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清晨 作者:玉骨 (一) 我要开始写一个纯情的故事了。 之所以说它纯情,是因为它充满了纯情故事所要求的一切元素,它纯洁得如 此厉害,以至整个过程没有索取,只有付出,没有痛恨,只有热爱,没有要求, 只有等待,没有一切肉欲纠缠、不在一切道德边缘、不涉及任何复杂关系——我 迟迟没有动笔去是因为我知道有一天自己将用比写所有小说多十倍的力气去完成 它。现在我终于要下决心这么做了。 (二) andy,我的爱人,让我们一起回到那一年的秋天。 (三) 在说这个故事前我想先讲点别的。 我今年已经27岁了,而且很不道德的成为了一个爱情混混。 27岁成为爱情混混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很多女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知 道怎么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一点我承认和她们差距得很远。我度过了相当 长时间的纯洁时光,然后在某一天突然福至心灵,开始对周围想打我主意的人痛 下杀手。我对着那些男人们叹气,娇笑、装傻、哭泣,时而单纯无知,时而沧桑 阅尽,时而脆弱无助,时而万种风情。眼泪、微笑和暧昧的眼神是祭起的三大法 宝,我对什么时候该乘热打铁什么时候该适当沉默掌握得炉火纯青。很多人我真 的是不喜欢的,甚至连兴趣也谈不上,但如果我对最近的生活感到无聊,那他们 就倒霉了。我表现出的种种姿态和万千变化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天仙的作为,简直 不由的有正常大脑的男人不上钩。 当然我也知道很多男人并不是真的动心,他们愿意花时间精力去追逐一个女 孩子是因为实在无聊或者有更直接的目的。遇到这样的人我良心的内疚会少很多, 与他们斗智斗勇更是其乐无穷,在保证我不吃亏的前提下我觉得这种游戏最能考 验人的智力和耐心,当你的表现让他们产生“这个女人终于上钩了”的窃喜时, 我会在心底放声大笑,然后回戈给他们致命一击。我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混着,把 一切搞到一团糟后再甩手离去——这已经成了一种生活中的乐趣,全凭兴致。其 实我是很想过一些高尚而有意义的生活的,但这种愿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实的烂泥不停从各个角度溅满我全身,让我感到如果不溅出更多污泥到别人身 上,那就是对自己犯罪。对我的生活最确切的比喻就是我在烂泥里来回趟着,弄 脏别人,但更多的弄脏自己。 然而没有人生来就是恶魔,恶魔也是由洁白的天使堕落而成的。我有过做天 使的时光,那是我一生中永不再来的好日子。那时候,我和一个叫andy的男孩子 在一起。我们平静的相守了3 年多,平静得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平静得我们都没 有意识到那其实是我们青春最美好的岁月,是漫长人生里唯一没有被污染的一段 记忆。 (四) 那时候我才19岁。简单的象一张白纸。 (五) 19岁那年我有个女朋友叫伶俐。“朋友”这个定义如果现在来下我会毫不犹 豫的把她排除在外,理由以后我会说到。但那会儿大概是因为平时在一起玩得多 一点,就觉得是很好的朋友了。她喜欢了一个男孩子,想约他一起吃饭,所以就 要找个借口;借口找到了,又不方便一个人去,所以拖上了我和其它一大堆不相 干的人。我对这些事情是很懵懂的,只觉得有趣好奇,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去赴这 个饭局,想看看她喜欢的这个年轻记者是什么样的人。 看到他走进来,我的脑子顿时“轰”的一下,象被棒子狠狠敲中了后脑,头 晕目眩。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见钟情的经历,以后跌跌宕宕的感情生涯 中,再也没有过这样如雷轰顶的感受。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起爱上了他。 (六) andy,年轻的andy,英俊的andy,有着浪漫气质的andy,有着茫然眼神的andy, 穿着长长风衣的andy,半长头发的andy,坐在角落的andy,微微昂着头的andy, 不爱说话的andy,才思如涌的andy,中文系毕业的andy,在电台做记者的andy, 这样一个人,符合了我年轻时对爱人的所有要求,现在他就在我对面坐着,沉默 不语,稳如磐石,光彩夺目。 (七) 我先说说这个人对我将来的影响。这是我多年以后才能够心平气和地总结出 来的。 在我19岁的年纪里对世界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看法,对爱情也同样没有。学校 里传传小纸条、操场上散散步的事情都干过,但与和andy见面的意义相比都立刻 灰飞湮灭,渺小得在阳光下也找不到一点影子。我倾向于这个结论:是andy让我 真正懂得了什么叫爱情,他是我人生中的firstlove.还不止这些,他的喜好甚至 影响了我将来的爱好兴趣及人生理念,虽然后来我已经把这一切远远放大和发展 了,但启蒙者毫无疑问是他。比如对摇滚乐的爱好——我从他那里第一次听到崔 健和披头士的歌,几年后我自己就去组了乐队;比如开始写诗——后来我写了七、 八年的诗,但第一首就是那时候写给他的,我还记得诗的名字叫《我有些话想说》; 比如对哲学和西方文学的爱好,他推荐给我的第一本书是《尼采诗选》,这本书 极其精彩以至于我没有再还给他而是自己留下了,第二本是茨威格的《异端的权 利》。