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过河 那是个月亮星稀的日子,我坐在一把大大的遮阳伞下等着她来。 月亮刚刚从东面升过来,圆圆的,微红着脸,让我疑惑我过错日子了,忘记了 今天是中秋。月亮上和斑痕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真有嫦娥的话,我猜想我都可以看 得到她的眉毛(希望她没有老得太多)。不远处的树稍略掩住月亮的一角,倒更是 给它凭添了几分姿色,显得娇媚无限。 这是个夏日难得好的天气,几天的阴雨过后,给过了处暑的北京带来了清凉, 不必躲在空调的房间里去看无聊的电视剧,可以这样坐在露天,喝着凉爽的啤酒, 听着老掉牙却让人无限回味的情歌,看着难得清澈的天空及时明媚的月亮或星星。 诗一般的日子呵! 她来了。虽然我已从电话里知道她最近瘦了些,但真的见到她还是吃了一惊。 一件丝质的外衣让她穿得竟真出了飘逸的味道。历历可见的锁骨和脖子上的青 脉都显露无疑。 从来不喝酒的她点了一扎啤酒,并破天荒地点燃了我的烟抽了起来。 “他说,抽烟可以使人平静下来。”她装着平静地说。 我哑然失笑:“别信,那是男人不想戒烟时的说法。” “男人的话是不是都不能信?”她看起来并不天真,可问的话却是天真得不得 了。我并没有接她的话茬儿,因为我知道,她叫我出来一准儿是听她说,我下定决 心当一个好听众——只要说书的不是祥林嫂。果然,她并不介意我说不说话,便自 顾自地说下去:“他说他会爱我一生,他说我一直都是他的骄傲,他说……”她的 眼里有泪光在闪。我递给她一片我特意为此约而准备好的纸巾,她摇摇头,并没有 接到手里。 “可是,可是他现在说我伤他太深,他又说他恨我,他还说他再也 不想见到我!” “别想了,男人说的话怎能全部当真。”我这是在安慰她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了。 “是啊,我也不想再想了,反正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离婚!” 她咬咬牙,狠狠的捻灭手中的半支烟。这半支烟可是值上一张晨报的钱呀—— 我心疼啊。 “知道就好了,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分开是必然的了,多想无益,还是放 弃了吧。”我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 “我知道,但是感情上做不到。”她用力地摇摇头,我想她大概试图把自己晃 晕,这样就不必被那件烦事所骚扰。 “那也得做呀,不然能怎样呢?”我觉得自己尽是说一些废话。 “但是我真的做不到。我每天克制着自己不给他打电话,不给他写MAIL,不给 他发短信,如果我做到了,我就会在日历上打一个红色的勾。可是——”她轻轻的 抽泣着,“可是我打这个勾好艰难啊!” “艰难不是也得做吗?你做得很好。反正也得分开,又何必……” “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她猛地看定我,问我,那样子让我觉得仿佛是我在说 服她让她离婚似的。 “不是,不是你说的嘛?”我吓得有些口吃了。 “我不想离婚!我想和他重新开始我们的爱情,我不能没有他。好长时间我都 不觉得我需要他。我觉得他不上进,觉得好无能,老是想我们之间的差距。直到现 在我才知道,他原来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原来已经当他是亲人一样了。 我不想分开,可是,他不给我机会。“ 我拿起纸巾塞到她手里,她委屈地哭着。 其时,所有的朋友都料到他们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有她自己看不清结果。她对 他的态度,她对他的语气,经常让我们这样旁人感到尴尬。 她是一个直肠子的人,喜怒衰乐全写在脸上,情绪化很严重。而他,则是一个 只写快乐在脸上的人,朋友们喜欢他,因为他从不跟谁生气,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像大阿福一样。事实上他很内敛,除非做得到,否则他不会说出来。他不是一个经 常有主意的人,然而一旦有什么想法就一定要去做的。 他们离婚应该是常理中的事,结婚四年,加上恋爱的六年,一共十年,可是她 没有学会如何去跟他交流,没有弄明白他想到的是什么。他是不上进,有些懒散, 只是因为他喜欢的是那种轻松无忧的生活,工作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生活才是 重要的。她没能明白,因为她是一个出色的职业女性,管理着几十人的一个团队, 从手中每天进出数十万美金。所以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有了一个让她和他 都永不能忘记的一场争吵、一段再也挽不回的爱情和一份让人心疼的婚姻。 她慢慢地止住了抽泣,大口地喝着啤酒并开始抽烟。 “我就是不明白,我让他上进、让他努力有什么不好了。话说重了,是因为想 刺激他,是为他好呵。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想努力想成为成功人士呵。我觉得你不应该帮他去选择他 的生活道路吧?况且,不会每个人都有你那么好的机会的。” “可是我的成功是我努力得来的。”她的脸上呈现着十足的自信。 “我知道。没有人在指责你的成功。” “他有!他说我太强了,所以他面对我会觉得有压力。有压力不是好事吗? 只是这压力对他来说只是压力,并没有变成动力。