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烈鸟 作者:温玉 他是堕落的天使, 有着灰色的翅膀。 但在梦境里他是火红的, 红得就像那只鸟。 那只他从未见过的火烈鸟…… 〔一〕 现在的情形早在周雪榕的预料之中。她只是不明白父母为何总是逼她与这样的 男人见面。 对面的男人是高干子弟。被发胶喷得根根直竖十级台风都吹不乱的整齐头发, 几千元一件却明显小了一号的阿玛尼西服,还有门外那辆雪花点的“奔死”二五零, 都表明他有时刻不忘记自己身份的好习惯。事实上,从坐下到现在他一直未停止口 沫横飞地吹嘘自己:扬言要为周雪榕开一间国际级的广告公司,同时不断的打手机 喝令助手把听不清位数的美元、英镑买进来、卖出去。 俗不可耐。周雪榕一向认为这种仰仗祖上荫庇的太子党就像贵族吧儿狗一样, 眼睛长在额头上,看见电线杆也会该干什么干什么。现在是她所受过的教育让她保 持平静,并且优雅地微笑。 狗的本性终于是表现出来了。男人在低头喝咖啡的时候目光颇为无意地落在了 周雪榕的胸前,然后便驻留在那里,像狗看见肉骨头一般痴迷起来。 端着托盘的男招待正在走近。周雪榕适时地轻咳一声,笑着问:“张先生,是 不是咖啡太苦了?” 张先生蓦然醒觉,尴尬地笑着,连连摆手:“不苦、不苦,我习惯喝苦的。” 他的手肘却撞到刚走到身边的招待身上,招待手上的托盘晃动了一下,高脚杯 里的液面起伏,几滴酒溅在张先生的西服上沁成血色的斑点。 高贵的男人立刻捱了一刀似的蹦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满面惶恐的招待咬牙切齿 地喝道:“你瞎了眼吗!你知道这件西服多少钱吗!” 接着他声嘶力竭地喊来领班。领班一边训斥脸色发白的招待,一边卑躬屈膝地 道歉。张先生于是愈发趾高气昂起来,极力地要在周雪榕显尽尊严。 周雪榕平静地旁观。她的目光掠过厅堂,颇有兴趣地研究面对这场闹剧的众人 的表情。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一个男招待身上。 那个男人年轻高大,慵懒地靠在吧台一角。他侧着头,同样平静地打量这边, 望见周雪榕时,嘲弄地笑了一下。他的目光冷冷的,带着种死灰色。但很刺人。 突然他走过来,走到领班身侧,面带标准的职业微笑问张先生:“先生,请问 您这件西服值多少钱?” 张先生愣了一下,看着他:“四千五百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扔在桌子上。 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而是动作优雅地端起托盘上的酒杯,慢慢地将剩下的赭红色液体 全部浇在张先生的西服上。他的动作仔细得像是往烧烤的鸡翅上淋酱汁,而张先生 的脸色也渐渐呈现出烤熟的颜色。 “高翔,你——”一向奉顾客为上帝的领班惊怒得说不出话来。 “你瞧,外面那辆黑色的机车。除去折旧也应该够你这件西服的价钱了。它现 在属于你了。多余的不用找给我了。”他柔和地对张大口如火车隧道般的张先生说。 然后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刺目的白。懒懒地脱下身上的制服。 “我不干了。”他把揉成一团的衣服扔到领班怀里,转身走出去。 周雪榕微眯起眼睛,隔着玻璃目送这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年轻男人的背影消失在 远处的阳光里。 他的名字叫“高翔”。她想。 漆黑的楼道。陈腐的、散发着霉味的空气里有一种撩人的死亡气息。每次他走 过这样一段路程,总有一种回到儿时梦魇的惊惧。 沉闷、笃实的足音一下一下的撕裂寂静。身边的母亲窸窸窣窣的下床,开门迎 接带进一股冷风的父亲。然后,紧闭眼睛的幼小的他,聆听着母亲隐隐约约的哭泣 和父亲的沉默直到梦里。 推开门,看见躺在床上的阿眉,恍惚的他才从遥远的记忆回到现实。 阿眉睡得很熟。没有卸妆的脸上满是疲惫。白床单上披散的长发黑得有些刺目。 他坐到床上的震动惊醒了她。她仰起头,揉着惺忪的眼睛,同样疲惫的声音问: “下班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俯向她,吻在她猩红的唇上。缠绵缱绻。彼此努力地探寻对 方湿冷的深处,然后那样猛烈地、不容回避地去填补。 已经记不起醉时怎样在酒吧里认识她的,只知道醒来时他们就像现在一样躺在 这张床上。白被单上有几点红梅凋零般的黯红。他没想到她还是处女,因为她说了 她是歌厅里的陪舞小姐。她哭了。第二天她就搬来与他同居了。她没有说过原因, 他也从没有问。或许是因为都空虚吧。 但他们的空虚是不同的。她看不懂他的画,也听不懂巴赫。 浴室的门半掩着。湿重的水汽在哗哗的水声中溢出来,缓慢地弥散成满室的压 抑。 高翔静静的坐在床上吸烟。失业和做爱的感觉都只剩下一丝淡淡的茫然。而唇 边的口红气味却莫名的刺鼻起来,渐渐浓烈到无法忍受。他的目光掠过满墙的画作, 停在一幅素描上。这是同居的第一天他为她画的。他蓦然惊觉从那时至今自己再没 有第二幅作品。 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他突然起身穿好衣服,翻遍了整个房间,找出了所有 的钱。阿眉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他把手中的钱扔到床上,平静的告诉她: “你走吧。” 他走出房间的时候似乎听见她在哭泣。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有其内在的逻辑。 只因为思想的沉重与晦涩, 时而压抑至不可说。 