这是本惊人枯燥而有趣的书籍,在此之前我不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有耐心去 看这些非通俗作家的史记性作品,可事实上我不但看完了,而且还从此发生了浓 厚的兴趣,还给他这本书的时候上面已经被我细细地写了很多批注——这个习惯 也是第一次出现,以前我从来没有看书看到激动地要做批语的地步。 还有,还有。 还有他爱吃辣。我们家是没有人偏好这种口味的,但现在的我已经到了每餐 无辣不欢的程度,这种饮食方式完全是那时候被他带出来的;还有他的行路习惯, 他喜欢随身携着WALKMAN ,上班的一路上边骑车听磁带,对周围一切车水马龙充 耳不闻。这种经典形象对我的影响就是我在攒够钱的第一天就去买了个和他品牌 一样的随身听带在身边,一直带了6 年换了3 个。还有他的姿势。他坐在椅子上 时喜欢懒散的跷起腿——不是把这条腿的腿弯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处,而是把脚 脖子部位搭在另一条腿上,跷起的那条腿与地平线是是水平着的。我对这个andy 式的姿势迷恋到无以复加,乃至暗地里也开始学习模仿。很显然女孩子这样坐是 很不优雅的,在公众面前我非常注意不出现这副尊容,可只要是自己在家,我就 会不由自主用这种方式翘起腿,同样懒散地靠在椅子里看书或电视。这个坐姿居 然一直被我沿袭至今,而且现在我正用这种姿势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敲打键盘。 说实话在写这段文字之前我还没有意识到andy是给了我这样多影响的。而看 看上面被我列举出的种种数条,不由得对自己再次目瞪口呆。 (八) 年轻时候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丑小鸭,漂亮是谈不上的,也许稍微有点特别, 但这种特别是要长期相处后才能体会到,总之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引起别人的特别 关注。 但我觉得伶俐很漂亮,瘦高的身材,长发过肩,有一张狐狸般妩媚的脸庞, 最难得是她能歌善舞,多才多艺,还在电台兼一份时髦的差使:点歌节目的主持 人。这也是她得以认识andy的原因。 我知道有很多人喜欢伶俐,她在我们还没有觉醒的时候就已经是颗灿烂的明 珠熠熠生辉。这么风光的女孩子会去喜欢andy这样的人,顺理成章而且也非常般 配,所以在那个初见的饭局上我除了第一时间里晕了一阵后就很快冷静下来,静 观事态发展。 (九) ——忘记说了,我有个优点是冷静:哪怕心里已经惊涛骇浪、沸反盈天,可 表面上绝对是冷静和不动声色的,这种冷静帮了我不少忙,但最终也害了我,那 是后话。 (十) 伶俐请客,点了很多好吃的菜,我开始埋头吃菜,不理会周围的莺歌燕舞。 桌子上莫名其妙有好多人,到底是那些我都记不清了,一个女孩子为了追求喜爱 的人要花这么大本钱、找这么多人陪斩,我感觉似乎有点不值,可该怎么办我又 没有其它主意。我的心思全在那个男孩子身上,虽然没有抬头,却竖起耳朵捕捉 来自于他的任何一点响动。andy似乎不是个很爱说话的人,按说他这么年轻意气, 又有份风光的职业,应该很容易滔滔不绝的成为一群人瞩目的焦点,可他不。这 点骄傲或者说矜持加深了我对他的好感,同时我沮丧地想,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任务就是陪吃饭,成为这出喜剧的背景之一。 结果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 (十一) 可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生有很多谜,无法解释,难以预料,不合情理,突如其 来。 以前我很爱做一种游戏,就是抓住身边随便任何一样东西自己和自己打赌的 那种,说白了也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比如我会在等车时盯着马路对面一个小脚老 太太在心里嘀咕:如果她在绿灯变红灯之前还过不完那个路口,那就预示我以后 的婚姻不会幸福。结果她在等最后一辆车开过去的时候信号灯由绿转红,我恼怒 地掉过脸去,仿佛我以后一生的不快乐都是因为这个没及时过完马路的老太太。 又比如我会在乘电梯的时候默数,要是其间电梯直升至我要去的楼层而没有中途 停下来,那就预示我将会活到80岁,要是单层停了,我只能就活到50岁,要是双 层停了,我大概哪一天就得暴死——揭示的结果全凭我心血来潮随意定夺。 这种游戏风险很大,按这种预测我好几次差点出不了电梯门就该死在里面。 可有段时间我对这种游戏着了谜,就喜欢用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来决定我一生所有 的大事,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它简直随心所欲、不准确之极,我的生活要是按它 的推理就简直没法过了,可我居然着了魔一般乐此不疲。 这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其实年轻的我早就睿智的预感到将来生活的动荡不安 和不讲道理,并为承担这一切痛苦的后果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现在接着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们一大堆人吃完了饭,闹哄哄从饭店里涌出来,大家就扎堆儿讨论下一步 该去什么地方。