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星期四的晚上。 “天呐!周瑜!”张军一进宿舍就扯起嗓子叫,“你在睡觉啊!害得我教室阅 览室跑了三四趟!” 张军真是奇怪。以前是他干什么都不让我跟着,现在是我干什么他都要跟着。 今天晚上本来是去阅览室看书的,可小肚子一直隐隐作痛,头也晕乎乎的,身上发 困,没到第一个自习下,我就回来钻进被子里了。刚睡暖和,张军就“跟屁虫”一 样地跟回来了。 “周大主编!”张军在电脑前坐下,“你也睡得安稳啊?这一期的《圣风文学》 ……” “你烦不烦!”我本来就莫名地烦躁,张军还提那该死的要命的《圣风文学》。 幸亏他没再提《校园报》,否则我一定会暴跳起来。 “怎么了?”张军站起来,一脸傻瓜般的惊愕。 “没怎么,你陪许丽看书去,或者压马路去。”我翻身趴在床上,好像这样要 舒服一点。 “周瑜!”张军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是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只要一提到许丽,张军就翻脸。我真是不明 白,张军跟许丽谈朋友也才一年的时间,可现在怎么搞得跟“七年之痒”一般,除 了上课吃饭坐在一起,其他时间,他们俩都是各走各的道、各过各的桥。再往深处 想一下,这张军老是跟着我的时候,好像那许丽也老跟着王小丫啊。天!真是乾坤 颠倒。 “你肚子痛?”张军走到床边,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恩。”其实昨天就在痛,只是我忍着没说出来。 我刚与张军的目光相遇,张军立即就移了开去,放在我背上的手也拿开了。我 最见不得张军这样,好像做了贼偷了我东西似的。可是,我却无法追溯出他究竟是 什么时候养成这一恶习的。若在平时他这样我不会怎么在意,可此刻,我一见立即 就来了气:“张军!你要是不想看到我,就直接说!有必要这样假惺惺的么!” “谁假惺惺的了!”张军涨红了脸,虎视眈眈地对着我,太阳穴上还绽出一条 青筋。现在的张军比起以前,改变了很多,但这一点“优良传统”保存得还算完好。 我侧过身把枕头紧紧地顶在小肚子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周瑜,还是去看医生吧。”张军的声音低了8 度,“你已经痛第二次了。” 的确是痛第二次了,而且间隔的时间不到四个星期。说是痛,其实也不怎么痛, 只是感觉小肚子老在持续地隐隐作痛,具体又说不清楚是怎样个痛,甚至连具体的 位置都说不清楚。上次痛时就去医务室看过,医生一会儿说我上火了,一会儿说我 肠子里面涨气了,几双手轮流地在我小肚子上摸了又摸、揉了又揉,搞得我出了一 身的鸡皮疙瘩不说,肚子还痛得厉害了。最后,还是张军沿用了他奶奶的土办法, 把那个小羊皮袋子装满热水,贴着我的小肚子,半天过后居然不痛了。 “周瑜,起来,去看医生。”张军伸手要揭我的被子。 “干什么呀!你!”我睡得暖和和的,实在不想动。 张军一愣,立即缩回手。我重新裹好被子,闭上眼睛。我是真的全身发困。 半晌,朦朦胧胧的,被子被轻轻揭开一角,接着,感觉小肚子忽然一热,挨一 下,是一个热乎乎的软东西。哦,是热水袋。 …… 朦胧中,忽然听到宿舍楼里有了许多人声,而且渐渐热闹起来。原来是下晚自 习了。不知不觉,我的肚子也不怎么痛了。 “周瑜,你每个星期天都去哪儿了?”张军不知道在电脑搞什么,大概又在看 我新写的文章吧。 也许是对热水袋的感激吧,我恹恹地回了一句:“在外面打工。” “是吗?”张军依然在看着电脑,“听说你暑假都没回家,一直在打工。” 什么“听说“呀,明明是我告诉他的。 “听说你的学费都是你打工挣的……” “谁说的!”我翻身坐了起来,这个事儿我可没对张军说过——我记得只跟妈 妈大略地说过一次,跟小胖哥也只是含混地提了一下。张军是怎么知道的? 张军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却接着问道:“你星期天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打工?” “是的。” “在哪儿?哪个公司?” “不知道。” “不知道?”张军站起来,“你在哪个公司打工,你都不知道?” “不是公司。” “给私人打工?” “恩。” “哈!”