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与人生 作者:娅娅 (一)新的公司 我说不清楚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来了这家公司。 新公司在一幢大厦的十九楼。他们给了我三个月的试用期。每天一早我要先 挤公共汽车,再和一堆男男女女挤电梯。我还要把自己上下班的时间印在薄薄的 纸片上,好在月底的时候拿纸片兑钞票。 这一切是那么新鲜,让我想到了魔法。 第一个月要彼此熟悉,大家都有所保留。我的闲话不多,大家也就平平淡淡 的。第二个月我已经学会了算足加班时间后向行政主管提出补休。远远看见业务 员过来,我还会拿起杯子到茶水间去,然后再端着水杯四处逛悠一圈才回办公室。 拿着工作单来找主管的业务员简直成了我的天敌。我一看见他们就抱着头毫 不顾忌地大叫:“天哪,我一看见你们就头疼!”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尽管每天很刻意地去找,新鲜的东西还是越来越少了。 我又开始失眠。 再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把钱看得越来越重要了。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在这个 物质社会,人的社会价值是不是由每个月收入的多少来衡量的? 第二个月下旬公司发提成,拿了提成后大家去吃饭。有个跟我同时进部门, 已在筹备跳槽的同事说了一大堆公司的弊病。最后说到实际的薪水问题,他抱怨 公司一个月只给两千元的基本工资,还不够塞牙缝。 原本我是边喝茶边傻呵呵地“听热闹”,却被这句话打了一闷棍。 这两个月来大家分的提成都是我赚回来的。别人凭什么拿比我高的工资?主 管不是半个月后就开始频频透露公司高层对我的赞赏了吗?但是为什么她从来就 不提帮我转正或者加薪的事? 很多事情叠在一起,我先怀疑起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与价值。继而怀疑自己在 社会的地位与价值。 但辛却分析说我的表现对我的主管已经构成了威胁。 他十分自信地说:“一定是这样的。我在公司呆三年了,最清楚公司的人的 情况。” 辛似乎有吹捧我的意思,但我只是笑笑,没问辛所清楚的公司的人的情况是 怎样。首先是因为不相信他的话,其次是因为公司的情况我也知道很多了,虽然 我来这家公司还不足三个月。 (二)研究生 那个发了一通牢骚的同事就在自己准备辞职的前四天收到了公司的辞退信。 第二天我的主管带了个小眼睛女孩进来,介绍说是某名牌大学中文系在读一年级 的研究生。来做兼职,每星期的每天下午上半天班。 我去茶水间加水。辛在后面跟过来,四处无人时小声说:“有竞争对手了。 名牌大学研究生啊,是不是觉得很有压力?” 我白了他一眼,鼻子里冷笑一下,说:“以前在我手下实习的人,还有她的 师姐。人家当时已经是研究生二年级的了。” 现在的研究生很多是毕业前找不到出路的人。但我没有藐视那女孩的意思。 只是如果我稍微表现出一点比较不实际的无所谓或者有那么一些在乎这女孩,辛 就会摆出非常理解的姿态,还会对我现在的所谓的处境和心情作一番自以为是的 剖析。我讨厌他那副救世主的面孔。我也无法干涉他待人处世的态度。但我可以 让他知道他还没有资格做我的救世主。 研究生女孩每天上半天班,拿的钱跟我一样多。 这天上午研究生不在,客户服务部的人拿了她前一天下午写的某个品牌的文 案过来,说是原文案被客户毙了,新文案早上就要重出。 主管讨好地兜着圈子,把文案转了给我。 那个品牌每星期都会出一系列的广告。下午研究生回来,主管为下一星期的 文案拉着她吱吱喳喳地研讨起来。我因为晚上睡不好,又因为越来越不满意工作 的环境和条件,白天里常常无精打采的,其时正窝在办公室最里面半闭着眼睛边 养神边看热闹。突然听见主管很兴奋地说:“有了。你参考一下小雨早上帮你做 的文案,按她那种思路走。” 不知不觉已经呆了三个月,如果我还有一段时间才能离开这个城市,我应该 考虑离开这家公司了。我还年轻,希望能学更多东西,而不是过早成为别人学习 的对象。我还想要一个英明的领导,以及在其统领下的公平竞争的工作环境。 如果你有能力,一间公司却看不到你的存在价值,那是公司无能。如果一间 公司知道你的存在价值,却不给你相当的价钱,这可能是欺骗,也可能是公司财 力有限。如果那间公司承认了你的价值,给你的价钱却比其他人都少,这几乎可 以认定是一种侮辱。至少侮辱了你的智慧。 我在公司的三个月,连一张自己的名片也还没有。有时候很大声地跟同事聊 天,我总是说:“你们公司……”。 那天半夜有机会想想自己近三个月的经历,突然意识到认识别的事物需要时 间,认识自己也是需要时间的。那些自己本来可能不在意的东西,原来也会随着 日子的变迁而变得重要。 (三)精神的家园 四月之后,开始常常下雨。印象中的天一直阴沉,地面也总湿漉漉的,雨下 得大了,天地只剩白茫茫一片。 我是懒人。没有几个懒人不喜欢下雨天。如果这天正是周末,我常常睡到中 午才爬起来,然后煮开水、泡茶、啃干粮。一个人生活已经快两年,一直懒得煮 饭,也一直被认为不懂得照顾自己。 一个人要怎样照顾自己?如果分明没有心情吃饭,却要数着墙上的大钟搭正 中午12点,并强迫自己进厨房与锅碗瓢盆大战一番,这难道是好好照顾自己吗? 一个人最需要照顾的,到底是胃口还是心情?情绪低落的时候,我的胃口肯定会 受影响,但却不会因为吃了什么而无比开心。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把按时吃饭当作很重要的事,或者因为他有胃病的缘 故。中午十二点如果还没看见他去吃饭,我总会跳起来问:“怎么还不去吃饭?” 偶尔他心里烦,也会没好气地回答我说:“明明一点也不饿,干嘛要急着吃饭?” 那些过去了的日子,即使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也成了我记忆里的珍珠。感情 一旦成为过去,再留恋也仅仅只能追忆,如果心里还有期望,也只能斩草除根才 能好好地开始新的生活。 我其实已准备“逃”到北京去,只是那边的朋友一时还联系不上,才有了继 续工作的念头,既是为了打发空虚的时光,又为了能赚点钱满足消费的欲望。找 到这间公司的过程说起来也算传奇。那天去买盒饭,经过报摊的时候想起找工作 的事,顺手便买了份报纸。回家摊开招聘版,把所有广告公司的招聘广告圈出来, 居然看到一家公司离住址大概只有六七分钟的步行路程。因为近,那间公司自然 成了懒人求职的首选。 从打电话问询到两次面试再到通知上班大概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上班第一 天早上九点零二分,我是一班新人中最迟打卡的。随后同另外三个不相识的新同 事被行政主管领了进创作部。 坐在陌生的被电脑办公桌分割呈格状的小小办公室里,我心里想着一切都无 所谓的,不过是在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尝试的另一种生活滋味罢了。 当他婉转地离开了我,我在这城市的生活已经结束。后来的一切都会是游戏, 一场我为了不至于太寂寞地打发日子而随意布置的游戏。 (四)辛 关于公司,辛这样说:“我把公司看作社会的一个缩影。如果你留心,会发 现这里有很多很有趣的人和事。公司人员流动得实在太快,根本不担心没有新鲜 的人和事让我‘观察研究’。” 说实话,我并没怎样用心认识辛这个人。 就在我进公司的第三个周末,辛突然打我的手机。这是我接的第一个来自公 司的同事的电话。我问他是不是有事。他说没事只是想找我聊聊天。我说手机聊 天对我来说太昂贵了,你是不是打算送我一张充值卡?他在电话里笑笑,说你家 不是有固定电话吗?我说我搬家了。他说原来这样子,那就算了吧。 就是这个电话,让我强烈觉得辛和我是同一世界的人。但我真的不喜欢辛。 首先辛在我看来长得不帅。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脸上某个部位比较罕见地 长了一颗痣。整个轮廓给人的感觉也是不钢不柔,不清不爽的。 有时候看着辛就像看见了自己。我每看他一眼都能发现他身上的陋习,就像 发现自己的毛病那样轻易如举。 辛是公司的制作人员。公司因为缺乏争取客户的整体实力,十桩生意有一桩 能进入到制作阶段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公司的制作人员都很闲。如果在十年八年 以后还有心情回忆辛的印象,肯定是他坐在公司大堂里一声不吭地看书的样子。 辛让我知道不说话的人容易口臭。 口腔的空气如果少了流动的机会,陈腐的东西就有了发酵的“静土”。 如果一直不对人说话还好,但辛并非甘于沉默的人,总喜欢在特定时刻发表 其自认为独特的见解。有几次公司开会的时候他就坐在我身边。他一说话,我就 情不自禁地想掩着鼻子屏住呼吸。 辛形容他自己看书很注重思考与消化,常常要停下来联系实际思考问题。但 他在所谓的思考时间里眼神是四处乱飞的。我最不喜欢看他的眼睛,总觉得贼溜 溜并且阴森森的。 如果这样的思考真有收效,我倒也佩服他的。至少说明他也真有那么点与众 不同,不管好坏,足以让他自认不凡了。 (五)读书的悲剧 尽管不喜欢辛这个人,但我还是乐意与他合作。起初他常常称赞我的文案出 得好。一个新手得到公司“元老”的赞赏,的确是件激动人心的事。 辛看过我的文案后,经常是很有感触的样子问我说:“太喜欢你的文字了!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脑子是怎么写出这样的文字来的?怎么能写得这么好呢?” 我有时候大声笑笑,很夸张地,嘴里没说什么。但被人称赞后心里总是欣慰 的。 后来辛也不问我怎么养脑了,他似乎认定了这与看书有关,便直接问我平时 都看些什么书,并且追着找我借书看。被逼急了我顺手把书包里放的一本李清照 词集扔了给他,想不到他也像得了宝贝一样把书捧走了。 第三天他把书拿来还给我,说这书不错,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书可以借给他。 我摇头耸肩,面无表情地接住他递回来的书——这本词集我第一遍看了一个 多星期,很难相信他认真翻过这本词集了。不过,他怎样看书,这与我没有关系。 尽管很努力地适应着新的工作环境,但公司一些显然不合理的制度,还是让 我渐渐觉得坐班没意思。有一段时间觉得公司像一口井,因为坐班制每个人有事 没事都要坐在自己位置上,像一只只井底蛙。辛似乎意识到这种井底处境,所以 他“发奋”博览群书。看书也是增加阅历的一种手段,但我更为辛感到悲哀。他 不知道就算看的书再多,终究还是一只井底蛙。而这只井底蛙似乎早忘记了自己 的青蛙身份。 一个人忘记自己的身份就容易作出错误的判断,判断一错抉择也只能跟着错 了。辛给外面的公司寄简历求职,应聘职位是监制,月薪要求四千元人民币左右。 结果可想而知。全部求职都石沉大海。 现实社会中一个人的价值是有级别的。辛在公司呆了三年,月薪每年升一次, 现在也只是一千六百元人民币。虽然每个月都入不敷出,但他已经习惯了这间公 司的工作方式,习惯了在公司的职位与身份。 其实这也是公司老板在经营方面取得的另一种成功的标记。虽然是一间低薪 公司,但老板大多数时候都让员工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反正平平淡淡相安无事就 好,最终大家都没了脾性,并因为无法进行积蓄,自然也没有勇气面对爬出井口 后马上就要面对的温饱问题。有能力的人不会在这久留。而留在这里的人哪怕先 前再有能力,时间长了,激情被一点点磨掉,越来越平庸之余,前途当然只能越 来越黯淡。所以身边的人如果不是像我一样的新手,就是公司的元老,不是新手 又不是元老的人,大部分正准备跳槽。 我看过辛刚进公司时拍的工作照,对比辛现状下的神采,更加确定公司就是 一个制造平庸的社会机器。 我曾经努力改变辛给我的印象,毕竟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没有用。他 不但就是青蛙,并且是全公司最快乐的那只。 