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接近幸福的座位 大概是九九年六月五日的上午九点,我正式从中国的领空跨入日本领空,思想 上有一种升华了的快感,远行的乐趣,这大概算得上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 着落是在上午的十点左右,因为没有时差和地址因素的影响,感觉一切都正常, 只是情绪激荡。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天有些阴了,有要下雨的迹象。东京成田机场 像想象般华丽,现代气息浓厚,让人在阴霾的天空下仍然心情舒畅。 第一天没有任务,在东京中心一家旅馆订了房间后,带对的决定先轻松一下, 带大家到东京各处去看看,见识见识闻名世界的现代化都市的气氛。于是简单嘱咐 了几句便各行其事了。 不想我从旅馆一出来就个同伴走散了,东京市中心即使在上班时间也人生鼎沸, 休想再看到他们的身影,开始时着急,后来转念一想也豁然,反正受里有旅馆的地 址,不怕回不了家,我便决定自己随便走走,好不容易来趟日本,受着束缚总不是 好事,而且我也有过离家出走的经验,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何况即使被丢在日本, 时间长了也有入管来找到我给遣送回国,没什么好怕的。斟酌一翻后,我毅然决定 自己开始这一天的旅程。 东京给人的感觉好象人口比中国还多,拥挤繁密得甚至让人找不到可以隐蔽一 点的随地小便的场所。我在大街上截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用日本话问我去哪(我想 是问这个)。我把东京地图拿出来,这是我早设计好的步骤,我在来日本前已经琢 磨好了一句话不用说也能游便东京的方法,所以现在处乱不惊。我把步行街指给他 看。他看了地图一眼,然后看了我一眼,似乎并没发现我是中国人,表情严肃地启 动了汽车。 汽车缓慢而且不时停顿地向步行街行去,司机很稳重,表情冷漠,如果在中国 我相信司机已经开始破口大骂政府了。我并不在乎司机开得慢,因为我的目的是在 观光,他开的越慢我兴致则越高,我静静地看着街静,纵然没有辽阔的田野和蔚蓝 的大海也让我感到心旷神怡,惶惶见仿佛感觉自己所在并非日本而是天堂,记得第 一次出门游北京的时候,我就产生过这种想象。汽车道很快就变的顺畅了,出租车 的马达嗡嗡作想好象在孕育什么,这时我看到一个女孩子从人行道向我这边跑过来, 越来越进,我开始产生一种错觉,可马上我又证实了这不是错觉,她真的在我的车 窗前停了下来。 她先鞠了个躬,然后用日本话说了一句话。这把我弄得很窘,我不知道如何应 对,便微笑着转过脸去看司机。司机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对那个女孩点了点头。女 孩很兴奋地打开后车门钻了进来。我这时才知道她要搭便车(可能搭东京的出租车 可能是件很麻烦的事吧?)。女孩对司机说了个地址(俱为猜测,自此往下省略该 强调),司机就继续往前开车了。我由车镜观察那个女孩,她是这辈子第一个和我 说话的日本女孩,因此特别在意。她没用想象中日本女孩的气质,也没电影上看到 的那些日本女星那么漂亮,但却有一种日本动化片里女孩的那种恬静与清秀,但并 非属于令人一见钟情的类型,她穿的是便装,黄色调的料子,前田爱型的短发,斜 背着一个白色发粉的提包,上面挂着一个HELLO KITTY的装饰品。我猜想他可能是高 中生,急着与男朋友约会去,因为她一直在不停地看表。我知道日本是个对时间极 度重视的国家,恐怕整个东京现在能像到这样悠闲的也超不过一百个吧?不知道日 本的女孩约会的时候是否也分秒必争呢? 女孩的目光和我的眼睛在车镜中相撞了,我冲她礼貌地笑了笑,这似乎使她很 窘,牵强地笑了一下便别过脸去看外边。我以前还一直以为日本的女孩很开放呢, 看来也不尽然。 车子开进一条较偏僻的小路,这里的人瞬间少了下来,过渡急速得让人吃惊, 好象一下掉进了另一个世界。路的深处是一座看上去设计比较新颖的小型公园,从 门口看进去能看到一个球状与凌锥状组织的雕塑,旁边是喷泉,很现代化的设计。 女孩就在这里下车了,她急急地向前跑了两步又突然像忘记了什么似地有匆匆跑回 来,微笑地鞠了个躬对我说:“啊里呀多过扎一吗思(多谢)”,声音稚气,柔和, 有点像刚下飞机时从脸旁轻拂而过的微风,弄得耳朵痒痒的。我想她可能是日本女 孩中比较保守的那种吧。我用日语说了一句没什么,她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 并没引发什么便马上转身跑开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空,乌云已经密布,希望 这女孩不会碰上这可能就要降临的一场雨吧? 