张军忽然笑了起来,“不是给别人当保姆哄小孩吧?” “什么呀?不是。” “也是。”张军看着我又笑了,“你长这么大只有别人哄你,你哪里会哄别人!” 我也笑了。然后我打了个哈欠,肚子好受多了,瞌睡就来了。 张军又坐在电脑前,“你那个老板是个富姐还是富婆?” 我忍不住笑了:“什么富姐富婆,人家是个男的。” “周瑜!”张军“腾”地一下跳起来,指着我,“你!你再说一遍!” “怎么了?你?”我简直莫名其妙。 “周瑜!”张军依然指着我,慢慢地走到床边,“呼”地一下揪起我,“啪!” 我脸上一阵剧痛。 “周瑜!你这个贱东西!我揍死你!”张军的拳头又来了,我的胸脯肩膀接连 的剧痛。 “啊!”我的鼻子猛地一痛,紧接着一酸,再接着一热——有什么东西滚滚而 出了。 “张军!”我操起热水袋对着他的脸就砸过去!然后跳起来扑过去!再然后我 拳脚齐出!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顿乱响! …… 我坐在地上,鼻子嗡嗡地痛。张军坐在地上,袖口上红了一大块,他的鼻子也 流血了。 “你学会打人了……”张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你有力气了……” “谁让你平白无故打我的!”我摸了一下鼻子,还好,没流血了。 “谁让你给别人做……!!!”张军突然不说了,他的眼睛里冒着火,牙齿咬 得咯嘣响。 “做什么!”我心底蓦地痛了,就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在上面划过。 “你做什么!你自己知道!”张军站起来了。 “张军!你不是人!那是个叔叔!”在那把小刀彻底捅进我的心底时,我抡起 身边的椅子就朝张军身上砸过去。 …… 星期日的晚上。我自己要求留下来陪叔叔。上S 大快两年半了,我还是头一次 星期日晚上不回学校。 “怎么了?”叔叔剥了一个虾放到我碗里,“不喜欢吃大虾了?” “不是。” “是不习惯戴手套吧?那就不戴,吃完了再洗手。”说着叔叔就褪去了透明手 套,捏起一个火红的大虾,三两下就剥好了放到我碗里。 “叔叔……”我低着头不敢看叔叔的脸,不敢看叔叔的眼睛,“我……我下个 星期天不来了,你的钱……” “哦。”叔叔又剥了一个虾放在我碗里。 我每看一下那剥好的虾心里就要痛一下。暑假的两个月,还有这将近半年的星 期天,叔叔给我剥了多少大虾?我吃了多少叔叔为我剥的大虾?我不记得,我不知 道,可叔叔微笑着为我剥大虾,再微笑着把剥好的大虾放到我碗里,这些动作神情, 我如何忘得了? “那是下个星期天的事,这个星期天你还是应该尽职尽责吧?”叔叔依然微笑 着看着我,“你刚才弹钢琴时心不在焉,现在吃饭又这样,这是消极怠工,明白吗?” 我没有再说话,就埋头吃虾。叔叔剥一个我吃一个,我吃一个叔叔剥一个。 这顿晚饭吃的时间特别长,吃完饭我去洗手时,顺便把脸也洗了一下,我不想 让叔叔看出我刚才哭过。 睡觉的时候,那个金黄头发的外国人进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熟悉却久违的 淡淡的香——他把花瓶里的花换了。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兰花。妈妈最喜欢兰花, 每年春天,妈妈都要去河边采许多野生的兰花插在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里。 “早点睡吧,明天早上我送你去上课。”叔叔微笑着看着我,然后转身出门, 关门。 拿过床头的花瓶,闻一下那株晶莹剔透的兰花,我的眼泪顿时就滚了出来,落 在兰花上。我想妈妈,想得心都痛了。虽然每次打电话妈妈都说她身体很好,虽然 每次问老校长吴嬷嬷,他们也都说妈妈的身体好多了,可我还是抑制不住要想妈妈, 彻心彻骨地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我还能这样想谁? 我拉开门走出去。我不知道叔叔晚上睡在哪里,但是,我希望今天晚上他不要 走,我希望今天晚上他就睡在这套房子里。 宽大略微有些昏暗的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是叔叔抽的那种烟的香 味。 “小瑜,怎么起来了?”