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作者:香蝶 蓝色的星球日复一日缓缓地旋转,宁静、秀美。阿波罗坐在巡行的单人飞船 里,有些惆怅地望着这个星球。 很久以前这里就不再是战场,战场已经延伸到星系的边缘,这里曾经是必争 的要塞,如今,它不过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当大部队走后,阿波罗留了下来,他 成了留守者。留守小队的队员们一批批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只有他,阿波罗, 始终驻守在这里。 基地的影子出现在前面,在这个星球的原住民传言中,那是神的宫殿,有着 发光的圆柱和宽阔的银门。 阿波罗把飞船驶入了圆柱间的银门里,停在了坪上。他走下了飞船,进入基 地的指挥间,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孩子。这孩子有着原住民白皙 的肤色,黑卷的头发以及高耸的鼻梁,他用一种充满温情的目光看着阿波罗,使 阿波罗感到不适。 “他是谁?是谁允许他进来的?”阿波罗愤怒地扯下手套摔在座上。 “他叫法厄同,是你的儿子,我们没有理由阻止他。”卷发雪白如同冰雪的 副手回答,原住民们叫他冬神,冬天的神祗。 “我是您的儿子。”年轻的法厄同张开双臂迎向他的父亲,但阿波罗紫色长 袍上散发出来的灼热令他无法靠近。父亲是大家口中的太阳神,法厄同无法接近 太阳神。“我是法厄同,是克吕墨涅为您生的孩子。”法厄同渴望那个怀抱,在 梦中,他已经渴望了很多次。 阿波罗慢慢地解开了紫色的长袍,他知道,残留在隔热服上的热量足以烫伤 这个孩子。阿波罗脱下了长袍,“是啊,克吕墨涅,我记得她。” 那个美丽的、原住民的女儿。 阿波罗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张开了手臂,“过来,孩子。”法厄同扑过来, 偎在他的怀中。父亲的怀抱是宽阔的,然而有着相当的节制与理性。“那么,你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阿波罗问法厄同,“什么使你到父亲的宫殿来呢,我的孩 子?” “啊,父亲。”法厄同回答,“因为大地上的人们都嘲弄我,并诽谤我的母 亲克吕墨涅。他们说我自称是天国的子孙,而实际不过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不知名 的人类的儿子而已。所以我来请求你给我一些表征足以向人间证明我的确是你的 儿子。” 阿波罗没有回答,指挥间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声音。 “父亲,答应我好吗?”法厄同伸出手臂挽住了阿波罗的脖子,孩子的体温 从他柔软的双手传了过来,阿波罗感觉到怀里这个小小的躯体在颤抖,纤细地颤 抖。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阿波罗心中崩塌了,他似乎能听见它碎掉的声音。于是 他亲切地拥抱法厄同并对他说:“我的儿子,既然你的母亲已将真情告诉你,那 么我永远也不会在世人面前否认你是我的儿子,为了要永远消除你的怀疑,你可 以向我要求一件礼物。” “真的吗?”法厄同的眼里是惊喜。 “真的,我可以对着斯提克斯河发誓,你的愿望将得到满足,无论那是什么。” 阿波罗说。斯提克斯河是原住民的圣河,如果阿波罗这么发誓,法厄同是没有理 由再怀疑的。 “那么,让我最狂妄的梦想实现吧!”法厄同眼里流动着天真的快乐的光彩, “请让我能有一整天可以驾驶您的太阳车!” 阿波罗脸上的温情突然间消褪了,他的脸因为忧惧而阴暗,然后,他摇起了 他的头。“孩子,你让我说了轻率的话,但愿我能收回我的诺言,因为你要求的 东西是超过你力量的。要知道,那不是什么太阳车,你是个年轻的人类,而那是 神祗才能驾驶的东西,而且不是你们所信仰的每个神祗都能驾驶的东西。” 法厄同眼里的光华渐渐黯淡下去,“您骗我,父亲。”他喃喃地说。 “不!孩子,改正你的愿望吧,驾驶太阳车固然神气,可是,那并不象你所 想象的那样容易。在那上面,天是不停转动的,即使是我,有时也会头发晕,没 有准确的驾驶,抗不住那样的大回转速度,是有生命危险的。”阿波罗试图想劝 回他的孩子。 法厄同只是睁着迷茫的眼睛,他听不懂,父亲的话让他迷惑。“不,父亲, 您在骗我,因为我不能得到神的承认对吗?”法厄同挣脱了父亲忧虑的怀抱, “就象母亲得不到承认一样对吗?您根本不希望我来找您。” 阿波罗拉住了儿子的手,“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呢?