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等葬礼所有的仪式全都结束后,我在家里睡了一觉。这一觉大概有20多个小时。 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一个梦都没做,我没有梦到父母来跟我告别,也没有梦到父 母对我的嘱托,我有些失望。我以为,他们会用各种神秘的力量来说一些来不及说 的话的。 醒来之后,秦绍帮我洗了串葡萄。这季节每一颗葡萄都是金光闪闪的人民币, 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花多少钱采购到的。我也懒得漱口刷牙,先摘了几个吃。 秦绍低声下气地说:“咱回A 市吧。你现在的身子不适合在这里待着。这里太 冷了,而且食品也没法保证。” 虽然秦绍难得低声下气,但我知道他低声下气的原因是因为我现在肚子里的孩 子。我看不得别人说我老家哪里不好,我自己说它可以,别人说就不行。于是我没 好气地说:“哪里不好了?我从小到大就生长在这里。食品不好,我能长成一米七 的个儿,还能考上A 大?” 秦绍说:“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A 市毕竟地方大,想买什么都买得到。万 一要去个医院,熟人多,检查起来也方便。” 我哼了一声,说道:“呦,秦总,您的势力还没深入到我们黄城小镇吧?哦, 对,上次你在我们黄城,就差点被医生护士无视掉,有心理阴影,我理解。不过, 我孩子顽强着呢,不需要那些复杂的检查。” 秦绍也不生气,眼睛发着光地问我:“你决定生下来了?” 我吐了口葡萄皮,把嘴里的葡萄肉慢慢咽下去。秦绍眼里的光还是灼灼地燃烧 着。 我只好说:“生下来了也不干你事情。孩子是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绍一高兴,就过来摸了摸我脑袋,捏了捏我的脸,说道:“我就说你怎么忍 心把孩子拿掉呢。”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说道:“实话告诉你吧,要回A 市也不是不可以,但得等 我父母的‘五七’过了再说。而且这段时间,我就得待在这房子里,哪里也不去。 不能父母一没了,楼就空了。老人说,过了‘五七’之后,魂灵才会离家。我在这 里陪陪我父母。你先回A 市吧,别让一大钻石埋在这沙堆里,大钻石不适应不说, 我们沙堆也看着难受。” 秦绍开心地说:“那等回头再说吧。” 秦绍的“回头再说”是指他再也不提他回去的事情了。他在我家住了下来。他 住我原来的房间,我住在我父母的房间里。他这么一大高个子窝在我家小楼,每天 琢磨着菜谱,要么看看孕妇养生类的电视节目,一点都没有当日的君王风范。 我看着他这样,觉得违和感扑鼻而来。要让一个国家重点企业的老总来给我做 饭盛汤,我略微有些受不起。可秦绍做得很有满足感,尤其是当他的厨艺以日进千 里的速度飙升时,他几乎爱上了做各种中西餐。我想可能因为我,这世上要少一个 优秀的企业家,多一个杰出的高级厨师了。 我们家没有暖气,房间背阴,一到傍晚,家里就冷得如冰窟。有一天,秦绍从 城里买了很多电暖器,在各个房间里放了一个。他用心是如此良好,但开到两个以 上的电暖器时,电闸就跳了。咱家附近没有电工这样的技术人才,而且大晚上的, 我们镇里也没有24小时能出动的维修人员,因此那天晚上我们只好点着蜡烛吃烛光 晚餐。 本来是个很浪漫的事情,但我和秦绍在一起,基本上是没法和浪漫搭边儿的。 我们没说几句,两人就犟上了,我使坏心眼儿,先给他讲了个鬼故事,秦绍不为所 动,立刻讲了个更恐怖更冗长的鬼故事。我本来胆小,连恐怖片都不太能承受住的 人,为了求胜心,强烈忍住心里的惶恐,只用几句话,就把整个紧张氛围推向了□。 我说:“有个人老觉得家里闹鬼,所以有一天外出回家,他就趴在家门口对着 锁眼看屋里。可是很奇怪,他望进去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可是所有东西的颜色却是 蒙上一层血红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秦绍配合地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他和里面的鬼看对眼了。屋里的鬼也正趴着锁眼用血红的眼睛望 着他。” 