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知子 (上) 森森的肩是瀑布中的岩石,瀑布从她头顶泻下,在岩石上折个圆滑的钝角继续 向下流动。我在心里说,森森。这时候森森距离我有五步,她颤动了一下。我确定 森森是颤动了一下的,身旁的过路人都走得很平稳,他们匆匆忙忙的但不失稳重的 行走着。建筑物嘛,都是静止不动的,除了“傻大姐”精品店的玻璃门有时会被推 开而后自动弹回去,总体来说房屋都是静止的。因而除了我和森森,整个环境构成 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结构,我在心里说,森森,她就颤动了一下,并且朝我走过来。 地面的方砖一格接一格的从我脚下延伸出去,象拼图玩具一样,森森又向前走 了一步,我们之间剩下四格方砖,第三格,从我向森森数过去的第三个格方砖缺了 一大角,我盯着那方砖在心里说,森森。 然后一束光线奔跑起来,“刷”的一声掠过,我不得不闭上眼睛,那太刺眼了, 再睁开时,森森已经随着那光线奔跑过去,我们擦肩而过,速度奇快,若是我脑后 也长了眼睛就可以看见森森消失在人群里的样子了。 我继续低着头,怕悲伤的表情乘着空气粒子飞扬起来,它们要是飘进空气里, 就会象传染病毒一样粘住经过的每一个人,我想我还是低着头最好。 这是2000年的八月,我作为一个半哑巴存活着,除了必要的对话:老板,我要 三两牛肉面;亲爱的,我回来了,除了这些,我不做更多的语言表达。这的确影响 了我和其他人的交流,我是个孤独的人。 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我在家里养了一头想象牛,它叫做美知子,春天时候被前 主人遗弃在我寓所的附近,一天黄昏我散步回家看到它很温顺的匐在路边,我把它 捡回去,喂了它第一把想象草,从此我就成了美知子的主人。 “这段写得怎么样?”我急迫希望得到森森的评价,很早以前我就想写一个孤 独的人和一头想象中的牛的故事。 “不怎么样。”那姑娘说,“为什么我必须坐着一束光线奔跑?而且为什么你 在心里一念我的名字我就必须颤动一下。” “因为有个朋友写的《当一束光线奔跑的时候》我很喜欢,我背给你听?” 我目不斜视的注视着日文教师说,音量很小。 “不要,先说为什么我必须颤动。” “我背给你听吧?” “好吧。”森森无可奈何的。 “当一束光线奔跑,这颗星由东向西飞行……” 2 分钟背诵时间。 森森听得乐不可支,尽量稳定身体的平衡,把笑声转化成痛苦的颤抖,“我饶 不了你,胡耳。”她说。 “我又没干什么。”我说。 “胡耳,哗啦哗啦哗啦。”日文教师说。 “是。”我应答。 “哗啦哗啦哗啦。”日文教师再说。 “好的,哗啦哗啦哗啦。” “很有进步嘛,胡耳。” “是。” 于是我坐下来,森森乐得捧着肚子哭,“我饶不了你,胡耳。” “我怎么了?” “你的日文读得太烂了。” “但是大叔说我进步了。” “行了行了。” 应该怎么说呢,我并没有虚构太多,现在是2000年的八月,我早晨还给美知子 喂了草,但我并没有和森森擦肩而过,虚构和实际的部分不太容易分清楚。森森最 痛恨的就是美知子,她完全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在家里饲养这样一个庞大的幻想宠 物——宠物,她管美知子叫宠物,她管我的伙计叫宠物。 “森森。” “干嘛?” “你踩到美知子的脚了。” “……” “森森。” “又怎么了?” “你去厕所?” “是,不行吗?” “美知子在里面,你恐怕进不去。” “……” 胡耳,森森说,我们必须谈谈。我说好啊,你想说什么?森森看了一眼墙角的 方向,她说我觉得你对美知子过分关心了,我说有吗?