你可以挑选天上地下所 能给与的任何东西,只要不要求这最危险的事。” 法厄同拼命地想挣开他的手,“我什么也不要,即使要了您也给不了,您不 是明天就要离开了吗?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阿波罗的心被紧紧的揪住了。是的,明天他就可以回去了,终于可以回他自 己的故乡,他长久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故乡,那里有他的妻…… 阿波罗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谁告诉他的?”他严厉地问。 “我。”戴着发带的年轻船员回答。原住民们管她叫春神,春天的神祗。 “本来以为他听到了会离开,但他不肯。” “父亲,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法厄同望着阿波罗问,“人还是神?” 父亲的头垂了下来,好久好久,他疲惫地站起来,牵着儿子的手向那有着封 闭练习舱的房间走去。“孩子,你自己去试试吧。” 当法厄同被关进舱后,冬神走了房间。 “阿波罗,你可以不管他。” 阿波罗望着舱里失重状态下惊慌的孩子,没有回答。 “如果我们象你这样驻守这么久,也会犯错吧。”冬神说,“不用管他了, 我们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我想带他回去,”阿波罗象着了魔,“你知道,我一直没能有自己的孩子。” 那真的是与阿波罗有着共同血脉的孩子,他很快适应了一切。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从练习舱里的情况来看,法厄同的身体适合飞行。” 春神从座位上转过身来,不快地说,“从上级的意思来看,如果你愿意负上责任 的话,这种试验并不是不能进行。” 虽然是留守者的错误,但也给长期争战而人口减少的种族带来新生的契机, 如果与原住民通婚的后裔能够成为种族延续的希望,那未尝不是好事。但是,成 功的可能有多大呢? “我愿意负责任。”阿波罗说,“哪怕是赌上性命的责任。” 法厄同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父亲的太阳车前,它看上去是那么光芒四射, 轮形的边沿闪着金属的银光,父亲用一种散着清香的油膏轻轻涂抹儿子的脸,使 他娇嫩的肌肤可以抵抗炎热的灼烤,然后父亲为儿子拉上隔热服的拉链,戴上了 头盔。“刚开始因为船体与大气的摩擦,会很热,也许还会着火,但是不要紧, 角度调整好后,很快就会好的。”法厄同听不懂,但他很高兴父亲对他的关心。 “你什么都不用做,这船自己会走一条微弯的弧线,你只要抓着面前的杆子, 当你觉得太快时向后拉,它会慢下来,但千万不要让它停下来。现在去吧!”阿 波罗拍了拍法厄同的后背,法厄同欢呼着向他仰慕以久的太阳车跑去。 当法厄同的身影将从舱口消失的那一刻,阿波罗突然冲上去抓住了他的孩子: “我的儿子,现在还来得及放弃……”法厄同笑了,眼里闪着纯静的光:“父亲, 我一定会成为神,不会放弃的。” 阿波罗放开了他的手,父亲的忧虑是沉重的,然而天真的孩子并不能完全了 解这一点,他很高兴地坐在太阳车的座位上,信心十足地握住了太阳车的缰绳— —那是他父亲日日用来巡视这星球的单人飞船的操纵杆。法厄同向窗外忧虑的阿 波罗点头微笑着,推进器开始点火,象四只有翼的马匹嘶鸣着,空气因它们的灼 热呼吸而燃烧。同时,太阳神宫殿金色圆柱间的银门敞开了,世界的广阔空间躺 在法厄同的眼底,马匹们登上路程并冲破了新晓的雾霭。 阿波罗望着飞船消失在天际,他企盼着孩子的平安归来。飞船里的一切都是 事先设定好了的,当围绕这个星球转完一周后,法厄同将会回到他的怀抱,然后, 他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回他的故乡去。妻会原谅他吗?也许开始不会,但他一 定会求得她的原谅,她也想要孩子的,也深爱着他,她大概最终会接受的吧…… 最开始的冲击把法厄同紧紧地压在了座位上,他听到耳边有呼啸声,象是牧 人在吹他的笛,窗外不知是什么原因燃起了火,灼热得令他无法呼吸。法厄同害 怕地闭上了眼睛,父亲说过什么也不用做的,那么就什么也不做好了。 忽然之间,啸声消失了,一切归于平静,太阳车里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法 厄同感到呼吸变得舒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法厄同开始战栗。 窗外是黑色的,他不知道朝哪一边拉他的缰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 不能控制这飞速奔驰的太阳车。