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的诗歌时代 作者:玉骨 我想我错过了瞎子的诗歌时代。 认识瞎子的时候,他已经很少写诗了,但我知道他曾经以诗人的身份辉煌过。 面对一个写小说的瞎子,我同样关注他的诗歌创作。除了因为自己对诗歌有着比 小说更为浓厚的兴趣外,也始终认为一个能把诗写好的人,他的文字将比别人多 出更多的东西。最近和瞎子谈到他的诗,发现自己应该是有话要说的,可是当长 长一串诗歌标题摆在眼前时,我还是感到无从下手——从何谈起呢?瞎子说他 “大概是从600 天前开始写诗的”,到现在2 年多时间,这些诗歌沿着一条很清 晰的脉络成长起来,该从哪里切入,这让我有点发愁,我怕无论仅说到哪一点都 会显得太片面。 那就随便扯吧。 (一)诗歌的表达 瞎子的诗歌似乎有过一个很辉煌的时代,从日期上来看,有一段时间写得相 当顺手,并且情绪已经开始以近似日记的姿态出现,他习惯了这种表达方式并且 运用熟练得体。这段时期的诗很能令读者感到愉快,长短,节奏,韵律和叙述都 很舒服,让人看到诗人的触觉敏锐,目光专注……慢着,不对,我并不打算说这 些,我今天告诉瞎子是想谈谈他诗歌中让人感到局促和不充分的地方,恩,那么 就只挑些不好的来说吧。他成功的地方,看到的和评论的已经太多了。:) 说到挑毛病,今天把瞎子收在专栏里的一百多首的现代诗又再次通读了一遍, 这中间我总忍不住要笑——不是笑别的,而是笑瞎子对某些符号的执着运用和某 些细节的反复关注很有趣,它们大量重复于他的诗歌中间,相似的意境与陈述常 常使我迷失,不知道这一首和上一首、或上上一首有什么区别……举例说明吧, 比如“手指”或“指尖”,让我们看看它重复了多少次: 我们沉默而温良 手指并拢松开再并拢再松开 ——《在深夜长途巴士上》 左手挑拣碎片 右手挑拣碎片 手指保养得很好 ——《莱茵河的漂浮》 凌晨六点的呼吸 缓慢而平静 柔软如同你的手指 ——《凌晨六点钟的呼吸》 别用你柔软的食指抚摩我 爱人 那些食指们冰凉 ——《有关春天》 你柔软的食指 我总也握不住的食指 穿过窗棂 ——《梦魇》 别用眼睛戳我姑娘 小心你的食指 柔软的食指 ——《北京回忆》 正午一点 我看见你悠闲转动指尖 轻轻吹动一种蓝 ——《坐在楼梯拐角》 是的 你会飞走 在我捉住你的指尖以前 ——《我开始习惯了这种呼吸》 我穿过了那阵风 亲爱的 在你舒展的指尖变得可疑之前 ——《有关飞鸟》 刀锋般闪烁的指尖 藏在灿烂的花后面 ——《梦魇》 你总是以一种很优雅的姿势断裂 我却 笨拙而固执 象食指的指尖 ——《春天杂锦》 据说 妙谛在你拈花微翘的指尖 轻盈而优美 ——《释》 友好地伸出手 你的指尖冰凉而透明 穿过所有的缝隙 ——《空屋》 伸出你纤细的手指 触摸真实 透明而冰冷 坚硬的沉寂 ——《玻璃窗内的蝴蝶》 痛却都是同样的衣着 随意穿过 轻轻伸出指尖 随意穿过 ——《跳动的水晶》 细细端详我苍白的脸 指尖轻轻地掠过我的肌肤 我意外地发现彼此一样的冰冷 ——《最后的挽歌》 屏幕上有你的名字 指尖轻轻地抚摩你的名字 微笑着 让泪水潸然而下 ——《你的名字》 …… 哈哈,我每次看到这些,真的都要忍不住摇头叹气,瞎子啊瞎子,我知道对 于一百多首诗来说,把一些语句这样单独剔出来放在一起比较是不公平的,但我 却不能不说,正是这些大量重复的指代和描绘暴露了诗人想象力的匮乏和表达手 段上的无力。瞎子手下的指尖,永远是柔软、透明而冰冷的,而且还全都是食指, 哪怕来点大拇指小拇指也好啊……呵呵,这是玩笑了,但这些现象真的很有趣, 它让我在本来应该被感动的地方笑出了声。