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着 作者:折荷 1 她就是钱小红。 一米五五的样子,短发、带卷、蛋脸偏圆,基本上是良家民女的模样,嫁男 人安分守己生儿育女的胚子。遗憾的是,钱小红的胸部太大,既便不是钱小红的 本意,也被毫无余地地划出良民圈子,与寡妇的门前一样多了事。 钱小红的胸,诚实点说,漂亮,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它的质地,手感应是顶 极棒的,悄悄看着,挺养眼。问题是人活在群体中,得与群众的眼光保持一致, 你特立独行,那就是你有想法。如此一来,钱小红的胸就刺眼了。么子体统哟, 丢死人了。村民们与下体暗底里同时勃胀的自卑,找到了群体发泄的阴道。 钱小红的母亲得肝硬化,死得早。有好事者考证,钱小红的母亲胸脯平平, 钱小红的胸并非来自遗传。钱小红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的。奶奶守了五十年寡, 死时八十岁,奶奶是惟一知道钱小红身体秘密的人,但是奶奶到死也一声不吭。 奶奶一声不吭地把谜底带进了棺材。 奶奶死的第二年,钱小红满十六岁。事实上,钱小红从五年级开始,身后就 有了指指划划和唾沫星子,像苍蝇一样尾随。村里本份的女孩子,弓着背、穿着 宽松的衣服,谦卑地护着胸部,先从胸部上脱离浪荡的印象,惟独钱小红挺着两 座山峰,乌云压城一样,毫无顾忌地逼过来。长双丰乳本是天意,敢挺起来,不 能不说是一种勇气。钱小红十三岁时就熟透了,没有心思学习,初中一毕业,便 离开了学校,摔着袖子在乡里混着。 钱小红说话很嗲。父亲十天半月回来一次,钱小红就坐在父亲的腿上撒娇, 脸蛋往父亲脸上凑。父女俩这个亲热劲儿让人别扭。钱小红的父亲是包工头,活 儿有起色后,便盖起了两层楼房,全是套间,屋里屋外收拾得比城里的房子还洋 气。钱小红的闺房选在楼上。外墙也有楼梯通道。有些小伙子看准了钱小红家里 的钱,想做钱小红的男人。有人说钱小红从小学开始搞对象,开始是跟高年级的 男生搞,后来跟社会青年搞,她带男人回家干,床上总有湿濡印迹;夏天的夜晚, 乘凉时跟男人干;光天化日下,在电站排水的水泥管道里跟男人干。反正是搞得 名声很浪。 有人说钱小红的乳房摸不行,像个电阐开关,摸的和被摸的立马触电。 钱小红只有一个姐姐,比钱小红大八岁。钱小红十岁的时候,曾和姐姐、奶 奶挤在一个房间,与姐姐同床。姐姐有了未婚夫后,以为钱小红不懂事,晚上三 个人悄悄挤睡一块。 钱小红跟姐夫关系不错。姐夫跟钱小红关系不错。 乡里的传闻,有的并不可信,但钱小红与姐夫的关系,随便哪个,砍掉脑壳 都会跟你赌一把。事发1992年春天,也就是钱小红奶奶死后第二年的事情。那个 春天的田野很野,没有遮拦,金黄的油菜花,一路铺展到天边,风推搡着,油菜 花一浪一浪,像钱小红的胸,荡着春情。钱小红和姐姐、姐夫在一里外的菜园子 里种菜,钱小红说口渴,扭着屁股回家了。屁股是个暗号,在姐夫眼前划来划去, 姐夫的心便乱成一团。诗人歌唱,春天是最好的结婚天,蜜蜂在飞舞,暖暖的太 阳摸在身上,姐夫有了睡觉,搂着女人睡觉的欲望。老婆晚上只会挺尸,像那一 亩三分自留地,默默地任他耕作,换个姿势都难。想着想着,姐夫没心思干活了。 姐夫左瞄右瞄,上瞅下瞅,皱起眉头,酝酿了一会,成功地逼出一个响屁,然后 对老婆说肚子疼,要拉屎,样子很憋很急。老婆傻呵呵一笑,说,懒人屎尿多, 快点去屙。 姐夫一溜小跑。 一根苗儿一个坑,姐姐绣花一样把辣椒苗全部栽完,用充满母性的眼光打量 土地,满足地微笑,脸像一朵黑花。该浇水了,两人还没返回。风滑过寂寞的姐 姐,她的灰土布衣上沾满了黄泥,脚陷在土里,姐姐就显得很矮。过了一会,姐 姐走上田埂,右手在额头搭个凉棚,眯缝着眼,远远看到父母家的楼房,墙上镶 嵌的玻璃碎片金光闪烁,使房子在阳光下金碧辉煌。姐姐看不到钱小红和男人的 影子。都在搞么子喽?姐姐不安起来。她拍拍尘土洗洗手,离开了菜地,悄悄潜 了回来。姐姐先是到厕所找男人,没看见,莫不是厨房喝水?厨房也没人。姐姐 的心撞击得有些剧烈,她激动了,隐约预感发生了什么。上楼到钱小红的闺房的 时候,她手扪着胸口,扶着墙,大口地喘气,花花的太阳把她照得头昏目眩。 房门虚掩,有长寸余宽的缝隙。 峰哥,穿衣服走吧,阿姊会怀疑的。 她死心眼,她不懂! 阿姊晓得了怎么办? 她不会晓得的。 这回我可能会有小崽子。 给老子生下来,老子养! 姐姐双腿哆嗦,“嘭”地用力踹开了门,站在门口,姐姐的影子被阳光拉得 很长,很长。床上的两张脸在阴影里分开。一只蜜蜂嗡嗡地飞进房间。尘埃在阳 光下翻滚。瞬间死一样的安静。 钱小红并不害羞,她慢吞吞的往身上套衣服。原来怕伤害阿姊,这回好,面 对面,心里石头落了地,倒轻松了。钱小红不说话,套完衣服,索性侧身朝里, 背对着门,等着姐姐的数落。姐夫站了起来,赤条条地,躯体得意地抖动,好象 干了这辈子最爽心的事。姐姐嗫嚅半天,黑脸象条苦瓜,怔怔地看着姐夫的裸体, 忽然“哇”地一声,捂着脸跑了。跑到楼下,姐姐站住了,她觉得不对,该羞愧 的应是这对狗男女,该逃跑的也应是这对狗男女,我没做贼,我跑什么?想到此 处,姐姐勇气来了,“哗啦”一下撕开嗓门嚎淘大哭,手指钱小红的房间,拖着 长调,扯着嗓子用难听的哭腔开骂。 猪X 的家伙!臭不要脸的骚货!贱麻P !烂麻P !哇——好不要脸啊!姐姐 控诉,声音里期待着乡邻的支持。果然,听到这样的呼天抢地的哭骂声,左邻右 舍,蚂蚁出洞一样,纷纷赶来,聚集在楼底下。 2 避避风头吧,你阿姊这边,我有办法。姐夫着手料理后事,听得出姐夫把姐 姐控制住了。那你呢?你不避一避吗?钱小红闷闷地问。你要嫁人的,我是男人 家,无所谓,这点事算么子!姐夫很义气的样子。钱小红抿了抿嘴,咽下了想说 的话。第二天,钱小红就走了,去宜阳县城的招待所里当服务员。招待所在县城 边上,外表有些破落,水泥地面水泥墙,没有装修,三十来间客房,分布在三层 楼上。钱小红也不记村里那点屁事,心里想,跟姐夫算不得乱伦,公公跟媳妇干, 嫂嫂跟叔子干,这些事还少么?都怪自己背运。开始钱小红还担心会怀上姐夫的 崽,“大姨妈”却准时来了。“大姨妈”一来,就等于一切重新开始。 服务员当中,钱小红的胸仍是最突出的。她的屁股也翘起来了,走路时近乎 疯狂地扭动,像条快乐的小母狗。钱小红的屁股一扭动就发出某种信息,男人看 到就想干她。常有房客打个电话来服务台,和钱小红聊天。钱小红殷勤地陪人聊, 不时咯咯咯地笑,像有人挠她的胳肢窝。 有一回跟个北方男人聊得上瘾,那人说,你过来,我给点北方特产你吃。晚 上十二点交完班,钱小红去了。男人拉开门,钱小红从男人身边经过,男人掐了 她一下,说,这小腰!钱小红一扭,两座山峰撞到墙上,弹回来时,男人已经关 好了门。房间里很挤,有股子霉味,一盏壁灯暗黄,被子发黑,床很窄,床头柜 上的烟灰缸里,一只烟蒂冒着白烟。北方男人一表人才,他试探性地动了手脚, 得到钱小红身体的默许,胆子便大了起来。北方男人好象没见过钱小红这么凶猛 的长势,拼命挤压钱小红的胸,像是鉴别真伪。他手忙脚乱,两只手只能对付钱 小红半边胸,它像汽球一样臌胀,北方男人感觉一股气流在掌心奔跑。他就这样 轻一下重一下地玩来玩去,把钱小红捏得蚊子一样哼哼叫。钱小红忽然想起什么, 推开北方男人,媚了他一眼,说,你的北方特产呢?男人凑近脸说,嘿嘿,我就 是。钱小红咯咯咯乱笑,说你真会开玩笑。男人就大胆地摸到下面,钱小红制止 了。装纯洁?男人嘻笑。来月经呢,搞不得!男人不信,说我给你钱!钱小红说 你看吧!她掀起裙子,脱下短裤,男人就看到模糊的血。男人说没关系,我不嫌 脏,证明我真的喜欢你。钱小红想,村里人说这是倒霉的东西倒霉的事,要尽量 躲开不看的,谁还会去碰它?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她又娇媚地瞄了北方男人一眼, 觉得男人挺入眼的,就说,我看你像当老师的?男人说,中学老师。钱小红就咬 了一下嘴唇,说你没老婆么?有啊,正因为有老婆喽。钱小红不明白这里面的因 果关系。有婚姻才有外遇,有老婆才有外欲,你不懂。男人说。懂这个干嘛,有 个屁用,我去洗一洗。钱小红在洗手间哗啦哗啦忙乎完,仍有些犹疑,但还是被 身体说服,坚决的干了。男人呼哧呼哧把她翻咸鱼一样捣腾,把招待所的床单弄 得血迹斑斑。完了男人提起裤子问多少钱?什么钱?你没卖过啊?卖么子?卖淫! 3 车来车往,卷起尘土乱舞,长厢公交车嘎吱嘎吱爬过。钱小红套件浅蓝色背 心超短裙,大部份肌肤裸露在外,表情像围着肚兜的婴儿一样无邪。她在站牌下 瞌着瓜子,无聊地张望。钱小红想了一些事情,比如第一次跟人搞;比如戏班子 里的小生,一去无音讯;比如姐夫,搞出个烂摊子。这些事被车轮碾碎着,在空 气里飞舞,都去他妈的了。 钱小红胸前那一道很深的槽,像是从眉心沿着鼻尖划下来,一直划到钱小红 两腿分叉的地方,想象停留在这个关键部位,就像百川入海,到达最终目标。候 车的男女眼神贼溜溜地扫过钱小红的胸,这样浮想联翩。女人眼里有很不情愿的 妒忌,孤傲地昂着头;男人的身体暖暖地苏醒,在心里大胆地意淫。他们幻想成 为花,自在地插入钱小红这个妖艳的花瓶里,然后散漫地东倒西歪,用身体去蹂 躏钱小红,就像狗在草地上打滚,或者粗暴地将它击碎,获取那碎裂的动听。 公交车来了,像醉后的老翁。车停靠后,窗里所有的目光唰地集中起来,准 确地说,是落在钱小红胸前的槽里。在这个小城市里,穿得这么露肉,需要不少 勇气。站牌下的男人狠命却又不舍地一瞥,无可奈何,鱼贯而上。钱小红哼着 “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脚击地面,悠闲地敲打节奏,不急不缓地尾随。 风卷起灰尘扑过来,钱小红就眯了眼,再睁开眼时,只见车屁股甩下一股青 烟。钱小红跺了一脚,心里骂了句“猪日的”,胸脯颤抖。 钱小红钱小红!女人的声音,有一高个影子压了过来。蓬松的卷发满头,是 个时髦的鸡窝,耳朵上两个巨大的银环晃荡,腥红的小嘴裂开嘻笑。 杨春花!钱小红也喊了一声。杨春花曾与钱小红同桌,她这身装扮浓烈得象 个真正的婊子,但并不性感。 你在哪里做事喽?杨春花拿小眼睛瞄钱小红的胸。 县招待所呀。 好多钱一个月? 150 块。 太少了,到我朋友的公司去干吧!春花嘴里劈里啪啦地说,拉起钱小红的手 就走,拎个小鸡似的。 约一站路的距离便到了。地段不错,吃喝玩乐周边全部具备,说不上繁华, 却相当热闹。这种城市总这样的,街面不平不宽,墙壁上涂着政策宣传口号,树 叶蒙着灰尘,槟榔嚼得满地都是,生活的痕迹很浓,像一锅混水每天沸腾。这个 城里的人生活着,就好比嚼槟榔,嚼时有滋有味的,吐在地上,嘴里便有些干燥 与麻木。杨春花的手握得紧紧的,像怕钱小红飞走。 卷闸门很宽,穿过一排柜台到了办公室,黑沙发上,几个男人在烟雾中聊天。 有女孩在写字台上劈哩啪啦地按计算机。杨春花说,谭老板,我老同学呢!看看 么子样罗!杨春花像用的假声,把钱小红吓一跳。被叫做谭老板的男人站了起来, 四十左右,秃头,不高,偏胖。他眼神迅速地扫过钱红坚挺的胸,笑着挥了一下 夹着香烟的手,说,叫什么名字?钱小红,金钱的钱,大小的小,红色的红!杨 春花抢答,然后紧挨着另一位稍年轻的男人坐下,那个男人的手便缠上了春花的 腰。钱小红朝谭老板明媚地一笑。 好!明朝上班。谭老板很爽快。 当晚谭老板请客,在“迎春酒楼”的包间里。红旗化工厂刘厂长、桃园百货 商场张经理、进出口公司李主任……钱小红代表谭老板跟他们碰杯。刘厂长满面 红光,胖得像过年的猪,眼神在钱小红的胸上滚球似的。钱小红不喜欢。钱小红 不懂巧言拒杯,就老老实实地喝,一滴不洒。钱小红是没喝过酒的,有点晕晕乎 乎,就像夏天的中午,在教室里听课,知了麻木地歌唱,她就有点昏昏欲睡。这 些男人血红着眼睛,个个说谭老板请了高手啊!钱小红就知道任重道远,去了趟 洗手间,屙了一点,吐了一点,重新清醒了。一杯一杯,五粮液完了二锅头,二 锅头完了是红酒,红酒完了灌生啤,把肚子当成厕所,胡乱往里面下东西,制造 肥料。钱小红在关键时候站起来,还替谭老板挡了几招,把个杨春花看得眼睛发 直。 第二天谭老板那卸了顶的脑袋闪闪发光,说久攻不下的两座大山终于溃败了, 财源广进呢!红旗是大厂,跟他们搞成一笔生易,本年度就可以掠开胡子吃稀饭。 你过来,我带你识点货。谭老板打开了他的货仓。钱小红看到一堆破铜烂铁。谭 老板说是阀门,这轻轻巧巧的铜质玩意,值几百块呢。那玩意管什么用?用处大 着呐!好像被谭老板领进了财经阵地,钱小红既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她没搞 清楚,自己才来,为公司做了哪点贡献喽,值得谭老这么器重。 喝酒看知品性呐!你这个人直,值得信任,我看人没错过。谭老板好象知道 钱小红想什么。过一会又说,明天开始你睡仓库,隔壁有间卧室,床、被、电视 机都有。 我听老板吩咐呢!钱小红第一回拍马屁。谭老板就乐了,说你学得蛮快。 没几天钱小红就知道了,杨春花在做小老婆哩。男的是谭老板的同行,也是 搞破铜烂铁生易的,叫马训马老板。钱小红发现这里兴叫老板。一个摆槟榔摊子 的小生意人,喊他一声老板,会乐得罕有的大方,槟榔给你特惠价。谭老板说他 跟马老板是铁杆哥们,杨春花原来是在谭老板这里干活的,交际能力不错,马老 板要挖过去,谭老板就放行了。这不,来了更好的嘛!谭老板露出烟熏黄的牙齿。 第一个月工资开了四百。杨春花叫钱小红过去搓几圈麻将,放松一下,交流 一下感情。麻将打得不大,二四角,钱小红手气好,一下子赢了二三十块钱。马 老板跟杨春花打对桌,马老板输牌不输德,笑咪咪的,就聊钱小红的工作。钱小 红实话实说,要谢谢春花呢,这个月开了四百块钱工资。马老板就点头,不错不 错,好好干。杨春花朝马老板睇眼色,马老板朝杨春花睇眼色,钱小红就知道他 俩有事。以为他们因为中间还有另外一个人,不好说,也就假装没看见。过一阵 钱小红的脚被人踩了一下,钱小红立即判断是马老板误当春花的脚踩了。 春花有么子事讲喽?钱小红到底藏不住。春花就诡秘地笑,有件事很赚钱, 不知你想不想一起干。钱小红说怎么个干法?你有谭老板仓库的钥匙吧?有啊。 你晓得那里面有很多值钱的东西吧?晓得。谭老板仓库存货多,他是不怎么盘点 的,我很清楚,你每个月从里面拿几个值钱点的出来,我们帮你脱手,三七开四 六开随你。搞几个月就走人,怎么样?钱小红怔住了,心想,马老板不是谭老板 的铁杆么?钱小红有点郁闷,说我回去考虑一下。 其实也没怎么考虑,钱小红已动了这个心,甚至怀里揣着价值五百元的东东 走到了半路,胸把那块破铜捂得温热。那是夜里,街上没什么人行走,两旁的杨 柳树条儿很抒情地摇摆,她像个贼一样,心咚咚乱跳。钱小红你不是个东西呢! 你贪这几块钱么?钱小红这么骂了自己,骂着骂着,觉得自己崇高起来,在大街 上漂浮。钱小红半路调头,折了回来,悄悄地把东西放回了原处。这些细节钱小 红没对春花他们讲。谭老板对她信任,春花对她有恩,她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不做,春花肯定会怀疑她出卖她们,而且也时刻担心钱小红会向谭老板告密,然 后怕谭老板会暗中算计他们。做吧?对不起谭老板,搞不好会被抓起来。看来春 花当她是老鼠,放进谭老板的粮仓了。我钱小红偷情偷人偷笑,哪一单是为了钱 啊!钱小红为自己感动,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钱小红的品德还是蛮高尚 的。 钱小红守着仓库,睡在床上望着白花花的墙壁想了一夜,做出一个很悲壮的 决定:辞工。站旁边好像有个饭店招聘,不如到饭店端盘子去。第二天钱小红就 对谭老板说了,谭老板短秃秃的手指永远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他说,钱小红你 对我有意见只管提,莫耍小性子。钱小红连连摆手,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受谭 老板好多关照,工作却做得不好,哪里对谭老板有什么意见。钱小红表情发窘, 呼吸急促,胸前一粒扣子崩儿掉地上,滚到桌子底下去了,想必是钱小红衣裳太 紧,而那对奶子又不甘束缚的缘故。钱小红没看见。钱小红执意要走,谭老板不 好再作挽留,又另外给她三百块钱。钱小红不要,说你为什么给我钱?谭老板说 给你发奖金啊。我不要,这三百块钱奖金不是我应得的。钱小红你较什么劲呢? 拿了这三百块钱你就无耻了,不要这三百块钱你就高尚了么?我还是没资格要。 谭老板你说有没有当面拜把子,背后捅刀子的?当然有,林子大,什么鸟都有, 也不奇怪。谭老板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阅历。谭老板当得我的长辈,肯定比我清楚。 钱小红带点暗示。我都晓得。谭老板呵呵一笑。你晓得?你晓得么子东西了?钱 小红的狐眼就睁大了。你跟马老板打麻将了啊哈哈哈。是打麻将了。你们谈什么, 我都晓得。钱小红心里一惊。还是告诉你吧钱小红,那是我的主意,我现在正式 向你道歉,我对你没有丝毫戒备了。原来如此。钱小红心头涌起一阵不快,也就 不冷不热地说,谭老板,可我对你不信任了,你好自为之。 4 请问这里招人是吧?在谭老板面前蹶完蹄子,钱小红马不停蹄地赶到“福满 楼”餐馆。老板娘是女的,也就三十多岁,脸上像糊了一层石灰,用炭笔涂黑了 眉毛和眼圈,嘴上抹了猪血,公交车上的握环吊她耳朵上了。钱小红觉得只要她 笑,准会是裂缝的墙,劈哩啪啦地掉石灰。老板娘上上下下地把钱小红看了几个 回合,似笑非笑,盯着钱小红的胸,问,有经验么?什么经验?钱小红不明白。 当然是工作经验,难道问你睡觉的经验么?老板娘提高音调。钱小红知道睡觉就 叫做爱,心想那破经验还值得谈么。这老板娘根本没打算要钱小红,明摆着是戏 弄她。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男的,胡子拉茬,说,应聘啊?钱小红便朝男的捅了 一句,是啊,工作经验有,睡觉的经验也有!男的愣了,说,小妹子挺有性格, 多大了?老板娘朝男人翻白眼,还问什么?我看她就不是干活的料。我十六岁, 看我什么干不过你。钱小红对老板娘说。她知道老板娘怕留下她这个隐患,女人 那点想法,钱小红还是知道一二的,好歹也有五六年的情龄。 十六啊,不算童工了。做过饭店么?男人很有兴趣。 去去去,少啰嗦了。老板娘拉下了脸,把男人赶鸡一样。 钱小红就很纳闷,吸引男人的地方,女人总是排斥。男人的欣赏跟女人的欣 赏似乎总是敌对的。男人端着双肩,晃荡着撑不起屁股的裤子离开。大门口的透 明玻璃门把钱小红撞得眼前发黑。 日头当中,钱小红踩着自己影子的头,差点掉进下水道的坑里。烂西瓜露出 红色的瓤,黑色的苍蝇像瓜籽儿,密密麻麻地叮着,钱小红走过,嗡地飞起来, 划一个圈,重新落下。树叶晒得打蔫了,肚子小叽哩咕噜的,他妈的真口渴。钱 小红摸出一个硬币,买了一根香蕉形冰棍,一边往嘴里进进出出,一边留意着墙 上、电线杆上糊着的东西。军医看性病、前列腺患者的福音、梅毒淋菌的帮手… …就是没有需要钱小红的。 哎——!谁唤谁?太阳晒得人产生幻觉。哎!叫声到身边了。是晃荡着大裤 子的男人跟上来,还是端着双肩,而且有点驼背。到我朋友的店里做不?那口气 好象在说今天晚上睡觉不?钱小红狠狠地吸吮变得很短的冰棍,从嘴里抽出来, 说,你带路。钱小红从小这么吸冰棍。男人看得眼睛发直,喉结上下串动。你渴 吧?我买支冰棍给你吃。钱小红问他。不用不用,到店里喝冷茶去。一会你就说 你是我表妹。钱小红媚了他一眼,咬着吃剩的竹篾棍子嘻嘻笑。你看,到了!本 城发廊。钱小红诧异了一下,她以为是去饭店。门面挺大,透明玻璃墙,屋里人 影晃动。门口贴着一张红色广告:招聘洗头妹,年龄16—20岁,有无经验都行。 看看你的手。钱小红叉开十指。很肉感。把指甲剪掉,实习一天。老板是男 的,二十多岁,精瘦,头发很长,前面看不男不女,后面看亦男亦女。洗头的加 上钱小红有四个,还有一个男师傅,是老板雇的。钱小红荣幸地开始了第三种职 业生活。不到一小时,钱小红就跟工友们混熟了,半个月后,来洗头的男顾客故 意磨磨蹭蹭地,单等钱小红的空闲。 钱小红是天生的洗头妹。顾客往椅子上一坐,后脑勺不高不低,不偏不倚, 正对准钱小红胸部的强力生长范围。男人们顶着一脑壳泡沫,跟钱小红聊来聊去, 冲完水,进入头部十五分钟按摩的环节,男人便闭上了眼睛,脑袋往后靠,直到 枕在钱小红的胸上。顾客舒服,老板高兴,就悄悄奖励钱小红,肯定她的价值和 能力。 钱小红跟李思江最好,两个人睡的是上下铺。李思江是一个很憨厚的姑娘, 纯净得像深山里的矿泉水,善良得能感化所有坏蛋。李思江说钱小红你别出卖色 情哦。钱小红扑哧一笑,说,李思江耶,你脑壳不开尺,我睡觉都不要钱,还有 什么好卖的?李思江比钱小红小一岁,有一张白净些的苹果脸。 你是处女吗?钱小红问。李思江不吭声。黑暗中钱小红就翻下床,和李思江 挤在一起。 别把这些事藏起来,说吧,说出来人才痛快的。 这个……那年……李思江嘴里含着萝卜似的。 你摸摸我的胸。 李思江不敢伸手,钱小红就抓她的手,李思江的手停在局部,然后惊讶犹疑 地摸了一圈,说,真的好大。 嘻嘻,我姐夫的功劳。从十岁开始,我姐夫有机会就摸,搓,揉,十二岁姐 夫就搞了我。 这么大,很重吧?你摸我的,桔子一样。李思江很羡慕。 钱小红摸了,完全是柚子和桔子的差别。但后来钱小红哭了,说,姐夫真不 是个东西。 5 晃荡大裤子的男人找钱小红洗过两次头,后来再也没出现过,糊石灰的女人 把他封醋坛子里了。自从钱小红与李思江摊牌交底长谈过后,两个人结成死党, 用当地话说,砍掉脑壳共得疤。李思江的脸蛋惹了祸,把隔壁士多店一个小年轻 的魂勾走了,这小年轻偏是吃软饭的,在女朋友手下讨生,被那个长得粗糙肥胖 的女人控制着。他偷偷摸摸到宿舍看过李思江几回,一起看了两场电影,就被那 个女人发现了。女人在发廊找到钱小红,全身肥肉耸动,戳着指头说,你悠着点, 莫在老娘门前耍花招。女人不知道是哪个洗头妹,只觉得钱小红胸挺得高,嫌疑 最大。钱小红知道怎么回事,也不辩解,阴阳怪气地说,牛吃秧苗不怪牛,只怪 看牛的没看好!把女人堵得半天不作声,急得要扯钱小红的头发,钱小红一躬身 溜得老远。 李思江耶,这样的男人理他做么子?由女的养着,搞得灵肉两分,跟卖淫冇 两样!他耍你的!做女的莫太被动,这里的男人都是前列腺炎哩!钱小红并不知 道前列腺炎是怎么回事,既然到处张贴这种病的医治方法,肯定是比较严重,比 较普遍的。钱小红有钱小红的逻辑。李思江一脸纯情,慢慢接受钱小红的熏陶, 渐渐悟出些道理,从此几乎是崇拜钱小红。 有一天李思江给男顾客洗头,突然问道,你有前列腺炎吧?客人没听清,以 为叫他往前面坐一点。李思江正要重复,钱小红就在背后撞了她一下。李思江才 咽下没问。不过两人求知欲倒是挺强的,下班后就在电线杆上寻找“前列腺炎患 者的福音”,有的字读半边,有的干脆没见过,嗑嗑碰碰,两个人凑起来,总算 明白前列腺所在的位置。李思江吐着舌头,说,男人那东西,好复杂。 6 忽然就到冬天了,好像什么都黯淡起来。天冷了,脚趾头在鞋子里躲着还嫌 不暖,手指头在洗发水里泡着,就受罪了。日子过得干巴巴的,钱小红忽然有了 一丝腻味情绪,好像总跟一个人一个姿势做爱一样,不休息几天,不换个花样, 或者换个对象,就无聊得难受。最美好的事情也会做得像糠渣。钱小红一边洗头 一边无聊地望着马路,看看街上的人们,他们好像都找到了自己该干的事情。 到S 城去耍不?那里洗头工资多十倍呢。一个叫李麻子的顾客对钱小红说。 电视里听过这个地方,只知道天蓝楼高人牛逼,一个男人无数妻,就是不知 道也有洗头的活干。钱红轻蔑而懒散地回应。 当然有,不但洗上头,还洗下头哩。广东的妹子太丑了,像你和李思江,肯 定是冒尖货。李麻子夸了一句,并表示愿意提供帮助。李麻子的话很具煽动性, 一会就把钱小红的大胸脯撩得一起一伏,激动得即将如脱兔般从衣服里面窜出来。 钱小红再掌握了点情况,眼前就浮现了S 城诗情画意的市容,和满大街走着的风 度翩翩的男人。给李麻子洗完头,松了骨,钱红就觉得应该去转一圈,见见世面 了。兜里的钱基本够用,钱不是问题,关键是得找个伴。钱红就私下地对李思江 说了。李思江说有多远啊?火车一夜就到了。路费呢?好象是八十块钱。到那找 谁啊?李麻子说会安排好。我想一想。还想什么?你不去我自己去,别怪我不够 死党。 捱到月底,李思江还是犹豫,钱小红就有点火,愤愤地说,李思江你真是难 产!憋这久不下蛋!晚上在宿舍,钱小红交待后事,李思江耶,明天上午你替我 跟老板辞工,我晚上跟李麻子在火车站碰面。你就使劲洗吧,洗个老板当当!钱 小红最后一句话把李思江激动了,李思江苹果脸一红,说,我跟你去! 7 李麻子没有麻子,父亲姓李,母亲姓马,取名李马子,外号李麻子。李麻子 不到三十岁,叫李思江家门小妹,样子蛮和蔼的。李麻子在S 城做么子的?李思 江问。李麻子做么子,跟我们冇么子鸟关系,我们只管洗头,清理粗细软硬色泽 长短不一的毛发,按摩大小方圆形状各异的脑袋上的几个穴位,把顾客整爽了完 事,说吓人点,就是收拾别个的脑壳!钱小红爆豆子一样。李思江发现她越来越 神。火车咣当咣当吵得很,车厢的人东倒西歪开始梦中垂涎,钱小红忽然有点兴 奋了,用肘子抵了抵李思江,说,思江耶,你想想看,五年后再回来,咱们是么 子样子?李思江撑开苹果脸上的小眼,迷惑地扫钱小红一眼,再眯上。猪罗,莫 困着哒,讲几句话喽。钱小红又用肘子推了两下。我陪你讲。李麻子说着把身体 凑了过来。窗外灯光唰唰掠过。 火车的速度太快哒,我作呕哩!钱小红捧着嘴巴跑洗手间去了。 下车了下车了!李麻子喊。到啦?!钱小红被惊醒,往窗外一看,看见了 “广州站”,就想继续睡。下车啦!李麻子扯了钱小红一下。天都冇光,摸黑的, 到哪里了?李思江擦擦嘴边梦涎,看着窗外,灯光下好多人哩,大包小包,拖家 带口的。下车,到广州转车啦!哦。噫?我的钱包?哇呀,我的钱包冇看见哒啊! 李思江一醒来就往口袋里摸,一摸发现口袋瘪了,立即胡喊起来。不会吧,看清 楚些,你放哪里了?李麻子问。就这里呀。李思江掠起上衣,露出长裤上面的表 口袋。李麻子按了一下,确实是空的。五百块钱啊,呜呜呜……李思江哭得震天 响,小眼睛便隐没在苹果脸里,只看到两条细细的横线。车厢里除了嘴角挂着讥 笑的外,所有看得见的面孔全是麻木。你何解困得像猪,你以为睡自家屋里床上 啊?何解有犯罪分子?就是因为有人让他有机可乘!你不提高警惕,就是姑息放 纵,再说严重点就是引诱犯罪,是变相的教唆犯。钱小红狠泼凉水,她知道这时 节越安慰,李思江会哭得更起劲。钱小红书没读多少,阅人测事有一套。 人群走动,行李包打在李思江头上。李思江忍得住哭声,咽不下泪水,跌跌 撞撞地下了火车。 热。卸了毛衣,外套披着,晃晃荡荡。李思江又在裤袋里摸了几摸。忽然觉 得这身衣服很土。 家门妹子,莫伤心了,我们走在光明的大道上。 李思江耶,李麻子讲得对,向前看,拿着。钱小红塞给李思江两百块钱。钱 在李思江手心攥着,苹果脸再哭,脸就生动了。好了,我们现在转车到S 城,不 要再说宜阳话,普通话夹生夹白也比宜阳话强。李麻子在外面时间久,普通话挺 顺溜。钱小红和李思江先是发笑,接着发愣,宜阳话说得溜溜的,一到普通话就 舌头僵硬,翻不动。勉强说出来,除了李麻子,恐怕没人听得懂。钱小红把小学 时拼课文的憨拙劲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咬,咬准了教给李思江。 你、叫、李、思、江,我、叫、钱、小、红,他、叫、李、麻、子,我、们、 去、广、东。哇!看!好多香蕉,香蕉是这样结在树上的!钱小红一字一顿地练 习国语,忽然冒出一句流利的宜阳话。李思江展开愁苦的眉结笑弯了腰。李麻子 朝钱小红呶了一下嘴,暗示车里还有其它人。钱小红就看到有个民工模样的男的 在朝她笑,毫不掩饰地垂涎。傻麻P !钱小红挺了挺身子,心里狠骂! 李思江又在口袋里乱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个不摞。小红耶,赚了钱 我要买好多好看的衣服穿哩!这身衣服乡里乡气,会笑死S 城的人不?李思江紧 挨着钱小红。那要勤快点洗脑壳罗!新衣服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男人也会有的。 钱小红拖着长音,数落着。注意注意,请用国语。李麻子一直闭着眼睛打盹,忽 然插进来作一次播音。好,咱们说那鸟语。我、们、快、到、美、丽、的、S 城、 了。李、思、江、你、高、兴、不?我、狠、高、兴,性(心)、里、放(慌)、 卵(乱)!一路训练一路看,看到什么说什么,李麻子算是导师,适时指点一二, 到S 城时,两人的舌头解了冻,上上下下的也能翻卷几下,李麻子说,多翻一翻, 会更顺。 8 中巴车车摇摇晃晃,停停靠靠。售票的小伙子一直站着,开门关门,迎上送 下。斜挎着小黑帆布包,挡在大腿间,一只手压在上面,像在手淫。钱小红看着 滑稽,偷笑。 钱是男人的另一条命根子。李麻子就说。 那女人的命根子呢? 女人的命根子是男人。 切,女人的命根子还是钱嘛!干嘛非得从男人身上绕过去呢?不是么,A 是 B ,B 是C ,那A 也是C 嘛。钱小红一点不含糊。心想,对于晃荡大裤子的男人, 要泡李思江的男人,女人才是他们的另一条命根子呢。 女人要从男人身上绕过去就有钱了,很快你会明白的。李麻子胸有成竹。 谁抓住了钱,谁就抓住了命根子!李思江开始云里雾里,继而恍然大悟。李 麻子就噎住了,说家门妹子,深刻! 李思江讲得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钱小红又冒出流利的宜阳话。 落车落车,马岗到着。小伙子喊。中巴车吐出三个人,屁股喷出黑烟,把人 呛个半死。么子地方啊?钱小红李思江傻了眼。到处都挖烂了,黄沙追赶着车轮, 立交桥刚刚拱起,路面空旷,建筑像一盘乱棋。李思江紧跟着钱小红,钱小红立 马产生飘泊感。这是S 城市马岗镇,市区再往前面一点。李麻子手胡乱指了一下。 钱小红李思江顺着手指看过去,除了蒙蒙灰就是灰蒙蒙,哪里有高楼大厦的影子。 四条腿失落地拖着,在李麻子身后一哒一哒,穿过小镇,就看到偏僻的荒地上, 生长着白顶屋棚和平房,远远看到白牌子上的红色大字:废品收购站。 你收废品的?李思江泄了气。 不是。搞个废品收购站牛B 啊。我只帮老板打工。莫小看废品小看我老板啊, 他是收废品发财办厂的。李麻子是真慨叹。听说过捡垃圾盖小洋楼的,没想到捣 腾垃圾,还能捣腾出这些名堂。钱小红暗自揣测。李思江一副饿瘪了的样子,钱 小红更失望,大声说,到么子山上唱么子歌喽!李思江耶,先安顿下来再讲。 9 同你们讲过,不准外来人在这里过夜,按规矩罚款。一个五大三粗方头方脑 的男人操广东味浓的普通话在训人。外墙上挂着一幅毛笔书法,不对算不上书法, 不过是用毛笔书写的有关守则。李麻子小心地叫声庄老板,庄老板满面严肃,见 李麻子带两个年轻姑娘,脸一下子柔和起来。呀,李主管返来啦,好多事等着你 做呢。庄老板,这是我老乡。老板气色一好,李麻子声音大了些。哦,欢迎欢迎。 辛苦噻辛苦噻。你先带她们休息。工棚低矮潮湿,三四人一间,脸盆大的窗口, 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到处乱飞。李麻子是个官,独间,摆了床加个小桌子,还余下 一跨步宽的地方。李主管啦,我刚叫饭堂加了菜,大老远,不容易啊。钱小红和 李思江挤在床边刚歇下,庄老板进来了。多谢庄老板哩,给你添麻烦了。钱小红 说。庄老板很和善的,慢慢你就知道了。李麻子拍马屁。庄老板眯眯笑,聊了两 句家常,说,有什么事就找李主管,找我也行。钱小红李思江一齐点头,躬身送 庄老板出门。李麻子就笑,说,老板一向这样,不许男的过夜,对女的格外热情。 都晓得的。这是性别优势。 切!什么狗屁优势,我看他就是好色,有企图。他按耐不了多久的。钱小红 在屋子里转圈。 你晓得就好,钱小红,得罪了他,我也得丢饭碗的。 噗——李思江,你来收拾他。钱小红喷了口白开水。李思江苹果脸通红,真 以为要她跟庄老板睡觉,只觉六神无主,心里七上八下。 李麻子的床像石板。吃过饭睡一觉起来,两人浑身疼。 睡得好吧两位。李麻子进来时满面春风。 好个屁,都不是人困的!老板表场哒?这么高兴?钱小红扭着腰活动筋骨。 我都不晓是好是坏,既然大家一起来,就是一根绳子上绑的,我也不收哒藏 哒。庄老板有一间发廓,不缺人,但他会想办法安排一个进去。另外,他要我问 …… 问么子? 问你们俩是不是处女。 处不处女有么子关系? 钱小红你不懂,这里的农民富得流油,口味刁,专搞处女,开红苞价钱很高 哩! 李麻子你搞么子?老子不是来卖淫的。钱小红抖着胸脯站起来,李思江把她 拉下。 莫发气钱小红,是你情他愿,又不是强奸,卖不卖你自己作主嘛。李麻子温 言相劝。 这时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你们湖南人,男的抢劫,女的卖淫,没一个好东西,都应该拉去枪毙!矮个 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一块空地上指手划脚。老子有卖的呀,你卖呀,你卖还没 人要哩!还不如死了算了,老家伙!高挑女子站在二楼阳台,穿著睡衣,声音尖 刻。两人一上一下对骂,庄老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啪”地摔了抱孩子的女人 一马掌,女人抱着孩子就哭哭啼啼地消失了。 你的床结实不?三个人挤,夜里塌了,会闹笑话的。钱小红问李麻子。李麻 子掀起床单,说,你看!妈呀!砖垒的哩!怪不得硬得要死,晚上打架都冇事。 钱小红嘻嘻笑。睡着了谁打架?李思江问完,苹果脸就红了,然后对钱小红说, 你睡中间。自己紧贴墙边睡下,不再说话。李麻子你晚上不许乱动。我大气也不 吐行了吧。好在天气凉快,六月天不热死才怪。钱小红钻进被子里,仰天躺着。 李麻子睡下,与钱小红之间保留小空档。钱小红觉得自己的睡姿在霸地方,就考 虑侧身,钱小红胸大,在面对李麻子的臭脚和李思江的脊背之间,选择了紧贴李 思江温暖的背。李思江身上的体味,也顺便取代了李麻子床上那股说不出来的混 合味。 庄老板安排一个人进发廓,李思江不去,钱小红去,留下她一个人,她不肯, 说什么也要两人在一起,这件事就算黄了。黄了就得自己找。李思江耶,你听那 满街鸟语,有意思么?听不懂。学啦!冇得学不到的!请问招聘洗头的吗?钱小 红李思江拉着手,在马岗镇卷着舌头推销自己。有经验吗?有!有暂住证吗?没 有,身份证我看看。身份证?是的!没有。计划生育证呢?没有,我们昨天才到 哩!三无人员啊?年边大清查,小心派出所抓了送樟木头劳教啦! 10 庄老板今晚请你俩卡拉OK. 李麻子兴冲冲地,不起眼的五官在跳跃。卡拉屙 壳?么子家伙?新鲜,冇听过。钱小红说。是啊,么子卡拉?怎么屙壳?你不去 吗?李思江喜欢人多。哈哈哈,就是唱歌啊,像歌星一样,拿着话筒喊。李麻子, 我看不止屙壳这简单,庄老板按耐不住,李思江凶多吉少哩!才不是呢,庄老板 打的是你的主意,他总盯着你前面看!你俩自己把握尺度,反正是一条船上的, 吃好喝好唱好,不要惹急他啦!对了,应聘好了么?钱小红说,正要找你呢,帮 忙搞个暂住证。我都得找庄老板,今晚唱歌,他喝高兴了,你就同他讲这件事。 我试试,任务还蛮艰巨呢! 两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来啦?包房的灯光暖昧,庄老板的笑容暖昧。介绍一下 介绍一下,这是村长,我的事他关照不少的。沙发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老实 巴交的农民样,黑得像摸了锅底灰,他朝两位姑娘木讷地笑笑,不敢正眼多看, 只是低头抽烟。村长多大能耐,能关照到庄老板,必定能搞到暂住证吧。钱小红 这么想,就跟村长套近乎,倒酒递烟,村长闷头喝闷头抽。吃菜,吃菜!庄老板 不断地给李思江献殷勤。吃得差不多,喝得也上劲了,钱小红说,村长咱们一起 唱歌吧。村长点点头,离开桌子,坐到沙发上。服务小姐开了音箱,声音震耳, 电视机里出现着海滩和泳装女郎。庄老板移过屁股,紧靠李思江坐着,李思江惶 惶地,一边回答他的话,一边往另一侧偏了身子。庄老板,你们也过来吧。钱小 红喊,替李思江解围。你们先唱,先唱。庄老板转过脸,红得像关公。 村长还真能唱歌。唱的是邓丽君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崭新的村长版。 听的惊心动魄,毛骨耸然。村长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压倒上气,跑调不说,节奏 没有,乱吼一气,五音有二分之十音不全。感人,感人。钱小红鼓掌,倒茶,递 烟。与村长合唱了一首,庄老板与李思江就坐过来了。钱小红觉得前奏铺垫得差 不多,可以跟村长谈了。庄老板唱刘德华《一起走过的日子》,粤语版。庄老板 歌也唱得不错哎,村长也经常练吧?钱小红凑到村长耳边,尽量大声。村长摇摇 头,说庄老板唱得好。钱小红想,看来村长有自知之明,算实在人。一味恭维, 说不定还误事。村长酒量很不错,有机会还陪村长喝喝。村长就伸出左手,叉开 五根手指头,说,也就这么多。半斤啊?我看不止哩!村长打了埋伏。村长左手 放下,右手指着钱小红,说,你波大。钱小红不明白,波是什么?这里,奶子。 村长摸着自己的胸部。打过波没有?村长问。打啵?宜城打啵就是亲吻。亲吻这 点屁事,还值得一提。钱小红觉得有趣,就故意腼腆地笑,不回答。你的波这么 大,肯定被人打过。村长说这些的时候,像农民谈论庄稼,一点不下流。钱小红 睁着狐眼想,这说法真新鲜。话题不受控制,正事还没说,却谈到了奶子,再说 下去有点难扯回头了。钱小红着急,开脆就摊底儿,她说村长,我们昨天刚到, 有些事,需要村长关照哩!天天有人来,天天有人回去,这里人口流动性好大。 村长说话咬得不准,神情像菩萨。听说要查证?有时查,有时不查。村长,想请 你帮我们办个暂住证。你是不是处女?我?钱小红噎住了,不是处女不用办么? 我只给处女办。听起来,村长办的是处女证。 11 李麻子乱摆着两条腿,捧着本破杂志读得满目春光,三角裤在窗子边晃动, 裤裆的破洞很抢眼。啊,家门妹子脸红通通的,唱的痛快吧?李思江理亏似的, 只敢瞟李麻子的两条腿。以为你们会回得晚哩!李麻子笑笑,像是替两条腿解释。 搞掂了么,钱小红?李麻子又转过脸。搞个屁啊,真他妈王八羔子,一头种猪! 钱小红憋气得很。哎,小声点哩,庄老板怎么说?我直接跟村长讲的。小红你真 搞错哒,庄老板色是色,有时还糍粑心的。李麻子把书一扔,替她们懊悔。小河 弯弯,流向大海,那庄老板最终不是还得求村长这个菩萨么?我想少走点弯路, 哪个晓得,村长这头种猪,只认处女膜!就算是处女,老子也不搭这根筋!今晚 浪费表情!钱小红耶,村长讲哒不办,现在找庄老板也冇用哒。李麻子摇头。李 思江沾酒就脸红,进门时小睛睛格外亮晶晶的,现在却不说话,烦躁地坐下,站 起,站起,坐下。家门妹子,莫急,睡了,明天想办法。李思江担心抓到樟木头 去是真的,樟木头这个词,像妓院一样可怕。李思江你有想法么?钱小红问。我 ……我。李思江眼睛蜻蜒点水一样,在钱小红和他李麻子身上跑来跑去,脸憋得 更红。冇事,你莫急,先呆两天,我一个人出去看,冇回来,肯定是出哒事。我 就不信,这么远的路跑过来,就这样卡死哒。李麻子这里蹲得几天,庄老板还好 对付,还冇到山穷水尽的时节,就算真的山穷水尽了,也是转折的时节哒。钱小 红不是玩无知者无畏。小红,你不晓得,庄老板总捉我的手,我躲开哒。李思江 耶,让他摸摸过吓干瘾,瘾死他,瘾死他就好办事哒,你又不是处女,何解手都 有贞操喽。小红,我,我还是处女呀!么子么子?那天夜里你不是讲过……我骗 你的,我怕你笑我,这么大了,还没谈过爱哩!钱小红说,李思江你想得真的稀 奇古怪。小红,我要找村长办暂住证。李思江终于崩出了自己的想法。啊?你发 癫!那头种猪,你还不如跟李麻子干!李麻子着实吓一跳,既冲动又沮丧,就说, 钱小红,你不如去当婊子,收拾那头种猪。 三个人唧唧歪歪地闹了一通,钱小红那句“你不如跟李麻子干”,把李思江 和李麻子搞得思绪翩翩。那李麻子一路家门妹子家门妹子地叫唤,李思江心里早 有些懵懵懂懂,暗地里小鹿撞撞。冇得过不去的桥啊!钱小红甩下一句话,屁股 向外,面朝墙,倒头就往死里睡。李思江看李麻子,李麻子看李思江,然后一齐 看那半边空床。李思江苹果脸就变色了,由耳根到脸蛋,由淡红到通红,满肚子 心理活动在脸上活灵活现。李麻子清楚家门妹子动了心,觉得来得太快了,没拉 过手就直接上床,太不符合爱情发展的轨迹了。李麻子当初叫这两个年轻女子来, 初衷是讨好庄老板,若有一个成为庄老板的小蜜,他在废品收购站的地位就牢固, 至少在一段时期内是不可动摇的。李麻子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到庄老板的玩具厂 去,当个主管什么的,在那一两百女工里面混混,享受女孩子们青睐,也体面得 多。李麻子物色钱小红,就是看她风骚妩媚,没想到钱小红还有些血性方刚,长 些小刺,不太好控制。那李思江对钱小红也是言听计从,两人系一条裤上。只要 钱小红同意,李思江立马就会跟村长干,她的初夜权在钱小红手里,通过钱小红, 再交还到李思江手上。我李麻子敢动她吗?唯有等这俩人花光了钱,事儿就好办 了!问题是李麻子不知道钱小红带了多少钱来S 城。李麻子捡起破杂志,装模作 样的翻。李思江也就磨磨蹭蹭地上了床,缩在被窝里,那姿势,像堆放物什,全 无美女入睡的诱人,有几分警觉与防备,远不如她在火车上死睡的随意。 夜里钱小红醒来,身边空档挺大,正纳闷,却觉被子里有些动静,敛声屏息, 钱小红立马明白怎么回事。操,这个李麻子,虽说是近水楼台,此时对李思江下 手,分明是乘人之危,行小人勾当。钱小红心里一边骂一边难受,憋着一泡尿, 想上厕所,又不敢动,好不容易旁边安静了,钱小红才翻过两座大山,去厕所唏 里哗啦松了包袱,回到床上,就再也没法合眼。 12 钱小红起得很早,洗把脸化点淡妆,扯扯衣摆,离开废品收购站转了镇上。 穿蓝布衣的男工女工成群结伴,像牢改犯一样,胸前衣袋处一律刺着红字。他们 嘴里嚼着馍、油条或者饼干,潮水一样陆续地卷入不同的铁栏栅厂门,消失。钱 小红在铁门口晃动,向里面张望。你找谁?搞保卫的小伙子严肃地问。穿得蛮威 武的。啊!我不找谁。对了,这儿要人吗?你多大了?十七。哪儿人?湖南。什 么时候来的?前天。住哪儿?老乡家。你会干什么?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我们 现在不要人。不要人你问我这么多干什么?