一个人意识不到要改变自己的处境,别人再怎么说都是没有用的。我只能警 告自己将来不要步辛的后尘。 辛说他先发现了我,一个比较特别的,将来会大有作为的女孩。他也说我和 他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就是说那个特别的、会有更大作为的人中也有他自己。不 过我始终觉得我们那个世界的人充其量只是比别人更为注重自己的精神享受,不 太喜欢计较现实得失罢了。当然这也是错误的生活态度,现实的得失还是必须计 较的。 如果我也不幸跌到井底,我肯定不会只坐着博览群书。我会穷尽毕生力气爬 出那口井。读书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爬出那口井服务。而假若两者发生矛盾冲突, 我肯定会放弃读书,哪怕在一段时间里看起来比别人无知。 现在我知道一个人的书读得太多以至忽略了现实,也是一种命运悲剧。 (六)一场游戏 之所以在这城市生活,完全是因为他。但今时今日的我,所有的生活就是借 这家十九楼的公司给自己布的一局游戏。 游戏不该问胜败,只为了娱乐。 游戏的过程本身就是被追求的。过程最重要。但我骨子里的认真与执着,注 定了再厉害的游戏也不能让我彻底忘记生活,尤其一个人面对黑夜的时候。 游戏之初,在不了解规则不熟悉环境的情况下,脑袋白天常常处于亢奋状态, 傍晚一离开公司就是另一种近似空白又并非空白的状态。所以加班是件美妙的事, 可以让脑袋白天的状态得到延续。 这城市,这居住与上班的环境,实在有太多与他有关的事物与记忆,在心里 打成牢牢的结。如果他的影响是容易摆脱的,我何苦想着到北京那么老远还常常 刮沙尘暴的地方去? 他的影子像在这城市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是我精神世界的支柱啊。他有穿越 时空的本领,甚至不知不觉就出现在我的游戏世界里。 不到一个月我已经把游戏玩得游刃有余,百无聊赖的时候忍不住总想打他的 电话。 在感情问题上他是优柔寡断的,这是他太善良并且太有修养的缘故。曾经以 为就是他这性情使我不能及时回头以至越陷越深,但如果不是这性情,他可能早 掐了我的线,不可能耐心地听我这些永远说不出着边际的说话的电话。 我好像隔不了多久就要听听他的声音,问问他的近况。要听着他的声音,才 肯定自己还活着,还没被这城市庸碌的生活匆匆的人流所覆没。另一方面,不管 公司水平如何,广告创作毕竟不是轻松的工作。我一感到压力,不自觉地会问自 己为什么是如今的样子,一时冲动了抓起电话,拨的通常还是他的电话。过去那 些因他而起的喜怒哀乐虽死尤存,我听着他的声音在耳边真实地响着,才又接受 一切还要自己拿出勇气来面对,这是为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付出的代价。 日子是伴随着一次通宵加班步入雨季的。那天晚上开始工作前我隔着十九楼 的玻璃墙看城市霓虹映照下的雨雾,身边没有其他人。后来我一边感受着看不清 的夜雨与落寞,一边用手机跟他胡扯瞎扯了二十几分钟。所以虽然所策划的项目 的合作伙伴——来公司炒更的董剑迟到了半个小时才出现,我还是在第一面的时 候给了他一张过于灿烂的笑脸。 董剑就是从那晚开始,确切地说可能是从那张过于灿烂的笑脸开始,对我产 生好感的。 当时我是项目的主创人员,董剑是公司请来执行我的创意并对我的创意进行 完善的援手。凌晨过后,为了提神,我找协作的同事要了一根烟。 别人抽烟提神。我不抽烟。但一根烟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同样起到提神的作 用。董剑好奇地看着我吸毒般的样子,我也好奇地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惊讶表情, 看见他奇怪并有点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后继续他的工作。 看不出董剑的年龄,他的脸上有成熟男人的深沉,笑的时候却让人不自觉地 想到纯真的小孩。那种笑看起来完全发自内心,我也只能在很久远的记忆里才寻 得着它的影子了“。 (七)现在的短信 我和董剑是有缘人,四月底的那个项目完成后我们成了朋友。 董剑以前也是这间公司的职员,现在有个自己的工作室,帮人搞平面广告与 设计。他常来公司炒更,但公司的制作部与创作部不在一处,他来了我也不一定 知道,如果不是正好有事要到制作部去。每次见面,董剑都会问我最近怎样。 我通常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老样子,还好吧。”于是他也笑笑——永远 那么真诚的、让我妒忌不已的笑。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董剑很有默契地不细问彼此的生活与家常。但第一次见面 的那个晚上,我已经留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白色的戒指。 跟感情已作归属的人交往,我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觉。首先不管我能不能正 确理解他们的言行用意,但肯定不会对他们作太多天马行空的联想。 其次他们不会轻易爱上我,就算爱上了也不会给我添很多麻烦,因为有他们 的另一半盯着他们。也就是说他们无法经常性地给我打电话或者约我上街,这一 来主动权便在我手上,什么时候想找他们出来就给他们打电话,如果对方回答不 方便我还可以在电话里撒野。反正只是游戏,我在游戏里寻找的是随心所欲的即 时感觉,不在乎给他们留下坏印象。 不过董剑无名指上的戒指,却让我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惋惜,虽然那点惋惜 微不足道。我知道自己不会对董剑撒野,因为他也是有故事并且珍惜故事的人, 我对这种人有的是好感,他们不只是游戏里的角色。 五月中旬的一天,董剑对我的手机突然很有兴趣,他把手机的功能认真看了 一遍,便问我能不能收短信息。我说不能,因为没有入网。 “为什么不入网?”董剑还拿着我的手机,不时传来给手机输入命令的按键 声。 “没想过在这城市久留。” “为什么?你还想到哪里去?”董剑抬头问我,手机发出最后一下按键声。 “没认真想过要去哪。”我说。 “这城市不好吗?” “难道你觉得这城市很好吗?”我反过来问他。 “那你觉得哪个城市才好?” 我笑笑,一边接过他递给我的手机一边说:“所以我还要继续去寻找。” 晚上十二点过后不久,我正准备睡觉,手机突然短促地响了一下,屏幕显示 “收到短信息”。 照着屏幕上的指示按了“查看”键,董剑的名字首先跳了出来,我再按一下, 看见“从今天开始,卡也可以收发短信息了。你在文本信息的短信息服务中心里 输入以下号码+8613800200500,试着给我回音。我等你。” (八)记忆的网 以前我习惯把自己的喜怒哀怨写成文字,然后发到我的精神支柱的邮箱里。 “精神”从不回信,但我知道每一封信他都看过,哪怕在我们分开以后的日子。 这种借助网络的交流是单向的,但不影响我把真实的自己完完全全地用文字 在他面前铺开。从这个角度看,我更倾向于把他当作心灵世界的一个出口。 爱情承受不了太多真实的东西,我就算再没理智也不至于一直想不起这一恋 爱的真理。而就算知道这种交流方式是我和精神之间致命的伤害,我也无法停止 这种习惯。一个人无法永远不面对自己的精神世界,我无法不给他发邮件。 后来网吧被扫荡,我找不到上网的地方。现在离最后一次给他发邮件已经近 一个多月了,无奈中我只好拨了他的手机。 他说他现在在外面,不方便说话。我很自然地多说了些话,结果他说他在女 朋友家里。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我,也是此后所有拒绝的开始。 有时候我问自己,为什么不想办法坚持给他发邮件,而是给他打电话,使他 有机会不得不向我解释他为什么不方便和我谈话。如果他不亲口说他在女朋友的 家里,很多心情肯定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也许不会开始如今这种游戏日子。 短信息开通,仿佛有了与精神家园联络的新渠道。虽然知道网络建起的精神 家园已经毁了,但我依然希望短信息能通往另一片天空。 这城市漫漫的五月雨令人四肢生锈、心情阴郁。我在十九楼的落地玻璃墙俯 视城市的高架路与人行天桥,想着去年这个时候我和“精神”以雨天为借口忙里 偷闲,俩人大口大口地边喝茶边聊天。 短信息其实是比邮件还要好不知多少倍的沟通方法。因为手机随时随地就在 你身边,任何时候任何环境都可以发短信。 “只是因为想着你。” 这是我第一次给他发短信息。也没有什么是一定要说的。这七个字已经可以 说明一切。他会选择保持沉默,就像对待我给他发过的每一封邮件那样。 但手机很快就发出了收到信息的提示声。或许网络的单向交流将成为记忆, 一切真的已经与过去不同了。 他说:“没有意义的事还做,唉!” 他要与我划清界线了。连精神上的丝丝牵连也要一并砍掉。但我不会放弃任 何重生的机会。 “什么是没有意义的事?”我问。 “不要做明知的不可能的事。”他的回答。 “想一个人也是明知的不可能的事吗?这与意义有关吗?”我再问。知道这 个问题他不会回答,但不想就这样断掉这次短信交流,便在后面添了几个字, “什么时候结婚?” “下下个月。” “爱她有多深?” “这是我俩的事。”——如果是以前,“我俩”就是我和他。现在的“我俩” 是指他和另一个人,一个可能会永远取代我的人。 “如果还有机会见面,还会是你的笑脸吗?这是最后的问题。” 记得在精神家园的网络时代,我曾经表示过,他的笑脸就是我在这城市勇往 直前的武器。 可以想象这最后的问题的威力。短信息发送出去后,世界陷入死寂。 我会契而不舍地追问下去。直到可以得到他的答案。 (九)和自己做爱 为什么在某个特定时刻在自己身边的是他而不是那个他?冥冥中是否真的有 什么主宰着我们的际遇? 我知道自己不喜欢辛,有一段日子这个人就像从游戏中消失了一般。但无比 失意的时候,这个人又从游戏的人流中浮了出来。那天我已经下班,在街上游荡 时突然接到制作部主管的电话,说制作方面有些事需要我回去协助。 需要我协助的人是辛。他一看见我就露出满足的笑。我很不耐烦地问他到底 是什么事。 我的反应是辛始料不及的,他看起来有点尴尬,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就 是那个文案的原本,制作的时候客户本来提了点小要求,只好把你请回来。不过 现在好像又说要按原来的文案走,所以现在基本也没什么事了。” “有没有搞错?要我辛辛苦苦地折腾回来,就为了告诉我现在基本没什么事 了?你很有空啊!” “这,这,其实是想请你吃饭啦。你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所以把你叫回 来,准备请你吃饭。” 看着辛紧张的样子,我心里的怨气也消了,忍着笑说:“别,我可不希望因 为一顿饭欠你人情。打电话叫我回来的人也不是你,你也是帮人家干活而已。” “不是,我真的想请你吃饭。”辛连忙说。 “算了吧,我没生气,开玩笑的。” “我认真的。”辛还在争辩,“早就想请你吃饭了,只怕你不答应,当然也 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下次吧。”我边说边离开了制作室。 辛说过的话可以有很多种含义,但我抗拒揣测其中的任何一种可能,因为当 时心里本能地抗拒辛这个人。但抗拒一个人不等于不跟那个人来往,你已经看到 了,从这个故事的开始我就一直想方设法逃避自己深爱的人。所以夜再深点的时 候,我给辛打电话了。我想找他借些书来看看。 “我有很多书,你想借哪一类的?”辛说,似乎早把傍晚的不愉快丢在脑后。 我说:“哲学类的书你有吗?但又不要是太死板的空喊口号的那种。” “哲学?失恋的人通常会喜欢看哲学书。”辛这样说。我还是不愿意揣测他 话里的意思。 “是吗?我好像从会看课外书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对哲学情有独钟了。” “啊,可能你是例外的一个,不过也可能……”不知道是否故意,辛说到这 里突然换了个话题,“这样吧,也不一定是哲学的。