与此类似且大量出现的还有手掌、泪 水、花瓣、阳光以及各种形态的蝴蝶……它们充斥了瞎子诗歌的每一个角落,读 者几乎可以在他的任何一首诗里能找出我例举的上述这些符号中的一个或几个。 公平的说,这些诗歌如果分开来看,很多是非常优秀的,语言优美,节奏适度, 情绪饱满,但如果将它们集结成集,那么这么多相似的东西放在一起,无疑会对 诗人的作品产生非常大地伤害,它将作者缺乏手段、底气不足的虚弱之处彻底暴 露了。 这大概就是我对他说的表达上的“局促”——越在瞎子的全盛时期,这种缺 点越明显——他写得实在太顺手,以至于无法从中脱身。作为一个诗人,瞎子的 眼界还远远没有打开。 不过,瞎子早期的诗歌风格与后期已经有了很大区别了,我对他后期诗歌的 喜爱程度要超过使他成名的那些。早期的东西,敏感,精致,细腻而且煽情,那 些“疼痛”和“忧伤”很容易打动自己或打动别人,但这些“别人”是这样一种 人——他们只希望能找到一种载体来替代自己情感上的波动,当这些语句与他们 的想法类似时,他们就会觉得那是好诗,诗歌被拿来作为一种释放自己的工具。 这些读者关注诗歌表达他们自身感觉的程度,要远远大于关注表达作者本人 感觉的程度——谁会去管瞎子是如何理解来自冬天的寒冷与愉快,或对阳光下在 墙上移动的斑点的的沉思?……那种触动他们没有过,所以与他们无关。 我总以为,一个人,尤其一个诗人,必须放弃那种总想让感觉和大多数人达 成一致的癖好——怎么可能存在一种共同的“好”呢??凡是太过共同的东西总 是具有极小价值的,杰出的东西就是为了杰出——- 这一点对诗人来说尤其重要, 我们必须带领别人去发现这些,而不是单纯地寻求共鸣和认同,正如我对瞎子提 到过,一个了解了读者的作者就不会再为他们做任何事情了。所以,以这种标准 来说,反而是瞎子后来的一些诗歌让我更为喜欢,我们能看出他不仅仅关注着爱 情和忧伤,还有对自身漂浮的状态以及对“永恒的孤独感”的思考。这些诗歌也 许让他失去了一些浅层的读者,但毫无疑问却使诗歌本身具有了更大的价值。比 如: 凌晨两点半 我在休斯顿的心脏 它睡得很香 我醒着 很想给它两个耳光 ——《凌晨在灰狗巴士候车室》 很多手 交错过车窗 沉默 笼子里的电风扇嗡嗡震动 月台上总是空荡荡的 这个夜晚 呼啸穿过我的心脏 ——《梦见坐火车》 今天HEB热门推荐 99美分一棵保证 是白的 净重1.4到2.5磅 脉络3-15个之间 厚度不超过10毫米不 低于地狱 (那是一英寸的十分之一的缩写) 一共十八层 ——《精确白菜》 把车开过高速路桥洞的时候 路边的电子公告牌 提醒我现在是26度 请脱去你的毛衣和偏执 它的声音冷静得千篇一律 我一言不发 双手紧握方向盘 因为幸福而瑟瑟发抖 ——《有关幸福》 坐于楼梯拐角四周寂静 神态安祥 你用一把钥匙 开始敲打三十个春天 ——《坐在楼梯拐角》 这些语句已经相当精练和传神,它们具有了诗歌应有的语意和节奏,并且成 为自己的主人,它们支配着属于自己的赞成与反对。让自身具有了更多的“个性” 而不是“共性”——要知道,诗歌的“不明确性”比“明确性”具有更大的价值, 这才是诗人真正要说的,也是真正重要和有意义的地方。 (二)诗歌的排列 在读瞎子诗歌时我注意到一种现象,尤其在早期诗歌里,瞎子对诗歌的文字 排列形式非常关注,我说“关注”可能分量还不够,应该说是一种追求了。