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倾情 作者:潇湘 子樱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独居在公寓的十九楼,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白天 像只猫一样蜗在窗帘背后,半夜起床开始写作,在网上找人聊天,或像觅食的动 物去酒吧寻找激情。之所以选择上海这个城市,是因为她喜欢居高临下地鸟瞰蚁 虫一般的人群,那一刻她可以看到人类的渺小。上海是中国人口最多、最混杂的 城市,而且据说上海男人是男人中的精品。 有时候,子樱会面无表情地从书店里买回自己的书。当然没有人会知道她是 谁,她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每次看到那一张张的纸页打自己的手心里滑过, 她心中总会涌动着莫名的快乐,尽管她的书始终不在畅销之列。但这样的社会人 们除了自己安慰自己之外,还能指望什么?高中时,她就喜欢写些与众不同的东 西。还记得那个被冠以“熊猫”美名的胖胖的语文老师气愤地指着她的作文本子 说:“你看看你都写的些什么?没有情节、杂乱无章、简直不知所谓。”后来, 高二文、理科分班,教语文的是一个执迷于古文学的男教师,第一次作文课后, 他将她叫到办公室对她说“你写的东西远在那些垃圾之上。”也就是在那一年, 她的文章获得了全市二等奖,时过境迁,或者那个男教师已经记不起她,就像她 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与面容。但只要自己心中仍存着那份感激,别人可以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一点了,子樱拉开窗帘,荧火一样的灯光跃入眼帘, 不可思议,她竟然还有着婴儿般的睡眠。也没有哪个城市像上海这样有着彻夜不 眠、肆无忌惮的灯火了,子樱坐回电脑前,才感到有点饥饿了,毕竟她一天都没 有吃过东西了,打开冰箱,才发现冰箱里除了稀薄的空气什么也不剩了,偏偏做 饭对她来说比登上月球更困难。而那个会做饭的男人也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她赶跑 了,她还记得被她赶出门时,男人涨红着脸怒骂道:“你够狠!总有一天你会比 我更加痛苦!”子樱若无其事地嘻笑着把门关上。爱情多累?那是个纯现实的玩 意儿,而现实离她的距离就像是城市与乡村一样。也许她就是冰封着的春天吧。 这句话是谁说的?好像是另一个沉溺在文字中的人用来形容她的,他和子樱为同 一家杂志撰稿,彼此互不相识,只有编辑留给他们便以交流的E -MAIL. 蒲激情 纵横、直指人心的文字常常让她兴奋不已,可现实生活中他又是什么样呢?穿着 白衬衫、或者蓄着络腮胡?更甚者,坐在沙发上喂儿子喝牛奶?他应该是个很色 的男人,她感觉得出,想到这里,子樱不觉莞尔。 真正遇到蒲,却是在六朝古都南京,相逢很简单,就像一朵花遇上花开的季 节一样,他们同来参加杂志社的庆典活动。晚上七点,PARTY 正式开始。全场的 男男女女,除了常与子樱联系的编辑之外,对她而言皆如太空人一样陌生。 “我想你应该需要它。”一个很高很瘦的男人鬼魅似地站在了子樱的面前。 目光停留在她迷蒙的眼睛上。 子樱接过他递过来的咖啡――“卡布其诺”。 “香醇的咖啡、浓浓的奶油。就像你一样,外表看起来简单、纯净,内里透 着涩涩的苦,让人回味无穷。”他有一双凌厉的眼睛,长得不错,子樱一笑置之。 她聆听着他的高谈阔论。“说点什么好吗?不要让我感觉在唱独角戏。”他一脸 坏笑,响尾蛇一样散发着暧昧而危险的讯息。 子樱想起来了,原来是他!果然和他的文字一般,犀利而不驯。 “从你的文字间我知道你是个寂寞的女人这的确是个猎艳的好地方。”他赤 裸裸地望向身边的一个女人,高低起伏的曲线在他眼前招摇,他旁若无人地感叹。 “你真的很” “色!对吗?”他截住子樱的话。子樱甚至有点憎恨他的善解人意。 子樱漫步到外面的花园,南京的夜跟上海截然不同,安静得像要乍然睡去, 还可以看到闪烁的星群。子樱闭上眼睛,有枫叶在空中回旋,轻盈飘落于她那泻 至腰际的湿漉漉的绻曲着的长发,这叫什么来着?空气灵感?发型师介绍时好像 是这样说的。为了它,她在理发厅枯坐了一个上午,如同佛陀诵经一般虔诚。有 时候,美丽甚至能够让咆哮的女人变得处子般的安静。子樱嗅嗅鼻子,干净的空 气中忽然多出了另一种味道,香草、还是古龙水的香气?子樱蓦然回头,仍然是 那一脸不恭的神情、也仍然是那双凌厉的眼睛。 “阴魂不散!”半天,她骂道。 “你的头发很美、很性感。”他半眯起眼睛、鼻尖探向子樱的耳际。