满二十岁那年,父亲也是这样把家里所有的钱放到他的面前,告诉他:“你走 吧。” 他没有问为什么——好像是没有想起来。父亲平静的望着他,他却看不懂父亲 的眼睛。父亲叹了口气,慢慢的合掌,摩娑被岁月风化的脸庞,很疲倦的。“你以 后会慢慢明白的。”父亲说。 他没有拿钱。走过父亲身侧时,他回头,父亲的背影永远留在了他湿润而模糊 的回眸里。曾经被打断腿也没有向造反派低头的父亲,竟是那样分明的伛偻下去了, 就像风干的躯壳,让他怀疑那里面是否还有流动的物质。 在门外他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在读大学时曾狂热的暗恋过父亲的女人。不算 年轻了,但保养得很好,应该也富有,包括一张绿卡。那个女人竟对他微笑:“不 要责怪你父亲。以后你会明白他的。” 他没有责怪过父亲。但他也没有明白。就像不明白自己一样。 酒喝多了,头很痛。他回去时阿眉已经离开了。她没有拿那些钱,没有留下只 字片语,但取走了他为她画的那幅素描。 他知道她爱他,就像他爱自己的父亲一样。 但有爱是否就已足够? “穷小子、地痞无赖、没教养的东西……”受了莫大侮辱的张先生从洗手间回 来时仍止不住的骂骂咧咧。突然,他的目光定定的落在桌上:摩托车钥匙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薄薄的纸。 一张四千五百元的支票。 “这是……” “门外那辆机车我买下了。很合算的一笔买卖。张先生,不介意我占您这个便 宜吧?”周雪榕微笑着看着他。 “当然……可是……” 周雪榕没有等他理清头绪便客气的抢过话头:“张先生,您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不如——今天这顿饭就到这里吧,您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您看怎么样?” “可是下午的那场音乐会……”可怜的张先生,现在脑子里唯一清楚的只剩下 苦心设计的日程安排。 “怎想到今天会出这种事呢。唉,再说,不知怎么,我也感到有些不太舒服… …可能昨夜着凉了吧。”周雪榕轻叹一声,用修长的手指托住白皙的面颊,有些憔 悴的垂下眼睑。 “那,那就改天吧。”极不情愿的张先生努力想做出关怀的神态,失败之后又 不甘心地试探:“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谢谢了。可是真的不用麻烦您了,我有……”周雪榕强忍住心里的暗笑,用 春笋般的玉指向外指了指。 而张先生此时的表情看起来好似刚被慈母捏住鼻子强灌下一碗止咳糖浆的小孩。 〔二〕 很奇怪的。周雪榕又遇见了那个年轻男人。就在周雪榕从超市里出来的时候, 他也正从马路对面的逸凡画廊走出,腋下夹着一卷东西。周雪榕跑到停车位,把大 包小包的购物袋扔进车里,锁上车门就跑过去。 “高翔!”她唤他的名字。 他站住,转身看见周雪榕,刹那间有些诧异的表情,但很快便漠然下去。然后, 嘴角渐渐地抿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还记得我吗?”周雪榕友好的对他微笑。坦然地接受他不太友好地打量。 他的目光由上自下地扫过她披肩的长发,凯文·克莱恩的松松垮垮的白毛衣, 紧身的李维五零一。唯独略过了她的脸庞。“你现在的打扮比上一次可爱。”然后 他淡淡的一句。低头取香烟。 “谢谢。”她笑了。她记得上一次自己穿得是一身夏奈尔的黑色白领套装,盘 着发髻。典型的白领木偶。 一口烟吐出去,他的面上又出现周雪榕第一眼看见他时那种慵懒轻蔑的神情。 “叫我有事吗?想替你的男友浇一瓶酒在我身上?”他懒洋洋的问,疲倦而苍 白的笑意仿佛是用水手刀刻在嘴角上的,那么深的不屑。 周雪榕仍是不愠不火,很平静地回答他: “第一,我没有男朋友。第二,我就算想泼你,现在我手中也没有酒。”周雪 榕顿住话音,低头看了一下手表。 “现在已是吃饭时间。不如这样吧,我们就近找一家饭店坐下,顺便我去买一 瓶酒。” 她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征求他的意见。 对视了片刻,他侧过头去。 “好啊。反正我没有钱却有的是时间。”他轻松的表态。 还是临窗的座位。菜已上完了。但谁也没有动筷子,和那瓶启了盖的红酒。 “你去逸凡画廊做什么?”周雪榕问。 “卖垃圾。”他仍是轻松的回答。 周雪榕忍不住想笑。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可能就是缘于他这种随时 随刻都来、于人于己不顾的幼稚而精致的嘲讽。这也或许就是她自己潜意识里想做 但做不到的。 “是他们这么说的吗?”她问。 他默认。低头玩弄手里的画卷。 “他们还是比较客气的。他们介绍我拿这些垃圾去找收破烂的,说可以换两卷 卫生纸。”他喃喃的说。 周雪榕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她立刻本能的意识到这是自己从未有过的失礼,但 是这种感觉也是从未体会过的轻松。 他也笑了,抬起头继续说:“可惜他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钱。我失业了,我要 吃饭。否则我不会想到卖这些垃圾。” “但我却忘了,一个真正的画家是不会、也不可能用画换到钱的。如果做到了, 那么他的画就只能是垃圾。” 周雪榕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一个极端而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她在心里叹息着 给他作了定义。