钱小红火了,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这 搞保卫的却闲着无聊逗她玩。钱小红差点把昨晚的窝囊气撒出来,忽想到自己没 有暂住证,吵吵嚷嚷,说不定惊动派出所把自己给逮起来了。钱小红低着头,眼 睛斜线往上,恶狠狠地啄了搞保卫的一眼,仿佛在说:走着瞧!搞保卫的惧怕钱 小红跟这边烂仔有勾结,那些烂仔,老板差佬都敬三分的,便嘻嘻笑道,看你长 得好,只想跟你说说话。你真的才来?钱小红眯眼两秒钟,再张开,眼神舌头一 样舔过搞保卫的脸,搞不清楚是嗔怪还是轻蔑。暗底里盼望能从搞保卫的嘴里掏 点情报。小妹子莫生气,我也是打工的。我不能跟你讲太久,老板看见炒鱿鱼的。 你到富安县去,幸福鸭手袋厂在招工,离这里十几里路,坐中巴车直达。我也是 听老乡说的。搞保卫的指了指乘车的地方。顺着搞保卫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正是 那天下车的地方。钱小红扭过头朝搞保卫的歪头一笑,算是道歉和道谢。 去,还是不去?钱小红把一块石头踢得骨碌碌乱滚,正琢磨来琢磨去,冷不 防有只手在她胸前狠劲抓了一把,钱小红惊悚,只见一个西装套白波鞋的矮个男 人撒腿狂奔。怔怔地看着男人跑远,钱小红忽然扑哧发笑,真是鼠辈!光天化日 下,在胸前摸一把,然后惊慌逃窜,也不知这猪日的获得了什么。这地方真乱, 要是晚间,说不定还会遇到强奸。钱小红想着,就甩开膀子耸动胸脯,往车站赶 去。 天气晴朗。卖票的一只手在窗外拍打着车门,中巴车穿慢吞吞地避闪着小镇 的人群,转到宽阔的大道,才奔跑起来。钱小红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破中巴一路 拉客下客,走走停停,新嫁娘喜车游车河似的。那开车的一脚刹车一脚油,把钱 小红内脏整得翻江倒海,早餐没吃,昨晚喝酒时吃的几颗饭,吼卡拉OK时就消化 了,钱小红就一个劲儿地干吐,绿色的苦胆水一口接一口,嗓子里发出敖敖的声 音。车里人看着窗外的风景,打着自己的瞌睡,抽着自己的烟。中巴车发动机嘭 嘭嘭,烧的是柴油,黑烟往两边飘散。富安县的落车啦。钱小红吐得脸色发青, 车停下了。到S 城吗?钱小红忙不迭地问。当然到啦!钱小红就不准备下车。补 票啦!多少钱?两闷(块)啦!什么?两块啦!卖票的改用普通话,外加两根手 指头。钱小红掏了钱。过关啦!落车验证,车在那边等你们。卖票的喊了一嗓子。 验证?验什么证啊?钱小红又糊涂了。进S 城要边防证啊,你有冇?钱小红茫然 地摇摇头。没有就落车回去啦。卖票的说完,车门拍地关上,往“中巴车通道” 牌下开过去。 狗屁关!钱小红目光阴鸷,朝S 城方向张望,被灰衣男人挡住了视线。小姐, 打洞吧?男人身体晃过来,晃过去,眼睛始终停留在钱小红的胸部。打什么?钱 小红边走边问。打洞!真不懂啊?男人不急不缓地尾随,声音却火急火燎。钱小 红猛地想到村长说的打波,隐约明白是某类事情的暗语。钱小红想笑,怪异地打 量男人,摇摇头挺着胸疾步甩下男人。 钱小红一路看一路问,被人指来指去转晕了头,幸福鸭手袋厂仍像隐藏在健 康人群当中的阳萎、前列腺炎、梅毒一样,还躲在密密的城市建筑中。读着电线 杆、站牌下等无处不张贴的狗皮广告,钱小红发觉这世界好乱,仿佛只一霎眼间, 千奇古怪的病就冒出来了。小姐,你去哪里?摩托佬把车一横,拦在钱小红眼前, 头盔扣着一张黑脸。幸福鸭手袋厂,你知道吗?哦,我知我知,来,我车你去! 钱小红像掉进锅里的蚂蚁,走不出锅的迷宫,正双腿发软,一听这话,感动得差 点哭了。摩托车一阵猛开,过街穿巷,绕得钱小红眼花缭乱。到着啦。谢谢,真 的谢谢。钱小红说着,转身要走。喂!冇给钱啦!黑脸像李逵瞪圆双眼。啊?要 钱?当然啦,十块。什么?十块钱?坑人呐你!都这个价,快点,别担误事了! 或者找个地方打一次波,十块钱就算了。摩托佬肆无忌惮,眼神在钱小红的胸上 重重地划圈圈。 猪日的,婊子养的,打你妈的麻P ,抢钱!老子今天是不是起早哒?钱小红 叽里呱啦用宜阳话骂了一串,无奈掏了钱,愤愤地到了幸福鸭手袋厂门口。铁门 前围了上百号人,里三层外三层,钱小红眼前晃动黑黑的后脑勺。是招工吗?是。 听说只招三十人。哦?现在排队买表,填表。然后呢?等录用通知呀。钱小红与 人搭讪。午间休息,队伍并不解散,钱小红也没敢离开,直排到太阳落山,才花 两块钱把两份表填了,李思江的出生年月也是胡乱填写的。一周后公布录用结果, 七天后来厂门口揭榜。操!考状元哩! 回到住处,天煞黑了。棚子里的小窗口亮着,可怜兮兮地,像在慨叹繁华的 遥不可及。在繁华的边沿清寂着,就像要李麻子睡在女人的身边,规规矩矩,大 气不吐,纯粹是压抑人性。在这安静的背后,涌动着多少不甘与浮躁。然而,投 入繁华,远没没有占有一个女人容易。李麻子来S 城多久了?还在这里猫着;跟 李思江才几天?就把她收拾了。开垦的还是处女地哩!处女膜这东西,是什么东 西!这东西不算东西!李麻子算个鸟啊,这就捅破了一张膜,这膜有个屁价值, 还不如卖个八千一万的,或许就是个东西了。李麻子才是张膜哩,像膜一样不是 个东西。搞处女真能给肉体不同的刺激?多半是举红旗当先锋老子天下先一览众 山小的心理作祟?!没有男人那东西,到底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钱小红替李思 江惋惜,恨李麻子捡了便宜。 13 李思江不在棚子里,李麻子靠在床上发愣,眼窝下陷,黑糊糊一圈,活像熊 猫国宝,不消说是昨晚挨夜的缘故。看到钱小红进来,李麻子眼睛一轮,泛过一 片白色,忙调整身体和表情。 李苹果呢?上街哒?冇抓起来吧!钱小红急急地问,也没顾得上满面尘灰。 她,她到庄老板那里去了。李麻子迟迟疑疑的。 那老色鬼找她做么子?你,你就放心?钱小红只当他因昨晚的小动作有些不 好意思。 我么子不放心喽?李思江又不是我的!李麻子拖声长调。 么子话?李思江不是你的?那你昨天夜里搞哒么子?李麻子你还有人性吗你? 冇人性我早干她了!跟两个女的睡一起,老子要不憋得难受,就有毛病!夜 里衣服都冇脱,你问李思江! 啊——钱小红恍然大悟,你只是给李思江性启蒙。 钱小红,再这样下去,我迟早憋出病,你要不骂我,我就直说,我整晚都在 意淫你们两个!我读的书少,只是硬充君子,柳下惠那傻B 肯定阳萎。 啊——钱小红又发出一声感叹,没想到给你带来这方面的麻烦。 都怪我自己想入非非,老实讲,一个活男人躺在旁边,你有冇胡思乱想?钱 小红抿着嘴笑,说,这个事你最好问李思江,她离你近。你都不肯讲,她更不用 说了。李麻子很沮丧。 讲么子喽?李思江声到人到,脚法有点乱。李麻子就一阵稀里糊涂地乱翻书。 钱小红嘻嘻偷笑。你搞么子去了,苹果?李思江就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绿壳本。 么子家伙?啊——暂住证?!烫金字体跃入眼帘,钱小红第三次瞪大眼睛,这次 瞪得最圆最大,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了。嗯。李思江应了一声。苹果脸很平静, 像头一回给自己穿上袜子的孩子,能单独干件事,增添了自信,小眼睛不像从前 那样迷惘。李麻子拿过证件,木木地看完,交还。 庄老板办的?钱小红猛觉不对劲。 我找庄老板,庄老板带我去找村长,村长就给办了。 办了?村长把你办了吧?李思江,你你,你在干什么啊你!钱小红的眼圈红 了,你怎么不商量一下,咱们总有办法的是不? 小红,我看到今天街上抓走很多人。处女膜是什么东西?我不觉得失去了什 么啊,明天起我们就自由了。 处女膜跟自由这个词连在一起,钱小红找不出必然的联系,隐约觉得是一种 悖论,而事实结果又明摆着,处女膜除了跟爱情没关系,与所有的事情有染。 夜里骂骂咧咧打情调笑的声音,清晰且坚定地传递过来。小棚子里只有三个 人的呼吸,无声地祭悼李思江的处女膜。钱小红痛惜李麻子惋惜,李思江似乎无 所惜。李麻子惋惜私下底还有另一层含义,他似乎可以使李思江的处女膜破得有 乐趣些,虽然价值和意义不能和暂住证相比。钱小红痛惜,因为没到非得李思江 卖膜这一步。李思江低着头,灯泡在她头顶,头发干枯,发丝间夹着白色头皮, 看不见她的表情。哒、哒、哒。眼泪滴在李思江的人造革皮鞋上,冲掉灰迹,露 出更黑的皮面。李思江把脚缩进去,泪滴在地上无声消融。她不时扭动屁股,坐 姿很不放松。钱小红知道李思江身体不好受,起身提起红塑料桶去外面打水,胸 比任何时候都挺得高,拖鞋怨怒地拍打水泥地面,叭哒叭哒远去,又叭哒叭哒进 来,放下满满一桶水,桶底发出沉闷的声响。李麻子,热得快呢?钱小红气喘吁 吁。李麻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牵着铜管的玩意,一头扔进桶里,一头插上电源, 桶里就开始汽水一样冒泡。苹果,等水热了你洗个澡,不够再烧。一桶水肯定少 哒,我再去借一个热得快来。李麻子出去了,李麻子走路的样子像干了三天三夜。 苹果,你搞哒保护措施么?地下添了个头影,钱小红也坐到灯泡底下。么子 保护措施?我不晓得。就是……那种猪戴套了么?苹果摇了摇头,盯着地上的影 子。上回的倒霉事是么子时节?过去八九天哒。危险期啊!那种猪问都冇问一下? 冇,何解危险的?苹果急了,睁大红红的小眼。冇看过猪配种啊?配哒母猪就怀 崽,怀崽肚子就大啦!啊?!苹果直起腰肝,右手摸着肚子,害怕得就像肚子里 有猪崽子起拱。莫急,讲不定那老家伙已经是废物哒,莫怕,苹果,冇得这么背 时的。嗯。李思江应答,心里却压上了一块石头。这个还你,他给了我三千块。 李思江揭开外套,从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叠百元钞票,点出五张递给钱小红。 我有,你先留着。钱小红推了。 搞么子喽,钱小红,你嫌脏? 脏?操,苹果,我要讲这是最利索的钱! 那你何解不拿哒。 我讲哒我有钱,冇得哒再找你拿。 嗯。小红,我想赚哒钱学剪头发,自己开间发廊,不再洗脑壳哒。要不我们 两个一起搞,搞一间比本城发廊还要气派的。李思江把钱揣回贴身的口袋。 蛮好的,自己当老板,再请几个洗脑壳的,翘起二郎腿都没人敢管。说着说 着,两个脑袋凑到一块嘻嘻笑了。那李麻子手里拿着热得快进屋,看这情景就一 阵木愣。李思江很快敛住笑,小眼睛瞟了李麻子一眼。钱小红提着另一个桶叭哒 着拖鞋出去了,好一阵子才回到屋里来。 14 庄老板能瞅准这个空隙钻进来,证明他是不断地窥视着的。午间时分,棚子 里只有钱小红,她正翻看李麻子成天温习的破书,封面女郎红唇烈艳,是本脏不 拉叽的地摊刊物。快三十岁的男人,就靠这点东西慰藉肉体和心灵,能不憋吗? 李麻子其实蛮可怜的。李麻子回到宜阳挺风光的,哪个晓得他过得并不自在,说 不定在宜阳混混,老婆孩子都有了,也不至于天天温习封面女郎。钱小红这么想 着,庄老板就进来了。 阿红,噫?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庄老板把“你”和“李”一律讲成“雷”, 他方头方脑满脸诧异。钱小红说庄老板请坐请坐。庄老板就一屁股坐在床上,跟 钱小红并排。李麻子和阿江上街买东西,差不多回来了。钱小红怕庄老板动手脚, 其实他俩刚出去。噢,阿红,还习惯吧?有困难吗?这么小就离开家乡,挺不容 易的啊。庄老板很友善的,很同情,也很理解的样子。真的感谢庄老板哩,打扰 好几天了,我们会尽快的。钱小红心里点了灯笼一样明亮。阿红,你误会了,我 不是这个意思。庄老板挤眉弄眼,一副掩耳盗铃的神态,屁股借说话的当儿,朝 钱小红这边挪了挪。钱小红看得明白,心想,这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在小女孩子 面前耍这点花招,如果知道自己被人看破了,那可真蒙羞哩。李麻子还要在他这 里混着,自己毕竟在这里落了脚,庄老板还算是帮了忙的。钱小红就假装不知庄 老板的小动作,也不避退,笑着说,庄老板你真的是个好人。庄老板傻呵呵地乐, 屁股就一挪到位,紧靠着钱小红,右手伸直了,搭上钱小红的右肩,左手递过两 张面额五十的钞票,阿红,你先用着,有困难再找我。操!钱小红心里骂了一句。 觉得庄老板比村长还恶心,村长一是一二是二,这老狐狸偏把一做成二,不就是 想和老子上床吗?还钓鱼一样,老子就吞你的诱饵不上钩。 这个……庄老板……钱小红故意扭扭捏捏。阿红,拿着拿着。庄老板坚决往 钱小红手里塞。这庄老板人矮手臂短,右手揽不到边,想把钱小红往怀里扯,但 使不上劲。钱小红就假装什么也不懂,迟迟疑疑地接过两张钞票,又说了句庄老 板你真好,故意站起来把钱往手提包里装,并盘算着怎么甩掉庄老板的纠缠。哎 庄老板你的字真漂亮啊,我看过那守则,写得龙飞凤舞的,你练过书法吧?其实 那是狗屁书法,写得像庄老板人一样,方头方脑,短手短脚。钱小红算是懵对了, 庄老板就是爱表现自己的书法。庄老板的眼睛立刻笑成一条缝,说,我小时候想 当书法家,家里太穷啊,初中都没念完。庄老板自己练的?很有特点哩!钱小红 奉承了几句,很想头头是道地分析分析,却一时无话可说,心里直懊悔书读的太 少了,懵不住庄老板,拖不住时间。啊呀,庄老板我拉肚子,你坐一会。钱小红 稀哩哗啦扯一段卫生纸,急冲冲往厕所跑。 钱小红返回宿舍时,庄老板已经走了。李麻子在抽烟,李思江在洗苹果,钱 小红把自己往床上一扔,扯着被子捂了嘴,哈哈大笑。把李思江和李麻子弄得面 面相觑。 操,没屎尿屙在厕所里憋了半天,老子精神蒙受巨大损失,要是不拿这个钱, 贞洁烈女般地推了,那庄老板一君子起来,李麻子你就不太好混了。钱小红把刚 才的事说了,又搞了一番总结性的评论。 小红你好多小九九啊!李思江递过苹果。 思江,捡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早走算哒。脆嘣一声,钱小红手中的苹果缺了 个大口子。 啊?!明早走? 嗯,还不走,庄老板会扣李麻子的工资。 15 李思江耶,看喽,住宿,十块钱一夜。钱小红像鸭子拉长脖子,眼睛东啄西 啄,总算发现一个便宜的地方。哪里喽哪里喽?李思江眼睛小,看的范围不广, 瞎子摸像一样直嚷嚷。哩!春来旅馆!钱小红指着一块很不起眼的招牌。两人在 招牌下晃荡着,前面有几个分岔小道,不知道哪条通向春来旅馆。招牌上的右拐 箭头浓墨重彩,红色的导向线很粗,箭头尖端带点弧度,显得很圆润,看起来栩 栩如生。哈哈哈,李思江耶,你看像么子家伙?钱小红爆发大笑。李思江纳闷地 看着箭头,手抻到怀里挠了几下痒,琢磨半晌,说,还是像箭头。被你笑死哒! 钱小红戳李思江的鼻子,怕坏李思江心情,就没把“像不像村长的家伙”说出来。 两位小姐住宿吧?来呀来呀跟我来。女人笑容灿烂,看上去年轻漂亮,再看 又觉得残败衰老,年龄就显得模糊了。嘴唇描得很红,眼睛像画了两个细线黑圈, 钱小红后来明白那是纹了眼线。是十块钱一夜吗?是啊是啊,不多收一分钱。我 们去看看。钱小红牵着李思江的手,跟着女人的大屁股绕了几个弯,到了很僻静 的街背,穿过狭窄黑暗的过道,踩着木板楼梯咚咚咚到了二楼。噫?跟我们原来 的宿舍一样哩,上下铺。几个人一间啊老板?五个人。两个人一间每晚十五块, 你们住哪种?就这个就这个吧。李思江把行李袋一放,好像有人与她争床位。老 板娘收了钱,大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唔,有点香味!李思江耸动鼻子。房间凌乱,光线太黯,看不出脏。噫?还 挂着蚊账哩,真希奇。冬天的蚊子更厉害,住下来就会晓得的。一个女人的声音, 说的还是宜阳话。钱小红瞪着李思江,你说的?不是。你说的吧?我没讲。两人 便傻愣了。是我说的哩!上铺蚊帐里探出一个蓬头女人,漂亮的脸蛋睡眼惺松。 哇!宜阳有这么乖的妹子?这么乖的妹子何解大白天躲在床上睡觉?钱小红即惊 叹又狐疑。李思江更是看痴了。是我说的哩,你们俩个,何解到哒这个地方,劝 你们还是回家算哒。漂亮女子懒洋洋地说完,缩回脑袋,关了蚊帐。把钱小红和 李思江搞得云里雾里。困觉哩莫吵莫吵!另一个女人说话,宜阳口音迷迷糊糊。 李思江肚子咕噜咕噜地响。钱小红调动圆溜溜的上半身,夸张地耸耸肩,小声说, 李思江耶,反正不贵,先住下再讲,周围转转,碰下运气,过几天到幸福鸭手袋 厂揭榜,走,搞点家伙填肚子去。填饱肚子回来,女人们睡得比屁还香。钱小红 与李思江受感染,也倒床上做起了白日梦,一觉睡到晚饭时分。 女人们起床了,端盆子拿杯子,叮叮当当,拖鞋叭哒叭哒,进进出出,香水 香粉的味道便扬起来。李思江是狗鼻子,对香味敏感,打了一连串的喷嚏。那三 个女孩子都很漂亮,睡衣质地很好,睡衣里慵懒的肉体扭动,只觉得柔韧馨香。 洗涮完毕,送盒饭的提着几个塑料袋进来了。你俩个吃饭冇?最早说话的漂亮女 孩——暂且称她为A ——对钱小红说。不饿不饿,中饭吃得迟。钱小红摆摆手, 李思江盯着A 身上的衣服和漂亮的脸蛋眼都不眨。她们吃饭很快,吃饭的时候没 有表情,像例行公事,或者是嫖客在妓女身上的本能满足。女孩B 收拾残局,把 饭盒扔到垃圾桶,女孩C 已经打开小手袋,瓶瓶罐罐铺了一桌,三张凳子移到了 桌子前面,三个屁股沾在凳子上,钱小红和李思江就看到三个婀娜的背影。墙上 镜子照得到整个房间。李思江双脚吊在床沿,蚊帐遮了半边身子,钱小红靠在床 头,正好看到镜子里三个女孩的正面。她们手里握着小镜子,在大镜子前侧左脸 脸侧右脸,小镜子放大镜一样对着局部,仔细地摸,小心地掐,往脸上涂抹什么, 再轻轻地拍打,发出清脆柔和的响声。 我操,昨晚那个老鳖嘴真TMD 臭,老子要呕得厉害。A 用钳子在眉毛附近扯, 一点一点,像鸡啄大米。老鳖的港币不臭吧,搞到一张老牛么喽?女孩B 呲牙裂 嘴,用手指甲在牙缝里剔了一下。老牛?不摸鸡巴不上床干,老鳖舍得掏牛就奇 哒怪!C 说。C 长得健壮些,把短头发一会中分一会三七分,摆弄来摆弄去,弄 得自己有点烦躁。哎,两个小妹子,你们这么小出来做么子,搞这行一进来哒就 脱不得身,我劝你们回去算哒。A 说,用指头在小瓶盖里挑了点东西往眼圈抹, 半睁着眼,扫过镜子里的钱小红和李思江。老牛?这行是哪一行?钱小红说你们 讲么子喽?唉!那你两个洗把脸化点妆,晚上一起到“海上明珠”大酒店唱歌。 冇得化妆品哩!李思江看看她们的脸焕然一新,早想修饰修饰。你坐过来,我搞 完工哒,我换衣服。短发C 站起来,剥掉睡衣,就赤身裸体了。她自豪地挺着胸, 一会找纹胸,一会找内裤,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一对大奶子也悠悠地闲荡。李思 江哪里见过别的女人身体,直看得目瞪口呆!发现那长法跟自己的一模一样,但 又不完全一样,看着就觉得羞涩脸热,再看身材那么诱人,又觉得自惭形秽,一 时间张着嘴忘了收回。钱小红推她一下,说,你去呀!李思江合了嘴,嗓子里发 出咕噜声响,走到桌子边,对着满桌子瓶罐发懵。 先把这个擦上,有别的衣服吗?A 问,递给李思江皮肤收缩水。带了,在包 里哩!啊,你的眼睛好黑,睫毛好长,皮肤好白啊!李思江啧啧地艳羡。喏,涂 上润肤霜,然后打粉。A 似乎听惯了赞美,把粉盒推过来,夜里灯光暗,妆化浓 点,要不看起来惨白,像死人一样。李思江点点头,往脸上扑了一层粉,对镜子 看了看,又补了一层。李思江耶,你少抹点喽!钱小红一边站着,吃吃发笑,忽 然看见A 白净的手臂上烟头大的圆点,明显是烟蒂烫伤的痕迹,惊讶地看A ,A 淡然一笑,往左耳垂别上一颗白珍珠,说干我们这行,是不能动真感情的,动真 感情就算完蛋。A 重新提到了她们这行,她们这行究竟是哪行?钱小红问到嘴边 又吞回去。B 在涂指甲,矫情地翘着小拇指,刷子像猫舌头,虔诚细致地把十个 手指头舔得五颜六色,那些尖利的指甲,完全可以充当防身反抗的武器。 C 对着镜子穿纹胸,反手从背后扣上,再托了托乳房,侧身照了照,对钱小 红说,你何解还冇化妆? C背后长一大块黑斑,像只花蝴蝶停在那里。我化妆十 分钟就行。钱小红看C 那对奶子刚才还拖着的,套上纹胸就整得坚挺了,纹胸绣 了花边,估计也不是便宜货。胸罩好看哩!贵不?黛安芬的,一百多块钱。啊! 好贵哩!李思江吓了一跳。看三角裤,五十八哩!好在屋子里不算冷,C 摆弄臀 部,两瓣屁股全露在外面,一小条布料穿过屁股中心线,衔接到腰部。哈哈,一 条红领巾能做两条哩!笑死人哒!跟冇穿一样嘛!钱小红也不管熟不熟,实话实 说。性感啊懂不懂?老鳖少鳖都爱性感的。C 自恋地再瞄了一眼镜中的屁股,转 身去穿外衣。李思江妆化完了,基本是A 操作的,小眼睛看起来大了些,皮肤粉 白了,脸蛋搞了点红晕,头发松开,梳了好几遍。李思江看了看镜中的苹果脸, 小眼抑制不住兴奋的光点。对了,还冇问你们哩,你俩个是处女啵?A 神态认真。 曾经是的!呵呵呵。钱小红傻笑。那就好办哒,快点换衣服呐!李思江抱出件皱 巴巴的红外套,A 瞟了一眼,莫穿那件,我给找件给你。A 转身又问钱小红,你 呢?钱小红耸耸肩,我?我就身上这套喽。 16 “海上明珠夜总会”几个大字忽红忽绿,明明灭灭,动感撩人,远远看就像 行走乡间小道的华贵的女人,近看时面容还富丽逼人。只是周围有点荒凉,四通 八达的路面正在修建,也不知哪个有眼光的老板相中这个地段。钱小红也去过一 些酒店,哪有这般气派,一边觉得自己寒酸得要命,一边后悔没搞套漂亮的衣服 出来。看李思江穿那乳白色的中长风衣,束腰宽摆,霓虹灯下像个纯情玉女,就 啧啧称赞,李思江耶,你收拾下蛮好看哩,真的!又顺手摸了摸她的衣服,料子 蛮好。李思江知道钱小红讲的真话,噘着嘴说,赚了钱,要买好多好看的衣服。 李思江这个愿望是离开宜阳后产生的,她不断地提起,生怕自己忘记。你俩个快 点,有人问就讲新来的,不得收你们的门票!A 回首招呼。 服务小姐推开厚重的木门,音乐鼓点哗地蜂涌过来,李思江吓了一跳,不由 扯住了钱小红的手。人影一晃一晃,灯光像嬉戏的孩子到处奔跑,光线好暗,衣 服上好像沾了白棉絮。啊,真恐怖,像鬼一样!李思江惊讶地掩嘴,看不清人的 面容,只见牙齿惨白,眼里白色一翻一翻,也辩不清谁是谁。莫乱喊,等下会有 人来喊唱歌,陪得客人高兴哒,钱就越多。A 说。唱歌要钱啵?钱小红问。要屁 钱啊?客人还要找钱给你!A 说客人,钱小红又愣了,从见到A 开始,钱小红就 犯迷糊,什么“老牛”、“干这一行”,现在又多个“客人”,满嘴黑话。唱歌 不要钱,还有钱收?有耍的,还有拿的?冇么子可能!走一步看一步,总会清楚 的。钱小红的眼睛扫描全场,人越来越多,慢慢地填满了所有的空座。女的一桌 一桌,被邀请坐到男人堆里,男人的手臂蛇一样缠住上去,立即像混得很熟的狐 朋狗友。有几对下了舞池,嫌桌边上抱得不过瘾,站起来贴得很紧,按自己的节 奏摇来摇去。李思江手心出汗,也搞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她甚至有点发抖。你 冷不?钱小红问。不冷哩,我怕男的找我跳舞,我不会跳。那叫跳舞啊?我看是 抱哒过干瘾。一个男的过来把A 与B 要走了,A 走的时候对钱小红说,唱完歌记 得找客人拿小费。钱小红就明白了什么是客人。没多久C 又被叫走了,李思江就 紧紧地靠着钱小红,说,要唱咱们一起唱,不要分开。晓得哒,李思江耶。 小姐,不是等人吧?高个男人很客气。钱小红摇头,李思江也摇头,然后跟 着高个男人进了包间。沙发上有男人叉开短腿,一条搭在沙发沿上晃荡,叽哩呱 啦地吼唱。高个把李思江分给短腿。短腿说,哇,大佬,你有眼光啊,自己享受 大波妹!我先玩一阵再换哒唔哒?讲的广东话,钱小红李思江听不懂。靓女,听 得懂广东话吗?高个男人调小音量,下巴一颗黑痣上长着一撮长毛。听不懂。钱 小红看着那撮一抖一抖的黑毛回答。头一次到这里来吧?你怎么知道?以前没见 过你们啦!到S 城多久啦?才几天哩。钱小红没来得及回答,李思江的话就蹦出 来了。来来来,点首歌唱唱。高个把歌本递给钱小红,点燃一支烟,与短腿聊了 几句。李思江唱《童年》,钱小红翻来翻去没找到会唱的歌。靓女,请你们饮茶 去!高个说着揿灭了烟头。系呀,饮茶宵夜。短腿理了理裤腰,浑身皱巴巴的。 饮茶?这不是有茶么?不是这个意思啦,饮夜茶,有点心吃的啦!在哪里饮?不 太远,走啦! 钱小红李思江上了一台人货车,短腿一边开车一边张望,大约走了十分钟, 车才停下来,哪有酒店,却是迷蒙荒野。这是哪里?你们要干什么?突然意识到 受骗了,钱小红的声音凶狠中夹着恐惧。干什么?明摆着啦!把去酒店开房的钱 给你们,更着数啦!高个笑得很邪恶,嗓子里颤动着淫糜的声音。他等不及了, 把钱小红连拖带押拉下车,嘭地一声关了车门,李思江被短腿紧紧地拽住,动弹 不得。 丢你老母,配不配合?高个把钱小红抵在车尾厢。不!我喊啦!钱小红挣扎 着。你喊你喊,喊破嗓子都没用!钱小红本能地环顾,果然看不到一点灯火。求 你放开我们,我们不要小费了!钱小红急了,强烈的反抗遭到高个更粗暴的压制。 臭鸡婆啊,不信你不卖淫!高个用膝盖把钱小红死死顶住,指头狠力掐进她的两 个腋窝,钱小红就像受难的耶苏一样,手臂无力地耷拉下来。高个腾出一只手扯 钱小红的裤子,钱小红立即恢复力量,重新反抗。再反抗我捅了你!钱小红的抗 拒形成另类刺激,高个有点失去理智,他凶神恶煞地吼。钱小红与高个僵持着, 车子胡乱震荡,不一会就变得有节奏地摇动,忽上忽地下抖震。这种摇晃又给高 个注入兴奋剂,高个使出男人最大的力量,掐进钱小红的腋窝,钱小红失去反抗 能力,只觉一阵晕眩,浑身瘫软。高个松手,以为可以干了,钱小红却在瞬间清 醒并恢复力量,先奸后杀,先杀后奸,她脑海里晃动可怕的场景,只要高个还有 一点人性,她就能逃过这一难。于是钱小红浑身颤抖,哭喊着哀求,大哥,放了 我吧,我给你下跪了!扑通一声,钱小红跪在高个面前。 放了她,我跟你搞!车门打开,白影子飘过来,李思江喉咙里发出异常的声 音。 17 人货车歪歪撞撞地开走了,两盏尾灯,暗夜里血一样红。面对跪着的钱小红, 高个终于放弃了暴力强迫,螃蟹一样摆动着两条腿,上了人货车,把钱小红和李 思江扔在旷野的黑暗中。钱小红瘫软在地,腋下被掐得开了刀一样疼痛。李思江 沉默地站立着,忽然蹲下趴在钱小红身上嘤嘤抽泣。李思江……你冇事啵?我… …我不想搞,他就拿把雪白的刀逼我脱衣服,拿着刀搞,搞完还拿着刀。原来车 子从不规则震荡到有节奏地摆动,是李思江由反抗到妥协,最终短腿顺利地干了 李思江。李思江耶,搭帮你来哒,我冇得一点劲,脚发软,我好怕他真的杀人啊! 小红,我们回去吧。你看,灯光,像是那个酒店。李思江抹把眼泪。嗯,走。钱 小红站起来,甩了甩两条手臂,真的好近啊,刚才何解看不到喽?我肯定是吓的, 吓得不敢喊!啊哟,这猪日的掐得好痛!我操他祖宗十八代!李思江耶,胳肢窝 里有穴位吗?何解一掐我就发晕?我也不晓得。思江,他搞完把钱冇?把哒,一 张票子,不晓得好多。拿哒就好。啊——小红,你看,那边一个黑坨坨,么子鬼? 哪里喽?莫乱看,好点走路,就到大路上哒,看喽,有车跑哩!嗯,下回再不这 相信别个,半条命冇哒!俩人紧紧地挽着手,声音有点颤抖。 唉呀!你俩个开房去哒?这么夜回来,三点钟哒哩!A 穿着睡衣,卸了妆, 眉眼有点浅淡,对着镜子咝咝地抽烟。她俩呢?冇回,跟客人过夜去哒。你们出 哒么子事?猪日的,强奸未遂,命都差点丢这哒。钱小红往床边坐,突然发现阴 部也疼,高个的膝盖骼髅头死顶的。那你两个算命大,前几天树林里还有被奸杀 的女尸体。A 表情平淡,食指轻轻弹下烟支,透明烟灰缸里一堆烟蒂。我忘记跟 你们讲,要开房就在海上明珠楼上,我没想到你们第一天就跟客人开房,在哪里 开的?两个陪一个?搞哒老牛?哪里喽!他妈的,喊吃宵夜,车把我们带得到郊 区,讲我们是卖淫的,我讲我们不卖淫,唱歌的小费也不要哒,那猪日的,硬要 搞,膝头盖差点把老子顶穿哒。钱小红激动起来,胸脯一抖一抖。你们不搞这一 行?那住这里做么子?A 奇怪了,一把掐了烟头,我劝哒你们早点回去,走上这 条路很难回头。我不晓得,有个女的拉客,看也便宜,就住进来哒。那个大屁股? 她是鸡头,等你正式入这一行,搞的钱她都要抽水的。不住这里,自己找地方不 行?李思江从蚊帐里伸出脑袋,瞪着充满求知欲的小眼。不跟她,自己搞根本没 办法混,这个酒店的客人出手算大方的。陪哒唱个歌,让他随便摸几把,就拿得 一百多,过次夜有时可以搞张老牛。老牛是么子?这问题钱小红憋了很久。一张 一千块的港币,不过那得客人有钱,大方,还得很喜欢你。一千块啊?李思江掏 出短腿给的票子,一看,红的,没见过,倒是像烧给死人的冥币,她手朝A 一伸, 你看,这是么子钱?港币,一百块的。A 远远地看一眼说。港币有么子用?李思 江翻来覆去地琢磨。港币是香港的币,一百块港币换得一百一十块人民币,碰哒 香港佬是运气。那一个月赚得好几千?差不多。哦!李思江像学生恍然大悟。总 这样干,下边不会搞烂?钱小红直截了当。天天搞当然不行,一个星期搞三四次, 戴帽子搞。原来有个女的要赚钱给老娘治病,一夜搞二三个,只两个月,就搞垮 哒,身体一垮,病也多,回去治病一直没来,不晓得么子样哒!唉!A 叹口气, 像四十岁的女人,忽然间好苍老。你这么漂亮,何解要卖……做这一行嘛?钱小 红话到嘴边改口,用“这一行”代替卖淫这个词,怕犯忌。这一行,听起来,算 个蛮正当的职业。你不会明白的。A 瞟了钱小红一眼,也不打算让钱小红明白。 叩叩叩叩,高跟鞋奔跑的声音,B 冲了进来,外衣敞开,内衣扣的七上八下, 头发乱七八糟,呼哧呼哧直喘。我操,差佬查房,猪日的,好危险!太突然哒, 酒店老板都不晓得消息。B 端起一塑料杯子咕噜咕噜灌水。哈哈哈,A 尖笑起来, 你又让差佬损夫两千块喽!他妈的,他们脱了警服是就嫖客,夜里不陪堂客困觉, 装模作样出来抓经济收入,搞得人心惶惶。我冇看见C 出来,C 肯定被抓起来哒。 B 脸上的庆幸消失,覆盖一层厚厚的沮丧。A 的脸一下子凝了霜。操!这群猪日 的东西!不都是为了钱吗?!抓了放,放了抓,一抓一放两千块,他妈的就像栽 了摇钱树,冇看见把嫖客抓起来?不许搞这一行,就先把男人的卵子阉掉呀!A 愤怒地骂着,点一支烟叼上,再打开手袋,取出黑色钱包,默数了一下,接着说, 钱不够,还差六百,凑一下,明天早上C 回不来,就去派出所赎她。 18 小红耶,我们回去要啵?这个地方太乱哒!床吱哑吱哑一阵摇晃,李思江爬 到钱小红床上寻找慰藉,声音颤颤微微。工厂的噪音通宵达旦,夜晚不平静也不 平常。房间五个人,除A 外,都发生了遭遇。B 狼狈逃回,C 下落不明,A 在房 间抽了一烟灰缸的烟。 今夜都碰哒鬼!钱小红伸了伸两臂,再把右手放在阴部搓揉,老子这哩好疼! 回去? 嗯。回去算哒! 算哒?算哒那你是让男人白搞了!你拿哒这三千块钱回去当得老板吗?三天 搞三千块,这笔钱你敢用吗?钱小红怒其不争,尽量压低声音。B 在床上翻来覆 去。A 睡下又起来了,黑暗中一个红火点,划上去,落下来,停一会,又划上去, 落下来。A 在抽烟。李思江耶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隔着蚊帐看那个隐约的红 火点。谁的鼻腔里发出感冒鼻塞的声音,听不真实,也不知是A 还是B ,沙沙沙 地小心翼翼地摸扯卫生纸,轻微得不想任何人知道。 那我们搞么子事做? 明天到附近发廊转一圈,硬冇人请,就不要钱,只要有口饭吃,保证不得饿 死,我总觉得事情总会有转机。钱小红咬牙切齿地说。李思江幽幽叹息,手摸着 肚子,小红耶,要是有崽何解搞?你想生下来啊?生下肯定是猪!怪胎。钱小红 又转弯抹角地骂村长。我不生我不生,怕死哒!那就到医院刮掉。何解刮?疼啵? 疼得要命,旧年我姐夫带我刮过,疼得老子一身汗,只发晕,医生在我手臂上打 了一针,我就不晓得事哒。猪日的,新来的学生拿老子实习,搞这半天,老子现 在看见剪刀叉子凡是那种不锈钢的家伙就怕。何解搞的?把肚子剖开么?不是的 哩,是从下面伸进去,把那块肉从子宫里一刀一刀剪下来。噫——李思江舌头抵 着牙齿,拖了个恐惧的长音。所以李思江耶,要戴套子,晓得算安全期啵?枕头 震动了几下,李思江在晃头。晓得啵?枕头又动,不晓得。钱小红教李思江一个 计算公式,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李思江算不明白,钱小红往李思江身上一掐, 总之你记哒,倒霉事来的前后一个星期是安全的。哦!李思江说,你何解晓得这 多?想晓得就晓得哒,有点迷糊,困一觉吧。李思江就感觉钱小红胸前一堆东西 挤过来,压着她的半边身体,像老家冬天用的胶制热水袋,温温的,软软的,她 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连桔子的影都没了,只得一张桔子皮和蒂把。李思江不 知怎么就把手伸进钱小红衣服,在宜城那回,是钱小红拖着她的手摸的,不过是 测量钱小红乳房的大小,这回不一样,为什么,李思江不清楚,只是想摸得很。 钱小红轻微地变动了一下姿势,李思江感觉摸得更顺手,也不知钱小红是暗中配 合,还是睡梦中一种随意的动作。那堆肉很光滑,懒懒地松垂,既结实又柔韧。 钱小红迷迷糊糊地转个身,黑暗中另一只乳房滚落在李思江手里,李思江摸捏着 柚子的把,睡梦中钱小红的手揉动着受伤的阴部,轻轻哼哼,她痛哩,高个把她 顶得太厉害了。 19 这是个工业区,每天上下班,人流蚂蚁似的,也不知从哪里汇聚而来。到处 是桌球摊,二毛角打一局,士多店外面摆满塑料桌椅,堆积着被遗弃的可乐或豆 浆空瓶,面包屑或花生壳。发廊门前旋转的广告牌,五颜六色,无数条毛巾在太 阳底下晾晒,一副生意兴隆的样子。哎,思江耶,看喽,詹士邦发廊招聘洗头妹。 上午十点多,钱小红与李思江就开始大肆清理街边发廊,挨个挨个,一个不摞, 好不容易发现一张红纸广告。 老板哩,我们来应聘。钱小红笑得象外面的太阳,直让人花眼。 哟?细妹,从哪里来的呀?剪短发的中年女人立马就显出很满意的表情。李 思江怕说错话,苹果脸红着不吭声,紧挽着钱小红的胳膊。 老板娘,我们是湖南的,原来在发廊做。钱小红看老娘蛮质朴,就实话实说。 懂不懂洗脸?女人金耳环一晃一晃,嘴唇一会抿,一会松,总是包不住满嘴 的牙,像猩猩。钱小红以为又是什么暗语,窘迫地说,我们天天洗脸。女人哗地 把一群牙齿释放,连牙床也裸露出来,笑得像哭,说我指的是给客人洗脸,要洗 十几分钟。就是用洗面奶这样这样,女人用手在脸上比划着。那容易。钱小红扯 了扯衣服,挺着胸说,我在她脸上洗一回,她在我脸上洗一回,我们就会了。早 上九点上班,晚上十二点收档,四百块钱一个月,包吃包住。女人收回牙齿,关 闭嘴唇,像是极力忍住不笑。钱小红与李思江迅速对视一眼,拼命吞咽快乐,直 咽得双眼发愣,撑得溜圆,立马杀回春来旅馆。C 已被赎回来了,看来进局子已 是家常便饭,并未形成打击,依旧谈笑风生,只是夹杂更多的辱骂。钱小红李思 江与ABC 三位小姐草草道谢道别,取了灰不溜秋的行李包,直奔詹士邦发廊。 20 钱小红李思江暗地里称老板娘为猩猩。詹士邦是猩猩的丈夫。詹士邦发廊取 之于詹老板的名姓。两口子都是客家人,比较随和,女儿跟钱小红李思江一般大, 念高中。奇怪的是,他们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似乎是某个晚上心血来潮的不经 意的结果。当然这些跟钱小红李思江没太大的关系。 阿青,阿玲,来了新朋友,大家好好相处哦。猩猩的手一挥,有点像猿臂, 说完用那双劳动人民的大手提着菜蓝子去了市场。老板娘挺好的呢。阿青是广西 妹,白皮肤上长了许多青春豆,说话爱拖懒懒的长音。阿玲大约二十二三岁,有 点姿色,加上又会剪头,拿的钱比洗头妹多,自觉得不是一类,笑起来就有些夹 生。有个台湾老头总是来看她,每个发廊都有一个按摩的房间,詹士邦发廊也不 例外。谁洗头没关系,台湾老头只要阿玲按摩,一按摩他们就长时间躲在房间不 出来。 台湾老头有钱哩,一直泡阿玲,但又不肯把阿玲包起来,所以台湾老吝啬鬼, 死抠!在台湾老板厂打工的,比香港老板厂待遇差得远哩!阿青说这些的时候, 脸上的豆豆都快乐地跳跃,阿青是梦想有人把她包起来的。发廊并不忙,一个脑 袋进来,洗脸洗头加按摩,不急不缓地搓、揉,谁也不会催。这些人模狗样的家 伙,巴不得你在脸上搓久些。阿青很老江湖。 你出来多久了?钱小红问。 二年。阿青懒懒地长腔。 二年呀? 嗯。我也会剪头,就是没阿玲技术好,我的工资介于你们与阿玲之间。 阿青阿青,你的名字很好听!李思江说。阿青就笑,阿青的牙齿像水浸过的 大米。 阿红阿江,有很多事情你们慢慢就知道了,我反正觉得做发廊很没意思了, 又不想到厂里干,厂里更累,倒班,住的吃的差,钱拿的也少。阿青嗲声嗲气地。 阿青你教我们洗脸吧!李思江说。阿青从镜子里看这两人一眼,拍拍座位,来, 谁坐上来。李思江坐上去,阿青给她脖子围上一条干毛巾,再用另一条毛巾把头 发包住,扎得很紧,挤牙膏一样挤出一堆东西,涂到李思江脸上。这是磨沙洗面 奶,去污力很强的,但有的客人不喜欢。阿青悠悠地搓,懒懒地说,李思江觉得 脸上凉浸浸的,阿青的手指滑行,就像一块软膏在脸上擦来擦去。你看,随你怎 么洗,每个地方都要洗到,不能弄到眼睛里。三角区要多搓几个回合。三角区是 什么?钱小红只听过三角裤。阿青的手指在鼻尖两侧和嘴唇附近逡巡。这些地方 比较脏。钱小红暖昧地笑了两声,说我来试试。你别用指甲抠啊!钱小红刚搓, 李思江就叫嚷起来。谁让你这脸只是实验品啊,你以为你真是享受的呀!等你当 了老板还差不多!钱小红拍了一下李思江的脸。阿青那手指头就是不一样,刚才 好舒服哩!怪不得都要洗脸,不晓得是哪个兴起来的! 阿青,你给我洗个面吧!噢,新来两个啊?这时候进来一男的,脸黑得像板 栗,手里提着头盔,牛仔裤磨得发白。坤仔洗面啊,这是阿红,这是阿江,你看 你要哪个洗?阿青跟他很熟。阿青说话的口气像妓院老鸨。随便啦!坤仔坐上椅 子,拿把梳子胡乱地划。阿江,洗吧,没关系,坤仔很好人的。坤仔真好人,李 思江往他背后一站,他只在镜子里悄悄看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微仰着脸。李思 江依样画胡芦,围毛巾,涂洗面奶,糊稀泥一样满脸搓开来。阿坤一脸疙瘩,像 蛤蟆皮儿,李思江直搓得心里翻江倒海,还得用胸抵着他的头,方便手指头用力。 阿坤脑袋长角,把李思江胸顶得酸疼。坤仔,还在一天到晚四处抓人啦?阿青倚 着另一张凳子。系呀,年边抢劫、盗窃的几多啊,都想捞点钱返去过年。阿坤的 嘴不能全部张开,讲的含混不清。坤仔,你做什么的呢?李思江问。村治安队。 这是一个村呀?这么多工厂,楼房,村里怎么没田哩?还有田啊?土都建厂房了, 村民年年有红分,哪有田种。李思江瞪大小眼,忽然觉得手下的疙瘩并不可怕, 甚至还有了些可爱,手指头倾入了一点感情,搓起来就仔细轻柔了些。坤仔走的 时候,脸真的不像原来那般板栗了。 夜晚睡在发廊按摩间,一扇小窗,一上一下两张床,空气无法流通。 唔,小红,什么气味?李思江对异味敏感。 李思江耶,你前世可能是狗!嗯,空气是不太好,噫——精子的味道! 21 阿玲在按摩间嘤嘤啜泣。阿玲啜泣的声音很像叫床,嗓子里哼哼唧唧,断断 续续。人的痛苦与快乐的表现有时候会反串一下,比如幸福时流泪,悲痛时狂笑。 有个片子里就有一个那样的镜头,男的把女的做得皱眉哼叫,男的就愣了,停下 问,是舒服还是难受?女的说快点啊,舒服得难受。这不矛盾,系一发动全身, 乐极也会生悲,否极还有泰来。阿玲是不是舒服得难受,没人知道,但可以想像 台湾老头既努力哄劝又措手无策的狼狈劲儿,老头搞不懂年轻女孩的心事,就像 驾驭不了年轻女孩的性欲,半天抹不平声音,半天喂不饱女人。阿玲好像是不想 在发廊干了,要老头给她一笔钱开个咖啡吧。老头的衣服色彩很艳,把詹士邦发 廊映得富丽堂皇,老头说话却嗫嚅着一点不爽。只要老头一来,阿青就贼兮兮地 笑,说老头是只老猫,嚼不动一条鲜鱼哩,老头干不动了!闻点腥味就饱了!不 行好啊,老人斑都长出来了,跟他交配多恶心呐!钱小红嘻嘻笑,对镜梳理染黄 的头发。李思江耶,莫把洗面奶搞坤仔眼睛里喽。坤仔的脸李思江承包了,李思 江与坤仔已经熟稔。没事坤仔就用摩托车载李思江兜一圈风,买点零食。李思江 的胸与坤仔的脑袋已经很融洽地贴合,苹果脸不再总现红晕,添了见识长了胆, 话也越来越多。李思江洗得舒服,坤仔靠得舒服,李思江给坤仔洗脸的时间就越 来越长。阿青是个有心思的女孩子,该藏的藏,不该藏的不藏。阿青不说话时, 表情有些落寞,像枯叶子飘在水里。阿青想什么,没有人知道。有一天洗完脸, 坤仔忽然说,最近夜里捉贼,浑身骨头都疼,给我按摩一下。阿青刚挪动身体, 坤仔和阿江就一前一后地进了按摩间。钱小红正给人洗头,从镜子里看到阿青有 点窘迫,但她敏捷的调转方向去了厕所。 阿江你家有几个兄弟姐妹啊。坤仔问。 三姐妹,我最大。坤仔趴着,李思江哪懂什么按摩指法,在他肩上背上乱掐 乱捶。坤仔也不责怪,心思全在聊天上。掐完后背,坤仔翻过身体面朝天,李思 江一时不知从哪儿下手。坤仔就捉住李思江的手,说,阿江,我喜欢你。李思江 头一回听男的这么说,苹果脸刷地发热,她嘴动了动,憋着一句“我也喜欢你”, 像性高潮,差点蹦出来,却又莫名退了回去。阿江,你也喜欢我对吗?李思江匆 忙且狠力地点头,捉起坤仔的手臂掐捏,坤仔说腿酸,捏捏大腿,李思江就在大 腿分叉半尺外的地方掐,掐着掐着,坤仔支起身,说阿江,你是处女吗?李思江 一愣,脸上不高兴。阿江,我随便问问,你别生气,处不处女没关系,我是想… …想你按摩这个地方。坤仔很认真。坤仔的牛仔裤膨胀了。坤仔哗一下拉开拉链。 坤仔捉住李思江的手往里探。 22 钱小红手中脑袋的主人是个小伙儿,来过几次了,隔壁工厂搞技术的,胸前 总戴着工作牌,上面写着工程主管斯达岭,二十四五岁,长得挺俊朗,爱跟钱小 红聊天。钱小红就叫他主管。钱小红给主管冲完水,擦干头发,进行头部按摩, 不敢用力,相当于抚摸。主管的脑袋总是前倾,躲避钱小红的胸,脖子显得很硬。 你放松,往后靠一点。主管的头触上钱小红的胸,迅速地闭上了眼睛,好像钱小 红的胸是个电扭。姓斯的很少哩,是真姓名么?呵,我在大学的时候,也有一个 姓斯的,感觉特别亲切。你好斯文哩!大学生都像你这样吗?钱小红按摩主管肩 部,手停在脖子附近不动,感觉斯主管的脖子加热,脉搏嘭嘭嘭直跳。斯主管没 有吭声,深深地吸了口气,张开眼睛目光向前,与镜子里钱小红的那双带笑的媚 眼碰个正着,他避开了,说,你为什么不去厂里做事,小女孩在发廊做,会学坏 的。两人东聊聊西聊聊,完事斯主管说到我厂里看看吗?店里没什么事,阿青在 叠整毛巾和清理发夹,李思江在按摩间还没出来,钱小红就对阿青说我出去一下, 马上回来。 斯主管的厂像个大花园,绕过一片大草坪,进了住宿楼,爬了三层,斯主管 说到了。斯主管一个人住吗?是啊,有点乱。你喜欢看什么书,我就书多。钱小 红就凑到书架前装模作样地巡视,拿起一本竖排的唐诗赏析,上下前后颠倒了几 个来回才找到阅读的始点,幸好斯主管忙于倒茶没看见,钱小红自己窘迫得要命。 喜欢唐诗啊?嗯。床前明月光之类的钱小红还是读过,答应得就有点底气。斯主 管你是哪儿人哩?钱小红怕斯主管跟她谈诗,急忙移开话题。