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尾声: 费尔巴哈:“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他牵着韦云的手走在县城的大街上。韦云快两岁了,很调皮,走路一蹦一跳的。 “爸,我妈呢?” 韦云歪着小脑袋问他。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凝视着远方天际的云,缓缓而喑哑地 说:“妈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女儿忽然抱住他的腿,紧紧地偎着他,好像是很没信心地低声问他:“妈妈什么时 候回来看韦云呀?” “不知道。”他突然想哭。“爸爸不知道。” “妈妈不回来,韦云去找妈妈回来。” 他将女儿抱起,痛楚地说:“韦云乖,不说这个,好么?” 女儿似乎是懂事地点了点头,真的不说了,但她那原本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却像 是隐隐浮起了一层雾样的东西。 秦可卿死了。 一个月前,她将女儿和女儿的一大包新衣裳带到他那儿,说是这阵晚上有班,让他 代为照看几天。没想当晚她便服安眠药自杀了。在闻讯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成了罪 人。 爱消失于死亡,也凸现于死亡之中,爱才是真实的。没想到,秦可卿竟然在离婚两 年后选择了这样一条路。秦可卿的死,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爱。 在与秦可卿离婚之后不久,他便去省城找过唐婉,可是她已去香港了。江天杳杳, 怅然而返。如今,他对婚姻已彻底失去了兴趣,他想,他完全可以在爱的回忆和折磨中 终此一生了。 现在,他唯一的希望与寄托便是韦云了,他很爱自己的女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秦可卿以毁灭自己换得了她目的的实现——让孩子栓住自己的爱人。 显然,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爸爸,你怎么哭了?” 韦云用粉嘟嘟的小手给他揩着眼角的泪水,一边奶声奶气地连连哄着他:“爸爸不 哭,爸爸乖,哦,好爸爸听话话,哦,好爸爸听话话,不哭哭……” 正是那天,他收到了嵇康的一封信,说是过腻味了,正在与朱淑真办离婚,他马上 跑邮局给嵇康发了个加急电报,劝他们三思,连夜又给嵇康写了封长信,翌日一大早便 以特快专递发了。唉,都以为离婚轻灵、潇洒,于是整个世界都在闹离婚,好像还嫌大 梦醒来迟似的,结果倒洗澡水连孩子也给泼掉了。 上帝也真可恶,球形的人被劈成两半之后便留下了一个永恒的难题,即使真的找到 另一半,回复到整体也是一个无穷的过程。爱,更多的是苦难。他想。 “爸爸,我要看电影。” 女儿吊着他的脖子坠秋千儿般撒娇。哟,前面电影院门口热闹得就像是群众集会, 令这么多的人感兴趣的电影,近年倒是真不多见了。 挤过去一看,赫然一副“少儿不宜”的广告牌竖在那儿,片名:第三类爱情他心一 动,抱了女儿挤到剧照橱窗前一看,果然是苏小小编剧的。 他马上跑去买票,早卖光了。他不死心,便带着女儿可怜巴巴地呆在门口附近等退 票,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入了场,他仍然一无所获,不禁沮丧万分。忽而,他灵机一动 掏出工作证走到守门员身边:“同志,我是文化馆的,我没买上票,我想……” “这不是韦老师吗?”小伙子居然认识他,“我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听过你的讲座, 看电影,没说的,以后尽管来找我,请吧。” 他大喜过望,不迭地谢着,抱了韦云正欲进,那小伙子指着韦云叫住他:“钟老师, 这,恐怕不行。” 小伙子往那“少儿不宜”的牌子努了努嘴,怪难为情地搔开了头皮。 “她根本什么都看不明白,小孩子无非图个热闹。” “话是这样说,可你知道,这,这制度就是这么回事。”小伙子为难地摊了摊手, 忽然,他巴掌一拍有了注意,“这样吧,孩子我先替你照看着,你尽可放心去看你的电 影。” 他俯身看了看韦云,女儿嘴翘的老高老高的。他不愿意见到女儿不情愿,他已经没 有权利委屈她。于是只好惋惜地抱着韦云退出来,小伙子大为不解地摇了摇头。 下台阶的时候,才意识到影院外面也装有喇叭。得,今儿就“听”回电影吧。于是, 他一屁股蹲在水泥台阶上,燃了支烟,随着剧情浮想昨日之梦。 韦云下到台阶的最低层,而后,又一级一级地往上爬,一面还长声数着:“一、二、 三、四……” 如此反复不已,童心乐此不疲。他盯着女儿突然想到:韦云的明天是个什么样子呢? 但愿不要有太多的痛苦。 这时,影片已近尾声,喇叭里再次传来主题歌《梦中女孩》的旋律,他仿佛看到, 在一个雪花飞舞的冬夜,小小正徘徊在R 大东门的颐白路上,捡拾着他俩破碎的梦…… 要散场了。他用指头慢慢地一下一下摁着闪烁的烟头,终于,碎了,熄了。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睡着,却作了一个有知觉的恶梦。 他看见自己呆在一座四周都是万丈深渊的孤峰上,天漆黑得像魔鬼的肚子,邪乎得 像鬼气森森的阎罗殿。他想寻条下山的路,便拼命的打打火机,火石都用光了,可就是 不燃,他急得快哭了。 ……突然,脚下的地塌了、陷了,他掉进了万丈深渊,四面灌来凉唆唆的阴风,浸 人肺腑,倒也有种毁灭的快惑,或许,彻底的绝望和恐怖在某种程度上能给人快惑吧。 那深渊好像永远也没有底,虚飘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他都觉得坠落得累了,嫌这种 死法不干脆。 就在这时,头顶辽远处传来了韦云凄厉的哭喊声:“爸、爸。” 谷鸣渊应,荡气回肠。完了,韦云也在孤峰之巅。他闭上了眼,他不敢想像。 “韦云……” 一直悠闲坠落的他终于惊恐而绝望地叫喊起来,撕心裂肺,谷鸣渊应,撼岳动川。 于是,“咚”的一声,他看到自己的躯体狠狠地砸在一块巨大的磨盘上,成了一堆 肉泥,竟没有血。 韦云跪在旁边哭泣。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