她压住忽然涌起的一丝惆怅的共鸣,微笑着对他说:“给我看看你 的画好么?或许……我会买呢。” “好啊!”他毫不当真的把画卷扔到她手里。 看他的画,周雪榕不禁有些惊讶于他对色彩线条的掌握竟是如此熟稔有力。每 一张画的配色与构图都非常与众不同,没有一点承袭的痕迹。如此鲜明、让她自觉 无力褒贬的个性。但也就是这种个性,是这些画卖不出去的原因吧。她暗暗感慨。 大部分是油画,多为寒色调,笼罩着朦胧诡秘的凄清氛围。却有一幅是例外, 满目的红色,血与火交溶般的刺目。 她拿起那张画,仔细的凝视。血污般混浊的中心渐渐明澈起来,空灵的红雾里, 模糊的影像慢慢析成了一只鸟。以一种诡异而缓慢的姿势旋舞着、看不分明的一只 鸟。那种舞蹈是无声的,却仿佛有种邪恶的魔力…… 这种魔力让她不知不觉地失神,愈来愈深地被吸引进去,难以抗拒的…… 他的声音让她从茫然无措的幻觉里猛然省来。 “你在考虑该给我几卷卫生纸吗?”他冷冰冰的问。 “不,不——我想买下它们……”她急忙回答,仍有些心悸而不太自然的微笑。 但一抬眼便撞见了对面那双眼睛里灰色的愤怒。她猛然想起,现在于他眼里,自己 还只是一个没事找乐、附庸风雅的资产阶级小姐。再开玩笑的话,怕真会激怒他, 难以收场了。她想。 于是她急忙取出那串一直随身带着的钥匙,轻轻放到他面前。 “我真的想买。但不想用钱来玷污画家的理想,所以——我用这个。你看行吗?” 她说。 “我也是学画的。我很喜欢你的风格。”她又补充。真诚的望着他的眼睛,看 着那里面突然荡漾起的变化,然后,直到它渐渐的回复平静。 他抬起头,迎着周雪榕的目光凝视,无声的。 “你同意了?那好,先吃饭吧。菜都凉了,我也早饿了。吃完饭你和我去取车。 就在不远的一个停车场。然后——”周雪榕拖长声音,笑着: “你不觉得你应该请我到你那里喝杯茶吗?” 他仍是沉默,良久,他慢慢的告诉周雪榕:“对不起。我想我看错你了。” 成长是痛苦的、渗血的。就像文身。 而长大就是对痛苦的疲倦与麻木。 不复还原的悲哀。 我们无力超越善恶。 她总是做着同样的噩梦:一堵高大的墙无声无息的迎面压下来。她想挣扎,却 无力移动;她想呐喊,却已经失语,只有绝望地看着阴影渐渐挤去视野里最后一片 蓝天…… 从梦魇中醒来,她就蜷缩在黑暗里无声地流泪。她无法逾越。 “我们年轻时也理想过,也冲动过。可是如果你经历过那个年代,你就会发现 自己的冲动是可笑的,甚至是致命的。” “我们经历过成长的痛苦。所以我们不希望你再为成长付出代价,我们希望你 能快乐的成长。等到长大,一切就好了。” 父母这样告诉她。可是她并不快乐。父母的荫庇掩盖了她的聪明,过分的压抑 让她无法面对自己真实的个性,但又在不自觉的反抗。 他们让她学钢琴,她在喜欢贝多芬的同时也爱摇滚乐;他们让她学油画,她却 为普普艺术和新达达艺术而激动。 直到现在,虽然她已经能很轻松的处理各种社交应对,很优雅的面对商界的勾 心斗角,但在她心灵幽暗的深处,她依然向往那种颠覆后重建的快感,和理想主义 的唯美与浪漫。 “Let it be ,Let it be ……” 甲壳虫的歌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很遥远,就象来自灵界的呼唤。虽然很好 听。她想。 没有茶。高翔扔了一罐啤酒给她。她笑着摇摇头,把啤酒放在音像边上。 “约翰·列农死了。和平与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他说。看不出他眼里闪动 的是嘲讽还是悲哀。 “现在呢?”她问。 “虚假的和平,虚伪的爱。” 他倒在床上,懒懒的,有些失神。 她走到音响旁,在那一堆CD里翻找。甲壳虫,贝多芬,喜多郎,罗大佑……她 发现他们所接受的音乐竟是如此接近。最后她取了一张巴赫,换下了甲壳虫。 当大提琴奏起的时候, 高翔突然从床上坐起, 表情异乎寻常的迷惑而激动。 “你也听巴赫?”他问。 她有些诧异的点头。 你的哲学如何诠释音乐? 心灵的声音。 孤独者的语言。 父亲总是听巴赫。 那个赤色的年代夺走了父母的一切。特别是母亲,她失去了自己的双亲,财富, 青春,健康,甚至姓氏。是父亲陪她渡过了那个年代。 “如果没有你父亲,我早就不在人世了。”病床上的母亲流着泪对他说。 而母亲眼看着一天天干涩失去光采的眼睛,在凝望着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竟 是那样深情的湿润了。 刚念初中的他不明白母亲的话,但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 父亲却只是沉默。 沉默的吸烟,沉默的听巴赫。 老式的电唱机上那父亲从文革中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张破旧的唱片,微微颤栗的、 反反复复的转动。反反复复的大提琴。反反复复的人生。 父亲再婚出国后,当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台音响时,他买的第一张CD, 也是巴赫。 现在他坐在床上,他不理解为什么面前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也听巴赫会让自己 如此激动,甚至有些颤抖的不知所措。茫然里,他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周雪榕。”她侧过头,正迎向高翔的目光。 他的目光里黯淡的灰色里竟有非常异样的犀利,那样深地向她的眼睛里投影进 去。他有种莫名的冲动,想穿透她的目光探寻到些什么,那在他父亲眼中看不分明 的什么,那多少次面对镜子却依然无法从自己眼中看分明的什么。 