我回家帮你找找,给你带几 本有意思的吧。” 我没再多说什么。我知道辛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认为有意思的书,拿来给 我应该也不会完全不值得一看的。当我第二天从辛手上接过那三本书,更相信自 己对他的认识和判断没有质的偏差。 第二次夜里再给辛打电话的时候,我哭得一塌糊涂。看书的时候想起还有一 个多月就要与别人结婚的“精神”。思念与痛苦不可抑制地撕咬着每一根神经。 在忧伤的CD音乐中,理智完全被感情的洪水猛兽所吞噬,仿佛要疯掉了。 “一份感情说没就没了。两年了啊。这两年我们是这么快乐,怎么说没就没 了?连解释都没有就要跟别人结婚。我怎么会甘心呢?可不甘心又能怎样?我真 的难受啊!不要我就不应该对我那么好。等我终于下定决心要为他留在这城市的 时候,他却要跟别人结婚了。我还能做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不是他不好啊。 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突然爆发的哭泣和歇斯底里的诉说开始时让辛不知所措,但他是看过很多 书的有点智慧和心机的人。 “你已经很幸福了,他已经给了你那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很多事情过程才 是最重要的,最美丽的东西都在过程中出现了。或者他也经历过很痛苦的心路历 程才决定放弃你,比你现在还痛苦的心路历程。一个人放弃一样东西比选择一样 东西要痛苦得多。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他不好,放弃或者选择都受很多因素影响。 男人总是比女人理智的,他一定早就知道你们之间存在解决不了的命运分歧。但 要他抗拒你也是很痛苦的,所以他对你一直都很好,直到他最后不得不做抉择。 他而立之年了吧?男人在这个年纪已经赌不起了,他对自己能否驾御你已经没有 信心。放弃你,他可能比你还痛苦。但生活就这样充满了这些不如意的事情,过 去了的谁也挽回不了。你之所以爱这个人,或者只因为他身上有着你想爱的那类 人的某种气质,于是你被他吸引了。但事实上他还不是最好最适合你的,当你将 来遇见那个最适合你的人,就会发觉现在这个人只是美丽的错误。为一个美丽的 错误流眼泪也是值得的,你就大声哭吧。我在这里,是你永远的忠实的朋友。” 找不到重回精神家园的道路后,辛变成我的一根救命稻草,仿佛给回不了家 的灵魂找了个避风港。为了节省电话费,我到他的住处去。渐渐也留在那里过夜。 晚上失眠的时候不至于太孤独无助。 每一次辛都很卖力,很在意我能不能进入高潮。他相信把我带入高潮,就能 让我意识到生命中的另一种美丽。 从这个角度出发,辛是爱我的。他准备竭尽每一颗精子来挽救连根也渐渐枯 萎的我。但我还是无法完全信任辛,正如我无法完全信任自己。 (十)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公司生意每况愈下,与我同时进公司的人在试用期内炒剩我一个了,理由是 在试用期间发觉他们不适合公司的用人要求。 我知道物美价廉才是公司不炒我的主要原因。研究生的出现,是主管杯葛我 的阴谋。从进公司的第二个月开始我就不再先把自己做的策划和文案交给主管, 而是直接输出给客户部。并非目中无主管,实在因为对她的能力不怎么敢恭维。 对我的案子。她提不出更好的主意。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的出品一定要先经主管过 目。 不管怎样,研究生至少打击了我的积极性,让我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间公司, 虽然去北京的事还没有着落。 日子得过且过。原先一天就能出的方案,现在我可以由星期一拖到星期四, 剩下的星期五就跟跟方案输出的事。主管也乐得我懒散,这样对她才无威胁可言。 总之五个工作日我基本过得逍遥自在。但从早上九点到傍晚六点都呆在公司里, 百多平方米的空间,就那么些朝夕相见的人和物,每天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报纸也 填不满一个上午的工时。下班后我可以找辛畅所欲言,但在办公室里不是什么都 可以说的,并且不得不对着一些不喜欢的嘴脸。换句话说,我的工作时间其实已 变得比以前的下班后的时光还难打发了。 我为摆脱上班的无聊局面绞尽脑汁,手机成了我最常拿在手里的玩物。有一 次顺手拿起来噼里啪啦地按了一通,在屏幕上写了“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然后 停下来对着那行字发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写了,也不知道这是准备对谁说的话。 最后我选择了137 网,在后面输入自己生日的数字,按下了“储存并发送” 键。 第四天早上,我继续像前三天那样向137 发送“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的短信 息,随后把手机放进抽屉。刚把抽屉关上,手机响声提示收到短信息。 “你是谁”对方这样问。来信显示的号码和我的生日数字有小小偏差。可能 是我不小心按错了数字键,又可能是输送网路出错,结果就是有个不相识的人在 通讯电缆的背后问我“你是谁”。 或许我的命运注定要在意外中绝处逢生。 我一阵兴奋,本能地复短信反问他:“你是谁?” 嘀嘀——“我不是你要等的人吗”。 “哈哈哈” “我承认自己很无聊。但不管怎样,陪我聊聊天可以吗?” 嘀嘀——“好呀”。 “你答应了的。如果你不再想跟我聊天了,一定要明白告诉我,不要突然就 没了声息不理我。好吧,你能跟我聊多久?” 嘀嘀——“聊到我们老了手指也动不了的那一天吧好吗”。 这个回答令我有点意外。但没等我回复,他的短信又发过来了。 嘀嘀——“不要上当了我经常这样骗小女生的”。 “不是骗,是健忘。我知道男人们都很健忘的,他们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了, 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别人不知道以为他们说话不算数,可我知道他们只 是忘了。” 嘀嘀——“你知道就好”。 “所以我会用你说过的话来提醒你的,以免你很快就忘了。如果你还是不幸 地忘了,那就算了吧好吗?” 嘀嘀——“好呀你在干什么”。 这家伙反应敏捷,思维方式也像我一样,不是方圆规矩而是横七竖八的。更 难得的是他写字的速度和我不相上下。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短信聊天好对象。 我曾经试图同董剑建立短信交流的方式。但他的拼音不好,写字对他来说是 苦差事。记得有一次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给他发短信“我失眠”,结果他马上打电 话过来。我在这头哭笑不得地掐线路。他在另一头契而不舍地继续重拨,搞得我 十来分钟也发不出一句“实在不想说话,对不起”,不得不关掉手机。 后来再开机把那句道歉的话发出去,没想到他的电话马上又打过来了。我只 能失望地关掉手机,抱着枕头对着蚊帐顶发呆。 (十一)最后的家园 从五月的季雨到六月的台风天,我两个星期如一日地每天早午晚三次重复发 着那一句——“如果有机会再见面,还会是你的笑脸吗?这是最后的问题。” 此外,心不在焉的我还把银行存折的密码给忘了。 原来用的所有密码都是他的生日数字。后来准备从这城市逃亡,我开始考虑 要不要换密码。 我在换与不换之间犹豫了很久,旧存折的密码肯定还没换。但新开的帐号, 比如公司要求办的发工资的存折,我就没记清楚自己到底是沿用旧的还是换了新 的密码。到想把工资取出来用的时候,才发现无法确定哪些数字才是密码。我小 心地换着不同的取款机,把可能会用的旧数字新数字一一输进去。结果钱未取出 来,取款卡却一不小心被吞了。 我为这次遗忘密码颇费了点周折,却把换密码的事想通了。没有规定说他和 别人结婚了我就不能用他的生日数字作密码。过去的日子是真实的,过去的感情 也是真实的。我用这个密码纪念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些真实的感情——曾经 真实的感情是不会因为已经成为过去而变成不真实的。 如果我一定要和几个数字过不去,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肯定还摆脱不掉那 个正成为过去的人的阴影。事实上我已经无比厌倦这种日子这种情绪了,只是还 找不到摆脱的途径。 那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建筑物和街树都还滴着雨。我在过马路去银行办理更 改密码的最后手续时被困在马路中央。刹那间身边车如流水马如龙思绪也开始飘 飞。 每个人都要在这个的流动世界里生活。每个人都会被这世界卷进时空的流动 中。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都会发生变化。而每一次、每一种变化的过程 都是那么虚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目睹变化的最后结果。我突然想起已经 回不去了的精神家园,穿过马路第一时间就给他发了那个关于“最后的问题”的 短信。 一分钟之后,手机发出收到短信息的提示声。 “请停止信息轰炸好吗?”他说。用字之间流露着他一贯的修养与熟悉的温 柔。 “这能算是你的回答吗?” 站在雨过天晴的热闹街头,我感觉到自己快速地垂直下沉着。什么的呼啸声 正渐渐远去,耳边越来越沉寂。这是我跌进谷底前发出的最后声音。 伴随着对方又一次的顽固的沉默,我意识到自己正重重地摔在什么东西上。 很奇怪,这样重的跌撞,居然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又或者,响声早已经超越了响声! (十二)自由 我很少把那个过去的自己真实地摆在辛面前。 辛只知道我有一个爱了两年的男人。我像大多数女人那样对那个男人寄望终 身,但那个男人却准备与另一个女人结婚了。 辛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我的精神支柱。他现在只关心怎样才能让我一心一意地 做他的女人。虽然我一开始就表示过这是不可能的,但对救世主角色的幻想,让 辛觉得只要他愿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又像极了以前的我。 不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反正他选择了性爱的方式来取悦我。我承认自己是 个欲望旺盛的人,但更钟情精神上的交流。因为我习惯了守着自己的空间。确却 地说我抗拒任何有入侵意味的角色。 自从那个下午被困马路中央,我的脾气越来越烦躁,也越来越古怪,常常莫 名其妙地对辛发火。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时冷时热、时好时坏,变得 比台风天还厉害。辛很有成就感地摆开他的救世主胸怀与我周旋纠缠,直至有一 次我挑起了他的欲望却在关键时刻猛地把他从床上推到地板。他毫无准备地跌在 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我知道辛是无辜的。但我需要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一个人好好地消化一直这 两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偏偏辛就像粘土一样,不肯放过任何与我在一起的机会。 