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第二天一天,我在单位把所有以前的采访,从录像带里转到了我的编辑系统 里,又仔细的看了一遍。同时又在重新考虑这个片子的走向。还有晚上采访女友 的一些问题。宋美的事情,我从女友那里已经得到不少的信息了。可是今天是为 了录像去采访,不知道女友会跟我说些什么,我的心中也疑惑着。 晚上7 点,我和女友一起到了她的实验室。实验室里小赵和小王在。看我们 进来了,微笑着打了个招呼。我们进了女友老板的办公室,支起摄像机,我把女 友安排在她老板的位置上,就像前几天采访别人的那样,开始了对女友的采访。 我打开摄像机,收起脸上的微笑,就问了起来。 “那么就谈谈你对于宋美事件的看法吧?你觉得宋美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路? 在你之前,我已经采访过其他同学,还有老师,他们的意见一般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认为宋美个人的原因大于社会原因,就是宋美不善于应付工作压力的原因, 才导致了她的悲剧。另一类认为社会原因大于个人原因,可能觉得我们的教育体 制本身就存在着一些问题,正是这些问题给宋美制造了巨大的压力,同时也造成 了人际交往的困难,所以才造成了宋美的悲剧。我不知道,你是否赞同这两种说 法中的一种?” 我开始问问题,就把之前采访得到的所有情况概括了一下。既然采访还是要 一样的进行,而且采访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女友,不妨就单刀直入,把谈话的范围 缩小,提高谈话的有效性。女友可能也预料到了我的目的,微微的笑了一下,开 始慢慢的回答起来。 “至于一个人的死掉,究竟要分清是社会的责任大,还是个人的原因多。我 看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所以回答不了,是因为我不能确切理解这个问题的意 思。我看我还是这样给你说吧。让我们假设一下。假如我们的实验室一直在执行 朝九晚五的正常工作时间,而不是根本就没有个准数,有时候看老板脸色,有时 候看实验进展,却永远不会考虑到干活的人的情况,我想宋美可能不会走这条路。 假如实验室的工作气氛会轻松一些,同学之间的交流多一些,交往不仅仅局限在 实验室里,而且深入到实验室外,深入到生活中去,我想宋美也不至于走这一条 路。再假如我们对于学生的考察标准,如果不是仅仅以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的论 文来考核,并且以此作为学生能否毕业的硬性指标,或许宋美也就不会走这条路。 假如我们的实验室的管理,如果更加的透明,更加的公平公开,我的意思是说, 并不是依靠老板一个人的意见为主,而是由一个平等的约束大家的管理条列来治 理,或许宋美也不会走这条路。” 我没有想到女友会一连串的说出这么多的假如。“可是”,我说道:“为什 么在同样的条件下,在你这些所有的假如并不存在的情况下,只有宋美走了这条 路呢?这是不是说明,宋美自己也存在着一些个人性格上的缺点呢?” “当然。可是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存在着各式各样 的缺点。而且这些缺点在大多数的人上都普遍存在。我相信一个基本的道理。那 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共同点虽然抽象,但绝对是占大部分的。正如人和人之间的区 别,只是在不同事件上的具体表现。一个人的痛,就是所有人的痛,一个人的欢 乐,也必然是所有人的欢乐。你总不至于怀疑这个吧。那么这样来说,我们纠缠 于宋美身上的个人缺点究竟有什么意思?是的,宋美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在压力 面前有所恐惧,可是这种感觉谁没有?还有宋美和同学之间交流不多,很多的心 里话,可能从来就没有给人讲过,可是你想想,现在的社会中,这样的人只是宋 美一个吗?继续分析下去,我敢保证,探讨宋美身上的性格缺点将变得毫无意义, 你会发现宋美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一个典型。” “可是既然称之为典型,必然有原因吧?” “原因就是她太倒霉了。一下子就碰到了许多的事情,许多的压力凑到了一 起,把她给压垮了。你想一想,要是当初我们老板不要马上和宋美谈论推迟毕业 的事情,而是给她些宽慰,鼓励她,甚至允许她正常毕业,宋美现在会在哪里? 她或许现在还在这个实验室里和我一起在做实验,说不定还会欢笑不断。”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将推迟毕业这一规矩取掉,会大大的损伤现在研 究生教育的质量。” “难道现在的质量能够好到哪里去?我一直是反对用这种方式施加压力给学 生的。学校一直在说,只有在压力之下,才会出成绩。可是我觉得这是一个误区。 压力之下,我们也丧失掉了很多东西。这种压力,逐渐的让科研成了一种义务, 而不是一种乐趣,让大家越来越带有功利之心,而不是对于科学本身的探索精神。 我觉得一个科研工作者的压力,应该来自于他自己的内心,来自于他个人对于科 学的好奇以及责任感,而不是外部。