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她把目光转向满墙的画作。 “你的画真的很有功力。”她挺认真的说。 “你是什么时候学画的?” “小时候”他回答。他只能这样回答。 但应该是那个年代以后的事吧。他想。那时他才上小学。母亲的身体却终于垮 了,一直住在医院里。双博士学位的父亲还未平反,一人做两份工,都是出体力的 的苦工。仅余的时间也大多用来在病床边陪护母亲。 没有玩具,没有伙伴,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画画、看书。画画是母亲教的。看的 书都是父亲在灶台下藏了近十年的书,泛着潮黄、沾满蟑螂屎粒的书,在那个过去 的年代被疯狂焚毁践踏的书。 夜里一个人他害怕得睡不着。不能开灯,因为电费很贵。他常常做的事是:轻 手轻脚地下床,摸索着躲进大衣橱。衣橱里,陈腐的、散发着霉味的空气里有一种 撩人的死亡气息。他攥紧小拳头,摒住呼吸,睁大眼睛蜷缩着瘦弱的身体。 呼吸渐渐变得困难。但他一动也不动。 他只是希望能听到开门的声音,能听到父亲发现他不在而焦急呼唤的声音。 如今的他已经想不起幼时那样做是出于何种动机。只是那种对黑暗的恐惧一直 延伸到现在的梦里。 就像一个孩子。 “我也是从小学画的。自以为很有天分,和你一比才知道差远了。”他听见周 雪榕的声音。 她笑着摇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镇海路上有一个艺术沙龙,每周活动一次。 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他犹豫着,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点了头。 “那好!”她笑了,“周末我来接你。”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他想。 她离开的时候他突然问:“你孤独吗?” 她怔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又笑了笑。 〔三〕 高翔终于又找到了一份工。在一家通宵营业的高档舞厅做招待。“年轻人,好 好做,会有出息的。”手上戴了几枚戒指的老板打量着身材颀长、面目俊秀的他, 用力拍着他肩膀,笑着对他说。那笑容颇为暧昧。他被分配做晚班。 第一天晚上,就有一位被浓妆掩饰了年轻的女人醉醺醺的把四张一百元的纸币 塞到他手里,告诉他自己喝多了,不能开车了,想麻烦他送一下。她的目光很挑逗, 而与她同桌的几个女人则在很放荡的大笑。 在通情达理的大堂经理的暗示下,他还是送了。当车在郊区名人花园的一幢别 墅下停住时,后座上的女人突然紧紧的抱住他,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卧室在二楼、 他可以穿那个老头子的睡袍……她长长的指甲刺痛了他。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那个女人。女人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 他发动机车,像受伤的野兽般在黑夜里疯狂的奔逃。 喘息着坐在冰凉的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平息下来。但是依然恐惧。不清 楚恐惧什么,似乎只是阴影,那座高大的别墅在月光下寂寂的阴影。梦魇般的黑暗。 永无止境的、比死亡更深的黑暗。 他又无助的起身,开亮了所有的灯,甚至洗手间的。然后他开始听巴赫。反复 的吸烟。反复的听巴赫。在大提琴反反复复、痛苦不堪的呻吟里一直坐到黎明。 拉开窗帘,苍白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疲倦的倒在床上,恍恍惚惚的睡去。 但喇叭声吵醒了他。 头很痛。他几乎要破口大骂,然而猛然省起可能是她来了。 于是挣扎着爬起,穿上皱巴巴的衬衣、牛仔裤,揉着红肿的眼睛踉踉跄跄的走 下楼去。 眼前是一辆红色的三菱跑车。车门打开,周雪榕穿着李维七零二的阔身褶脚牛 仔裤配白色棉茄克探出身来,摘下护目镜甩了甩长发,顽皮的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画家今天好憔悴嘛。上来吧?” 他有些虚脱的浸泡在阳光里,恍似没有听到。只是看着她。那一瞬间,她有被 刺痛的感觉。 我们无意于否定什么,因为我们并未经历过。 但那一切就像回忆般真实的逼近。 近到纠缠,迷乱,时而刺痛。 那个男生的目光深深的刺痛到她心里。 “我比你多两分,这个名额应该是属于我的!可是你家有钱有地位有社会关系, 我的父母只是什么都没有的普通工人,所以你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从我手里抢走它!” …… 她想解释,想告诉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想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莫名 的恐慌让她无力开口。只是失语地看着那个男生以一种宗教般的狂热释放愤怒,寒 意自脚底缓缓的升起。 “肮脏的资产阶级!寄生虫!你们的末日会来到的!我要打倒你们……”…… “幸亏我和你父亲反应快,及时躲到了香港。”母亲回忆起那个年代依然心有 余悸。已经成年的她从母亲眼睛里看见了那样深的恐惧。还有自己的影子。“政府 保证过不会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母亲低头笑了笑:“你以后会明白的。”