我和这些人不大熟悉,也懒得凑热闹,于是躲到稍远的一棵树下 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走过去之前我瞟了一眼andy,他远远站在另一头,与我隔山 隔海,正仰着头看天,那幅剪影非常有视觉冲击力。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难受了一 下,转开目光,掉头靠在树上。秋天的夜晚非常凉爽,树叶沙沙响着,我垂着头, 用脚拨弄地上渐渐枯黄的小草。我又忍不住做游戏了,我总拿不着边的事情来做 游戏,这样它就不会太快兑现出一个可能会自相矛盾的结局。 我用脚拨拉着 碎草开始幻想,这个andy,一个晚上几乎都没有向我看一眼。如果他这时候走过 来和我说句话,那就说明我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或者说,会一个无比美好的将 来。游戏正由于它的不现实而变得让人可以接受,我也因为这个想法的不现实而 觉得这个赌打得对我没有一点压力。我愉快地漫无目的的幻想着,没有抱任何一 点点指望。 可是这时候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我穷尽一个晚上奋力捕捉的 天籁般的声音,那是我以后漫长岁月里魂牵梦萦的声音,那是我最最最心爱的爱 人的声音。 他长长的影子走过来盖住了我的影子。 他的呼吸在我的耳边。 他说:“你一个人靠在这里,干吗呢?” (十二) andy,其实我很久以来就想写写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故事。可我写完了我其它 所有的东西却还没有写到你,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你,如何描述我们在一起 的日子,这些让我想起来就无比痛苦的日子。 我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单纯可 爱的小姑娘了,她的这段好日子从离开你那天宣告彻底结束。其后的生活黑暗、 混乱、漫无目的和步履蹒跚,充满了少量穷极无聊的欢乐和大量不可告人的痛苦。 我不再喜欢我的生活,我感觉自己象个奴隶,想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解放自己, 但结果却适得其反,我被命运的黑洞迅速拉扯、绞碎,而这种结局不可逆转,无 能为力,上天注定。 andy,我最初的爱人,我写着这些东西的时候,是我漫漫长夜里短暂的白昼, 是我严寒冬季里的微弱火苗,我只能在文字里抓紧你,抚摩你,我将再也不可能 得到你,用我19岁最纯洁伤感的心。 (十三) 我并不着急把这篇文章写完,哪怕写上20年。这种夹杂着喜悦和酸楚的感受 让我象在桑拿房和冷水浴中间来回奔波,忽冷忽热,晕头转向。记忆的片段在脑 海里噼噼啪啪闪着火花,却在我想伸手去捕捉时迅速消失。 我甚至回想不起我们之间的任何一场对话,不管是有意义的还是没有意义的。 全都想不起来。对于这场爱情我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是欢乐。在欢乐的巨 大焰火下一切阴影都消失殆尽,包括他有女朋友这个事实。 对了,我忘了说,我很快就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可是这回事我们从来不提,他有女朋友这个事实倒还不如伶俐拼命追求这个 事实来得更叫人操心。伶俐是太喜欢他了,以至于最后终于发现她其实做了一件 让她后悔不迭的、最最愚蠢的事情——让我与andy相识。 但她已经无力回天。 剔除了周围一大堆陪绑的人以后,活动圈子开始缩小和固定下来——我,伶 俐、andy和疯子。 疯子是电台的另一位主持人,负责海外乐坛栏目。他是典型靠自学成材的青 年,在钢铁厂里的广播室混了两年,终于凭一副天生浑厚的好嗓子杀进电台,为 自己博得一份比较好的未来。每天中午的电波上他用同样自学成才的英语踉踉跄 跄地介绍海外乐坛最新动态和上榜好歌,干巴巴带钢厂口音的英语散布在城市上 空,让人不忍卒听。可疯子有一幅诚恳的面容和一颗热情的心,他那么主动承担 了每次出去玩骑车带我的任务,无比愉快,健步如飞。 伶俐理所当然地坐在andy的车后面,心满意足。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四个呈现出某种奇怪的局面——夜晚的林荫道上树 影幢幢,四个人分坐两辆自行车上,沉默不语,各怀心事。更奇怪的是谁也没想 到开口去打破它,所有人就都这么耗着,耗着,耗着。 (十四) andy,其实我想知道的,是我今天这种生活状态的起因,究竟是不是因为你? 如同我前面所说你对我的那么多影响,是不是其实更深的是妨碍了我后来去过正 常的爱情生活、让我对感情这种东西永远抱了怀疑和胆怯的态度? 如果是,andy,那么你欠了我。你用四年的时间打破我对爱情的憧憬,而一 个女孩子的黄金时期里,能有几个四年? 你性格里有种最致命的弱点——优柔寡断。因为优柔寡断你失去了我,坠落 到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过的那种生活中去,而且从此无法摆脱。你是活该,andy, 我不同情你,我只同情我自己。我为自己后来那些灰暗的日子深深哭泣。我曾在 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失去了笑容。我不再知道什么是欢乐,我人生的字典越来越薄、 越来越薄,薄到只剩下一页。最后连这一页也失去了,残破的书页上只模糊看见 一个词:“忧郁”。 我在22岁那年深刻理解了忧郁的含义,并且从此后它再也没有离开过我。 (十五) 我不知道写到这里读者们是否已经开始不耐烦或感到不知所云。