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小黄的采访刚结束,小段就来了。小黄出去主动招呼有点闹别扭的小段,走 了进来。小黄把小段按在老板的位置上坐下,很热情的说让她今天体会一下做老 板的滋味。而小段看起来好像很讨厌小黄的样子,一下子就把小黄放在自己肩上 的手给挡开了。嘴里说了一声没兴趣。小黄吃了个没趣,脸上尴尬了一下,马上 就出去了。我换了录像带和一块新的电池。稍微的等小段准备好了,打开了摄像 机,就开始了对小段的采访。 “你跟宋美一个宿舍,我也知道你们俩的关系一直相当好,感情上可能走的 也最近。你能把自己对于宋美这件事情的看法给我说说吗?” “怎么跟你说呢。”小段好像很不情愿接受采访,迫于女友或者老板的人情, 才坐在这里跟我说话似的。“我一直非常不愿意谈论宋美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说, 无论是在宋美的悲剧发生之前,还是在之后,我都从来不对宋美自己的事情多说 些什么。我想为什么一个人非要谈论别人的事情呢。有时候想,如果每一个人都 能把自己最大的善意和理解给予别人,尊重别人的选择,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 也许这个世界会变得美好的多。可是问题偏偏就是我们总是在评价别人的生活。 用适合自己的原则去评论别人,而且自己也未必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这种立场。 现在这段时间,毫无疑问,大家都开始想起宋美其实是一个多么nice的人,可是 之前呢?扪心自问,是否我们对于宋美的生活方式给予了最大的尊敬和宽容呢。 我想肯定实验室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会为宋美的事情感到一点内疚。因为我 们之前对于她的感受太不在乎了。我们实验室的人,几乎把宋美当作了一个能够 包容一切委屈的老好人。谁有事的时候,首先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宋美,之后却 从来不感恩。以为宋美就是一个圣人似的,从来就不需要适当的感谢,并且回报。 宋美在这个实验室算是资格最老的人了吧。可是谁都随便的跟宋美开玩笑。不是 说她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说她根本就不象一个女人。我的意思是说,对于宋 美的生活大家究竟了解多少,就站出来如此的横加评论。宋美这个人就是太容忍, 从来不愿意太多的和人家交流自己的思想。我敢说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对于宋 美的私人生活,了解的比我多。宋美家里的情况他们都了解吗?宋美的父亲快60 的人了还在外面打工,宋美的妹妹因为凑不齐嫁妆迟迟结不了婚。宋美为了父亲 的病还去卖过血,这个谁有知道。宋美是铁公鸡是因为她那种经济上的紧张,根 本就没有人可以了解。每月的博士津贴一共才800块,她把一半都给了家里, 剩下的钱,她过基本的生活都要精打细算,哪里还有跟大家出去胡闹的资本。还 有什么购置美容用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女人味十足的能力。” 说到这里,小段似乎激动了起来。我保持了沉默,表示出我继续希望小段说 下去。小段看我一眼,紧接着说了起来。 “其实宋美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我敢说这一点。我们实验室的任何一个女 孩子,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发现宋美身上的这种女人味道。宋美 太含蓄了,这含蓄使得那些不愿意去关心自己之外的人们,不能去发现宋美身上 的这种女人气息。实际上最后,这含蓄甚至毁坏宋美这个人。人们往往太自私, 太自以为是,太乐于拿自己最好的一面去和别人最不好的一面去比了。晚上回到 宿舍,我和宋美尽管很累,还是经常聊到半夜。她给我讲述她心里很多的想法, 讲她对于男人的看法,讲她未来的梦想。当然讲的最多的还是她那个贫穷的家庭。 你可能不能理解,宋美在大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可是她身上依旧保存了那种中 国传统妇女上的一切美德,一切优美的情怀。每次谈到她的父亲,宋美都几乎都 会流下泪。