… … 她激动的冲进家里大声的问母亲:“那个名额是不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母 亲抬起头看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睛,继续搅拌着色拉,平静的默认了。“怎么可以这 样……”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的哽咽着。母亲放下勺子走过来,替她 擦去泪水然后搂住她。她在母亲温暖的怀里颤抖,看不见母亲的表情。只是听见母 亲叹了口气,柔声告诉她:“你以后会明白的。”…… 不。她没有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是一种莫名的恐惧从此逼近她,近到时而刺 痛。 “很吃惊吗?”她笑了笑,努力想显得轻松些。 “人不可貌相的。上车吧!” 他上了车。整个行程他没有说一句话。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疲倦而深灰的眼睛 一直凝望着自己。 聚会的地方很热闹。很多年轻人,有的在低声的谈笑,有的在很大声的争论。 周雪榕在人从中穿行,不时微笑的和身边的熟人打招呼。他只是跟在后面,愈 发的孤独,也愈发的沉默。他茫然的目光让她不知所措。 朋友玲迎面走过来,同周雪榕打了招呼,看着高翔笑眯眯的问:“好英俊的大 男孩——你总算是名花有主了?” 她的面有些微微发热。笑着嗔道:“别乱说话,只是朋友。也是画画的,不过 可比你有才华!” 玲吐吐舌头:“那是当然啦!自古才子配佳人嘛。堂堂周府的独苗千金,哪会 什么货色都看得上的?”她没有注意倒高翔脸色的变化,向他伸出手去:“我叫吴 韵玲,榕榕的大学同学。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高翔。”他回答,声音有些压抑;握了握玲的手,很不自然的。周雪榕有了 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擅察言观色的玲笑着又问:“不知高先生何等来历,竟能得美人垂青?” 周雪榕看见他的脸突然变得苍白,眼底似乎有透明的火焰蹿动了一下,然后很 快的熄灭,褪成死灰色。 他慢慢的微笑起来,带着嘲弄:“我不是要追佳人的才子,也没有上过大学。 我只是一个常常走错地方的社会闲杂人员。” “让两位小姐见笑了。再见。” 他转过身,一路撞着挡道的人走出去。 很多束目光向这边注视过来。 “对不起,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玲尴尬的看着周雪榕。 “不是你的错,只是他今天可能心情不太好。”周雪榕笑着,说了声“对不起, 先失陪了”匆匆的赶出去。 天色渐渐的黯淡下去。咖啡屋的壁灯亮了,笼着朦胧的光晕。肯尼基的色士风 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 高翔没有言语。只是怔怔的看着面前一支已经开启的太阳啤,看着透明纯净的 液体里一个又一个小小气泡缓慢的升起,轻轻的破碎。他一支接一支吸烟。 “她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忘掉刚才的事,好不好?”周雪榕轻声对他说。但 他依然沉默。 他的自闭让她隐隐心痛。 他把烟头慢慢的摁灭,站起来告诉她:“我要走了。今天晚上我还要上班。” 他忽然又笑了笑,笑容里竟不是惯有的嘲讽,只有深深的疲惫。“你并不孤独。” 他说。 “你并不孤独。所以你没有理由和我这样的废物在一起。” 周雪榕强压住内心深处如潮汐般猛然涨起的汹涌,她也慢慢的站起身,看着他, 平视着他的眼睛。 “你错了。”她摇头,也笑了,笑容里有难以自抑的泪光闪动。 “其实我和你同样孤独、伤痛,内心深处的……” 泪水缓缓的流下来。流过她秀美的面颊,唇,平静的。 他怔怔的看着她。 他们互相凝视着,彼此间第一次开始坦然的接受对方的目光,让它触摸,探寻, 在因刹那的脆弱而全然崩溃的堤防后面,进入那隐暗的最深处。 良久。他们轻轻的,试探着,终于拥抱在一起。 “吻我。”她哽咽着喃喃的说。 她的唇火热、颤抖。没有唇膏的气息。 我们真的能否定伤害我们的一切吗? 或者说,我们真的能肯定所渴望的一切吗? 不知道。至少。爱,不能。 “舔掉我唇上的口红。”穿好衣服的模特对他说。她很美丽。 他顺从了。这是他的初吻,却毫无理由的给了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 他从未问过。 她走时,拍了拍他的脸颊,对他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付钱却只要我让你当 模特画画。你是个奇怪但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我下次不来了,也不去酒廊坐台了。 因为我要嫁人了!” 他静静的看着她愉快的离去,坐在那里,然后他拿起刮刀,慢慢的开始刮面前 那幅用了三天才完成的油画。刮刀上沾满鲜艳的色彩,泪水毫无道理的落在画布上。 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用唇膏。他讨厌那种气味。非常的憎恶。 他们越抱越紧,酒瓶倒了,酒水流到他们的身上,渗透衣服,湿冷的亲吻肌肤。 女招待跑过来,吃惊的看着他们。 他们只是紧紧的拥抱着,颤栗着,就像躲在黑暗衣橱里的一对孤独而惊惧的孩 子。 某处无法愈合的伤口不再疼痛。 虽然仍是流血。 〔四〕 他们开始约会。 她陪他像孩子似的疯狂的放纵自己。