浙江人,毕业就自 己跑来S 城了,挺有挑战性的一个城市。阿红你坐吧。钱小红就在床沿坐下,斯 主管也坐下了。斯主管坐下又起来,把茶端给钱小红。钱小红端了,站起来把茶 放回原处。两人屁股一起一落,都有些焦虑不安。 看我的影集吗?好啊!斯主管搬出一本八开大的相册,太大了,相轴放在斯 主管的右腿与钱小红的左腿缝隙里,每条大腿各承担一半重量,斯主管的右臂抵 着钱小红的左臂,右肩挨着左肩,两个人都像独臂。斯主管的右臂不动,钱小红 的左臂不动,手臂像士兵待命,等待爱情降大任于斯。八开大的相册,把两个头 颅拉拢了,钱小红额前的头发触到斯主管的鼻尖,斯主管的呼吸轻轻吹拂。你挺 帅哩,这些男生都没你好看。心跳到嗓子眼了快堵住呼吸,空气里撒了迷魂药一 样,令人晕乎乎意识渐渐空白,钱小红仍挣扎着开了一句玩笑,好证明自己有点 清醒。 右指头搭上了左指头。一、二、三、四、五,渐次移上来,右手压在左手上。 左手动了一下,右手暗地使了点力,左手驯服妥协,右手则轻轻厮磨。相册搁在 腿上,没有手翻动,左耳感受一股温热的气流,一条湿濡的舌头舔着左耳,左耳 被淹没了,潮水在耳际汹涌,往嘴唇方向漫延,迷惘的嘴唇,不自觉地微张,甚 至偏了头,向着潮水涌来的方向迎合,到嘴角时,有半秒地停顿,便彻底漫卷覆 盖了。然而并不疯狂。我不想欺骗你,原谅我情不自禁。嘴唇轻轻放开,潮退去。 你应该找份好点的工作。斯达岭低着眼看着钱小红的大胸。 23 女人真多事。詹士邦发廊的小姐都病了。当然不是性病不是爱滋病,而是精 神病,精神病不是神经病,只是每个人都怀上了心事,精神上有点与往时不同。 阿玲仍想击败老头的顽固,攻克这个保垒,就能迈上新台阶,心中去意渐浓,活 干得也不卖力;阿青患得患失,洗头泡沫总掉客人身上,阿青的心事没人知道; 李思江忽然间像个真女人,举手投足间多了点韵味;钱小红得闲就翻唐诗赏析, 斯主管来得少了,钱小红的魂魄丢在那天那个瞬间。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就那么一丁点事,却搅得人心里波涛汹涌,恁是钱小红跟男人干过多少回,也不 曾体验过的那种摄魂沉醉,或许这就是恋爱?斯主管要钱小红换个好点的工作, 钱小红才发现把幸福鸭手袋厂揭榜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去还顶个屁用!钱小红把书一扔,说李思耶,来帮我按摩一把。李思江 吃着坤仔留下的话梅,又吮又咬,抿着嘴舌头牙齿在里面大动干戈,直到把梅枣 缝里的一丝味道一丝肉屑耐心地消灭了,才吐掉把另一颗投到嘴里,仿佛不这么 干对不起坤仔,当然也有可能,李思江是在品味并消化她的爱情。她站在钱小红 背后,两只手漫无目的地掐着,若无其事地东一下西一下。钱小红的脑袋触到李 思江的胸,惊讶地叫了起来,思江耶,你开始发育哒?好大的进步哩!吃话梅催 起来的么?有几个晚上,一到十二点,坤仔就跨着摩托车来了,接李思江去喝茶, 一喝就喝到第二天八九点才进来。李思江捶了钱小红一下,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这几天何解总看那本书?斯主管给你布置作业哒?唐诗赏么子?这厚八厚,冇 看见过书从后背开始读。阿青,你见过吗?李思江对着镜子问阿青。阿青落寞地 笑,青春豆一片黯然。思江耶,有的蛮有意思的,我给你背两句么子样?算哒算 哒,李思江万分不舍地吐掉话梅骨头,你留着给斯主管背去。李思江不许再提斯 主管,他是大学生,我是洗脑壳的!老子冇得这蠢去喜欢他!钱小红骂自己,听 起来像骂主管是个可恶的二流子。左耳边总有一股温热,一股潮水,一阵轻风, 钱小红只觉她的左脸从此瘫痪。 24 距詹士邦发廊十几里外,有一座凤凰山,山里有个庙,庙里可以烧香、抽签, 据说只要虔诚,挺灵验的。詹老板决定分两批带大家去爬山烧香。李思江和钱小 红第一批,元旦上午出发,由詹老板开小人货车前往。这里务必说一下这个詹老 板,矮胖,尖嘴,眼小,头发溜溜地全往后梳,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那凤凰山 不算高,爬四十分钟,到山腰,詹老板烧香拜佛,抽签算运,果然很虔诚的样子。 李思江跟着烧了一柱,不好意思作揖,插到鼎里转身就走。钱小红挺着大胸在太 阳底下似笑非笑。 阿红,你也来呀,许个愿。詹老板招手。 许愿?许什么愿? 钱财,爱情,婚姻,健康,想什么就许什么啦。 钱小红心动了一下,背着一身阳光进了庙宇。地上一个红色棉垫,供膜拜的 双膝用的。当然可以不跪。但不跪哪来虔诚,不虔诚哪会灵验呢?钱小红心里浮 起斯主管俊朗的模样,瘫痪的左脸又涌动一股温热,双膝就自然地曲弯,触到了 地上的棉垫。这是钱小红第二次下跪。那个强迫卖淫的高个,和面前这尊菩萨, 都接受了她的屈膝,钱小红忽然觉得,一下跪,就好像把脑袋给别人。钱小红闭 目跪了大约十秒钟,三柱青烟扭动着向空中攀升,叩了三个头,插了香,心情反 倒阴郁起来。 许的么子愿嘻嘻?李思江迫不急待地问。 哎哎不能说,说了就不灵验了!詹老板连忙制止。 钱小红抿嘴一笑,秘密,不告诉你!大伙继续爬山。山并不陡,不算真爬, 可以当作散步。阿江,阿红,有个事你们不知道吧。山里很静,鸟儿扑腾着,被 人迹惊飞,詹老板走在前面,光溜溜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什么事啊詹老板?阿青 最近很不愉快,阿青她喜欢坤仔噢!啊,我说嘛,我看出一点苗头,但不敢肯定, 阿青藏得太深了!钱小红扯根枝条胡乱挥舞,回想阿青的表情,但总是被青春豆 喧宾夺主了。李思江很是惊讶,蓦地自己做了错事一样,立在原地不动。阿江, 也不怪你,坤仔就是喜欢你嘛。不过,你没来的时候,坤仔对阿青挺好。詹老板, 我挺喜欢阿青的,怪不得阿青总恍恍惚惚地,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李思江说不清 懊丧还是庆幸。你们先上去,我一会追上你们。李思江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钱小红跟詹老板一路前行,钻过几个石洞,爬了几个较陡的阶梯,到达山顶 的亭子。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里写登上西山后看到的一切,大约与钱小 红眼中的景色有点相近。只可惜钱小红不懂作文,心里只有慨叹和表达不出的诗 情。东面半山腰庙宇的香烟隐隐约约,桔黄色的瓦檐,红色的木柱,色彩清晰, 其它几面只是群山,起伏在云丛中,像无数奔腾的马。啊呀,好漂亮呀,空气真 好哦!钱小红这么叫嚷着,往不同的方向眺望。詹老板背着双手踱过来,似乎很 随意地凑近了,说,阿红,还习惯吧?詹老板指什么哩?当然指你在发廊这份工 啦!还好呀!詹老板对我们没意见吧?哪里哪里,咝——我有个想法……詹老板 慎重样子,眼神无数次碰撞钱小红的胸。风把詹老板的薄裤子弄得一鼓一鼓,詹 老板就浑圆浑圆的了。詹老板你说吧,我保证不到处乱讲。詹老板煞有其事的样 子,让钱小红想到了废品店的庄老板,这两个长得还真像,或者是上了年纪的男 人,都爱在小女孩面前耍些小花样,银枪蜡头骗谁哩?钱小红看得明白,詹老板 的眼睛虽然时常只有一线缝,但那一线缝足以泄露他全部的邪心欲念。 我想在另一个工业区开一家士多店。 屎多?屎多店是做什么的? 就是小商店,吃的用的都卖,工业区搞这个很赚钱。 哦!赚钱啊,那詹老板快开呀! 我也想啊,没人打理呐! 那是有点遗憾喽。 我有个想法……詹老板叼起一根烟,火机噼啪噼啪打了几次都被风吹灭了, 阿红来帮忙挡一下风!詹老板在钱小红的胸前点燃了烟,咳了口痰往嗓子咽,接 着说,我的想法是……阿红,干脆你来打理,你当老板娘!啊——詹老板真会开 玩笑,我当老板娘,不怕把你的钱卷走呀!你要喜欢,就全给你了!詹老板嗓子 里颤颤地,像只发情的公鸡,弹跳着双脚斜刺着躯体,往母鸡身上挨过去。詹老 板这玩笑开得更大了,老板娘会杀了我哩!詹老板以为钱小红应允了,只是心存 顾虑,就放肆地掐了钱小红的屁股一把,说,翘得瘾死人,你最性感!钱小红躲 闪不及,不好发怒,干脆装模作样的谈起来。 老板娘知道了,还不跟你闹啊? 她闹什么?那间发廊是给她的,收入还不低,她没那闲心管我,嘿嘿。钱小 红眼巴巴地盼望李思江快点出现,一边想李思江莫不是与詹老板串通一气了?詹 老板已经开始掐屁股,接下来就可想而知,今天搞不好得罪詹老板,又得捡拾行 李另奔前程了。詹老板耶,你可真有魄力。我讲个笑话给你听。钱小红哪里有笑 话,正准备胡乱编造一个,李思江的头从地上冒出来,一边嚷首,爬死人啦!风 景好吗?说着身体也移了上来。 好看哩,李思江耶,你屙屎去哒呀?搞这么久! 25 坤仔偶尔还是会让阿青帮他洗头、按摩。阿青很珍惜机会,每逢这样的时候, 总是干得很卖力。阿青默默地,有时不露牙齿抿嘴微笑,脸上的青春豆长得更密 了,由两边脸蛋大面积扩展,额头上也开垦出了青春豆的新地盘。阿青似乎对什 么都不绝望,只要坤仔还要她洗头,按摩,她就没有理由绝望。阿青收拾坤仔的 脑袋时是快乐的,阿青的快乐像忧伤一样,藏得很深。 话梅吃完了,李思江的嘴习惯性的嚅动,看阿青在坤仔脑袋上揉来揉去,就 不知道坤仔的心到底在哪了。最近几天发廊生意淡出鸟来。坤仔走后,就只有钱 小红、李思江和阿青守着发廊,各做各的闲事。阿玲到底征服了老头,如愿以偿 做小老板去了。阿玲的事情对其余几人影响很大,尤其对阿青造成一次很大的情 绪波动,尽管她嘲弄过老头,但阿玲毕竟当上了老板。当然,如果能嫁给坤仔, 肯定比阿玲强多了。李思江的想法跟阿青差不多,但谁知道坤仔怎么想。斯主管 一直没有露面,钱小红明白他在躲她。她找过他一次,门卫不让进,门卫的眼光 很尖刻,当然钱小红努力一下,也许门卫就同意放行。只是钱小红很沮丧,凭什 么找斯主管,找到又怎么样?唐诗赏析天天赏,赏着唐诗想着斯,这点狗屁精神 粮食倒也能充饥,吊着半条命。这样捱了好些日子,钱小红总算把斯主管淡化掉 了,淡化的结果是爱上了唐诗赏析,有事没事崩一句出来,能把李思江乐个半死。 李思江不在发廊住,只有钱小红知道,她跟坤仔同居了。附近廉价的铁皮出 租房很多,据说那种房子夏天爆晒起来,里面蒸桑拿一样。钱小红去过几回,屋 子里没有精子的味道,周边却污水四溢,乱七八糟的无业游民成天乱窜。房子里 没有家俱,一张床用来睡觉,一张床用来堆放衣物,一小块够两人跳一圈慢四的 空地,李思江好歹搞了个窝。 26 午间,阿青在搞午睡,钱小红和李思江弄了些花生边剥边聊,忽然间进来两 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先生,洗头啊!钱小红满面笑容,起身迎客。你跟我们去一 趟治安队。来人也不摘墨镜,面部肌肉纹丝不动。为什么?我有暂住证。钱小红 不惧,自己没干非法的事情。少废话,上车。两人连押带拖,把钱小红拉上野马 哈摩托车,一前一后,把钱小红挤在中间,一溜烟开走了。李思江像根木头愣了 半天,不明白为何独抓钱小红,把她留下。 野马哈开了十分钟,把钱小红扔到一个院子里,野马哈呜一下飙出去,钱小 红愣在院子里。好多人,男男女女,浓妆淡抹,艳丽龌龊,焦灼无谓,紧张散漫 ……这些四字句可不是成语,而是一瞬间收入眼底,形成对比的装束和面容。这 个饺子锅,沸腾着,煮的却不是清一色的饺子,而是这般凌乱多样的大杂烩。睛 眼四下游荡,钱小红便看到了一块村治安队的牌子,正是坤仔工作的地方,钱小 红心就宽了,钱小红正要去办公室找坤仔,铁栏门开了,轰隆隆开进几辆带尾厢 的车,不到十分钟,呼啦啦把人往车尾厢赶,嘭地关上车门,全打入车厢黑暗世 界。 本来逮起来这事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又黑乎乎,车不知往哪里 摇,一切无声无息,地下党秘密转移也不过如此。钱小红的胸压瘪了,透不过气 来。似乎有一个脸盆大的铁窗进来点空气,但还没进到车厢里,就被近水楼台的 人吸光了,他们吸进去,经过一番过滤,顺便把自己生产的带有大蒜、口臭、廉 价的小笼包的味道一起无私奉献。钱小红憋闷着,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想吐也吐 不出来呐,呕吐需要一个宽松的环境,方圆几尺外无人,那才吐得过瘾。 车行二十分钟左右停下了,哗一下开了车门,不用赶,人都争相往下跳,眼 前豁然开朗,却不是世外桃源,原是一个更大的拘留场地,更多的人蹲着或坐在 地上,所以视线开阔。这不像村治安队的院子,明显有些衙门的森严。全副武装 的警察,腰间别着长条电棍,靴子咔嚓咔嚓在水泥地上来回地踱步。房子里传来 鞭打的声音,有人慌了,狗急翻墙,被拽下来狠狠享受了一顿皮靴按摩,很有点 杀一儆百,宰鸡示猴的味道。钱小红云里雾里地惊呆。 那边有几个小间,铁栏栅是锁着的,里头三五个人站立,眼望着场院里的广 大同胞,渴念着自由。对他们来说,自由的概念,就是出了这小笼子,置身大场 院。看来,在这个地方享受特殊待遇不是什么好事。钱小红看看自己,在大多数 人当中,然而大多数将奔向何方?李思江会找阿坤的,阿坤跟这里也是相熟的吧? 水泥地又凉又硬,钱小红屁股发疼双腿发酸,刚站起来揉揉屁股伸伸腿,背后立 马传来一声喝令,蹲下!皮靴踱到前面,挺精神的一个小伙。请你坐下。皮靴看 了钱小红一眼,似乎有些歉意,平和地补充一句。警察哥哥,我不知我怎么到了 这里,我该怎么办?钱小红敏感地发现小伙语调有变,迅速地捕捉机会,眼神哀 哀地。得让你的朋友带三百块钱来赎你,明天上午全部遣送樟木头。皮靴皮肤有 点黑,样子带点职业的刚毅。啊?我联系不上,我有暂住证,我真的很无辜的呀! 钱小红说着,眼里泪花就一闪一闪的了。猪大肠!猪大肠!审讯室那边有人叫喊。 皮靴匆匆瞥一眼钱小红,咔嚓咔嚓往审讯室去了。 猪日的,么子事哩?钱小红心里一边骂一边伸着脖子往院门口看,望穿秋水, 哪有坤仔和李思江的影子。天快煞黑了,雨像敌人的轰炸机,骤及不防,哗啦啦 一阵狂扫,小部份挤不到地方的人淋湿了,瘟鸡一样直抖。钱小红肚子里咕噜咕 噜闹革命,她一会左腿支撑躯体,一会右腿支撑躯体,变着姿势跟水泥地较量, 与时间抗衡。忽然间看见皮靴坐在楼梯口,好像在登记什么,钱小红犹豫半晌, 终于移到皮靴面前。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显然皮靴已经把钱小红放在眼里了。皮靴很年轻,年轻 得带点羞涩。钱小红就把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皮靴摇摇头,提起笔沙沙沙写 了几行字,然后哗地一扯,递给钱小红。 此人已交赎金,请放行。值班:朱大常。 钱小红的眼圈一红,真想立马叫声朱大哥!你能给我留个电话吗?她咽了咽 口水,声音在嗓子里灌了水一样骨碌碌地转。朱大常犹豫一秒,又沙沙沙写下电 话号码,说,你自己保重!钱小红双手接了,狠狠点头,然后穿过铁栏门,消失 昏瞑中。 27 夜亮了,因为路灯和霓虹灯的光芒。钱小红站在马路上,东张西望,没有一 处熟悉的景,忽地懵了。向路人打探了方向,又发现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那两 条腿早就想罢工了,这会儿狠命地摆了两摆,她咬了咬牙,才保证身子没瘫软下 去。于是顺着路人的手指,沿着马路,借着路灯,欣赏着多彩的霓虹灯,一路向 詹士邦发廊干去。何解搞的?何解问都不问,就抓起来哒?何解不抓李思江?难 道是詹老板达不到目的,想让我栽跟头?许多疑问苍蝇一样在头顶盘旋,钱小红 拖着两条腿,一边跟苍蝇搏斗,一边不时找路人核实方向的正确。大约四五十分 钟后,钱小红在詹士邦发廊里狼吞虎咽。 猩猩做的饭菜从没这么可口,连带生血丝的白灼鸡,平时看了都作呕的,钱 小红却咬得这嘣这嘣响,再在那院子里关一天,说不定连人肉都会啃了。李思江 紧张地看钱小红一碗米饭下来,半碗汤水暖了肚子,小眼睛显得内疚不安。 小红,我找了坤仔,他去广州了,明天才回来,正准备明天去…… 明天?明天早完蛋了!明天一早全送樟木头!钱小红放下碗筷,终于有了发 牢骚的精力。 啊?那你怎么出来的?李思江惊讶失声。 我在里面遇到一个警察,是我姐姐的同学,是他帮的忙!钱小红的谎是撒给 猩猩听的。阿姨你做的饭菜真好吃!猩猩表情高深莫测,嘴始终处于欲闭未闭, 奋力关住满嘴牙齿的努力状态,依旧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钱小红忽然间觉得自 己很孤独,眼圈就红了,想想李思江有坤仔,猩猩有詹士邦发廊,如果真的等到 明天,眼巴巴希望寄托于别人,还不知要受什么样的苦。她暗底里庆幸,自己有 点随机应变的小聪明。她的眼里没有眼泪掉下来。 晚上发廊打烊,收拾完地面台面,猩猩就找钱小红谈话了。 阿红,你知道我这里是小本生意,从没出过岔子的。猩猩说话时不再关心满 嘴豁牙,任它们四处凌乱。钱小红心里一凉,明白猩猩的意思,但不明白这种莫 名其妙的岔子,算什么岔子,就说,阿姨,我一直搞不懂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猩猩不理钱小红,只顾自己继续往下讲。 我这里干的是正当生意,都看到你被抓起来了,是从詹士邦发廊抓走的,这 很影响发廊的名声。操!钱小红在心里骂,正当个屁,一屋子的精子味!钱小红 不好跟她硬撞,忍住对猩猩虚伪言词的愤怒,等她把话说完。阿红,詹士邦发廊 怕是不能留你了!猩猩瘪瘪嘴总算吐出了关键的一句。 操他妈,不能留?老子还真不想干了!钱小红憋住火站起来,愤怒的脸对着 墙壁,沉默的背向着猩猩,她不能跟她闹,工钱还没发,一闹只会自己吃亏,这 猪日的打落水狗真她妈的有一套! 阿姨,不是阿红的错,阿红也是受害者啊!李思江傻愣愣地。阿青不吭声一 直玩着梳子,忽然也拖着长腔说,老板娘有老板娘的难处哦! 是啊是啊,猩猩接过阿青的话,阿红你活干得很好,我也很为难。 钱小红转过身来,猩猩一直以为她在哭,没想到钱小红却带着微笑,说,老 板娘,多谢你这些天的关照,饭菜做得很可口,一起吃饭像个大家庭一样,真的 很温暖。 阿红,你这个月的工钱,18天,250 块。猩猩松了口气,再次露出哭一样的 笑容。 二百五!好滑稽!也不知这头老猩猩怎么算出来的。钱小红拿了,接下来就 是收拾东西,腾出床位。 28 真他妈祸不单行!这里头肯定有猫腻,老子成了二百五!钱小红拍着行李包, 也不像扑打灰尘。小红,下午的时候,老板娘说,你大白天出去卖……卖淫,所 以就把你抓起来哒!大白天卖淫?啊?老子去斯达岭厂里这次?操,老子还真想 跟斯主管搞,真搞了送樟木头老子也认了!钱小红气咻咻地把包里的衣物抖落在 床。是啊,斯主管跟我们不同。李思江也说不清具体怎么不同。他比我们大,我 们努力点,能跟他一样!你信不信?李思江惶惑地点头。小红耶,你刚才说你遇 到的警察是你姐姐的同学?不是,我骗大猩猩的。他叫朱大常。猪大肠?嘻嘻嘻 嘻,笑人!乱笑!我开始也以为是猪大肠。钱小红嗔李思江一眼,拿出那张纸条 子递给李思江。李思江又念了一遍,读法一样的嘛!钱小红盯着另一张纸条发呆 呆地看,说,我会找机会感谢他!他把电话留给你?人家肯定喜欢你哒!钱小红 嘿嘿笑,说,李思江耶,你一肚子坏水!坤仔把你教坏哒!坤仔功夫么子样?么 子功夫?哈哈打架的功夫啊!呸呸呸,不跟你讲这个,明天我跟坤仔说,我也不 在詹士邦干了,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李思江你还是不要冲动,觉得有干头就干。 小红耶,跟你说个秘密,我按摩的时候,给男的按那个地方,有的悄悄地给五十, 有的给一百,老板娘都不晓得的。李思江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头显得很大。 你有前途啊,思江,举手之劳,就搞个一百五十的。你不晓得哩小红,我总觉得 是在逗狗,你没见过公狗发情吧?真的一模一样!只差没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了! 阿青更厉害,你不知道吧?好像是用嘴舔,钱更多!李思江舔了舔干燥裂皮的唇。 我怎么不知道?斯主管叫我不要在发廊干,他就跟我讲了发廊的这些事情。对了, 你要是再遇到他,帮我要他电话。 听说你昨天的事了。坤仔和李思江回来的时候,钱小红刚刚起床。我问了治 安队的人,问题有点复杂。你跟詹老板有别的关系?钱小红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 起来,操!什么关系也没有!这些人怎么这么卑鄙无耻哩?他们怎么说?坤仔很 憨厚,绝不像在编故事。那你也不要追究了,是老板娘在搞鬼。坤仔,那天我们 爬凤凰山,詹老板说给我开一间士多店,我没接受,这事你跟谁讲过?我只告诉 过李思江,是不是思江?钱小红偏过头。啊!李思江懊丧地说,我跟阿青讲了! 阿青肯定告诉了老板娘!怪不得阿青阴阳怪气的。没什么思江,塞翁失马,哪知 祸福。事情注定是这样,我从来不觉得有多坏,我也不太想在发廊干,这样更利 索。小红,我也辞了工。快过年了,我妈在信里说,一定要回家过年。赚了点钱, 就想回家炫耀啊?思江,我不想回去!我妈不放心,她说女孩子在这边不是学坏, 就是做坏事,我学坏了么?你有没学坏我怎么知道,你问坤仔呀!他说你好就好! 坤仔憨憨地笑,牙齿参差不齐,脸上的疙瘩好像没有了,平整了许多,也不知是 不是看熟了的缘故。钱小红看看坤仔,看看李思江,心想,真是一对善良的活宝! 29 纸条皱巴巴的,电话号码早翻来覆去背得烂熟了,钱小红就是舍不得扔。打 不打电话给朱大常?他愿不愿再帮一次忙?会不会打扰别人了?真他妈没劲!钱 小红骂自己,既然他留下了电话,至少我得试试电话是不是真的!这么一想,理 由就很充分了。 喂,我找朱大常! 我是,请问你哪位? 我……啊,你真是朱大常啊? 对呀! 我……我是……昨天晚上…… 噢!是你,我后来才想起,忘了问你有没有钱坐车! 嗯……钱小红眼圈一红,声音就哽咽了,我……走回去的,走了很久。 真对不起,我疏忽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朋友的出租房里,昨天辞了发廊那份工。 辞了好,不要在发廊做。 嗯……钱小红真的感动了,眼泪叭答叭答直往下掉。 你怎么了?在哭么? 没有……没哭。 你告诉我在哪个位置,我开摩托车过来。钱小红把地址说了,朱大常对这一 带很熟悉,说,你在那等我,我二十分钟以内到! 暖流在身上缓缓流淌,听了朱大常几句简单的话,钱小红真想趴他肩上大哭 一场。放下电话,痴痴地立着,第一次真实地感觉自己很孤单:最亲的奶奶走了, 惟一的姐姐已经反目成仇,姐夫漠不关心,父亲自己在外面搞工程,泡女人,没 有多少时间真正管她,听之任之。钱小红渐渐觉得从前的自己真的干了不少荒唐 事,她狠狠地伤害了阿姊,丢尽了脸面,还自以为是,她开始自责并且悲哀起来。 朱大常的关心,陌生而亲切,微小却深重,撼动了钱小红,钱小红终于开始触摸 自己,反省自己,认识自己。 她迅速整理一个房间,把晾起来的乳罩袜子短裤统统收笼,放到不起眼的地 方,然后她匆匆地换上喜欢的衣服,洗把脸,化了点淡妆,对着镜子寻找见朱大 常时最恰当的表情。她选择抿嘴浅笑,这样的表情最平和。可是当朱大常进来的 时候,钱小红却笑不起来,眼圈一红,忍不住瘪嘴抽泣。 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朱大常着急了。朱大常穿的便装,咖啡色夹克衫 套条浅蓝色牛仔裤,皮靴换成了白波鞋,不再像小日本那样踱来踱去,显得青春 焕发。没什么事真的没什么事。钱小红含着眼泪挤出一个微笑。 想家了是吧?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容易,我知道。钱小红摇摇头,再点点头, 不知所措地抹泪,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这房子是你朋友租的? 嗯。她跟她男朋友一起住。 那你是第三者了。朱大常逗她。钱小红就笑。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吃饭。朱 大常的摩托车是警牌。钱小红跨上摩托车,立即吸引了许多羡慕的目光。 摩托车经过了朱大常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把钱小红困了大半天的衙门——XX 派出所,又开了一段,停在西餐厅门口。餐厅是新开张的,摆满了鲜花彩篮,地 上铺满了鞭炮纸屑。桌子很小,桌子底下两个人的腿碰到一起,钱小红没挪开, 朱大常也没挪开,其实也没法挪,它就是情侣装设计,空间压缩,有意缩小两个 的亲蜜间距。这里的印尼炒饭我常吃,我觉得味道很不错。你可以试一下海鲜饭。 钱小红翻着餐牌,看着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怎么也跟米饭联想不到一块。还有 饮料,什么红粉佳人,落叶缤纷,实在很有意思。服务小姐叮叮当当摆上一推东 西,钱小红认识的有刀、叉、勺,还有叫不出名,刀不刀叉不叉的。 朱大……朱大哥,我第一次吃西餐,这些怎么用?钱小红窘迫地说。朱大常 就逐件给予示范。这样能吃饱啊?像打架似的!能,习惯了差不多,反正把东西 往肚子里填,只是使用的工具不一样嘛!光线不是很明亮,音箱里一个男歌手在 唱,怪异的颤音使钱小红起了一身鸡皮。钱小红不知道那是首叫《人鬼情未了》 的名曲。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朱大常问。他的头发很短,带卷,额头很宽。我想去 厂里干,对了朱大哥,你能帮我找么?钱小红把想法说出来,怕朱大常拒绝,有 点紧张。应该没问题。我有间宿舍在这附近,你要是愿意可以先住几天,当然我 没在那儿住。那最好了,我可能不当第三者。钱小红嘻嘻笑了。 30 钱小红要走,李思江呜呜地哭。李思江耶,哭么子,又不是生离死别,有空 我就会来找你耍的。钱小红把抖落的衣物往旅行包里塞,忽然有点伤感。小红, 这个给你,你爱穿的。李思江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米黄色中长衣。钱小红不要,李 思江硬塞到行李包里。 思江耶,你自己小心点,凡事动动脑壳想一想,晓得啵? 晓得! 还有,坤仔有么子想法?你到他屋里去过冇?李思江摇头,说他从来不讲家 里的事。 不管怎样,先让坤仔帮你找个厂,好些做事!一边做事一边谈,慢慢来!李 思江点点头,感觉心头柱子被抽空了,有点六神无主。 思江耶,我们都只能靠自己哒!晓得啵,你不要怕人,人冇么子好怕的,胆 子大一点,心里也要打点小九九,不要是人都掏心掏肺。 嗯……嗯……嗯,李思江一路听着一路点头,忽然有点唐突地说,我觉得我 们两个还是会在一起的!钱小红就笑,是啊,以后的事哪个讲得准哩?你看这些 天,变化够多的了,我这包里的东西,翻出来装进去,装进去翻出来,天晓得要 搞到么子时节!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李思江叹了口气,钱小红也叹了口气,然后 提起行李包,就这样与李思江分道扬镳。 31 朱大常的宿舍在派出所隔壁,四楼,是个带洗手间的单间,床褥齐备,光线 明朗,当然不是李思江的铁皮房所能相比的。隔壁两套住的都是警察,晚上不用 害怕。你先住下,我明天就联系工厂,但你得有思想准备,两班或者三班倒,会 比较辛苦!朱大常表情严肃。我不是来享受的,钱小红说,我不怕辛苦,只怕没 事干!朱大常就笑。他应有二十五岁了吧?钱小红揣测,也没好意思问。朱大常 呆了一会,说,我去值班,你睡一觉,或者看看书。朱大常指指枕头边。钱小红 抓起《罪与罚》,哗啦哗啦一翻到底,这么厚啊!那你可以看《人性的弱点》, 我觉得对你有帮助。嗯,这本不厚,还有点信心看完。朱大常走后,钱小红躺在 床上翻书,哪里看得下。总在想朱大常为什么这么好人,是不是有企图,有企图 怎么没见他动手脚?翻着想着想着翻着,钱小红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饿了吧,辣子鸡丁,肥锅肉,喜欢吃哪个?天黑前朱大常提了两个盒饭过来。 嘿,那就辣子鸡丁吧!挺香的呀!钱小红使劲咽口水。哈,你要能坚挂吃半个月 这玩意,我不信你不吐!朱大哥,方便面又香又脆,我吃了一块!钱小红指着那 箱“康师傅”。啊?!干吃的?没噎住吧?干嘛不用开水泡来吃?我不知道哩, 拆开就吃,干吃有干吃的味道嘛!钱小红替自己辩解。朱大常就摇头,笑着说, 随你,看你能不能把这一箱吃完。多少包?24. 那我真吃不完,一天三包,得一 个星期哩!哦对了,我跟厂里联系了,觉得玩具厂环境好一点,明天或者后天可 以去报到,床位过能要过几天,先在这里住着。你带身份证了吧?我没身份证啊。 你多大?十七。没身份证谁敢用你呢?我又不干坏事。笨蛋,谁知道是你干什么 的?朱大哥,有身份证就能证明贼不是贼么?噫?你还挺能狡辩!没有身份证肯 定找不到事做,这样,我明天帮你办个临时身份证,你把出生日期告诉我。1974 年7 月7 日,钱小红,金钱的钱,红色的红。我给你写73年。吃完了吧,我带你 出去兜一圈。 回来时有点夜了。我十二点值班,你要不介意,我就在这儿看书。朱大常抬 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说。朱大哥,你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你看吧,我也翻翻。 噫,朱哥这个字怎么读?朱大常凑过来,把整个句子读了一遍,然后说,枕边有 字典,那是无所不知的老师。朱大常疲惫地总打哈欠。朱大哥,你累了,也靠一 会吧。钱小红往里挪了挪身体,腾出一片空地。朱大常靠过去,继续翻书。钱小 红看书眼睛就打架,不一会又昏昏欲睡,头一歪,就触到朱大常的右肩了。朱大 常觉得肩头渐渐发沉,又不好动弹,好半天才把钱小红放平了,抽身欲走,衣袖 却被什么勾住了,转身一看,却是钱小红的手指头。钱小红依旧闭着眼,似在做 梦。朱大常沉吟片刻,伸手把灯关了,大街上桔黄的光亮迅速填满房间。 朱大常半躺着,身体显得拘谨,右臂挤着钱小红的左肩,左手放在胸口上, 似是极力捂住心跳。他闭着眼睛,不敢动弹。钱小红本来喜欢朱大常,又想表达 心中的感激,用手指勾住朱大常的衣袖,这个举动的准确动机,到底是出于喜欢 还是感激?钱小红自己也搞不懂。静静地躺着,听得见时间哗哗流淌的声音,未 见朱大常的任何动静。钱小红支起身子,把头埋在朱大常胸口,听见他的胸口擂 鼓。朱大常的身子一点一点往下移,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算平躺在床。他似乎在 拒绝着,对抗着,挣扎着,然而却是节节败退地归驯于床。头与头碰在一起,身 体人为地分开,是谁把脸凑近,谁的嘴先搭上对方的脸,没有人知道。整个过种 缓慢得像时钟,根本看不见它的走动。朱大常的脸热得烫手,呼吸像患了重感冒, 全身迅速升温,肉体呈呼之欲出的状态。他纹丝不动,一任钱小红在他身上磨蹭, 他惊人的忍耐力让钱小红大为诧异。如果不是他身体的证明,钱小红都快怀疑他 是个阳萎患者了。 你全身热得烫手,嘴里冰凉,怎么搞的?隔着多层衣服,钱小红压在朱大常 身上。朱大常难堪地笑,说不知道。朱大常被动的配合钱小红的摆弄,始终闭着 眼睛,从视觉上抵挡诱惑,只觉得她的胸像一堆温暖的泥,按摩着,又像一轮一 轮地涨潮,退潮,把朱大常的热血推上来,推下去,七上八下,把朱大常脸憋得 通红发热。钱小红剥他的衣服,刚剥去外套,朱大常就伸出大手制止了。钱小红 手伸进他的裤子里时,朱大常颤抖了一下,他那只本想阻挡一切的手悬在半空, 在朦胧的灯光中,像个溺水者的呼救信号。朱大常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你不喜 欢我是吧?钱小红打翻朱大常悬着的手,有点委屈。一点情绪上的风吹草动,钱 小红就胸脯起伏。好像它们最容易受伤。朱大常半晌无话,然后用那只迷茫的手 拍拍钱小红的背,说,不是,而是我不想伤害你,不想伤害任何人。你怎么伤害 我了?你怎么会伤害我呢?你不理我才是伤害我!钱小红,阿红,你以后会明白 的,我是客家男人。什么是客家男人?广东梅县一带,而且,我快结婚了。噢! 你是怕伤害她。钱小红像潮水一样退下手和身体。我原来是中学教师,来这里才 穿上警服,她刚过来没多久,是教师。朱大常撑起身体看了看表,快到值班时间, 我得走了。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整衣戴帽,回望一眼钱小红,说你好好休息。 关门的声音抹掉了朱大常的身影。 32 上午有人敲门,钱小红以为是朱大常来了,却是一个与朱大常年纪相仿的男 人。穿得灰不溜秋,飘飘荡荡。 噫?大肠不在?男人小眼圆瞪,大嘴微张,一脸无辜的惊奇。 哦,我是朱大常的朋友,临时住几天。钱小红懒懒地倚在门边,她知道这个 男人住在隔壁,也是个警察。多认识一个警察多条路,钱小红这么一想,就退到 房间,说,来坐吧!男人进来,职业性地四周环视一圈,笑嘻嘻地说,做?怎么 做?床上坐吧。钱小红指了指床。男人眼睛滴溜溜转,起点和终点总是落在钱小 红的胸上。你好爽快啊?男人说。真抱歉,没有凳子!钱小红装作听不懂男人的 话。嘿,不坐不坐,我是朱大常的同事,叫马小明。男人掏出555 香烟,用钢质 火机嘭一声点燃。哦,马大哥,你关照点哟!钱小红媚笑,马小明无话找话,明 摆着想亲近她。有大肠关照还不够么?马小明脸上浮现暖昧,就像一盆脏水倒在 街面。过一会他又说,马大哥现在关照关照你,想吃什么?我去买!随便呀,马 大哥买的,我都爱!钱小红把书当道具,胡乱翻出声响。马小明瘦得很不真实, 像是谁用棍子挑刺着衣服晃荡着。钱小红忽然幻想马小明做爱的情景,总觉得他 的身体会被枯枝一样地折断,马小明偏不自知,还爱张些声势。钱小红忍不住偷 笑。你笑起来很像湖南人。马小明的幽默像他两条腿一样干瘦。钱小红想,朱大 常肯定跟马小明说过自己的情况,马小明才会故意敲门的。钱小红对警察本来有 几分仰视,结果被马小明一搅,就觉得警察也就那么回事。也就打着哈哈说马大 哥真厉害,居然能从笑声肯定我是湖南人。 33 晚上的雨哗啦哗啦很有快感。雨和大地疯狂交媾,当大地浑身湿透,汹涌的 积水盘旋着来不及排泄。雨抽身而去,钱小红便听到大地的呻吟,在下水道里汩 汩流淌。雨有情,雨也无义,雨得到倾泻的满足,大地的胸怀敞得越宽,被敲打 的区域越广,心头的失落越大,要承受的疼痛越深,要面对的空虚越重。钱小红 趴在窗口,看着如泪水洗劫后发亮的街面,忽然想起家乡,想起姐夫,那些都像 一场蹂躏的雨,远去了,在夜里像风一样,荡回来。雨太猛烈,树叶受伤了,似 乎还在抽搐,霓虹灯忽然明眸皓齿的了。车碾过积水处,嚣张的水浪溅向行人, 惊叫声像恐慌的鸟。钱小红第一次感觉孤独与渺茫。 雨过去,夜苍白失血。 《罪与罚》《红与黑》,这都什么鸟东西?钱小红用指头量了量,这么厚, 哪是人读的。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眼睛在惨白的天花板上瞎逛。庄老板五短三粗 的字。A 小姐的脸蛋。短腿与高个。猩猩闭合的嘴。风鼓起詹老板的裤子。李思 江跟坤仔在做爱。阿青的青春豆。朱大常发烫的身体。马小明不真实的瘦。 咚咚,咚咚咚!谁这个时候敲门?真他妈太可爱了!钱小红像条憋坏的鱼, 一跃而起。只见马小明手指头勾着塑料袋,瑟瑟地站着,也许他并没发抖,只是 因为太瘦,钱小红就觉得他瑟瑟地了。马小明在笑,小眼大嘴不分家,很卡通。 我猜你肯定呆得无聊了!看,啤酒、花生、凤爪、炒粉!马小明把塑料袋弄 得稀里哗啦响,香味暗箭般嗖嗖嗖往鼻孔里窜。真有你的!我憋得差点跳楼了! 你太可爱啦老马!钱小红往马小明背上擂了一拳头,他一身瘦骨不动声色的回击 了她,钱小红痛得直甩手。怪不得我啊,我练散打的,瘦是瘦点,骨头硬得很。 马小明用纸巾擦擦易拉罐,嘣一声拉开,递给钱小红。占了便宜还卖乖啊你!这 是什么啤酒?生力,我不知道你喜欢哪种。我不懂喝酒,陪你喝点吧。是啊,机 会难得,等你住到厂里,想喝一喝就不容易了。呵,老马说得好伤感。我得闲就 来,你请我喝不就行了么?你吃凤爪,客家人做的凤爪味道最好。凤爪是什么? 钱小红抓起一个,天,这不是鸡脚么?哈哈,什么凤爪,骗人的!阿红,人要衣 裳,鸡爪也要搞点名堂啊,取个好名字,吃起来都不一样。切!心理作用,吃起 来还是鸡脚的味。这你就不懂了阿红,这叫商业技巧,美好的名字,是美好的开 始,是成功的一半呢!钱小红啃咬、咀嚼,牙齿磨得这嘣这嘣响。你吃东西真不 斯文,这样嫁不出去的!当然我不讨厌,来,小碰一下,大喝一口。马小明漱口 一样鼓胀着嘴咽下,从塑料袋里捡起一根牙签,剔了剔牙。 怕我会把人吃穷么?我喝这啤酒有点苦。钱小红抹把嘴。东西基本消灭掉, 肚子也饱了,失血的夜变得精神起来。 这几天班上得怎么样嘛?马小明站着,似乎胖了点,小眼大嘴依然像幅漫画。 钱小红笑笑,说,不想事,一个动作干到底,机器人的活。累不累呢?马小明很 面善。不累,就是不许说话,成天憋蛋一样。钱小红把鞋子脱了,靠在床头。讲 话分散精力,精力一散干的活就少了,哪个老板不想你们替他拼命干。马小明一 边屁股搭在床上,侧身面对钱小红。钱小红扑哧发笑。你笑什么?马小明又无辜 了。我觉得你像在说干别的事情。别的什么事情?装傻你!马小明想了想,小眼 大嘴组合成另一幅卡通图,很奇怪地说,你小小年纪,挺坏的啊?我怎么坏了? 我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马小明的眼神朦朦胧胧的,不知道是不是三罐啤酒的原 因。钱小红喝一罐,比常时更清醒,她知道马小明有想法,可是马小明不是朱大 常,她对马小明没有一点欲望。 你那是什么书?马小明手指了指,书在钱小红身体的另一边,马小明想扑过 去取,钱小红赶紧拿了递给他。朱大常的,我不晓得是什么。马小明从后面翻到 前面,又从前面翻到后面,斜眼看着钱小红,说,朱大常,朱大常他是不是上了 你?上?上什么?什么黑话?这个地方的新鲜词太多了,钱小红头一回听“上”。 他干了你,对不对?马小明换了一个词。你不要胡说八道,朱大哥有女朋友,他 怎么会乱搞。有女朋友怎么样?要搞的还是要搞。我不知道你们,反正朱大哥没 有和我搞,朱大哥是君子。君子才暗地里搞呢!君子只不过搞得天衣无缝一点, 朱大常没搞你,那真是称奇了。 哎呀不要谈这个事情了,烦得很哩!我说没有就没有。没有那他还帮你找工 作?还让你住这里?马小明眼睛更小了。老马,照你这么说,你提这些啤酒凤爪 花生来,也是有想法的了?钱小红气咻咻说完,忽觉得给了老马一个顺水推舟的 大好机会,连忙采取挽救措施,急急地说,我相信老马不是这样的人!老马果然 不躲避,眼里好像冒着啤酒泡,说,你说对了,我就是对你有想法,你性感!马 小明不能控制地凑过来,波很大,我好喜欢。老马把钱小红压在身底,骨瘦若柴, 力气不小,钱小红挣扎着推他,推不动,碍于凤爪的面子,一时奈何不得。老马 喘着粗气说,你别动,求求你,就这样就这样。老马压着钱小红,隔着衣服疯狂 蠕动,像一辈子没见过母的,没两分钟,就发出一种属于老马的独特声音。 他泄了。 34 男人的鸡巴与男人的意志,到底哪个更脆弱?老马隔着衣服在身上拚命攀登, 像三伏天的猪在一汪污水里打滚,同样为了求得身体的爽快,在干渴炎热的环境 中,谁会去指责猪。钱小红不觉得有什么损失,老马并不坏,比起那些挤公交车 的男人故意用鸡巴顶着女人的屁股或大腿,借助车的摇晃淫乐,老马起码是光明 正大的。那公交车上的男人理直气壮,人挤人,难免碰撞私处,女人若瞪他,他 们的眼神不是无辜就是若无其事。攀登时老马的眼睛是充血的,所以至少老马是 真实的。上帝造人时材料添错了地方,给男人造六根指头就对了,偏偏添在那么 阴暗的地方,害得男人时常夜里做自由体操不说,还得进行“形而上”的攀登。 像老马这样的登山爱好者,在男人部落里这支队伍应是排成长龙了。 老马可笑,老马可怜,钱小红以母性的胸怀宽容与接纳了他的演习。那汪沉 默的水,接受猪的滚打时,是多么伟大!猪打完滚猪爽快了,是污水就更脏更浊, 是清清的水,也早搅浑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钱小红明白男人与猪不一样, 猪有嘴不说话,男人有嘴惹事非。 钱小红所在的玩具厂不算太累,全手工活,除了上厕所,把屁股粘稳凳子就 差不多了。一条流水线上有二三十人,全女的,与钱小红年纪相仿。拉长是广东 妹子,少有的高挑白净,圆脸,线条柔和纤细,胸很平,嗓子哑哑的。她不干活, 只背着手看人,偶尔拿起一件活儿像模像样的检查,高跟鞋“叩叩叩”来回地敲 响。 钱小红她们私下叫她“平胸”。 工友阿军是广西的少数民族,比钱小红矮点,头发很长,走路时辫子拍打着 屁股,辫子是阿军身上惟一抢眼的地方。阿军说话刀切萝卜一样爽脆,还乐于助 人,钱小红与她比较投缘。拉长都是流水线里诞生的,首先得姿色超群,其次嘛, 要懂得奉献!她平胸!你机会比她大!阿军干瘦的脸上浮现诡秘地笑。我想当啊, 拉长牛B ,听那脚步声都不一样哩!钱小红感受慨万分。平胸只坐了两个月流水 线,你不知道吧?嘘,她来了!阿军飞快地吐吐舌头,一本正经地干活。阿军眼 睛很大,她的惊讶表情总让人觉得那双眼占据了面部的一半,她的睛睛总是先声 夺人。钱小红感觉“叩叩叩”的脚步声在身后停止,她闻到一股香水味。钱小红 转过头看她,平胸的眼睛失神地望着某个地方。钱小红顺着她的视线搜索,发现 老板与总管谈话的身影。 路边一排快餐店,一块钱可以撑个半死。中午的一个小时,只能在这儿消磨 的。钱小红吃饱了,喝杯半温不热的水,看看表,离打卡还有二十分钟。阿军, 我看平胸是喜欢总管吧?今天我看她的眼睛被总管的身影拉得快崩出眼眶了!钱 小红忍不住打探平胸的情报。你眼光真厉害呀!这就看出来了,平胸作拉长是总 管提的,当然也没有这么简单!阿军还在顽固地啃那只凤爪,尽管这里做的凤爪 比马小明买的味道差多了,阿军仍是啃得有滋有味。那怎么个复杂法?你新来的 当然不知道,所谓拉长,就是一拉就长,拉,拉裤子拉链,长就是上升。像平胸 升做拉长,原来的拉长升做办公室秘书,都是拉上去的!阿军很鄙视,又似乎暗 恨自己长相不争气,坐了一年多流水线,还没拉长。钱小红听得哈哈发笑,说我 哪天也拉拉,等拉长了再把你拉拉,拉他个天翻地覆。钱小红你什么时候搬到厂 里住?可能还要过几天,主管说床位还没空出来,我暂时住朋友家里。就那个警 察?