她说,她心目中最优秀的男人,她将来想要嫁的男人,就是自己父亲 那种类型。因为这个男人永远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别人的事情后面,永远愿意以最 善意的方式去理解别人。你能想象吗,在现在这种社会里,还有一个女孩谈论男 人的时候居然并不提起金钱和地位和长相。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说起长相,说 句实在话,宋美的长相其实很好。只要稍微的学会打扮自己,用些化妆品,我可 以说不比任何人差。...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好的一个人居然就这样 去了。我觉得宋美走这条路,和我也有很大的关系。我和她关系那么好,居然在 她最沮丧的时候,没有在她的身边陪伴她,没有好好的安慰她一下。” 小段说到这里,忽然哭了出来。我没有站起来关掉摄像机。我在那里静静的 等待,等她把情绪稳定下来。过了有一两分钟,小段重新抬起头来。我强忍着自 己也被煽动起来的情绪,继续问道:“其实你不必如此。这种事情给你造成的伤 害,我或许能够猜到一点。可是这恐怕和你们还是没有太多的关系。这完全是宋 美自己的事情... 。”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小段一下子就爆发了。 “怎么和我们没有关系。一个生活在你身边的人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去从 十六层的高楼上纵身跃下,你觉得说这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是不是有点太难令人 信服了。别人就是地狱这句话你听说过吗?是的,别人就是地狱,至少在这样的 实验室里,就是如此。没有人关心你,没有人理会你的真实感受,每个人最在乎 的就是他自己。并且不惜拿别人的痛苦取乐。你知道宋美最后一批试验结果出来 的时候,当老板告诉她有可能要推迟毕业的时候,有些人是怎么说的吗?有人居 然说:好啊。大家在实验室的生活又可以好过一些了。再多一个推迟毕业的博士, 不仅大家的工作少许多,还可以不必过分担心自己推迟毕业的事情了。因为跟别 人说起来,至少还可以说这也没什么,已经有几个榜样了。就这样当着宋美的脸 说。你能想象这有多残忍吗?以前成天的说宋美不象个女人,就是一台雌性的机 器也就罢了。宋美自己能够幽默的化解这些。可是就在宋美最痛苦的时候,大家 还这样说,就让人太寒心了。” “是你们实验室的人说的吗?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询问,我的意思是说,我 是在采访你,你所说的这些,有可能被用到我的片子里。... 。” “我已经不怕这些了。宋美一个活生生的人都已经死了,我还害怕这些。我 要是还不敢说这些,那我就太没有良心了。我要是还不敢说这些,恐怕我最后的 结局,或许就是宋美的下场。” “能告诉我宋美自杀前那一天的事情吗?” “那天我不在学校。包括我刚才跟你提到的那些话,也是事后我才从别人嘴 里听到的。那天我男朋友来了。从另外一个地方赶来看我。我们一块出去住了。 ... 。要是我知道宋美当天被告知推迟毕业的话,我怎么也得赶回来陪她。可是, 可是我就是丝毫不知情。第二天早上实验室的人打电话的时候,我才知道宋美的 事情。” 说到这里,小段禁不住又开始呜咽起来。我这一次站起来关掉了摄像机。然 后坐下,静静的就在那里坐着。过了好一会,小段才恢复过来。我说:“我知道 你和张洁的关系还不错,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是不是你的意思,你们实验室的气 氛并不很好,这个我从来没有听张洁说过。” “这些事情,她给你说也数不完,也说不清楚。大家的感受不一样吧。我告 诉你的,也许只是我的感受。” 这时候,我发现小段已经没有继续被我采访下去的心思了。好像一直很希望 大哭一场的样子。我站起来开始收拾摄像机,同时跟小段说:“真的不好意思。 很对不起你,让你因为采访又难过了一次。不过还是谢谢你。你刚才的谈话,忽 然让我觉得更要把这个片子做好。我希望通过这个片子,为宋美做点什么。真心 实意。” 小段看我采访结束了。马上站了起来。听着我这么说,她脸上的表情丝毫没 有发生任何变化。好像更加冷漠的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室。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