溜冰,泡游乐场,迪士高。累了就拥抱、 接吻。每次都那么忘情、狂热,就好像最后一次。 很奇怪的感觉。她想。便又有些怅然。 下雨天他们就在高翔的小屋里听音乐,听甲壳虫,听平克·弗洛伊德、听伍佰。 谁也没有再碰过那张巴赫。彼此心照不宣的。 有时他们也画画。画风景,画静物,直到有一天她告诉他自己愿意做他的模特。 她的身材很好。骨肉亭匀,皮肤有丝绸的质感。他画得很专心。但目光却有些 奇怪,不是那种肮脏的欲望,而是一种近乎迷乱的狂热。她注意到他的手因激动而 微微颤抖。 很突然的,他碰翻了画架,跌坐在地上。几乎在同时,他抽泣起来,渐渐哭得 无法抑止,孩子似的。 “你怎么了?”她惊讶的问。没穿上衣服就跑过去。她看见地上的画,已经完 成了,画得很美,色彩与线条都那样鲜艳的活起来了,令她看着画中的自己都不禁 怔了一下。 “你画的很好呀?”她捧起他的面颊,柔声问他。 “太美了……太美了……”他喃喃的,哭的全身都在颤抖,在她怀里蜷缩起来。 “你太美了……一定会离开我的……”他怔怔的低语。 她的心里猛地刺痛一下,咬住了嘴唇。 突然俯身拥住了他。 他的身体温暖起来。她像大海一样平息了他。这是她的第一次。她没有哭,甚 至不了解自己的感觉。似乎失去了什么,又或者得到了什么…… 这以后她再没有见他哭过。 她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他用一个月的薪水全部买了红玫瑰,湿漉漉的堆满跑车的 后座,满目的艳红。然后他们将车开上沿海的高速公路,将油门踩到了底。 没有方向,没有障碍,他们尖叫着,兴奋到颤栗。 她打开车窗,强劲的风飞扬起她的长发,她小心仔细的将红玫瑰的鲜艳花瓣一 瓣瓣撕下来,握在手里伸到窗外,然后张开手掌,一蓬血红便立刻在风中纷纷扬扬 的爆散开来。 “真美。”他忽然说,“就像火烈鸟的羽毛。” “火烈鸟?”她有些奇怪。 “那是什么样的鸟?” “还记得我的一幅画吗?”他却问。然后沉默下去。 她想起了那张让自己产生幻觉的油画。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发现他的目光有些异样,那是一种就像宗教般迷茫的光芒, 渐渐狂热浓烈起来。 然后她听见他对那只鸟的描述: “拥有绝对的自由,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飞翔。红色的,无可比拟的辉煌和美 丽……” 红色象征什么? 高贵,神秘,浪漫,放纵。 血与火。 火凤凰的美丽无可比拟。 小时候他总喜欢听母亲讲火凤凰的传说。 凤凰是一种高贵的神鸟。它每千年涅槃一次。在梧桐树上,它让天火烧毁自己 的窝,然后它投身烈火,在熊熊烈火中得到重生,变得更加美丽…… 后来他渐渐长大,在教材上又看到了这个传说。突然感觉到火凤凰的圣洁已经 被肮脏的政治玷污了,便很悲伤。然后忽然有一天,他发现意识里的火凤凰的形象 竟被另一只鸟所代替了。那是一只看不分明的鸟,在黑暗里涅槃。他叫它作火烈鸟。 它只为他而存在。 那只鸟是那样真实的存在于他的意识里,以至于他终于忘却了怀疑。 “我能感觉到它的召唤。难以抗拒。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他 近乎自言自语的小声说。 她侧过头去,闭上眼睛。回想着那幅画。 渐渐的又看到了幻觉:沸腾的红色里,一只鸟以一种缓慢而诡异的姿势旋舞着。 高贵,神秘,放纵。无声的,却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就像荷马史诗《奥德修纪》 里海魔女苏兰特的歌声一样,在吸引她,难以抗拒的,吸向血与火无底的深处…… 她猛地睁开眼睛,血与火的幻像在阳光里骤然散去。但依然心有余悸。 很美。但狂烈而残酷。让她莫名其妙的想到了电影中邪教祭祀的场景。 海风拂乱了她的思绪。 “你在想什么?”她听见他在问。 “没什么。”她笑着摇摇头,轻轻的依偎到他的肩膀上。 “永远就这样多好。”她小声说。 他低下头轻嗅她的发香。突然凑近她的耳朵对她说: “嫁给我吧。” 她颤栗了一下,离开他的肩膀。 “我真的需要你。只有你能承受我的孤独,只有你能给我慰籍。”他凝视她的 眼睛。 “我需要你,但我更爱你。你没有发现吗?我已经被你在改变了。”他继续说。 她却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我说错话了吗?”他问。 “没有。”她摇摇头,目光落到遥远而广阔的海面上。沉默着。又苦笑了一下: “你会明白的。” 他也沉默起来。突然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把头深深地埋到她温暖而柔软的 怀里,孩子似的。 “不要离开我。”他喃喃的说。 她用颀长的手指轻轻的抚弄他竟如女人般乌黑秀细的发丝,怜惜的,轻声告诉 他也告诉自己: “我们还有希望的。” 希望本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相信它它便有了。 可否实现却非我们所能决定的。 太阳渐渐西沉。 那么壮烈绚丽的霞光呵。 层层千叠的远浪尽处,一根若有若无的水平线,是海全部的答复了。 〔伍〕 一周后,她告诉他,她的父母请他去家里吃饭。 她看起来很紧张。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无可逃避。 她的家在华侨花园,一幢三层高的花园式洋房。走近它时,那片阳光下的阴影 就寂寂的落进他心里。他突然明白了她的孤独。 饭桌上,她的父母很有礼貌但不容回避的开始询问他的一切。一些问题触痛了 他的伤口。但她近乎哀求的目光让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克制。 