比如: 你怎么还没来呀 我手里的巧克力 已经 快 要 融 化 ——《妹妹的诗》 你的眼里没有诧异 我的笑容里没有恐惧 让我们 直 坠 谷 底 ——《这一次我决定放手》 这一次 我又轻易被诱惑 你 让我痛痛快快地 堕 落 ——《堕落》 突然凝固 锋利如刀的沸腾 切入 脚踝 切入 凝固 无法挣脱 ——《切入的脚踝》 对于诗歌的这种排列形式我曾有过思考,它究竟是不是必要的?或者说,它 这样排列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追求视觉上的建筑美,还是为了阅读中对语 气进行人为的分割?以前我也曾经尝试过写类似这样“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 记得有一首是这么写的: 《你就这样离开我》 天黑了 灯亮了 人倦了 茶冷了 歌停了 我睡了 风来了 花开了 云起了 雪落了 你走了 我哭了 整首诗外观排列得象大雁一样,暗示“你”就象大雁般从“我”身边飞走。 当时写完觉得很得意,认为达到了从内容到形式的高度统一。但是现在倒回头来 看,我却怀疑是否真的有这个必要了。诚然,它作为一种尝试可以点缀性地出现 在部分诗歌里,但如果大量采用,则容易反应出诗者对自己作品的不自信——追 求建筑美当然是目的之一,但恐怕作者更多的是害怕阅读者不能按他想象的口气 去断句。 比如瞎子的〈这一次我决定放手〉,里面“直坠谷底”四个字是分 开作为四行来表述的,我的理解是,瞎子想在视觉上造成“直坠”的直接观感, 又想让读者在阅读时能做到一字一句,体会他想表达的沉痛的情绪。他担心大家 不能理解他的意图,想亲自带领读者走向他设定的目的地。可这样做的诗者,也 恰恰是最无力的诗者,他没有能力让诗歌用文字本身的力量去征服读者,又担心 自己的描述不足以让阅读者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采用其它方式对读者进行围剿, 努力围合出一个空间,不让人们有别的选择。只能按作者设定的路线前进。 事实证明,这是最虚弱的一种诗歌手段,它使我们丧失了自己去理解诗歌的权利, 目光和诵读全被限制了,从而被迫接受诗者对我们施加的暴政。这样的诗歌和作 者都是不成熟的——诗是一种浓度很高的语言,它不需要任何辅助的、形式上的 东西来帮助它表达,它只需要语言本身。 庆幸的是,这种倾向在瞎子早期的诗歌中出现过一阵后就消失了,他做出类 似的探索和尝试,其后很快发觉了它的无力和不必要,因为后来的瞎子已经越来 越了解诗歌的本意,他以他的通彻和敏感迅速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三)诗歌的节奏 节奏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于每个人心里,如同音乐一样,长期受熏陶的人会容 易掌握并享受这种美,他们心中对节奏的概念与一般人不同。 诗歌亦然。长期读诗或写诗的人,对节奏的理解更为精准和独特,他们有着 属于自己的认同范畴,与诗人的血流速度和心跳频率有着隐秘的关联。这点我们 可以从瞎子2 年多的诗歌进程中清楚看到。99年的创作中,瞎子的现代诗创作还 处在低级形式,大部分恐怕只能属于“歌词”一类,对工整对仗、合辙压韵这些 东西非常讲究,每隔几句就要落在韵脚上,读起来抑扬顿挫到让人别扭(如《妹 妹的诗》)。有的甚至每段还带有提纲式小标题(带我走吧/ 以一种光滑和坚硬 的方式……带我走吧/ 以一种沉默和狭窄的方式……带我走吧/ 以一种冰冷和决 绝的方式……带我走吧/ 我已经不再是花——《铁轨上的花》) 这让我们联想起瞎子的古文功底,他曾经创作过大量的古体诗辞,对韵律的 概念深入脑海,无法拔除,所以在新体诗的写作上也无可避免地覆盖着古诗的影 子。