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小洋房 作者:俞蓓芳 与我家隔开两站路,就是静安区了,那里有一座小洋楼,过去一个资本家仓 皇逃窜的时候留下的,后来收归了国有,在60年代末期,它的外墙是绿色,那是 一个托儿所。 我有那么几年是在那里全托,我第一次开始记事也是在那里,我对牢晚风习 习的窗户拉号子一样的哭。妈妈爸爸好久看不见了,哥哥把我放在自行车车斗上, 手臂上还挽着我们80多岁的祖母,他们俩把我送到门口,把我交给一个陌生的女 人,看见他们扭头准备离开,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冲着他们的背影拉开嗓门大 哭,手臂被女人抓得死死的,两脚乱踹,也无济于事,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我嗓 子都喊哑了。 后来,每周接送都是哥哥的事儿,哥哥说我是一个胆小鬼,把去托儿所看得 跟上刑场一样,每次都那么地生离死别。见了这次没有下次一样。 有件事情是最近哥哥才跟我说的,哥哥说,有一年,他一帮狐朋中的一个爱 写个日记,人在安徽,把在上海和他们几个聚会,事无巨细地记了下来,说某某 说,自己有外交家的天赋,做个外交部部长不错,而另一个说,有伟人造型,是 领袖的材料,再有个说,蓝平你们知道吧,也是一个戏子而已。本来记那么几笔, 放在自家抽屉里厄运不会自己找上门,敌不住家人觉悟高,安徽的小混混被自家 人检举揭发,公检法一顿暴打之下,日记中的这个某某,那个某某都落实了具体 姓名,安徽上海两地联合组成办案小组。我哥哥就那么地被发了通知,自备衣物 限时到学习班报道。 那是69年,我当家父母和成年的兄姐都下了乡,本来就人丁不兴,上海家里 只有祖母哥哥和一个黄口小儿。那一天是周日,晚上吃了晚饭,他推了自行车抱 了我就出了家门,我例牌一顿哭闹,哥哥哄我:“小妹乖,阿哥今天不送你去托 儿所,阿哥带你去荡马路,去外滩!”我人小可也别跟我逗机灵,鬼才相信他不 送我去托儿所呢,这一定还是一个圈套,我拉开嗓门先哭了再说。阿哥那天特别 沉得住气,一路和颜悦色的,嗓门都没有粗一下,我归我哭,他搭理都不搭理我 一声,自顾自地想事儿,闷头就把自行车骑到了外滩。阿哥说那天我一路没完没 了地哭闹,求他不要把我送走,我会听话的,我要回家,他跟我说,我们不是去 托儿所,我们是去外滩,我闹,去了外滩你还是要把我送走,我不要,我要跟你 回家。阿哥说真的到了外滩,我已经没力气看风景,跟团堆烂泥差不多,在他怀 里打着呼噜就睡着了,只是两只手死死地圈住他的脖子。 阿哥一手抱着我,单手骑车往西面赶,到了托儿所,阿姨费了好大工夫才把 我手从阿哥的脖子上掰开。 那晚上,阿哥整理出一个大包袱,那是秋天,阿哥连冬衣都打进了行李,万 一是个长期学习班,家里连个送衣服的人都没有。阿哥说那一个晚上,两件事情 让他一辈子忘不了,一个是送我,每周都哭,但只有那天那天听起来最撕心裂肺。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给80岁的老祖母一个交代,家里人统统去干校了,就这个孙子, 家里唯一一个男人也要长期离开,总得给她老人家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阿哥 说我是聪明的,我跟祖母说啊,单位里出了个坏人,要给他开学习班,我作为单 位的优秀工人代表,被推选出来去看管坏人。这坏分子的问题什么时候解决,学 习班什么时候结束,我的工作什么时候完。我跟祖母说,那是一个光荣的任务。 至于祖母么,阿哥说,要她真相信也难,活了80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识过,只是 从来没有见过祖母哭,什么事情也别想让她哭。天亮的时候,祖母把阿哥送下楼 去,门口就是学习班的车辆。看着阿哥上车,祖母还是慈祥的笑脸:家里不要担 心,我和小妹都会好好的,你自己要懂事一点,少说话总是对的。 阿哥最后终于得力于一个80岁老人的人生智慧,在漫长的学习班期间,一个 字不说,每天的交代也只反复抄写三个字,我冤枉!幸好上海的学习班比安徽的 公检法斯文多了,半年之后阿哥回家,身上的皮肤还是完好无损的,只是多了一 顶敌我矛盾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高帽子以及14条阿哥死活不承认的罪状。 