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 十一点,周回到了公寓。 电话有三个留言。 “喂,我是王洁,你的手机怎么老是打不通?如果明天有空,我们一起去看家 具。” 是周的未婚妻,下个月初就结婚。 “今天又这么晚还不回来啊……明天降温,多穿点衣服,晚上记得回家吃饭。” 说话的是周的母亲,从没把周的公寓看成是他的家。 “喂,我是王洁,明天早上我会再打电话过来。” 周松开领带,在电话架旁坐了下来。 清除了留言后,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明天是星期六了啊,但看来还是不得休息。 公寓不宽敞,虽然曾经是和一个朋友合住的地方。 朋友很早以前就搬了出去。 他走后周买了一台音响。 不是什么豪华的音响,只是一套组合式的,占不了多少地方,但是,一堆又一 堆的CD占据了地板上绝大多数的空间。 空出的地上刚好够放三四个坐垫。 不忙的时候,周喜欢收拾一下屋子,然后坐在地上听音乐。 但最近他一直都没有那样的时间。 与洁相识是一年八个月以前的事情,决定结婚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而结婚就 在三星期之后。 自己就要成家了。 想到这里,周不禁有一种奇妙的感受。 婚房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只剩下家具和电器还没有放进去。 今后就要和她一起在那里生活了。 周选了一张抒情的音乐CD,打开了音响。 具有爱尔兰风情的乐声悠悠响起,盈满了房间。 他煮了点开水,替自己泡了碗面。 吃面的时候,水蒸汽在镜片上结了层雾气。 他突然想起,已有很久没接到雅的电话。 几天后。 周还在办公室加班的时候,接到了雅的电话。 “喂?” “哟。” 雅的声音活泼泼的,像是要从电话里跳出来一般。 “是你?” “听出来了?” “是啊。” “了不起,我们有很久都没有通电话了啊。我想想,上次是几时啊?是我打给 你的吧?” “上次是我打给你的。” “啊,好像是,真不好意思,那时你是问我要你借给我的书对吧?后来,我有 没有还给你啊?” “你还好意思说,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你到现在还没还给我书。”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出国培训去了,你知道我这猪脑筋啦,一忙起来什 么都记不住,不好意思啊。” 她说着道歉的话,声音却还是明亮爽朗的,根本不像是有什么内疚之意。 “去哪里培训,那么久?” 他也不去点穿。 “法国啊,休息的时候,我还去了好多国家,很了不起吧。” 她还是老样子啊,得意起来就形诸于外。 “去了哪些地方?” “法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总之是好多啦,去了将近半年嘛,一到休 息天就出去转转,差不多都快跑遍欧洲了。” 原来已经有半年都没有她的消息了。 “去之前怎么连电话都没有打给我?” “名额一直都没有定下来啊,走之前也乱糟糟的,等想到要给你打电话,你的 手机又老是不通……” “不要找借口。” “是。”她立刻答应,“是我不好,对不起。” 还是没有什么歉意在里面。 “算了。” “嘻嘻,我知道是我不好,对不起啊。不过,我有给你带礼物回来哦。” “是什么?” “不告诉你,等你有空自己来拿。” “你住在你父母家?” “是啊,不然还能住在哪里?” 他微微笑笑。 “我最近会很忙。” “那就我让快递送到你公司吧,不过东西好大啊,怕快递不肯送。” “很大?” “是哦……你好奇了吧?” 说不好奇是骗人的,但他还是否认了。 “不。” “胡说八道吧,你肯定好奇了。” “不。” “算啦,不和你计较了。” 雅的口气软了下来。 周很想笑。 仅仅就是因为想笑而已。 周约了雅在单位所在大楼下见面。 他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几分钟下去。 说是让雅到了打他电话的,但是,他等着等着,突然有点心烦意乱。 工作的事情近来还算是顺利,婚房的布置也几乎全完成了,最近自己却总是觉 得心神不定。 部下是看不出他的异样的,大学时代的老朋友则取笑他是患了婚前恐惧症。 而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烦恼,本身也是足够让人烦恼的了。 离开了办公室后,心情有所好转。 今天的天气是九月该有的天气,不好也不坏,没有被谈论的价值。 周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来往的人。 戒烟后,等人的时候就有些无聊,一个人站在那里,也显得尴尬。 只是周已习惯了尴尬。 同事和部下有已经下班了的,出来时看见他都不失分寸地向他点头示意。 周也点头作答。 