他甚至提出要我放弃现在的房子,搬到他那里去长住。 床上床下僵持了几秒钟,我的手机突然发出收到短信的提示。辛才从地上爬 起来。黑暗中我听见他说:“不能太纵容你了!” 辛走出房间。洗手间里传来冲澡的声音。他说过的话在我心里波澜不惊。我 “大”字趴着,占据了大床大半的空间。我在给137 发短信息。137 说他很闷。 “你那里是不是要下雨了”。我这样回答137 的关于闷的信息。 嘀嘀——“为什么这样问”。 “通常下雨前天气都很闷的老天爷就像人一样有感情下雨就是他哭了要知道 一个人哭之前心情都是很沉闷的所以一定是下雨前老天爷的情绪影响了你”。 嘀嘀——“你真天真”。 辛冲完澡进来,一声不吭地在我旁边躺下。我往里面挪了挪身体,腾出空位 来。但辛没有领情,一动不动地把身体缩在床边小小的空间里。让人想起受了伤 害的小动物。 嘀嘀——“很想看三级片很久没看了”。 我“哇”了一声,大叫起来,“有没搞错!跟我说三级片!” 辛突然翻过身来,紧张地问:“谁跟你说三级片?让我看看!” 我把手机的短信息给他看。他追问给我发短信息的是谁,我没回答他。他又 说:“这不明摆着挑逗吗?这个短信息我来帮你回。” 不可能让辛参与我和137 对话,不管他在旁边是什么脸色什么心情。我问137 三级片有什么好看的。 嘀嘀——“当然好看了你不要告诉我你没看过吧”。 “我有个朋友说他十五岁就看三级片了你什么时候开始看三级片的”。 嘀嘀——“我十七岁你真的没看过三级片”。 嘀嘀——“你不会还是处女吧”。 “我是巫婆巫婆是没有性别的你是成人了吧为什么不做成人可以做的事情却 要看三级片”。 我想我大概问了男人们忌讳的问题,又也许是问题刚好触到了137 的某些痛 处。总之他很久也没有回复这个短信息。最后我对他说我累了想睡觉。 嘀嘀——“那么晚安吧”。 辛在旁边看着我把手机关掉,有点无奈有点不屑地说:“中短信息的毒了? 上瘾了?” 我没说话,盖好被子转身背对着辛准备睡觉。辛靠过来,一只手试图把我掰 向他。我用了点劲挣脱了。 最后,辛也觉得没趣了,重复说了一遍“不能太纵容你了”。我在模糊中感 到他盖被子的动作很晦气。最后我们各自盖着一张被子睡着了。 辛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不再“太纵容”我了。两个人的六国大封相每天都会上 演。他在公司里常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与我针锋相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更 是唇枪舌战得不可开交。 本来他应该让我一个人安静,如果他已经不能忍受我。我的歇斯底里和喜怒 无常只是心里的反省过程的一面镜子。对由过去走过来的那个自己,我不知道该 否定还是肯定,更不知道今后的路要怎样走才能正确对待。但辛不懂的,他甚至 不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只是他太纵容我的后果。 这个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救世主,现在我连拿他来作救命稻草都觉得 麻烦太多。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走开,去到一个没有旁人的地方,在那里让脑袋 长草。如果脑袋和记忆里除了一片绿色再无它物,也是件舒服的事吧。 (十三)农民董剑的天灾 董剑似乎一直游离在游戏之外。 我们偶然会在公司见见面,但自从那次“我失眠”引起的电话事件后,他不 再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问我“最近怎样”,而是含蓄地笑笑。我很少再给他发短 信,也很少打电话给他。 董剑是一个内敛并且很有韧性的人。主管和研究生在一次聊天中说到他。研 究生说:“这个人不怎么爱说话,还挺酷的,不过也很温和。”主管不以为然地 说:“现在已经好多了,他刚来公司的时候,我还以为公司招了个哑巴,半个月 听不到他说话呢。” 这天我如以往那样觉得没趣,便在公司外面的走廊尽头趴着窗台看风景。这 扇窗正对着一个有山的公园,眺望层层叠叠的绿野郁郁葱葱,一个人可以暂时忘 记自己生活中的水泥钢筋。 董剑和另一个同事出来抽烟,站在旁边问我:“怎么没精打采的?” “不是今天的样子啦,她常常这样的。”另一个同事没等我回答就忙着“纠 正”董剑的错误。 我也不解释,手掌向那个同事摊开,样子应该还是没精打采的,说:“来一 根吧。” “你这不是浪费吗?只嗅不抽。”同事一边抽了根烟递给我,一边惋惜地说。 “对我而言,点着了的烟就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不能嗅?”我笑嘻嘻地接过 烟,把它放在鼻子下,故意夸张地嗅了两下。 “最终你还是要处理这根烟的,嗅过以后怎么办?不能化成灰的烟算不上功 德圆满,它会恨你的。”董剑突然说,看起来很认真。他有一张天生的成熟男人 的脸,让人很自然就信任他。 “你怎么不能换个角度去想呢?所有的烟都是所谓的功德圆满的命运,这根 却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它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董剑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他用劲吸了最后一口,把手上的烟 头向垃圾钢筒扔去,说:“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手上那根烟能说话,它肯定不会 赞同你的说法。因为不是每根烟都有那么高的觉悟的。” “你怎么知道这根烟没有觉悟?” “我就是知道它没有,因为……”董剑边说边朝我靠过来,“因为我听见它 的呼唤。让我帮它实现功德圆满的心愿吧。” 说话的时候,董剑捉住了我右臂的手腕。然后一只一只地掰开我的手指。最 后幸福地笑着,把我手上的烟拿“抢”走了。 这是董剑和我最亲密的一次肌肤接触。这让我相信再内敛再温和的男人也还 是男人,天生对女人有攻击性。不同的是,大部分男人的攻击性是对所有女人而 言,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采取行动。但也有男人只会对某类型甚至某个女人才产 生攻击的欲望。 后来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对董剑的认识无声无息地深刻着。 快下班的时候接到董剑的电话,他说:“有件事想要你帮忙。” “什么事?你现在在公司吗?” “不,我在火车站接人,有两个亲戚来了。你们公司刚才通知我说有个很赶 的平面报纸稿,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做出来。我的两个亲戚人生地不熟,我不能不 照顾他们,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先带他们去吃饭,陪陪他们,直到我干完活。” “什么亲戚?为什么要你照顾?他们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不是小孩吧?” “年纪比我大一点点吧。但他们是第一次出门。没办法,大乡里进城一时半 会的脑子真的不怎么灵光,我不能不对他们负责任。” “哇,那你不是活得很累!大大小小的你都要负责任。” “是啊。你以为有几个人能像你这么自由洒脱,你已经很幸福的了。” “是吗?呵呵……”我说,“我是不是在公司等你和你的两个活宝亲戚?” “好呀。我把钱包给你,晚饭带他们去哪里吃怎么吃你看着办好不好?” “拿人家的钱包去吃饭,我要说不好岂不是傻瓜?” “一言为定,你在公司等我。好了,他们出站了,你等我。” 董剑的亲戚是一对新婚夫妇,不过不是来渡蜜月,而是来找工作的,这个城 市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我问他们在乡下原来都干过什么,他们说乡下 本来有好几百亩地,还有养鸡场和养猪场,他们就在农场里干活。 我皱了皱眉头,其实是对他们这样子跑出来感到不理解,但他们会错意了。 新婚之夫马上说:“现在不是科学兴农吗?我们农场也很科学的。” “农场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出来?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 “唉,你不知道,我们的农场毕竟不比人家西方的大农场,像他们如果有个 农场可是个大富翁。国情不一样呀。我们种田的最怕天灾,可天灾又是人力控制 不了的,洪水干旱一发,什么都没了。长江发大洪水你们也知道吧?报纸看得算 轻松了,那年我们颗粒无收,鸡呀鸭呀猪呀什么的也全得了瘟疫。种田不容易呀, 还不如像小董说的那样,在城里打工,靠力气拿工资,最多就是人祸了,不受天 灾影响的。你们城里人不知道天灾的厉害呀,人祸还可以补救。天灾呀,救都救 不了,只能睁大眼睛干看着,你还预计不到它什么时候会来,很可能辛辛苦苦了 一年就在最后关头它说来就来了,所有的劳动都白费,一年辛苦颗粒无收连口饱 饭都吃不上。”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坐在面前的只是两个没过世面的“农民”,我肯定比 他们有文化、比他们有修养、比他们有见地。但说到天灾人祸,他们的认识却是 真实而深刻的。那是他们被迫着用心血为代价换回来的认识。天灾过后,他们无 法讨公道,甚至连申诉的对象也无暇去找,因为所有一切都有待重建。 虽然天灾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突然来临,但家园却是不能不重建的。 (十四)董剑 十点左右,董剑终于来了。 走出餐厅,他的两个亲戚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我们在后面看着,那时候我 还想着天灾与农民的命运,心情很复杂。 董剑说:“你帮人就帮到底吧。今天晚上我先把他们安置在我家里,明天再 给他们找房子。你能不能收留我一个晚上?” 我没说不行也没说行,只是抬头看着董剑,希望能发现比“收留”更明确更 清晰的信息。其实也难怪我对他的要求有顾虑,毕竟我是个并不保守的正常女人, 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让我觉得董剑不是个正常的男人。 “我睡哪里都行,睡沙发,或者打地铺。”董剑继续说。他知道我的顾虑。 “这倒不必,还有一个房间空着。问题是,我不能肯定到底该不该收留你。” 说话的时候,我瞟了一眼董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如果实在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回公司吧。”董剑又说。 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董剑这个小小的要求。他是一个看着就让我信 任的人。我犹豫着不敢答复是因为对自己的不信任。我把握不住让董剑留这一宿 不会节外生枝。但我也不可能在知情的情况下让他回公司的,难道真的忍心让他 在墓室一般的公司冷冰冰的办公桌上趴一夜或者躺一夜? 董剑敲开我家大门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我给他倒了杯水,问起农场的事。 那个农场其实是他家的。亲戚在那帮忙。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天灾跑出来了。 他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你的亲戚是因为这个跑出来的。可没有手艺、没有文化,在城市里混饭吃 也不容易的。” “我刚来的时候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 “你来这里多久了?