她迅速 转身:“我不是你的猎物!”字字铿锵有力。 “那就让我做你的猎物。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干涸的。”他喃喃细语,像 巫师吐出了一串串邪恶的咒语。 “滚开!你这个无理的家伙。”子樱张口结舌,她一向不擅言辞。 他笑得肆无忌惮。子樱有点怒不可遏,转念一想,一个陌生人犯得着吗?对! 陌生人。子樱在心中再一次地肯定。 “我想能吸引你这种女人的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好看的、还有一种是聪明 的。” 子樱心里咯噔一下,可恶的善解人意! “非常不幸,我刚好又是这两种男人的结合体,所以我打赌,你会喜欢我更 会喜欢和我做爱。我是个从来不会让女人失望的男人。”空气像是被下了咒,子 樱急促地呼吸着,下一秒似乎就会窒息。她不得不承认,鬼魅般的他是危险、有 着杀伤力的,她也知道爱上他定会万劫不复。 子樱跟着蒲来到酒店,蒲极不温柔地撕裂了她的外衣,像征服一头豹子时开 始的撕杀。 蒲告诉子樱,他曾经和一个女大学生同居过,因为那个女孩看不懂他晦涩的 文字,他毅然绝尘而去,那时,女孩刚为他打掉一个未成形的孩子。至于他有过 多少女人,他自己也懒得去细细回味。子樱看着他轻描淡写的样子,有些心酸。 “是不是有点难过?”蒲试探着问。 “我会吗?激情与爱情无关的。”子樱异常坚定地说,她只是不想承认,她 会被他征服。激情是可以在一瞬间燃烧殆尽的火焰,而爱情应该是永垂不朽的。 “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需要的女人,等着我回来。”这是蒲离开 子樱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去了宁夏,她回了上海。就仿佛线与风筝, 断了、飞了、失去了各自的方向。她重复着以往的生活,偶尔会在深夜收到蒲的 E -MAIL,他说,回族的女孩还真漂亮。他依然是他,不管到哪里,只要还是有 女人的地方他就不会寂寞。子樱突然感觉白天原来是如此的漫长,她已经无法入 睡,她一边看着蒲发表在“榕树下”的文章一边喝着绿茶,喝着喝着味道就淡了, 再泡杯浓浓的红茶,喝着喝着味觉又像失去了功效,换杯咖啡吧,简单的速溶咖 啡不加糖的。 她拒绝和任何男人做爱,她还记得最后一次和一个男人做爱时,她踢他下了 床。她讨厌他身上的烟酒气味,很奇怪,像蒲那样的男人竟然可以不抽烟、不喝 酒。她脱光衣服,镜子里的女人年轻而美艳,傲人的身材足以激起任何一个男人 的欲望。子樱明白,她是有些想蒲了。 第二天,子樱开始到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就在一星期前她寄出了一封求职信。 老板对她很照顾,同事之间各不相干,工作游刃有余、关系却势单力薄。坐在摩 天三十六楼的大厦里喝着咖啡,望着纯净的天空可以什么也不去想。一翼鸽羽自 半空中徐徐飘落,地上的行人被距离缩小成移动的蚁群。“有信来了!有信来了!” 子樱打开邮箱,是蒲的一封信: “有时候爱一个人比忘记一个人更加痛苦。我是个不适合爱情的人,所以, 子樱,请不要再等待我的出现。”如此简单的两句话算是一个交代吗?也许一场 邂逅的开始也正是一场爱情的告终。“难道我真的在等着他吗?”子樱自言自语。 扔下一封辞职信,子樱毫不解释地消失在目瞪口呆的老总面前。就这样她结 束了未满一个月的白领生活。 “总有一天你会比我更加痛苦!总有一天你会比我更加痛苦!”该死的诅咒! 子樱狠狠地拉扯一头懒散的长发。紧握的拳头用力地捶在墙壁上,腕上的玉镯与 水泥碰击,发出清脆的声响被空气震得支离破碎。蒲说,玉是通灵的,每块玉上 都锁着一个谦卑的灵魂,子樱极其温柔而疼痛地抚摸着这圈芙蓉美玉,他送给她 玉镯,也锁住了她的灵魂。一滴眼泪落于胸前的手臂上,子樱直勾勾地盯着镜子 里悲戚的女人。她最后一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应该是在母亲下葬的那天吧,那 时候她几岁?十三还是十四?她以为她一生的眼泪都随着母亲的骨灰长眠尘土了。 忙碌的地铁里永远有着忙碌的人群,子樱看着身旁两个窃窃私语的年轻女孩, 她们身上有着张扬的青春,而青春总是惹人嫉妒的。“等我毕业了,我就去罗布 泊寻找上古楼兰的遗迹。”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目光落在手中的报纸上, 那是一篇关于千年木乃伊的报道,据说那具被风沙掩埋了2800年的木乃伊是传说 中的楼兰公主或者罗布女王。 认识黑流就是在上海飞乌鲁木齐的航班上,黑流有着长长的头发,周身弥漫 着艺术与流浪的气息,用他的话说,他就是为了艺术和流浪而生的。