另外说了,就算损伤质量,那又能怎么样。 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觉得首先是让一个人成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而不是 别的。如果我们的质量的保证就是让学生厌恶生活的话,那么我们讲究的质量究 竟是什么东西,还有一丝的重要性吗?一个人连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兴趣都没有了, 你觉得还有必要谈论什么教育质量吗?” 说到这里,我不禁忽然想到了女友出国的事情。心中微微一痛,借着这特殊 的场景,就问出了我个人关心的一个问题。 “我想再问一个问题,那就是现在的很多人都在渴望去国外读书,不知道你 是如何看待这种事情?究竟是国外教育体制好?还是仅仅为了一种留学的虚荣心?” 女友听到这里,不仅尴尬了一下。回答道:“这个问题怎么说呢。你所说的 两个原因都存在吧。可是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或许还有更多具体的原因。” “能不能具体一些?比如说你,我听说你最近就在联系出国的事情,那么对 于你,还有那些具体的,促使你出国的原因呢?”我知道对于一般的采访对象, 可能我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可是现在面对着我的就是我的女朋友,而且我正好 希望有个合适的场合,能够了解一下她的真实想法,所以就紧接着问出了这样一 个问题。 女友的脸色也忽然严肃了起来,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叹了一口气,缓缓的 说道:“既然你已经问到这里了,我也就不回避什么了。关于我个人现在决定出 国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宋美的死。你知道,我有一个非常好的男朋友。尽管他 就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这个社会上所要求男人所具有 的那些夸张的东西,可是我依旧很爱他。非常非常的爱他。你或许还不知道我为 什么这么爱他,甚至他自己也或许不明白。那就是因为他正如他所喜欢的偶像周 星驰,或者尹天仇一样,有一种对于理想特别执着的信念。他过着琐碎而平淡的 生活,但是我能感觉到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始终未自己的理想保留着一块特别的 区域,并且始终小心翼翼的看护着那块区域。” 女友讲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话音里出现了略微的颤抖声。我的心里也 忽然就热了起来,似乎正有一股暖流从其中涌出,一直往上走,就要从我的眼睛 里喷涌而出。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友继续说了下去。 “也就是他身上这样一种,听起来有些荒唐的品质,让我觉得生活特别的踏 实,特别的有希望。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一点,我的意思是我总觉得他的生 活就像他所喜欢的一部电影,特别真实。除了琐碎的生活,就是坚守的理想,就 这么单纯,就这么干净,就这么温暖。可是说道我现在出国的事情上,我却不得 不说,这个决定也让我陷在无尽的痛苦当中。因为宋美的死给了我太大的冲击, 你不知道现在,每天当我进入这个实验室的时候,我是多么的绝望。一种刻骨铭 心的绝望。因为宋美的影子始终在这个实验室里挥之不去。宋美让我想起太多太 多的事情,超出了能够借助爱情可以抗衡的地步。所以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出国, 哪怕就是舍弃了目前美好的爱情,对于我也许仍然是值得的。因为或许我现在需 要寻求的一个答案,不仅仅是关于爱情,而是关于人生,而是关于我周围的一切 人心中藏匿着的秘密。出国待一段时间,一方面,我想,或许可以淡化宋美的死 给我心里种下的阴影。另一方面,或许可以借助另外一个新的环境,让我重新找 到对于人生的信心。真的,自从宋美自杀后的这一段日子,我简直处在一种痛苦 的噩梦当中。每天我都在问自己,活着究竟为什么?我陷在一种迷茫当中。” 女友的采访结束后,女友说是要在实验室里处理些事情,让我一个人先回去。 我拎着摄像机,独自往家中走去。还是那条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的大路,沿着墙 根慢慢的走,我心里却不同之前的任何一次,在思索关于这个记录片,或者周星 驰,或者我那个要拍摄一个好东西出来的伟大理想。此时充斥在我脑海中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似乎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了。似乎是一种忽然从生活的深处冒出来的 奇怪事物,超越了生活本身,超越了我所能把握的程度,让我生出一种莫名的恐 惧出来。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