当他从天顶向下观望,看见一颗蓝色的球体遥远 地展开在下面。法厄同的面颊惨白,他的两膝因恐惧而颤抖,他向后回顾,不知 道来路是哪里,他向前望,不知道太阳车将带他去何方。法厄同无助的双手既不 敢放松也不敢拉那太阳车的缰绳,他看见许多星座清晰地散布在天上,它们的奇 异形状如同许多魔鬼,他的心情因恐怖而麻木起来。 “救救我,父亲!”孩子开始啜泣。 “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孩子。”阿波罗的声音在太阳车里回响,但 法厄同却找不到父亲的身影。“什么都不用怕。”父亲说。 “父亲,您来接我吧,或者来陪我,我害怕……”孩子哭着说。 阿波罗说:“我做不到,法厄同,我只能在这里等你回来。” 法厄同大声地叫了起来:“不会的,您是神,不会做不到的!太阳车正围着 一个蓝色的球转,很可怕,我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父亲沉默了,许久,他说:“孩子,不要怕,那是你的家。” “那不是我的家!” “是你的家,你是从那里来的。”阿波罗说,“父亲……也是来自于那样一 个家。” 基地指挥室的扩音器里,孩子的哭声消失了,很久很久以后,一个小小的声 音传了过来:“父亲,您不是神吗?帮帮我,我真的很害怕!” 回答是一片沉默。 “您不是神吗?您一定可以到我身边的对吗?”孩子绝望的声音在继续回响 着,“您不是从什么球里来的人,是不是?您是神,你们都是。是神祗创造了我 们不是吗?如果我们不献上祭祀,不是会受到惩罚的吗?您是神,你们都是神, 至高无上的神,求求您,快来吧!” 阿波罗的心痛了,“是的,法厄同,我们是神,你什么也不用想,马上回来 就好了。” 然而,法厄同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又过了很久,后来,孩子的哭声慢慢地小了,然后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传了过 来:“父亲,您不是神。” “法厄同!”阿波罗试图唤醒惶惑的法厄同,但他失败了。 “您不是神,那么我们是什么呢?我们这些被神造出来的人是什么呢?”法 厄同几乎没有听见父亲的话,他大声的叫喊着。 接着,天上的飞船开始脱离了轨道,那是法厄同在疯狂地拉动着操纵杆。 “阿波罗,”冬神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孩子,崩溃了……” 一切开始变得疯狂,法厄同在绝望中发冷,他扭动着手里的杆子,然后,太 阳车颤动起来,有时它飞跑向上,有时它奔突而下,有时它向星星冲去,有时又 向地面倾斜。当它冲回蓝色的星球,掠过地面时,大地因灼热而震动开裂,当它 掠过丛林时,丛林因枯萎而起火。大火开始蔓延。 飞船按着既定的航线围着蓝色的星球飞驰,大火烧到平原,烧到城市,整个 整个的国家和人民被烧成灰烬。法厄同开始感到不可忍受的炎热和焦灼,他的每 一呼吸就好象从滚热的火炉里流出,黑烟围绕着他,飞船颠簸着他。 “阿波罗,必须击落它。”春神说。 飞船将飞回太阳神的宫殿,它将摇晃着,如一个巨大的火球撞向这里,把这 一切撞为齑粉。 “我去吧。”阿波罗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如此衰老,“由我去接我的 儿子。” 阿波罗的飞船上了天,他等待着法厄同的归来。 法厄同带着烈火冲了回来,阿波罗没有击落那越来越近的儿子的太阳车,他 等着与归来的儿子拥抱的一刻。 “父亲,您是神吗?”他听见耳机越来越清晰的法厄同的哭声。 “如果需要,我就是神。”阿波罗回答。 火球扑了过来,阿波罗放开了操纵杆,张开了双臂,他等着法厄同扑入怀抱。 太阳车划过一道金光,擦过了阿波罗的飞船,然后如流星一般从天上堕落了。 那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法厄同是怎样避开阿波罗的呢?没有人知道,但 那终于还是发生了。法厄同的太阳车有如在晴空划过的流星,远离开他的家乡, 震颤着投向了广阔的厄里达诺斯河。阿波罗听见了耳机中传来那孩子最后的一声 抽泣:“父亲……” 全世界都在着火,疯狂的大火,山和树林,都被烧毁。阿波罗在火光中登上 了返回故乡的飞船,他将回去负起他的责任,也许永远不再能见到他的妻。当飞 船飞离地面时,他看到舷窗外的厄里达诺斯河在反射着冲天的火光,他想那大火 里有他的儿子法厄同,那静静躺在河里的孩子将被流水与烈火埋葬。 泪水从阿波罗眼里流出,落到他的手背上。 据说,这一天全世界都没有阳光,只有大火照亮了广阔的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