我的本意是 要描述一个纯洁的爱情故事,它纯洁得如此厉害,以至于整个过程没有索取,只 有付出,没有痛恨,只有热爱,没有要求,只有等待,没有一切肉欲纠缠、不在 一切道德边缘、不涉及任何复杂关系——可是现在我写下的只是一堆荒唐杂乱没 头没脑的呓语,完全看不出情节,也没有把任何一件事情和关系交代清楚。 我没有说清楚我和andy相互爱慕却始终不肯开口…… 我没有说清楚伶俐对andy的表白最终落了空…… 我没有说清楚andy其实一直在我和他女朋友之间做着漫长而摇摆的选择…… 我没有说清楚我在这个选择中最终得到的是一片虚空…… 我其实什么也没有说。我对自己这种东扯西拉的写作方式感到极度不满却无 可奈何,因为这个大脑至此已经不再属于我,而是完全陷入了不可救药的一片混 乱之中。 (十六) 暂时撇开这些,我想先谈谈我对等待的看法。 我这一生中最痛恨的事情就是等待,偏偏我面临最多的恰恰也是等待。等待 这种东西叫人不堪忍受,它冷酷、枯燥、没有尽头,让人心神不定,寝食难安。 而这还不是最最糟糕的,最最糟糕的是它的副产品——希望。 希望、希望。每当我想起这个词就要深深叹息。它给人带来的折磨和侮辱叫 人一提起它就不寒而栗。它让我们因为有梦想而在这个世界上受苦和忍耐。最残 酷的是,你受苦与忍耐得来的往往并非是你想要的结局,它完全走向你愿望的反 面,我们给它一个名称叫做“破灭”。这种漫长等待后得到的破灭是如此完美, 令人浑身颤抖,痛不欲生。诗上说,一条河流因为发现云和树的倒影其实并不是 真正的云和树而备受打击,故而那种破灭是黑暗里永远消失的风,是去了就不再 回来的风。无论结果如何,人们的激情就这样在等待中消耗殆尽。 (十七) 现在我要开始说“纯洁”的含义。 我与andy之间有一个奇迹——我们相处3 年多,耳鬓厮磨,朝夕不离,但居 然连手也没有拉过。 不骗你,真的。我们做完了恋人们该做的其它一切事情——上街、看电影、 吃饭、逛公园、写诗送给对方,在小屋里谈心歌唱……这些事情我们都做,惟独 没有任何形式的肉体接触。有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彼此渴望亲近的欲望在空气中膨 胀,我们呼出的热气在亲吻对方,我们隐藏的意识在相互拥抱,我们说出的每一 句话在看不见的地方纠缠,我们忍受着来自对方的折磨,与道貌岸然的面具苦苦 抗衡,辛苦万分。 而矜持的他,冷静的我,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同意一句话:一个人最大的优点,往往也是他最致命的弱 点。没有人会说“矜持”、“冷静”、“理智”、“能控制自己”这些表现是缺 点,而事实证明在我们之间正是这些优点残酷扼杀了本该萌芽的爱情,让它在猜 测与怀疑的黑海中永无出头之日。 (十八) 不,不对,我们有过接触,2 次,我记得很清楚。 一次是一天晚上,我们在他的小屋里聊着天,谈起舞台化装之类的话题,我 笑说不知道他这么漂亮的人要是在舞台上化起妆来会是什么样子,他立刻提议: “你不是带了化妆品?不如试试好了,我还从来不知道自己那样会是个什么样子 呢。” 我诧异,随即就觉得兴奋好玩,于是翻出随身携带的一些日常妆奁,小心翼 翼地给他上妆。——先是粉底:柔滑的粉扑在他清秀的面庞上游荡过去,细腻而 洁白;接着是唇膏,我的唇膏颜色清淡,然而作用于他苍白的嘴唇上也显得分外 触目惊心;最后是眼影,我用手指点了一点褐色,轻轻按上他的眼帘…… 这一刻我指腹0.1 平方厘米的地方与他的皮肤有了第一次真实的接触,他热 烘烘的呼吸在我手腕处沉沉环绕着,让我在这双微微闭起的眼睛上不免逗留了过 多的时间,心醉神迷。 简单的程序很快结束,当他抬起头看我,我惊异自己创造出的这份作品,andy 在灯光的照耀下一张脸唇红齿白,轮廓分明,男性的帅气与女性的柔媚完美融合, 一刹那间让我想到尊龙饰演过的妖异美丽的《蝴蝶君》。 这是一次。 还有一次是我们到公园划船,靠近渡口上岸的时候他先跳上去,然后回身对 我伸出了手,我想也没想顺理成章地把手交给他,他一用力把我拉了上来。这是 我们两人首度全面、大幅的肌肤接触,这个细节让我在随后的一天里都兴高采烈、 欢喜莫明。 两次。再也没有了。我们相处过程中得以亲近的时光,就这么两次。 我怀疑,这也是我们能找出让彼此接触的唯一两次冠冕堂皇、能说得过去的 机会。 (十九) 我再一次停下笔,andy. 短短的这点文字我停下了三次。我真的不知道还应 该写些什么——在无法和你相见的日子里写下这篇文字做为礼物,你是否感到欢 喜? 我从岁月海底勉强伸出头来大声呼救,奋力挣扎,却发现记忆的藻类早已缠 遍全身,让我难以呼吸。 (二十) 写作这种娱乐方式在我身上的历史已经很久了。 我从四年纪开始写第一个连载日记,记叙我如何通过侦察找到隔壁家养了一 条小狗这个事实。初中时期正式开始写小说,第一部是续《红楼梦》的后四十回。 我得承认《红楼梦》这部小说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在读了原著无数遍情况下我又 找来了许多《红楼补梦》、《红楼遗梦》、《红楼后梦》之类的的评论、重写等 版本的书来看,越看越生气,这些人都写的叫什么啊?简直是活活糟蹋曹雪芹。 于是我在愤怒之中开始自己撰写红楼梦的的续集,近一年的时间里写了快二十个 章节,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那一年我12岁,第一次写长篇。应该这样说, 是《红楼梦》培养了我写长篇文字的耐心。 这样分析起来,我写作方面受到的影响还有很多。比如我从张恨水那里学到 了用平实的语言去说话,从金庸那里学到了故事要有情节性,从张爱玲那里学到 了观察事物要仔细,从唐诗宋词里学到了对感情表达的曲折,从莎士比亚那里学 到写作要有诗歌般的韵律,从毛姆那里学到作品应带有人性的光辉,从欧亨利那 里学到要有幽默和戏剧性的结尾,从海明威那里学到故事要展现的高潮与力度, 从米兰昆德拉那里学到要把个人放到社会的大环境中去解析……最关键的是,我 认为要成为一个好作家绝对应该多读哲学方面的书籍,它会让把你世界的规律看 得更为透彻,同时教给你最简练和明确的语言表达方式——如果你想说“我困了, 我要睡觉”,那你就说“我困了,我要睡觉。”