他说:“我 叫黑流,当然不是真的黑流,我的父母让我叫余波,可是一个画家怎么可以容忍 如此低俗的名字呢?”“一条黑暗的河流?”子樱问。“YES !”他不知从哪里 取出了一幅油画:“这是我前期的作品,我现在打算身临其境地去寻找灵感。” 那幅画的光线很模糊,但仍然可以看得出是一片沙漠,没错,是一片暴露在烈日 下的沙漠,除了沙漠还是沙漠。“看出什么了吗?”黑流问。子樱垂头思索、神 情悲戚地答道:“绝望!”黑流用很怪异的目光盯着子樱的脸,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轻轻说:“可是它表现的主题却是‘热情与生命’” “别指望有人会欣赏你的画!”子樱嗤之以鼻。黑流垂下头,一声不吭。 飞机降落乌市时已是下午两点,他们像流浪汉闯入了这群异域人的领土。空 气中浮动着生羊肉的膻味,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街头转悠了半天,天色已经昏 暗,黑流坚持要与子樱同行。“我们生活在同一城市、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相 遇,又去往同一目的地,你不认为这一切都是宿命吗?何必要拒绝上帝的美意呢?” 他拉着子樱来到对面的一家维族旅馆,点了几样当地的风味菜,油塔子、曲曲、 奶茶还有烤羊肉。子樱勉强地吃着,她的胃一直不好。“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住一 夜,明天上午我们去吐鲁番。”黑流头也不抬地说着,像个指挥作战的将军。子 樱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跟服务员要了杯开水,服务员是当地的维族女孩,虽已 经是初秋季节,女孩仍然穿着薄薄的桃红色长裙,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靴、十多 条长长的小发鞭垂于脑后、高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讲的不是哈萨克语却是标 准的汉语。 服务员礼貌地带子樱去了她的客房。房间简单、干净,还有不知名的花。子 樱洗去一身的疲惫,倦曲着连头一股脑儿地钻进洁白的被单里,闷热且不太流畅 的空气让她粗重地喘息着,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安全。她是个缺少安全的女 人,一直都是。而此时,另一个男人正躺在她的隔壁,仅一墙之隔。 醒来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直射在床上。子樱换上便利的牛仔, 下了楼,黑流已经在用早餐。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算是打了招呼。交通工具 是破旧的公交,只有寥寥的几个乘客,司机是有着浓密胡子的当地汉子,子樱和 黑流是车上唯一的汉族人。司机看着他们,眼神怪异,然后转身向他身旁的人叽 叽咕咕地说了一些子樱听不懂的话,车上的人一阵爆笑。她和黑流对视了一眼。 黑流恨恨地骂了一句:“shut!”车子比子樱想象中的还要颠簸得厉害,一路尘 土飞扬,五脏六肺都几乎移位。晚上,他们住宿在吐鲁番的一家小旅馆。子樱对 黑流说:“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先休息了。”黑流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第二 天,很早子樱就已经无法入睡,陌生的地方一直让她恐惧,她就那样坐着,看着 阳光一点一点地覆盖下来。当阳光包围了整个窗户时,有人敲门了。“你昨晚什 么也没吃,我想你需要它。”黑流端着一杯牛奶,站在门外。当晚,他们在鄯善 县的一户人家借宿,这里人烟荒凉,只有及少的几户人家。主人是个包着头巾的 中年妇女,她抱着小孙子坐在阳光下,脸上是安逸而幸福的浅笑,也许她感觉自 己已经完成了一生的使命,简单的生命总是比较容易快乐。妇人的脸像是雕刻的 木艺,每道皱纹都是如此的清晰。 翻越库鲁克塔格山,到罗布泊,此处距楼兰古城只有30公里。荒芜、无际的 戈壁呈现在他们眼前,天空空旷而深远,不知道哪里是边际。子樱突然感觉出某 种凄凉,像是一头受伤的幼狼被遗弃在了荒野里。“在天地之间,丛生原是如此 渺小。”黑流捧起脚下的黄沙,喃喃自语。子樱看见细细的沙子穿过他的指隙, 迅速地流了下来。残桓断壁、落日、黄沙没有人会联想到这里曾经是怎样的一所 繁华古城。 