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人爱上女人 作者:潇湘 同性恋像癌症一样是一种必死无疑的疾病。 ——杜拉斯 苏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做晚饭,眼睛迅速地瞟了一下客厅里的壁钟,五点 半,丁牧应该在电梯里了。一、二、三、四、五、到!门铃准时响了,果不其然, 苏欣露出得意的笑容。丁牧进门,将包放在沙发上,一把抱住苏欣,马上又皱起 眉头,她老是不记得做饭时围上围裙。 “欣欣,你的衣服该换下来洗洗了,怎么老是不围围裙呢?” 苏欣低头看看身上的黄色外套,真的沾满了油渍,唉!可惜了一件名牌,什 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是活受罪。 “围了围裙的女人总会让人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一个家、一个男人、一个孩 子。我不想让自己产生这样的错觉。”本来嘛!他们现在算怎么回事?同居而已, 他还不是他的男人。 又来了,这女人!还不是拐弯抹角地在提醒他,他们该结婚了。丁牧说: “傻欣欣,我迟早都会跟你结婚的。” 她真的是一只傻猩猩。这样的话她已经听了不下百遍了,她自己也搞不懂, 为什么这么急着想结婚,是不是没有安全感的女人都这样。 丁牧的手在苏欣身上不停地游移,从脖子到胸部到小腹她的身体很柔软,他 沉迷得深陷其中。 有人说,涂桃红色口红的女人最性感。但真的用桃红色口红的女人却少之又 少,因为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有自知之明。如果,一个女人不够性感但够聪明的话, 她一样能够吸引男人的焦点。 苏欣第一次见到晓禹的时候,晓禹就涂着桃红色的口红,穿着同色的短裙在 广场T 型台的红地毯上一步一摇。面无表情、眼神冷漠,这就跟直线的猫步一样 是规矩,做模特的规矩。商家们通过模特卖衣服赚钱,模特们通过衣服卖身体赚 钱。同样的买卖,等价交换,两不亏欠。 一大群的男人举着摄像机堂而皇之地拍照,晓禹瘦骨嶙峋的身体暴露在他们 面前,四肢像是用竹竿搭建的,有随时散落在地的危险。她是个妖异的遁化人形 的狐狸,尤其那双涂着蓝色眼影的吊梢单凤眼。男人们总是渴望与这样的女人上 床,据说,国内有很多稍有名气的模特都成了富商们的金丝雀。这些女人聪明而 可怜,当她们失去青春时也失去了生存的能力。 桃红色对于一般的女人来说,只会显得更加媚俗,但这个女人竟然可以将桃 红色演绎得如此风情万种!苏欣站在台下,她也有一支桃红色的口红,maybelline 的。只是,丁牧说不适合她,所以一直被她搁在抽屉里。 苏欣将自己的照片裱进相框,摆放在书桌的台灯下,有个心理专家分析过, 这样的女人有自恋的倾向,不肯轻易爱上一个人。以前的她或者是,但现在呢? 在三年前遇到丁牧之后,她就沦陷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只会烧饭的女人。其实, 很多女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她们乐在其中,不知疲倦。 很少一个人出来泡吧,丁牧出差去北京了,躺在床上也只会整夜整夜地失眠, 她已经习惯了丁牧灼热的身体,习惯久了就成规矩,不容更改。酒吧里暧昧的光 线刚好适合暧昧的男女们,然后,有人在争执,男人粗俗的声音,别给脸不要脸! 瘦削的女人将一杯红酒泼在男人脸上,红色的液体鲜血一样顺流而下。 你这个臭婊子!别假装正经,谁不知道你是同性恋! 男人的话掷落在空气里,所有的人同时望向女人,目光怪异。 苏欣突然感觉这个女人,好可怜。男人离开,女人失魂落魄地伏在桌子上, 嶙峋的脊背上下起伏,苏欣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女人抬头,苏欣看见了她性感的 桃红色嘴唇。 苏欣目瞪口呆,是她! 我叫晓禹。女人说。 我叫苏欣。她回答。 这应该是她们的第二次相逢。晓禹喝了很多酒,吐了一身,苏欣带她回家, 她跟丁牧的家。 我憎恨男人!晓禹说得咬牙切齿。 她真的是同性恋吗?苏欣不止一次地在心中问。 你害怕吗?你也跟他们一样。晓禹冷笑,阴沉的声音让人不寒而粟。 