原来懂平面设计吗?” “原来一点都不懂。我在这里呆一年多快两年了,其实我现在回公司炒更赚 的钱也不多,但我刚来的时候,就是这家公司给了我机会。开始的时候我在公司 跑腿,出稿、送模等等什么都做,一个月的时间,我掌握了平面设计软件基本的 使用技巧,第二个月出了自己的第一个作品。老板看的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做的, 他说那是公司有史以来出得最好的一个平面作品。” 董剑的话也许有那么点夸张,但应该不会毫无根据。 “不打算回农场了吗?” “不知道。中国的农民是很累的,天灾人祸什么的压得他们的脊梁永远都直 不起来。我改变不了农民的这种状况,但也许我能改变自己的状况。这两年挺着 脊梁过日子真的舒服多了,不是我忘本,这里一个月人均工资至少也有一千多, 但中国的农民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全家的收入也不多几百块钱,不是我不想回去… …” 那天晚上我继续失眠,并且好像更严重了。关于天灾人祸与农民的命运的话 总在脑海里盘旋,有时候很夹杂着对董剑的老印象和新认识。凌晨三点多,我给 董剑发了短信——“我失眠”。 后来手机响了,是董剑从另一个房间打过来的。我把线路掐断。又过了一会, 手机提示收到短信息。董剑在上面只写了“开门”两个字。 房间里外一直很安静。我没有开门。也没给董剑回短信息。辗转了一夜。天 快亮的时候才睡着。 睁开眼睛已经是早上八点三十分,风风火火地把董剑叫了起来。随后我们急 急忙忙地出门各自上班去了,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晚上我一个人回到家里, 怀疑昨天晚上是不是发了一场董剑在这里留宿的梦。 (十五)辛与董剑 第二天辛就知道董剑在我家借住了一个晚上。因为聊天的时候他刚好问我前 一天晚是怎么过的。 我一两句话便如实说先帮董剑照顾了两个亲戚,后来还让董剑在我家借住了 一宿。 细节的事我都没说。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这些事情。 后来,辛很快就把董剑当成了假想敌。我常常在他面前提起董剑,似乎一心 要制造一种假象:比如我已经被董剑深深吸引了。又或者我根本是个水性杨花的 女人,我并不爱辛也不值得他纠缠。 但辛是救世主。 他总是很聪明地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不干涉他的想法,因为那其实会侵犯别 人的精神世界。所以辛依然以我最亲密的朋友的身份自居。 我想如果有一天也让董剑成为我的床上宾客,辛应该才会死心。但如果真的 和董剑上床了,我又该是什么东西呢?虽然对董剑有好感,但总未至于这样。 事实上我也已经很久没很辛干那回事了。 记得那个雨过天晴的街头吗?当那个中午我跌入谷底,自救行动已经宣告失 败。我知道没有人可以帮我找到回家的路,也没有人可以帮我忘记曾经有过那么 一个家园。一切只能在时间的长河里放逐。 辛还在以他认为最好的方式在努力着。但性并不能带我进入另一片开阔天地。 做爱也像我做过的其他许多事,重复多了就会厌倦。一厌倦就不知什么时候 才会再有兴趣。 (十六)女巫与137 女巫与137 互发的短信是没有标点符号的。所有的短信看上去就是一连串的 文字。写的人不必费周折在拼音与符号之间变换输入方式就能把想说的话一气呵 成,就那么些字,关键是读的人怎样去读。 没有标点的文字首先出现在137 写的短信里。一个人能这样写字,大概也具 备了相当的阅读与理解能力,所以女巫也怎么不担心对方断错句会错意。 “他们都睡了巫婆没有午休的习惯周围死一般的安静你也在午休吗”。 嘀嘀——“我不睡否则巫婆做坏事就没有人知道了”。 “呵呵这是还有良心的巫婆不知道怎么做坏事的有个朋友刚才还在教我怎样 骂人”。 嘀嘀——“是吗那你就教他怎么爱人吧”。 “巫婆也不懂得爱人的你爱过吗”。 嘀嘀——“为什么称自己为巫婆”。 “十九楼的风很大风过的时候我会想起他风吹在脸上是那么写意但风总是过 而不留痕迹的”。 嘀嘀——“他是谁”。 “在我成为巫婆前爱的最后一个人我成全了一段婚姻他成全了一个巫婆”。 嘀嘀——“你们开始过吗”。 “怎样才叫做开始”。 嘀嘀——“拖手或者还有更亲密的行动吧”。 “这就是你所谓的开始吗”。 嘀嘀——“天难道比这还更进一步了吗”。 “你喝茶吗我的茶喝得很浓但他从来” “你能想象巫婆的样子吗” 嘀嘀——“披头散发满眼眼屎唾沫横飞指甲藏污这就是我对巫婆的看法”。 “聪明啊但巫婆证不是人人都能拿的看开一点也许你也有资格奖你一份礼物 吧你想要什么”。 嘀嘀——“黄金”。 “黄金不是好东西”。 嘀嘀——“那么钻石吧”。 “你相信天长地久吗”。 嘀嘀——“不我只相信感觉”。 “很抱歉在巫婆的法则里钻石只能送给相信天长地久的人怎样现在你相信天 长地久了吗”。 嘀嘀——“不难道你相信”。 “不是相信与否的问题天长地久其实客观存在但并非每个人都有幸遭遇但不 相信的人就算遇见了也只会擦肩而过”。 嘀嘀——“怎么像在说教”。 “说教也是巫婆的职责之一”。 嘀嘀——“你多大了”。 “年龄很重要吗所有的巫婆都很老的”。 嘀嘀——“好象是这样啊”。 “所以放心好了我不是小女孩不会轻易爱上你的”。 嘀嘀——“爱上我也不是坏事呀”。 “哈哈我已经是悲剧得不得了的人物还是把你的悲情故事留给其他人受用吧”。 嘀嘀——“要上班了吗”。 “还不要案子上午已经出过了公司里没人敢干涉我的事并且我已经准备辞职 不干了”。 嘀嘀——“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没有我不习惯在一件事情没有结束之前开始另一件事情反正混口饭吃还是 比较容易的”。 嘀嘀——“你多大了”。 “为什么问年龄”。 嘀嘀——“你的口气很大想看看你多大了”。 “这跟年龄没有必然联系吧”。 嘀嘀——“好象明白他为什么不要你了”。 “什么意思”。 嘀嘀——“你很嚣张也很顽固”。 “还有吗继续说呀”。 嘀嘀——“慢慢等吧那个爱你的人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并不是没有人爱我呀”。 嘀嘀——“你应该忘记过去哪怕过去再刻骨铭心因为那并不实在你还会爱人 吗你只能等那个爱你的人来感动你然后才能过幸福生活了”。 “你是巫师吗”。 嘀嘀——“我没有巫师证”。 “呵呵”。 嘀嘀——“实在一点你会更快乐的”。 “怎样才是实在规规矩矩地工作为了结婚而谈恋爱吗你不也相信感觉吗感觉 难道不是不实在的东西”。 嘀嘀——“两码事至少我不会贸然辞职的因为我会考虑很实在的吃饭问题”。 “吃饭重要还是心情重要”。 嘀嘀——“吃饭重要兼顾心情”。 “两者不能兼顾呢”。 嘀嘀——“先保证自己不会饿死然后再把快乐的心情找回来你不是巫婆吗那 么聪明肯定有办法的”。 “问题是巫婆对自己的事情总没有办法尤其是感情的事”。 (十七)童话 我一直相信童话是存在的。 在所有童话的雌性角色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种。一是最终总会得到幸福 的公主,一是生活平静但世事洞明的老婆婆,最后一种,以前我称其为仙女,现 在更喜欢把她们称作女巫。我刚出世已伶俐可人,连女巫之王也认为我有做女巫 的天分,要收我为关门弟子。在遭到我拒绝后,女巫之王使出惯用伎俩在我身上 施了魔法,她诅咒说如果我二十五岁仍当不了白雪公主或灰姑娘,那么我将成为 女巫。 相信童话对我来说并不是好事。因为王子出现的时候,我既不是他的公主, 也不是灰姑娘。或许是我的妆化得不够亮丽,衣服也不够华丽,总之,王子的新 娘将是别人。 自从做了女巫,我开始不喜欢童话,甚至有那么些敌视的情绪。 故事中快乐而幸福的角色也渐渐在我的记忆中消失,或者叫做隐退。我几乎 想不起他们的模样和他们的经历,除了一个叫小人鱼的家伙。 王子与公主成婚的那天晚上,小人鱼看着王子把戒指戴进公主又长又尖的左 手无名指,心如刀绞。 躲开喧闹的人群,小人鱼独自站在甲板上。风在呼啸,她回不去了。姐姐们 给她送来一把以昂贵的代价从巫婆那取得的刀。父亲与祖母也来了,两位慈祥凄 苦的老人只能远远地看着。生离死别怎样的凄绝! 巫婆隐在别人看不见的空间里看着这一切,看着小人鱼——她似乎也幸福的, 但不快乐。就在小人鱼化作泡沫的清早,巫婆流了一滴泪。 小人鱼死后,我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了五百年。五百年内我无法思考。直到有 一天一阵暖风吹开巫婆眼睛上的尘土。我看见了一个丹麦作家写的童话,知道小 人鱼上了天堂。 虽然从此离开海岸生活,但巫婆流的那滴泪,注定我要做一个常常会良心自 我谴责的巫婆。 (十八)戒指 这天凌晨三点多我才睡着,早上爬起床时还迷迷糊糊的。但就在就种极度不 清醒的状态下,那只放在热水器导气管上的白色戒指闯进了我的视线。 拿起那枚戒指,我一下子想到董剑了。所有来过我家的朋友中,只记得董剑 是戴戒指的。白色的戒指,非常抢眼地戴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 戒指在那条导气管上也放了一个多星期了。这期间董剑并没有丢了东西的失 落神情,更不曾见他怎么紧张地找过东西。这枚戒指也许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信物。 我“套”着戒指去上班了。生平第一次“戴”戒指,感觉有点奇妙。圈围显 然是大了,套在中指上还能随意转动。 中午,我给董剑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漏在我家里了。 “什么东西?没有吧?”董剑的语气有点茫然。 “再想想。”我左手拿着话筒,右手的拇指不自主地又开始玩着套在中指的 戒指,一下一下地转着圆圈,开始期望有个理由能把这个别人的戒指占为己有, “好,想不出来,那东西归我了。” “等等,”董剑突然喊出来“是不是戒指?” 他是终于想起戒指丢了,还是终于想到戒指可能丢在我家里了? 我有点失望。为了终归还是要物归原主。 “还以为你丢了东西都不知道呢?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这么多天了,你怎么 才想起来?” “那戒指不值钱。”董剑说,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在家里的垃圾堆里 发现了它,看着漂亮,就留着了。” “是吗?不值钱?那就送给我算了。” “虽然不值钱,但戒指也不是能随便送人的呀。” “这也不是你的戒指呀!从垃圾堆里检回来的,又不值钱,你这不是已经把 它丢了吗?就送给这个与它有缘的人吧?。” “不行。” “当是我丢在垃圾堆里的。” “可我知道不是你丢的。” “好啦,它是你捡来的,你可以把它据为己有。现在是我捡到它,为什么它 就不可以属于我?” “不同的。你知道它的主人是我,就应该把它还给我。可我捡到它的时候, 真的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好了,你来吧。拿回去。” “今天我不过去了。这样吧,就让它再陪你一个晚上。明天我去拿。” (十九)别人的戒指 我从没买过任何首饰。 很多饰物是自己不需要的。而类似戒指等物,要别人送的才有意义。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第一次对一个男生产生好感。现在算起来 有十多年没见过那男孩了。只记得那时候做过一个梦,梦见那个小男生在一片坟 地里,送了我一个戒指。 一个小小的圆圈在一定程度上竟然可以象征着承诺与责任。没有爱,承诺与 责任固然会没有坚实的基础。但人是会变的,随着人去楼空,爱也会消逝。没有 了爱,戒指本来会失去意义,但事实上这也是最能见证一段感情的东西。 因为,哪怕爱过的人已经昨日黄花,但曾经有过的感情却会在这个戒指上凝 聚。 经历的岁月越久远,戒指越会被时光打磨雕琢得不含杂质、闪闪生辉。 越是觉得感情易变,见证越显得重要。 当心中的感情都已经在空气中缥缈欲去,手上总要抓住些什么才好。 