其它任何多余的修饰都是废话。 我觉得在语言简洁干练这件事上我在各类哲学家身上受益最多,我习惯了这种明 确肯定的表达方式,以至于以后一看到有无数修饰性名词的、定语无限长的句子 就会浑身鸡皮疙瘩乱起,同时眼睛感到噎住般的难以下咽。 那么这样说起来,是不是我广汲百家之长、文学水平已经达到一个常人不能 企及的高度了?错!!事实上我的文字一塌糊涂,结构混乱不堪,语言罗里罗嗦, 情绪难以把握——以上正常的推理得出一个完全相反的结论,再次证实了哲学给 人们设下了无数充满悖论的陷阱,不能傻乎乎地去相信。我的大脑在被哲学思想 清洗干净的同时也深受其害。 ——最主要就是,我不再认为生活是件有意思的事情,或者说写作是件有意 思的事情。 道理很简单。人类的情感已经被大而化之的概括为四种形式:喜、怒、哀、 乐。这种分类我认为很有道理,象绘画中的三原色,相互怎么调和也跑不出这个 圈子。文学作品做为为生活服务的一种工具,表现的也就是这些东西。大家用各 种语言、各种形式、各种体裁说了那么多年,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这些?假如你已 经理解了这几种感情,那就不需要别人再唠唠叨叨和你烦了——也许你们的程度 有不同,也许他们的角度有不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穷其一生,反复体会和 咏叹的也就这几种体验而已,对这些东西的证明在生活中俯拾皆是,你随便想想 就会明白。这样看起来,写作不免完全是一种不断重复的、没有意义的工作,是 老奶奶的裹脚布……不,是裹尸布,充满了救世济人的矫情的臭气,完全无法完 成对人类灵魂的救赎。 救赎,是的,救赎。人在堕落的一生中并不是完全没有爬起来的机会的,每 一次纯洁感情的出现都是对你人生的一次净化和救赎,就看你能不能抓住它。而 这种机会在枯燥漫长的人生中将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以后的岁月就是对过去 生活的不断加深和重复,甚至连受苦的乐趣也完全丧失,生命完全变成一种有气 无力的煎熬,一种无可奈何的等死——这时候,你或许可以说你已经从泥潭里爬 出来了。 你从泥潭跳进了油锅。 (二十一) 以上这些言论18岁以前的孩子们不要看,世界很美好,我完全是在胡说。 (二十二) 你们看,这本来应该是一篇爱情小说的,可现在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要是高考作文一准不及格,因为明显已经离题万里了。 可我相信andy会明白,他会知道我这些话里没有一句在瞎扯,我对他的感情 永远包含着那么多、那么复杂的东西,因为他对我的影响,实在也是有那么多、 那么复杂的东西在里面的。 (二十三) 伶俐在andy拒绝她的3 个月以后突然结婚了,未婚夫是她高中时候的同学, 读完研究生后回来娶了她。 伶俐对这件事情表现出极其的幸福的状态,本来后期我和她已经没有什么话 说,可她一再主动对我提起她这位“青梅竹马”的爱人,说他们的爱情是经过时 间考验的、相互忠贞的、浪漫无比的,这种婚姻实乃天作之和,顺理成章。我完 全明白她需要在我面前做出的挽回面子的这种努力,于是非常好地配合了她,对 他们的结合一再给予祝福,仿佛我们从来不认识andy这个人,也没有发生过她偷 偷往andy独居的小屋门口送鸡蛋的事实。我庆幸自己可以不用再面对伶俐这个插 曲,这使我和andy之间的关系得以更加亲密无间。 告诉andy伶俐结婚的事情后,他吃惊地笑,那神情既得意又失落——得意是 他的拒绝居然使一个女孩子那么快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幸福,失落的是伶俐居然没 有再坚持,而是这么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他,andy好象多少感到有点不过瘾。可我 的心情太好了,好到没心情去讽刺他这点花花肠子,我只觉得我们的前途坦坦荡 荡,一片光明,值得人们纵情高歌。 要特别提到的是,在andy给我巨大悲伤以前,也曾经带给我过一次巨大地欢 乐,那种欢乐是我以后再也没有体会过的,如果没有这次欢乐的对比我后来的痛 苦也不会如此剧烈——他在不久后告诉我,他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 他们分手了!终于分手了!!他们终于分手了!…… 一时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词语,它们不受控制地涌进我 的心里争先恐后、乱做一团,我想起了“翻身农奴把歌唱”……我想起了“终于 等到这一天”……我想起了“十年媳妇熬成婆”……我想起“坚决推翻三座大山” ……我想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 是啊,你们可曾见过那一刻的蓝天吗?蓝得如此澄净、透明,它的颜色是亘 古不变的那种美丽——多么美丽啊,云朵在这样的天幕下上演着宏大歌剧,《欢 乐颂》的旋律响彻云霄,所有的自然界的物质都在为这幕歌剧做背景。风是无可 比拟的温柔,咯咯笑着抚过我的脸颊,在上面留下祝福地吻,灰喜鹊在晴空中飞 过,长长的尾巴象一只小孔雀向我开放;树木是欢迎的卫兵,街道上人们都在微 笑,汽车喇叭是鸣响的礼炮,微笑着看我被巨大的喜悦弄得呆头呆脑,不知所措。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扬眉吐气。