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我几乎是愤然离开故乡的,当某一个深夜我忆起一个叫圭研的地方的时候,我 知道自己是无法回到从前了。十多年后的今天,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是知 道我应该回去了,可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还能够回去吗? 能回去吗? 猛一回头,冬去春来,十多年了,那山,那水,鱼儿成群的圭河,我记忆深处 的圭研,曾经用奶水滋养我的故乡,还是充满情趣、炊烟袅袅的故乡吗? 是不能回去了,永远不能。 父亲打来电话,声音哽咽地说,你二弟的媳妇流产了,就在那个夜晚,二弟跑 去打了整夜麻将都不归家,越来越不像话了,叫我有空打电话给他讲讲,我们一家 人都替他担心。父亲还说,那条老黄狗已经不能走动了。十年前的那个清晨,父亲 和那条黄狗湿漉漉把我隆重地送出村口。我记得那时候,那条狗还很年轻,生人进 入村口,它都会穷追不舍,但只要父亲咳一声,那条狗又摇着尾巴不叫了。可是现 在,就是发生大地震,它也懒得动了。这条狗年轻的时候,常从山上逮来野兔和山 鸡,但从未走出过村口。不像我,前脚迈出一步,十多年都未曾用心潜入故乡了。 它就这样躺在吊脚楼前,闭着眼睛睡觉,伸着舌头晒太阳,懒得叫了。隔壁顽 皮的孩子用土块砸它,它头也不抬,只是哼一声。孩子觉得没多大意思,与一条没 有情趣的老狗玩有什么意思?很显然,这条狗与故乡的树、故乡的屋子、故乡的山 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不能再动了,其实他们也不需要动了。只有他们才永恒地留在 故乡,年轻人一批一批的跑广东和浙江那边混钱去了,走得最近也跑到县城去拉板 车或是去挑砖背水泥,一直到过春节才回来,村子也就是那几天热闹些。 村子的孩子想父母了,就哭,闹着不肯去上学,白发豁嘴的老人就骂:再不好 好读书,考出这穷窝窝去,大了就像你家爹妈那样出去打工,没出息。 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我倚在窗棂思索。 我能像故乡的河那样远远的流去吗?那条老去的黄狗神色暗淡。 就像生养我的那些泥土,又能迁徙到哪里去? 它们都不可能离开。最多也只能是伴随着水声、山风声、虫鸣鸟叫声,重复了 一遍,然后又回来了。它们也许是宿命的,最终逃不过地理和环境的安排,更像生 命的轮回,生命有轮回吗?我不能回答。 而我最终也只是抽空跑去看一下故乡的人,年龄大的和年龄小的都认不出我了。 是啊!十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在十年之间又有多少故事上演? 孩子们怯怯地围着我,他们探着脑袋问我:你找谁?要么我们带你去? 老人抬着昏花的眼睛看我,心里在猜,这是谁家的娃呵。我亲切地称呼他们, 他们侧着耳朵,可什么也听不到。他们真的老了,连我的声音也分辨不出了。他们 和我只是嘿嘿的笑。 庆幸我的父母还在乡下,有他们,还有一村童年玩泥巴办家家一起长大的伙伴, 还有贫困依旧的容颜,尽管老人都认不出我了,可他们还是能在我母亲面前,清晰 地说出我的乳名。 ——那不是你们家的大姚吗?恁这么高了,是好久没有回来了? 大姚前年来的时候,还叫你阿婆呢?你怕是老昏了,你都认不出他了,哎,真 是的…… 故乡早就离我而去了。我独自在老家的后屋陪老爹喝着火辣辣的米酒。 故乡的人老的老,走的走了,故乡人说老人去世叫“走”,自我离开故乡后, 故乡的确走了不少老人,留下只是像一只只馒头的坟茔,长满了野草。故乡的意义 往往会让游子联想到离老宅不远的荒丘上那些祖先灵魂休憩的坟茔,这种景象赋予 了故乡生死存亡的经典意义,生与死只是一纸之隔啊!使我缅怀于阡陌与往事之中 难以自拔,满脑的恐惧和眷恋,冥冥中像有一只手在牵引着。只是他们的后人,或 许是因为路途的遥远,而忘了故乡的路。我想,在圭研,这样的事情还是有的,人 们只要设法走出去,他们一定会把这样的遗憾完好地存放在曾经梦想的地方。即使 有一天回来了,也只能算个陌生人。十多年的光景,门前的那棵小树怎么让我一点 印象都没有了,河床上那些水草,该记得我吧?河水淘洗着它们,这些草曾经丝丝 痒着我赤裸的身子啊! 世间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改变一个人对故乡的认识。 不管怎样的改变,故乡存在的,比如那些牛羊、那些鸡鸭、那些粪桶,或哪家 娶了媳妇哪家嫁了姑娘,死了老人生了小孩。故乡的这些改变,其实与你没有多大 关联,顶多,你回到故乡去,叫不出你名字罢了。 圭研,在我离开它的时候,怎么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我还要回去吗?我从 没有这样问过自己。可是,在今天,当故乡的物事都老去的时候,谁还需要你回去? 不得而知。 是啊!我是很害怕自己前脚刚踏入故乡,故乡又多出一条路来,更让自己不知 身处何方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