派人把我接出了院,回去后才听说:因为发瓦解了我再加上 其它原因,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主任提升为副厂长了。厂长调升某局副局长。厂 里的人听说我得了神经病,都非常惋惜,因为给我提干的材料早报上去了。结果因 为这病给打了转来。他们听说我是在一次宣讲会上发病的,来势很猛、很突然。当 时给那个单位造成了很大的恐慌。据说有上百人围在招待所,非要看我不可。幸亏 领导上把我及时转移了,又作了不少的解释工作,才算勉勉强强收了场。组织上采 过招呼,谁也不准再提那回讲演,并特别关照说,如果听到我自己提起讲演的事, 就是发病的症状,要立即采取措施,进行隔离治疗。有了这后一条关照,我心里尽 管装了一千个解不开的谜,也不敢担那回事了。因为那三个月不吃药、不做事、不 能随便走动的住院。冰冻了我的虚荣心,差点儿没有把我逼疯。那份享受,就是再 搭配五分英雄的待遇,我也不干了。 唉,命运捉弄人常常使人玩不尽的阔、丧不尽的德。我干吗要下水去救那个想 死的姑娘呢?她给我惹出了多少麻烦啊。唉,对着我钓起来的鲫鱼发誓:即使全世 界在我面前沉没,我也绝不会伸手去拉它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