说完之后,我们俩人都不说话了。谁也不能承认自己输了,所以我们仍然装着 无所谓的样子吃着饭喝着汤。其实我早就被我自己给吓到了。当初我听到这个鬼故 事时,连着好几天不敢睡觉,费了很久的时间才把它压在箱底。今天为了强烈的胜 负欲,我连这样的记忆都搬动了,可说完了之后,我双手更加冰凉,背上都有了些 冷汗,连夹菜的手都有些哆嗦。 外面的野猫忽然喵了一声,划破沉闷的气氛。同时,我也大声叫了起来。 在这种紧张的环境下,草木皆是鬼。 秦绍拉着我的手说:“你看你,没事比讲鬼故事干嘛?什么事情都不想服个软。” 我抱着秦绍喊道:“妈呀,我都要吓得流产了。” 秦绍拍着我后背说:“好了,别怕别怕了,都是骗你的,哪里有这么多的鬼怪 啊。” 我气息不稳地趴在秦绍的肩上,等心情平复了之后,慢慢地再跟秦绍说:“咦, 秦绍,站在你旁边的那位没脚的女士是谁啊?” 怀里秦绍的身子忽然一僵,我终于觉得扳回一局,坐回椅子里,哈哈大笑。 第二天,秦绍带我去黄城医院检查。他的势力真不是盖的,在这样的小城镇里, 他都提前打点好了,挑了个医院里的产科专家开诊的日子,与专家打了招呼才过来 的。 也幸亏是提前安排好了,不然对于我来说,我都不知道怀孕挂号究竟是挂产科 还是妇科。医生问我:“吃饭了吗?”我摇摇头。医生又耐心地问我:“想小便吗?” 我又摇摇头。然后她说:“先喝些水吧。不然做不了B 超。” 秦绍只好颠颠地出去买了杯热巧克力。我以前经常说我是个直肠子,喝水好似 不用绕过循环系统直接进入膀胱,可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喝都觉得神 清气爽,尿意全无。 秦绍已经出门帮我买了三次热巧克力了。我觉得我再喝下去,就得成巧克力色 了。直到中午,我尿意终于开始荡漾,可见着B 超室上面赫然写着11:30-1:30休息 时,我都有些把持不住了。 秦绍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他拿着手机不停地给别人打着电话。我凑到他手机 边上听,对方还在说“皇城?哪个地方啊?北京吗?”秦绍打断他废话说:“我昨 天通过李昌联系到了这里的产科专家,你再让李昌帮我联系到这里的B 超室,要快, 限你十分钟。” 我以左脚踩着右脚的憋尿姿势面色难堪地说:“不能直接找那产科专家吗?” 秦绍凉凉地说:“让专家找B 超室的人帮忙,没有我找别人处理快。” 果然不到十分钟,有人就在B 超室门口问:“谁是秦绍啊?说查胎儿的?” 我立即从座椅上弹起来跑过去,举着手说:“我我我。” 那人看了我一眼,说:“不说是个男的吗?” 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轴呢,有男人上B 超室查胎儿的嘛。秦绍风度翩翩地走上 来,和那人握了握手后,说:“我是秦绍,我们一块儿查胎儿。” B 超室里,我躺在床上,冰凉黏糊糊的探头在我肚子上滚了滚,我一哆嗦,差 点没尿出来。屏幕里出现了黑乎乎的一片。我挣扎着想看看,毕竟电视里演到这里 时都营造出幸福感神圣感爆灯的气氛。我正等着医生给我指屏幕上的胎儿呢,医生 说了句:“怎么憋这么多尿,光看见膀胱了。” 听到这句话时,秦绍脸都绿了。可能这辈子他也没丢过这么频繁的脸吧。 还好医生又补充了句:“看见了没?那个葡萄粒大小的?有2.5 厘米了。” 我仰着头找了半天,医生终于指着屏幕上的黑点给我看:“你看,长出耳垂了, 这是嘴、和鼻孔。上嘴唇完全成形了。外□已经出现了,但性别还没法判断。不过 你们到时想知道,医院也没法跟你们说。” 秦绍出神地摸了摸屏幕,摩挲着那个小豆豆,眼里都是慈父的光。 我倒还好,可能在电视电影里看惯了这样的场景,预期就是这样,所以除了一 定的激动,更多的是神奇:一个生命正在我体内形成,而且在将来的七个多月里疾 速地成长。 可我面临的客观条件不允许我沉陷在这样的神奇里太久。医生一擦完我的肚子, 我就冲出了B 超室,奔向了厕所。 畅快完从厕所出来,我看见秦绍正拿着B 超检查报告上的照片发愣,似是有些 不相信。我走过去拍了拍他,他指着照片上的小点,对我说:“我觉得她应该是个 女孩,而且长得像你。” 我说:“我就长这模样啊?” 秦绍说:“嗯,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从医院里出来,太阳刚好暖暖地打在身上,街边居民楼的阳台上晒着五颜六色 的被子,一楼是各种名目商铺的小门脸。