“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坐在 她对面的我就是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我还真是害怕她会给我一巴掌。 “别那么激动,你看,人家都在看你呢。” 她四处张望了一眼,把音量放低:“我有什么错呢?他说他恨我,更恨我的钱。 有本事他去挣钱呀,我还希望有人能供我吃穿呢。做女人,谁不希望过那样的生活 呢。” “是啊。中国的传统,男人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看着她,心里想她他 们家里经月不擦的桌角和经年不擦的玻璃,将那句‘女人主内也是天经地义’吞地 肚内。 水晶心肠的她果然就只明白我这一句,而不想到其它,长叹了一口气,悠悠地 说:“就是呀,我每天那么大压力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把生活过得好一些。” “其时你们的问题不是钱的问题。”我提醒她。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我知道,我只想让他努力,我并不是希望他每月可是 挣多少钱,我只是希望他每天精神抖擞地去工作,充满激情地去生活。结婚后,我 觉得我们之间的激情越来越少了。爱情仿佛真的随着结婚死掉了。” “爱情的存活与婚姻并无直接关系呀。” “那么,是我没有用心地去经营我们的婚姻。”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解释。 “我曾经跟他讲过我的故事:有一匹小马,出身并不好,但是它努力,一直一 直地努力,它跨过一道道的栅栏,一直冲着它的目标跑。它甩下那些出身好的马, 终于达到自己的目标。”她的眼中重又泪光闪烁,“但是达到的目标又怎样呢?于 是这个故事有了个结局:它发现它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而它 最深爱的人也离它而去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有错,他们俩个人都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因为目标不一样,把路走岔了,结 果,走散了。 “我现在可自责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她伏在桌上哭起来。 “不用自责,不是你的错。你是为他好,只不过两个人的生活态度不一样,分 开,也许对你们是件好事呢。” “是啊。以前,记得我们刚刚相爱时,他会用身上最后的钱给我冰淇淋,而走 四、五站地回家。”她的眼中再次出现了泪光,泪光里,我看到爱情,那种眼神可 能只有在回忆初恋的情人时才会有的。“他可以将所有给我,而我怎么就做不到呢?” “那只能说,他爱你比你爱他深。” 听了这句话,她的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眉头深锁,努力在忍耐着痛苦的嘴角 痉挛着。“可是,”她急切地抓住我的手,“可是我不想分开。我不要离婚。 我再也不可能去爱一个人象爱他那么深了。“ “先别下决定,也许你会。谁都会的。天下没有一呈不变的事情,爱情也是一 样。” “一个人一生只能真正地看一个人。”她笃信地说。 我摇摇头:“不是的。可是很多。除了父母是唯一的,其他的都可以有很多, 只要你愿意。” “我们相爱了十年呵。十年,我们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了对方。” “你知道就好。那么,分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爱已经爱过了,分开是 预示着你们将寻觅彼此更好的幸福。” “爱一个人,好难呵。”她常常地叹了口气。 我轻轻地笑了:“爱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和人相处,这才是件难事。” “我知道呵,可是我不会。” “慢慢去学习呵。想开点儿凡当这次婚姻是一次演习,知道挫败的地方,知道 自己想到什么,那么下一次保证错不再犯就好喽。” “你说的倒是轻松,可是还是没有告诉我,怎样才能好好地与人相处。” “怎样相处?”我怎么会知道呢。相处之道因人、因地、因事都是不同的呵。 “我也来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匹小马,很小。它跑到一条河前,想过去,但 是不知道这条河水的深浅,于是,它找到一只乌龟——”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个故事是小马过河。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如何与人相 处!”她打断我。说实话,真是让我讲这个故事我还真讲不下去,因为我不记得这 个故事的内容了,我只记得这是一个好古老的寓言,是儿时妈妈们都会讲的故事。 但是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寓言的结果和它的象征意义。 我看着她笑了:“那么小马都知道过河要亲自去试试,你是不是也应该知道很 多事情别人讲是没有用的,一定要亲自去体验才对呵。”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是我相信她必定会亲自去体验——她也不得 不亲自去体验这些:爱、婚姻、痛苦和快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