是啊。他喜欢你?不是。我看是。说了不是嘛。他对你很好。他有女朋友的。 那算什么?你抢过来呀!我他妈是什么东西啊,他女朋友是教师。你见过?没有。 说不定很丑呢!丑也是教师。他上你没有?上?你也这么说?哈哈,真流氓!流 氓?这是最文明的说法了,你真老土!操,名堂真多,阿军,你会广东话吧?当 然会,我们那里就讲广东话,先教你骂人——丢!什么意思?笨蛋,就是操啊! 35 朱大常把钱小红安排进厂后,一直没回宿舍看钱小红,也不问钱小红住到什 么时候。马小明近水楼台,有事无事就串门,飘浮来飘浮去。第一回在钱小红身 打滚后,马小明又要求过一次,因为没喝酒,马小明有点理智,当钱小红笑着拒 绝时,也没像上次那样求她,只是他似乎有点受挫,脸上表情就形成一幅特别的 漫画。他说,都有第一次了,拒绝我没什么意义嘛。钱小红听他说得很怪异,好 像有了第一次,他就获得了终身享用权,就说,第一次也没意义啊,我当你是朋 友。你好像是正经人家?马小明真不高兴了。我难道不是正经人家?我哪点不是 正经人家?钱小红受辱,也拉下脸来。你干发廊的!还被抓起来了,瞒得过谁呀? 马小明,丢!你真他妈没劲,你管老子搞么子的,就是不跟你搞!钱小红一急, 把宜阳话搬出来了。哼,鸡婆,通街都系!马小明也操起粤语,两个人使用各自 的方言,驴唇不对马嘴地对骂起来。对方听不懂,最恶毒也没用,马小明觉得没 趣,悻悻地甩门离开。 钱小红一个人坐着,胸脯愤愤的起伏,嘴里骂着马小明你尖嘴猴腮,小肚鸡 肠,真他妈窝囊饭桶!不解恨,踢了墙壁几脚,后悔马小明在身上打滚那回,没 用她正经人家的手狠狠地煽他一耳光,反倒让他拿来当话柄,真是好心没好报。 等到心情稍为平静,准备翻翻书催眠睡觉,就听得有人敲门。朱大常?钱小红一 阵欣喜。打开门却被一陌生女子吓一大跳,她眼里那堆阴云冷嗖嗖地,脸部表情 没有一处友善。 钱小红还没说话,女子就进屋了,她先是在钱红的胸前行了整整十秒钟的注 目礼,然后在房间里走动,四处翻看,一声不吭,像警察搜查作案现场。你,你 是谁?钱小红明白几分,仍很多余地问了一句。我是谁?朱大常没跟你说吗?就 像他没跟我说你是谁?女子皮肤偏黑,神情凛然地使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你,你误会了,我很快就搬到厂里住的。我跟朱大哥,只是朋友。钱小红不 知道怎样说她才会明白。 只是朋友?你以为我那么好骗呀?当我白痴呀?要不是马……我还会蒙在鼓 里!女子气急败坏,手背抵腰。 马?马小明他怎么说的?他真是人渣!是个臭B !钱小红真想冲过去把马小 明叫来,先煽他一巴掌再跟他论理。 别装腔作势了,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看你那样,没一处正经。女子相牲口 一样把钱小红看了一圈,换了个角度继续手背抵腰。女子似乎要用目光把钱红斗 垮。 喂,你说话尊重点,亏你还是老师,这么横蛮无理!钱小红忍无可忍,像刺 猥一样开始反抗。老师怎么啦? 老师犯得着跟你这种贱胚子讲理?女子摆出不妥协不投降的架势。钱小红忽 然发现这女子有毛病,你越不承认她跟你干得越起劲,她干得越起劲就是想证明 她是良家女子,表现她的无辜与纯洁。钱小红火了,昂昂头,挺挺胸,轻蔑地笑 着说,你想怎么样呢?我是和朱大常上了床,你想怎么样呢?我操!钱小红也手 背抵腰,说到我操时,厉声尖刻。女子闻言一愣,面色大变,把屁股往床上一甩, 低按着嗓门狠狠地抽泣起来。 36 行李包里并没增添东西,提起来有点沉重。刚出门,沧桑感像迎面的冷风, 突然侵袭,似乎已窥伺很久了。钱小红筛糠似的抖了几下,胸口漫延着冷冷的忧 伤。窗帘静静地闭落,窗户还没苏醒,温暖与冰凉隔着一层玻璃。钱小红瘪了瘪 嘴,没哭,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自言自语地说,老子会有一个窗子的!钱小 红在厂旁的小店里吃了一碗米粉,把行李包扔在门卫室,刚打完上班卡,肚子就 咕噜咕噜地响,还有点疼,只想上厕所,这天钱小红拉了十次,拉得拉长平胸都 有意见了,说,按规定每个班上厕所不得超过三次,你怎么搞的,偷懒偷得太明 显了!平胸居高临下的口吻,真的很像个什么长似的,居然一点同情也没。 拉长,钱小红拉肚子,你看她脸色好难看!阿军帮钱小红说话。 拉肚子,谁都像她这样拉肚子,活谁干呐?平胸转向阿军,声音又提高了些, 哑嗓门总给人温和的错觉,钱小红有点来历不明,平胸不敢太嚣张。 你以为我想拉呀,你以为我好受呀?你怎么这么冷酷?你不也是在拉线上走 出来的吗?怎么这么快就成了资本家的帮凶啦?钱小红拚足力气回敬平胸。她拉 得浑身发软,手脚都抬不起来,跑厕所的劲都快没了,骂完就无力地趴在工作台 上。平胸没料到钱小红并不温顺,她有些难堪,顿了一会说,我把情况跟主管汇 报一下!她屁股一扭就“叩叩叩叩”地进了主管办公室。 阿红,一会去买几片止泄的药吃,啊呀,你发烧哩?阿军探着钱小红的额头, 发出一声惊叫。是吗?钱小红摸了摸自己,我没发过烧。你可能是水土不服,早 上吃什么了?旁边那家米粉店吃了一碗米粉。你怎么上那里吃?很不卫生!阿军 的眼睛快占据整个面孔了。钱小红无力地摇摇头,说不出话来。这时平胸来了。 拉长,阿红发高烧了,你摸!阿军抢先焦急地说。知道了,阿军你陪她上医院, 快去快回,钱小红下午算你病假,去吧!平胸在钱小红的工卡上划了几笔。拉长, 我的床位能安排下来吗?我没地方住,行李都放门卫室了。好像是有空床了,先 去看病,回头再安排。 钱小红不想上医院,在附近弄了几片药吃了,阿军领她回自己的宿舍休息。 止了泻,烧还没退,钱小红就蒙头大睡。只觉得全身发烫,被子都快燃烧起来, 脑袋昏昏沉沉的,像灌了水,里面咣当咣当直响。好不容易睡过去,模糊中有人 推她。阿红阿红,有人看你来了。钱小红睡的上铺,睁开眼就看见阿军笑嘻嘻的 脑袋。 阿红耶,是我哩!忽然一个脑袋凑近来,钱小红只觉得眼前一黑。 我呀,李思江哩!刚下班来看看你。钱小红总算看清那张笑眯眯的苹果脸, 心里一阵亲切。 思江耶,你何解来哒喽? 坤仔车我来的,来看你上班地方呀!嗯,冇发烧哒!李思江摸了摸钱小红的 额头。 坤仔呢?怎么不进来。他在外面等我,我差点找不到你,搭帮碰哒她!李思 江指指阿军,很认真地朝阿军笑。阿军叫她坐床边。 阿军很好的,李思江耶,老子今天差点屙死哒!说话间钱小红起了床。 你么子样喽?到厂里做事么? 做事哒哩,一天到晚站得腿发软,屁股都没地方放。 哈哈哈,李思江耶,老子一天到晚屁股都坐粑哒,猪日的,真不公平。 钱小红,你没事了吧?平胸带着香水味卷了进来。 哦,好多了拉长,我的宿舍安排了么? 安排好了,隔壁上铺,你明天正常上班!平胸交待完就走了。平胸从不和工 友多说话,保持一个拉长的威严。啐!狗屁!钱小红唾了一口。李思和阿军开怀 大笑。 李思江走后,阿军陪钱小红买被子枕头脸盆水桶。阿军会砍价,把卖主砍得 很不痛快,可也有些微利,不得不卖。不过花了几十块钱,要用的都齐全了,两 个人手里搂着抱着提着,跌跌撞撞往回走。宿舍楼门口停着一辆摩托车,钱小红 看着眼熟,猛听背后有人喊阿红,钱小红回头,见朱大常一身便装,怪怪地笑。 钱小红愣了一下,鼻子有点发酸,她控制着不让自己哭,想笑但没笑出来。把东 西放了我请你们吃饭去!阿军连连摇头,唔,你俩去,我有个老乡要来,我得等 他!阿军朝钱小红使个鬼脸。 我带你去吃猪扒。朱大常喜欢说“我带你”,听起来很亲切,钱小红就像吞 了温水,心里暖暖的。很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她就爱胡乱吃醋。朱大常有点 难堪。你别这么说,我给你添麻烦了,我本不想那样说的。钱小红没想过把那女 子气了,朱大常会跟着遭罪。唉,我也说和你没别的关系,她死活不信,说那女 的都承认了,还抵赖?就这样逼着我承认跟你上了床才罢休!女人,太不可思议 了!朱大常摇摇头。你指我不可思议吗?我俩的口供一致,那你俩不是完蛋了? 老天,都在干什么蠢事呀!我是不是闯祸了?钱小红直起腰,瞪大眼睛,眼角上 挑。其实跟你也没啥关系,她捕风捉影好几回了,我也快受不了她!也没什么完 蛋的,即便是我承认了,她还是将信将疑。不说这个,试试猪扒的味道吧! 37 钱小红发现晾在外面的米黄色风衣不见了。虽然阿军也提醒过她,但衣服还 是要洗,洗了还是要晾,晾了就有可能被偷,谁能奈何!钱小红连牢骚都懒得发, 知道这破地方,稍值钱点的,都会长翅膀,不留神就飞到别人的怀里。活干得更 是没劲,那简直是个囚牢。钱小红弯弯指头一算,干了二十天,二十天如一日, 除了那回拉肚子休息半天外,每天是机器人一样地转,早八点上班打卡,晚八点 下班打卡,出不得半点错。回到宿舍,8 个人一间房,只觉得人来人往,气味混 杂,厕所的味儿总是那么浓,更难受的是屙泡尿都得排队。自来水肯定是冷的, 草草抹脸无所谓,洗澡洗脚就只有忍耐了。厂规夏天不许私用风扇,冬天不许烧 “热得快”,好在南方的冬天不算残酷,勉强对付着,也不会长冻疮患感冒。每 天回来把自己整理了,再折腾一会,就到了十点半熄灯的时间,钻进被窝睡了, 一觉到天亮,爬起来又排队上厕所,洗脸刷牙,穿衣梳头,整装进笼子打卡干活 重复昨天的事。 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人心开始骚动,街市上花花绿绿的穿的吃的东西忽然多 了起来。夜晚和阿军一起逛街,阿军买这买那,准备回家过年。阿军,多久没回 去了?看阿军恨不得把市场搬回去的架势,钱小红不知她哪来那么强的购买欲。 两年啦!爸妈盼着我回去,我还想给弟弟妹妹买衣服。你老大呀?是啊,他们还 在读书。阿军,发了工资也没看你给自己买衣服。我天天上班,就穿工衣啦!阿 军你真的伟大哩,我要是有你做姐姐幸福死了。不过你也别太亏待自己啊!钱小 红想起吃快餐时,阿军总是捡便宜的菜买,像豆腐萝卜之类的,阿军还说自己喜 欢吃。钱小红哪里相信,一点油水也没有,不想大块大块地吃肉才怪。看看阿军 枯黄脸上那双提到家里人闪烁神采的大眼睛,钱小红心里犯酸。 人很多,都好像捡了钱似的,撕厕纸一样,一张接一张地递出去,当然花的 都是零钞。打工的,这样花花顶痛快。阿军就是尝到了痛快花零钞的甜头,直把 东西弄得两个人都抱不下了,才很惋惜地说,那个真好看,明天再来买。 陪着阿军兴冲冲地满载而归,半道上钱小红被墙壁上张贴的红纸吸引了。脑 袋凑上前去一看,是则招聘广告:千山宾馆招聘前台服务员2 名云云。浆糊还是 湿的,显然张贴不久。钱小红二话不说把地址撕了下来。你撕这个干嘛?阿军很 诧异。阿军你告诉我千山宾馆在哪里?哦好像在千山村,离这儿三四里路。我明 天去应聘!你告诉平胸,就说我肚子痛去了医院,免得给我记旷工,扣我的血汗 钱。钱小红说得这么干脆,好像这事准备了好多天,让阿军有点瞠目结舌。 38 钱小红在穿着上是有点天才的,这件配衬一下,那条比试比试,收拾一番后 面貌一新。深蓝色外套配石磨蓝牛仔裤,个儿不高鞋跟撑,头发齐耳长,边分开 来,齐齐整整地驯服地贴着,胸突出,整个人显得生动异常。钱小红挤上中巴, 摇晃十分钟就到了千山村。一下车就看到“千山宾馆”四个黯淡的金字。宾馆前 趴了一些车,门口不太热闹。大门是玻璃的,钱小红差点撞上去,慌乱中才伸手 一推,就有点窘态。钱小红觉得本来挺满意的一身装扮,变得俗不可耐。服务台 墙壁上挂着好几块闪光的钟,其实是玻璃钟面闪光,钟的金色圈蒙了灰一样锈钝, 每个钟上时间指数不一样,细看每个钟下写有“北京”、“纽约”、“加拿大”、 “日本”、“英国”等字样,穿着深蓝色服装的漂亮小姐正在服务台后笑容可掬。 小姐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说话的长发女孩长着一对杏眼,皮肤鸡 蛋白一样嫩滑,能看到皮肤里纤细的血管。哦,我有事找你们经理,请问他在哪 层楼办公?钱小红想这女孩长得好看,制服好看,笑得也好看,就是牙齿不白。 找我们经理有什么事情?旁边那个年纪稍微大点的问。是这样,我是来应聘前台 服务员的。哦?年纪大的问杏眼女孩,有这回事吗?好像是,我打个电话问一下 经理!杏眼食指啪啪啪啪按电话键,喂,潘经理呀,有个女孩应聘前台服务员… …嗯,嗯,好的!杏眼放下电话,笑着对钱小红说,经理办公室在509 房,你上 去吧!电梯在楼梯左边。谢谢你们。钱小红快乐一笑,就已经喜欢这个地方了。 地毯很旧,红的快磨成黑的了。一路走,听不到脚步声,人就像幽灵一样飘 浮。敲响经理办公室门,“请进!”钱小红隐约听得里面回应,拧转铜质门锁推 开门,经理办公室的豪华把钱小红唬一大跳!潘经理,你好,我是来应聘的!钱 小红说完才找潘经理的人影。请坐一会,马上完。潘经理在大案台后头也不抬。 钱小红在沙发上坐下,目光巡视经理的办公室,心里啧啧地叹好气派啊好气派! 天花板上的吊灯由无数个小灯泡组成,层层叠叠,把房间照得很亮。壁柜里的奖 牌闪闪发光,有两个瓶罐比家里泡咸菜的坛子还大!还摆了些书,墙壁上还垂挂 着字画,经理巨大的办公桌有床铺那么宽大。 经理三十出头的样子,白衬衫配深蓝领带,很是体面。经理抬头朝钱小红打 手势,示意坐到办公桌前谈话,他匆匆瞟一眼钱小红,忽又抬头扎实地看了一眼, 像离开的人遗漏了东西回头重取。潘经理很忙,打扰了!钱小红在经理对面坐下, 笑得很舒展。潘经理像个文化人,不是庄老板詹老板及村长之流可以相比的,这 种氛围里有什么东西流淌着,钱小红不自觉得地过滤掉了散漫嬉皮不以为然的说 话方式。 你现在在哪儿做?潘经理温和地笑,腮部有点鼓胀,像含了颗糖。 在新星玩具厂做,我是湖南人,十八岁。钱小红说的是临时身份证上的年龄, 说话间她始终微笑着。潘经理似乎很满意,递给钱小红一张表,说,你先填一下 这个。聘用登记表划分得很细,填到学历栏,钱小红略一沉吟写上“高中”,其 他一律照实填写,写完双手递给潘经理。经理微笑着看了一遍,说,字写得不错 嘛!你很聪明!被潘经理一夸,钱小红觉得很突然,一愣一高兴,说,潘经理多 指点呀,我一定好好地学!你哪天能来上班?明天就行!潘经理往服务台挂电话, 黄杏啊?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不一会儿杏眼女孩进来了。经理,咪耶事呀?杏 眼在经理面前没有拘束。阿杏,你的新伙伴钱小红,你们上班时带一下她,宿舍 就安排你和张为美那间吧。没问题啦经理,阿杏讲的广东话。钱小红没想到这么 顺利,明天就可以穿上阿杏的那好看套装,她控制着没让自己蹦起来,眼睛头一 回那么明亮,她清清脆脆地说,多谢潘经理啊! 39 离开千山宾馆,钱小红直奔玩具厂,首先把这好消息告诉阿军,要不是阿军, 她就看不到那招聘广告,看不到广告,就去不了千山宾馆,就得继续忍受平胸的 显摆,在囚牢里机器人一样地干活。“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脚步越来越 轻越来越快活……”钱小红一路美滋滋地,哼起了久违的小曲。刚在阿军身边坐 下,阿军就低声地说,阿红呀,平胸发火了哩,好像告到上头了!阿军说完又急 急地问,聘上没有,聘上没有嘛?钱小红打了个响指,快乐地使个眼色,美不可 言。阿军,我要是干得好,会留意有没有适合你干的活,你也别在这破地方呆了! 阿军听了有点惆怅,说,你怎么想走就能走呢?阿军你傻哩,不试怎么知道呢? 我担保你肯定没出去找过。阿军果然摇了摇头。这时平胸出来了,她踱到钱小红 背后,冷冷地说,你去一下主管办公室。啊?多大点事?我不是托阿军请假了吗? 你告诉主管做什么?显什么摆?你成天一脸阶级斗争,像是谁借了你种谷还稻壳, 你比谁高级了?钱小红对平胸的行为大为恼火,这样求功取宠实在过份。平胸原 以为钱小红得低声下气解释哀求,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刻毒。工友们都停下活看着 平胸。看什么看,干你们的活,信不信我扣你分!平胸气得发噎,直咽口水,狠 狠地吼了一句。工友们乖乖地收回目光。钱小红轻蒽地扫一眼平胸,准确地说, 扫一眼她的平胸,甩下她去了主管办公室。 我们厂的规章制度你知道吧?主管比办公桌高不了多少。 知道,读过好几遍。 那你说说今天违反了哪一条? 我不知道,我肚子疼去医院了,托人跟平胸请了假。 什么? 哦,是我托人跟拉长请了假。 医院证明呢? 没有开,忘了! 朱大常是你什么人? 他?这跟今天的事有什么没关系? 你先说! 我的表亲。 嗯,按制度办事,记旷工一次,扣除五十元。 什么,扣五十元?你也别说我旷不旷工的了,我现在辞工! 哦?那你自己决定。 我决定了!辞! 好,你把拉长叫进来。 我不去,你自己去叫!钱小红一屁股坐下来,胸脯把办公桌撞了一下。主管 愣了,转身站在门口挥了挥手。一会儿平胸就进来了。 她辞工,你领她去财务室结算一下。主管对平胸说。 第一个月的工资全作押金,得工作半年以后才能退回,她没有帐可算!平胸 对主管说。 那我这二十几天白干了?太黑了啊!喝人血啊你们!钱小红霍地站起来。 这是我们厂的制度,写明了的,你不是没看过。主管说。 人人都像你这样,干二十天不干了,怎么生产?平胸讲的似乎有道理。 吃人不吐骨头,你俩既吃人也被人吃!我操!钱小红骂,无奈胳膊拧不过大 腿,不如节省点唾沫星子。钱小红气愤地冲出来,跟阿军道个别,昂首挺胸地走 了。 钱小红在士多店里给朱大常打电话,说了离开玩具厂的事。朱大常并不吃惊, 说你觉得哪里合适,就上哪,我知道你呆不了多久的,工厂的人身自由限制得太 死。你们挺好的吧?钱小红小心地问。没事了。要带的东西多吗?我过来送你吧! 嗯,也好,我在宿舍等你。朱大常来得很快,他从摩托车尾箱里拿出一块比砖头 还厚重的东西,说,送你这个,你应明白我的意思。什么东西?《辞海》?天, 这么重,砸死人哩!钱小红双手抱过来,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书,吓了一跳,看看 书背定价:人民币98元,连连咂舌,妈呀,这么贵啊!朱大常说,你要愿意读, 这书就不贵了。如果你想工作生活好起来,在S 城干出样子来,你就得学习,不 仅仅是《辞海》。嗯,否则我永远只是个打工妹,对吧?钱小红接着朱大常的话。 是啊,我妹妹跟你一样大,在中山大学念中文。我的意思是,读书,可能会改变 你的命运。哦!钱小红嘴里应着,翻开《辞海》,密密麻麻地字句像蚊子一样乱 飞,天啦,我要读多少年啊!朱大常笑,多少年也背不完的!这是工具书,无所 不知的好老师,你会知道它的用途多广的。嗯,我知道了,走吧。钱小红小心地 把书装进袋子里。钱小红,你自己一个人,注意点了,在酒店做,也容易学坏的。 朱大常戴上头盔,脑袋变得很大,机器人似的。朱大哥,我知道了,我永远都会 记得你。钱小红眼圈红了。你很聪明,年纪还小,我总感觉你会有所作为。会有 什么作为呢?坐在摩托车车后,钱小红回想朱大常的这句话。会当老板吗?会赚 很多钱?成为S 城名人?钱小红想不明白,就像坠入一片迷雾中,眼睛拚命想看 清远处的风景。她只知道,眼下能穿上千山宾馆穿上那套漂亮的制服,才是最真 实的。 40 从千山宾馆到李思江的住处,钱小红大约走了十五分钟,游山玩水般地就到 了。 李思江耶!刚到门口钱小红就开始喊。 哎!哪个?门开了,李思江应声而出,噫,小红,你何解来哒啦?苹果脸有 点皱皱的,小眼睛也不精神。 我何解来不得?哈哈!钱小红大笑进门,李思江的内衣短裤到处飘扬,正想 损李思江几句,猛然发现坤仔和衣在床,忙敛了些笑,说,坤仔好啊!坤仔嘿嘿 勉强一笑,坐呀,食花生!坤仔指指椅子上的塑料袋。 好啊!李思江,你不是喜欢吃酸梅吗?钱小红打趣李思江。李思江一怔,坤 仔也莫名其妙垮了脸。钱小红发现坤仔鼻子有点扁,李思江的脸色也不太好,总 之两个人情绪不对劲。 思江,我冇打搅你们吧?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冇在原来厂里做哒。 何解喽?到哪里去哒?千山宾馆,离你很近。 那很好,我有时间就到你那里去耍。李思江声音奄奄的,像只垂死的母鸡。 你冇事吧思江?何解蛮不快乐的样子喽?李思江嘴瘪了瘪,不想哭,眼泪却 吧哒吧哒往下掉。坤仔,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了?钱小红转问坤仔,她知道这 事肯定与坤仔有关。坤仔嗫嚅半天,好像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然后叹口气, 说,她有BB了!你说什么?李思江她怀孕了!小红,我怎么办啊,呜呜呜……。 李思江终于哭出声来。啊呀,怎么办?结婚生下来呀!钱小红大声说。可是,他, 他,他有老婆孩子呀!呜呜呜。你别哭啊思江,坤仔你真的有老婆?钱小红故作 怀疑。坤仔点点头。那你还把她搞成这样?你有点良心没有啊?我,我也不是有 意的,是她坚持不要我戴,说是安全期,结果就这样了。坤仔也很委屈。钱小红 傻了,关于安全期,自己还是李思江的导师,搞半天,这帐似乎该算到自己头上 了。思江耶,你是何解算的?我跟你讲过,安全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呀!李 思江重述了前七后八的安全期理论,呜呜地说,不是百分之百安全,我现在怀上 了,就是百分之百的不安全了嘛!李思江说话变得哲学起来,钱小红哭笑不得。 思江,书上是这么写的,说是科学,我也说不清楚,事情都这样了,坤仔你说怎 么办?坤仔的扁鼻子动了动,眼珠子呆滞地转了几下,说,没办法,只有做掉了! 41 三个人睡三张床。靠窗一张写字台,三人共用。三张床围着窗户,组成四边 形,构成一个正方形空间,每张床上都挂着蚊帐,蚊帐外挡着一层布帘子。黄杏 床前挂着米老鼠、小白兔之类的公仔,她总喜欢收集这些小东西。帮钱小红整理 床铺时说,黄杏说,你明天买块帘子,这么围一下。黄杏挺高,身材纤细,她用 手比划时,似乎整个身体都在扭动,白净脸蛋上隐约的血管让人担心皮肤会一触 就破。钱小红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说了,阿杏,你皮肤怎么这样好看?你不是广东 的吧?阿杏微微一笑,怎么呀,就许你们湖南的好看么?钱小红看阿杏好交流, 就轻松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好看的广东女孩,总是不像广东的了!或许是 听惯了赞美,阿杏显得很平和。你多大了哩阿杏?十九。哦我十八。吴樱呢?她 不住这里么?吴樱二十五,安仔都四岁了,她老公在做厂里做主管,一家人在外 面租房子住。她是潮州的,叫张为美,明天你跟她上早班。阿杏指了指另一张空 床,钱小红看到蚊帐上粘着歌星张国荣的塑料画,蚊帐的三分之一都被张国荣覆 盖了。哦,我几点上班?八点钟呀!食堂在一楼,七点十分起来吃完早点就差不 多了。对了,你试一下衣服,我给你领的小码!钱小红把制服拿出来,深蓝色套 裙、马夹、白衬衫,领口还有一个飘带打成的白蝴蝶结,穿上高跟鞋。嗨,挺好 看的,你自己照一照!钱小红往镜前一站,噫,鞋子不对劲,我得重买一双!呵 呵呵,钱小红,我给你讲件睡衣的故事!从前有个人买了一件漂亮的睡衣,回家 穿上,发现鞋子与睡衣不谐调,就另买了一双鞋子,过两天又发现家里地毯太旧, 就把地毯换了,地毯换了后,发现房子更旧,于是就下决心买套新房子。你看一 件睡衣折腾出多少事来!钱小红听得哈哈直乐,说,他没把老婆也更换了吗?我 只换鞋,这鞋太旧了,对不起这身衣服。钱小红在镜子前转来转去,这种照法还 是第一次。阿杏,你说我好看吗?阿杏眯眯地看,说钱小红你是想听我赞美你吧? 你好不好看,你心里有数。我太矮了点儿,像你那样就好啦!Napoleon比你高不 了多少呀,仗打得那么漂亮。哪个破人?钱小红发懵。拿破仑呀,以后再跟你讲, 我要听节目。阿杏打开收音机。有一个女孩的声音操一种床上娇媚状态,故作可 爱,要求点一首“一起走过的日子”送给原来的男朋友,主持人说对不起,手头 没准备刘德华的歌,只有张学友的“分手总要在雨天”。阿杏就笑,说这女孩运 气还算好,两首歌表达的意思挺相近,没给她播“我爱北京天安门”就万幸了! 这玩法新鲜得很哩,歌是怎么点的?钱小红边脱制服边问。给广播电台打电话呀, 有条点歌热线,我们打了一个月才打通一次,挺好玩的。钱小红听阿杏说话,像 个读了书的人。 42 张为美美得让人极为失落,她颧骨有点突出,笑起来堆得更高;眼睛不大, 像老鼠一样机灵。死去的青春豆尸体风干在脸上,一看就有替她揭掉那层死皮的 冲动,新的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让人慌乱不知所措。张为美不矮,本来身材可 以拿回几分,可惜胯骨大,肉多,走起路来臀部往上一杵一杵,背影像个上了年 纪的妇人。然而张为美偏偏梳着清汤挂面纯情少女式的的直发,整个人的形象是 “内部矛盾”冲突异常激烈,但这不妨碍张为美自我感觉良好。钱小红早上跟她 打招呼,她似笑非笑的样子,也不怎么说话,在服务台小壁上摆个小镜子,有空 就照,一会抹唇膏,一会揉眼睛,保持她端庄的仪表。大堂左侧是千山宾馆西餐 厅,二楼是中餐厅,三楼到九楼是客房,张为美似乎在这里干了些年月,与进出 的人都熟悉得很,钱小红也只得跟着陪笑,一天下来,脸都快笑僵了。 仲有冇房租?来个黑胖男的。 不好意思,请你说普通话。男人讲粤语,钱小红听不懂。 丢!你系边斗盖?我甘样讲着几十年啦,你叫我改?男人嗓子很粗,瞪着双 浑浊的眼睛。这阵势把钱小红搞懵了。这时张为美停止照镜,颧骨堆得很高,说, 先生莫恼,她新来的!要几间?要一间啦,仲话要几间,没钱啦,困街啦!先生 你真系讲笑,大把钱啦!请你登记一下。登咪耶记呀,甘麻烦!俾身份证你,你 同我写!张为美接过身份证连同登记表一齐推给钱小红。 请问先生住几晚?钱小红问。 还住几晚?一阵间啦!我不同你讲!他头转向张为美,说,一个钟。张为美 说一个钟按半天算,请先交二百块钱押金。男人掏出鼓鼓的钱包,扔下两张,拣 起房票转身就走。钱小红看到男人趿着皮鞋,钱包把屁股撑得圆圆翘翘的,有个 年轻女子像狗一样嗅着男人屁股的气息,悄悄地尾随这圆圆翘翘的屁股进了电梯。 阿美,他们怎么把皮鞋当拖鞋穿?我看到好几个了!钱小红实在忍不住,也 不管张为美有没时间搭理。有钱呗!张为美简简单单地说,眼睛没离开镜子,正 在耐心地收拾脸上一颗顽固的青春豆。张为美很可能处在排卵期,她脸上的豆豆 有此起彼伏的势头。皮鞋当拖鞋穿,和有钱没钱有必然的联系吗?有钱人就是这 样找罪受的么?我看抵着脚后跟多难受啊!钱小红嘿嘿地笑。人家喜欢,你管他 干什么!张为美摆不平手下那颗青春豆,手下使了点力,语气里就带了点狠劲。 钱小红听她话里有点少见多怪的意思,好像这世界上除了她的青春豆,没有更值 得关注的事情。 张为美的直发遮住了半边脸,钱小红从小镜子里看到张为美两个食指崩儿挤 出一粒泛黄的东西,直接弹粘到镜面上,接着皮面冒出一滴殷红的血,张为美如 释重负的长吁一声,用一张纸巾堵住了冒血的小洞,然后转过脸,高堆着颧骨瞟 向钱小红,似乎挤出这个青春豆钱小红有莫大的功劳,这一个热情地微笑倒把钱 小红搞愣了。钱小红只有挺了挺胸,算是对张为美罕见微笑的回应。 你脸上挺干净,我内分泌失调。张为美替自己给长青春豆的过错然找了一个 很客观的理由。钱小红觉得张为美在表达一种潜在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她内分泌 不失调,就不会长青春豆,不长青春豆,她脸上就光滑了,脸皮一光滑,张为美 自然就美不可言。你不要用手指去抠,结了婚就好了,真的!钱小红认真得像个 妇科医生。张为美立即压抑着嗓门,从喉咙里发出一线金属声响的哑笑,就像外 面有线拉扯着,把那丝笑从嗓子拉扯出来后,雪球般滚动增大,最后张为美张大 嘴爆发三个圆满完整的哈哈哈,把五官挤成一团,活脱脱是拍着大腿的二婶。她 说阿红,你的意思是跟男人干一干就把青春豆干掉了是吧?错啦,只能干掉青春, 干不掉青春豆噢!我跟男朋友干了几年,这脸上的东西却越来越多。是吗?那情 况有点复杂了!钱小红没有长青春豆的经验,也有点拿不准,继续说,据我所知, 还有一种办法,把探亲避孕药用水泡成浆沫后涂在患处,一周内肯定能干掉所有 的青春豆。张为美受了惊击般直起了身子,看得出为了干掉青春豆,她的触须是 灵敏与细腻的,小小的青春豆肯定给她生活中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她迅速地拿起 了笔,连声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我记一下。探亲一号!钱小红重复了一遍。 探亲一号,听起来像科技卫星。张为美沙沙沙写着,鼠样的小眼溜溜地转。 后来张为美主动粗线条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对钱小红友好起来。然后又过了 一泡大便的功夫,趿着皮鞋的男人就下来退房了。这是个身体憋了火的男人,显 然是得到了熨贴与疏导,退房时居然还用疙疙瘩瘩的普通话与钱小红磕磕碰碰地 调侃起来,而那个年轻女子像上了趟洗手间般,若无其事地经过大堂,出了大门, 往右一拐就消失了。当男人转身,钱小红就盯着男人的屁股,男人的屁股刹那间 瘪了很多。 43 钱小红觉得这个活儿闲得可以,无非是搞搞登记练练笔,审审身份证充充公 安,高兴时和来客调调情悦悦神经,打量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传一些关于房客 的趣闻逸事,风流隐私,自己也快活一把。当然要保证心情坏到想砸碎点什么时 依然保持一脸惑人的微笑,这个月的工资基本就妥了。说白了,这等活儿就是卖 笑,穿着职业装卖,且卖得有点体面。看在过年的份上,酒店的有关工作纪律也 宽松了许多,人一散漫下来,多少就有点闲得无聊了。但张为美是没有时间无聊 的,她折腾脸上的青春豆,把眉毛周围的杂草拔得光光溜溜,使她的两道短眉像 水中礁石一样突兀。她还会把开叉的头发一根一根的挑出来,一根一根地剪,除 了因误剪了一根好头发而失声惊叫外,她的情绪绝不会有什么波动。跟张为美这 样的自恋狂当班,自然很无聊。钱小红最喜欢和阿杏或者吴樱。阿杏赏心悦目, 吴樱成熟幽默,最主要是脾性相投,交流起来,像在阳光下的草坪里奔跑。 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李思江的事情,钱小红还是挺操心的。她替张为 美顶了半个班,凑足了一天的时间,准备陪李思江去医院打掉那“快活的孽种” (李思江语)。李思江的神情和走路的姿态,像一个足足怀孕十个月而即将分娩 的女人。她的脸不再是那个新鲜饱满水汁欲裂的苹果,仿佛阴干了一样,不但缩 了一圈,而且还有点皮皱皱的。单纯是“快活的孽种”在生理上的作祟,也不至 于把李思江折腾成这样。钱小红知道李思江的心理压力太重了。一截温暖的肉和 一把铁钳子捅进身体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李思江对于那把钳子的恐惧钱小红 完全能够理解。钱小红只有不断地说,思江耶,冇事,冇事,几分钟就好这哒。 李思江的双脚戴着千斤镣铐似的,像一个即将英勇就义的革命烈士,沉缓地行走 着,如果说她在回味悲壮的革命事业,不如说在她在忏悔,为什么不坚持让坤仔 戴上那个躲避灾难的套子。此刻她的眼睛是一潭深水,像失去阿毛的祥林嫂,因 为一种绝望而显得苍白与空洞,她草草地梳理的头发,绑的很不仔细,风一吹就 乱,飘舞的乱发就是水边的芳草凄迷。 几分钟吗?几分钟,一个生命可以诞生,几分钟,一个生命可以结束,那样 血淋淋的几分钟,何解落到我的头上了啊?李思江喃喃地说。钱小红愣了。钱小 红再次发现李思江是个天生的哲学家,是个大智若愚深藏不露的高人。那个毫无 主见的宜阳的李思江正在慢慢地隐退,难道是爱情捶打与造就了崭新的李思江? 不,我不去医院,这是一个生命,是我的崽。李思江抚摸着小腹,停住了脚 步,车来车往的喧嚣中,她的声音不大,钱小红却听得清清楚楚。 你想生下来?钱小红狠狠地质问。 我……我想……李思江点点头,瞬间亮起来的小眼睛又迅速黯淡下去。 操!李思江,现在不是你表现你伟大母爱的时候,生个野种,你就完蛋了你! 你看看,你看看,钱小红指着桥底下抱着孩子的肮脏乞丐,那个母亲伟大吗?她 抱着孩子乞讨,她制造了一个生命和她一起受罪!你要真爱这个孩子,就立刻打 掉!李思江浑身哆嗦了一下,像一个放阴的女巫重新回到阳间。她的小眼睛轮了 一下,添了一点亮色,上齿咬着下唇,仿佛在咬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44 当李思江的答案还在上齿与下唇的咬合中,她们已经来到了人民医院的大门 口了。巨大腥红的十字划在医院洁白的墙上,像鲜血泼洒在床单,触目惊心。何 解医院才是爱情的归宿,那个血红的十字,何解不弄成粉红色的。李思江又神经 质地捅了一句。如果李思江没读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样的句子,那李思江简直 就是个语言天才。肚子里添了一块肉,就把李思江搞得深沉起来,这的确是一件 值得研究的事情。是啊,思江耶,弄成粉红色的就柔和多了。钱小红说着,几乎 是拽着李思江进了医院大门,医院里弥漫一股刺鼻的气味,这种气味足以把健康 的人熏出毛病来。 李思江无头苍蝇一样,小睛睛里居然噙着默默的泪,像一头被驱赶向屠场的 牲口,隐隐地知道了灾难却无从抗拒。钱小红挂完了号又领着李思江到了二楼妇 产科,妇产科门前排队的长龙把钱小红和李思江都震住了。李思江惶惑地看一眼 钱小红,似乎是孤身抗战中找到了革命队伍,心里有了点暖色,胆子也大了一点。 她扯着钱小红的袖子悄悄地问,你说,你说,这都是来做那个的么?钱小红迅速 地扫描一下,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有的穿着胸前绣有厂名的工装;有的独自默默 等候;有的有工友相陪,悄声地交谈什么,偶尔漠然地看一眼钱小红和李思江, 脸上切换幻灯片一样闪过幸灾乐祸的表情。钱小红点了点头,说,估计是的,所 以你不用害怕。钱小红帮李思江把病历本儿交了,找个地方坐下,忽然就笑了, 说,思江耶,你晓得医院的下水道里每天要冲走多少小崽子啵?李思江木木地回 了一个笑容,说,做男人真舒服,猪日的,什么也不用承担!李思江在恨坤仔, 恨坤仔下了种不管事,坤仔理当来陪李思江。 啊,你也骂粗话了。对了思江,坤仔给了你多少钱上医院?李思江的话提醒 了钱小红。 五百块钱,他说先去做掉,回来再好好补一补身体。 操,坤仔真抠门啊,我真应该让这小子来看看,女人是怎么受苦的!思江, 你应该厚起脸皮找他要五千啊!妈妈的,便宜他了! 阿红,我怎么说得出口,他又不是故意害我。 思江耶,你傻呀你,理所当然的啊,他搞大你的肚子,搞垮你的身体,他又 没打算娶你。 他他,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他对我有感情。 操!他添一点爱情的佐料来搞你,就搞得合情合理了啊?感情,真是样好哄 人的东西!真有感情,他就该拿五千。钱小红呼哧呼哧直生气,李思江尴尬地看 看四周,说,阿红你小声点。思江,这样吧,今天先检查,晚上回去找坤仔要钱, 我来替你讲!五百块钱吃个鸟呀!别落下个病根,以后就麻烦了。钱小红刚说完, 科室里就点李思江的名字,李思江挤在钱小红身后,颤颤微微地进了妇产科。 上次月经什么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医生头也不抬的说。她有一脸繁 华的雀斑,像地坪里的一群麻雀,仿佛举手一轰就会扑腾乱飞。李思江愣愣地想 不起来。谁是李思江?一脸雀斑面朝前方,分别看了钱小红和李思江一眼,然后 回过头又看了钱红一眼。她!钱小红把李思江拽到医生前面。上次月经是什么时 候?雀斑的声音像妇产科的不锈钢钳子闪着寒光。可怜的李思江瑟瑟地抖,嗫嚅 半天才出来下文。停经三十五天。雀斑沙沙地写,嘴里念叨着,像一个抄作业的 孩子。是不是与男人同房了?雀斑的声音金属般坚硬。 李思江愣愣地不说话。 是的,她与男朋友在一起睡。钱小红替李思江回答。有什么反应或者症状? 雀斑瞟了钱小红一眼,雀斑像蚂蚁爬行在她泛黄的脸上。天天恶心……想吐,不 想吃饭……李思江拼命搜寻与打捞这些日子里近乎绝望的妊娠反应,她又猛烈地 发出干呕的声音,忽然希望能立刻有只手伸进她的子宫,把那折腾她的玩意儿挖 走。知道难受了吧?怕难受就莫乱搞啊。雀斑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语调里有冷 冷的幸灾乐祸,好像她从不乱搞。操!雀斑真不是个鸟。钱小红听得心里直冒火, 暗地里狠骂了一声,又不敢声张,怕真的把麻雀轰走了,李思江就要受罪。雀斑 开了一堆单子,依次是血常规、尿化验、B 超。排队缴费,两个人像小乳猪拱母 猪的乳房,这个窗口挤挤,那个窗口挤挤,总算吃饱了搞掂了,完了就坐着等化 验结果,缓一缓窗口挤奶的疲劳。 没啥毛病,要不要做掉?原来做过没有?仅一秒钟,雀斑就看完了所有化验 单。李思江胀红着苹果脸摇摇头,再点点头,就把雀斑搞糊涂了。医生,她摇头 是回答你后一个问题,点头是回答你前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她没做过,现在想做 掉!钱小红噼哩啪啦解释一通。雀斑漫不经心地地瞄钱小红一眼,悄悄地像一只 蚊子,钱小红正想逮住它好好研究一下,谁知那蚊子还没抵达钱小红的脸就马上 飞了回去。今天排满了,明天上午来做。蚊子的大嘴发出依然冰冷的声音。 猫发情在深夜鬼一样嗥叫,狗发情屁颠着到处寻找交配的母狗,人发情何解 就这麻烦嘛?阿红,要是能屙尿一样屙出来就好了。李思江不断地假设,不断地 希望怀孕的事实只是不真实的梦境,就像饥饿的人不断地幻想自己拥有面包、米 饭,甚至山珍海味。李思江不无绝望地明白,明天她仍得把下体交给雀斑。 出乎意料的是,扁鼻子坤仔像滴水融合在大海里一样,再也不露面了。 45 五百块钱成了李思江和坤仔的终结符号。按张为美的说法,坤仔还算有点人 性。这个闭塞久远的穷渔村人,因为猛然地开放与新生事物突然涌入,腰包里鼓 囊后,把猎艳与品尝“北妹”(广东以北的女孩子)当成了人生的娱乐休闲,甚 至生活志趣。大多数泡打工妹的本地仔,通常像条公狗一样,遇到母狗时上嗅下 嗅,很带感情般地与你耳鬓厮磨,母狗起初是警觉的,但出于虚荣心,或由于动 真情,终究会在公狗的温情攻击下败溃,于是公狗顺利地干完走人。 张为美最后总结,李思江是幸运的,没遇上烂仔,沦为他们的性欲工具,吸 毒、卷入某些非法勾当当中,他们会像蚂蟥一样,把吸盘紧紧地扣在你曾像肌肤 一样溃烂的意志上。张为美说起这些,的确像与烂仔们跌打滚摸过。钱小红对张 为美产生了新的惊奇,向李思江复述的时候,特别强调了张为美的“幸运说”, 以期拂去李思江雪上之霜。 第二天到医院,李思江出奇的勇敢起来。她走在钱小红的前面,如同上自家 茅房一样轻松自如,好像她已经打过无数次胎。李思江的小眼睛闪闪发亮,这使 她的脚步有点风风火火。当李思江昂着苹果脸,挺着并不突出的胸站在雀斑面前, 雀斑明显的怔了一下——李思江那架势似乎是要找她算账! 你都想好了今天做掉?雀斑的声音像放到太阳底下的不锈钢钳子,染了一层 暖色,脸上的雀斑开始灵动起来,她扯动嘴角,浮现一个罕见的笑容。 做掉,越快越好!李思江回答,苹果脸在那一霎那很圆很圆。 去把尿屙了,到对面手术室等我。雀斑用笔指了指门口。 医生,我去陪她,她需要!钱小红紧紧地跟上一句。雀斑扫了钱小红一眼, 没吭声,算是默许。 手术室里带血的垃圾桶使李思江重新恐惧,蓄谋已久的眼泪从李思江的小眼 里汩汩而出。洗不掉的血色污迹,像历史一样涂写在铁架手术床上的白色布单上, 各类不锈钢钳子在瓷盘里静卧,李思江依然听到了碰撞的叮当声响。这些冰冷的 东西,不知道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分别伸进她温暖的肉身。李思江一阵干呕,当她 把口水吐在带血的垃圾桶里,白色的唾味粘在模糊的血块上面,终于爆发了一场 稀哩哗啦的真正呕吐。 思江耶,莫怕莫怕,很快就做完。钱小红轻捶着李思江的背,递给她一团纸 巾。 别磨蹭了,把裤子脱了,躺上去躺上去!雀斑端着一个盘子进来,不耐烦地 催促。她利索地打开盘子里的布包裹,一堆白色的钳子剪子棍子散开来,发出清 脆的声响。 快点啊!还有很多手术等着我做!雀斑又催了一道。 李思江忸怩地脱了裤子,几乎是颤抖两条白色大腿爬上了手术床,用没有灵 魂的眼神,傻傻地看着雀斑。 躺下,把腿分开,搁上去!雀斑已经戴上了白色口罩,手套,只剩一双捉摸 不定的眼睛。 李思江麻木了。钱小红帮她摆好两条腿,雀斑用绳子把它们绑在手术床上, 开始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机械操作。李思江像抓稻草般抓住了钱小红的手。 思江耶,我讲一个我六岁时候的事给你听,听哒不准笑的。那年夏天,大人 们都外出干农活去了,我把邻居家比我大一岁的妹子的短裤脱了,挂在一个很高 的衣钩上,然后我就走了。结果那个妹子光着屁股躲在茅房里哭了一下午,她的 父母回来后到我家告状,骂我家没管教。你说那妹子何解不晓得搭个凳子把裤子 取下来哩? 李思江正张嘴微笑,雀斑把扩宫器往李思江下体一塞,李思江就发出了一声 惨叫。 叫什么叫?还没开始做呢!雀斑坐在李思江两腿中间,操起了那些冰冷铁器。 钱小红抓着李思江的手用了些力,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紧。苹果脸上滑下一 串晶莹的泪珠,融聚在肮脏的床单上。 雀斑面无表情地捅进了一把钳子,李思江发出了嚎叫。雀班握着铁器儿左右 捣腾,李思江像头被骟的猪,被活活地拉开一道血口,嚎叫声渐渐地滑向虚弱, 虚弱间产生一种梦呓,声音像马蹄声儿渐行渐远,她流下一身冷汗,躺在一片湿 濡中,小眼睛直视,用目光狠狠地将耶苏坤仔钉在洁白天花板的十字架上。 46 是过年的天气了,刮起了阴风,细雨在风中搔首弄姿,似乎是轻柔善良、妩 媚多娇的,打在脸上才感觉它的冰冷、坚硬与无情。事实上,这种天气在北方— —广东以北来说,算顶温和的,但却让这里的人缩起了脖子,一声一声地嘀咕好 冻好冻噢!冷风瞅准进出的人推门的瞬间钻进大堂,扑过来,钱小红的身上就起 了一层鸡皮疙瘩。 下午的时候,天却晴了。酒店披红挂绿,张灯结彩,不断地播放婚礼进行曲, 音乐在酒店里盘旋,就像不断有人把幸福的彩屑从头顶抛下来,人就莫名其妙地 感染了,好像今天都要结婚!