我不怎么想再成为这个城市的谁的女朋友了。但目前的状况如果延续下去, 我也别指望能在这城市赚到买戒指的钱。 这两年多来我打过很多份工。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干了十个月,时间最短的 一份只干了半个月,平均起来大概每四个月就换一份工作。 每一次更换工作都是我主动离职。而几乎每一个试图挽留我的老板或领导都 会提到“稳定才有发展”这句话,是说我应该先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再慢慢图 发展。他们还提到给我加薪水,甚至帮我描绘我自己的美丽人生蓝图。但这时候 他们越是挽留,我越觉得之前受了他们的不合理待遇。总之,不管他们为了挽留 我开出多诱人的条件,我一定会离开。宁可去经历另一次试用期,也不愿意“苟 留”。 这是生命中第一个与我走得这么近的戒指。它被我意外地发现,然后套在我 的手指上,陪伴我一天一夜。感觉是那么真实。但这个城市发生过的所有事,无 一例外都会在我离开这城市的那一刻成为过去。我用什么来见证我在这个城市有 过的感情经历?见证那些曾经爱过的或者是被爱的痕迹? 戒指还绕着中指转着圈。我心里越想越难受,后来忍不住又给董剑打了个电 话。 “听着,我很认真地向你讨那枚戒指。因为突然发现这个城市百无聊赖,没 有任何值得留恋与牵挂的人和物。除了那只戒指。” “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影响。现在我也觉得,除了那只戒指,我在 这城市也没有什么了。”董剑平静地说。 “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要走了。可我真的很想把你的戒指带走。” “你要去哪里?” “北京。” “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什么时候?” “早晚都要走的。” “男朋友在那边,是吗?” “不是。” “……可是,戒指给了你,我的那一半怎么办?这本来是要给送我的未婚妻 的。你把它带走,我的未婚妻怎么办?难道你来做我女朋友吗?” (二十)落单的侯鸟 137 就像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每天总要跟他发过短信后我心里才踏实。 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爱上他了。 我们的短信基本上可以说是百无禁忌,什么都说。但每次问到他的家和家里 人,137 都会陷入沉默。沉默时间长短不一,有时几分钟或更长时间后转移了话 题。有时要等到第二天才若无其事地跟我打招呼。 我们喜欢每天开一个话题,然后围绕这个话题随心所欲地扯天扯地,也不怎 么谈家事。我知道他一个人生活在那个不大不小的海边城市里。一个人住租来的 两房一厅。在一个让那个城市的人羡慕不已的单位上班。但关于他的父母家人, 我问不出任何东西来。 记得有一次我问他:“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形容一下你自己好吗?” 嘀嘀——“我是一个浪子浪漫的代言人爱上我活或被我爱上都将是悲剧”。 “爱上你是悲剧倒是比较容易理解被你爱上也悲剧怎么理解呢浪漫怎么是悲 剧”。 嘀嘀——“因为没有结果”。 有时候我们也通电话,通常是在我比较郁闷,想找人说话的时候。137 的声 音听起来很吸引,有点懒散,有点不羁,但不缺男人的稳重。 我们通电话的时间总是在晚上,常常在十一点钟过后,我睡不着又没有心情 做别的事情,就会拨他的号码。 137 也是夜猫子。第一次打电话那天我问他通常什么时候上床休息,他说通 常睡得很早。我说那你今天不是破例了吗?他说没有呀,现在才十一点多,这么 晚怎么睡? 我们聊了半个多小时,主要是说我的事情。比如我是哪里人。为什么来这城 市。什么时候来的。都有过些什么经历。还有我爱过的那个人等等。137 说他在 电视台当过一阵子实习记者,现在主要职责是给领导开车。我故作惊讶地问他为 什么不继续当记者时,他说开车更开心。因为自身能力有限,写不好东西,当记 者压力很大会很痛苦。 第二次聊天,我问137 为什么呆在那个不大不小的海边城市不出来。137 没 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我在外面生活得好不好。 “马马虎虎吧,反正在哪对我来说都一样。而我并没想过在一个地方呆很久。” “为什么?”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脾性,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恐怕要疯掉的。” “那你又准备去哪里?” “没完全确定。也许是北京。” “北京?” “有亲戚吗?” “你只会去一个有亲戚的城市吗?” “也不是,但人生地不熟……你在北京有朋友吧?” “有。” “那也好。啧啧,你去的,可都是大城市啊。” “没办法。对我来说,在大城市谋生比在小城市容易。” “啊?口气很大嘛!” “我只是说事实。大城市就业机会多,生存空间也大。比如要我去你那,就 很可能找不到工作。” “也是。这里没几家公司请得起你。好的单位又不仅仅是靠本事就能进的。” “其实我好象更喜欢小城市的清闲生活,只是生活不从人愿呀。所以有时候 蛮羡慕你的。”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当你真的生活在小城市,说不定你又有别的感受。” “是吧。” “打个比方,一个人不懂得要尊重你的隐私,但他对你全无恶意,在你取款 的时候几乎就站在你身旁,你还是难免会讨厌他。这是我这边小城市里常见的事。 可是在大城市里,一个人表面上很尊重你的隐私,在你取款的时候站在很规矩地 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心里却可能正计算着等你转身的时候把你刚取的钱抢走, 对这种人你又是什么感觉?你愿意和两个人中的哪一个呆在一起?” “两种人我都不喜欢。能不能折中一下,或者再附带条件?” “看来你的处境不比我好。我也希望可以附带条件,但没几个人有资格讲条 件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没有折中没有讨价还价,除非你不玩了。” 但我始终希望能找到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在那里折中的游戏规则是存在的。 所以如果可以选择,我会到别人遗弃的角落去。 “浪子,你孤独吗?” “不。” (二十一)孤独 我在这个城市是孤独的。 我已经不怎么会想起谁了。在很多人面前就是一个思想前卫的能干女孩,但 却离熟悉的自己越来越远。任何人要否定自己都不是件轻松的事。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到辛家里去了。起初他每天都会打我的手机,但我从来就 不听。被逼烦了,电话一通我就冷言冷语,尽量不让通话时间超过一分钟。早就 说过,我厌倦了他,还有他带给我的生活的感觉。甚至有那么一点憎恨的味道。 董剑也不是那么勤快地跟我联系了。他沉默多了,见面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自 然。每次见面,只有他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还是那么抢眼那么嚣张。 我思考一个人“争取”一样东西跟“抢”一样东西的区别。当明知道别人已 经不给你机会了,“争取”是不是就类似于“抢”? 我要不要争取董剑手上的戒指?话已经说到这程度了,给还是不给总有他的 理由,我要不要对着那理由穷追不舍?答案是不,因为没有那样的动力。 我并不爱董剑,只是希望他爱我罢了。 也很久没有朋友到我家来了。我不想见他们,也不想跟他们沟通。他们根本 就体会不了我的心事。而我也没有心情应酬他们,懒得去找寻他们喜欢的话题。 或许是137 加剧了我的孤独,他给我朋友都在很遥远的地方的感觉。 我甚至想到,如果有一天在这城市遭遇不幸了,可能要过很久很久才会有人 发现我。而即使他们发现了我,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 公司总算帮我印名片了,头衔蛮大的。但那张纸片拿在手上,我却没有了派 出去的欲望。 一个人在这城市的角色,只是别人给他的一个称呼或名分吗?这样的角色其 实是死的。就如手上这张纸片,写着我的名字,冷冰冰的,毫无生气,跟墓碑是 多么的相似。 (二十二)北京 我不知道留在这城市的这些日子还有什么意义。但北京的朋友联系不上,我 只能留在这里。 或许也可以先去别的地方,不过日子过得太漂泊了,那些一直爱着我并希望 我幸福的人恐怕会担心也会伤心。 不管怎样,生活有自己的圈子。身在圈子的人不应该太任性,不能完全不顾 忌旁人的感受,尤其那些至亲至爱的人。就算是遗弃了我的“精神”,我也希望 将来人们赞许我的时候,他会为有我爱过他而骄傲。 所以日子是不能过得太漂泊的。 北京是一个给我希望与憧憬的城市,现在我只想在那里遗忘并等待重生。但 事实上我不得不暂时留在这个遗弃了我的城市,甚至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城区内, 偶尔他开着车不经意闯进我的视线,偶尔他的名字会出现在面前,更多时候还会 遭遇太多与他以及与那段回忆有关的事和物和人。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那已经失落破碎了的精神家园。 (二十三)辞职的理由 印在名片上的我的头衔在一定程度上比我的主管还权威。日子空闲不说,我 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得了老虎恩准的猴子,大可以拿一座小丘当大山。 然后,我知道自己越来越不喜欢部门主管,她总是一边把一张工作单交给下 属一边叮嘱说要怎么怎么做,或者干脆吩咐说把哪个方案拿出来参考。 我从来都懒得对主管的话发表异议。我也从不会照主管的意思去出方案。更 糟糕的是,她看了我做的方案,明知道跟她的提议完全不一样,却什么也不敢说。 我肯定她三十多年来所过的日子,和未来几十年将要过的日子不会有任何区 别。任何变更对她来说,一定是最糟糕不过的事。我讨厌像她那样的,既没有才 能又没有魄力还没有脾气的人。总是这样的人,把各种遗憾的人和事摆在我眼前。 但我也知道对主管的厌恶只是个借口。我早已经过着被破坏了的、不完整的 生活。安定,会加深这种生活中的人的痛苦。 我在极度压抑的情绪下,递了辞职信。 在辞职之前,137 问我,会在城市与城镇与农村之间作怎样的抉择? 我说抉择应该是阶段性的。今天的选择和明天的选择不一样。上午的和下午 的也可能不一样。 137 说我偷换概念了,事实是城市人选择城镇或农村都容易,但如果由下而 上作选择,就是一件难事。 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这样。 太多人选择在找到新工作之后才辞掉原来的工作,所以他们在找新工作的时 候总是很奔波,我见过很多人放弃休息时间提心吊胆地瞒着原来的老板去面试, 又见过很多人为了请假去找新的工作而说谎。 现实为什么只能是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一定要这样或那样的呢?我们有这 么宽广的时间与空间,为什么没有光明磊落的选择余地? 一个人如果连这么点自由都没有,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二十四)芥末的眼泪 或者再过很多很多年,也不一定能彻底搞清楚为什么会有那些人那些事。 那天我一个人在吉之岛吃寿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寿司,最初的记 忆是很抗拒这东西的。