清楚了他的一切后,她的父母对望了一下。然后他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答案。 继续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做出一些有修养的暗示,他就站 起身,借口还有急事说了声“失礼了”便微笑着走出去。没有掌声的谢幕。他想, 而自己就像卸装的小丑。 走出门的时候,她跑过来,泪光闪动的想说些什么。 “不用送了。”他客气的微笑,把门在她面前关上。 我们的肉体连这一扇门的阻隔都无法逾越。他懒洋洋的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走 着。然后开始狂奔。 那张已落满灰尘的巴赫又被放到CD托架上。 但他竟发现这种反反复复的音乐已无法再让他得到相对的平静。依然是伤口的 痛楚,流血的压抑。 他突然又穿好衣服走出去。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内地女孩,瘦弱而沉默。在发廊肮脏狭小的隔间里,在他面 前,异常平静的褪去衣服,躺到按摩床上。 看着她,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女模特。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那个女孩麻木而平静的脸上。那具白生生的躯体就像 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渐渐恐惧起来,而且恶心。他想都没想地把钱扔在地上,转身走出去。有一 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吗?他问自己。背后那具躯体仍是默默的。 躺到床上,巴赫还在演奏着。他用毯子蒙住头痛哭起来。歇斯底里而不可抑止。 他无所适从。 他们把我们定义为边缘人。 道德与意志,理性与感性,生与死。 我们痛苦地临界。 晚上在舞厅里,他主动找到曾被他拒绝的那位女士,陪她跳舞,喝酒喝到烂醉。 然后开车送她回去。 在那幢别墅里他满足了她的一切要求。 离开的时候她把一叠钱塞进他的裤裆里,咬着他的鼻子告诉他: “你真有味。” 然后在他额上留下一个猩红的唇印,像犹大的标记。 回去后他梦见了那只火烈鸟,对他说: “你亵渎我了。” “我很疲倦。”他回答。沸腾的红色便远去了。 拒绝同化的非主流运动将走向何处? 挣扎,叛逆,顺从,绝望。 或流放,或灭亡。 他在黑暗之中沉沉入睡。 床头墙上那幅火烈鸟的油画浸泡在昏暝的月光里。 在光线微微荡漾的明暗交替起伏里,一只鸟仿佛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开始翩跹起 舞。无声的。 〔六〕 门未锁,高翔却不在。 于是她打开音响,放上一张罗大佑的CD,坐在床上等。 “忘了是如何相依为生, 如何共渡良景美辰。 忘了是有多少个寒暑更, 在那年轻时相许以身……” 罗大佑铿锵而略带沙哑的嗓音与清脆得发涩的木吉他令她疲倦至极的身体无法 反抗的微微振颤,那么多纠缠的情感一下一下聚集在溢出的边缘。还有那歌词。 六点多他才出现在周雪榕面前。打着呵欠,满面倦容。刺鼻的酒味、香水味扑 面袭来。 几天不见他就变成了这样。她一怔,又有些心痛。 “是你……”看见她他也怔了一下,然后便轻松的笑了: “结婚了?” 她摇摇头,有些茫然。心突然很乱,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要不是有这个你走过,也不会有如是的我……”罗大佑的声音还在回荡。 “那张巴赫呢?我刚才没找到。”她问。 “我不需要它了。”他平静的回答。在她身旁坐下。 “你绝望了么?”她情不自禁的问。 “希望在哪里?”他反诘,笑了,一无希冀一无依靠的。 “我争取过很多,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把我遗弃了。我是天生的失败者。” 她沉默了一会,站起来告诉他: “我买了两张去深圳的火车票。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明天早晨六点以前 到火车站等我。” 他怔住了:“你……”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苍白的阳光洒在她微微昂起的面上,抚摸着泪痕,刺痛的。 她不愿在他面前流泪。她爱他。 他一直怔怔的坐在那里。不知坐了多久。 房间里渐渐黯淡下去。他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机械的戴上手表,穿好衣服走 出去。 摩托车在大街上慢慢的行驶。华灯初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不同表情的面孔在他 眼前如面具般一张张的飘浮而过。花枝招展的野鸡在路灯下媚眼如丝,奇装异服的 太保太妹满面傲气的招摇过市。一只春情荡漾的野猫在阴暗处奔走。 舞厅里光迷影乱。他茫然的走进吧台。 “六号桌有客人在等你。”领班告诉他。那位住别墅的妇人每次都在六号桌等 他,所以他点点头便走过去,没有注意到领班表情的异样。 六号桌坐着两个人。明暗错乱的光线里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可以肯定,绝不 是女人。 没等到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一声暴喝: “陈老板的女人你也敢碰,真他妈的不想活了!” 