我认为我的人生从此后就是一片锦绣、 灿烂光明。 (二十四)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觉得恼火而纳闷——为什么那么多人说我的小说写得比诗 要好?小说是什么东西?是我胡编乱造出来解闷用的,里面充满了大量臆造和想 象的情节与情绪,有很多是纯粹地东扯西拉和胡说八道,可这样的玩意也有人说 好——说比我的诗写得好!简直是狗屁不通。诗歌在我心中的地位很高,我写出 来的诗歌都是很严肃的,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你可以说我写得不好,这个 我绝对承认,但你总不能说我的小说比诗歌还要好吧?那简直是在拿我的心血打 水漂。 我写的诗不多,但有些词句自己非常喜欢,比如:“我的感情都是虚伪的, 却被你们牢牢抓住” “心总要最后挣扎一下,才会变成石” “花的颜色改变了,因为它受了伤,也伤了别人” “黑夜是好的,我是安全的,说谎是好的,我是自由的” “我剪去长发,给你黑色;我哭干眼泪,给你血红” “你的名字像窗户上的月亮,走过来,走回去,挺亮的亮”…… 多漂亮!!我敝帚自珍,百看不厌。 当然,对诗歌的喜爱也仅属相对。总而言之我对语言或文字这两种表达方式 都抱不信任态度:它们是十足的两面派,完全受你操纵,没有一点点主见。举个 很简单的例子:你现在可以说明一个观点——爱就是一切。只要你会说话,这个 论点就很容易被证实,你完全可以阐述“爱”在你生活中的巨大作用和非凡意义, 告诉人们没有爱的动力你什么做不成。 但是你也可以在下一秒钟完全推翻这个观点——人可以相信一切,就是不要 相信爱。这玩意在生活中毫无用处,最不可靠,其它任何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都 比所谓的“爱”要来的实际和稳当些。 这就是文字游戏。一件可以被做为“游戏”的东西,你怎么能把它当真。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音乐或绘画这些艺术形式在境界上要比文学高一 个档次,它们是不可被具体触摸与感知的,你对他们的任何共鸣在你将它说出口 的一刹那间立刻烟消云散,你所能讲出口的不会是你所能感知到的那种东西。 “它们永是过去”。 (二十五) 我在和andy分开后写了一辈子里最多的诗。现在看来完全蹩脚和直白,但我 的那点伤心事全在里面了。有一天我趴在桌上对着刚写好的一首诗发愣,伶俐凑 过来看了一眼。我没有告诉过她我和andy的任何进展,但她立刻就从诗句里看出 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淡淡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在andy那里总归会有这么一 天。” 我本能掩饰:“你说什么呢?这是写着玩的……”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浮出一个表情复杂地微笑,转身出去了。 我残存的一点自尊和坚强轰然倒塌,无地自容。 (二十六)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多么脆弱,他们彼此需要,却在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 深深断层。如果没有机会去触碰它,那么人们将长期保持着相亲相爱的表象,可 一旦某天刺中你以前没有意识到的痛处,这种关系立刻就会发生脆性断裂,在一 瞬间被摧毁,无可挽回。 我们四个就是这样,混在一起打发了了相当长的时间后,终于一个个不可避 免地离开了。 首先是疯子,一天晚上活动结束后,他执意要我在回家前到他住的地方去看 看。我无可不可的去了。疯子住在钢厂的破败的宿舍里,小窝里堆满各种盗版CD、 磁带和英语自学丛书。整个晚上他手忙脚乱地向我推荐各种海外最新音乐,给我 看他翻译的英文小说和寓言故事,虽然整个谈话过程始终穿插着大量这一类的题 外话,可我还是听明白了他拐弯抹角的意思——当这种意思越来越明显的时候, 我果断起身宣布:“我要回去了!” 疯子楞了一下,失望的表情油然而升。他闷闷不乐地站起来送我回家。我有 点不忍心,又主动提出把他翻译的一个寓言“蚂蚁与大象”带回去拜读。他把抄 写得工工整整的手稿交给我,脸色好看了一点。在走过黑暗的楼道时,疯子不由 分说握住我的手:“小心,这里黑得很……” 这只手掌有我希望的那种力度,施与者却不是我希望的那个人,黑暗里我惆 怅了一秒钟,抬头却发现andy的面容在楼道前方闪闪发光,脚下一阶阶楼梯奇迹 般看得清清楚楚,我毫不犹豫挣脱疯子的关心,客客气气地说:“我能看见,谢 谢你。” 我健步如飞奔下楼梯,把疯子丢在黑暗中发愣。他并不是个愚钝的人,在遭 受这种打击后就悄悄地从我们的圈子里隐退了,从此疏于联系。直到现在我还能 从电波中听见他用浑厚嗓音主持的节目,还是海外乐坛的栏目,还是结结巴巴的 风格,但他生命中与我们的一段关系从此算划上句号了。 接着是伶俐,到后来她已经不在我面前提到任何关于andy的话题。我始终不 清楚她对我究竟抱了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后悔?冷淡?憎恶?还是等着看笑话的 心情?——不幸地是我居然真让她等到了,她眼睁睁看我被丢进冰窟,浑身湿透, 欲哭无泪。此时她连维持表面的若无其事都做不到,她怀着自己想要的结果心满 意足地从andy和我身边永远离去。 (二十七) ……慢着!我刚才回头把前面的文字看了一下,忽然跳出个念头:你们该不 是以为我在指责andy吧? 不,不,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如果以上章节让你们有了这种完全不对的想法, 那么我会马上删掉全部重写。 