天边居然真的有晚霞。 那种黄色和红色搀杂得暧昧不清的天空,曾几何时,是周每天必看的节目。 周望着天空,他知道夕阳就在那里,而它即将下沉。 雅迟到了。 周惊讶地看她一路小跑过来。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你没有打的过来吗?” “有啊,但是,因为反正都要迟到了,还是跑几步比较有诚意啊。” 雅笑嘻嘻地答道。 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记忆中,雅很少有正经说话的时候。 周仔细看了一眼雅。 她的皮肤变黑了,呈现出褐色。 那是很完美的褐色,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黑色的,混合得没有瑕疵。 周突然想知道欧洲的太阳是怎样的。 究竟是怎样的阳光才能把她晒出现在这样的美丽。 是的,雅变得更美了。 或许是感染了欧洲的气息,她的眼眶似乎有些陷了下去,黑色的、清澈的大眼 睛闪烁着周不知所以的光。她的嘴唇上抹着紫色的唇膏,那是属于西方式性感的色 彩,但唇形保留着东方特有的小巧玲珑。 长发已经被剪去,现在发梢正好及肩,头发的层次是散乱的、不经意的,却又 有着隐藏的精致,没有染发。 在人群中,她是出众的,也是异样的。 周突然觉得她有点陌生。 周接过雅手中大包。 “是给我的礼物吗?” “是啊,猜猜看是什么?” 雅笑嘻嘻地望着周,眉目间依稀流动着和当年一样的神情。她喜欢为难别人, 虽然没有恶意,却总是顽童一样天真。 周松了口气。 他掂了掂包的份量,看了看包的大小,猜到了可能是什么。 “挂毯吧。” 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秒后,很不淑女地大笑起来。 “了不起,真的,只有你最了解我,一次就猜出来了。” 周略略有些得意。 “是很漂亮的挂毯呢,我去土耳其的时候买的,真正是土耳其制的。” “谢谢,我会把它挂在家里。” “哪个家?” 雅突如其来地问道。 周窘了几秒。 “我都听说啦,恭喜啊。” 雅笑眯眯地看着周,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一毫的异样。 “我会把它挂在配得上它的地方。” 周很认真地说道。 他看见雅继续笑着。 周想象不出雅不笑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雅的时候,她就是在笑着。 同事聚会唱卡拉OK的时候,因为男性过多,有一个女同事就出主意,把她最好 的女友们都叫来。 雅来了。 她那天穿着一件红色的短袖毛衣和一条黑色的短裙。 她敲门的声音是轻脆的,连着三声,无力得像是雨打在窗户上。 周给她开的门。 她比周矮上十五公分,他需要微微低头才能对上她的眼睛。 当他探视她双眸时,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笑容。 她的肤色不是健康的颜色,但肌理是细腻的,打了粉之后,更是平滑无瑕得像 是丝绸。 周在看见雅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眉目如画。 她的美完完全全是东方式的,温柔而不张扬,像是中国画里写意的山水。 而她的笑容是婉转的,清纯中夹着不自觉的妩媚。 迷人,周当时只想到这个形容词。 男人是喜爱美色的。 周初次意识到自己也不例外。 那时候周有一个女朋友。 是周大学时代交的女友,已经交往了很久,周很自然地记不得他们于何时相爱, 但只要被女友发现这一点,立刻就会被数落一通。 周请雅吃日本菜。 他不清楚她是否还是和以前一样,对生鱼情有独钟,却也不知道她会有怎样的 变化。 雅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 时过境迁,周已经不是一个平凡的小职员,他领着她去最高级的店,点最贵的 料理。 雅的情绪却和以前别无二致。 她在自己的酱油中加了一大块芥末,然后小心翼翼的调匀。 周看着她的前额。 和以前一样光洁,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周知道,雅已经二十七岁。 看着她的笑容时,人们无法记起她的年龄。 但她终将随着时光流逝老去。 周只比雅大三岁。 这一点年龄差距不足以让他感叹雅的年轻。 只是,此刻的周有一丝冲动,想撩起她垂下的前发。 用完了不饱,而且稀里糊涂的一餐之后,周发觉他们将要告别。 “你怎么回家?” 他问雅。 这个夜晚并不寒冷,雅穿着短裙,自在地走在周的身旁。 两人之间隔着三十厘米的距离。 “我坐地铁。” “还记得怎么回家吧?” 周开了一个勉强的玩笑。 “才去了半年而已,怎么会忘了呢?” 雅笑了。 周点了点头。 “那路上要小心啊。” “知道啦。” 雅的笑脸如花盛开。 迷人。 周再次体会往昔的感觉。 那样美丽的笑容,即使再看多几次,也是不会厌倦的。 或许看一生也始终会沉醉。 “你呢?回公司吗?” “不,我也回家了。” “不同路吗?” “嗯。要不我送送你。” “不用啦,我一个人就好。” “那就再见了。” “白白。” 雅冲着他摆了摆手,帅气地走向前方。 周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 有一瞬间,他想留住她,再和她说几句话。 看见她坚定的脚步,他不自觉有些遗憾。 她在一个街角转弯了。 周回过头去走自己的路。 夜色已是很深沉。 他打开关了的手机。 手机灯亮了。 他却没有想打电话的念头。 在夜里,一个人走在街头,并不是第一次。 不同的是,今天周只静静地走着,不赶去任何地方。 像这样被晚风包裹着的感觉,很久都不曾有过了。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去想,头脑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忽然之间,周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 他回过头去,看见雅站在他背后。 她没有在笑。 不笑时的雅,看来和笑的时候截然不同。 那种灿烂的魔力消失了,剩下的是苍白的脆弱和看透人心的透明。 她的背后是沉沉的夜幕,灯火阑珊处。 被周发现后,她什么都没说。 周也沉默不语。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里的光芒已经暗淡了,却更显得清澈。 周似乎可以在其中望见自己的脸。 两人站在街上对望许久,之间距离着二十厘米。 后来,记不得是谁先伸出的手,总之,他们拥抱了。 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手,他的身体都感觉到了雅的存在。 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紧紧依靠着他。 他闻到她身上散发的味道,或许是香水的后味,幽雅而静谧,带着成熟而神秘 的色彩。 周把雅带回了家。 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家是他几乎不带女人来的地方,即使是王洁也只进来坐了一会儿。 但当他回过身,看见雅站在那里时,决定已经被做出。 这不是一时的冲动。 和雅认识五年,这期间,周失恋一次,雅换过三个男友,但两人之间一直维系 着类似友情的关系。 几小时以前,周绝对不会承认他喜欢雅。 而现在,周知道她是他生命中无法缺少的一部分。 雅站在进门的地方手足无措。 周把自己的拖鞋递过去给她。 她像是个茫然的孩子,动作僵硬但温顺地换上了他的鞋,之后继续静默地站着。 周伸手去接她的包。 触到她手时,他感觉到她的颤抖。 周开始吻她。 她的唇膏已经不剩多少,他吻上的是干净、温暖而柔软的唇。 他不知道自己是几时开始想这么做的,或许是初次见到她时吧。 那样美丽的女子,此刻终于在自己的怀抱中。 自己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无法自拔吧。 周更深地吻雅。 他清清楚楚感到她在颤抖。 这一刻他想到洁。 不管怎样,洁和他就要结婚了。 他松开了雅,后退到一定距离。 还没有开口说话,他看见了她的眼泪。 他知道了什么叫晶莹。 她的眼泪就像水晶一样发光。 他不能转开视线。 即使下一刻是世界末日,他现在也只看得见她的眼睛。 她有一双无辜的眼眸。 那里的自己或许罪孽深重,但此刻无法不继续踏上前路。 他再次拥抱她。 这次他用力地抱紧她,直到他可以感觉她的心跳和体内血液的流动。 早晨醒来时,她已不在他身边。 被子上,床单上,枕头上,到处都还遗留着她的味道。 可她离开了。 永远地离开了。 周无法欺骗自己,他知道这可能是永别。 房间里没有她的留言,她没有留一句话就走了,只有她留下的味道可以证明她 曾经到过这里。 现在想来,那像是一场梦境,醒来时什么都没有。 然而,虽然那是一场荒唐的梦,却也是甜美的梦。 周记得她在耳边说爱他。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说过这样的话。 屋里暗得让人难受,他拉开了窗帘。 清晨的阳光投射了进来,微微有几分暖意。 周习惯性地要去开窗,但手停在了半空,静止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听见人们早起的声音,听见市场上叫卖的声音,也听见汽车开过的声音。 他看见隔壁阳台上挂出的衣服,看见远处整齐的行道树,也看见天空飞过的白 鸽。 可是他知道他再听不见她的声音。 再也看不见她的笑容。 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 周不知道,原来他也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