她说当然有,你早上起来要 给它喂草,中午时候给它洗澡,你甚至告诉我说我踩了它的脚。我说对呀,这有什 么不对吗?森森盯着我看,她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胡耳,你不觉得美知子已经占 领了我们很大的生活空间吗? “占领了生活空间?”我感到很诧异。 “我觉得有时候你关心它比关心我还要多。” “怎么会这么想呢?” “这是很明显的事,而且,”森森眼眶都红了,“你这么有点神经兮兮的,不 正常。” “可最开始关于美知子的想法是你提出来的。” “我只是个玩笑,谁知道你现在会这样。” 我觉得森森今天有点不可理喻,于是拿了衣服出门,去哪儿,森森在我背后喊, 走走,我说。 学校靠近大门的地方有个喷水池子,我喜欢在哪里坐着抽烟。美知子,我拍着 美知子的背说,森森今天有点不可理喻是吧。美知子点点头。至于美知子点点头, 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臆想还是它的确点头了,又或者那一瞬间空气有些波动,使我 误以为美知子点头了,其实它没点。总之现实和虚构是很难分清楚的连体婴,我是 这么认为的。 我认识贾森是在高中时代,我记得是因为她优美的骑车姿势,我对她迷恋不已。 做我女朋友吧,在和贾森相对熟悉之后我说,也行,但你得叫我森森,贾森说。为 什么?我同时打了个寒战,因为我从小就渴望被我爱我的人叫做森森,贾森说,你 不觉得这么叫的时候很温暖吗?好吧,我说,我爱你森森。我也爱你,胡耳。 现在我已经不再打寒战了,我可以把森森两个字叫得很动听很自然,丝毫让人 察觉不出矫柔造作的意思。森森,我喊着,开门吧,我没带钥匙。森森说我睡了, 你明天回来吧。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莫名火大,我贴在门板上低声吼道:“森 森,你别太过分了。”你看,我现在如此习惯喊她森森,即使在怒火中烧时候也不 会忘记当时的约定。 我和森森之间现在是有些问题的,她说这是因为美知子的存在,我不这么认为, 我觉得是她自己心理有障碍罢了。 “你去跟美知子过吧,毕业以后你娶美知子吧。”贾森在被窝里哭得很伤心。 “好了,好了。”我把贾森抱过来,我说就到这里吧,别闹了,以后我一定多 关心你,贾森这才慢慢止住了,慢慢的转过身来,慢慢的喘息起来,喘息,十分有 效。 关于美知子:1 ,它是幻想出来的,具体尺寸什么的,不太好确定。2 ,它实 际存在,我和森森都不想忽略它。3 ,它现在是我和森森之间的障碍,我为此十分 苦恼——尽管我认为问题在森森本身而不在美知子,但既然森森固执的认为问题在 美知子身上,那就在了。 星期三,我仍然在苦恼中难以脱困,下午有两节日语,阳光很好,不算浓烈。 我决定带着美知子去上课。森森还在睡眠中,我悄悄带了美知子出了门。 课堂上很热闹,到处都是“哗啦哗啦哗啦”的日文粒子在飘荡,美知子乖乖的 伏在我脚下睡着了。 “哗啦哗啦哗啦。”森森一边笑着一边转过脸来对我说。 “哗啦哗啦呼啦?”我没怎么明白。 “哗啦啦啦啦啦!”森森指着前排,我仔细观察了很久没发现有什么可笑的地 方。 森森踢了我一脚,然而她马上脸色就变了——她的脚正踢在我的左腿外侧,向 后反弹时候,碰到了美知子的臀部。 “你把美知子带来了?” “怎么了?” “被人看见怎么办?你疯啦?” “谁也不会看见,它只不过是幻想的而已。” “要是谁碰到了它怎么办,碰到了就会知道这里存在这么个幻想牛!” “那有什么,就告诉说这牛很可爱,并且叫做美知子。” 美知子在我们争论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熟睡着,我想它对这一切不感兴趣。 “你!”森森快气叉了,“会被人当做疯子的。” “那就不告诉他们,他们就不知道是碰到什么了。” “我跟你没话说。” 