我从来没有过要指责他的企图。性格决定命运,我们之间的这种结局可以说 完全是命运指使的结果,令人压根没有反抗能力,完全是被迫着各自落入不同的 深渊。当时的他也许与天使是一个含义,但并不是完美无暇——比如他很会花言 巧语但从来不甜言蜜语;比如他想法诸多但几乎不付诸实施,比如他长得不错却 连续一周穿同一双鞋…… 当然这些全没关系,我后来遇见过很多更会说话、更有理想、更加英俊而且 每天换鞋的男人,但他们都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那些忽大忽小的恋爱并没有影 响andy在我脑海中眷刻下的影子,并且历久弥新。大家知道成年人的爱情越到后 来就越功利,小心翼翼,互相比较,仔细计算,患得患失,直到最终彻底失去激 情,领张证书胡乱凑合在一起完事。 可是不管婚姻如何,人一生一定要有一场纯粹的恋爱,就是那种完全不计后 果、没有功利目的的爱情:不看过去,不想将来,只为这一刻相爱,只与这个人 相爱——“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惟独如此,才能体会爱情那种濒死的巨 大欢乐,才不会在老之将至的时候感到空虚后悔,才会在走入将来婚姻后保持平 静淡然,心如止水。 这些,我们做到了吗? (二十八) 我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直到现在,忽然发现我必须写到那个关键的的地方 了,那个我拖延至今总也不想描述的场景。 也许我一直在期待这一刻来临,带我重温那让人难以面对的一天。 (二十九) 我们相识在一个秋天,离别在另一个秋天。 (三十) 一个深秋的下午,我在andy居住的大学校园里听一堂建筑学方面的讲座。听 到一半,忽然收到他的传呼。那时候的我们是每天要通话的,看见他的召唤,我 悄悄溜出来找公用电话。可惜那个会场附近都没有,我顺着路走了很远,以至于 再走一半就可以到他租住的小屋了,这时候一个念头忽然跳入我脑海,我想,为 什么不干脆直接去找他,给他个惊喜呢? 我这样做了,并且为这个念头付出惨重代价。 andy的小屋在校园深处,旁边是一个大大的人工湖,常有状似白鹭的鸟儿在 湖心岛上游戏栖息,非常美丽。我愉快地走近他的居所,心无城府地一把拉开大 门冲了进去,一声呼唤几乎脱口而出…… 屋里不止他一个人。 他那位“已经分手”的女朋友正裹着被子躺在床上,而andy,我的救赎者, 蜷坐在傍边的一张椅子上抽烟,屋内烟雾缭绕,录音机里放着吵闹的音乐,整个 气氛沉重而压抑。 三个人都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呆在那里。 他骗我。我太相信他了,他骗我。我想。 我回过神来,把拉开的大门小心关好,然后掉头往回走。走了没几步,andy 从后面追了上来。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 “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我笑。 他骗我,他说他们分手了。他骗我。 “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样子,我们……在吵架……” “是吗?”我笑。 他骗我,他从来没有和她分开过,他骗我。 “……” 我笑。 我的不动声色让andy很糊涂,也把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他只能默默在身 边陪我往外走。此时的我心里只有反复一句:他骗我,这个我寄托了全部爱情的 人,他骗我,他骗了我。 andy,我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 然而更加戏剧的场面发生了,一个女人的的尖叫猝然在身后响起:“andy! ……” 声音如此凄厉,我们俩惊吓地同时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他的女朋友站在远处 发抖。深秋了,天气那么凉,她披散着头发,紧紧裹着一件棉大衣,两手抓住院 子的铁门——离那么远我还是能清楚看见她在发抖,浑身颤抖。她用非人的嗓音 大声狂呼:“andy!你回来!你回来!!……” 怎么会这样。我闭上眼睛,怎么会这样? andy下意识向她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望着我。两个女人在 命运的两端,一个疯狂,一个安静,而他在中间站着,如此孤苦无助。他看看这 边,又看看那边,一瞬间我在他眼睛里读到了绝望。 我必须做出决定,我不能让爱的人为难。 我对他说:“你回去吧,那边更需要你。” 他犹豫:“你呢?” 我非常体贴地笑:“我没事的,回去了。” “我呆会电话给你。” 疯狂还在继续,我看看那个捍卫爱情的女人,摇头说:“不用。”我的微笑 自然而美好,我把自己从天平的一端撤下来,让它势不可挡地做出原本该有的选 择。 我转身走开,他没有阻拦。 这一段林荫道并不长,拐弯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andy沉重的背影在一步 步往回挨着,一步一步,低着头,那样缓慢,那样艰涩。 我知道,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三十一) 秋天的校园很美丽,沿着长长的湖堤有许多柳树,一到春天它们就会垂下万 缕丝绦,千姿百态,迎风摇弋;湖边的石凳上落有厚厚地黄叶了,天气这么凉, 恋人们也不再坐在湖边窃窃私语,他们也许会把宿舍里的窗帘放下,钻进同一件 大外套,然后沏一壶茶娓娓谈心。 