角落里传来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叔叔果真没有走。 “睡不着。” “恩。”叔叔手一伸,“过来陪叔叔坐一会儿吧。” 我就过去坐在叔叔身边。叔叔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伸过手在我的后脑勺上摸 了两下,然后胳膊一动,我就靠在他的臂弯和肩头了。 第一次如此贴近叔叔的身体,才知道叔叔的身体只是看起来瘦,其实很结实, 结实得处处迸发着力量。 叔叔的手指上有淡淡的烟草味道,衣服上有莫名的让我觉得温暖的味道。叔叔 的下巴看不到黑黑的胡须,可贴着我的额头时,我却感到了疼痛,从没有过的幸福 的疼痛。 “叔叔,你究竟是我什么亲人?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你告诉我好不?”我咬 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傻孩子!”叔叔一手摸着我的后脑勺,一手摸着我的脸,微笑着看我,看着 我的眼睛,“你觉得我是你什么亲人,我就是你什么亲人!” “我觉得你是……”我很想说出那两个字,可又觉得太荒唐,而且,我知道 “叔叔”是绝对不会变成那两个字的。因为这只是我自己十几年来的一个虚无飘渺 的梦想,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 “恩!”叔叔点点头,好像我要说的他都知道似的,“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 不知是夜里什么时候。 朦朦胧胧地,我的身子渐渐轻了起来,飘了起来。仔细看时,原来我拥有一对 美丽的翅膀!原来我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原来我正伴着美丽的钢琴曲翩舞于美丽的 兰花丛中! 多么美丽的兰花!多么熟悉的兰花!我是在哪里见过呢?多么美丽的钢琴曲! 多么熟悉的钢琴曲!我是在哪里听过呢? 突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一阵大雨从头浇下,我美丽的翅膀折了湿了,我飘 飘而落,落在兰花丛中。蓦地,我也变成了一株兰花,一株风雨飘摇中的柔弱兰花。 睁开眼睛,昏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有点冷。过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正 躺在床上,窗外有“呼呼”的风声,还有“哗哗”的雨声——原来我忘了关窗户。 还有一种声音悠悠地传入我的耳鼓,是钢琴声。是一支我熟悉的钢琴曲,但是 不知道名字。 我轻轻下床,轻轻走到门边,轻轻2 拉开门,轻轻走出去。我惟恐惊动了那钢 琴声。 在那架我曾经弹过多次的钢琴前,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我只看了一眼,人 就向后倒去。 …… “小瑜!小瑜!小瑜!”急切的声音,伴随着一丝颤抖,一切都是那样相似。 我努力睁开眼睛,努力看清贴着我的那张脸——脸上满是心疼,满是惶恐,满 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一切都是那样相似。 然而,抱着我的是叔叔。 …… “小瑜!你怎么又起来了?” “小瑜!刚才是吓着你了吗?” 我看着叔叔:“叔叔,是你么?” “我是叔叔啊!小瑜,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叔叔的声音更加颤抖。 我点头,再摇头——眼前的确是叔叔,我的确没事。 我靠在叔叔怀里喝了一杯甜甜的水,没多一会儿,就心平气和了。 “叔叔,你教我弹刚才那首曲子好不?” “刚才那首?” “是的。你教我吧。” “唔……”叔叔沉吟了一会,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搂住我说:“好!叔叔教 你!” 一张残破的发黄的纸,满纸潦草的近乎疯狂的符号——这就是那首钢琴曲谱, 但是,没有名字。 “想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么?”叔叔的声音莫名地颤抖。 “恩。”我的声音也莫名地颤抖。 “你仔细看看。”叔叔把“纸”拿到我眼睛前——在密密麻麻的符号下面竟然 隐藏一株玲珑的兰花和一只翩飞蝴蝶。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图画,那个图画的 名字是什么呢? “《蝶恋花》。”叔叔没等我想起来就说了出来。 《蝶恋花》,不陌生,是词牌名,用来做曲名,表达男女恋情,最恰切不过了。 “开始?”叔叔看着我。 “恩。”我看着乐谱。 可是,弹着弹着,我无端得觉得累,累到筋骨里;无端地觉得痛,痛到骨髓里, 而且是越弹越累,越弹越痛。仿佛我是一只失去翅膀的蝴蝶,孤独地飘落于凄风苦 雨中,又好像我是一株失去根基的兰花,孤独地凋落在酷暑严寒中。 乐音嘎然而止,我趴在琴键上,无法再弹。 “很痛是么?”叔叔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曲子本是男女二人合弹的,而且, 这男女二人必须心有灵犀的恋人。所以,你一个人弹,会很痛。” “叔叔,我跟你一起弹吧。”此刻,我没有别的念头,我只想弹这首曲子,无 论跟谁一起弹都行。 “我们?”叔叔凄然一笑,“叔叔怎么能与你合奏?” “不!我就要跟你合奏这首曲子!”我拉住叔叔,让他坐在我身边,“开始吧!” “叔叔左手弹,你右手弹。”叔叔到我左边坐下,“开始吧?” “恩。”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这是在弹琴么?这不是在弹琴,这 是用心在诉说,这是用魂在歌唱。我的心在飞,我的魂在舞;我的心醉了,我的魂 迷了。 不知什么时候,宁静空阔的琴房里只有袅袅余音在顶上缭绕,黑白分明的琴键 上只有斑斑泪痕在殷殷曼延。 “兰儿!”一声满溢着无限爱恋的声音过后,我突然被抱住了,紧紧地抱住了。 “兰儿!我知道你没死!你不会死的!你不会丢下我死的!是吗?兰儿!”接 着就是肝肠寸断的号啕。 “兰儿!我等了你整整18年啊!兰儿!我等了你整整18年!”又是肝肠寸断的 号啕。 “叔叔!”我害怕,我恐惧,我使劲挣扎,可越挣扎越被抱得紧。 “叔叔!”我大叫,“我是周瑜!” …… 抱着我的手臂一点点松开,贴着我的怀抱一点点远离,叔叔那张爱痛交加泪雨 滂沱的脸一点点清晰。 “叔叔,我是周瑜。”我怕他再次扑过来。 叔叔的身子一震,眼睛里的那道亮光陡然熄灭。 良久。 “兰儿死了,我亲眼看到她死了,她不会活过来了。” 我不敢问兰儿是谁,但我知道这个死去的兰儿一定是叔叔“心有灵犀的恋人”。 “我知道你叫周瑜,1986年腊月初八出生;你妈妈叫易秀禾,生于1963年四月 初四,教师;你爸爸叫周永年,生于1961年正月十五,警察,在你10个月时因公殉 职。”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吃一惊,因为叔叔除了把妈妈的出生年月日说错了之 外,别的好像都说对了。 “我查过你的档案。” 哦!怪不得他把妈妈的出生年月说错,档案上的年月都是妈妈让我那样填写的, 我一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年龄写大,要不是吴嬷嬷一次无意之中说漏了 嘴,连我都会以为妈妈是真的“红颜不老”。 叔叔很伤痛地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我喃喃道:“可惜……为什么你不是……” 我忽然想起叔叔的那句话“必须是心有灵犀的恋人才能合奏这首曲子”,为什 么我与叔叔能合奏得如此美妙呢? “叔叔!你告诉我!”我抓住叔叔的手大叫,“你究竟是我什么亲人!你告诉 我!为什么我能与你合奏这首曲子!为什么!” “合奏?”叔叔的神情有些恍惚,也有些凄然,“其实,叔叔与你合奏得并不 好,叔叔只与兰儿才能真正地合奏……” 许久,叔叔猛地站起身,仿佛突然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 :“叔叔究竟是你什么亲人呢?叔叔会告诉你!一定会告诉你的!但是,小瑜,请 给叔叔时间!叔叔需要时间!”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