或者说结了婚的会重温一下新婚,投入地做一回爱; 没结婚的可以与男朋友(女朋友)模拟一次结婚,品一品结婚的甜头;没有伴侣 的完全可以用手淫代替新婚,而不必背上心理包袱。总之,今天是结婚的日子。 张为美小姐的感觉是最强烈的,她从早晨开始就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她在 小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好像能照出她穿婚纱的样子来。但张为美的男朋友说过, 没搞到S 城绿卡前,无论如何是不结婚的。他们已经搞了两年S 城建设了,S 城 没有理由拒绝他们这个即将诞生的小小家庭,他们小小的家庭一定遵纪守法,绝 不添乱。张为美没想过,S 城像他们这样表衷心的多如蝼蚁啊! 搞绿卡很难吗?你准备怎么搞?钱小红才来几个月,对绿卡问题的无知表现 得像个处女般的惘然。钱呗!买呗!张为美简短地说,似乎很不乐意对钱小红进 行这样的启蒙。然后她扯开话题,说,潘经理的弟弟潘安结婚摆酒,你有热闹看 了。钱小红原本死死地盯着张为美的脸,看到的只是绿卡的问题,这会儿忽然间 发现她脸上的小土堆奇迹般地夷平了,正形成一层真正的泛白的死皮。潘安?就 是那个瘦瘦高高文文静静的小伙子吗?张为美点了点头。钱小红见过潘安,听说 是黑社会的,但实在难以令人相信,文弱书生样的潘安,握着那块砖头般大的的 手提电话,都让人忍不住想上去帮他一把,这样的人,怎么能与打斗、杀戮连在 一起?然而,钱小红亲眼目睹过潘安出手的狠辣,那是在酒店的停车场,潘安一 伸手把半个身子已探进驾驶座的人扯出来,先是对准那人下体一抛膝,接着按住 那人的头就往车窗上猛撞,那人脑门开花,鲜血像花朵般在车窗上盛开。 哪个女孩子敢嫁给潘安呢?为什么不选在正月里结婚哩?钱小红没休没了地 闲扯。黑社会怎么啦?黑社会的人才有安全感,哪个欺负你,分分钟会被做掉! 张为美一副神往的样子。但张为美清楚,做黑社会的女马仔,无疑得有几分姿色! 张为美满嘴黑话,钱小红忽然觉得张为美有了些神秘魅力。也可以说是废掉,视 乎事情的轻重,决定废掉的程度。张为美进一步阐释。哦,明白,哪里犯错废哪 里,手犯错砍手,脚犯错断脚,鸡巴犯错剁鸡巴!有意思,痛快! 黄昏的时候,酒店里几乎是摩肩接踵了。酒店大门口那一层厚厚的鞭炮纸屑, 像新婚的床荡着洋洋喜气和丝丝暖昧,来赴宴的人们,张着饥饿的嘴,不得不微 笑着道喜祝贺。停车场里舶着好多台闪亮的小轿车,鲜红的法拉利、银色的沃尔 沃、漆黑的奔驰、洁白的宝马……那片天空平白地有了些眩目,即便把它们停在 阴暗的地下室,它们能凝聚成一盏五十瓦的灯泡的亮光,把地下室照个通亮。从 法拉利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牛裤的男孩。他掏出一支烟点燃了,满怀爱意绕车转了 一圈,再回头看一眼,然后进了酒店。 阿志,好久不见你,又换新车啦!张为美堆起颧骨,以一种罕见的热情迎接 这个家伙。男孩子将额前的一绺染黄的头发使劲往后一拢,眼睛弯弯地笑,指着 钱小红说,新来一个靓女啊!说完,他就趴在前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小红 看,眼神有几分肆无忌惮的邪恶,像观赏笼子里的宠物,鱼缸里的金鱼,表明自 己是个久经沙场,阅尽春色的老手。 我以为是香港影星林志颖来了哩!钱小红仍觉得他满脸稚气,坚决地抵挡着 男孩的目光调侃。他叫林志颖,我叫陈志颖,都说他长得像我。陈志颖把大哥大 摆在台面,半边脸藏在这块黑漆漆的砖头后。忽然他又突然伸长了脖子,努力靠 近钱小红的胸。看吧看吧!钱小红挺了挺胸前的工作牌。噢,钱小红,见钱眼红, 好!晚上跟我卡拉OK去怎么样?想一想,回头告诉我!陈志颖抛下一句话,留下 一个很酷的背影。嗨,你的砖头!钱小红对着背影喊。陈志颖掉回头,取走大哥 大,意味深长地看了钱小红一眼,好像钱小红是网中之鱼,他吃定她了。 他想抠(泡)你!你小心点,他们吸毒。张为美立即对钱小红发出警告。这 时新娘子前呼后拥地进来了,两个穿着华丽的小孩在背后托着长长的婚纱。所有 的声音都淹没有鞭炮声里,每一个笑容都哑了,像浮在水中的泡沫。新娘子的脸 蛋真漂亮啊,但身材却那样臃肿,婚纱的上半截是红的,腰围以下是镶着黄边的 黑纱。再仔细看,新娘子圆粗的并不是腰,而是肚子,是一个怀孕的新娘! 噢,张为美呀,她肚子好大! 你现在才知道啊?她是个北妹,还是大城市里的哩,听说以前在S 城的一个 大酒店做,潘安他们去那里挥霍时认识了她,就把她带回来了。潘安不打算结婚, 女孩子死心踏地要把孩子生下来,双方僵持着,就僵持到这么一种结果啦! 噢?钱小红一愣,忽然想到李思江,李思江要是坚持的话,会有什么样的结 果呢?这会儿李思江一定躲在小屋子里独自流泪,不知坤仔有没有去看她,这个 表面善良的本地仔。 新娘子立在大门边笑容可掬,晃动手臂招呼客人,她的两条手臂金光闪闪, 像一尊佛祖,戴满了——不,准确地说是缠满了金镯、金链,她的十个手指头套 满了大大小小的金戒玉戒钻戒,这些装饰使新娘子体面风光雍容华贵。钱小红看 得眼花缭乱,新娘子的笑容好像也金灿灿的了。张为美的目光痴痴的,极力隐藏 关于一种饥饿,这种排场,这种显赫,对于外地打工妹来说,比梦还不真实。钱 小红,婚宴其实就是一种炫耀场面,新娘子这一身金银珠宝值钱啦,潘安在香港 赚港币的亲戚买个钻戒就像咱们弄个玛瑙戒指一样容易。钱小红笑,婚宴是一种 炫耀场面,那婚姻呢?我觉得婚姻的本质是一样,怎么炫耀都只是一时的,这炫 耀完一男一女还得悄悄地过日子。张为美说你好像结过婚似的,你不想这样风光 吗?想,不是想这样珠光宝气的风光,而是想穿上婚纱的感觉。张为美听完鼻孔 里哼哼两声,不再作声。 晚上七八点钟,婚宴结束,陈志颖带着他那双总在微笑的眼睛下了楼,说, 阿红,想好没有?面对陈志颖那副小帅哥模样,钱小红不动心是假的,她已经感 觉身体有点湿润。她开始没有把陈志颖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这家伙是认真的。 黑社会的人说一不二,肯定也容不得别人撒谎欺骗。钱小红略一沉吟,说我今晚 上当班哩!几点下班?12点噢!OK,那我十二点准时来接你!陈志颖不说半句废 话,语气是不容抗拒的坚定。把钱小红整得愣愣地不知所措,一时间不知是喜是 忧。 47 晚上12点,陈志颖的法拉利出现在酒店大门口,像钟一样准时。他眯缝着眼 睛朝钱小红一笑,拉着钱小红一路开到一个相当气派的大酒店门口,在一前一后 两个保安员的协助下,把车挤进一小片空间里舶好,进了酒店夜总会。 钱小红在卡拉OK包房里看见新郎潘安,胸前贴搂着一个性感女孩,这实在是 个意外。潘安在新婚之夜与兄弟们在外喝酒、泡妞,那次婚礼就像他必需出席的 宴会,他是一只只管交配的鸟,把大肚子的新娘扔在孤独的洞房。 场面乌七八糟,唱的唱,谈的谈,烟雾缭绕,闹哄哄的谁也没在意谁来了, 谁走了。钱小红消灭了几块苹果点心,枯坐了两分钟,陈志颖的手在钱小红的大 乳房上停留了一分钟,钱小红就被陈志颖拉着手离开了包间。 陈志颖不说带钱小红去哪里,钱小红也不问,两人迅速达成一种默契。法利 车在朦胧的黑夜里飚飞,车前两道强灯光柱,射得很远,人似乎登上了另一个星 球,直奔高潮般,就莫名其妙的痛快了。车绕进海边的边墅区,在一栋精致的别 墅的后院里趴下。 一切都是高档精致的。你洗澡,我抽支烟。陈志颖说。钱小红伸过手臂抱他, 陈志颖摸了摸钱小红的大乳房,钱小红就开始呻吟不已。先洗澡去。陈志颖就重 复着,在钱小红胸关拧了一把,钱小红乖乖地进了浴室。浴池白得耀眼。钱小红 磨蹭着,感觉欲望从胸前散漫到全身,是那么的不可抑制。洗完澡出来陈志颖半 截身子在被子外,双手玩弄纸烟。他拼命地嗅着一张白纸,并用烟头在上面磨来 磨去,使劲全身力气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把白纸与烟卷在一起,按响了打火 机。点燃烟后他腾出一只手绕过钱小红的脖子,搭到另一侧,抚摸着钱小红的半 只乳房,他默默地烧烟,享受情欲像青烟一样上升。烟快烧完时陈志颖掐灭了烟 头翻身跨上了钱小红的身体。不知是他的吻还是他嘴唇里的味道,钱小红只觉得 神智迷糊。完事静静地躺了十分钟,钱小红并不满足地伸手抚摸陈志颖的身体, 陈志颖平淡地说,我不跟同一个女人做第二次,这个戒指送给你,这不是你跟我 搞一次的代价,事实上你不跟我做,我也会送给你,我早就想送出手了。有麻烦 事就找我。好了,穿上衣服,我送你回宿舍。 48 阿红快起来快起来!大约六点多钟,钱小红辗转反侧刚刚入睡,正在梦中陶 醉地抚摸陈志颖,猛然被人推搡着。嗯嗯,干嘛呀?钱小红不耐烦地扭身朝里。 快点,警察找你!阿杏迷糊着面孔,迷糊着声音。啊?警察找我干什么?像是当 头一盆冷水浇下,钱小红只听得自己的心咕咚一声掉进了冰窟,有瞬间的恐慌, 忽地坐了起来。我不知道啊,在外面等你呢!钱小红起床往门外看,果然有两个 全副武装的警察,像两根木桩立在那里。动作快点,我们在外面等你!四只眼睛 不由自主地粘在钱小红睡衣里饱满的前胸,声音像大理石一样冰冷,似乎是故意 强调“我们拒绝诱惑”。我有什么问题?钱小红右手撑门,左手撑腰。一大早扰 了她的春梦,他们理当客气与尊重点儿。她的心里是踏实的。她有暂住证,有酒 店工作证,安分守己,除了昨天晚上跟陈志颖做爱,没干别的非法事情。难道这 鸟事儿也能惊动他们?那管得也太宽了! 我们正在调查一个案件,请你协助我们走一趟!比较魁梧的那个温和了一点。 需要我协助对吗?那怎么像是对待罪犯的态度?我是良民!钱小红似笑非笑。 她想起朱大常和马小明,警服下裹着的仍是男人简单的肉体,知道这一点,各类 职业的人,不但不复杂,更谈不上可怕了。不过因为刚脱离温暖被窝,她免不了 有点瑟瑟地颤抖。 猪日的,早晨真冷!钱小红用宜阳话骂了一句,返身进屋换衣服。 天昏昏的亮。风确实很大。钱小红做了个裹紧衣服的动作。在路上,两个警 察居然和钱小红闲侃起来。魁梧的男人说他叫廖正虎,昨天夜里千山宾馆有客房 遭劫,一客人丢失20000 元港币,千山宾馆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得通过审查,审查 一律在千山宾馆潘经理的办公室进行。廖正虎虎头虎脑,虎背熊腰,虎虎生威, 眼睛很小,本来有点职业的锐利,一触及到钱小红,立即像棉花缎子般柔和了。 另一个叫叶凯,是个面黄肌瘦的本地人。当然那并非营养不良,也许恰恰是汤汤 水水喝多了的缘故。 在走廊上遇到刚从经理办公室出来的服务员小非,她显然被经过一场紧张地 盘问,脸蛋憋得红红的。她故作轻松地朝钱小红吐了一下舌头,躲闪着警察贴着 墙壁磨过了去,衣服与贴着墙纸的墙壁磨擦出光滑的声音。 请你坐下。经理办公桌成了审讯桌,一个黑脸包公模样的警察四四方方地端 坐,比潘经理还威严。包公左侧的女记录员握着笔,准备随时捕捉钱小红的口供。 钱小红在包公对面坐下了,平时这个位置,是给经理汇报有关工作情况的。 请如实陈述一下你昨天夜里八点钟至凌晨四点的动向。注意,如实陈述。包 公说,记录员的笔就如虫子啃桑叶一样沙沙沙地开始忙碌。 我,昨天下午二点到十二点值班。十二点下班后和朋友去了卡拉OK. 唱完卡 拉OK回宿舍睡觉。 在哪里唱卡拉OK,跟谁,几点散场?散场后干了什么? 在富丽华大酒巴店。有很多人,散场时我没看表。散场后就回宿舍睡了。 据我所知,富丽华大洒店的卡拉OK厅是凌晨一点停止营业的。而你快三点钟 才回宿舍,这两个小时内,你到了什么地方? 我是否可以不说?总之我不在千山宾馆。 你不说,我们只有带你回派出所,慢慢审问。 我……我跟朋友去了别墅村。 是谁。 我是否可以不说。 必须说,而且要说实话。这对你有好处。 陈志颖。 噢,他。你怎么跟黑社会的人搞到了一起。 阿Sir ,这好像跟本案件没有关系。廖正虎插进一句。 黑社会的人贴了标志吗?我看不出来。 你和他干了些什么。 我是否可以不说。 你必须说,每一个细节。只有真实,才证明你可信。 好,请你仔细听了。我们一进门,他就疯狂地吻我,他嘴里有酒味,因为参 加潘安的婚宴他喝了几杯烈性白酒。我们大约吻了二十分钟,然后他对我说,你 洗澡吧,我抽支烟。陈志颖是很帅的,你知道我肯定恋恋不舍地又吻了他五分钟, 这样我才进了洗手间。我脱衣服,我是对着镜子脱的,你知道我很喜欢自己的身 体。他浴室里有一整面墙都是镜子,我很自恋地照了很久,具体多久我记不清… …大约七八分钟吧。我发现我的乳房小了一些,大概是很久没有男人抚摸的缘故。 我默默地伤心了一分钟,打开热水器,水很热,我请他进来帮我调水温……是不 是这样讲下去?没有人说话。我是不是这样讲下去?钱小红又问了一句。这帮家 伙都好像沉浸在回忆当中,虽然看不出宽大的警裤里有什么异常的身体变化,但 无疑他们都进入了钱小红的裸体境界。对,继续讲吧。包公的声音遭雷击般有点 懒。都记好了吗?钱小红问记录员。她下定决心要让这几个饭桶难堪一回。她朝 廖正虎菀尔一笑,好像廖正虎是她的一个卧底,廖正虎棉缎般的眼神就有点轻飘 飘的了。 他进来帮我调好水温,然后在我身上拧来拧去,他很粗野,像要揉碎我,挤 爆我。水哗哗地流满了浴缸,他把我放倒在浴缸里。他进来了,水往外溢得厉害。 他并没有急于进入我的身体,他吻我乳房的时间比吻我嘴唇的时间要长很多,我 的乳房差不多被他吃麻木了。然后他把浴液涂抹在我的身上,手指的搓洗遍及了 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我要求他在浴缸里做,他说他喜欢床上,喜欢被子里的感觉。 大约四十分钟后,他用浴巾包着我把我扔在床上,席梦思床将我抛弹了无数次。 他还是并不急于进入我的身体,他赤裸着身体点燃烧了一半的烟,任凭我在他身 上乱蹭,摆弄。他喜欢做的前奏曲,这点和我一样,起码是三十分钟后,我和他 才真正的合为一体。做了二十分钟结束,准确地说是他结束了,我还远远不够。 休息了十五分钟,我们又很带劲地来了一次,这次搞的时间很长,他彻底地收拾 了我。大约休息了三十分钟,他送我回宿舍,说他从不留女人过夜。余下的事情 你们都知道了,现在我的时间都明白了吧?你们可以找陈志颖做证人,我没有他 电话。 阿SIR ,我计算了,多出了二十分钟。记录员合上记录本对包公说。 基本上这样,可能我们做爱的时间并没那么长。这只是一种估算,难免有些 出入。钱小红模仿警察的口吻。 你最后一次看到张为美是什么时候?包公鼻孔里排出一声粗重的呼吸继续问。 昨天夜晚十二点。 之前,你们聊过什么? 忘记了,昨天有人摆结婚酒,聊的大约与结婚有关。 嗯。一有她的消息马上通知我们。这是派出所电话,你可以走了,谢谢协助。 包公隔着办公桌递过一张名片。他似乎站不起来,由廖正虎在中间传递了一把。 审查就这么结束了。这纯是一帮磨洋工打发时间的家伙。回到宿舍,钱小红 围着张为美的床转了转,床底下只剩一双破拖鞋,床上的张国荣图已经消失,钱 小红确信张为美已经悄悄地逃离。至于那二万块钱,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都不 能下结论,张为美永远只是个嫌疑。如果真是张为美干的,钱小红简直要佩服她 了。如果张为美能用这两万块钱结婚弄绿卡,钱小红还想好好祝福她。据说被窃 者是潘安香港的亲戚,丢失二万块,根本不值得同情,如果能造就一个小家庭的 诞生和两个人的幸福安定,他们也算是暗中助人,积了阴德。住千山宾馆的那些 家伙太有钱了,钱多得可以在你面前烧给你看。 早餐是白粥加奶黄包,阿杏替钱小红打了一份。谢谢阿杏啊,我可真饿了! 张为美什么时候走的,你知道吗?钱小红捏起奶黄包,一口咬掉一半,腮帮子被 撑得鼓鼓地。我可能睡死了呀,我都不知她有没有回来过哩。她常常晚上住男朋 友那边的。阿杏小啜一口白粥,这粥稀得像水,再这样搞下去,油水都补榨干啦。 小妖精,昨天泡谁了呢?阿杏,你说,会不会是阿美干的?钱小红避开阿杏的敏 感话题。不是她是谁哩?她跑了,明摆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要回来,肯定会 被黑社会那帮家伙给废了。敢在潘安亲戚头上动土,吃错药啦!我开始以为是你 干的哩,大半夜的不回来。好啦,这下全酒店都知道你晚上跟陈志颖泡上了。不 过,钱小红,这下还真没有谁敢惹你了,陈志颖是块牌子噢! 49 打完胎的李思江并没有什么不同,面部特征也看不出有打过胎的痕迹。有经 验的妇女们看看女孩子的眉毛和屁股,能区分处女非处女,打没打过胎,她们的 眼睛还不能看出来,或者说打胎实在不会在脸上留下什么后遗症,所以一个星期 后李思江又像一个红光满面的处女了。当然这肯定与钱小红每天送鸡汤肉菜不无 关系。这些钱都是钱小红自己掏的,坤仔给李思江的五百块钱早在医院花光了, 李思江有点钱,根本舍不得大吃大用,保持农民伯伯勤俭节约的本色。钱小红认 为,钱用到实处,就不算浪费,苛待自己是一种无耻。 钱小红建议李思江搬离,到酒店来当服务员,酒店住宿条件不错。李思江犹 犹疑疑地,暗地里总盼着坤仔突然出现。钱小红每见李思江这样,气就不打一处 来,噼哩啪啦就开始爆豆子,思江耶,你就不要再期望坤仔出现,既便是他再来 找你,你也要顺手给他几巴掌,不再理他。通过这件事,你应该看出了这个人的 心到底有几分诚意。你就当坤仔是泡大便,你已经拉完了,现在该用纸好好擦干 净屁股,扯起裤子系好腰带干该干的活,走该走的路。于是李思江淌着泪开始收 拾那点可怜的家当,几件皱巴巴的旧衣服、两双灰头土脑的鞋子、牙刷面巾、脸 盆水杯,统统塞进当初来S 城的灰不溜秋的帆布包。 房子还有半个月到期呢。李思江忽然想起来。 你还恋这破地方不成?要我看,一秒钟都呆不下去,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它! 不是的阿红,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说,便宜房东了! 李思江你这账算得真糊涂,管她那么多,别人占你便宜够多了,还在乎这半 个月房租做么子。 李思江不吭声了,不吭声的李思江肯定像头反刍的牛在消化钱小红的话。 总之李思江离开了出租屋,跟钱小红在千山宾馆狼狈会师。 50 大年三十,李思江穿上制服开始在西餐厅端盘子。 西餐厅有个做咨客的大辫子漂亮姑娘。大辫子姑娘的辫子又黑又粗又长,大 辫子让许多人羡慕、嫉妒、垂涎。但大辫子总是匐伏在姑娘高挑的身材背后,规 矩得让人绝望。不过有一点蜘丝马迹值得留意,那就是千山电影院那个叫黎学文 的北方小伙子,只有他能使大辫子的笑很快乐地羞涩,腰很柔韧地曲折,目光能 含混地抛出去收回来。黎学文每周要在西餐厅坐上几回,有时与朋友,有时独自 一人,不过,来的时候肯定是大辫子当班。现在有必要描述一下黎学文的样子, 因为他将卷入复杂的女孩子们当中。事实上吴樱、阿杏以及千山宾馆的服务员们 对他已经了如指掌,除了没人见过他的裸体外,他几乎没什么隐私。黎学文,男, 身高一米七八,长春人,鲁美毕业,年龄28岁,巨蟹座。黎学文戴个眼镜,五官 没什么特别,组合起来也不惊人,大体看过去蛮帅的。走起路来却不怎么样,脚 板总想把地磨平的感觉,像个老学究或者总像遗失了什么在地上寻找什么的家伙。 不过,给人一种踏踏实实、稳稳当当的安全感。 据说黎学文弄了许多千山原始股,跟千山村的领导搞得很熟,这一层使黎学 文的身份跟别的打工者拉开了广阔的距离,几乎可以与村干部平起平坐了。村干 部们两腿泥,且一般家有黄面婆管束,相对而言,黎学文的优势一目了然。所以 说黎学文是块热乎乎的馅饼,这块热馅饼尽管低头走路,却从不担误他对美女的 发现与追求。 吴樱是比张为美还老资历的员工。吴樱知道阿杏来的时候,引起过一场阿杏 与大辫子谁比谁靓的争论。阿杏与大辫子居然从来没有认识过,两人都高昂着头, 像两条好斗的眼镜蛇,只看见自己的光晕,咫尺内有若东西侵入,绝对敏感地抵 触与攻击。黎学文像块馅饼一样掉下来,黎学文这块馅饼掉在大辫子和阿杏这两 块馅饼之间,馅饼就陷入不为人知的迷惘。因此黎学文与大辫子之间的关系,像 蜗牛般发展缓慢,这跟阿杏有很重要的关系。 奇怪的是大辫子跟李思江立即好上了,并且混得不错。或许美女们都需要李 思江这样的绿叶相衬,而李思江也乐意成为绿叶。但钱小红始终是她的死党,有 关大辫子的事她总是如实向钱小红汇报,而钱小红跟阿杏要好,大辫子的一举一 动就自然地落入了阿杏的掌握中。把大辫子挤走,李思江功不可没。阿杏一副柔 弱温顺的样子,阿杏的狠劲没使在明处,阿杏用行动证明她是一个有心计的纯情 女孩。阿杏是有底气与信心的。虽然某次看电影的时候,黎学文摸了她的手,吻 了她的耳珠子后没有下文。阿杏出于某种羞涩,以守为攻,一直在等待黎学文的 进一步行动。但很明显,大辫子又是影响黎学文向阿杏发起正式攻击的主要因素。 钱小红认为竞争是公平的,机会是同等的,每个人都享有爱与获得爱的权利,她 鼓动阿杏主动点,要是黎学文把大辫子搞上床,事情就复杂了。 李思江遵照钱小红的指示,对黎学文在西餐厅与大辫子的接触进行了严密监 视,记下了他们所有的语言及眼神交流。大辫子的辫子一天比一天漆黑,一天比 一天光溜,直到有一天李思江说他们俩的眼神怪怪的,心不在焉,像是故意躲避, 却又暗地捕捉,眼神碰到一块,像一道东北“地瓜拨丝”菜,粘粘的,蜜蜜的, 扯得老长,粘而不断,蜜而不言,钱小红的话提醒了阿杏,她觉得,该出手了。 阿杏安排得天衣无缝,连吴樱、钱小红都蒙在鼓里。事情是这样的,阿杏忽 然宣布她今天十九岁生日,把吴樱、钱小红、李思江召集到一间小餐馆的包房里, 理所当然地把黎学文叫来。黎学文是惟一的到场的男性,众星捧月,大伙将就着 破旧的音响,饭前唱了半晌卡拉OK,饭后又唱了半晌,但饭后的阿杏已喝得差不 多了。喝得差不多了的阿杏忽然哭了起来,这是她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流泪,包括 黎学文在内的所以人都惊呆了。阿杏似乎真的到了伤心处,她说,时间啊,眨眼 间就离开学校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要不是为了弟弟妹 妹,要不是穷,我现在大学都快毕业了啊。那样的话我的工作,我的生活,爱情, 一切将是另一种面貌了!我的命运怎么就这个样子的,为什么啊!阿杏这会决不 像演戏,或者说阿杏原本打算演场戏给黎学文看,但终于演出了真实的自己。李 思江的小眼睛也悄悄地红了,她说阿杏,谁都有自己的苦难,我比你更惨,我连 高中都有没念完。何况,你还那么漂亮。现在才发现,没读书,只有任人宰割的 份儿。噫,思江耶,话可不能这样说,任人宰割,跟读书不读书没关系噢。钱小 红也喝了点啤酒,因为有帅哥在场,她就拖出来一个性感的长音,没有以爆豆子 的方式反对李思江这种对自己的定位。像阿杏这样情到真处,还真是很感染人的。 阿杏杏花带雨,柔弱的双肩耸动,目光里痴迷惘然,黎学文要是还不怜香惜玉, 只能证明他是个弱智或者阳萎。事实证明黎学文很正常,谁也没留意他什么时候 把单买了,也搞不清黎学文动的是身体的情还是心里的情,总之他托着阿杏的手 臂站起来,说今天到这儿吧。谁也搞不清是黎学文把阿杏架到宿舍,还是阿杏用 身体推着他,总之阿杏上了黎学文的床。后来阿杏并不无耻地说,在黎学文宿舍, 她得到了最好的生日礼物,她的初恋初吻初夜在这个晚上,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她 的生命中。一个稍有良心的男人,拿了女孩子的初夜,等于给自己上了绳索,因 而阿杏坚信,黎学文掉进了她的生命漩窝,是不可能再漂走了。 据李思江可靠信息反馈,大辫子这几天白天的辫子梳得不顺溜,人失魂落魄, 两眼无神,夜里睡在下铺的李思江感觉到床整晚都在微微地颤动,天亮的时候总 能看到她床前扔了一堆纸巾。大辫子压抑着整夜整夜地哭。李思江很内疚,好像 自己成了帮凶,她为自己这些天对大辫子的出卖感到难过。 思江,你知道黎学文说什么吗?他说,她是处女,他必须对她负责!谁对我 负责呢?难道我和他的爱情,就败在处女膜面前了吗?大辫子,你们相爱了吗? 李思江吃惊了,她不敢相信大辫子和黎学文已经上过N 次床。 我们相爱了吗? 这用问吗?我怎么会和一个不爱的男人上床?我拒绝了有钱公子的追求,一 心只想跟他这个穷光蛋北佬好……不说了,思江,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一丝寒 意飘上大辫子秋水一样的大眼睛。李思江心里忽然涌起对大辫子的同情,自然就 对黎学文开始蔑视。你不要走,把他找回来,你比阿杏好看,你们有感情在先的。 除了钱小红,李思江就只有大辫子这个朋友了,她真舍不得大辫子,她真想帮帮 大辫子。大辫子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即便他回头找我,我也不能原谅 他,我要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我要他在想我的时候,找不到一点关于 我的痕迹。 大辫子真走了,大辫走的姿势很潇洒,很悲壮,有点扬眉剑出鞘的凛然。大 辫子走了,她的芳香在寝室里萦绕了几天,李思江对着那个空空的床位痴痴地发 愣,大辫子给李思江留下一个传呼机号,伟传呼机号没三天就停了,大辫子就像 这个传呼数字一样被划掉了。妈的黎学文,黎学文他妈的! 51 吴樱心情好时,会把三岁的儿子亮仔带过来,亮仔一来,酒店就有了阵开锅 般的热闹。钱小红喜欢那可爱的小家伙,事实上,酒店所有的女孩子们,都喜欢 这个可爱的小家伙,都喊他小帅哥。小帅哥也喜欢和这些姐姐们泡在一起。这里 的习俗是,未婚女孩子一律叫姐姐,已婚的才叫阿姨,小帅哥姐姐长姐姐短地没 完没了,全世界的幸福都写在他的脸上,不过,他似乎特别喜欢钱小红。这个漂 亮与聪明的小家伙是吴樱惟一的慰藉,是吴樱一件体面、保暖的衣服。吴樱以一 个母亲最伟大的胸怀,给亮仔快乐与幸福,可是吴樱那张脸,那张本来很秀美的 脸,像凄风苦雨中的砖头,坚硬而班驳。吴樱的单眼皮,偶尔有哭红的时候。张 为美走后,钱小红基本是与吴樱搭档。吴樱的事情钱小红、阿杏都知道得一清二 楚。吴樱的老公姓颜,颜先生除了个儿高以外,真的长得很丑,两只眼睛靠得很 近,脑袋两头尖,皮肤黄里黑,谁都不能想像颜高个儿是怎么把吴樱泡成老婆的。 据吴樱自己说,颜先生肚子有点货水,这看得出来,否则他也做不到工厂主管的 位置。但吴樱找个肚子里有点货水,外表上有点帅气的也不是难事啊,可见肚子 有点货水一说有点牵强。当然亮仔都这么大了,谁也不好去翻吴颜婚姻历史,惟 一的现实是,吴樱过得并不快乐,甚至是痛苦的。颜先生与女人有染后,吴樱开 始与寂寞有染。 这天吴樱忽然塞给钱小红六百块,外加一点散钞。 吴樱,你这是干什么?钱小红搞懵了。 分红呢,你不知道?张为美从来没给过?吴樱撑了撑单眼皮,吴樱从不是个 自私的人。钱小红摇摇头,摇头间看见张为美的小镜子还在,里面有一张熟悉的 脸,被酒店那种金灿灿的温暖的灯光混揉得很迷人。钱小红一愣,转而明白镜子 里的人,便呵呵一笑,拿起小镜子,左侧右侧摇头晃脑地照开来。 喂,发骚啊,问你哩!你不要我拿去请客了! 行啊。拿去给亮仔买吃的吧! 阿红,你真不想知道这是什么钱?钱小红正着迷于镜子里的自己,吴樱夺下 小镜子,晃动手中的人民币,小声地说。 偷的?钱小红睁大那双狐眼。 当然不是,你不知道咱们可以直接打折扣吗?我们对客人收全价,报上去算 折头,只需潘经理在票据上签名就可以了,每半个月结一次,你真的没领过?吴 樱对钱小红交了底。 哇!我一分钱也没领过,张为美这个娘们独吞了!她真是贪啊!我说她为什 么有事没事打开抽屉点钱,翻票据,我操!钱小红这才被踩了尾巴一样惊讶起来。 六百啊,一个月薪水,容易吗我们?钱有时候来得这么简单。钱小红真的激动了。 激动归激动,一种更为深切的同盟友谊诞生了,钱小红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吴樱, 说,哪天带亮仔出来,我好好请一次客。 注意点影响啊,搂搂抱抱的!黎学文忽然出现在服务台前,手里提着快餐盒。 黎学文的眼镜片圈圈一层叠一层,他透过这么复杂的圈圈看人,就像绕了许多道 道,眼神有些漫不经心的迟缓。自从阿杏与黎学文住一起后,黎学文总是一副体 力不支的样子,阿杏的女人味迅速地膨胀,精神焕发,两人形成鲜明对照。 阿杏还在睡觉吧?你可别把她宠胖了,哈哈哈! 你们两个家伙真会享受,天天吃西餐! 钱小红吴樱每人拍黎学文一句,把他气得屁颠屁颠地走了。走出大门,黎学 文又折回来,拧着脖子对钱小红和吴樱说,你们哪天休息,到影剧院唱歌去,新 花了一百多万买的音响,绝对让你有当歌星的自信!不怕阿杏吃醋你就叫阿红去, 我老了,唱不来气。吴樱笑。钱小红仿佛觉得黎学文有一次眨眼特别粘乎,她不 敢肯定那是他向她使眼色。钱小红咯咯咯乱笑,说黎学文,哪天阿杏给你一纸休 书,你就知道该不该乱动了! 52 下午闲得发慌,钱小红买了点亮仔喜欢的零食去了吴樱家,吴樱家住在胡同 里的出租屋里。不去不知道,去了都不敢相信,像吴樱这么清澈的女人,亮仔这 么可爱的孩子,就在那样的房子里生活,从那样的房子里走出来,在那样的黑暗 中打发一天天来临的日子。屋子里是永远的黑夜,一天到晚点着一盏日光灯,地 面凹凸不平的泥土被踩得黑亮。卧室里窄得进来个人都转不开身,偏黑的蚊账罩 着顶多能睡两人的床。吴樱,你们,你们三个人就睡这里?钱小红有疑必问,直 来直去。他爸爸基本上住厂里,难得回来一次。吴樱黯然,脸比泥土地还黑。爸 爸很久没回来了。亮仔跟着嚷了一句。钱小红就去抱小家伙,小家伙说姐姐姐姐 你常来我家玩嘛!听得钱小红鼻子一酸,小家伙这话明显是替他妈妈说的。 都在家啊!门外响起脚步声,颜高个跨进了门槛。亮仔喊爸爸爸爸,颜高个 拍拍亮仔的头,朝钱小红笑了笑,钱小红回了一个笑。颜高个自言自语地说,我 取点东西,然后进卧室转了一圈,还在上班,走了。前后不到十分钟,颜高个的 身影就消失在门外,吴樱的眼泪扑簌直落,转而凄然一笑,阿红,你都看到了吧, 半个月没回过家,回来就这样子的。 忽然间房子里异常压抑,天花板凭空降低了几尺,低低地逼向地面。钱小红 烦躁起来,她能说什么呢?怎么去安慰吴樱呢?从李思江到大辫子再到吴樱,女 人怎么都这个境遇?钱小红差点将离婚二字脱口而出。但想吴樱比自己大七八岁, 并非无主见的人,这般忍耐着,必定有她自己的想法。吴樱,如果他真的不想要 这个家了,这样拖着,对你自己不利的。钱小红很同情地环视房子四周。我在想, 过些时候,也许他就会回来的。阿红,等你到我这个年龄,你会明白我。钱小红 若有所思凑凑合合地点点头。再有阿红,在酒店干完全是吃青春饭,十几二十岁 很抢手的年龄,再过几年,狗都不理了。学点东西,或者学一门技术,不要象我 这样,很被动。和他同居的女孩子跟你一般大,他很久不管这个家了,连他的儿 子也不管了,钱都贴到那个女孩子身上去了。我见过那女孩子,江西的打工妹, 她也不容易。吴樱有点语无伦次,她有怨怒,她有愤恨,但是她都理解并且接受 了生活的现实,像条狗一样忍气吞声。阿红你肯定在骂我,说实话,像你这么大 时,我也是心高气傲,现在到这一步,相互依赖的感觉还在。一日夫妻百日恩, 谁也不能抹掉血缘亲情。吴樱语调苍凉得让人发冷。 受不了你受不了你啦,你其实已经没有自信了吴樱,你才二十五岁,把自己 搞得老太婆似的,这么早就把自己的情感世界划上句号,说实在的,我觉得你应 该离开他,他承担抚养亮仔的一半责任,大家各自追求幸福去。没有理由要女人 独守空房!日光忽然灯黑了,房子里隐入一片黑暗,一股阴冷的潮气从脚底升起。 亮仔在钱小红的怀里恐惧地呼喊妈妈,吴樱摸索着抱过了亮仔。是停电吗吴樱? 不是,保险丝老化了,接触不良,一会儿我再去弄。吴樱,要是你害怕了,你喊 谁去?黑暗中钱小红逼问。我害怕了,喊儿子,儿子在,我不怕。 门外很亮,脚步与笑语来来往往,靠近门边有一小片阳光停驻。阳光不能深 入到房子里来。眼睛适应了停电后的光线,渐渐能看清对方的身影和脸庞。门边 那一片阳光淹没在吴樱的泪水里。再闷闷地呆了一会,钱小红提议,吴樱,走, 带亮仔到黎学文那里唱歌去。吴樱低声说,你去吧,我陪亮仔认认字。 53 千山影剧院的建筑与设备是有档次的,无认外观还是内部环境。里面的活动 舞台,演奏池、灯光音响达到演出大型文艺晚会的标准,清一色的软坐,楼上楼 下能容五六千观众。现在电影院空无一人,站在舞台上放眼一望,似乎仍有无数 双眼睛盯着自己,空间大得让人产生巨大的陌生感。怎么样阿红,在这样的地方 唱歌,马上就能找到舞台表演的感觉。黎学文得意的好像是一切是他们家的。 你怎么能随便让人进来唱歌?你不是搞电影宣传的么?钱小红没想到黎学文 还懂音响技术。 告诉你吧,电影院请了我,省下不少薪水啊,我是音响发烧友。黎学文生龙 活虎,全然不像平时那个走路脚步总是与地面较劲的人,原来是个大智若愚多才 多艺的家伙。想唱什么歌,用麦克风说,我去机房替你播放,保证你唱得口干舌 燥。钱小红站在偌大的舞台,试探性地走了几步,象征性地四处看了看,楼上封 闭的玻璃窗口内,黎学文正埋头找碟。钱小红对着麦克风吹了吹,剧院里立刻回 荡着风扫落叶的巨响,她吓一跳,差点把麦克风扔了,音箱里传来黎学文的笑声, 说阿红,你嘴唇离话筒远点,不像在卡拉OK厅,这玩意厉害着呐!钱小红唱得不 怎么样,台风像模像样,煞有其事,为了配合歌词做出某种相应的动作,放肆地 骚首弄姿。黎学文始终一副观赏的姿态,而不是一副聆听的神色。钱小红闭上眼 睛沉醉地表演“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睁眼忽然发现机房窗口多了一个人影, 穿工作制服的阿杏进来了。黎学文肯定关掉了麦,钱小红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但 见阿杏逼视着黎学文,黎学文讨好地去抱阿杏,阿杏甩手愤愤的躲开,黎学文奋 力地解释什么,阿杏圆睁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喂!你俩干什么呀? 没事,你继续唱!黎学文说。 阿杏,你干什么呀? 没事,你继续唱!阿杏说。 后来阿杏基本上不回这个破宿舍来住了,偶尔会带着视察慰问的表情捎点水 果,坐上一时半会,脸色比往时红润些,总像刚刚经历过云雨颠覆。自影剧院唱 歌阿杏跟黎学文吵架后,钱小红再也没去唱歌了,与黎学文可能的一段艳遇很理 智地结束。是钱小红这么想而已,钱小红总觉得黎学文那小子是暗示过的。 54 张为美连同她的张国荣图画一起失踪后,一个叫朱丽野的成都女孩迅速填补 了那张空床。朱丽野是一颗让人产生食欲的白粒丸,尤其是在你吃饱了以后,这 颗白粒丸会以一种口感不错、清爽怡人的味觉引诱你。这个白白胖胖的成都女孩, 有时把自己裹得像一颗新茧。 现在派出所基本上断定张为美是携款畏罪潜逃,她的梦想是搞到S 城绿卡, 估计她现在仍躲在S 城的某个角落。当然这些只跟警察有关系,钱小红不怀念张 为美,阿杏吴樱也不怀念张为美,现在睡张为美的床与张为美未曾谋面的朱丽野 更不会怀念张为美。朱丽野还骂骂叨叨地说张为美的床有异味,钱小红说那是香 水味香粉味和汗臭脚臭味混合的结果呀,本室通风效果不强,不要大惊小怪的。 朱丽野一副性欲旺盛的样子,丝毫不掩饰她丰富的性经验,动不动就说,将就点, 就那点破事儿。来千山宾馆之前,朱丽野在邻镇稍次一点的酒店当咨客,千山宾 馆的薪水比那里要高。你来对啦,白粒丸,千山宾馆会是一个你留恋的地方,在 千山宾馆干过的人都会大有出息。你看看张为美,赚大钱走了吧;咱们的阿杏, 找了个多有前途的小伙;吴樱姐姐,单是那小亮仔也足以让咱们垂涎一辈子,也 许咱们一辈子也干不出这样的小家伙来哩!朱丽野露出胖胖的笑容,说你呢?你 男朋友在哪里呢?我么,我坚信他会在山顶上等我啦! 朱丽野性欲旺盛不单是外表的。某天钱小红午间下班,推开宿舍门就看到朱 丽野的床在震荡,隐约见蚊帐里朱丽野的手放在身上。钱小红进来时抖动突然停 止,显然是意犹未尽,片刻后继续抖动起来。白粒丸,大白天的怎么躲床上睡觉? 出去活动活动嘛,手淫损害身体健康呐!随手掩上门钱小红就开始嚷嚷。朱丽野 恼怒地叹口气,完了,钱小红你他妈是嫉妒老子活得快乐,好好的一桩事让你给 搅了,你怎么早不进来迟不进来!钱小红涮地撩开朱丽野的蚊账,哈哈哈大笑三 声,白粒丸同志,你这个小潘金莲,西门大官人最近怎么没亲自搞你?朱丽野将 钱小红一扯,你这个小贱人,我就不信你不手淫!钱小红跌到朱丽野身上,钱小 红不知道朱丽野一身软绵绵的,还是自己的身软绵绵的,反正肉体贴上去就像水 融到水里一样舒坦了。朱丽野揪一把钱小红的乳房,接着说,我只嫉妒你这个长 得诱人,这个东西,比脸蛋还重要!钱小红反掐朱丽野一把,我操,卖淫还差不 多。别把我搞兴奋了! 除把玩自己,把玩男人外,朱丽野的双手最喜欢的还是把玩耳环。那是一对 浅绿色的玉环,光洁、冰凉,白天一定是驯服地贴在朱丽野的耳朵上,到晚上洗 完澡,临睡觉前,她肯定要取下来放在手心玩一阵,说一段她姥姥的故事。这是 朱丽野惟一认真干的事情。据说这对玉环子是从她姥姥的姥姥一路遗传下来的, 虽然只有黄豆那么大两颗,很不起眼,但也可能是在外行人眼里不起,比如钱小 红就天天嘲弄她,成天把两个塑料球玩宝似的。 似乎是钱小红提醒了朱丽野,没几天她的西门大官人真的出现了,是一个剃 着板寸的四川仔,两人操成都方言打情骂俏,搂搂抱抱,晚上的时候,朱丽野说, 钱小红,你不要介意,他回去有点远,要留一宿。转而面向她的西门大官人,亲 爱的,你就将就着住一晚吧。于是西门大官人常常快乐地将就着,有一次就将就 了差不多半个月。朱丽野说他失业了,正在找工作。钱小红想像不出板寸能干哪 行,穿得倒是体面,却像游手好闲之徒,适合给老女人送温存换点钞票。宿舍三 张床,分配很是不公,小潘金莲和她的西门大官人愣是挤在一张床上,钱小红一 个人睡两张床,但小潘金莲一点意见也没有,只说钱小红你晚上用棉花堵一堵耳 朵,或戴上随身听的耳机,将就点吧,顶多四十分钟。做人到朱丽野这个份上了, 你不得不为她喝彩。钱小红捡来朱丽野的口头禅,说,你们随意,不就那点破事 儿吗?要命的是朱丽野那张破床像朱丽野的肉体一样到处都敏感,轻轻一触,它 就会哼哼唧唧地摇晃,它准确无误地传递床上人的动作、速度、进展,关于堵棉 花、塞随身听耳机等方法都试过了,根本不起作用,不能从思想上清除阴暗的瘤 毒,钱小红最终找到一条绝对理想的途径,那就是伴着铁床的哼唧手淫,把这门 多少有点生疏的手工活重新捡了起来,达到了柳暗花明的别样效果。这样持续了 十天左右,这条理想途径也不理想了,再这样磨下去,非把下身磨平不可。小潘 金莲,你看看我,面黄肌瘦,倍受摧残啦!钱小红对着镜子说。朱丽野走上来瞅 一眼,是哟,该男人来滋润滋润你了!我操,朱丽野,你把西门大官人借我用一 用,你来随身听一听怎么样?朱丽野吐出湿润的肥腻腻的大舌头,阿红,真对不 起,你再将就两天吧,他下周到猎鹿酒巴做跟班了。回头我好好补偿你的精神损 失。 55 受够朱丽野他们的折腾,钱小红强打精神地上班,只有胸部一直很胀,很渴, 很饱满。是不是也得找个男人弄一弄?步行到千山宾馆的五分钟时间里,钱小红 很认真地想了这个问题。可是目标在哪里呢?交班的小非暖昧地告钱小红一个小 时前有个男的找她时,钱小红差点认为桃花运降临了。但是廖正虎留下的电话号 码使她立马泄了气,跟警察搞太没意思了,他们那身狗皮目标太明显,且受约束, 她受不了那副人民公仆的样子。今天吴樱的右眼很不对劲,眼角周围有点发青, 快赶上熊猫国宝。 吴樱,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我顶着。钱小红明白吴樱肯定是和颜高个闹事了, 不知到底是什么促使忍耐与沉静的吴樱也使用暴力。 没事,一点事也没有。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昨天找他谈了离婚的事,他不 同意,我们扭打到大街上。阿红,这架打得很痛快,真的痛快! 啊吴樱,我都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哩,仅作个参考吧,因为毕竟你才是局中人 啊。钱小红见吴樱挨打,有点难过。 旁观者清吧,打完那一架我觉得痛快,我会继续跟他打下去,直到离婚为止。 吴樱,我支持你。要不,你搬宿舍来住,省下房租。 不好,他会到酒店来找我,我不想人人拿这事作为谈资。房租我还是付得起 的。 吴樱,反正有需要你尽管说,对了,阿杏怀孕了你知道么? 知道啊,结婚条件不成熟,黎学文陪她去医院做掉了。这年头,怀孕打胎跟 感冒发烧一样正常,阿红你小心点儿,对身体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钱小红 呵呵一笑,说,似乎每一个女性都避免不了要感冒发烧,只是感冒发烧过后明白 还是健康舒服,才小心提防,这世界真淫乱。对了,我跟廖正虎联系联系,看是 不是会有艳情。 廖正虎接了电话,公事公办地问是否有张为美的动静,还是那几句屁话,什 么一经发现,立即主动地与他取得联系。过了几分钟,廖正虎重新打过来,说刚 才在办公室人多,不好随便讲话,现在用手机打给你,钱小红你不要介意。钱小 红说怎么个随便法啊,阿SIR ,我可不敢随便。没什么,有空请你喝茶方便吧? 钱小红大笑,喝茶可以,方便就不必啦!廖正虎没吭声,被钱小红的话噎住了, 半晌嗓子里咕噜一声,缓过气来,今天晚上怎么样?闲得慌,没问题。 钱小红本来想叫上朱丽野一起去,两个人肯定能把廖正虎搞得云里雾里,可 是朱丽野上晚班,这个得到性爱狂补的家伙现在明显有点营养过剩,对于喝茶之 类的事情没有过多的兴趣,她只说阿红喝茶喝出点名堂来,别成天压抑自己,忽 略正常需要,扼杀人性,要见好就上,记住啊!受了朱丽野鼓励或者怂恿之后, 见廖正虎的目的就很明显了。所以在那个叫避风塘的茶室见到廖正虎的瞬间,钱 小红就迅速地侦察了廖正虎的关键部位,只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肉体力量的男人。 人民警察廖正虎没有傻B 到家,穿警服来泡妞喝茶,这一点让钱小红欣慰。虎背 熊腰的廖正虎举止腼腆,一双很聚光的小眼睛每次投向钱小红,必得绕过钱小红 的胸,正是这种故意的避绕使他的眼神直板,像港产片里的僵尸。然而廖正虎又 是一个很健谈的人,有严密的逻辑思维与一大堆理论,似乎涵养不浅。从九二年 的股潮到打工妹的贞操,从他大学毕业初到S 城的艰苦,到现在比较小康的生活, 都像杯茶一样倾倒在钱小红那个并不需要喝茶的胃里。廖正虎最终流露的苦闷情 绪隐藏在所有的话语里,钱小红隐约明白,廖正虎像她一样,也有性苦闷。 你没有女朋友吗?钱小红问。