同时一支酒瓶重重的砸落在他的头上。 飞溅的玻璃渣与酒沫气泡在高翔的眼前弥散开一片幻彩,痛楚让他的大脑猛地 抽搐了一下。所有在黑暗中沉淀的东西因振荡而无声的泛起。迷茫里他隐隐约约看 见一个熟悉的红色的影子。 另一个黑影也扑过来,但就在他的拳头砸在高翔身上的同时,高翔的膝盖重重 的顶在他的两腿之间。他惨叫着滚进舞池里。 手中还握着半截酒瓶的打手呆呆的看着高翔对自己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洁白 的牙齿。刺目的白。然后高翔的拳头就狠狠的击在他的腹部,令他全身痉挛起来。 没等他直起腰,比他高半个头的高翔已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抵紧在墙上。 冷汗流过他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孔。他挣扎着抬起头想求饶,张开口却呆住了, 怔怔的看着高翔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血红的,像殉道者般茫然而狂烈,笼着一种诡异的死灰色。 “打我!打死我!”高翔疯子般的猛烈的摇晃他的身体嘶声吼叫。 “不!不……”打手恐惧的大叫,绝望的死命挣扎。他手里的半截酒瓶猛地插 进高翔的身体。 鲜血从瓶口里哧哧的喷出来。裹满打手的手,又一滴滴的滴落,快速的。 高翔的身体颤抖着,面色渐渐变得苍白。 “我……我……”吓呆的打手已说不出话来。手里不自觉的仍紧紧的握着酒瓶。 高翔开始慢慢的后退。锋利的玻璃刃带着痛楚渐渐离开他的身体。最后只剩下 湿冷的凉意。 他踉跄的转身向外走去。打手在他身后棉花般的瘫软下去。 黑压压的人影在他面前迅速的分开,一条若隐若现的道路无声的向前延伸。 他在一个卖花的小女孩面前停了一下。 “有红玫瑰吗?”他喘息着,轻声问。 小女孩已吓得说不出话,只是急急的把花递给他。 “谢谢。”他努力的笑了笑。 抱着满怀的红玫瑰发动了机车。 沿海的公路空阔而死寂。这条路通向华侨花园,但他望不见遥远的尽头。 湿冷的海风扑面而来。失血的昏眩却越来越强烈。 那片阴影,永无止境的阴影渐渐侵蚀他的视野。 疼痛在远去。记忆在远去。希望在远去。 很奇怪。那处贯穿记忆无法愈合的伤口竟不再流血。或许血已经流尽了吧,他 想。然后他就摔了下去。 向阴影里失重般的摔了下去。 很宿命的。我们的最终归宿竟是宗教。 献祭般的死亡。 而我们的神因渴于血复活。 母亲在病床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血便涌出,刺目的湿红在白色的被单上很快的扩散。 医生和护士跑进来,白色的身影在他面前晃动。还有听不清的快速嘈杂的低语。 巴赫的大提琴在他心中无声的奏起。沉闷而压抑。 他全身都在颤抖。只有父亲紧紧握住他的手。 父亲的手里全是汗。发烫的手,冰冷的汗。 不知过了多久。把他和母亲隔开的那些身影终于让开了,默默的。 他看见母亲正在平静下来。 “妈妈——”他唤了一声。喉咙涩涩的。母亲却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 见父亲眼角缓缓流下的泪水。 “我自由了。”母亲微笑起来,喃喃的说。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神采,让他恐 惧起来…… “妈妈!”…… “妈妈……”他茫然的睁开眼睛,眼前只有朦胧的红雾。 他慢慢的却轻飘飘的站起来,摸索着,拾起血泊中的一束玫瑰没有感觉的向前 走。海风飞扬起他的长发,他把玫瑰花一瓣一瓣的撕下来,握在手里,又慢慢的张 开。 沾血的花瓣便在身后爆散成纷纷扬扬的鲜红碎片,随风黯没在无边的黑夜里。 真美,就像火烈鸟的羽毛。他对她说。 眼前的红雾越来越浓稠,那样近的沸腾起来。一只看不分明的鸟在放纵的红色 里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缓慢的蹁跹起来。 “你真的很疲倦了。”轻轻的叹息仿佛就在耳边。 “我自由了。”他喃喃的说着。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微笑着,走过去, 走进沸腾的血与火里冰冷无底的深处…… 高翔没有来。 很奇怪,她没有落泪,平静的独自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 火车缓慢而动荡的行驶。不知不觉她睡了过去。 又是梦魇。一堵高大的墙带着无边无际的阴影没有声息的迎面吞噬下来。她想 挣扎——奇怪的是,这一次她竟可以移动了。她后退,然后转身,竟是满目的红色。 那只鸟,火烈鸟在遥远的深处无声的召唤她…… 她猛然惊醒。 我不相信宗教。那不是我的图腾。她摇摇头,想摆脱那片红色。却有些无力的 茫然。 她疲倦的靠到座位里,取出CD随身听,犹豫了一下,却不知为什么还是放进了 一张巴赫。 反复不堪的大提琴。反复不堪的人生。 长发乱乱的刺疼了眼睛。她从包里取出梳妆匣,打开。抬起手轻轻的把垂下的 几缕发丝捋上去。然后她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眼睛。 一双冷冷的,带着种死灰色的眼睛。 (完) ------------- 这篇小说我写的从未有过的压抑和疲倦。 甚至差点陷入一种危险的逻辑思维里。 我现在无话可说。 这篇小说可能有的朋友会很反感。 请他们见谅。 但我更担心,会有人在这篇小说里比我更 清楚的看见那只鸟。或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