完全没有必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在我看来,美知子被这个世界承认也好,不被 承认也好,都没什么值得惊奇的,我们和它的生活都不会因为这么点而改变,森森 到底在担心什么,我觉得不可思议。 (下) 夏日伤感派 现在是二千年的九月 阳光很毒 时间似乎提前了一点 我的影子被晒干了 需要水份,十分需要 然后才能继续追求爱情 现在是二千年的九月 热得不能忍受 我午睡了,只一会儿 但请别打扰 晚餐需要的豌豆在拐角 超市就能买到 明天吃什么? 啊呀呀……那个请独自思考 现在是二千年的九月 汗如雨下 我们——嚎叫派的诗人 应该有温柔的语调 应该在电话里问候情人 至于时间么 请不要总纠缠这话题 的确提前了一点 但没关系 无非是有咸菜干味道的鬼天气 未来和现在嘛——都!一!样! 现在是二千年的九月 请听我说 热气流最配伤感情歌 前两天有人抱怨未来不知 做些啥好 我就劝他挣挣钱 再挣挣钱 热啊,不说这个 老板,再来支脆皮雪糕 请原谅,请原谅 我是有那么点伤感 忘了是谁写的歌词了,大概是某个流行歌手吧,那时候流行的是脆皮雪糕,时 间上离现在也不算太远。阿优这两天总是打听这歌的作者,我说你死了心吧,我记 忆力衰退得厉害,想不起来了。阿优楞一下,又笑一下,神秘兮兮的。 我在四个月前辞掉了旅行社导游的工作,彻底轻松下来,并不是对那工作有什 么意见,只是突然想休息一阵。 “真是可惜,”头儿对我说,“真是可惜啊。” 这两天我一醒来,看着早八点的光线就会想起头儿这句话,有时候那声音会持 续念叨,陪我洗漱、吃面包片、喝凉水、看早报。令我自己也奇怪的是,我从来没 想过那会是一种精神折磨,因为我也常常试图配合着头儿的嗓音去回味一下,—— “到底是什么很可惜呢?” 另外就是阿优家的猫,常在我看报纸时候溜进来,很警惕的盯着我,有次我试 图对它拍拍手,它立刻就走掉了,后来试了几回,它总是扭头就走。 我后来才注意到,有时候猫不是从房间外进来的,有时候它从我的木床底下或 者厨房角落的什么地方窜出来,然后蹲在我身前警惕的盯着我。我不知道我——或 者是我的房间——在什么环节上吸引了它,我认为它是喜欢我或者说我的房间的, 无论是什么吧,它肯定是喜欢的。 “胡耳。” “在。” “你罴罴为什么喜欢你?” “不知道。”我一面答着,一面哼着首老歌。 “我也不知道。”阿优跳到我身边的沙发上。 阿优啊,是个……不太好形容,不算漂亮,眉毛往下吊,看起来总是很丧气的 样子,但从侧面的话,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反而十分美丽。养了只猫,名字很有气 势,叫做“罴罴”。阿优啊,是个……始终不好形容。 我看着阿优站起来又转个圈子,快活的跳到大走廊上,的确,我找不到什么精 准的词汇来形容阿优,或者说,我根本不了解她,不了解她在极度愤怒和极度快乐 的时候会分别做出怎样的举动,不了解她会在什么时候对我说“爱你”,又会在什 么时候说“分手吧”,总之阿优的一切,除了我可以直接用眼睛看到的,我通通不 了解,但没关系,阿优说,我知道你爱我这就够了。 然而我总是在怀疑我并不爱阿优,因为这和我多年前曾体会到的爱情相差太远 了,那时候,我是说那些虚构与现实不太能区分开来的时候,爱情总是表现为十分 了解,我对我爱的另一半了如指掌,虽然最后仍然惨遭分离。 “胡耳。” “在。” “那歌叫什么名字?” “就叫夏日伤感派,上面不是写着吗?” “应该配有曲子吧?” “好象是有过,掉了。” “起来得很早的人,请吃面包片,喝凉水,把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十分遐意。” 