andy的传呼来了,我低头看一眼,没有理它。 走过湖边就是操场,左边是跑道,右边是草地。跑道上还有长跑的学生,穿 着背心短裤在一圈圈兜着,头顶上冒着热气,口中呼出的白雾已经比较明显了。 旁边的小树林里两个女生捧着书在低声背诵,衣裙朴素洁白。再旁边是宣传栏, 橱窗里的海报用大大的墨笔写着——土木工程系周末舞会,欢迎参加! 传呼又响了,我按掉它,接着往前走。 再过去是学生宿舍。几栋红砖小楼整齐排列着,外面晾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 门口的小卖部有新做出的面包摆在柜台上,在寒冷的秋天的下午显得分外亲切与 温暖。某个窗口里飘出罗大佑的歌,《追梦人》,几个男声在大声地跟着唱,掩 盖了罗氏本来磁性的嗓音。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摆着蹩脚的艺术照片,上面的女孩 用完全不适合她的姿态与表情微笑着被定格。 传呼再次响起,这回我连看也不看。 转过一个弯是气势恢弘的教学楼,有着几十年的风雨历程,端庄大气,巍峨 美丽。它是完全对称的带点维多利亚式风格的建筑,窗口很大,可以看见上课的 学生们在抬着头听老师说话。教学楼两边有高大地行道树,一看就知道知道长了 几十年。脚下的黄叶被踩的喀嚓作响,这样的季节里是扫不干净的。 传呼仍然坚持不懈地响,我看到一架磁卡电话,走过去拨通了它。 “你在哪儿?” “我在回去的路上。” “你……没事吧?” “你那边有没有事了?” “没事了。” “那就好。”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听筒那边说:“那么,我再打电话给你。” “好的。” 我挂了电话,往学校大门走去。门口有许多卖书报和小吃的摊位,人声鼎沸, 热闹非常。我在一个报摊面前停下,买了份《青年参考》,继续往前走。 我从andy的生活里走了出去。 我完全崩溃了。 (三十二) 秋天真美丽。 (三十三) 谁能告诉我,什么东西可以拯救人生的颓败? 音乐?绘画?宗教?文学?……告诉你,全没用。我都试过,没有一样可以 把你从深渊里拉起来,它们只会在关键时刻更深地推你一把,让你看到更多比你 更加绝望的人,让你对自己的处境彻底丧失信心。 我组乐队,沉迷在暴烈的摇滚乐和疯狂的PUNK中,听迷幻电子、根源BLUES 和雷鬼,摇头摆尾,醉生梦死;我画油画,钉好硕大的画框,用刮刀把调好的颜 料狠狠涂抹在画布上,画空旷狭长的街道,画乌云密布的夜晚,画寂静冷清的房 间,画浪花翻涌的海滩,我的画上,永远没有一个人;我读佛经,着迷一样钻研 每个字,盘坐在床上,五心向天,捏个手诀,体会澄净空明的感觉,有段时间甚 至油荤免进,过午不食。 我发疯一样找来各种书看,把所有我以前看不下去的东西象灌水一样灌进脑 子,让读书成为每天必修的功课,不管看的是什么。 有用吗?没用。 真的,一点没用。 没有什么是可以让你逃避现实的。任何兴趣爱好和艺术形式注定只是生活的 附庸,它也许能够让你在短时间内躲进去清净一会,但这个脆弱的壳不是你的避 风所,你迟早要爬出来面对躲不掉的残酷现实。可能以后我也遇见一些得救的机 会,但必将无一例外的错过,我在岔路上越走越远,回头已经是不可能。其实每 个人都一样,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一场荒唐可笑的行为艺术,我们为自己的存在寻 找一个又一个理由,妄图用情感去解释一切,不幸的是,这世界不因为人的情感 而改变,你所有的努力和它毫无关系,它对你的一厢情愿完全视而不见。 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这篇小说了涉及了太多和故事本身没有关系的内容, 这一部分内容并不是完全没有目的,它是给那些不光对风花雪月的爱情感兴趣的 的人看的。他们可能愿意和我一起思考。现在我对世界最后一点好奇心就是“我 为什么要存在这世上”的问题——为什么?我一点弄不清,如果上帝让我在这里 走一遭就是为了使我体会痛苦,那么他现在目的达到,完全可以把我收回去了。 可我还活着,我写作,我思想,我争取,我放弃。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没有 意义,但却无法停下来——停下来又能做什么?象一堆臭肉一样烂掉?恶毒地躺 在街角,自由自在地散发臭气,露出腐烂狰狞的微笑,让所有人从身边掩鼻而过? 如果真能这样豁出去,那也就解脱了。我可以对天空仰起我的脸,用我此刻最最 痴呆和无所畏惧的神情。 让我忘了这世界,让这世界忘了我。 这一段叙述看起来有些混乱,但中心思想并不模糊:我要说的是当痛苦袭来 时别做努力,什么也别做,全身心去感受吧!——你的努力注定没有用,一个采 取别的方式就可以冲淡磨灭的痛苦,不是真的痛苦。不是。 (三十四) andy,你是否知道我在这里叙述着我与你的往事?你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生活 着,打开CD听音乐,桌上放着《射雕英雄传》和《新闻史》,你从冰箱里拿出瓶 装的矿泉水痛饮;你穿好套头T 恤,叼着烟,去洗手间对镜子梳头,哼你最喜欢 的民谣;你背上记者们都爱背的那种包,怀里揣着随身听,套好大头鞋出门,在 7 月的骄阳下赶赴下一个要采访的目的地。你不会想到,有人在这里悠然怀念, 把你从箱底翻出来,洗净风干,晾在记忆的浓荫里;你不会知道在那些漫长岁月 中,我是怎样被生活催促着踉跄前行,每次于岔路口面临选择时都会不自觉回头 去找寻你的踪迹——你在19岁的回忆中站着看我,洁白无暇,默默无语。 (三十五) 我们有幸生活在同样漫长的一天里,不幸的是我在日暮、你在清晨,我们之 间,是黑夜无法跨越的永恒的距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