苏欣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收留我,我是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那些龌龊的男人只想跟我上床。 我为什么会这样依赖你?晓禹问。 因为我们都是AB血型,流着相同的命脉。苏欣回答。 苏欣接到丁牧的电话。他明天回上海。 我爱的男人,他叫丁牧。你从来没有爱过一个男人吗? 晓禹的脸蒙着一层阴影,笑容凄艳。 那年,她十三岁。 放学回到家,父亲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床上,赤裸的身体蛇一样地纠缠。 然后,母亲哭泣、愤怒。父亲摔碎了一切能摔碎的东西,一地支离破碎。 终于,有一天。母亲挥刀刺向父亲。那只是把平时用来削水果的刀,明晃晃 地在阳光下闪亮。 父亲的血浆汩汩流出。她亲眼看到父亲倒下去时痛苦、扭曲的脸庞。 于是,父亲进了医院。母亲进了监狱。 苏欣小心翼翼地搂她在怀里,她怕触痛她,她有一身的伤疤。 丁牧看着他房间里的这个女人,她破碎的眼神让人心疼。 我是丁牧。你是晓禹? 是。晓禹躲避着闪开。 苏欣知道她对男人有着恐惧,她必须帮助她做回正常的女人。 我去买菜,你陪她聊聊。苏欣说。 你好像很害怕我? 不是。晓禹回答。 是!不是!你像个被提审的犯人。哈哈。丁牧笑得很纵情。 晓禹抬头看他,他是苏欣的男人。 你用桃红色的口红很好看。丁牧说。 晓禹下意识地用舌头添了下唇。 丁牧看了一眼,默默走开。 一个星期后。 晓禹说,我找好房子了。苏欣拥抱她,告别。 晚上,苏欣找出那支桃红色的maybelline,对着镜子细心地抹着。丁牧说, 擦了它,这种颜色不适合你。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晓禹,想起晓禹桃红色的嘴 唇。 那是幢旧公寓,有寥落的几朵红玫瑰颓败地盛开。丁牧的右手一直放在口袋 里,一路上,他手里一直握着那支maybelline,桃红色的maybelline. 晓禹开门, 一头栗色的长发懒洋洋地披在肩上。 他熟练地扯开她的白色睡衣,青色的血管隐在她苍白的皮肤之下,他看不见 她沸腾的血液。这是个能让所有男人都会有欲望的女人。晓禹的指尖在轻轻颤抖, 她几乎叫了出来。他进入了她的身体,也穿透了她的灵魂。丁牧看到床单上的血 液,玫瑰凋落时的颜色,这是一个女人身体里唯一只能流出一次的血液。他紧紧 搂住她。 苏欣来看晓禹的时候,看到她床边的一包555 香烟。 你学会了抽烟? 是呀。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学会的。晓禹抽出一支点燃。 丁牧也抽这个牌子的烟,苏欣说。她是无心的。 烟很辛辣,晓禹差点咳嗽了出来。 总感觉你就像是我灵魂的一部分。爱你等于爱自己。苏欣说。 这是一句广告词。晓禹笑,笑得很无邪。 那个季节的百合开得很妖艳。苏欣说,丁牧,你给我买束百合吧,我喜欢粉 色的。 百合被苏欣精心地插在一只很精致的玻璃花瓶中,这是上次丁牧从北京出差 回来时带给她的礼物。她突然想起孙悦唱过的一首歌:我是花瓶中哭泣的百合花, 告别了泥土,就是爱你的代价。歌词好像就是这样写的,她记不太清楚。忧怨的 失恋女人。 苏欣到晓禹家的时候,晓禹还在睡觉。她很高兴看见晓禹红润的脸色,她一 直可怜这个女人,她用尽方式安抚她。她拉开窗帘,阳光照了进来,有阳光的感 觉真好。明灿灿的阳光洒过沙发、洒过衣橱、洒到一束粉色的百合花上。晓禹也 喜欢粉色的百合,她们真的太相像了,她相信她们前生一定有着某段宿缘。 苏欣走到床边,半跪着掀开被子。起床了。她叫她。 晓禹用力拉她的手臂,苏欣倒在床上。她们嬉笑着。 苏欣的手突然触摸到枕头下一块坚硬的物体,半截桃红色的maybelline. 晓 禹惊愕地张大眼睛。 她回到家发疯似地翻开所有的抽屉,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她的口红! 她的口红!她的口红!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说,你不适合这种颜色的口红。 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学会的!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学会的!包括男人吗?晓禹! 她深爱的女人抢了她最爱的男人! 晓禹说,你留下,走的人应该是我。 苏欣看着丁牧。他什么也没有说。 你们都留下,我走。 