廖正虎摇摇头,在这个男女比例为一比七的城 市里,大街上走着那么多的女孩子,居然没有一个是我的,这实在说不过去。说 实话,年轻的打工妹以和一个警察上床为荣,但我不能随便勾引。 那你就正儿八经地勾引,认认真真地谈一个嘛!钱小红觉得廖正虎不像是做 戏,如果是做戏那就太逼真了。廖正虎老鹰捉小鸡般用他粗大的手举起那个纤巧 精致的高挑银质茶壶,细心地替钱小红添了点茶,说,这茶很香的,要小口小口 地品,你们挺不容易的,像浮萍一样,随时会被风吹到另一个地方。 你以后有事尽可找我,比如办暂住证、边防证之类的。钱小红一肚子水咕噜 咕噜地响,她觉得她快淹死了。 边防证?噢,我知道了,怎样办?要多少钱?廖正虎憨憨一笑,我说过要你 的钱吗?那你是要我的人?钱小红刁蛮地看廖正虎一眼。廖正虎正色道,我本意 不在此,如果意外收获,我倒不会拒绝。 56 阿杏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享受了一个准坐月子女人的待遇,黎学文已经 把她当准老婆来伺候了,鸡、鱼、鸽子、人参、燕窝,变着法子做,盯着她吃, 把阿杏补得很丰胸。阿杏重出江湖的时候,整个人都丰润起来。她使那件不幸的 事情变得很美丽并且让人向往。 同人不同命啊,钱小红不禁暗地里替李思江不平起来。李思江最近行踪有点 诡秘,钱小红与她的上班时间不同步,所以尽管同在千山宾馆上班,凑到一块玩 乐时间不是很多。李思江慢慢地与西餐厅那拨人混上了。钱小红开始把朱大常送 的《辞海》大砖头当枕头用,后来摆到桌子上,偶尔翻翻。凡见到这本书的人无 不愕然与惊叹。叹完书叹人,说钱小红你读这么厚的书呀,将来肯定有出息。把 钱小红乐个半死,说我搂着它睡觉,是不是出息更大?不过钱小红由随手翻翻, 到下意识地去读读,慢慢地养成了读《辞海》的习惯。朱丽野多次讽刺钱小红, 有那功夫翻书,不如手淫或去经历一次爱情,那才会使你懂得更多,翻书顶个屁 用! 你这家伙真打击人,连读书都成了耻辱了,唉呀,都怎么活的呀!朱丽野, 你现在起码也是个性硕士、爱情教授了吧? 错,性博士后!现在门下全是男生。朱丽野很逗,跟朱丽扯闲淡很过瘾。 钱小红好不容易在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机会里和李思江聚上公园溜旱冰,李 思江抢着买门票和付旱冰鞋的租金。她的钞票里居然混着很抢眼的港币,钱小红 一眼就看到了,噫?思江耶,何解有港币的喽?哪个把你的?李思江吱吱唔唔说 是一个客人给的小费。这么大张还小费啊?不是吧思江耶,你最近行踪诡秘,是 不是有新动静了?溜冰场人不少,场内响起很激烈的音乐,哗啦哗啦滑动磨擦的 声音也显得很有节奏。因而李思江说什么钱小红也无所谓了,两个投入到滑行的 快乐当中,直滑得耳旁呼呼生风。李思江这这笑着,张开双臂,风吹得她的袖子 像旗子一样飘荡,似乎从不曾这样轻灵,可一会又跌倒了。有几个像李思江一般 大小的女孩子背着书包自在地滑行着,她们的手里还捏着雪膏,她们交谈着同桌 的男孩和一道讨厌的作文题,说着英语老师说话时可笑的尾音,她们像阳光一样 让李思江一阵眩目。 李思江与钱小红滑到边沿的栏杆旁边休息,两人的情绪都受了那群学生的影 响。 思江,你看看她们,我们是否可以边工作边读书? 怎么读啊,到哪里读啊,读什么啊?原来学过的都还给老师了。 不要急,思江,可以打听一下。我问一问廖正虎,或者平时没事我们出去转 时留意一下。 她们真幸福。李思江看着这群快乐的中学生,痴痴地说。 有点后悔了吧思江,当初你为什么不读书了。 没钱,三十块钱学费都交不起,每学期都欠,欠得我都没脸面见同学和老师, 背着我哥哥传给姐姐,姐姐传给我的破书包,穿着哥哥的旧衣服,妈妈的旧皮鞋, 像讨米的一样,那时我长大了,我害怕男同学看我的眼光,高一上了一期就再也 愿去丢脸了。 你念了高中呀,怪不得有时讲话蛮有道理的嘛!钱小红大吃一惊,思江,你 还是个人才哩! 有两个男孩滑过来,想和钱小红他们调笑,钱小红牵着李思江滑到另一偏僻 处,两个男孩追了过来,于是她俩索性离开了滑冰场。在公用电话亭,钱小红打 了廖正虎的传呼,问起读书的可能。廖正虎正在附近值勤,不一会就开了辆边三 轮摩托车过来,拉她俩到了青年文化宫。 宣传单到处都是,什么电脑培训、美术培训、夜校、自学考试,一窝蜂似的 飞舞。两人阅读半天,研究半天,细读了收费标准,认真思考了实用价值,最后 在廖正虎的指导下,钱小红与李思江达成共识:读自考。理由是读完国家承认学 历文凭,还有是自学为主,其它为辅,一年考两回,时间上很充裕,入学不用考, 能否毕业全凭真本事。不过在选择专业上两人又有了分岐。李思江天生爱跟钱打 交道,想学金融,她说她数学不错,就数学捡起来容易。钱小红对死记硬背的东 西有把握,她认为汉语言文学这个专业,花点猪力过关没问题。廖正虎说,选择 自己喜欢的吧,这个问题上没必要求得统一,你俩就算共一条裤子穿,也必竟是 两个人,要走各自的路的。先把东西拿回去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交了学费定 了专业就不太好改。 明天带上学费就来报名。钱小红李思江当下表示想妥了。虎背熊腰的廖正虎 就憨憨地笑,说,你们能产生没有学历没有知识的危机感,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 就已经很不一般了。把青春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中,生活会给你回报的。我等着看 几年后的你们。廖正虎像个老师一般大放厥词,但他的说教并没有引起两位女生 的反感,两位成熟的女生笑咪咪地,仿佛也看到了一个光明的未来。 57 钱小红对于陈志颖,是有几分留恋的,她一直盼望再坐一坐他的法拉利,盼 望陈志颖给她一次高潮,盼望她们能真的像她给饭桶警察描述的那样,很带劲的 来一次。可能是生理周期,这几天这种愿望很强烈,强烈到她渴望听到小潘金莲 和西门大官人的声音。可是朱丽野最近也没什么动静,她的西门大官人不怎么露 面了。 再过些日子,朱丽野换了个东门大官人。东门大官人有一个跟班的,朱丽野 问钱小红有没有兴趣消遣一下,保证很干净,说不定还是个处男。朱丽野在外面 兼职,兼什么职,她从来不说。在她的嘴里还有另一句口头禅,辛苦两三年,幸 福一辈子。钱小红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把朱丽野的两句口头禅或者说名 言联起来是,辛苦两三年,幸福一辈子,就那点破事。朱丽野就这么一个乐观豁 达的主儿。冬天的鸟儿也要觅食呀,食色性也,青春的躯体蠢蠢欲动更要营养。 朱丽野愈堕落愈快乐,愈堕落愈飞翔。 情欲不是肮脏的,交易才是可耻的。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这多么正常 啊。吃饭,吃山珍海味的宴席,一如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上酒楼比较奢侈地挥霍, 好比富贾官员,时时纵欲;叫几个小炒也能舒舒服服的吃好喝好,这是一般工薪 层的性爱,合理合法合乎自己的经济条件。一个馒头、一碗面条式的快餐,这便 是最底层人的性生活——打发一次算一次,当然还有连馒头面条也弄不到的,并 不能像有身份的人那样,酒足饭饱之余把偷情当作乐趣与刺激——下等人的偷, 仍是停留在温饱与基本需求上。钱小红想来想去,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直到 迷迷糊糊进了廖正虎那间灯光朦胧的房子,也没想清楚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饿 了,很想饱餐一顿,廖正虎看上去令人蛮有食欲,那双大手调拨起来的温情,理 应是可口可乐的。 廖正虎用一次性纸杯泡了杯茶,在灯光下晃荡了几圈后坐定下来,憨憨地笑, 脸上始终保持一种无所适从的真诚,好像这是钱小红的房子,他是一个偶尔打扰 的客人。衣架上挂着他的警帽、警衣、警裤,猛然一看,像一个站立的人。但廖 正虎是坐着的,并且早已除下了警服。 钱小红一点也不渴,一点也不渴地喝茶,像是电影场景设计,作为一个即将 与一个并不了解的男人上床的女主角,她的心理活动蕴藏在不渴喝茶的动作中。 她渐渐地再次清晰地感觉饥饿。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廖正虎的床,很宽,可以打 三四个滚而不会掉下床来。床罩床单干净得像个未受任何污染的处女。 大约喝了五六口茶,两人就很自然地抱到一起。廖正虎雄壮如牛,那么丁点 的钱小红就像头小牛样被挤压着,几乎是淹没在牛的肚皮低下。钱小红起初还是 快慰地哼哼,猛然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原来这个廖正虎偏爱走歪门斜道, 竟然跑到后门去了。惨叫过后的钱小红紧接着嚎淘大哭大叫大力推搡,痛死了痛 死了!放开我,放开我!廖正虎满脸充血,脸上的肌肉忽地全转成横向生长,膨 胀的刺激使他的耳朵里只有痛快的轰鸣声,眼里只有那个樱桃小口一样的肛门。 放开我!你变态!痛死了!钱小红越挣扎,廖正虎的身体越硬,他提起钱小红两 条小腿,像个驾轻就熟的屠夫,麻利的操起刀子做完分肢切割,然后把肉往旁边 一抛,才放下屠刀彻底歇息。稍事安定,廖正虎喃喃地说,对不起,钱小红,真 的对不起。被子上多了几朵梅花印,屁股抹了辣椒水一样火辣辣地痛,让钱小红 一时产生处女的错觉,钱小红稍微恢复精力,不断泣骂,廖正虎,你他妈的猪啊! 你他妈的猪!廖正虎说,我是猪是猪,你骂吧骂吧,我有病。 58 快到端午节,资江河里又要赛龙舟了,肯定热闹死哒!晚上李思江到钱小红 宿舍胡扯到一通后,终于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小眼睛闪亮着向往神采。李思江 想法子打动钱小红。思江想回家就直说嘛,绕那么大的圈子。端午节回家看看, 蛮好的!我也是看赛龙舟长大的呀。你能请到假不?我这边肯定没问题的。没想 到钱小红立妈响应了,李思江小眼眯成一条缝,苹果脸露出了遭坤仔遗弃后第一 个灿烂的笑容,阿红,不瞒你说,我早就加过N 次班,把假期的时间腾出来啦, 没看到前几天我没日没夜地干活么?噫,思江,学会未雨绸缪,有点小九九了, 有出息有出息。这不都受你影响么,既使不回家,顶几个班也不是坏事。李思江 得意起来。 回家是从广州走的。广州火车站永远是煮开的饺子锅,横七竖八坐的人着躺 着站着蹲着,猪一样拱动。要进售票处买票,把脚削成三寸金莲恐怕也无法靠近。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小眼望洋叹,忽然一个面孔诚实得虚假的年轻男子凑上来, 说,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关你什么事嘛?钱小红丢了个白眼,看不起 年轻男子那一脸成天阳光下作业的肤色与汗腻。我有票,你想到哪里,我都可以 搞到。男子也不恼,笑呵呵地说。大白天出了活雷锋了。我们到长沙,多少钱一 张?呵呵,原价上浮百分之十五怎么样?我们排队很辛苦的,算点辛苦费!越近 中午太阳越热情,钱小红恨不得把吊带背心也脱了。她转过头看李思江的意思, 李思江早已汗流浃背,眉毛眼睛挤到一堆了。行吧,你给我们两张。李思江的声 音忽然有点财大气粗的味道。年轻男子说你们在这里别动,等我三分钟。三分零 十秒,年轻男子折回来,手放得低低的,靠得近近的,似乎与钱小红她们是一伙 的,低声说,下午六点的火车,把钱悄悄地给我。钱小红象征性地看了看票,李 思江细心地付了钱,年轻男子一溜烟消失在人群中。 这票是假的!六点钟在检票口,女检票冷漠的声音如平地惊雷,把钱小红和 李思江炸懵了。假的?两个人条件反射般,声音尖利。假的!我骗你们不成?在 哪买的?女检票的大盖帽罩着鸡窝似的一头卷发。在广场。那是票贬子,在窗口 买才不会有假!女检票员听说是在广场买的,如释重负的轻蔑地一笑,票贩子坑 人的! 两个人像海面的漂流瓶一样漫无目的地漂,白白损失的两张火车票钱暂时不 提,怎么才能让漂流瓶靠岸,弄到回家的火车票?天都快黑了,今天肯定是走不 成了,找个地方住下来居然压倒了票的问题而居首位。钱小红李思江还来不及担 心,马上就有一拨一拨的人相继走过来,胸前佩着酒店的服务牌子,聒噪地问, 住宿吗住宿吗,代办火车票代办火车票,大巴车免费接送,火车票绝对是真的! 最后一句话让人着魔,于是钱小红李思江又上了豪华大巴,被拉到广州三元里一 个偏僻的招待所里住下了。一个房间五个床位,一个床位三十块钱,夜晚听取呼 噜声一片,一派初夏盛况。第二天总算拿了票顺利地上了火车,咣当咣当向赛龙 舟的地方驶去。 钱小红的心随着火车晃荡,忐忑不安,跟姐夫的事她基本上没时间想起,不 知道乡里人是否也已淡忘了。她的包里塞满了给外甥的玩具和食品,给阿姊的衣 服,想给姐夫买,但是琢磨琢磨又放弃了。另外丝巾、发夹、唇膏等乱七八糟的 东西准备了几十件,到时送给邻里好友,或者说凡跟她笑脸招呼的,她都准备随 手抽出一件礼物回赠。 59 钱小红回来了,离家一年多的钱小红回来了,在这个没有现代化传播手段的 村子里,消息也是不胫而走,速度丝毫不亚于电子传播。所以钱小红回到家,一 杯冷茶还在喉咙里咕噜咕噜下咽,人们就嘻嘻哈哈地走进门来了。看看钱小红说 她瘦了漂亮了,摸摸衣服这款式真不一样,直到每人手里拿着或大或小的一件玩 意满意的离去。阿姊倒是回来了,阿姊到底是阿姊,绝口不提从前的事,只对钱 小红问东问西。钱小红把衣服抖出来送给阿姊的时候,阿姊被那炫丽的色彩刺眯 了眼,说好乖的衣服,我穿到哪里去?钱小红说在家闲着时穿啊,到镇上逛街时 穿啊,也可以穿着下地干活,我再给你买。阿姊展开一脸苦难的笑容,说,小红, 你到底在S 城做么子?阿姊,我在宾馆做服务员啊,我不是在信里讲过吗?姐姐 摇摇头,你莫骗我哒,村里人都说你在……在……干那一行!我冇搞那行,我冇 卖淫啊!我是正儿八经的上班!阿姊,别人家不相信,连你都不相信么?阿姊又 苦难深重的摇摇头,冇办法,到S 城去的都是搞这个路,哪个都是这样认为。你 看你,穿得这好,哪个不怀疑喽?你不晓得讲得好难听。 钱小红开始有点愤怒,这群刚才笑咪咪地离开的家伙,原来背底里蜚短流长, 口水可以把人呛个半死。但钱小红毕竟是到过S 城见过世面的人了,与乡里打交 道的时间少,在村里呆的时间少,随他们说三道四去吧。让钱小红失落的是,儿 时的同窗好友,居然也远远地拉了距离,避瘟神一样地躲着,冷冷的答话,高昂 着一个纯洁女子不受污染的高贵头颅。 啐!盲驴!妈的,一群盲驴!瞎哒眼,瞎哒眼噢!钱小红暗地里骂着,她打 心眼里瞧不起这群孤芳自赏的纯洁的母猪。当天钱小红腿还有点勤,不顾一夜火 车的疲惫左邻右舍地奔走一番,第二天她就彻底歇了菜!这群成天与泥巴打交道 的家伙,不知怎么一个个变得居心叵测,清高圣洁起来。 尽管如此,钱小红的归来不说是一道闪电,至少也像一盏日光灯一样,还是 亮了一下,带回来一丝异样的光明和一股清新的风。过了几天,又陆续有人到钱 小红家来,有的是托钱小红的姐姐找钱小红说情,要钱小红帮他们的儿子或者女 儿找份工作。这方面表现最突出的是春树嫂子,又是托人又是亲自上门的。春树 嫂子长着一双小三角沙眼,风一吹就不断地流泪,她偏还是个见风倒,听到什么 信什么,附和什么。关于钱小红在S 城干那行的事情,她在当中传播,推波助澜, 有不可埋没的功劳。接过钱小红送出的花夹子小礼物后,她在家琢磨半天,瞅个 空又来到了钱小红家,对钱小红没头没脑地一顿狠狠的羡慕与夸奖,然后叹口气, 触景生情地说,唉,现在书也读不起了,动不动就是钱,我们家二妮子,也不争 气,成绩不好,今年干脆不花那冤枉钱了,你看,天天呆在屋里晃眼,这闲着也 不是个事啊,红妹子,你带她到S 城去打工,赚几个钱要得啵?钱小红想这也是 个不要脸的娘,到处宣传老子在S 城干那行,现在居然敢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 推。 春树嫂子抹着沙眼,试图假充悲伤蒙混过关,钱小红扯开话题故作奇怪的说, 春树嫂子,你的眼睛还是那样一遇风就难受么,我下回帮你在S 城看看有没有管 用的药。春树嫂子说红妹子你真有心,我的眼睛老毛病哒,冇得事,二妮子的路, 红妹子你要记哒帮帮忙。晓得哒,春树嫂子,只要你放心她跟我走。跟红妹子出 去都不放心,跟哪个出去才放心喽!春树嫂子马屁拍得一点都不脸红。有道是人 怕和(哄),卵怕搓,钱小红被四十岁的春树嫂子这么一恭维,心里头就真萌生 了帮一帮二妮子的打算。于是就对春树嫂子说,我到S 城联系好了就给你写信, 你等我的消息吧!春树嫂子当即高兴地一甩屁股,回家提了十几个鸡蛋过来,说 红妹子,我家母鸡多生蛋快,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赶紧吃,要吃狗肉不?吃的话 我找人把家里的狗杀了。春树嫂子,千万莫打狗,我过了端午节就走,鸡蛋我会 煮哒吃的,其他你莫搞哒,你太客气哒! 60 钱小红是端午节那天在饭桌上见到姐夫的。端午节的午餐是很正经的过节餐, 饭间父亲闷闷不乐,一是钱小红明天就要离开;二是因为村民们都认为他有一个 在S 城卖淫的女儿,搞得他很没面子。钱家不是没钱啊,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哩?父亲喝了几口小酒就说出了心理话。 别个怎么讲我不管,如果连你们都不信我,我真的冇得救哒!吃不下了!钱 小红扔了筷子。阿姊、姐夫你们也是不信我么?姐姐像棵青菜一样默默无言,姐 夫驴一样嚼着饭菜,也不吭声。他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看钱小红,发现她洋气多了, 忽然间离他好远,一种捧在手心的鸟儿飞走了的失落迅速涌上心头。姐夫打定主 意在钱小红走之前,也就是今天晚上。一定要再好好搞她一次。 钱小红吃不下一颗饭,在桌边默默地坐着垂泪。钱小红的心像饭菜一样地凉 了。 妈妈的尸,老子回S 城就卖,卖了心安理得一点!钱小红忽然气鼓鼓地摔出 一句话离开了桌子,躲到自己的房间里,本来想狠狠地哭一场,可是酝酿了半天, 怎么也挤不出泪水,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悲伤。事实上,别人怎么认为,家人怎 么看待,她都不在乎了! 村里人现在只看重两样东西,一是钱,二是性交。谈得最多的也是与这两样 密切相关的话题。谁出去赚了钱,谁亏得裤子都当掉了,谁办喜事拿多少红包, 谁家建房子欠一屁股债,谁和谁搞上了,谁被计划生育的捉去阉掉了又怀上了… …当然,钱和性是活着的两大基石,是活得舒坦的基本要素,村民们是没有过错 的,这样朴实的人生观值得继续发扬,但这些都和老子钱小红冇得狗屁关系!发 现自己没有悲伤的时候,钱小红同时发现,她已经从这个村子里漂流出去,并且 没有任何归根的打算了。 61 忽然传来繁密的鼓声,肯定是那些极为狭长的龙舟,蛇一样出洞了。钱小红 记起与李思江在资江河枫林埠碰面,猛然一个鱼跃,离开了这张培养悲伤的床, 向着鼓点响起的资江河边奔去。资江河不知有多长,但属钱小红居住的一带最热 闹,每年的龙舟赛终点夺标站就设在这里,追随龙舟而来的人滚雪球一样堆积, 掀起节日的高潮。因此若在资江河边找到一个至高点,一眼可以望去十来里,就 能体会到某个牛B 诗人写的“天际识归舟”的境界,看到数十只龙舟像叶子漂流 在碧绿的资江河面,渐渐地在瞳孔里扩大,鼓点声由远而近,似从天际飘浮而来, 一览众山小地坐着,免去炎热里奔波的劳累,能得片刻的逍遥。昨天落了一场龙 舟雨,河水丰盈而自信,承载着一个传统节日的欢乐和代表那个欢乐的几十只龙 舟。河面微风,插在浮标上的红旗摇曳不定,像是被远处划过来的龙舟推搡的。 好多人啦,衣服光鲜得很,人也神气,但皮肤基本上都浮着一层洗不掉的锈 色。日子过好了吧,举着阳伞戴着太阳帽,大方地摸出一叠散钞买根冰棍叼在嘴 里,吸吮着冰水排泄着汗水,过节啊,放开手脚闲。爷爷把孙子架在脖子上,男 人把女人驮在单车后,少年打打闹闹走走停停,青年东张西望若有所盼,中年一 副为人民服务的无悔神态,因为端午节,这些人盲流一样的汇集在资江河畔,瞻 仰河里的那几只在他们的生活里冲刺的破舟。太阳毒辣辣的啦,泥土上冒着干燥 的热气,裤腿里都是温暖的。钱小红戴副墨镜阔步走在太阳底下,汗水像虫子在 她的乳沟里爬动,在有滋有味的人群中走了半天也没找回往年过端午节的感觉, 看看人群,望望河面,兴味索然。在枫林埠上兜转一阵,才见李思江风尘仆仆地 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手拖着鼻涕的尾巴,李思江说是她弟弟。 不知李思江的苹果脸是右侧肿了还是左侧瘦了,总之钱小红觉得有点不对劲。 思江,回来几天么子样喽?我觉得冇得一点意思。要回来的时节夜里都困不 着觉,回来有些个事气死人!坐在石阶上一栋房子的阴影里,离河面很近,资江 河显得前所未有的宽阔。李思江给她弟弟弄了支冰棍让他安静地消灭它,自己也 一屁股在石阶上坐下来。 阿红,我把三千块钱给了家里,挨了一顿狠揍。我老爸扇了我很猛的一巴掌, 骂我差货!我是差吧,我肯定是差货!李思江摸起石块往河里掷,龙舟的鼓点声 越敲越烈。 妈妈的尸,差不差货自己晓得就行哒。别人不信无所谓,自己屋里人不信, 就伤心了。老子回来觉得是外乡人哒,下回么子时节回来老子都不晓得。钱小红 也一肚子牢骚。龙舟上有放铳枪的,把天都冲破了,忽响起加油的嘶喊声。李思 江的弟弟消灭了冰棍呆不住了,扯住李思江的衣袖,要往热闹的人群里去。阿红 我带他看龙舟去了,要不是他我还不一定能出来,我爸不让我走了。李思江很无 奈。 什么呀?思江,你不打算再去S 城了?钱小红这一惊吃得不小。 我在担心,我当然想去。李思江又恢复了那种迷迷惘惘的神色。当她牵着她 的弟弟离去,钱小红对着李思江的背影喊,反正按原定的时间,在南站,我会等 你的。 62 夜来得很快,端午节也随之沉到黑夜里,没声没息,白天的热闹就像梦一样 不太真实。不知名的虫子演奏它们的天堂曲,若无其事地穿行于夜。没有月亮的 夜是灰白的,树的阴影很浓,一堆一堆地趴在地上,鬼魅一样,仿佛随时会嗖地 蹭起来,柔和的夜风在树尖奔跑,树叶小声的喧哗。没有了车水马龙的声音、霓 虹灯的繁华、人来人往的躁动,村子在虫子们哼着“宝宝睡吧”的曲子里真的睡 死过去了。 钱小红在阳台上站了几分钟,忽然明白,她已经把锚抛了在S 城。 整理好行装,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她决定明天一大早就离开,挥挥手不惊 动任何人,正如她悄悄地回来。于是她从抽屉里翻出纸和笔给父亲,想给父亲留 一封信。一股凉风把门推开了,眼睛里闪烁着夜猫子的光彩的姐夫,立在门口, 吓得钱小红胸脯一抖,把纸笔一推,你何解跟鬼一样信都不把一个?要吓死人啊? 你来搞么子家伙? 你明早要走哒,我专门来……来陪你一阵的。姐夫白背心套长裤,趿双拖鞋, 顺手关上了门,锁“嗒”地发出一声脆响。快点!时间久哒你阿姊找过来就麻烦 哒!姐夫边说边解裤子,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似乎是乡计生部门免费赠送的廉价 避孕套,摆在桌子上,继续粗手粗脚的清除自己。 穿上,发癫啊你!搞么子搞?钱小红惊愕,劈头质问。 搞么子?好久冇和你搞哒,今天不搞,又不晓得要等到哪一天再搞!姐夫的 手慢了下来,提着裤头,纳闷地呆着,觉得钱小红不可思议。 你还想跟我搞?你还嫌冇搞死我?还有,钱小红指着桌上的避孕套,你也认 为我在S 城卖淫?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钱小红愤怒了,想到居然被猥琐的姐 夫搞过那么多回,忍不住一阵恶心,觉得姐夫现在每一个毛孔里都透着牲口一样 的肮脏与愚钝,她想他该跳进资江河里好好清洗。 你被人搞烂了吧?老子不嫌弃你,你还骂老子?姐夫这句话把钱小红噎个半 死。钱小红猛地往前一蹭,“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了姐夫响亮的一巴掌, 姓杨的,你这个猪日的,老子不会再喊你做姐夫!钱小红蹶蹄子了,眼睛瞪得灯 泡一样圆。 姐夫想还手,却犹豫了一下,只是把钱小红推搡一把,闷闷地说,你还打人。 知道钱小红不像她姐姐那么好收拾,他明显地软了下来。 告诉你!好好对我阿姊,要是再乱搞,小心我把你的卵子剁掉喂狗!钱小红 配以剁砍的手势。姐夫倒抽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裤裆,红妹子,你你你, 出去一年多,何解变得这样恶毒了? 一年多前老子是猪B.不跟你废话!快走,老子要睡觉哒!钱小红的胸急剧地 起伏。姐夫把套子装进口袋,挂着满脸的问号,把自己像影子一样带走了。 钱小红哪里睡得着,她摊开信纸,噙着被姐夫的羞辱刺伤的眼泪,继续给父 亲写信: 爸爸: 我走了,今天赶到长沙,争取买到当晚的火车票,在火车上迷迷糊糊地将就 一晚,再坐二个多小时的汽车就到了。回来大家都不开心,人们对我的误会很深, 好像凡是到S 城的,没有一个在干正经事。别人爱胡乱猜测,可以不信任我,但 是,家里人也这样,这使我很伤心。有关于S 城的很多事情都来不及跟你说,我 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只有现在给把想说的话都留在这里了。你们都没到过 S 城,都只是道听途说,了解的只是一鳞半爪,你们不知道很多人在辛苦地赚血 汗钱,在工厂里,吃的是五毛钱一包的方便面和一块钱一份的快餐,没完没了的 加班加点,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这样每月的工资才有一个欣慰点的数字,不过 也就是三四百块钱。八九个人挤在一间房子里,一年四季都是凉水洗脸。床很窄, 总有人晚上从上铺摔下来。有人还摔伤了腿,残废了,但是厂里也不负责。没有 哪个厂家会同情员工,他们要的是他们像机器一样的干活,成为他们赚钱的机器, 五金厂有一个男孩工作时被机器锯掉了手腕,据说厂家也只赔了几千块钱——这 还算有点良心的,有的厂家干脆不管你死伤,打工的不知道到哪里去诉说。我还 好,算是有点运气,有人帮忙,进的厂子只是工作时间长,相对还比较轻松。我 干了几个月就到了洒店做服务员,这比工厂强多了。 爸爸,既使有些人在干那一行,我觉得她们也是很可怜的,并不是她们天生 喜欢干那一行,她们也有很多的苦难,或者是被生活逼到那个份上的。我也认识 几个从我们这边过去的女孩子,很漂亮,人也很好,有一个女孩子就是为了赚钱 帮她母亲治病而走到这条路上的,对于这样的人,我们还能辱骂她吗? 另外,爸爸,你别只顾着你的工程,多关心一下姐姐。你自己也注意身体, 不要担心我。再见了爸爸。 清晨清爽,钱小红悄悄地离开村庄,在离村庄很远的河边柳树林里坐了很久, 直坐到一切都在屁股底下压瘪了,肚子咕噜叫唤了,才直起身子向宜阳南站奔去。 这时也不过早上八点多钟,离与李思江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钱小红在车 站附近吃了碗辣椒米粉,呆坐着研究来来往往的行人,数大街上过往的大腿,不 知他们到哪里去,是否也吃了早餐,昨晚是否过了性生活,对日子有没有抱怨, 对生活有没有特别的追求。胡乱想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走到南站的售票处等 李思江。李思江能不能出来,钱小红没有把握,这得看李思江脑瓜开不开尺,她 要是硬拼,今天肯定被锁起来了。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 过去了。钱小红泄了气,就像战场上一起部锋陷阵的战友倒下了,她忽然孤单起 来。 期盼啊磨蹭啊,钱小红终于绝望地登上大巴车,踌进车门的刹那,钱小红听 见一声无比亲切的呼唤:阿红耶——李思江赤手空拳地奔跑过来,苹果脸惊魂未 定。快,快上车,在车里细说。李思江推了钱小红一把,那样子似乎背后有人正 追了过来。 63 每回八折房票单都需要潘经理签名,着实是件麻烦事,想必潘红理也烦这个。 那次钱小红拿一叠单找潘经理,潘经理签名时都要叨唠房千山宾馆快改名为八折 宾馆了,钱小红就发现长此以往对形势不利,于是与吴樱阿杏等人商议。 咱们当中应该有人把经理的签名拿下,取部份单子让经理签,余下的咱们代 劳,你们认为怎么样?好啊当然好啊!吴樱阿杏齐齐喝彩。但这档子事谁最能胜 任?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把对方往死里捧,不管用,少数服从多数,吴樱阿杏 一致认为钱小红字写得比她们好,模仿能力强,一定能签得比潘经理本人的还像, 这事就这么敲定了。面对大伙无理由地厚爱与无条件地信任,钱小红哪里好意谦 虚,马不停蹄买了练习本,连夜操练,把潘经理的名字写得铺天盖地。上班写, 下班回宿舍还写,虔诚得像个失恋的女人。朱丽野看在眼里,疑在心里,终于憋 不住问了,钱小红,还是早点醒悟吧你,那潘经理有家有室,在千山村有头有面, 人也长得有鼻有眼的,你暗恋他,不是明摆着跟自己过不去嘛?再说了阿红,潘 军是老虎嘴里的牙啊,你敢去拔他,潘安一出手就会把你废了。朱丽野穿件布少 得可怜的玫瑰色背心,扭着丰满的屁股,最近把头发染黄了,皮肤越发白的耀眼。 男人看我一眼就要勃起,我若连发三声嗲扭两下屁股准能让男人立马打炮,男人 就是喜欢用身体调情的女人。朱丽野曾毫无羞耻地吹嘘,钱小红发现不无道理。 钱小红故意装作被朱丽野看透了,很羞怒的捅了朱丽野一拳头,你才暗恋他 哩,说不定他都搞过你了,你有事没事总往人家办公室骚,他的办公桌比我们的 床宽大多啦!朱丽野耳朵上穿了第三个窟隆,一共戴了三对耳环,朱丽野哈哈大 笑,在四只垂吊的耳环不断晃悠。他想搞我也没这个胆,泡下属员工是最愚蠢的 懂不懂啊你?所以你也别打他的主意,他正在竟选全市十大优秀市民和十大文明 家庭哩!龟儿子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搞风流韵事! 说归说闹归闹,这个签名还差点火候,肯定还得练下去。白粒丸,求你别声 张,让我以这种抒写的方式排遣我对潘经理浓浓的爱恋,我总得有条发泄的泄道 吧,吃饱了总要屙的吧?再说我这样不影响任何人。一周后,钱小红把她模仿的 签名与潘经理的签名摆在一起,吴樱与阿杏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分不出真假, 大家确信,这样的手法,完全可以假乱真,连潘经理本人都看不出破绽了。 64 自从千山村的千山股份制模式在报上公开并推广后,全国各地的考察团陆续 来到千山村,学习、调研、取经,千山宾馆几乎天天爆满,客人络绎不绝,钞票 收的手软。千山村属千山宾馆最为高档,这些公派的政府工作人员都是削尖了脑 袋往千山宾馆挤,他们的高贵的身躯早已不是招待所能容纳得了的。由于是公派, 自然不计较费用高低,早上睡得迟迟的起来,在千山宾馆吃了早点,精神饱满, 从容地出去转一圈,兴高采烈地回来,在二楼中餐厅轰轰烈烈地狼吞虎咽,发自 肺腑地感慨食在广东,吃完喝完玩完,也就把千山宾馆的声名带到了五湖四海。 官员们对S 城的夜生活神往以久,但每次活动总像放羊一样,有统一的时间 安排,再说都知道S 城的夜生活丰富暖昧,谁都怕不小心弄点风流成为把柄,于 自己的仕途的不利,所以这群羊没有一只掉队的,一个个比总统来我国访问还严 肃。不过有一回钱小红和吴樱值夜班,来自浙江的某政府官员在夜里十一点打电 话到服务台,说小姐,能不能给送几罐生力啤酒到807 房来?电话是吴樱接的, 吴樱说那我只有到外面替你买。官员说谢谢你,正是这个意思。 官员到底是哪个意思,钱小红提着五罐啤酒进了807 房后就明白了。807 是 豪华间,这位官员独霸一间,可见级别很不一般。当时官员开着电视,电视是什 么会议的重播,官员将近五十的样子,穿着白背心与西装短裤,一身肉膘,腰像 水桶一样滚圆,整个人像个大写的“S ”。S 出手阔绰,把一张整的给了钱小红 做跑腿费,主动提出要听听钱小红的打工生活。钱小红翻看着手中的人民币,从 对着墙上大镜子里的官员说,这五十块钱我们要干三个班才行,现在我只跑了五 十米的腿就得到了,打工生活也这样,有的赚钱靠血汗,有的赚钱很简单。S 用 手摸了摸没有头发的脑门顶,相当和蔼地说,你喜欢哪种赚法?钱小红早就嗅出 了S 的欲望,故意含笑避而不答。S 在十七八岁的少女面前沉不住气了,夜晚的 诱惑使情欲发酵,迅速地在体内膨胀。 我们谈谈吧,什么数字才是你心中所想的?S 很理智地靠近钱小红,饱满的 肚皮首先顶上了钱小红的身体。我么,我不知道,我没试过,什么数字才是你愿 意掏的?迎着S 沉着的克制,钱小红不慌不忙,玩弄着手中五十面额的钞票。十 块就十块,纸巾自己带,一百就一百,姿势任我摆,一千就一千,让我干一天, 一万就一万,干得你完蛋,小姐,你喜欢哪种?S 笑着念了一串顺口溜。此刻陷 进洁白的床与柔软的枕头里销魂,肯定很爽,遗憾的是,男主角有点糟。钱小红 故作稚气地咬咬嘴唇,猛一伸手,把S 的背心脱了,接着解下了S 的短裤,S 立 刻像只扒光了皮的青蛙王子。S 要脱钱小红的衣服,钱小红躲开了,羞涩地说, 让我先好好看看你。这具五十岁男人欲望的S 型裸体,肌肉松驰,屁股软塌,肚 腩饱满光滑,扯平了皮肤间应有的沟壑,鸡巴像刚插进田里的一柱秧苗,状态介 乎直立与疲塌之间。钱小红憋着对S 和S 型裸体的满肚子笑,很深沉地说,叔叔, 我还是处女,我只是对你的身体好奇。我把你的衣服脱了,麻烦你帮我穿上,这 五十块钱是给你的辛苦费。钱小红扔下玩弄了半天的钞票,飞快地走了。 你玩过份了阿红,你是在羞辱他啊!他给你小费是善意的。吴樱听了钱小红 兴奋的描述,惊恐地睁大单眼皮眼睛。不是,吴樱,不是的,他想以小费为诱饵, 他要我卖!钱小红把S 念的顺口溜背了一遍,继续说,他在羞辱所有女性,他以 为操着鸡巴就操纵权利,他以为人民币就是他的鸡巴,可他的鸡巴偏不是坚挺的 人民币。 S ,这位浙江人民的父母官似乎在精神上受了重挫,进出千山宾馆,直到打 道回府,再也没有正眼往服务总台瞧过。 65 生活表面上平静与简单,实质上充满了复杂的斗争与喧哗。单看吴樱,上回 的眼睛变成熊猫宝宝,有回耳鸣了整整三天,再有一回跌伤了腰,都是与颜高个 战斗的结果。但吴樱还是把平静还给生活,背着这些复杂的因素,微笑着工作与 生活。这是个持续的过程,谁也看不见斗争的发展线型,不知道吴樱走到哪一步。 一天下午阿杏与钱小红当班,两个弄了些酸不溜秋的小李子在啃,有一答没一答 地聊着,吴樱兴冲冲地过来了。哎,不忙的话我进来聊一会。吴樱停在服务台前。 当然不忙,快点进来啦,有什么好事情快点讲!阿杏自从休息了那半个月以后, 对新闻的渴求欲变得异常强烈,钱小红说她正向大嫂级别大滑坡,或者是大挺进。 吴樱进来首先说到了八折票据签名的事情。姐妹们,最近八折单太多,手下留点 情,悠着点,别搞得到时候渣都捞不着。还有,尽量让潘经理签大份,钱小红经 理签小份,这样隐蔽些。吴樱,我不信这个时间跑过来,就为了讲这个。钱小红 朝她挤眉弄眼。你们都是妖精!我来例假了,算不算个事啊?吴樱笑着骂了一句。 啊哈!放鞭炮庆贺啊,哪月不红哪月黑,大姨妈不来心惶惶,你坐你坐。阿杏很 殷勤地搞笑。死妹仔呀,谁都没你快活,你就折腾你家修文哥哥吧,吴樱我最近 清心寡欲,吃素,早就知肉滋味了。不过,快解放了,他同意离婚。吴樱终于说 出了心里话。好啊,吴樱,大喜呀!是呀吴樱,我也觉得这样好!阿杏钱小红纷 纷表态。但是亮仔跟他了,到最后他还要在我的心上剜一刀。吴樱黯然,旋即笑 道,不过没关系,亮仔始终是我生的,血缘关系是切割不断的。我也正好放开手 脚学点东西了! 果然没多久吴樱就像个少女一样生动起来,剪了一个干净利索的短发,挎上 了比较时髦的黑色手袋,直起了被家庭、孩子、感情逼压的腰杆,挺起了哺乳过 后再也没有挺起过的胸脯。精神改变面貌由面貌看到精神,吴樱跟精神搞上了外 遇,不明内里的只道吴樱发了情,想打野食。吴樱自己说,我要开始第二春!吴 樱像只小鸡在婚姻破裂的蛋壳里诞生了,打量这方天地,崭新得让小鸡知所措, 小鸡凭着直觉向着阳光与食物奔去,吴樱参加了电脑培训,并报了夜大的名,读 什么企业管理,小鸡开始了她的成长路程。 66 男人除了偷窥,永远不能知道公共女澡堂形态各异的维纳斯是如何诱人。当 然可以想象,但想象也终归是想象,平时看着谁的奶子大,谁的奶子小,只是糊 模的大小而已,大小有很多种,它是呈杯状,碗状,还是垂挂状?这些具体的形 状不是能想不出来。公共澡堂外洗衣服的那片空地,离澡堂近,离想象近,因而 也有些暖昧的吸引力。那里有湿漉漉的年轻女人,露着膝盖以下的小腿和一整条 干净的手臂,披着飘着洗发香波的湿漉漉的头发,开着湿漉漉的玩笑,连笑声也 是湿漉漉的。有时她们像捣衣女一样搓着衣服哼起歌,奶子在宽松的睡衣里震荡, 领口稍大的,一弯腰不留神就让人穿过领口一眼望到肚脐以下。看到了的故意惊 叫一声,被看的在后背扯一下衣服,轻松地回击,有什么奇怪的,你也有。洗完 澡洗衣服,这是千山宾馆的女孩子最好的休闲,她们就这样慢慢地搓洗衣服,搓 尽满身疲惫与烦恼。 自从那次在澡堂朱丽野抖动自己的白奶子口无遮拦地说李思江长着两个桔子 以后,李思江就自动远离了澡堂这片乐园,她极力避开人多的时候去澡堂,尤其 是不与朱丽野和钱小红这两个“波霸”在澡堂碰面。自家孩子长得丑自己说说没 关系,别人说丑当然就不是滋味了。听说中国的运动员姑娘在国外比赛的时候, 不敢在外国女运动员面前更衣,中国姑娘若都像钱小红和朱丽野这样,应该是有 一比的。李思江从来没觉得这两点有什么大作用,她常常忽略它们像忽略鞋子里 面的脚,不像钱小红她们没事就自我抚慰和检验,说是科学的检查乳腺癌活络血 液筋脉,摸着摸着就很忘我,摸着摸着就有了炫耀的意味。 澡堂是个天然大浴堂,没有一点隔离,一长排水龙头高高在上,水从莲花心 里喷洒出来,把女人罩在水雾里。每一朵莲花下都有一具虔诚擦拭身体的躯体。 李思江愣愣地看谁不像谁,看谁又像谁,觉得谁熟悉,谁都陌生。一般她总是躲 在最里面的那个水龙头下洗,一边漫不经心地洗自己,一边细致地看别人。这样 的澡堂不是到处都有,这样的场面不是人人都享受得到,所以某种意义上李思江 是个绝不吃亏的人。她看遍看清了千山宾馆所有女孩子的裸体,掌握了每个人的 乳房大小和形状。结合奶子与人的现状归纳总结,李思江得出一个结论:奶子, 与命运有关。李思江觉得,她的两个小桔子,前路仍很挫折。 朱丽野甩开膀子,晃动两个大白奶子目不斜视的行走于澡堂,李思江觉得她 有穿着法国最时尚的贵族服装的自信与傲慢;而李思江穿着自认为最好的衣服走 在朱丽野面前,都感觉是在澡堂子里,在朱丽野的目光中洗澡。朱丽野,钱小红, 她们的命运肯定不是桔子的命运。李思江想明白了,就埋头自考教材,把书翻得 咸菜一样,狗屎样的字写了一堆一堆。到十月份的时候,李思江的苹果脸瘦一大 圈。要是谁有两三个月没见过李思江,肯定会被她吓一跳,这就像男人的勃起到 萎缩的差距一样神奇。 思江耶,你变乖哒!现在发现你的小眼睛蛮好看,再把掉的肉长到胸脯上就 两全其美啦,那时候你的杀伤力你自己都想像不到!钱小红夸李思江把自己搞出 了一点韵味。 67 吴樱搬到阿杏的床铺住下后,宿舍又热闹起来。朱丽野戏说宿舍都快成学生 寝室了,吴樱你这只获得新生的小鸡专心练翅膀不用说,钱小红这小淫妇居然也 报了自考,吴樱同学成天尼姑修行一样在宿舍翻书念经,一副进京赶考的架势。 你们这些人,该读书的时候的不务正业,该调情恋爱享受美好性生活的时候,却 在这里人模狗样的读起了书,错位啊严重错位!照我看,不如趁机赚点钱,回家 搞个什么店,卖服装,做美容干什么都好,照样安顿自己。朱丽野不可思议地晃 动双乳。 你这小潘金莲,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性生活,你迟早会搞腻。拿张文凭学点东 西后再搞性生活,搞起来可能不一样啦!象吴樱这样的,搞腻了离了,当然晓得 该搞什么了。只有钱小红才能对付朱丽野。吴樱的口头禅是“你们还小”,对于 朱丽野的观点,常常一笑置之。 十月底雄纠纠气昂昂赴考场的有钱小红、李思江、吴樱三位,钱小红如败战 的公鸡回宿舍,唠唠叨叨,考题难啊!真他妈的难!钱小红有点颓丧,忽然就想 疯狂地跟谁干一次,干一次后重新振作起来。钱小红烦躁着走到千山宾馆,径直 上了潘经理办公室。潘经理在翻书,见钱小红进来就拿起了笔,以为钱小红找他 签单。潘经理,我是找你借书的,这次考试考得不好,阅读面太窄了,不是窄, 是压根儿没读过什么文艺作品。钱小红也不转弯抹角,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真的是 借书来了。参加自学考试了?这样好这样好。要借什么书,你自己看看。潘经理 你推荐一下嘛!潘经理眼睛亮了一下,你真的要读?钱小红狠狠地点头。潘经理 就带钱小红进了里面一间不大的书房,说,这里都是文学著作,你可以随便挑。 书房窗子是茶色玻璃的,光线呈暗淡的褐色,好像天忽地黑了下来,人就突然产 生回家的冲动。钱小红的身体想回家。她很胆大的将目光停在潘经理身上,立即 发现潘经理神魂不定。钱小红故意靠近他,让他闻得到她的气息,然后装模作样 的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翻一翻,又放回去,这样搞了四五个回合,潘经理鼻孔里 发出一声沉重的呼吸。钱小红偏过头,发现潘经理闭上了眼睛,似乎正在与体内 的欲望作抗争,又像是在品咂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激情搅乱,总之,钱小红轻轻 地稍微靠过去一点,就牢牢地粘在了潘经理的怀里,因为潘经理的双手紧紧的箍 住了她。潘经理仍在犹豫要不要干钱小红,钱小红已经扒下了潘经理的衬衣,缴 下他最后一批理智的枪械,先是靠着书柜,站立着,然后轰然倒在地毯上,可以 说是钱小红把潘经理收拾了。 钱小红出来的时候夹着三本书,跟潘经理干一回,竟然干出个上进青年的好 形象。经过一楼服务总台时,被吴樱神色凝重地叫住了,吴樱张牙舞爪地焦急地 招手,钱小红心里一紧。什么事情?钱小红进服务台笑问。事情可能有点不妙, 今天我到财务室对账,会计老头起了疑心,他说怎么搞的,八折单越来越多,潘 经理手也太松了。