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笙殇 十五岁的一个惆怅的夏天黄昏,燥热无比,呼吸进去的都是热气,我烦躁不安, 书是一页都读不进去的,我孤独地蜗在临窗的床上,蚊虫的叮咬似乎不能阻挡我对 这个黄昏的遐想。黄昏永远是美丽的。 晚霞汹涌地布满我的房间,虫鸣鸟叫只稍稍带来一点潮湿的感觉。村前的那条 小溪永无止境地流去,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从窗前望去,见那泛着波光的溪水, 我沉陷在小小少年式的多愁善感与苦郁之中,格外的孤独寂寞。如果能有一丝引诱 我的欲望,哪怕是一只蝉,一只有着很好嗓音的蝉在窗下的桃子树鸣叫,我想我都 会跳下窗去,去寻找属于我的,哪怕是一点点的安慰。可没有,蝉鸣的声音是从很 远的地方传来,等到达我的耳畔的时候,变得朦胧和可疑了。 此时此刻,一缕轻扬起伏的芦笙声破窗而来,或远或近,萦绕在我耳际,不绝 于耳。我开始为这声音感动,那声音似高山流水,叮咚动听,越过山端古庙寺院或 是传说中的花香庭园,一路携带花香和我少年无穷无尽的幻想,似乎要给我还未苍 老的心境来一次声势浩大的浩劫。我醉在悦耳的笙音里,沉迷在无法解脱的如痴如 醉中,我不得不承认,在任何时候和地方,我的多愁善感都会表现得一览无遗。孤 独和寂寞都不堪一击了,假如我还能对孤独说些什么的话。长时间的郁闷悄然散去, 像淌过我窗前的溪流,不曾带走我的心事,我的心静若止水了。多年前的那个黄昏, 我滋长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笙手,在笙音中死去也该是一种人生 的终极幸福了。 那个黄昏,带给我我无穷尽的思念,像思念前世的情人那么的执着。在今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少年的心事也逐渐被日益琐碎的生活打磨得再无棱角,我 想我得为那个思念的黄昏写下些什么东西了。 多长时间来,我为拥有一支芦笙而神魂颠倒,不知日月肩头过河山掌中流。少 年的小小心事就表现在那不堪一击的幻想中。初中,我到乡中学读书,学校距离家 有几十公里的路程,每个周末,我得从家里扛着一袋上好的大米交到学校食堂,过 称,交涉,然后换成二指大的饭票,到开饭时间从食堂里凭饭票打回每顿不多不少 的饭食,不饱不饿正适中。离家的愁绪更强烈了我的愿望。一个周末回家,途经小 乡镇,偶然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背着几支芦笙,多漂亮的芦笙啊!那些芦笙在 阳光下向我招手,折射眩目富贵的芒光。我快步走近老者,痴狂地看着,那种贪婪 样足有五岁小孩见到糖果还迷恋。小时候,大人去赶乡场,总会从不多的日常开支 中掰出几分钱买几颗香糖回家哄哄小孩,小孩子爬在门槛上口水滴答着等待,只要 一看见自己家的大人从田埂经过,就会像弹簧般蹦着跑过去,拉扯着大人的衣角, 咽着口水要糖吃。老者早就看出我不言于表的心事,说:“孩子,就买一支去吧! 保证你会快乐的。”说着,他随便拿了一支吹奏起来,十根小竹筷样的瘦指灵活自 如,一扬一抑的笙音从那一种叫米竹的竹管里滑淌出来,如一架小飞机在小城镇上 空盘旋,在我大脑盘旋,吸引过往行人。我想摆脱那架小飞机的声音,试图走了, 可那声音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魔术般吸引了我的心,我羞涩地摸了摸口袋,下个 星期的全部生活费全押上去都无所谓了,我神采飞扬语气清高地对老者说:“我要 了,就这一支。” 我几乎是颤抖着接过老者递过来的芦笙。 我拿着老者递过来的芦笙,当然口袋也空空如也了,怀着无比亢奋的心情离开 小镇回家。从小镇到家得走十多公里的崎岖小路,跋山涉水艰辛在今天来说倒成了 幸福。第一次拥有自己芦笙的那个下午应该说是我生命中光辉灿烂的一个下午,我 清楚地记得我吹着弹着芦笙穿过一片片稻田越过一条条小溪,永远无法忘却那时的 景致:晚霞如旗袍裹在我周身,从我头上飞过的鸟儿翅膀挂满我飞越的思想,蝉鸣 似乎更加清脆,发着芽的小草面带笑容,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我边走边弹——没 音没调的古怪声音同样让我把苍茫的暮色抛在脑后。此时,我觉得我是披着长发流 浪天涯海角的艺人,靠一支芦笙养家糊口,小小心里澎湃着英雄侠客过五关斩六将 的豪情壮志。 自从我有了芦笙,我下决心把自己调养成优秀的笙手,多少时间我抱着芦笙不 知白天黑夜。课余,我还接触了一大帮笙手,他们都比我大得多,我的虚心迎得了 他们普遍的喜欢,他们毫无保留地教我,周末同学都出去玩的时候,我揣着芦笙来 到小溪边,对着流水毫无顾忌地吹着,让那内行人一听就想渴睡的笙音送走一个又 一个郁闷的周末。深夜,同学们酣梦见周公的时候,一个人来到学校旁的湖边,如 痴如醉似疯似狂地吹着,笙音一点不抑扬顿挫一点也不清脆悦耳,但我是全身心地 投入,执着。同一支芦笙在老者的手中是音乐的天堂,在我手中却成了音乐的地狱, 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这种强烈的反差会给我带来什么。 芦笙就这样陪伴着我走完了中学的课程。 让我中断对芦笙感情的是一次笔会后。那次笔会是由我主持的,联欢晚会时, 几位笔友故意尴尬起哄,要我为大家即兴露一手。我的天,我压根儿弄不出一曲完 整的曲子,但强烈的自尊使我不服输,背水一战地走上舞台。假如我还记得的话, 脸一定憋若红纸,我不知道是怎样走下舞台的。笔会完毕,我摸了一遍又一遍的芦 笙,芦笙里面一定灌满了我的泪水,此后,我发誓不再摸一下芦笙。有强烈的自尊 即也有强烈的自卑,一位老师这样对我说过。 当爱好逐渐转换为一种称之为痛苦的感受时,我开始为自己的行动后悔。 任何美的东西,一旦把她纳为己有,牢牢把持在自己的手中的时候,那么美的 神秘就悄然而逝了。 对美的过分奢求,得到的是美百倍的失去。 工作后,那架曾给我愉快给我伤心给我耻辱的芦笙,被我送给一位广东的朋友。 我把那把曾经给我懵懂情怀的芦笙送给他的时候,我苍茫的内心升起宗教一般的纯 洁,我只希望,能给他带来快乐。岁月流转,几年时间弹指一挥间,每每想起芦笙 和听到芦笙音的时候,我就禁不住想起少年时代多姿多彩的梦。梦总是美好的,我 们总不能去破坏一个美好的梦。在忙碌一生中,有些梦是一辈子都不会醒的,但梦 中一定有美好的幻想,因梦中那些激动人心的情节拓宽了生命。芦笙啊!就算这个 梦不会醒吧!我无心再次抚摸你弹奏一曲愉快了,就这样在寂静中想着你就够了, 你的殇只能是我对少年心事浪漫涩苦的回忆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