整个半年我没有见到他,每周改由祖母接送,看着空荡荡的家,我也改脾气 了,格外顺从,到了托儿所,笑眯眯地跟祖母挥手,祖母说,我进了屋子,她趴 在窗口看,那托儿所的窗户是有铁格子的,为防止小孩子顽皮翻爬,她看见我先 是两手抓住铁杆,然后探出一张脸来,小脸上湿淋淋的。看见祖母的面孔,再也 忍不住,哇啦地亮开了嗓门。祖母说这半年我就哭过这么一次。 过了很久,托儿所来了一个乡下人打扮的中年男人,戴了顶大草帽,肩上扛 根扁担,扁担上挑了一篮子金橘。裤腿都是卷着的,鞋上腿上都是泥。阿姨跟我 说,小妹,你爸爸来接你了。我记事的时候在托儿所,我认为的家里人只有祖母 和哥哥,父母长什么样子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有点是肯定的。我爸爸不是农民。 我拿出父母和我的合影照片,和面前的农民比对。我爸看我狐疑的样子乐了,小 妹屁股上有个大胎记,我问:左屁股,右屁股,说。得到满意的答复我开心地跟 他走了。 这天我得到了平生第一件自己的衣服,过去我从头到脚都是男孩子装束,身 上所有衣服都是阿哥小时侯的,甚至还有老爸少年时的童子军服。在托儿所就近 的旧货店里,爸爸化了5 元钱给我买了件大棉袄,花团锦簇的,穿上后,把我身 体全部盖住了,一直拖到脚背,老爸说好,可以穿它几年,不用买新的了。那件 棉袄我穿了好几个冬天。到了小学,棉袄上有好几个破洞,棉絮一球一球地钻出 来,老师同学看见我就乐,我快变成开心果了,到阿哥娶大嫂,大嫂给我买了块 布料,做了件罩衫,破棉袄才不那么扎眼。 到阿哥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彻底结束全托生活,改去幼儿园,家里还是没有 人接送,每天自己步行来回。幼儿园“毕业”那天,自己收拾了东西,打成包袱, 自己背回家。 去年的圣诞,我第二次拿散文奖,又正好是阿哥结婚25周年,阿哥电话里说, 你也没有地方去,你索性到家里来吧,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我再次回到了我们兄妹们出生的地方,我把奖牌放在了祖母和父亲的照片前, 我想此刻他们是会为我高兴的。 从家里走出,沿着北京路往静安区方向走,一路上,我勾住老哥的手臂,听 他絮絮叨叨地讲30年前发生在这条路上的事情,身边阿哥是55岁的白头发男人了。 而我的侄子已经是个1 米80多的高大小伙子了,我听自己幼儿时期哭闹撒泼的事 情也象是听人家的故事,现在霓虹闪烁的街道再也不会风闻学习班,认罪书等名 词了。 而现在的小洋楼真的是另外一番景致了,外墙上铺了层花岗岩,挂满了彩灯, 门口站着风姿绰约的迎宾小姐,已经不是当年的托儿所了,是装饰华丽的高级饭 店。我兴奋地上下走动着,找我睡觉的房间,冲着哭的窗户还在,只是铁栅栏没 有了,我座到了楼梯的最后一格,我跟老哥说,不对,大门位置好象变动过了, 爸爸应该是站在那个方向,跟我说我左屁股上有个大胎记。说着说着把饭店的老 板招了出来,看见一个老大不小的女士有椅子不坐,专爱坐楼梯,还大声嚷嚷自 己的胎记位置。我终于看到了一个窗户,位置和高度基本上没有改动,老哥说, 每次送你来,你都冲这窗户吼,当时你人都没有窗台高,可就象练功夫那样,双 手抓住铁杆,引体向上,我走到很远都能听见你在那里干嚎。 阿哥说,当时我在学习班半年,房间又黑又小,每天如果他们发慈悲让我睡 觉了,躺下来身体也不能伸直,经常做梦做到你,你在那里生离死别地那样哭, 我都不记得写了多少遍我冤枉,每天他们发给我一叠白纸,我把它们统统涂满, 这样半年,写得都快发疯了。但我知道,若换成另外三个字,不用写得那么辛苦, 今天写,隔几天就判了。但是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我从老家翻出过去的照片,20多岁的阿哥怀里搂着个无知无觉的黄口小儿。 冲着爸爸的照相机镜头亮出灿烂笑容。我把它配了小镜框,放在我的办公桌 上。 我这个哥哥,与家里决裂了有几十年之久,父子兄妹不通音讯,父亲病危后, 我跟他通了一个电话,嫂子说你哥哥他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我们兄弟姐妹几个 合计了一番,在医院制造了一场父子巧遇场面,他才正式回家。 父亲撒手,我回到我出生的老家,看见孩提时候的照片,旧物,再无奈地看 突然老去的他和我,真的有时间仓皇流失感觉。 去年的圣诞夜,真是让我有劫后重逢,兄弟尚在的深深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