广州这所城市空得像座墓穴。尤其是在夜晚。 苏欣俯在十七楼的窗前,疾声而唤,远处的居民小区依然静默着,长长的尾 音,被飞机经过时的轰鸣一卷而起。她一直不喜欢这所城市,更不喜欢这个城市 的男人,她已经对所有的男人失去了欲望。 苏欣来到酒吧一条街的时候,正是夜生活的高峰期。她站在一家名叫“玫瑰 假日”的酒吧门口,一直没有进去,虽才是三月,但这所南方的城市已经开始潮 热。苏欣站在那里抽烟、低着头,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学会的,如果她想学。一个 缩小的阴影徘徊在她的脚边,她一直跟着她,已经二十六年了,据说,鬼才是没 有影子的,但又有谁真正见过呢?反正她没有。第二根烟刚抽到一半时,一个年 轻、稚气的女孩停在她身旁,不时地看着手表,烟蒂落到地上的时候,一个背着 黑色背包的男孩走了过来,女孩笑着把头往他怀里顶,你好讨厌,让我等这么久。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同样年轻的笑容、灿若春花。男孩带女孩离开,也许是去肯德 基、也许是找一家便宜但够安静的宾馆。他们没有注意到苏欣的存在,一个抽烟 的寂寞女人从头到尾都在关注着他们。 苏欣走了进去,妖冶的女孩在暧昧的灯光下跳着艳舞,她们像蛇一样扭动着 柔软的腰肢,有人用思想赚钱,就有人用身体赚钱,和她第一次见到的晓禹又有 什么不同呢?男人们的目光不时地在她们身上打圈,眼中是赤裸裸的欲望,或许 他们正在思量,怎样才能拐上一个跟他们上床。苏欣要了百威,她一直溺爱着这 样的味道,在上海的时候就是这样。那个城市,有着她太多的过去,太多的东西 总是容易泛滥。在机场时,丁牧对她说,我会等你回来。这不算是诺言,她更愿 意相信,这只是一个男人对折腾了多年的一段感情的敷衍,他也厌倦了,跟她一 样。爱情早就不存在,他们只是习惯了彼此,就像她已经习惯了百威、三五的味 道、他习惯了喝牛奶不加糖、睡觉时不穿睡衣。 苏欣喝到第四厅百威的时候,感觉到了清晰的疼痛,男人和女人的头颅在阴 影里晃动,她再也喝不下了,脆弱的易拉罐被捏得扭曲变形。有时候,这种疼痛 会让她变得更加清醒。服务生扶她坐进出租车,司机说,小姐,你喝醉了。苏欣 的脸上沁出一颗颗汗珠,冰凉的手抚在上面,皮肤怯怯地颤抖,心里想到,明天 就应该知道检验结果了。 医生很平静地对她说,我建议你住院,尽管不能出现奇迹,至少会减轻你的 痛苦。她想起了,医生们常常会面无表情地说着一句职业惯用语,对不起,我们 已经尽力了!切!一个生命的消亡对他们而言只是在太平间里又增加了一个位置。 他们已经尽力了,就像一只猪长足了膘就必须进屠宰场,太多的死亡让他们变得 麻木。 苏欣走出医生的办公室时,手掌一片潮湿。她折身去了五楼的癌症病房,皮 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寂静而单调。走廊里有暗暗的灯光,一 直延伸向看不到距离的手术室。她抽出一根香烟,刚想掏出打火机,转身却看到 白色的墙壁上写着:“don ‘t smoking ”。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躁动着从 走廊深处传了出来,有两个人穿着白色工作服推着手术车飞快地向她这边跑来, 风掀起车上白布的一角,一丛黑发从里面露了出来。他们经过她的身旁,凉风向 苏欣袭来,她由心底打了个哆嗦。推车的两个人,蒙着白色的面罩,苏欣只能看 到他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听说,如果,不能以最快的时间将尸体送 去太平间,那么,死者的灵魂将会永远不得安宁,变成所谓的“孤魂野鬼”。不 管可信度是多少,人类对于鬼魂总是有着太多的敬畏与幻想,最好还是不要去亵 渎吧。 苏欣从恶梦中惊醒,粗重地喘息着,她梦见白天推车的两个人将她硬是绑上 推车,她拼命挣扎、奋力呼救:“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可是,没有人能够听 得见,就在心脏快要爆裂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不是个胆怯的人,可她害怕, 梦境像无底的黑色漩涡将她吞没。她想起了母亲,人类在面对新生与死亡的时候 总是很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母亲,这算不算是生命起源的一种思想本能? 