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楼兰仅在历史舞台上活跃了四、五百年便神秘地销声匿 迹。据<汉书 西域传>记载,早在2 世纪,楼兰就是西域著名有“城廓之园”, 更是古丝绸路上的西出阳关第一关。然而这一切在几百年后,神秘绝迹,史不记 载、传不列名。“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子樱轻轻吟诵,内心汹 涌澎湃。“也许在你的脚下正沉睡着千年的灵魂。他们就这样静静地随着历史一 起沦陷。”黑流看着她,眼中闪动着光芒。黄昏的天空,有绚丽的晚霞,像火焰 一样燃烧着。疲惫已经使得他们满面风尘,“我们是不是更像印度的苦行僧?” 子樱笑问。“他们是为了一种信仰?可是你呢?”子樱忽然颤抖起来。“如果心 中有伤,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它还是会如影随行。”子樱的心像是被无形的利 器撞击了一般、顿时鲜血淋漓。她不再看他,望向远处的夕阳,和时间一同静默 着。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黑流突然问。子樱惶惑地低下头,他伸出一只沾满 黄沙的右手。于是,这只手牵着她走过了尼雅遗址、香妃冢、艾提儿清真寺、沙 漠、河流、古迹。子樱以为他们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当一切行程在风尘仆仆 中结束后,他们就再无路可走。有些人注定只能路过。 飞机缓缓降落在虹桥机场,子樱的身体无法支撑平衡,空气中有失而复得的 味道,她突然热泪盈眶。黑流在相隔一米的距离对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 已经喜欢我了,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告诉我。”子樱微笑着转身,他看不到她 眼中的泪。他们就这样在机场告别。 家的气息温暖而熟悉,子樱坐到电脑前,打开邮箱,十七封来自同一地址的 未读邮件。十七天刚好是她离开上海的这段日子,子樱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右 手缓缓移动鼠标轻轻点了一下“永久删除”。她的伤口就像那无际的沙漠,一阵 风吹过,填平了所有的凹坑。连日来子樱重复着同样的梦,梦中是同样的一片沙 漠。她淹没在人群中,身边是耸至云宵的大厦,浩瀚的沙漠此刻已是恍若隔世的 记忆。子樱在徐家汇地铁口的书报摊的一张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青年画家黑 流将于本月28日于兰亭画廊展出个人画展”。28号?子樱连忙从包里掏出手机, 荧屏上显示:9 月28日、星期四。她飞奔向地面、匆匆拦了一辆出租。“小姐, 去哪里?”去哪里?她哑口无言。急忙递给司机那张报纸。“哦!小姐是去看画 展的呀。” 兰亭画廊是在华东理工大学附近的梅陇,在此之前它就和它的主人一样默默 无闻。这是一个关于异域风情的画展,吸引了许多年轻男女,他们大都是华理的 学生。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的长发被扎成一束垂在脑后。子樱走到他身 后:“余波!”他回头,他们相视微笑。“我知道你会来的。”他牵着子樱的手 走到一幅画的前面,那是一幅取名“楼兰新娘”的油画。新娘穿着红色的嫁衫, 蒙着红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星眸、凝视着某一焦点。“你就是我的楼兰新娘。” 余波在子樱耳边低语。 可能我只是个害怕寂寞的女人,子樱思索着,拉开所有的窗帘,闪耀的灯光 就像在沙漠中看到的星群一样灿烂。她坐到沙发上看着一部搞笑的影碟<>,电话 铃响了,子樱提起话筒,蒲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子樱,我在上海。”子樱夹 烟的手指没有规律地颤抖。“子樱,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 “老婆呀,你给我买的睡衣还正合身!”刚好这时,余波穿着睡衣从浴室里 走出来。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片刻,然后是挂机后的一串串盲音,没完没了地在子樱耳 边久久弥留。子樱无声无息地挂上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