有一次“精神”提议说吃寿司,我就皱着眉头说:“不要 吧?我最不喜欢日本菜了。” 现在,我们早已经不见面。他发来短信说七月要结婚了。 新娘不是我。 我问他爱她有多深。 他回答说这是我俩的事。 “我俩”——如果愿意,我还可以继续想象他的“我俩”就是他和我。就像 我过去常常想象的那样。但我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呢?他们去旅行,他在电话里僵 硬地说等我回去再说好吗,就因为她在身边。 曾经我们相互慰藉着彼此的寂寞,如今他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从一开始就爱 着他。因为真的是爱了,所以当知道他不再需要我,我也不愿意再找他。 我是突然发觉自己爱吃寿司的。芥末猛烈刺激着与食道相连的神经,醋酸中 和着这呛得要命的感觉,这就是痛——并幸福着。我甚至来不及反应,鼻子一酸 就已经泪水盈眶。 从吉之岛出来,天快黑了。我给董剑打电话。我说我想到他那里去。 “可是,我现在不在家……” “你在哪里?” “跟几个朋友在打篮球。” “我去找你。” “有什么事吗?” “不方便吗?” “是……不太方便。” “那,算了吧。”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董剑家里去。也许是孤独得太久了。后 来坐在回家的车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暗自侥幸董剑说“不太方便”,否则也 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既然此刻我这么快就能平静下来,就说明了其实也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给137 发短信,说我差点又做了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嘀嘀——“又做了是不是说你经常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通常没做的才想到可能会后悔的做了就不会后悔了因为知道后悔是没有用 的”。 嘀嘀——“一点也不觉得辞职是不明智的吗有什么打算”。 “厌倦了这城市帮忙找个月入千五的工作我马上去陪你看海”。 嘀嘀——“哈哈我看你还是在城里好好呆着吧像我这么好的单位的正式工一 个月也不过千三”。 “看吧我绝对比你有能力可想在你那找到一份收入比你高的工作却是异想天 开的我早说了小城市没有我生存的空间”。 (二十五)保鲜 晚上董剑还是给我打电话了,问我傍晚是不是有什么事。还向我道歉说难得 我想到他家里去他却不方便。 我说我没事,只是在吉之岛吃饱了撑的,又可能一时太孤独了。 “那现在呢?” “没什么了呀,要你费心了。” “唉,哪天你要结婚了,就该找像我这样的人。” “为什么?” “像我这样的人,优点没有多少,缺点——” “缺点没有。” “缺点也有一些,但这样的人实在,就得跟实在的人结婚。” “是吗?” “哪天你考虑清楚了,把身份证拿来,我们去登记。” “好呀,你明天来把我身份证拿走吧,今天晚上也行。” “不行,你还没考虑清楚呢?要等到成熟的时候。” “成熟是什么概念?苹果熟了还是桃子熟了,或者菠萝熟了?” “好,就说苹果。苹果不能太熟的,差不多的时候就应该摘下来,洗干净, 再用保鲜纸包好保鲜。” “以我的资质,是不可能知道果子什么时候成熟的。” “也是,自己看自己是看不清楚的。这样吧,以后你看我,我看你。” “我看别人更不行。” “那好,你就相信我吧。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该把果子摘下来保鲜的。” “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 “怎么啦?” “我辞职了。”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辞职信打出来递上去没等他们表态我就走了。” “有新的去向了吗?” “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有新的去向才能辞职?”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好呢!自己保重吧!” 我没有说谢谢,也没说再见。 我只说了一个“好”字。 在我的概念里,芥末是不需要保鲜的。 (二十六)巫婆 七月开始陆续有台风过境。 我喜欢风风雨雨的日子。电视一直开着,政府呼吁市民没有什么事最好留在 家里,不要到街上去。城市跟平常的热闹就是不一样。我喜欢生活有点变化,不 管好坏。 137 开始羡慕我的悠闲。晚上十点钟了,我洗好澡准备上床看书的时候,他 发短信来。 嘀嘀——“在干嘛我还在干活饭没得吃还要喂蚊子”。 “是不是在防洪”。 嘀嘀——“你真聪明”。 “别忘了我是巫婆”。 嘀嘀——“好吧巫婆不上班了在干什么”。 “吃饭发呆听音乐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干活在别人上班的时候心安理得地睡觉”。 嘀嘀——“还不找工作吗”。 “先吃老本运气好帮朋友胡乱写点专题稿混口饭吃还过得去吧暂时实在没心 情去找工作盘算着出门去看你好不好”。 嘀嘀——“随便你”。 “可能要住很久”。 嘀嘀——“多久不是准备长住吧”。 “不知道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 嘀嘀——“听起来很恐怖真像巫婆了”。 “本来就是呀”。 (二十七)我们的感觉 台风季节我不想留在这城市见证某人的婚礼。所以七月的时候,我决定去看 137.他是这段时间里我一直联系的一个朋友,并且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孤独。我还 想去看看海。 或者我们已经不懂得爱人,最多也只能说是有感觉罢了。而真实的爱的感觉, 也是很容易就会消失的爱的感觉。两个多月的短信往来,我对137 有着很大的兴 趣,甚至可以说是有感觉的。每天没有他的短信就会坐立不安、心绪不宁。总之, 开心或不开心的事都想跟他说,有点像从前有过的发邮件的习惯。 周末晚上下很大的雨,我问137 在哪里那边是什么天气。 嘀嘀——“下雨在街上”。 “雨大吗”。 “大得看不见马路”。 “这么大的雨也不在家呆着在街上干嘛”。 嘀嘀——“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 嘀嘀——“当然是避雨啦这么笨”。 “好啦聪明的浪子想见到什么样的手信”。 嘀嘀——“美金”。 “上辈子是穷死的吗认真点否则我真两手空空过去了”。 嘀嘀——“你什么时候来”。 “总不会是今天晚上吧明天好不好”。 嘀嘀——“不是吧正打台风呀”。 “又不是要爬山涉水不过明天如果还下大雨也可能走不了还有如果不受欢迎 也可以不去”。 嘀嘀——“来吧我去接你”。 “真的吗”。 嘀嘀——“真的你什么时候来”。 “你好烦不是说明天吗”。 嘀嘀——“明天会不会下雨”。 “又不是要爬山涉水别忘了你自己说的来接我”。 嘀嘀——“好”。 137 的话不多,感觉像是怕说多了反而会后悔。第二天上午他发短信问我有 没有下雨。那时侯刮过点风,飘了些雨花,我如实说了,并且还说有点懒得出门 了,虽然简单的行囊早已经收拾好。137 回复的短信只是说:“上车前打个电话 到了再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一个人没要求你一定要怎么怎么做,而是让你知道他已经在前边等着你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刚好也不准备呆在原地了,你会不选择朝前走吗? 我曾经做过无数设想。设想137 是什么样子。设想137 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会 是什么。设想137 会给我怎样一程旅途。但直到列车朝那个小城市前进了,我甚 至连任何抽象的东西也没设想出来。 如果有人问我是不是爱上137 了,我会说我对他真的很有感觉,而在盘算着 去见他以及未见到他之前的所有时间里,这种感觉强得盖过一切,甚至让我忘记 过去,并且不会去想将来。 如果137 没有说谎,那么我去见的将是一个不在乎结果的人。而我,如今所 做的一切,为的也只是过程。我想象不出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样的情况下走到一 起会发生什么事,也不准备去描绘怎样的蓝图。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只感觉过这 个人,也应该让感觉继续,如果它进入现实后还具备生存的能力。 七个小时的车程,每次137 问我在哪里的时候,我都答不出来,只知道还有 几个小时几分钟就该到达终点了。但他似乎不相信列车表的时间,还是不停地发 短信问我到哪里了。 出站的时候,我混在人群当中,远远就看见了137 说的广场上停着的黑色的 车。我说:“我看见黑色的车了。” 他说:“我怎么没看见你。” 我笑,不说话。绕了个弧线朝那辆显得过于隆重的黑色房车走去,越近,越 隐约觉得自己不适合这种豪华。 “你到底在哪里?”他的声音从耳机传出来,还是那么熟悉。 走到弧线的尽头,猛然看见驾驶座旁边的倒后镜,虽然夜色中看不清镜子里 是不是映出了自己的身影,我踌躇了一下,脚步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稳当。就在这 时候,137 说:“看见了。” 我听不出137 说“看见了”时,语气里包含的激动。 但后来我知道,在我敲驾驶座的车窗那一下,随着那“咚咚”的两声,我熟 悉的137 的感觉已经准备着溜走了。 (二十八)回到起点 就算人生能重演,我也不一定会选择重演与137 见面的三天。 我试图一点点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也调整最初的感觉,但137 像把我看透了, 再没给我重来的机会。 记得第三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酒吧喝酒,酒保怕我闷,递给我一个海盗、一吧 玩具刀和一个布满刀孔的水桶。酒保说海盗坏事做得太多要受到惩罚,所以他将 被装在水桶里,任人往他身上插刀。但这海盗的皮厚,非得插到要害他才会痛不 可奈,从水桶里跳出来。痛得越厉害就跳得越高。 游戏玩到第三次,我已经兴趣寡然。 137 是对的。其他东西或者可以调整心态重来,但感觉是一定不能重来也不 能调整的。 也许我早应该选择互不见面,感觉或者因此长留。但这也并不会让我开心。 痛苦在来临之前,没有人知道要来的就是痛苦。 我一个人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了一个傍晚。涨潮的水把我的裤子淹了。海风乱 舞着我的长发的时候,脑海闪过137 说的披头散发满眼眼屎唾沫横飞指甲藏污的 巫婆印象,我才突然想起该回家了。 但我可以回的,该是谁的家? (二十九)别人家里的钥匙 离开137 的城市,我没有马上回家。 长途汽车站在马路另一边与火车站呼应着,那里同样有去其他城市的车票。 我买了去附近另一个海滨城市的汽车票。137 说过半个月后他可能会去那个城市 出差。 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任何一张车票 都不是最终目的地。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难免有自己的理由。 等车的时候,我给137 发短信,“走了买了去你半个月后可能会去的城市的 票”。 我以为不会收到任何回复了,因为137 肯定也知道这就是我们的终点。但手 机发出了收到短信的鸣叫。 嘀嘀——“巫婆再见”。 车来了。候车的人涌上前去剪票。 “知道吗浪子我连说再见的勇气也拿不出来”。 