深夜,苏欣重复地弹着<命运>。接到丁牧的电话,所有的音符在空气中乍 然凝结。简单的问候若即若离,谁也没有提到晓禹,挂上电话的时候,她突然热 泪盈眶。那个男人他曾经爱了三年。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在脑中回忆过他的样子, 她曾经在黑暗中用双手抚摸过这个男人灼热的身体,他曾经覆在她的身上,不知 疲倦。 飞机飞到上海上空的时候,是晚上八点,从空中可以俯瞰到整个城市的夜景。 到了机场的时候,她 还是打了丁牧的电话。她坐地机场等,等丁牧的出现。十 分钟后,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她回来,只是为了处理一些事情,干脆说是后事 吧。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死在广州,也不愿回来面对他们。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清晨,苏欣从天钥桥路上的一家花店经过,卖花的是个 年轻的女孩,笑得很甜。苏欣停住了,那么多美丽、湿润的鲜花在她眼前开放, 上帝却又要让她们在一夜之间萎去。 丁牧看着苏欣固执的背影,她怎会如此憔悴?他是个杀手吗? 苏欣发现自己几乎跟他失去了所有的交流,爱他三年是个奇迹中的奇迹。我 走了,她说。 等会儿你有晓禹的消息吗? 苏欣诧异地回头。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你走之后,她就失踪了。可能你还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苏欣冷笑。为什么你不去找她呢?她可是你最爱的女人呀!还怀了你的孩子, 像她那样的女人,全世界的男人都会爱上她的,你不害怕失去她吗? 对不起!欣欣。 猩猩?猩猩?从头到尾,她真是只被愚弄的猩猩。 你知道吗?你走了之后,晓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丁牧,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爱的人是苏欣,所以我在潜意识里拼命 地分开你们,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爱她。 苏欣愣愣地伫立在门边,她忽然想起一个男人的话:谁不知道你是同性恋? 谁不知道?她不知道呀。 丁牧接过苏欣手中的行李箱,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丁牧点了苏欣最喜欢吃的菜,这时候,苏欣的手机响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说,我们在她口袋里找到唯一的电话号码。我想,你应 该是她的朋友吧,她失血很多,很危险。 苏欣和丁牧赶到医院,医生只是含糊地说,交通意外。旁边的目击证人说, 什么意外呀?她是存心寻死。 怎么样?苏欣焦急地问,她从来没有这样恐慌过。 要输血。孩子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 输我的,我的血是AB型。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晓禹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苏欣。对不起!她说。 知道吗?现在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液了,我们是真的有着相同的命脉了。 我真的没有爱过丁牧,我没有想过要抢走他,我没有想过要让你痛苦。 你爱我吗?苏欣问。 女人也可以爱上女人吗? 当然。 我爱你! 那好。请你以后帮我照顾好丁牧,还有你们不!我们的孩子,我们三个人的 孩子。苏欣抱着晓禹。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如果你爱我,就请爱我所爱。 女人也会爱上女人吗? 会的。爱她所爱。苏欣回答自己。 她吞下半瓶止痛药。 已经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