如我所想,雨很快就落下来了。我从步行街往回走的溜达的时候街上的已经遍 是各色的雨伞。我不知道日本人的效率究竟高到了什么样程度,若是在中国,我想 现在街道恐怕只能减人不会增伞的。我没有打伞,但看我的人并不多,似乎这是很 正常的事。至于我,是想痛痛快快地淋次日本的雨,对我来说,日本的什么都是新 鲜的,也都是空前的,于是都显得别有味道。 天气不冷,但身子已经湿透了,我顺路在路旁的精品店里买了一把伞,是印满 了被箭穿起来的心和HELLO KITTY以及许多乱七八糟日本字的那种。我回去的路上没 有叫出租车,信步而走,打算等迷路的时候再叫记程车。雨淅淅漓漓地下,好象在 为什么哭泣,也像在为什么沐浴,走着走着我不经意间发现我刚才的兴奋已经被雨 水降温了,我开始神情茫然地跟着感觉走起来,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都回过头来看 我的伞,我想在日本,只有少女才会打这样的伞吧?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刚才那个女孩到过的公园门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来的, 看到那个给人印象特别深的雕刻时我简直吓了一跳,不晓得是否命运安排。我看时 间尚早,而且日本的公园相对于中国的公园理论上讲应该小的多,于是打算进去逛 逛,看电影上讲,日本的公园里一到雨天一定会有少女在这里哭泣,谁知是真是假, 亲自验证一下也不无裨益。走了两步竟真的听到嘤嘤啜泣,我打了一个冷战,轻轻 地向哭声传来的那个方向走去。都无须辨认我就一眼认出是那个搭便车的女孩,她 坐在凉椅上,头埋得很深,衣服已经完全打透,紧紧粘住皮肤,使线条很分明清晰 地展现出来。她两腿紧紧地夹着双手,我感觉得到它们的颤抖程度。我想她现在一 定很冷,甚至连心都冻结。我想她现在需要一把伞,来帮她避过这场雨。 我轻轻移了过去,把伞放在了她的头上,她没有反应,依旧埋头轻泣,我想那 时侯我们一定酷似公园里那种有意识制造的雕像。雨渐渐小了,她的哭声也随着小 了,她小声地说了句日本话,看到我没反应就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指了指座位,她 勉强地笑了笑点头允许,我便坐到了她的旁边。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眼泪已经干了, 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卡通式的伤感与美丽。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语调低沉地说 了句话,我依旧只能茫然地看着她而作不出任何反应。她突然一怔,然后开始打起 手语,纤细灵活的双手摆动所造成种的各种婀娜姿态更让我诧异不已,她是把我当 聋哑人了。我有些哭笑不得,只得用中国话告诉她我看不懂她的意思,我相信她也 听不明白我说什么,但她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之后我们所做的事就是试图交流,在这个游戏进行的过程中雨渐渐停了,她也 渐渐地快乐起来了,我看到了典型的日本式的动人微笑,那么迷人,那么可爱。从 她的笑容中我看到她的世界已经晴朗起来了。 我知道了她名字的发音(回国后知道中文音译是水原明美),就不停地重复希 望能够记住。她静静地看着我听我念她的名字,显出欣慰的神情。有那么一刹那, 我们都静下来了,彼此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瞳孔中的自己,那一刻仿佛我们已经脱 离了物质世界,完全被一种感动支配了,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质量,变得透明,轻 飘,那一刻,只有我们两人真实存在着,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存在,连呼吸都变的出 奇的一致。我想那就是幸福吧? 我们没有亲吻,只那么对视了一会儿她就逃开了我的视线。她又沉默了,双眼 失神地看着远处模糊的景色发呆。我拍拍她,对她说了一句我知道日本话:“米系? 米系?(吃饭)”。她噗地笑了,笑得像个电动娃娃。 我选的日本餐厅没想象中那么陌生,这是我选这间餐厅的理由。女孩刚近来时 表情有点奇怪,在我选定里面靠窗户的那个座位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惊恐,不晓得她 看到了什么,那种表情是一个人在面对抉择时才会有的表情。 