这恐怕也是我前面所提到“眼界不开”的原因之一,古诗词的寄喻范围确乎 是很小的,一个看多了柳永纳兰的人,在创作现代诗歌的时候也喜欢吟风弄月, 这就不奇怪了。 恩,好象有点跑题,其实我是想谈谈瞎子有一个诗歌阶段中出现的语句重复 和连续排比问题,他用这种方式来增强诗歌的节奏感,效果如何呢?我们来看几 首: 阳光下 天总是蓝得刺眼 那些淡黄的小蝴蝶哪里去了 那些淡黄的小蝴蝶哪里去了 ——《四月的情诗》 多想把它们变成我的衣袖 会跟着我的呼吸 轻轻摆动 就算你飞走了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你飞走了又有什么关系 ——《我开始习惯了这种呼吸》 我的疯狂是你的谈资 我的忧伤是你的讽刺 我假装自己没有被击倒 我假装自己不是笑料 我假装自己 没被自己嘲笑 ——《迷恋风尘》 把阳光忘掉罢 亲爱的 让我 认真地靠近 认真地穿越 认真地崩溃 ——《象鱼一样活着》 事实上,在我近十年的读诗过程中,几乎还没有发现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加 深读者印象和固化诗歌力度的成功案例,能够打动我们的总是脱去一切矫饰后最 直白最直指人心的东西。这种方式我理解为是瞎子在某一情绪阶段的产物,是对 诗歌手法一种认真而谨慎地探索。——重复表达有时候能够加重语言力度,但更 多时候却只能起到削弱作用,它侵占了读者的想象空间,少了许多使其曲折反复 的意味。我们不能指望一首诗歌无处不美,无处不动人,它必须具有潜在的、能 让情绪起伏的节奏感。在不长的篇幅中,其实只需要很少一点美就可以被打动, 诗者能够抓住这一点,他就成功了。在我们的生活中,最大的事件和最小的事件 都有相似之处,只要作者理解他能把握的东西,那么水滴就足可以折射出太阳的 光辉。 瞎子有几首诗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举个例子: 我已经花了三百个夜晚 来打扫 这间屋子 所有的秘密都已经收好 所有的角落 我都用洗洁精抹过 用酒精抹过 用神经抹过 肯定不会有灰尘 以及回忆 你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对着我的疼痛 哈了一口气 把它擦亮 ——《打扫》 这个正午 阳光夺路而逃 我仓皇寻找钥匙 摸遍全身口袋 从一个空洞 迈向另一个空洞 同时泛滥于脚踝和头顶 水以及鱼 它们优游衣袖宽大 那些象燕子一样优雅的尾鳍 我决定丢弃所有的皮肤 跟随鳞片 医生说 这不过是 每个五月的习惯性溃疡 ——《回忆》 这已经是很动人的情诗,作者对节奏把握和情绪控制显得非常成熟与悠游了, 没有多余的比喻、没有形式的讲究、没有显得急切的表达,甚至没有任何想做出 解释的企图……只是陈述,朴素地陈述作者想表达的一切,并允许它们被读者捕 捉。 瞎子所领会到的诗歌的本质,我想大概是“自由”,它不应该受到任何限制 ——如果有,也仅仅受到诗人自己直觉的管束。生活中的人们只能梦想自由而无 法着真正得到自由,所以我们把这个重任交给了诗歌——让情感去自由地流露罢, 那些节奏与美,总会在你深呼吸的时候主动来依偎你的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