卖寿衣寿鞋骨灰盒的店铺隔壁连着美容美 发中心,美容美发中心旁边是五金杂铺店,五金杂铺店旁边又是打金铺。这样的布 局在A 市看着匪夷所思,不晓得是号召活人买了寿衣之后去隔壁做个脸呢,还是从 五金杂铺店里买个铜管去隔壁打条项链。可是在皇城,因为诺小一个城镇,所有的 商业铺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居民不会认为它错乱,反而觉得很方便,买什么东西, 只要都到这条街采购就好了。 走着走着,秦绍忽然拉我走进一家婴幼儿品店里。这个店铺大约只有十几平米, 里面销售的都是基本款的婴幼儿用品,而且样式陈旧,像是几年前大城市里淘汰下 来的。秦绍的审美却退步得很快。他兴奋地拿起一双巴掌大的鞋,在我眼前晃了晃, 然后比了比自己的鞋。我说:“嗯,是大鸵鸟和小蜜蜂的比例。”秦绍也不嫌我骂 他鸵鸟,继续拿起一个奶瓶欣赏起来。 他不嫌我,我却嫌他丢人,死命地拉着他出了门。他出门之际还是匆忙地从钱 包里甩出几张100 来,顺走了那双鞋。我一看,立刻跑回去把桌上的钱捡回来,只 剩一张放回到了老板娘的手里。 秦绍就拎着那双小鞋,继续走在路上。又路过一家花店时,秦绍停了下来,进 屋买了一束波斯菊送给我。他举着花对我说:“上次答应过你,给你买花的。看!” 我看着红得夺目的波斯菊,翻着白眼说:“你可真喜欢菊花。索性送我一束白 菊得了。顺便说一句,男人喜欢菊花不是什么好习惯。” 秦绍说:“我觉得你跟它挺像的。送给你最合适。” 我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波斯菊的花语,但才疏学浅的我对各种花的研究只停留在 玫瑰百合等路人皆知的常识上,像波斯菊这样冷门的,我还真闻所未闻。 我手捧着开得妩媚又大方的波斯菊,坐在秦绍的车里,把车窗打开了点,露出 条细缝。阳光透过细缝照进来,晒在红彤彤的波斯菊上。和阳光相随的,还有一缕 清风,伴随着冬末的冷冽残酷和初春的破茧而出。 秦绍在车里放着一曲纯音乐,大概是用于孕妇胎教的,听着让人昏昏欲睡。秦 绍把胎儿的B 超照片夹在半空中,那里原本挂着的是我“开瓶有奖”时得到的一个 玩具小猴,因为猴是我属相,尽管它制作得很粗糙,眼睛贴得还有些对眼,我还是 把它吊在了一个吸盘上,挂在了这辆我经常乘坐的车里。现在小猴的爪子中间刚好 能夹住照片,随着窗户外吹来的细风,照片一摆一摆的,在阳光下,打在秦绍身上 的影子摇摇晃晃。 秦绍说过的“静好又温馨”、“清雅又安定”,似乎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看 着他的侧脸,我回忆起在和温啸天的相处中,我大多时候谨慎小心,生怕他某一天 远离了我。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不折不扣的一见钟情,我时时在意,分秒 都不安心。因为在乎,所以他每一次笑容我都心醉,他每一次皱眉我都心疼。这样 不放手的爱,不管对方接不接受得了,我却像是一条紧得不能再紧得发条,预支着 我的心力。隔了七年,当温啸天再次回到我身边时,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眼里只有 他,我还要面对我惨重的现实。我不是当初的金丝雀,而是一只麻雀,即便是冬天, 我也得飞出去在石头堆里觅食。 所以,曾经小心仔细保养得如同圆润光滑瓷器的爱情不得不面临卷起的残石和 粗砂,不一会儿布满了刮痕、裂缝。爱情变得不堪。 温啸天对我撒的谎,只不过是最后致命的一击,在瓷器上凿出了个大窟窿,让 我提前结束了这段已历时十年的爱情。 可我对秦绍,早说不清了。我们在一张我们共同编织出来的网里,本来我已逃 离出来,却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又回归到这里。秦绍早已不是当初的秦绍,我也不是 当初的我。我不再忌惮他,习惯用刻薄的方式对待他,而这样的刻薄让我安神。我 们都是伟大的战士,即便有了孩子,我们仍放不下武器,只不过由毁灭性的炮弹变 成了日常生活里的板砖。相处模式也从原来的核战争降为了和平年代的切磋。 我想他对我也是不一样的感情。至少,他如此热烈地期待着我和他的孩子。也 许,我是说也许,要是没有情妇这一层关系,我会爱上秦绍,或者我已经爱上了秦 绍。 也许,我们会最终相爱。撕去历史,重新开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