他一张一张地看呐,我好担心他看出麻烦来!吴樱紧张得声音 都变了。钱小红觉得潘经理还贴在自己身上呐,只觉踏实,更谈不上恐惧,她心 想,与潘经理干得真巧,真有点鸟事,潘经理一顶,也就狗屁一样散了。 吴樱,我们每人分了多少?数目大不大?钱小红从不算金钱帐。 一万多一点。吴樱压低声音。 啊?!六个人总共六七万,我们也太黑了!钱小红的确吃了一惊,练一个星 期的签名,居然就练出好几万来。 但是阿红,如果我们突然把八折单减下来,这又太不正常,我们还得保持目 前比例,再慢慢下调。吴樱必竟想得仔细些。 吴樱,我觉得事情搞到这个份上,留在千山宾馆肯定提心吊胆,不如趁势再 捞一把,大家走人。钱小红双目炯炯。吴樱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很明显,这份工 作是挺不错的,舍弃它有点无奈。我们赚了钱,也赢得了时间啊,吴樱你想想, 一万多,要干两年啦!千山宾馆只是个驿站,我们都只是过客,早过迟过终得过。 名是钱小红签的,主要责任在于钱小红,这个钱小红很清楚。为免夜长梦多, 马上开始了两手准备。首先是汇寄了八千元钱给父亲,然后暗地里寻找另一份工 作。这件事情暂时还不能跟李思江讲,必竟她是千山宾馆的员工,万一她一激动, 跟哪个自认为要好的朋友一说,这事就捅出去了。走了的无所谓,留守的几位会 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 68 连续两天不见朱丽野性感的身躯晃动,宿舍里就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如果说 朱丽野被哪位大官人缠上了,不奇怪,但是纵欲归纵欲,朱丽野是从不旷工的。 朱丽野比任何人都需要这份工作,她天天戴着千山宾馆的工作证,无声地证明自 己是干正经事的,为她的兼职职业起了很好的掩护作用。钱小红已经隐约知道朱 丽野的兼职内容,朱丽野拼命地用肉体赚钱,偶尔恋爱,像她的西门大官人平头 仔就是她偶尔的情感慰藉。 吴樱,朱丽野这家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朱丽野彻夜不归很正常,朱丽野无 端旷工,有点蹊跷啊!看看朱丽野的床位,钱小红有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 朱丽野是个人精,你用不着担心她,她一向散漫,肯定是在床上起不来了。 吴樱不以为然。 吴樱你不够我了解她,朱丽野其实很有原则性,对有些事情很认真的。她直 爽,也善良。 我看她没你可爱,我不喜欢她滥情或者滥交。吴樱说得钱小红说不出话来。 当廖正虎和一拨警察进入宿舍,吴樱和钱小红都吓得骨头发软,八折票据的 事情已经在她们的心里种下了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两人直愣愣地盯着来者, 被点哑穴似的。廖正虎用目光跟钱小红打招呼微笑,看上去不像有怪僻的人。 朱丽野睡哪张床?警察之一问。钱小红用手指了指,并不开口。 朱丽野平时跟些什么人来往?有没有可以联系的方式? 猎鹿酒巴有个剃平头的四川仔是朱丽野的男朋友,见过,不知道他的名字。 还有其他的没有? 没有了。 帮忙将她的遗物整理一下,我们要带回派出所,等她家人领取。警察总算问 够了。 什么?遗物?衣物还是遗物?钱小红跳了起来。吴樱由于震愕脸色霎时发青。 是遗物,朱丽野的遗物。廖正虎口吻不容怀疑。 朱丽野死了?她死了?这,怎么回事? 是的。朱丽野死了,案件正在调查中,这件事你们不要大肆宣扬。 警察们捡好朱丽野的遗物,退出了宿舍。 等我叩你,面谈。廖正虎给钱小红留下一只BB机。 钱小红忽觉得屋子里充满阴冷。她不可能死了,吴樱,小潘金莲她肯定赖在 谁的床上。这个小骚货,她说过要带我去峨眉山的!钱小红低声地骂,不知道眼 泪已经在她的脸上滚落。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忽觉得那张空床像副棺材,隔着蚊 帐仿佛仍看到朱丽野洁白躯体在手淫。钱小红大热天打了个寒颤,一身汗毛都坚 起来了。阿红,床位风水不好,这间宿舍我们不能再呆,得抓紧时间撤,免得看 到警察就心里发慌。吴樱话单刚落,BB机突然响了,把两人吓得魂飞魄散。钱小 红左手摸着胸口右手摸着BB机,屏幕显示:速到避风塘茶馆,我等你。 想知道朱丽野的情况吗?廖正虎小心翼翼地问,小眼睛异常肃穆。很想知道, 她是我的朋友,她真的死了吗?怎么死的?人呢?紧张和害怕使钱小红想知晓事 情真相的想法更为迫切。阿红,首先我要告诉你,象朱丽野这样的案件,已经发 生多起,由于外来人口的不稳定因素,给案件的侦破增添了很大的难度。像朱丽 野,不知道她与什么人来往,平时干些什么,无疑少了很多线索。廖正虎咂口茶, 叹口气,声音和眼神一样肃穆。朱丽野的尸体是在五里外的树林里发现的,赤身 裸体,体内发现有男人的精液,下体有撕裂的伤痕,初步断定被先强奸后杀害。 我们在现场捡到朱丽野的工作证,她才不至于成为无名女尸。 很久前被高个和短腿带到荒野的那个黑夜在心底浮上来,钱小红又打了个寒 颤。 要看朱丽野吗?现场拍下的图片。廖正虎从资料袋里拿出一摞照片,说我挑 两张不至于引起你生理反应的给你看。钱小红拿起一张,是朱丽野上半身,两只 坚挺的大奶子掐得红一道黑一道,脖子上一圈很深的瘀痕,显然是窒息而死;另 一张是朱丽野的侧脸,那侧紧贴着泥土,耳环不见了,耳朵上留下暴力的血迹。 死人的苍白和血污混在一起,钱小红立刻觉得有股东西从胃里反涌出来,她有强 烈地呕吐冲动。她喝口水,把一切咽了下去,终于低沉地喊出了声音:天啦!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啊?黑夜里发生的,并不仅仅只是孤独的睡眠,或者频繁 地做爱;不仅仅只是一个早上醒来便已忘却的梦,或者心血来潮的手淫;不仅仅 只是一段他妈的呼噜,或者对于欲望的极力控制;并不仅仅是一次艳情的欢愉, 或者一次失败的攻击。黑夜带走了活生生的人,把恐惧与不安还给白天醒着的人 们,把迷惑与迷底留给活着的朋友。多么美丽的面纱啊,像肥皂泡泡一样飘浮。 天啦,我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了,我会被恶梦吓死。朱丽野她喜欢晚上裸睡, 像照片上的样子。我不敢回去不敢回宿舍了呀!钱小红语无伦次,她喝了烈酒般 晕头晕脑。 晚上怎么在廖正虎这里住下来的,钱小红真记不清楚了。只是有一股来历不 明的风,把小舟一样的她推向廖正虎这个小岛。小岛上风和日丽,温情脉脉,钱 小红所有紧崩的神经,肉体一起松缓,释放。廖正虎原准备打地铺,钱小红说这 么宽的床打什么地铺,好像是做给别人看的。你从来没有好好和女人做过吗?朱 丽野死了,说不定我哪天也死了。钱小红说着,一下子把气氛搞得哀怨和悲伤。 廖正虎被感染了,忽然很动情地说,我一定要和你好好做一做。他强调好好做, 自然是克服上次的病态,正儿八经地像模像样地干一次,像个男人干女人,像个 情人干恋人,像个丈夫干妻子。真的,这个晚上,廖正虎的病奇迹般好了,或者 说他由一个不正常的癖好转移到另一个正常的癖好,在钱小红的引导下,他恢复 了正常的性生活。 廖正虎为上次床单上的几朵梅花愧疚了许久,这回总算获得些许安慰,她听 到了钱小红快乐的呻吟,他知道那不是装的,真的与假的是听得出来的,假的呻 吟是取悦别人,真正的呻吟是发自内心与忘我的。钱小红颤抖着喊了一个陌生的 名字,事后廖正虎问钱小红你刚才在喊谁?钱小红说,我喊谁了吗?我喊的谁? 我听不清楚,但肯定是人的名字。廖正虎答不上来。我喊谁呢?我会喊谁呢?我 根本没有喊谁!钱小红坚决地否认了,她对自己呻吟时的呼唤也来了兴趣,她仔 细想了每一个认识的男人,但她自己摇摇头否掉了喊他们的可能性。是你听错了, 我肯定没有喊谁!你真的喊了,可惜没有录下来。算了算了不争了,睡觉,明天 我还得找工作。钱小红有点烦,她也想知道自己到底喊谁了。怎么要找工作呢? 不是干得好好的,有充裕的时间学习吗?廖正虎大手盲目地摸着钱小红。朱丽野 死了,我也看到了她活着的样子和死着的样子,我怕,也很难受。朱丽野死得真 是时候,让钱小红离开千山宾馆有一个令人同情的理由。廖正虎默默的思考了三 分钟,认为钱小红的想法不无道理。那到妇幼医院挂号窗口收费你有没有兴趣干? 在哪个地方?市区边上,我叔叔在那里当院长。像医生那样?对,像医生那样穿 着白大褂。比在酒店的职业正经多了——当然我不是说你不正经——酒店听起来, 始终不是那么回事。哼!原来你也有偏见!钱小红一翻身压在廖正虎的身上。你 去还是不去?自己考虑!廖正虎把眼闭了。当然去!还用问吗?我哪次不听你的! 钱小红贴下身体。你不傻嘛,实话跟你说吧,多少大学生等着应聘这个窗口呢, 不信你去人才市场看看,填份表格都挤出一身汗。 69 市区边上的妇幼医院楼高八层,带个九十度的拐角伸出一栋粘连的建筑,那 是职工宿舍。主楼色彩斑驳,有点历史悠久的况味,职工宿舍就像要株老树旁边 发的新枝,洁白的瓷砖总是雨冲过后般干净。站在医院第八层顶楼,想不通可以 干两件事情,一是撒开目光向远处眺望,如果天高气爽,眼光往会碰触到直入云 宵的高楼大厦,白云流动,仿佛鱼游戈于蓝色海洋,建筑物像海底礁石或者美丽 的珊瑚;如果还是想不通,就把脑袋偏向左侧,像天空一样广阔的大海,一望无 际,渔船像鸟一样翱翔。如果看来看去,还是想不通,那么最干脆的办法就是一 头从八楼扎下去。 不知道十五岁的发廊妹阿月为什么选择在妇幼医院跳楼,她肯定眺望了云中 美丽的建筑物,并且偏头看了左侧的大海,所以她像只鸟在楼顶边缘扑腾了很久, 并且大声地不断喊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谁过来我就跳了! 楼下围了一大群人,纷纷仰着头,瞻仰十五岁小姑娘阿月的英勇。除了不能 起床的病人,医院都空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混在人群中,张大了惊愕的嘴。人 们都在企盼结局快点产生,最好是更震惊,更刺激,是那种既让人担心恐惧害怕 又让人暗地希望不平常的结局。楼上除了医院领导廖院长、院办公室主任及各部 门负责人外,110 线的警察也来了,十余人面对悬崖边上的阿月措手无策。因为 阿月在哭诉,在绝望,在谈条件,没有人听懂得她的方言。听不懂阿月方言的医 院办公室主任不断地伸出右手,说,小妹妹,小妹妹,把手给我,我们谈谈。阿 月似乎明白这只右手的欺骗,她的眼泪在飞,她不信任地摇着头,不断地说话, 似乎是要她们答应什么条件。医院另一个负责人烦躁地埋怨,他妈的,上头马上 就要来检查了,她怎么选择在这里跳楼,我们居然赶上这种倒霉事了。 楼下人越聚越多,廖院长急了,这事发生在本院,不管这人与医院有无关系, 影响大了,传出去,都是极为不利的事情。可现在聋子对哑巴,驴唇对马嘴,根 本无法沟通。 廖院长,我听得懂她说什么。钱小红在楼下观望了一阵后出现在顶楼。 快,快,劝她不要跳。廖院长抹了一把汗。天是有点热,早上八九点钟的太 阳已经不留情面的恶毒起来,小姑娘额前一绺染得金黄的头发在阳下闪耀着另类 的光泽。她真的好小,年龄小,个儿小,脸蛋也小,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穿着惨 绿的无袖露脐的时髦短衫,晃动着流苏的牛仔短裤快遮不住屁股蛋,皮肤是没洗 干净的黑。然而小姑娘并不性感,衣服里是空的,胸是瘪的,却经历了人生大难 般要寻短路。 小妹仔你莫动,你是宜阳的吧?钱小红用的宜阳话。 阿月愣了愣,点点头。 你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们都会帮你。你莫怕。钱小红靠近了几步。 你莫过来,你莫过来,你们帮不了我!阿月又大声地喊叫,并退了半步。楼 下一片哗然。 你说,我们会尽力的,相信我,我也是宜阳人。你别动,我是真心帮你。钱 小红也急了,要是阿月这个时候跳下楼,她的罪过可大了。 我,我是被别个骗来的,在发廊里做……我怀孕了,发廊把我炒掉了,我冇 得钱……我,呜呜……阿月想放声大哭,但她忍住了,想哗哗地淌泪,她似乎没 有眼泪了,她警觉地保持随时跳楼的姿势。 钱小红跟院长复述一遍阿月的情况,院长立即拍板,你叫她别担心,我们医 院帮她做人流,不收一分钱费用,另外再帮她解决经济困难,资助现金一千块。 钱小红告诉阿月关于院长的当众承诺,阿月犹犹疑疑的,但已经默许钱小红靠近 她,与她一起站在死亡的边缘。钱小红指着远处说,你看这边,再看那边,阿月 随着钱小红的手指转了一圈,然后瘫倒在地上放声痛哭,声音稚嫩得像一个不见 妈妈的孩子。 70 总算把阿月拉回来,楼下的人纷纷涌进了医院,把医院围得水泄不通,好半 天才疏散开来。这边医生们紧张地给阿月做早孕检查及其它化验,医生们决定今 天就帮阿月做掉,让她在医院休息几天,再给她一点钱尽快打发这个撞上门来的 霉运。 钱小红就像个翻译一样,一直跟在阿月屁股后面。 谁家父母养这样的孩子,气都会被气死!妇产科陈方圆医生摇着头慨叹着, 一边询问阿月。 叫什么名字? 林中月。 多大? 十五。 停经多久? 二个半月了。 啊?麻烦大了。计划生育知识不够普及啊。陈医生再次摇摇肥硕的头。 天啦!林中月有性病,严重的炎症,人流手术暂时不能做!化验结果使平静 了的医生们像受到骚乱的马,重新躁动了。 钱小红把这结果告诉林中月时,林中月表现近乎木讷地平静。 你晓得性病是么子东西啵?钱小红吃惊地问。 晓得,老早就晓得哒!林中月露出黄黄的牙齿笑。 你一点都不害怕?不担心? 怕啊,担心啊,刚刚都差点跳下去哒!你们医院说了跟我治疗的,我还怕么 子?又不是爱滋病。林中月表现出罕见的老练。 你在发廊做了多久? 四个月啊。 天天接客? 基本上是的,钱归老板,我每次只得二十块钱。老板发现我怀了孕又得了性 病,就把我炒掉了。 去揭发他呀!钱小红气愤地鼓励。 要不得,还有几个姐妹在那里做,抓起来哒麻烦,都想赚点钱的。林中月挺 能瞻前顾后。钱小红无话可说,只觉得心底里一阵苦涩,湖南的妹子,家乡人那 么多的误会,到底有没有理由? 事后钱小红忽然心血来潮,写了一段妇幼医院向打工妹林中月伸出温暖的手 的文字,经廖正虎修改并转交到当地的小报刊登了。纯是无心插柳,没想到这件 事在医院医生德败坏,医生态度冷漠,只知道收红包的舆论氛围中,被当作一个 事迹炒得很热,用廖院长的话说大大提高了妇幼医院的知名度。廖院长召集医院 负责人专门开会,并提出将钱小红调到医院宣传室搞宣传工作,于是林中月事件 使到医院半年的钱小红的工作出现了重大转机。 林中月每天吃药打针,没见过一人吃药这么开胃的人,似乎是免费的东西不 吃白不吃,当然也可理解为她迫切希望尽快减轻病情,彻底恢复。医院饭堂的饭 菜似乎也很合她口味,她的饭量竟和男医生的相等。开始医院在住院部给了林中 月一个床位,没几天是计划生育高潮,来搞结扎的妇女一批一批涌向医院,走廊 都加满了床位,这时钱小红主动提出让林中月和她一起住,缓减医院近期的压力。 钱小红又得到了院长的表扬,钱小红在医院成了除林中月以外的第二个红人。 外用内服针灸点滴多种治疗方式对准林中月的性病多管齐下,半个月后医院 给林中月摘掉了肚子里三个月大的那团肉,为确保万无一失,隆重推出了医院颇 有名望的主刀——握了十年手术刀的妇产科男主治医师雷一刚上阵,也顺利的摘 下妇幼医院的这块心病。医院特批钱小红三天假照顾林中月,医生们也陆续对林 中月进行了探望与慰问,做到了仁至义尽。除院长来时把一千块钱交到林中月手 中,林中月感动地哭过一回后,其余的她都笑吟吟地面对了。她似乎是恢复了对 生活的信心。 阿月,病养好了就回去,不要到发廊干了!回去读书、插秧、打禾,搞哪样 都好。病不搞好,一世都不得了。钱小红看阿月身体恢复的快,精神也好,就劝 她。 出都出来哒,回去搞么子喽?读书?冇得钱,我妈妈讲读书冇用,早些赚钱 才靠得住。林中月对着镜子反复梳理额前的头发,对那一绺黄头发爱不释手。 那你打算何搞喽?医院贴好多钱、药给你,你总要对得住别个!林中月后来 吃住都是钱小红的,钱小红都快顶不住了。 我会记哒你们,明后天就走,到老乡那里再看找么子工做。对于前路,林中 月似乎胸有成竹。 第二天钱小红下班,林中月已经不辞而别。钱小红的宿舍被林中月很彻底地 清理了,钱小红好看的衣服、鞋子,傻瓜相机,还有抽屉里的一百多块人民币和 五十块港币随着林中月的离去不翼而飞。老乡帮老乡,背后挨一枪,钱小红呆了! 她想狠狠地骂一声“婊子!”可是她不忍辱骂一个正在发育、和她操一样方言的 十五岁女孩子。她真的没有愤怒,她只是重重地、深深地吐口气,看着窗外的繁 华,回想贫瘠的故土,就悲哀起来。 71 每回进出宾馆大门,李思江都会扭头看“千山宾馆”那几个金色大字,像起 床后叠被的自然习惯。扭头间时而踏实时而空虚,像时而冲动时而消匿的性欲一 样令人难以把握。感觉是走回来了,又仿佛是离开远去了。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 过去,李思江把身上的肉掉在了路上,突然让人发现她原来是有身材的,李思江 永远处女般的腼腆和那双含羞的小眼,渐渐地形成一种素朴、柔弱的气质。她二、 四、六晚上去青少年宫上课,开始引吸男孩子的眼光。李思江和钱小红不一样, 要和李思江搞上感情,得有点耐心和诚意。所以那个叫吴承军的四眼仔磨了大半 年,才磨到李思江彻头彻尾的笑。四眼仔吴承军是江西人,教师进修学校出来的, 在江西教过两年小学,现在保险公司干,业余时间也在读书拿文凭,在修公共课 的时候就跟李思江撞到一块了。李思江就喜欢他一年到头走到哪都抱着一瓶辣椒 酱,或者干脆吃辣椒拌饭的随意、艰苦耐劳劲。李思江对四眼仔是经过常期考察 的,坤仔事件后,李思江对本地仔一概打入了冷宫,其实也是由于这一两年的经 历,自然纠正了李思江的追求线路。 这是爱情。吴承军的四只眼睛电力很足,常令李思江搞不清镜片在闪烁还是 吴承军的眼睛在发亮,总之她就晕眩了。不知不觉地产生的爱情,没有一点预兆, 像某种感冒,搞不清哪一个时刻,在哪一个地方感染的。钱小红离开千山宾馆后, 李思江又搞上了对象,这是她唯一的变化。四眼仔没见过钱小红,只是从李思江 的嘴里不断地提起而知道这个人,四眼仔心里埋下了某种期待。 夜晚的千山公园静悄悄的,地上冒出的一尺多高的小路灯,把脚下石径照得 朦朦胧胧。天上一轮月,睁着孤独的眼。事实上公园并不清静,李思江挽着四眼 仔的右臂,走了大半个公园,还没找到一处合适的、可以接接吻摸摸身体的较为 隐蔽的理想地方。那些情侣们可能来得及早,早就三步一岗般的自动种下一段距 离,彼此井水不犯河不地进入了状态。八角亭子里坐上了四对,呈四边形,全都 合二为一,绞在一起。四眼仔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插入哪一对的附近,李思江却 狠劲儿扯着他的手走了。 尽管黑暗中咂巴着接吻的人小心地控制着声音,但恋爱的人耳朵似乎格外灵 敏,四眼仔和李思江已经听得心旌神荡,浓密灌木丛里还传来呻吟声,四眼仔身 体急了,声音也不对劲了,他几乎是喘着粗气说,小塘边那块空地方行不行?我 们在草地上坐一坐吧。好,再转下去都天亮了,好像越夜人越多。李思江声音低 得像蚊子飞过。毯子一样,软乎乎的。四眼仔摸了一下草坪,对着李思江犹豫地 屁股说。屁股还不也确信,四眼仔一扯,于是屁股就坐到了四眼仔的身体九十度 转角的地方,触着了四眼仔的关键部位。在四周流淌着充满流浪意味的拥抱接吻 甚至做爱的声音里,四眼仔和李思江立即融入这股公园主流。但四眼仔与李思江 的第一轮接吻才进行到一半,立刻被一个低沉的声音喝止了。不许说话!把钱包 掏出来,快点!两个惊悚分开,首先看到矮个男人手中闪闪发亮的匕首。矮个逼 得很近,一动弹匕首会立即刺上肉体。四眼仔迅速判断出这家伙没有同谋,也不 知道他是要在李思江面前表现男子汉的英勇还是为了钱包里那一个月的薪水,他 把李思江往身后一扯,刚刚拉出与矮个搏斗的架势,矮个的匕首半句废话也没有, 胡乱地刺向四眼仔,四眼仔的眼镜掉了,眼前立马一片模糊,矮个又趁机狠扎了 两下,并熟练地从四眼仔屁股后挖走了鼓鼓的钱包,霎眼间消失了。李思江的嗓 门都被吓哑了,等她想起喊叫,矮个早已躲到黑暗中数钱去了。但她喊一喊,释 放了心中的恐惧,马上清醒地认识到立即送血肉模糊的四眼仔到医院。四眼的反 抗保住了李思江口袋里的二百块。四眼伤得不轻不重,在医院躺了两天,休息了 将近半个月,李思江一下班就弄些滋补身体的东西捎过去,把羞涩藏了起来,大 大方方地陪伴四眼仔。 当时你怎么不把钱包给他算了?李思江有点疑惑。 我比他高,我掂量着我打得过他嘛,哪晓得他妈的下手这么快。而且我眼镜 一掉,眼前就一片模糊。要不我真能收拾他! 你没看人家有凶器吗?下回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钱包扔了就跑吧,还逞能! 下回,把钱放你胸罩里,或者干脆不带。俩人嘻嘻地把一场惊险变成调情。 经历了这场浩劫,他们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或者说打算相依为命,地老天荒的 那样过一过。 四眼仔伤好后就张罗租房一起生活,媒体上管这叫试婚,不断地谈论试婚的 利弊,最终也没有定论试婚到底好还是不好。是啊,好还是不好,不试怎么知道? 所以四眼仔决定一试。没必要租嘛,都有地方住。李思江心疼租金,大家赚钱不 容易。是啊,都有地方住,我想要我们共同的地方,一起吃饭睡觉。再说,再说, 我们都有需要,你不想和我一起生活吗?四眼仔知道李思江并不是真的拒绝,她 只想有更充分的理由,或者说,出于一个女孩子虚假的自尊。李思江咬咬下唇, 小睛眼往上一翻,娇嗔地白了四眼仔一眼,然后噘嘴一笑,说,算结婚吗?四眼 仔乐了,给李思江一个清清瘦瘦的笑容,我们是要结婚的!在李思江已经不是很 圆的苹果脸上啵了一下,好像是把戒指套上了李思江的无名指上。思江,等我们 拿到文凭,就可以换更好的工作,经济条件好了,就可以租更好的房子,或者买 房子,更好地生活。我们一起努力好吗?李思江狠狠地点头,说,我曾经想开一 家美容院,赚些钱给家里,穿些想穿的漂亮衣服。四眼仔说这不难呀,两个人一 起力量就大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李思江的心里一暖,就软软地靠在四眼仔的 胸口,忽然间想,不知道阿红有恋人了没有。哎,四眼哥哥,周末我们看钱小红 去吧?我真有点想她哩! 72 我在搞宣传。这听起来似乎有点文化的味道,当钱小红打电话到千山宾馆告 诉吴樱和阿杏,觉得自己好像在说,我从良了。而她们高兴的声音与钱小红的感 觉又有微妙的相似。阿杏惊喜地说,搞宣传呀,恭喜啊!吴樱抢过话筒说,宣传 好宣传好!仿佛说钱小红弃暗投明。宣传个鸟啊!钱小红笑骂,不过宣传的还真 与鸟有关!以后你们生孩子、搞结扎、性生活不和谐都可以来找我啊!吴樱说打 趣你先把自己安置好,别人的性事你就别心太多。钱小红说我性事基本没有,一 切只能靠手。阿杏说把你放到这么个地方干,你如虎添翼了!钱小红就问宾馆有 什么动静。阿杏说一切正常,应该不会有突变,潘经理说客人熟了,八折是很正 常的事。那我就不担心同志们的安危了,省得好像总有畏罪潜逃的负罪感,总做 被人追杀的恶梦。 说归说做归做,刚调到宣传室时,一直干不用动脑筋的机械活的钱小红像是 被赶下水的旱鸭子,还真在心理上和行动上都经历了极为紧张地扑腾,静下来发 了点狠,花了些时间熟悉水性,练习游泳技巧。钱小红暗自庆幸自己还算聪明, 这聪明像鸭子的羽毛,在水中产生一点上浮的助力。没有多久钱小红就搞懂了医 院的所谓宣传,无非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活儿,或者说是干一些杂七杂八的活儿让 人看。比如每个周摘下宣传橱窗的旧报纸,换上新的,报纸内容当然是医学的、 妇幼保健、和生殖健康的;再有是涂涂黑板报,黑板报版头一般不动,更换内容, 黑板报小,不起眼,因而对于字体的艺术水准也是马马虎虎;还有跑腿的活,订 做重要活动的宣传标语,和本地小报合报一医学健康栏目制作,教读者们如何最 好的性交位置、怎样生个聪明的孩子,怎样进行生殖保健,好像报纸小小的栏目 正肩负改造世界改变生活的关键作用。 钱小红的加入使原来单枪匹马搞宣传的夏及峰不再孤独,他在十分钟内交待 完宣传工作的内容,就开始他没完没了的电话聊天。那么钱小红就只有没完没了 的多个角度去欣赏煲电话粥的夏及峰。他大约一米七,不超过三十岁,偏于壮实, 鼻子特别突出。正面低着头像刘德华,侧面看过去像张学友,有时看看还有点像 郭富城。他肯定在跟女孩子讲电话,笑起来牙齿不黑,有点像罗嘉良,如果他仰 天大笑,钱小红又觉得他有像周星驰。但当夏及峰搁下电话,站起来在柜子里取 什么资料,钱小红发现他谁都不像,就像他自己。 钱小红,你来了,我就轻松了,否则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真够呛啊!夏 及峰两只眼睛闹了别扭一样,相互间离得有点远,这使他看起来多愁善感,发起 牢骚也那么温文尔雅。是吗?钱小红饶有兴致地笑咪咪地看他,好像抓了人家什 么把柄。有什么问题?夏及峰有点发懵,不由自主往脸上抹了一把。什么问题也 没有!钱小红仍是笑,她暂时不想说出来喜欢夏及峰结实的肌肉,那种在他的黑 T 恤里呼之欲出的蓬勃力量,在只有两个人的办公室显得特别巨大,什么宣传什 么工作就等而下之了。钱小红当时的感觉就是,他俩迟早会上床,至于是搞一次 还是长期地搞,就不在她的预料中了。 73 搞宣传使钱小红的上班时间很自由。不像在收费室,被锁定窗口岗位,她可 以一摔屁股到化验室聊一聊,也可以一抬脚就去了隔壁妇产科门诊,因而与各部 门的医生有了广泛接触,连鼻子也习惯,甚至喜欢上医院的气味了。 医院除了计划生育高潮期间病号多一些以外,其它时间是比较轻闲的,加上 百分之九十是女医生,女人多是非多,口水多,色彩缤纷的口水,形形色色的人 生,就那样不动声色的横飞出来。 化验室的小乔、于右晴是医院最年轻的女孩子,她们的裙子最短,所以看上 去白大褂就像另一条裙子罩着膝盖。她们——包括化验室惟一的男医生何建国的 那条假腿,常常是妇产科及其它科室的谈论对象。而小乔、右晴、何建国所在的 化验室,因为有了个男人,有时就会滔滔不绝谈论天下,谈论天下就像偶尔谈认 女人——必竟闲聊才是女人的天职。所以钱小红每次去化验室,目光越过排满窗 口的等待化验的白色塑料尿杯,总看见几张谈笑风生的脸,和塑料杯里的尿液和 粪便标本一样,蒙上一层说不清色彩的色彩。 阿红来来来,上次那个有性病的小女孩现在干什么去了?短发右晴从一堆报 纸里抬起尖得像瓜子壳的脸,很阳光明媚地问。左晴的脸上总有一股努力地快乐, 可以说是自信,可以说是矫揉造作,总之她就那样。哎,别提,走的时候我都不 知道!钱小红搞个凳子,在尽量离尿杯远一点的地方坐定。你得检查检查她是否 把性病传给了你。右晴把玩笑话说得很认真,听起来有点刺耳。右晴对钱小红的 态度不像别人,右晴有不着痕迹的骄傲,不知道是否与她有一个当环保局局长的 父亲有关。去取点小便来,马上给你化验化验。小乔似乎也来了兴趣。哇,你们 这些家伙,是不是每次我一走你们都得把凳子清洗一下?居然这样怀疑我!钱小 红说着去摸小乔的脸,一边嚷着传给你传给你! 何建国始终在笑,无聊地掐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几根山羊胡须,目光漫不经 心地在钱小红的脸前划来划去,似乎在思考一个哲学命题。等女人们闹完了,他 才总结性地说,性病,没那么可怕。钱小红当然没去弄标本,阿月用过的东西统 统扔掉了,连面盆也没留。钱小红只字未提阿月拿走了她的衣物和钱财。她不需 要同情,当然更不愿别人一听就立马起哄,你们湖南人哪!你们湖南人! 午间在妇产科B 超室午睡很是舒坦,B 超床软软的,空调凉凉的,拉上窗帘 黑黑的,睡起来就像夜晚一样踏实。关于何建国的假腿事件,在这么一个又黑又 凉的午间,像空调里的风灌进了钱小红的脑子里。这台空调就是妇产科浑身是肉 浑身是力量的陈方圆,聒噪了一个中午。陈方圆有一个上市重点中学的女儿,丈 夫在公安局当什么科长,生活似乎没有遗憾,对于别人的事情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走起路来总是风风火火的,好象时时刻刻都在干惊天动地的事情。她对钱小红都 很友好,或许因她是廖院长的人,或许因她一个临时工,构不成威胁,形不成利 害关系,又或许因钱小红小巧玲珑,性情直率,干活麻利,总之她对钱小红话就 格外多。 小红姑娘,何建国不是医生呐,他是个司机,右腿摔断了以后,就成了医生 啦!陈方圆直挺挺地仰天躺在B 超床上,一身肉堆了满满一床,她把头偏向钱小 红,隔着一台B 超机,说话间肌肉耸动。接着兴致盎然地讲了何建国怎么去偷情, 怎么从四楼摔下来,腿摔断后不能开车啦,就在化验室混着呗!基本上是照顾性 质喽!直说得钱小红昏昏欲睡,嗯嗯嗯地应付着。钱小红渐渐发现传播新闻是陈 医生的一大娱乐爱好,每天午间,她都要讲上一段时间,像胃消化米饭一样,慢 慢地折磨所有人的耳朵。有时是一堆废话,有时还真是独家消息。比如右晴停经 两年,到处寻医求药,这话题一崩出来,谁都惊呆。一个女孩子停经两年,天方 夜谭啊!右晴的男朋友小伙子蛮标准的,主要是单位不稳定,属于应聘性质,今 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情。你们没见过吧?在右晴的生理问题上,小伙子好象打了几 回退堂鼓,但不知什么原因又没有分开。我估计小伙子聪明,看中右晴爸爸的职 位,想调市里来。陈方圆夹叙夹议,把事情搞得很生动。钱小红听着看着,就莫 名其妙地想象陈方圆跟男人做爱的样子。陈方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像她这副 样子,别的男人肯定是没兴趣搞她了,只有她的丈夫还得尽职尽责的搞到底,那 么她有没有搞别人的男人的兴趣呢?这是个问题。钱小红不太好问,带着这个疑 问睡着了。 74 多么遗憾!廖正虎携带着积蓄了很久的精液来见钱小红,本来打算很耐心地 分数次逐一倾诉,不料一炮就干掉了。这家伙表现得那么难以控制,完全是超乎 他自身的想像。他的沮丧无法形容,好像他这个牛高马大的家伙忽然间只是个唬 人的空架子,当受到嘲弄与轻视。最要命的是他居然搞不清楚是否有体液留在了 钱小红的体内。 你想一想,仔细想一想嘛!钱小红着急。 你感觉呢,你觉得有没有呢?廖正虎反问。我感觉什么,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要总这么做都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手淫。钱小红莫名其妙地烦躁起 来。廖正虎就想耐心抚慰钱小红,钱小红却让廖正虎摸个空,她起身去厕所采取 补救措施去了。廖正虎占据钱小红的大半个床位,他的确很沮丧,他在努力回忆 刚才,他为什么这么快就结束得干干净净。当钱小红在厕所蹲了五分钟出来躺到 床上,廖正虎忽然找到了答案,他动情地抱着钱小红,动情地说,我爱你!钱小 红浑身一震,多么新鲜的词,钱小红头一回听到。你说什么?阿SIR ,廖SIR ? 钱小红嘻嘻笑问。我说,我爱你,钱小红!这回廖正虎是朝着花板说的。天花板 很白,水浸濡过的污迹像画了一张地图。 那像不像一个男人的头像?我每次躺在床上,就看到它,你看那鼻子,像个 英国人。钱小红用小拇指胡乱地指着天花板。廖正虎坐起来,打量钱小红这个带 洗手间的单身宿舍,光秃秃的白粉墙上什么装饰也没有,房子里充满了虚空与苍 白,床吱哑作响,写字台摇摇摆摆,是医院不知用了多少年淘汰了的旧货。鼓鼓 囊囊地简易衣柜不堪重负地倾斜。窗外玉兰花的叶子很肥,肥得发黑,在风中懒 懒而笨重地摇曳。 发什么呆啊你!钱小红拍一下廖正虎的大腿。她不是没听明白廖正虎说什么, 而是不知道廖正虎说的东西存不存在,或者是他片刻地冲动,廖正虎没有理由真 正爱一个干过发廊做过酒店的打工妹,任何男人都没有理由。廖正虎只是一时怜 悯,只是想使自己伟大起来。 如果我不娶你,你不恨我吗?廖正虎拉开了长谈的架势。 为什么会恨,我现在没想过要嫁人。 那你不觉得吃亏么? 吃亏?我从不这么认为。又不是你强迫我。 你是女孩子啊,被人搞总是件吃亏的事情。 我记得好像每次我都会在你上面。 那还是我搞你,只是搞得更痛快。 我也痛快。我不认为那是为你服务。 为欲望服务。 可以这么说,我们都满足了自己的身体。 我当然会珍惜激发欲望的对象,这是情感本质。 妓女跟嫖客上床后,嫖客拿的钱妓女身价不等,那妓女吃亏了;被人强奸了, 也是吃亏;我不是妓女你不是嫖客,你也没有强奸我,所以不存在我吃亏的道理。 女人要都像你这样去思考,这世界会不会乱套?按理,带有这种观念的钱小 红是理想的相处对象,不必有任何思想包袱,但廖正虎仍觉得挺别扭,这给他带 来某种思想冲击。 会更有清醒的秩序。否则只有女人的世界乱套。像我姐姐忠实于姐夫,她的 世界是一种盲目的秩序。钱小红的声音低沉起来。 你都看了什么书,学了什么,我怎么发现我都跟不上你了? 我说的其实还是吃不吃亏的问题。 好好好,我们不谈吃亏不吃亏,反正…… 反正你是个好人,我知道。 廖正虎本是怕钱小红想不通,做她思想工作的,没想到反被她教育了一通, 实在是出乎意料,心想其实跟钱小红这样的女孩子搞,省了不少麻烦。他确实不 太可能娶这个流浪的打工妹,要工作没工作,要户口没户口,要文凭没文凭。现 在她认为自己没有吃亏,是因为她觉得廖正虎至少有真情,一旦发现廖正虎是在 耍弄她,吃亏的感觉立马就会有的。但自己迷她什么呢?这是廖正虎不断想探清 楚的问题。 75 在医院呆的人似乎更知足一点。身在疾病与痛苦、呻吟与喊叫的包围中,在 担忧与焦虑、恐惧与绝望的病人中,发现活着时健康的快乐与宝贵,人就变得达 观起来。年轻的这样,在老医生们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这种突出又体现他们的 言谈举止,生活状态上面,仿佛医院就是整个世界。像夏及峰这样精力充沛的年 轻人,本行不是学医,钱小红觉得他应去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成天在医院和小 护士们打情骂俏,满足得像亲自干了每一个人。 钱小红和夏及峰的办公桌是拼在一起的,两个人办公的时候,就像在咖啡厅 对饮。空调机嗡嗡地响,安静时仿佛听得到心嘭嘭地跳。 过几天有一个大的宣传活动,我们要做一辆彩车,和十几个张贴栏目,估计 得加班制作张贴内容,你赶紧找些资料,内容最好丰富一些,各方面的都搞一点。 夏及峰说前半句的时候还在办公桌前,后半句时人已经到了走廊里,近些天他似 乎总在避免长时间地面对面坐着,他巧妙的掩饰还是很不小心地泄露了秘密。钱 小红有时把胸压在办公桌边沿,那样很随意地和他讲话,夏及峰觉得自己像办公 桌一样默默地承受钱小红的挤压。 钱小红喝了口水,内心里有股骚动。这样的宣传有个鸟意义,开着车热热闹 闹地穿过街面,在某个广场占一个角落,把一堆家什小贩一样一溜儿摆下来。那 些东西,谁敢停在那里读上十分钟都算脸皮厚的了,谁也不想被人怀疑他有病, 他有疑难杂症,谁都要装出健康快乐的样子,嘲弄阳萎、早泄、前列腺炎、阴道 炎、淋菌、然后悄悄地在夜里摸上医院看病。妇幼医院有个私人男科门诊,每天 夜里十点钟以后,男病号幽灵一样的出入,连包皮切割这样正常的手术也得在夜 里来搞。平时大街上走着的人,一个比一个神气,一个比一个正常,钱小红看着 那些神气活现的人,不得不对他们的身体状况表示怀疑,有时偷笑,像看了别人 的隐秘处。不过怀疑归怀疑,在上半身没安定前,下半身总是次要的,总要不受 关注些,下半身的毛病显然就少一些。当然像林中月用下半身兑换上半身的安宁, 另当别论。 黄昏使办公室的日光灯慢慢地白了。钱小红翻着医学书,挑选有用的资料, 挑来挑去,忽然满眼满脑子的生殖、疾病、性生活,骚动更厉害了。钱小红终于 坐不住了,她先是到饭堂把晚餐解决了,在医院的草坪里转了几圈,在拐角的小 亭子里看见于右晴和夏及峰离有四五尺左右在谈话,钱小红走近的时候,他们说 了再见。右晴的圆屁股在白大褂里扭动,钱小红忽然发现右晴很矮,应该不会超 过一米五五,可能比她还要矮。 吃过了?今天排骨焖得很不错。夏及峰没话找话。你怎么也在饭堂吃?钱小 红话一出口就后悔,她记起夏及峰离了婚。资料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们争取提前 完成,给自己多点余地。夏及峰边说边往办公楼走去。钱小红在背后静静地看了 他十秒,忽被他这种公事公办的淡漠态度刺伤,钱小红回味了一下夏及峰刚刚说 话的样子,企图寻找他表情里的可以攻克的破绽,然而夏及峰的表情始终是模糊 的。 在医院加夜班,我有点怕。前天有个产妇死了,好像总有哭声,昨天晚上值 夜班的护士莫名其妙地卡在电梯里,黑了一个多小时哩。是真怕还是装怕,钱小 红自己也搞不清楚。总之她就这般可怜兮兮地对夏及峰说。 电梯老化了,有些毛病正常的,跟死人没有关系。宣传工作室在六楼,空荡 荡的,夏及峰的影子晃来晃去。他一边说话一边挑选合适的宣传板。他用手指叩 叩木板,木板发出咚咚的脆响。 钱小红哗啦哗啦地抖动宣传画,贴在木板上,一颗一颗地使劲按图钉。 这活看起来轻松啊,哎哟,手指头都按疼了。钱小红甩甩手,有点恼怒。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用锤子敲,二是放下来等我来按,你做别的。夏及峰正 在按另一幅图。 你好像对我有意见?我是不是做错什么得罪你了夏及峰?你好象看都不屑看 我!钱小红终于埋不住心事,她一边屁股搭在了放宣传画的桌面上,一只脚踮在 地上,一条腿吊在半空。夏及峰正半蹲着干活哩,一扭头正好看到钱小红裙子里 两腿间的空隙,一股热气冲上脑门,夏及峰更深地埋下了头。你说嘛,我比较粗 心,你说了我检讨行不?钱小红很诚恳地说,她知道今天她穿得很短,崩得很紧, 她不是医生,所以穿着上比较自由。她希望夏及峰再抬起头来,那么夏及峰今天 夜晚就算彻底完蛋了。 夏及峰仍是低着头干活,他似乎打算一辈子这样干下去,永不抬头。 啪!灯黑了,窗外的黑夜里灯火辉煌,“皇都大酒店”几个字琴键一样闪烁 跳跃。夜里的灯火把工作室里投映得色彩暖昧。 噫,怎么回事?楼上楼下都有电啊!夏及峰寻找灯的开关,却发现钱小红像 鬼一样站在开关边。 灯坏了。 我看看。 看也坏了。 坏了也看。 那你看吧。 我不看了。 夏及峰掉进了温柔的陷阱。 他终于把肌肉的力量真实的体现出来,他用力的掐了钱小红的大乳房,把钱 小红放倒在桌子上,在那一堆计划生育、生殖健康以及性病预防的宣传图画上面, 忍无可忍,狠狠地蹂躏了这个对他百般挑逗的小妖精,并且把液体当作浆糊,把 图画粘上宣传木板,再钉上风吹不掉的图钉,不日在大街上辉煌展出。 76 医院来了一个搞行政的姓肖的小伙子,小肖很威武地来报到,一打听,居然 是于右晴的男朋友,是将先聘后调的预备人才。据说是这当中还玩了“狸猫换太 子”的游戏。那就是于右晴父亲所在环保局接收了廖院长的小儿子,廖院长就接 纳了于右晴的男朋友,互不欠人情,不送礼,不求人,这就么把两桩事摆平,皆 大欢喜,这么好的点子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八成是于右晴,只有八面玲珑的她才 想得到这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和廖院长商淡,也只有她亲自出面才有效果。多少 人拼了命也搞不到的东西,有的人却能玩耍般就搞掂了。一顿饭的功夫解决份工 作,提个拔,厕所里碰上,一泡屎的功夫,办妥一件大事也不稀奇。 钱小红是在去洗手间的路上遇到肖源的。在厕所门口分道扬镳,一个左拐, 一个右拐,肖源偏过头朝钱小红笑了一下,他长得挺粗犷,脸上的肌肉也很粗糙, 笑起来脸上就坑坑洼洼。然而,举止间却像个处女般腼腆,钱小红都差点以为他 扭扭捏捏地要进女厕所。 今天于右晴格外美丽,美丽包括她的外表和心情。她哼着歌,脚尖蹦跳着地, 代替了平时拖泥带水的步伐,对钱小红也报以了亲切的微笑与问候,好像她与钱 小红之间原本两小无猜,从来不曾有过半点隔阂。是什么促使她原谅与接受了所 有的人,淡忘了所有的不快,以这种无限的热情来爱这个世界? 我来月经啦,我来月经啦!于右晴用一个结婚多年的人宣布怀孕一样的兴奋 宣布了她来月经的消息,果然在医院引起强烈情绪震荡。恭喜啊,这回可以结婚 可以生BABY啦!男医生说。怎么样,量多不多?色红不红?腰疼不疼?她像个宝 贝一样地被人问寒问暖,女医生围着她,捏着右晴的小手,无比关切。右晴因为 月经事件头一回成为公众人物,表现得异常激动,她相当从容地答记者问般回答 女医生,详细讲述了月经来临前的症状和来时的感觉,把这个程序讲述如蜗牛一 样的缓慢与细致。理解啊,于右晴这个月经来得确实跟老来得子一样,值得庆祝。 她与男朋友万事俱备,只欠来月经这股东风了。 钱小红的反胃正是在右晴宣布来月经时产生的。她忽然觉得这群人像一堆肥 肉一样,让她的胃部产生肥腻腻的恶心与烦躁、厌弃,胃部同时产生一种对家乡 泥土里长出的韭菜的食欲,那绿油油的清爽与清新,像房子的小窗口穿进来的风, 让她有霎时的振作。但是真的一阵风吹过时,一股真实的呕吐愿望从胃部逼上来, 在嗓子眼卡住,钱小红闭住一口气,疾步奔向洗手间,哗啦哗啦一阵猛吐。吐完 后清醒地计算出,月经已经推迟了一周,按曾有的身体经验,她肯定,有虫虫在 她的身体里安家了。 怎么?我不过是来月经而已,你这么大反应?于右晴的声音很突然。于右晴 低着尖下壳装模作样地洗了洗手,似笑非笑地盯了一眼钱小红,就匆匆忙忙若无 其事地走了。 钱小红吃了一惊,她有点尴尬,她相信于右晴听到了她呕吐,她不敢断定于 右晴是否猜到她呕吐的真正原因。但于右晴说话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分明都知 道八九不离十了。不过,就算于右晴知道她怀孕了,她又能猜到她是和谁干了怀 上的呢? 和谁干的?这么一想,钱小红自己也懵了。有可能廖正虎有部份体液留在了 钱小红的体内,没有部份,一滴,一滴也可能导致这个结果;但是有可能是夏及 峰的体外排泄也不彻底,一滴,同样也可能导致这个结果,那么,到底哪一滴更 有可能?哪一滴呢?哪一滴跑得更快,哪一滴更强健,只有那一滴知道,只有阴 道知道,只有子宫知道。 