候车的人涌着去剪票,虽然大家的位置是固定的,但似乎谁也不愿意落在后 面。 旅途是不是都这样开始?也这样结束? 我在137 家大厅的茶几上压了张留言,算是对这次感觉之旅的交待:“垃圾 是故意不倒的,有些东西也是故意不收拾的——总有一天的那么一刻你要处理它 们,或者这样想着,我才相信我真的来过。 因为这个人本身就是悲剧,所以她是会爱上你的。“ 就在这天一早,137 去上班后,我发短信向他撒个蹩脚的谎,说把他先前交 给我的大门钥匙给弄丢了。 聪明的137 一定知道我带走了钥匙。但他一定猜不到我这样做的原因。 七月中旬开始已经是南方农民第一造收割的时间,我坐在短途汽车上往南行, 高速沿路是或葱翠或金黄的田野,原处的炊烟和近处烧稻草的轻烟相应成趣,眼 前呈现一派祥和向荣的景象,我突然想起了“农民”董剑和他刻意描述过的天灾。 而如果没有天灾,农民会快乐吗?务农可能是最苦最累但收入却也最少的行 业了,那些有着任劳任怨美誉的农民,到底是从不比较自己的付出与收获在口袋 里的东西,还是比较过后却不得不屈服于命运? 假设这一年没有天灾,呆在农场里的董剑难道就会快乐吗? (三十)终点 汽车进站后,我在下车时突然想到: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当我下车的时候, 抬头发现自己正站在起点,那是很多年前我曾经上车的地方。 这时候能不能判定我注定要一无所有? 如今,我也只剩一个人的孤独了。 没有人再给我发短信问我现在在哪里干着什么。没有人要求我一定要到哪里 去干什么。没有人来找我回到哪里去。也没有人一定要对我负责任了。 我照顾着自己,就算迷了路完全见不到前进的方向,也只能自己摸索着解决。 如果可以,我倒愿意做一辈子旅人。因为旅途没有尽头,人生也就永远还有 盼头,可以期盼下一站是个令自己快乐且满足的地方,也可以期盼下一站会有收 获。 同时,这一站所经历的甜酸苦辣与伤痛都将微不足道,因为一切都在路过, 不是终结…… (三十一)生活的地方 朋友终于从西藏回北京,并给我打了电话,他说:“好呀,到北京来生活吧, 我照顾你。” 我不爱这个朋友,但我敬佩他并也喜欢他。 所以我会在去还是不去北京之间犹豫。 曾经以为一个人做一件事或不做一件事总是有原因的,现在觉得一个人不为 什么原因也可以做或不做某一件事。或者原因也是存在的,如果“想”也算是原 因的一种。 旅途的风与夏日的太阳,终于让我相信自己爬出了精神废墟的阴影,但我却 又变得分辨不出自己,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存在于哪里。 我回到大城市却常常想着137 的海边小城镇。去的时候正是起风的季节,走 在那安静的街上,就像轻轻地随风飘舞,如一粒种子,落到了陌生的地方,但知 道那不是扎根的土壤。 七月的风在吹,我不是归人,只是过客。137 与他的小城镇的过客。 我也许该日复一日地守在这城市,正如137 守着他的海边城镇和在那城镇的 生活;又如农民守着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这只是生活。我并不认为农民 们喜欢种田,所以他们世世代代地面朝黄土背朝天。 城市里的人朝九晚六也是生活。生活最基本的职能就是把日子打发掉,并切 让自己活着,或者有机会活得更好,就是使物质更丰盛。有时我们试图作改变, 于是很多人手里端着一个饭碗,眼睛再四处瞟扫,希望能有另一种更好的选择。 但有时这另一种尝试,却是为了证明现在的选择没错,从而安份地守着已有的生 活。 (三十二)回家 离开三个星期,公司行政部给我打电话,说公司有个大项目准备上马,需要 一个负责人,在物色了不少人后,老板还是提到了我。 虽然我递了辞职信,但公司没有批复,所以我一直未办离职手续。 一个人作决定的过程就是计算利益的过程,不过,没有绝对的利益计量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帐。 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什么人和事会与我有必定的关联。生活本来像齿轮一样紧 紧地咬着,此刻却像要脱节了。我需要为自己找一个位置。不管坐在怎样的办公 室里,很多工作只是工作而已,最终目的是为了糊口。而与工作有关的一切,户 使生活有更多可以切合的轮齿。如果重新回公司上班,我的身份地位都会变化, 我会有更大的工作空间,有更自由的方案决定权,也许我会因此得到工作上的满 足。 我回公司的那天,辛欣喜若狂。找机会私下对我说:“看见你回来,就等于 看见了项目的希望。” 我冷淡一笑,说:“我可不认为自己是救世主。” 辛的脸色有点难看,但他还是平静地说:“总比一点希望都看不到的好。” 中午在走廊看见正在抽烟的董剑,他不动声色地等着我朝他走过去,说: “不是走了吗?” “又回来了。” “怎么回事?” “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好呀,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的人其实是很幸福的。”董剑说。 “我知道。” 曾经我很想问董剑,成功告别土地与天灾,他有没有感到幸福?但后来我发 现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意义。 我没有勉强董剑的戒指,但我决定要留着137 的钥匙。 (三十三)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回公司后第一次开工作会议,我毅然否决了主管对项目的大部分垃圾提议。 虽然对方是我的主管,但我有项目决定权。 我会在公司干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一切都会变的,你只是找一个位置。周围的人就是你的位置的各个锯齿,可 能会一生卡得你生痛。 我习惯了在年轻的时候喊出来——大声喊出来。别人为了适应社会而磨自己 的棱角,我是为了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社会位置而费周折,希望要被磨掉的棱角越 少越好,毕竟那些才是区分我与别人的标记。 我总记着我是谁,所以我一直记得要建自己的精神家园,记得那片属于自己 的天地。 生命的痕迹应该刻得再深一点,一定要深一点,既然已经没有了永恒。所以 我坚持带137 的钥匙离开。 这枚孤独的背井离乡的钥匙,将加深我对137 的记忆。 就算感情不再,到底还有一件真真实实的物证。 (三十四)怀念137 日子就在工作与花钱间流走。我不走回头路,但之前的足迹会延续一段时间, 或长或短。 那些活跃于社会的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认识一些新朋友,会经常和这些朋 友联系。随着时光的飞逝,曾经常常联系的朋友却能像突然在这时空消失了一般 不再出现,再过一段时间,他们才又会突然冒出来,连同已经过去了的那些日子 和感觉。但相比从前,方方面面肯定都已经有缺陷或改变。 假设现实中的我和137 能彼此接受,虽然他长得不好看,但人却还是很有意 思的。我们之间也可以发生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依然保留着每天给137 发短信整理心绪的习惯,虽然他已经不再回信了, 但我知道他在看。 我会想起更早时候的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网络。曾几何时我给精神发邮件却从 不求回复,但此时此刻,我强烈感到自己渴望137 的回音。孤独的药剂在脑海的 暗房里把那次旅程印成底片,每次快门一打开,“咔嚓、咔嚓”的就是一幕幕再 平常不过但却令我留恋的景象:我朝那辆黑色的房车走去,耳边响着137 焦急的 声音:“你到底在哪里?” 137 笑着说:“小城镇里不要求扣安全带,除非你觉得坐我的车不安全,不 过这可是领导坐的车。” 137 像突然省悟过来,说:“饿了吗?先带你去吃东西吧?” 137 腼腆地说:“唉,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家很乱,不是一般的乱,是非 常非常的乱。” 137 一边清理给我睡的那张床上的衣物,一边回答我说:“在我家里,每张 床都有它自己的用处。” 我们受命运捉弄而被安排在同一屋檐下,但137 有137 的生活,我有我的感 受。那三天我们彼此分明,大家礼貌地坚持着彼此,连争执与吵闹都被刻意扼杀 在意识里。 两个孤独得太久的灵魂…… (三十五)人鱼与皇后 巫婆常常在台风过境或者是风雨天里想起137.因为137 我还会想起失落了的 “精神”。 巫婆知道自己没有把握好第一段感情,就从那以后,巫婆怀疑自己再没有能 力把握感情了。 但那不是她的错。已经没有永恒的爱了,剩下的只是爱的感觉。可是她在爱 的感觉面前仍然像个缩头乌龟。 我清楚记得巫婆为小人鱼流的泪。生命因为执着于爱的感觉而遭遇毁灭。伟 大吗?可痛可恨吗?再爱又如何?再伟大又如何? 后来去一个朋友的聚会,大家挤在包房里喝酒唱歌,很吵闹。我孤独地喝着 酒抽着烟,冷眼看别人的欲望在暧昧中膨胀,突然为曾经热热闹闹的日子和那些 日子的人而伤痛不已。 昏黑中,一个喝了很多酒的男人来到我身边,低声说:你好象很忧郁。跟这 里格格不入。真是特别。 很多人说过我是个特别的人,很多故事其实也不过是由特别开始。我知道这 是个想泡我的男人,至少今天晚上他想。 我说:我在想小人鱼的命运,你知道小人鱼吗? 他说:海的女儿? 我说:唔,我把她害死了。 他说:怎么回事? 我说:我骗她说只要王子爱上她她就能得到永恒的灵魂。 他说:啊? 我说:哪有永恒的灵魂?我是妒忌她。 他说:妒忌她美丽? 我说:妒忌她对爱竟然还有梦想。 他说:她自己选择死亡,关你什么事?你又怎么知道王子不爱她?但有一点 我想你也应该知道,王子是一定不会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哑巴做皇后的。 我说:我知道的。就像不久,不,很久之前,我拒绝过一个长得不帅的男孩。 可是,我心里是依恋他的。 或者,王子其实是喜欢小人鱼的,他甚至爱她胜于其他的任何人。一个来历 不明的哑巴或者也可以做皇后,如果他知道她会死。 那天晚上我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酒吧。 因为我欠着137 一份爱。那个男人让我想起137 ,还有我欠137 的债。 (三十六)生活 我终于没有把自己交给去了北京的那个朋友。 每个人都在找自己应该走的路。 每个人都在找适合自己的位置。 每个人都试图在这世界圈一块地方来安置自己的生活,让自己相对固定下来, 开始享受生活每点每滴的甜酸苦辣:谈恋爱、结婚、生子、升职、不断丰富自己 物质的一生。 有的人一出世就被安排好了自己的生活。有的人出世后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 生活。有的人长大后也不怎么费劲就找到了自己在这个社会的位置。也有的人到 最后都还在寻找自己在这社会的方位。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经历都会影响一个人的生活。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经历是人 力所不能控制。 很久很久以后,一天傍晚手机“嘀嘀”响了一下。 “披头散发满眼眼屎唾沫横飞指甲藏污这就是我对巫婆的看法但我也知道巫 婆本来是很聪明也很美丽的”。 这是137 发给我的最后的短信。后来话务员告诉我,我拨的137 的号码是空 号。 或者我是比较笨的人,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找到自己的生活。 但巫婆今天所过的生活,是有历史根由的。她已决意走出回忆的黑洞,也决 意不走无意义的回头路,只要感觉还在,还可以为自己的生活继续追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