她终于还是坐了下来,静静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我觉得她就是一个静的女孩, 她似乎喜欢这种状态,这种状态似乎也喜欢她,当她沉浸进去时,他变得那么飘渺, 惶如幻影。我很快地把他逗笑了,她开始慢慢地在我眼前比划着尽量让我明白意思 的手势,大概是心有灵犀吧,我对她的任何动作都能心领神会,并很快地作出答复, 她始终用她微笑的面孔对着我,那时候,我希望这一刻永远存在,我断定那是我生 命中最幸福的一刻。但当我打出我要飞回中国时的手势的时候,她的微笑消失了, 即使我怎样逗她她也不再言语,只是眼神一刻不停地逗留在我身上,好象要把我复 制下来一样。我看到了她眼中的痛苦与哀伤,我又何尝不是?我抓住了她的双手, 她刚要回缩,被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分明在颤抖,柔软但是冰凉的双手让我感到了 她的心碎,可我能怎么做?我不属于这里,我的归宿终归是中国。 我多么希望我可以让那双手温暖起来,可是没有用,我自己感觉得到,我的手 也同样冰冷彻骨,我的心或许比她还痛。突然,他哭了,我慌忙放开手,岂知她哭 得更厉害了,她的眼泪滴滴像针一样刺进我的心,我感到它正在被凌迟,痛苦不堪。 我不顾餐厅里所有人目光的注视,把她从桌子那边拽进我的怀抱,我的心静静地倾 听着她的泪水低落的声音,如同聆听一首催人泪下的交响乐。不自觉地,我的视线 也在模糊。 离别的时候,她从那个挂着HELLO KITTY的皮包里拿出纸笔写了一篇很长的留言, 然后精心地折好递给我,看我妥善地揣进内衣口袋她才放心。她把我的伞要了过去, 比划着说希望我把伞送给她,我欣然应允了。面对分别,我们都感到不知所措。在 餐厅门口,她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抱住我,我的呼吸便被她封住了。 不知吻了多长时间,除了嘴唇上那种温热的触感,其它任何东西都被我的记忆 删除了,我不想它们干扰我记忆中那段幸福的空间,我要把它永远珍藏起来。 回到旅店的时候他们已经睡了,后来知道因为下雨,他们很早就回来了。第二 天去采购材料和收集资料,第三天便要离开东京。 离开那天的早晨天空还是阴的。登上飞机的前一分钟,我回首这个给我留下回 忆的城市,虽然没有阳光,仍然感觉温暖。我放眼望去,芸芸众生不断地进出机场, 谁知他们又会从东京,从日本带走什么呢? 突然,天空一亮,灿烂的阳光打在机场对面建筑的大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向那里望去。 我知道我一定流泪了,我不可以表现出无动于衷,我现在才发现人的表达能力 是多么地微不足道,我拼命地挥着手,眼泪不受眼睛控制地流下来。我模糊的视野 的尽头就是那个如阳光般灿烂,如天空班晴朗,如雨水般清澈的明美。她舞动着那 把美丽的伞,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语言,乌云在散去,我的眼睛却已经看不到任何 东西了…… 回国后,我找朋友帮我翻译了那张留言条,内容大致如下: 我知道你现在看不懂着封信的内容,不过没关系,你早晚会知道的,而且对我 来说,只要你知道就已经足够了,我不需要在奢求什么了。你知道吗?我确信你我 的相遇是缘分。今天是我和男朋友分手的日子,他离开我,我并不恨他,因为他还 爱我。今天是我和你相遇的日子,你为我打起了那把伞,你知道吗,我有一刻有多 么恨你,因为你让我忘记了他。我以为命运不存在,可是我错了,我在同一个公园 里同你和他邂逅,在同一间餐厅的同一个座位与你们分手。你知道吗?那两个座位 都是我们校园里传说可以得到幸福的座位,你不会知道,他也不会知道,可你们却 有同样的选择。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你现在在我面前,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 候你已经不在了。你离开我,我也不恨你,因为我爱你。 爱上你是幸福的,纵使你不能在我身边,我也可以感觉到幸福的存在。我知道 你会回来的,我会永远在那个座位等待,因为那是一个最接近幸福的座位。 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爱 你的明美 此文成稿后两天我的这为朋友将再度踏往去日本的路程,在同听法子的这段音 乐的时候,他潸然泪下,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他说这是他最珍贵的回忆,希望我 可以把它留在家乡。 朋友此去,不知何时能归,只旦愿他可完成梦想,找到真正属于他的幸福。 2000 10 4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