这是我现在的座右铭,我就这么过了,什么也不想,反正时间很多,太阳也不错, 我爱的姑娘我随时可以看得到,没什么好担心的。 “胡耳。” “在。” “给我写首夏日伤感派那样的歌吧。” “写不出来。” “你瞎混,不想写而已。” “真写不出来了。” 我没说谎,我试图让阿优相信,我现在一个很趣的字也写不出来了。曾经,两 三年前的时候,我雄心勃勃的发誓要在文字工作上做出点什么来,做出些能让人脱 帽致敬的什么来(这好象是某个小说人物的话吧,不太记得了)。而现在我对这些 不感兴趣了,也许在黄昏时候躺在摇椅里回忆回忆还是可以的。 雄心或者说梦想,我不是说它们是无意义的,无意义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现 在找不到一种可以激发我悲壮情怀的……阿优说是我睡得太多,我觉得不是,就只 是找不到而已,比如说脱帽致敬什么的,已经不能使我激动了。 秋天的最开始,和夏天没什么两样,热得厉害。我开始怀念美知子,并且发现 自己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能很连贯的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了,比如象“麦子生长在我 们看不见的麦地里有时候他愉快的招招手说HI你吃了吗”这样的句子。我从右手的 右边还要靠后一点的矮凳上拿起一杯水来,喝了一小口,感觉到很多的水粒子从透 明的玻璃器皿里缓缓流动,经过口腔一直泻入身体内部,再往内,是看不清楚的黑 暗而已。 美知子是我曾经养过的一头幻想牛,他死在秋天,因为我和女友分手后心情不 佳,连续好几日没喂他草料而饿死了。说起来和女友分手的原因正是美知子,那时 候女友贾森为了美知子的问题和我日复一日的争吵不休,最后我们打架,打得很厉 害,我手上至今还有一条被她抓破的伤疤。秋天的天空越望越高,这是个我长期观 察得到的结果,我一面仰望天空一面记忆清晰的打开,贾森后来那哭泣的面庞我到 今天也不能忘记,“胡耳。”她委屈的喊着,擦了擦鼻涕。 “干什么?”我从地上捡起毛巾来捂住受伤的手臂,心里同时因为那一声喊而 打了个寒战。 “你早就想分手了是不是。” “没的事。” 然而在我身体内部,我是说如果有很多的水粒子从透明的玻璃器皿流出…… ……然后到达的那些看不清楚的黑暗内部,我知道自己并不是早就想分手的, 而是分不分手完全无所谓。这么说可能有点残忍的意味,但这是真实的,我并不太 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里这样一个人,唯一清楚的是我正在丧失兴趣,先是追求 人所共仰的爱情的兴趣,后来……关于还会失去什么样的兴趣这点我再次感到不是 十分清楚。 那天我没能得到什么结果,在一片温暖的回忆中睡着了。 秋天,秋天,尽管我身处秋天中,但我对他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这是个危 险的信号,比如黄叶从树上落下来被我的视线所捕捉进入大脑皮层瞬间之后他成为 一个新鲜的记忆,新鲜得如同刚炸好的豆腐干还冒着腾腾的油香气味,但我已经记 忆模糊了。有一天下午阿优买了两杯圣代回来,我们吃了一会,“胡耳你想过没有 将来想做什么?” “不知道,挣钱吧。” “然后呢?” “死掉吧。” “不错。” 阿优笑嘻嘻的又吃了一口,“很不错的想法。” 那时候整个楼层的亮度很高,陈旧的灰砖也在闪光,我想我和阿优说不定就会 这么过下去,我说什么她都不赞同不反驳,如此一辈子,她需要的始终是我爱她就 行,而我则会不停的丧失兴趣,不停止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