男人那东西!钱小红狠狠地骂了一句,妈妈的,老子太大意了!不是一般的 大意,而是天大的疏忽,居然把两个男人搞混了。搞混了也没什么关系,居然搞 出后果来了。 于右晴大喊“我来月经啦”后没多久,陷入了新的苦恼当。月经一来半个月 不断,这使她那可能的性生活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月经这东西,不来麻烦,来了 更麻烦。于右晴的月经不来,差点使她不是女人;来了,又差点使她体会不到女 人的其它快乐。钱小红的不来了,新的焦虑和担忧却涌了上来,结婚啦,和夏及 峰结还是和廖正虎结,结错了迟早麻烦,再说人家也不一定会娶。钱小红其实在 洗手间呕吐的时候就知道了要打胎的噩运,既然都骂过李思江,自己还不清醒, 简直是吃屎长大的! 下班了,肚子咕噜起来,钱小红却忽然想起夏及峰说“今天的排骨焖得不错” 这句话,忍不住又是一番猛烈的恶心,跑洗手间悄悄的清理了一下肠胃,钱小红 就想上顶楼去吹吹风,和自己吹吹风,和肚子里这个搞得她异常难受的小家伙吹 吹风。 钱小红这个骚逼,她明明是个骚逼。 你不要胡乱猜测,不要乱骂别人好不好? 我怎么乱骂了,你成天和她一起办公,我就不信她没有勾引你。告诉你,我 那天看她在洗手间呕,我立即就想到你,是不是她跟你那个了? 我,右晴,你还在胡说八道!你看见人家呕,人家也不一定是因为什么呕, 你也是女孩子,这种事千万不要乱讲。 我觉得你身体里她的味道。那你说你有没有喜欢她? 我怎么会喜欢她!胡搅蛮缠啊你。你现在把肖源搞到医院来了,你们到底怎 么办? …… 风从屋顶刮过,灌进楼梯口,钱小红恶心地走了。吐了一阵,想到几个方案, 一是告诉夏及峰,她怀了他的孩子,二是告诉廖正虎,她怀了他的孩子,三是悄 悄的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然后去别的医院做掉。第一、二个方案也许会闹得沸 沸扬扬,后果不一定理想,第三个方案平平静静,打落门牙往肚里吞,所谓自食 其果。必竟得活着,就凭怀孕这件事不会折腾出一个光辉的结果。拉倒吧!下周 抽个空闲,到人民医院把后事给办了干净!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钱小红嘴里不动 声色的含着一颗话梅,她总是把饭打到宿舍,捏着鼻子吃几口,悄悄倒进厕所, 哗啦一下冲走,然后绞尽脑汁、无微不至地问自己想吃什么,忽然一下对上号, 觉得很有胃口,便有一阵子舒畅,弄到手果然吃完了,就能如释重负地度过一天。 77 休养的时间里钱小红很矛盾,她盼廖正虎来给点安慰,又怕廖正虎来要搞她。 她擅自结果了那条小虫虫后忽然有点后悔,觉得或者应该跟廖正虎谈谈,必竟廖 正虎是搞她的主力,跟夏及峰也就那么一次,怎么说廖正虎都责无旁贷的。不过 这件事就那么马马虎虎地过去了,凑凑合合的身体还挺健康。没有任何人知道发 生在钱小红身体上的秘密经历,那一次的呕吐成了于右晴的错觉。钱小红一直很 纳闷,于右晴为什么要搬块石头来医院,把肖源横在她自己和夏及峰之间。或许 她有看男人为她斗争的病态。肖源是东北人,对小个的南方姑娘有特别的嗜好, 他对钱小红的友好激起了于右晴由衷的醋意。 进入十一月后,天气凉了起来,终于要添上薄薄的羊毛衫了。这时候钱小红 的身体特别容易疲倦,间或还有晕眩的现象发生。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 这有点不正常。钱小红开始以为贫血,检查后没问题,就搞不清楚哪个时候种下 了这种病因。得了癌症吧,患了爱滋吧,要死了吧,胡乱想着,她忽然很悲观失 望起来,她终于对自己产生了一股怜悯,一股前所未有的怜悯。 秋天像落叶一样离去,冬天像隐藏于体内的病因,迟迟没有发作。 在广东以北,应是北风呼啸的了。 这个休息日,钱小红忽然额头冒汗,呼吸紊乱,但只片刻恢复平静。于是她 就去水果市场逛了一下,弄了一袋子苹果,也懒得削皮,洗净了就漫无目的的啃 咬起来。啃咬的时候她又看到了天花板上的那团像英国人头的污迹,想起那天廖 正虎说,钱小红,我爱你。 苹果上的牙痕居然有丝丝血印,缺维生素了吧,钱小红没了胃口,扔掉了还 有一大半的苹果。 好久没见到李思江了,上回和四眼仔来医院后,只通过一次电话。四眼仔的 忠诚老实和李思江的安静腼腆相呼应,应该中间不会出什么岔子。吴樱和阿杏这 两只亲爱的小母猪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吴樱到一个企业去了,黎学文为阿杏开 了一片小书店,都离开了卖笑的服务台,联系少了,自然地疏淡起来。她想去一 趟千山村,虽然不远,坐中巴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可是她起不来,接下来就昏昏 沉沉地睡过去了。明明是睡在家中那张舒适的大床的,明明闻到了田野的油菜花 香,听到了蜜蜂嗡嗡地歌唱,醒来却发现躺在异乡逼仄的小床上,四壁空空,简 便衣柜摇摇欲坠。 78 春天是深夜的涨潮,不动声色的涌来,迅速地修补冬天的残缺。不是绝对敏 感的人,在这个四季含糊不清的城市,是绝对感觉不到春天的。很多人含混不清 地生活着,季节的变化与他们无关。于是有两类人会对季节有强烈的感触,一类 是衣食奢侈深闺寂寞的小资女人;一类是飘泊无根劳累奔波的生存者,而这两类 的感触又不相同,前者是肌肤的敏感,后者是心灵的敏感,前者将这种敏感作为 生活的情调,后者的敏感却是生存的基调。 春天又是一个万物生长、交配繁殖疯狂的季节。所以每年的阉割大运动放在 春季里搞,是有一定道理的。凡超出计划的怀孕一律要搞掉,二胎后必须结扎的 一律要结扎,一对夫妻结扎一个,男的也行,女的也行。正常情况下都是扎女的, 女的确实有病不能结扎的,男人就无法逃避地要挨一刀。尽管运动搞得轰轰轰烈 烈,但还是有人东躲西藏地生下了第三胎甚至第四胎,锲而不舍地直到生下一个 儿子,满面欢欣地等着医生操起手术刀。鸡巴是梦想的终点,鸡巴是生者的骄傲, 鸡巴是一场持之以恒的革命,鸡巴大了,再给女人带来高潮与浩劫,带来一切与 鸡巴有关的生的痛苦与烦恼,激动与欢乐。 朱大常就是在这个春天陪她那位偏黑的女教师来到医院的。朱大常运气好, 老婆一口气生三个儿子,朱大常老婆运气不好,一口气生下三个,还得再挨结扎 刀。但朱大常老婆运气没坏到底,她患了一种什么病,根本不能挨那一刀,朱大 常老婆只觉得黑夜有了曙光,天忽然大亮。 朱大常在老婆休息,三个孩子睡着的时候,离开一股子奶水味的病房到外面 溜达。朱大常带着一股子奶水味逛到了医院草地上。火红的芭蕉,金黄的芭蕉, 艳丽得像浓妆艳抹的新嫁娘。转了不到三分钟,朱大常看见一个女孩子从对角走 过来,很像钱小红,越看越像,简直就是。 朱大常与钱小红就这样遇到了。 你得个三胞胎,早在医院传开了,都羡慕死啦!钱小红说。朱大常百感交集 地一笑,说,麻烦多着哪!什么麻烦,朱大常不好意思说,男人要挨刀,就像忽 然间要阳萎了一样自卑。虽然医学家们一再重申,挨一刀不会影响功能与生活, 谁信哩,除非挨一刀后会更厉害。钱小红也不好问,她惟有在朱大常面前表现得 安静和懂事,换个方法说,就是显得拘谨。这是种怪现象,没有办法解释。几年 过去,就这样相遇,就这样打了个照面,这样聊了几句,就这样各自离去。彼此 有一丝伤感,不知道这一转身又是多少年,或者一辈子。但是这丝伤感到秋天的 时候很喜剧意味的结束了。 79 秋天的时候,朱大常又来了医院。在走廊外面可以看到屏风里两个朦胧的身 影,朱大常坐在陈方圆面前,接受她的问询、诊断。 站起来,把裤子脱了。陈方圆说,神圣而威严的。 朱大常是春季里挨了刀的,但是不久前老婆又怀上了。在怀疑老婆这枝残杏 是否出墙前,朱大常决定首先检查自己。想到自己体内可能还存些革命游击队, 朱大常其实有阵窃喜,但如果证实已经全军覆没,那么问题大了,他的美好婚姻 家庭将面临严峻考验。 面对陈方圆的调遣,朱大常是紧张而顺从的,几乎是敛声屏息地听凭她捏摸。 影不影响夫妻生活?陈方圆神情像个算命的瞎子。 朱大常想说没有,但又觉得有,于是不置可否。屏风忽然被人扯动了一下, 又进来一个女医生,显然很急。你怎么能随便进来!朱大常吓一跳,连忙捂住那 个地方。女医生长着一对熊猫眼,闻言立即撑得溜圆,厉声说,我怎么不能进来? 我是医生?就那玩意还值得东遮西藏的?不过是个器官,器官,懂吗你?熊猫眼 把朱大常一顿数落,扭着熊猫的肥臀,离开时似乎想捏碎朱大常的器官。 女医生们还是女人吗?朱大常恍惚间产生了这么一个疑问。 朱大常不得不再次亮出自己的器官,回到面对陈方圆检查的现实中。对通过 手指捏摸判断输精管是否切断,是陈方圆的强项,但这次她似乎遇到了难题。在 经过了长达十分钟的捏摸后,陈方圆郁闷地叹口气说,奇怪,不起来,根本摸不 到管子。朱大常没想到是要它起来。它为什么不起来,朱大常不明白。但是在陈 方圆面前起来确实有点难度,这个母马一样的女人,谁见了都会发软。最终后陈 方圆说,去做精液化验。朱大常立即有被侮辱的感觉,他认为陈医生完全可以免 去他脱下裤子的难堪,直接取体液标本就可以的。那可不一样,陈方圆说,要多 方面检查。陈方圆给朱大常安排了一个小房间,里面备有一台小彩电和录相机, 设备很专业的样子。 陈方圆打开录相并没有立即离开,屏幕上两个裸体的人在接吻。陈方圆视若 无睹,递给朱大常一个塑料杯子,说你好好看。朱大常对着杯子发懵,一会才搞 清楚怎么回事。好好看就好好看呗,朱大常真的认真的看了起来。可是黄色录相 越看越疲软,情绪始终很柔和。十五分钟后,陈方圆敲门进来一看,录相倒是在 演,杯子却是空的,脸上就有点不高兴了。 看得都把正事搞忘了?还怎么检查。看录相没用,要不跟你叫个鸡婆来?显 然朱大常担误她的时间了。陈方圆说叫个鸡婆是实话,有一次一个男的来检查, 也是死活出不来,老婆又不在身边,为了掏点东西出来,后来叫了鸡婆才搞掂。 医生,实在抱歉,你再给我二十分钟,我努力努力。朱大常很尴尬。陈方圆 很怀疑地瞪着略显突出的眼睛,但还是一扭肥胖的屁股离开了录相室。朱大常索 性关掉了录相,默默地酝酿了几分钟,钱小红忽然从他心里头蹦出来。他立即用 手机打过去。钱小红在办公室声音昏昏欲睡,听见是朱大常立即振奋起来。 我在你们医院哩。 不是吧,难道你怀孕啦。 朱大常憋了一阵,总算把面临的非常困难跟钱小红嗫嗫嚅嚅地说完。 钱小红,你的声音真好听。朱大常突然想起赞美。 是吗? 是的,性感。 …… 阿红你帮我,在电话里帮我……你喜欢我是不? 是的…… 那一回,那一回,我差一点…… 你差点要了我…… 不,把“要”字改一下,也就是说…… …… 似乎有浪从大海的边际涌来,好像一群紧蹄的马,无声地从茫茫的宇宙中奔 腾而来,渐渐地充盈了感觉,不知道驱赶它们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鞭子;天上的云 也堆卷着翻滚而来了,轻盈而厚重的洁白,呼吸像风,推波助澜,忽然间满耳都 是狂风,钱小红忍不住一阵呻吟,然后她叭在桌子上动情地哭了。 陈方圆再来的时候,只看到朱大常走出录相室意满志得的背影。陈方圆狐疑 地进房间转了一圈,又尾随朱大常到了化验室,辩明真假般端起盛着朱大常标本 的塑料杯看了看,那里面的东西使陈方圆的眼睛突出得更厉害。 化验结果证明,朱大常的标本里面没发现虫虫活动的蛛丝马迹。朱大常愣了, 立刻又百感交集起来,不知道该仰天长笑还是埋首痛哭,脸上便疙里疙瘩的,也 不知他怎么回家把这事了了。 80 谁也没想到,廖院长调离后,年仅三十五岁的妇产科主刀雷一刚顶了上来。 雷一刚是广东人,基本算是S 城本地产的。广东人给人的印象总是精瘦,但雷一 刚并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干瘪,相反,身体家底还算殷实。他身材不矮,高达一米 七零,体重按身高的正常比例算起来,还有点盈余。作为一个广东人,他确实是 有点拨萃的了。所以他圆胖的脸总是一副生活很好,油水很足的样子,光滑的皮 肤上找不出一根胡子,你不要以为他剃了,他是压根儿就没长过。 据说这次被提上来,跟他在妇科医学方面的科研突破贡献有很大的关系,他 成功研究出一种新型刀法,可以使结扎的女人痛苦减少百分之四十,手术时间缩 短到十五分钟,术后愈合时间比原时间提前五天,当然在医药费用上面,自然就 省下了一笔。这件事在社会上影响很大,尤其是妇女们,像释放了裹脚一样欢呼 雀跃。雷一刚始终是一脸没有胡子的微笑。有的说那是谦虚,有的说那是笑面虎, 有的说那是和善,有的说那是狡诈,到底是什么,只有雷一刚自己清楚。 随着医院的人事变动,科室也做了调整,宣传室改为宣传科,并配备了两个 编制,夏及峰无疑就升为宣传科长,现在空缺的编制自然成了一个肥缺。打一个 反面比喻,这个肥缺就像敌人的碉堡,周边埋伏了虎视眈眈的精兵无数,都做好 了争夺爆破的准备,到底谁能攻下来,暗中又有许多人在拭目以待。 钱小红的宣传工作搞得无可挑剔,当然功劳全计在夏及峰的头上,这是不成 文的规矩,比别人站下一个台阶,自然比人要矮一截。新官雷一刚上任后也没闲 着,似乎挺重视宣传这一块,他的办公室总得经过宣传室,因而与宣传科的人接 触比较频繁,准确地说,是与钱小红接触频繁。 钱小红啊,来,坐下来谈一谈。雷一刚电话把钱小红叫到办公室。他开了点 小窗缝,百叶窗帘轻轻拍打着窗子。雷一刚的胡子还是没长出来。这一点总让钱 小红觉得遗憾。 好的,雷院长。看雷院长那架势,绝对不是闲聊。钱小红心里有些忐忑, 你搞宣传工作时间不短了吧。 一年多了院长。 那对医院情况应该比较了解! 嗯,差不多。 最近我们医院要推出生殖保健服务,这个宣传一定要做好,具体工作我交待 了夏科长,你好好协助与配合。钱小红点点头,觉得雷一刚说得好暖昧。搞了那 一次后,她与夏及峰很少在办公室一起呆。常常是车轮战,钱小红进来,夏及峰 就出去,钱小红出去,夏及峰就进来,瞧这说法也像做爱似的,事实就是这样。 雷一刚这个微笑的家伙似乎看出了猫腻。 另外,下周五的政府会议上我要做个报告,你帮我准备一份总结汇报材料。 有问题随时打我手机。婴儿一样无邪地笑容在雷一刚脸上浮现。 钱小红一边慌慌地应答,一边心底里琢磨起来。这破玩意儿从来都是夏及峰 写的,怎么忽然落到了我的头上?妈的,不晓得是刁难还是重用?雷一刚没有胡 子的好笑,寻常得不同寻常,光滑得充满坎坷,比坏笑还让人发冷。钱小红就忽 然从雷一刚的脸上看出些沟沟壑壑,皱皱折折,他并不红润的嘴总是沾了油一样 的闪亮,钱小红甚至看到他嘴边冒出了黑黑的胡子,猛地觉得雷一刚脸上充满女 性生殖器的味道。 这件事压在钱小红心上,把她逼得又急又烦。妈妈的,雷一刚明摆着是强奸 我,明摆着强奸我,现在我不得不强奸文字,雷一刚强奸我,我没好下场,我强 奸文字,文字没有好下场,文字不受老子调遣,老子受雷一刚摆弄,怎样把这篇 五千字以上的汇报材料搞出来? 夏大哥,能不能把原来的总结汇报材料借我参考一下?我搞材料用。钱小红 逮住夏及峰。后者有点愕然,文学活怎么让她干起来了?她要是干起来了,那我 还干什么?难道雷院长有新的打算? 可以啊,你搞什么材料? 雷院长下周会议的总结汇报。 他怎么跟你讲的? 就这么讲的。 绝对不止这么简单。夏及峰觉得钱小红一定还隐瞒了许多,钱小红对他心存 戒备,钱小红会耍政治手段了,钱小红暗地里使绊子了。这么一想,夏及峰对钱 小红的好感以及那个夜晚的激情忽然令他有点耻辱——我怎么跟这么一个女的搞 了,未来的夏科长也太对不起自己了。他似乎很费劲地找出几份简单材料,像农 民从自己的并不富余的秧苗里拨点秧苗送人。 基本就是这些,你看看有没有利用的价值。夏及峰把几份复印文件递过去, 像献出了自己的童贞。钱小红满怀感激地接过来,开始满怀虔诚地阅读,连标点 符号都不敢轻易放过。读完了,没有领会什么,只记得结扎术例的数字很大,人 流的数字更是惊人。于是恍然明白,人们每天都在交配,穿着华丽的衣裳在白天 妩媚,赤裸身体在黑夜里精彩,人们健康的生殖给人们自己带来很多的麻烦。 硬着头皮憋到黄昏五六点钟,都下班了,钱小红还只有一个一百字的开头, 其中八十个字还是从总结里抄下来的。是公鸡就是公鸡,捉到窝里也不会下蛋, 钱小红终于明白乡里人说这句话的意思了,她现在就是只不会下蛋的公鸡,她被 雷一刚捉到窝里了,也许雷一刚就是要看到她不会下蛋的样子。雷一刚真操蛋! 钱小红狠狠地将办公桌捶打几下,抖动胸脯在办公室乱转三圈,然后决定为不担 误雷一刚的报告材料,她决定向雷一刚摊牌,她是只公鸡,她干不了母鸡的活。 电话中,雷一刚的周围很安静,像在车里或者房子里。这个妇科医生的声音 总是很柔和,就像他对待所有的病号,或者对待他所有经手的女性生殖器。 我们具体谈谈。雷一刚说,好像跟他一谈,钱小红的问题就解决了。 电话里也说不清,雷院长,这份报告对你很重要,我怕担误事情。 还有时间的,你过来,具体谈谈。 我上哪儿找你,带上材料吗? 带上吧,我在办公室。 81 雷一刚在办公室,这一点钱小红没料到。他正在睡觉,这个时间睡的什么觉, 为什么睡觉,这是个疑问。反正雷一刚没长胡子的脸红扑扑的,像个童子,这种 脸色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可思议。他的嘴唇更红润,湿漉漉的,永远像刚喝过水。 门随意的碰上了。雷一刚无意地撞了钱小红一下,随意的在沙发上安置了他 的身体。并示意钱小红也随意地坐下来。陷进沙发,屁股就热了。屁股一热就免 不了挪动,一挪动就两个屁股靠得就有点近了,正事还没谈,暖昧的屁股先较上 了劲。 怎么说呢?这材料说好写也不好写,没写过是有点难,写上路了就好写了。 雷一刚说了一通废话。钱小红这回不拘谨了,她居然笑眯眯地看着雷一刚,好像 雷一刚说了至理名言,她显得很赏识的样子。雷一刚特地提到了他的医学上的突 出贡献,说这个可以作为医院重要事迹,可以重点笔墨,有的可以一笔带过,回 顾过去是需要的,重点是要展望未来,突出计划,要让领导看到希望与发展。对 吧?雷一刚又一通听起来仍是很废的废话。钱小红,好好写,写完我看,再改改。 雷一刚随意的去拿钱小红手上的资料,无意地把手搭在钱小红手上。钱小红发现 那只手漂洗过一样的白,手背上奇迹般长几根黑毛,想到这只手握着手术刀切割 过无数的女人,跟无数的女性生殖器发生过关系,钱小红就反胃,仿佛闻到了血 腥。雷一刚,说不定还是条青龙。 雷院长,在你的启发下我好像来了灵感,我这就去写了。钱小红把屁股从沙 发里拔出来,雷一刚的手使劲有点迟,他没抓住钱小红,只是指甲刮到了钱小红 的皮肤。钱小红随意地一笑,随意地拉开门,再随意的合上了。 雷一刚从沙发里浮了上来。 82 有了点躁动不安的气息,有不少瞎起哄的,这年头就这样,有一点事情,闲 人就苍蝇一样凑了上来,嗡嗡地评头论足,说三道四,仿佛自己不说话就埋没了 聪明才智,就被人当作了哑巴和蠢驴,当事人反倒像臭鸡蛋一样沉默。沉默的鸡 蛋依然继续内部的腐烂和加剧地臭。于右晴暗底里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下巴更 尖了,她的月经情况忽然变得神秘起来,她不再定时汇报,好像走入正轨,因而 也渐渐被人淡忘,不再成为公众的关注焦点。于右晴似乎是刻苦地想有一点属于 自己的隐私,比如她和夏及峰的勾当。遗憾的是,钱小红早就发现,懒得戳穿, 于右晴就只有苦苦地欺骗自己了。 于右晴骂钱小红骚逼,钱小红听得清清楚楚,夏及峰说他不会喜欢钱小红, 钱小红也听得明明白白,后来他俩说什么了,无关紧要。夏及峰躲着钱小红,只 是证明他的虚弱,一个不敢正视女人的男人,他至少是意志簿弱的。夏及峰还很 虚伪,因为他的爱情里掺杂了其它因素,他想和一个上床,却东躲西闪,左顾右 盼。钱小红清楚记得那个晚上,夏及峰颤抖的激动,不是渴求已久,不是动情, 不会是那样疯狂的。象夏及峰这样活着,没多大的劲。隔膜啊,隔膜! 钱小红对着汇报材料胡思乱想的时候,夏及峰和于右晴正在琢磨关于雷一刚 院长把汇报材料交给钱小红来写的事情。夏及峰离婚后他的妻子分了存折,他得 了房子,三室一厅,在一个环境很不错的小区,绿草坪红花朵一年四季不变,在 这里住下来,人是会有某种满足感的,性事自然也会频繁起来。所以当夏及峰决 定明天就找雷一刚院谈谈汇报材料的事,他们相拥着进了房间,很彻底地做了一 次后,继续讨论刚才方案的可行性。 右晴,你说我怎么具体地谈,又不至于让雷一刚误会,这个家伙我知道他一 肚子小九九,不是个平常的东西,得罪他,他那张亲切的笑脸永不会放过人。夏 及峰深谋远虑。于右晴仰起脸看他一眼,还是觉得夏及峰好,成熟,有魅力,肖 源还像个愣头青,有时还很莽撞。但是真遗憾,夏及峰怎么就是离了婚的男人? 右晴轻轻幽幽哀哀婉转地叹口气。夏及峰见右晴不说话,用承受右晴脑袋的肩膀 耸了耸,说,哎,你愣着干嘛,想哪个了?右晴被夏及峰一耸,牙齿把舌尖咬了, 把夏及峰一推,哎哟一声坐起来,捂着嘴,痛得直流眼泪。 夏及峰正烦着,也懒得安慰右晴,自己琢磨这件事。右晴开始还只是因为疼 流泪,慢慢地竟哭起来。哭着哭着真的伤心起来。夏及峰就摸不着头脑,不知道 右晴发生了什么事。右晴却说,你不关心我,我才懒得管你这么多,肖源哪里会 这么粗心。夏及峰一听,既醋又急,说你跟肖源好去!本来我们在搞政治,你怎 么扯到情感上面来了,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夏及峰想抽身去干点什么,但又怕 右晴更生气。 明天你跟雷院长谈,不要谈实的,就虚谈,试探,懂吗?右晴见夏及峰这样, 忙收下脾气,心想,谁让我爱你了。 怎么虚?我平时又不跟这个妇产科的家伙怎么说话。还得当心点,后面撑他 的人有点牛。这时天渐渐地黑了,夏及峰有点腻味地推开于右晴,他光着屁股下 了床,右晴听到厕所的水哗哗流淌。 第二天上班,夏及峰一直密切关注雷院长办公室的动静,观察了一个上午都 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雷院长办公室总有人谈话,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 医院的,外面的,总之雷院长就没有一刻单独呆在办公室。夏及峰心事重重,一 副便秘的样子,极力压制,又难以掩饰,每一次走廊的脚步声都会吸引夏及峰的 目光,夏及峰一调头一回头,害得钱小红也不由自主的跟着要调头,回头,不一 会就搞得眼花缭乱。 你要找雷院长吧。钱小红搞了一句,无意间把笔头咬在嘴里,令夏及峰产生 半秒的迟钝。 他今天好像特别忙,材料写得怎么样? 嘿,不怎么样,乐意帮我看看?夏及峰伸出一只手,钱小红把稿子递了过去。 夏及峰埋下头扫描了两分钟,顺着原路递回去,说大抵是这样的了,东西挺丰富。 你这就看完了?也不提个一二三? 写得很好了,比我想像中的要好。 你想像我了?有没有不通顺的句子,毛病什么的,帮我改改嘛。 比较顺,比我开始写时要强。 光鼓励没用啊夏及峰,你以雷院长的眼光来看,应从什么地方下改? 我不是雷院长,当然不知道他的思想了。 一个人影从门口晃过,院长办公室的最后一个人离开了。夏及峰用屁股推开 滚动椅子,迅速地站起来,一晃,就不见了,再一晃,又进来了,无声颓丧地跌 进椅子里。 钱小红捏着材料站起来,也是那么一晃,就不见了,大约十分钟,空手进来, 轻轻地回到自己的椅子里。你去吧,雷院长找你。 夏及峰说声谢谢,再次一晃,来到雷一刚办公室。 你觉得钱小红的材料准备得怎么样,先看看。夏及峰站起来双手接过雷院长 递过来的材料。雷一刚办公室的灯总是全开,天花板里镶嵌的十几盏日光灯惨白 的光把夏及峰照得很不自在,好像毛孔里的汗腻都暴露出来了。夏及峰身体有点 僵直,脸相当严肃与认真地对准材料,夏及峰并不是在看材料,而是在思考用什 么的措辞,比较完美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既不让人觉得没水平,也不让人看出故 意的挑剔与排挤,还要套出雷一刚心里的想法。十分钟后夏及峰抬起头讪讪地一 笑,好像这材料没写好他也有责任。 材料有点堆砌,没有轻重,语句有的不太通顺,内容也点混乱。嘿,大体感 觉。 嗯。雷一刚发出一声鼻音。起身倒杯水,饮水机哗啦啦往上冒泡。比我想像 中的要差,我原来以为稍微修改可以用一用,现在看来,要改的地方太多,所以 只好叫你重写了。雷一刚把水杯放在夏及峰面前,夏及峰忙不迭又双手触碰茶杯。 这个当然,这是我的工作。 搞宣传啊,得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至少也得大专以上。 院长说得很对,宣传本来就是宣传文化,文化宣传,有时我也感觉她有点不 得力。 嗯。或者得有点专业技术,在说法上也站得住脚。 院长说得是。宣传这一行最好是多才多艺。 你考虑一下,制定宣传工作计划,对宣传人才的要求,你是科长,可以作为 科室提出来。 雷一刚不动声色地暗示,夏及峰心领神会,肚子里明白,雷一刚另有想法了。 83 雨稀哩哗啦地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在车蓬上。风哗一下刮过去,呼一下扑 过来。这就是下雨,下好大的雨,好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水珠子都从窗口溅到 鼻尖上了,钱小红还愣愣地盯着,看雨珠子打树叶的手掌心,打撑伞的人头顶的 伞,打那副丰盈丹的站牌广告,打天下可打的东西,打地上暴露的东西,打雨点 厌恶的东西。就这样看到雨停了,被雨打过的一切,受到猛烈的滋润般,反倒更 精神焕发。时间就这么打发了,无聊的情绪却还在,就像雨过去了,原该是什么 样子的,还是什么样子。钱小红觉得该干点什么,于是翻出那几本应付考试的破 书,很认真的看了几行,却感觉更多的无聊,无聊都赶一块了,惟一的办法找个 更无聊的事情来刺激一下。 望望窗子外面,黄昏的太阳已经恬不知耻地出来了,生活将这么阳光灿烂的 继续。钱小红钻出房子,把自己暴露在阳光底下。摩托车、汽车神气活现的抛下 一团废气,单车谦卑地游移,人在人行道上我行我素。街面湿漉漉的,还冒着热 气,CD店的音响震天响,BB机大优惠,八元店门口的风铃乱颤,几个工厂妹手挽 着手,蓬松着头发,脚下粘了胶似的定在那儿,那神情像在听风铃,又似乎是在 商议要不要买风铃。钱小红与她们擦肩而过,一股子刺鼻的狐臭味卷着风铃的声 音从鼻子穿过耳朵,又从耳朵绕到鼻子里,反复了两圈才悠悠然荡开去。钱小红 有一阵子窒息,想想这气味不是自己身上发出来的,又多少有些安慰,巴不得她 们味道更重,自己身体才显得更加干净。钱小红的心情舒坦了,怪不得人常说, 闷了出来走走,出来走走,这一走,真的走出了效果,至少初步效果很明显。钱 小红步履轻盈,胸脯高挺,摔摔头把蓝天扫视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还缀着几瓣白 云,有一瓣还缠在那幢高楼的尖顶。 干点什么,应该干点什么,不干点什么对不起这么好的天色,这么好的心情。 正胡乱想着,甩动的右臂就碰到了几乎伸到了人行道上的香烟小柜,百十种香烟 的包装琳琅满目,钱小红停下来,歪着头,从排头第一盒到最后一盒,从中华到 红梅,555 到slam,国内的国外的,便宜的昂贵的,认真地数了数,整整一百零 八个品种。 要烟吗?女孩子最好抽簿荷型的,比如这个。出来一个女人,黑瘦,腋下夹 稻草般夹着一个小男孩,说话间的自信与老练,让钱小红感觉她已经抽了几十年 烟。 你抽过吗?钱小红接过那包纤巧精致的烟。 女孩子们都抽这个。女人把自信抹掉了一点,换成一丝歉意挂在脸上。腋下 的孩子像只螃蟹横着身体,骨碌着大眼睛东张西望。正说话间,里面跑出来一个 脏兮兮的小女孩,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十块十块,十块钱一包。她看着钱小红, 等着收钱。 钱小红买完烟,又往店里瞅了一眼,看不清,只觉得拥挤、凌乱,正要转身 离开,一个女孩子从钱小红腰边擦过,并且喊着妈妈我回来啦!就取下背上的红 书包,往女人身上一甩。 你有几个孩子?钱小红想这么问,但她这么想的时候已经离开了卖烟的地方, 天将暮未暮,人似醒非醒,钱小红攥着那包烟走走玩玩,横过天桥时,发现有个 男人似乎尾随了很久。男人的脚很大。钱小红停下来,靠在栏杆上,想看看这个 男人下一步的打算。大脚男人在天桥的另一头停下来,也靠在栏杆上,若无其事 的四下张望。霓虹灯渐渐地蹦出来了,车子在桥底下穿梭,车前灯喷火一样,射 得很远。钱小红变换一个姿势,手发现手臂和腿都麻了,脚踩棉花一样轻飘飘的, 钱小红觉得自己浮了起来。 84 可以借支烟抽抽吗?夜完全黑了的时候,大脚男人移了过来。声音不坏,像 有正当职业的人。钱小红正色看了他一眼,眉目虽然清秀,却神情沮丧,不像街 边色狼。有火吗?钱小红拆包,找不到封口,烟在手里翻来覆去。你并不抽烟, 但你买了烟。大脚男人擅自取过烟盒,手指迅速一摸,一撕,塑料片闪着晶莹的 亮光。他把它抛下了桥。他递过去一支,好像他是烟的主人。 为什么跟着我?大脚男人从屁股后掏出火机为钱小红点燃一支烟,钱小红两 肘贴在栏杆上胡乱抽了起来。怎么非得认为是我跟你,只是很凑巧,刚和女朋友 分手,就顺着这条路走了。然后发现了你,然后就这样了。你不能一个人霸占这 条路,只许你有心事。大脚男人很严肃,用大脚踹了一下栏杆,连同大脚一起沉 浸在痛苦中。 你干什么工作的,你来S 城多久了呢。一辆白色本田从钱小红胯下钻出来, 一直往前,汇入车流当中。证券公司,搞股票,来S 城八个月了。噢,才来八个 月就可以有女朋友分手,我来两三年了,还没有男朋友呢,连可以分手的都没有, 你比我幸福多啦!男人看钱小红一眼,收回目光,忽然又转过头,再看了一眼。 钱小红把眼睛鼓圆做了个相当肯定的表情。她是鸡。你知道吗?或者说她曾做过 鸡。赚了钱后才做股票。现在是个中户了,股票市值五十多万。可是我情愿她没 有这五十万!大脚男人把大脚从栏杆里伸出去,那只大脚好像要跳桥自杀。 你是因为她有五十万才爱上她的,当你爱上她后你又嫌弃她有五十万了,或 者说你想她要是很纯洁地有五十万多美好!我猜的,你别不高兴!大脚沉吟了一 下,缩回来,说,我怎么就没发现?难道真是这样的? 肯定了,你不愿承认而已。 好像不早了,请你去豆浆王喝豆浆,吃油条,还有小笼包。大脚并拢了。大 脚不迷茫了。大脚做出前行的姿势。 还有两根没烧完啊!钱小红翻翻烟盒。 留着,你回去摆着,也算纪念。 离开豆浆王,大脚又拉钱小红看录相,录相厅是情侣包间,软座,人陷在里 面半天动不了。包厢做得很科学,前看不见人头,左右看不见人影,往后看也是 能看到后座背。好像是一场港产片,邱淑贞主演的,脱衣的镜头不少。看着看着, 也搞不清是暖暖的座位还是性感的镜头催生了性欲,也许包间是培养恋人的空间, 开始很纯情的手碰手、手握手、手捏手,接着大脚男人的一条胳膊蛇一样绕过去, 就把钱小红揽在怀里了。欲望是无知的,欲望是正常的,欲望是生动的,欲望使 这场录相变得津津有味,也变得可有可无。所有包间的人都在配合录相抚摸、接 吻,动作设计可能有点出入,但都在自发地进行。偶尔能听到不小心发出的咂巴 声,催化剂一样引起更多的忙乱。 街头就这样午夜了。 街头就这样疲惫了。 街头就这样进入神秘的亢奋状态。 风把午夜街头的笑声吹得很荡,人影飘飘,都像匆匆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交 配。钱小红的手一直被大脚男人攥着,攥得发潮。融入午夜的街头,仍是一句话 都没说,只是张望的士,好像钱小红只是他的一件衣服,也不问我们到哪里,上 你那里还是我那里。猫腰钻进的士后,大脚男人对司机说了一句环保大厦,的士 就朝环保大厦滑去。 大脚男人进门就把钱小红像件衣服一样扔到了床上。 午夜,总这么混乱的。 85 这天应该是星期一,阳历九月十八号。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今天是钱 小红二十岁生日。当大脚男人敲响办公室的门,笑容可掬地出现在钱小红面前, 钱小红就明白这个家伙想和她干第二次了。不过,大脚男人穿得挺精神,灰T 恤 配咖啡色的休闲裤,举止颇有修养,连夏及峰的眼神里都略有嫉妒,这使钱小红 面上很有光彩,钱小红显出一个老朋友的热情,端茶倒水,夏及峰就知趣地闪退 了。 环境不错。大脚男人扫视一周办公室,随意地说。大脚男人的嘴也不小,很 肉感,牙齿白,清清爽爽。距离那个夜晚大约有半个月了,钱小红都快想不起和 这张嘴缠绞在一块的滋味,尝试着重新回想了一下,还是没找到。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有点意外。 你知道我会来的。 不如说我知道你还会想和我干。 我不想自己多高尚,想来就来了。 嘿嘿。 我想重新开始一下。 不是继续吗?怎么又变成开始了? 那天晚上掺杂的东西太多。 想和我搞爱情吗? 没可能吗?大脚男人停顿了三秒,大手掏了两下耳朵,大脚在地上磨擦了一 下。 嘿嘿,太可能了。钱小红盯着大脚。皮鞋很干净。 我办事路过,晚上再找你,去唱卡拉OK. 晚上六点钟,钱小红准时到约定的麦当劳和大脚男人碰面。天快煞黑了,下 班的车辆堵得很凶,人声喧哗,好像人全都倾巢出动了,要参加什么盛大的宴会。 世界快翻天了,赶紧吃好喝好玩好吧,钱小红涌进了麦当劳。哪里有什么空位子, 简直是座无虚席,人头涌涌,像香喷喷的鸡翅汉堡一样势气腾腾。钱小红只觉得 置身火车站,立即有淹没感,茫然感,孤独感,正不知所措时,忽见拐弯处有一 只大手像鸡翅一样挥呀挥,然后就看到黑头发的海洋中,白牙齿礁石一样的显现, 大脚男人的大嘴像只船儿荡过来。 你去坐,洗手间对面,我占了位子。大脚吩咐一句,又火急火燎地直奔柜台。 果然正对着男WC. 男WC的门蛮漂亮,粉红色的,在外面看起来,推开它肯定 会有一番浪漫的事情。所以不断有男的急急地推门进去,又面带舒坦的神情拉门 出来。WC更像一间闺房,似乎里面粉红的床被上横陈着一位妙龄女子的身体,即 便是依次瞻仰而过,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钱小红坐下来没有闻到一丝异味, 绝对没有异味,麦辣鸡翅和汉堡的馨香到处飘绕,这些人,拉的都是可乐水吧。 钱小红想着有趣,正偷笑,大脚扇着两瓣大脚丫端着一个盘子过来了。 薯条、鸡翅、巨无霸、可乐、雪糕、蕃茄酱。 钱小红在想WC里的屁股。大脚男人脸上刮得比屁股还要干净。男人把胡子刮 得干干净净,是想干一番事业的,表明了他对这番事业的认真和严肃,这是一种 无声的宣誓。钱小红有一点点感动,说不清是因为这张屁股一样干净的脸还是这 一堆麦当劳,总之她感动了,报以大脚男人一个娇媚的微笑。大脚男人用白牙齿 咬下半片汉堡,仿佛这一咬是对钱小红微笑的回报。但他接下来还是含混不清地 说,我很饿,你也快吃!钱小红喜欢他这种吃相,她最怕太监一样的男人,一边 小口小口地吃,一边还搞点纸巾不断地擦嘴,像什么呢,嗯,就像把脸刮得跟屁 股一样干净!要像大脚这样吃东西,类似于不刮胡子,干起来更随意。可是这对 矛盾在大脚男人身上偏对立起来了。 钱小红很多余地沾了点辣酱,两下干掉一只酥香软脆的鸡翅,再把自己手指 头啃了一下,表示对鸡翅的爱意和对大脚的肯定,然后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可乐, 继续干掉下一个目标。吃薯条时有点矫情,薯条细,长,不得不分段,只有食指 与拇指派上用场,中途要沾二次酱,这使吃薯条这顶工程变得很繁琐。手频繁伸 缩,钱小红自己都眼花缭乱。大脚不吃薯条,他的大杯可乐快搞完了,带着饱意 嗝着可乐气,意满志得的逡巡四周。当大脚从WC出来,钱小红正干掉最后一勺雪 糕。 生日晚餐吃得好痛快!好香!多谢了!钱小红咪咪笑。 你生日?啊,生日快乐,再要点什么?大脚为自己兴奋。 好饱,别把我撑坏了,走呀。 不到七点钟,咱们在公园逛一下,卡拉OK八点钟才有,去散散步消化消化。 大脚把逛公园这么浪漫的事情搞得很生活化,散步助消化,一点暖昧都没有,朴 实得像刚才吃过的鸡翅。 先生买花吧,买束花送给小姐吧。刚到公园门口,钱小红和大脚立即被两个 五六岁的小女孩拦住了。小女孩手中一大束玫瑰,一枝一枝,塑料包着,蔫不啦 唧,好像在垃圾桶里捡来的。大脚说我买一枝送给你,今天不一样。钱小红坚决 地阻止了,说你不如直接给她钱,明摆着嘛,这破花哪还是花,快走,不要理她! 刚跨也一步,大脚的一条腿却被卖花女孩抱住了,她整个人都缠吊上面,卖花姑 娘哭着喊着,买一枝吧买一枝吧,求求你了。 大脚挪不动大脚,于是就围了些人,大脚没办法,从屁股后掏出一个钱包, 对着路灯翻出一张五元人民币,买下一支蔫不拉唧的玫瑰,才使卖花女孩从他的 腿上撤走。这枝蔫不拉唧的玫瑰一直握在大脚手中,他没敢送给钱小红,他也发 现送不出手。从公园门口进来,拐了三道弯,经过一个长颈鹿雕塑台,在公园的 小桥边,大脚顺手把玫瑰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如释重负地舒口气,指着湖边的长 椅说,到那边坐坐。 大脚首先压过草坪向长椅走去,经过黑暗中的一团人影,把屁股放在发白的 石椅上,对着幽幽的湖水发幽幽的愣。 去唱卡拉OK吧,时间差不多了。默默地坐了一会,大脚站起来说。 不唱了,在这儿坐坐蛮好。 那不行,今天是你生日。 生日吃了麦当劳,很知足啊。 按原计划去唱歌,不改。 你唱得出来?我的心情被搞坏了。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怎么不好了。 她想和我结婚。我下不了决心。 你下不了决心结婚,也不下了决心不结婚是吧。 大脚板晃了晃不说话。 你爱她,又在管她原来的生活,可见你是虚伪的。要名声,也要金钱。 柳枝随意地摇摆,枝尖扫到水心。 我不要金钱,我决定了。 她和那五十万是连在一起的。 所以我连她一块不要了。 那是你的事情,我不劲慰。 我想和你好。 那你更亏。我不是处女,有过不少男人,我没有五十万。连一万都没有。 86 在千山影剧院看完电影,四眼仔有点兴奋,只想和李思江快点回出租屋缠绵, 李思江小眼狠嗔了他一眼,扯着他到了阿杏的书店。不用说,“阿杏书店”这四 个字是黎学文写的,有那么点性格,还有那么点拖泥带水,字体又黑又大,夜晚 也看得很清楚。阿杏腆着大肚子,趿着拖鞋,懒懒地像只企鹅般笨拙地移动。从 书店这头走到书店那头,总共也就十步远,但阿杏硬是摇摆成二十几步,一只手 还不断地搓摸着突起的肚子,安慰这个没出世的小宝贝。 看得出,店铺要打烊了。 阿杏哪,还有多久做妈妈啦!李思江嘻嘻地笑,一边摸着阿杏的肚子。 又出来拍拖呀,离预产期还有十三天。你们开始打算了吗?阿杏脸也胖了, 红光满面,只是有了些小小的雀斑。李思江看四眼仔一眼,小眼眯成一条线。 快啦快啦!四眼仔心领神会,半真半假的说。 你们慢慢看,算最后的顾客。阿杏扶摸着肚子在椅子上坐下来,用指甲在牙 缝里挑刺着,然后无忧无虑地盯着街面上走过的人们。 四眼仔在武侠栏里打转,一会金庸一会古龙,爱不释手。哎,你过来,看看 这个。李思江举起一本《孕妇百科全书》,起码有两本金庸的《笑傲江湖》那么 厚,封面上那个年轻漂亮的孕妇笑得阳光灿烂。我想买这个。李思江幸福地说。 四眼仔翻了一下价码,三十二块。好贵!还早着呢,有必要买吗?跟阿杏和吴樱 她们切磋切磋不是一样么?四眼仔扭头看了看那套《笑傲江湖》,心在别处。噫, 那不好,有它就百事通了,总问人家也烦人嘛。李思江头一回坚决起来。那边阿 杏在笑,买吧,我给你打八折,最多不赚你的钱,表示支持。四眼仔没说得了, 李思江对阿杏说,连《笑傲江湖》一起买了!四眼仔一愣,自嘲道,这笔钱数目 不小,看来得又吃几天青菜豆腐了!思江,武侠的就不买了,我更想吃肉!阿杏 敲了敲计算机说,八折,总共收你们五十块算了。李思江在贴肉的地方掏出一张 叠了好几叠的钞票,展平了递给阿杏。四眼仔还在说,思江,金庸的就不买了, 我得闲逛逛翻翻就行。你呀,别偷着乐就好啦,早看你馋得那样,上回其实就想 给你买的,肉还是照吃,我给家里少寄一点就行了。李思江白了他一小眼,四眼 仔竟发现李思江这一小眼有点古代仕女的风情,对李思江的爱意不由添加了几分。 晚上回到出租屋借着十瓦光的灯泡,与李思江一起温习孕妇手册,四眼仔格 外认真与兴奋,好像李思江明天就要生了,沉浸在一种特殊的幸福当中。缠缠绵 绵地翻了大半本,夜也被翻到了大半夜,两人刚刚搂搂抱抱的睡下,门就被嘭嘭 嘭的捶响了。 干什么的!四眼仔壮着胆子喊。 查户口,查证件! 思江,你快穿上衣服。四眼仔看差不多,开了门,几个穿迷彩服的大汉哗一 下冲进来,胸前都挂着工作牌,看不清是哪一部份的,再说,李思江和四眼仔没 有胆子细看。一个长官模样的家伙在屋中央站开八字脚,穿迷彩服的统统站在背 后整装待命。 证件。 四眼仔找出两人的暂住证、身份证。 把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也拿出来。长官慢条斯理地看了看,又慢条斯理地说。 计划生育证?四眼仔愣了。摇摇头。 那是什么证?李思江也懵了。 就是未婚证。迷彩服之一插上一句。他们像狗一样立即嗅到了情况,迅速缩 拢了包围圈。李思江觉得他们的呼吸象抽风机一样轰然作响。 没有?长官很艰难地重复一句。 没有。我们都不知道要办那个证。我们明天一定去办。四眼仔有点不知这些 家伙的来头。 带走!长官手一挥,四个迷彩服嗖一下窜上来,立马逮住李思江手臂,架起 来就往外走。外面有一台车,黑咕隆咚的,只听见发动机的声音,就车前车后的 红灯的微光来,像台人货车。 为什么要带走她?你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你们是干什么的?四眼仔拖住了长 官。 妇幼医院,记得带上钱,准备住院三天。 天,你们要干什么?上医院干什么?她没有病。我们还没结婚啦! 四眼仔惊慌地呐喊,但是长官和那台车,片刻间消失在黑夜里。 87 四眼仔赶到医院的时候,医院里灯火通明,人满为患,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 每一个窗口都亮着灯,每个人神情都肩负着天大的重担般。四眼仔一片茫然,不 知道李思江会被他们带到哪里,不知道该找谁问询。他跑了几层楼,几个科室, 最后发现手术室门前人头涌涌,每一条凳子上都挤着一个屁股,没有人有一丝睡 意,到处人声喧哗,步履匆匆,就像战争前线的医疗所里,紧张而严肃。穿白大 褂的,端着修女一样的面孔,圣洁地穿行在常人和病人之间。四眼仔痴痴地呆立 了半天,觉得该打探一下,就转头问凳子上坐着的老太婆,阿姨,这么晚,都在 等什么?搞什么手术的?老太婆看了四眼仔一眼,很不乐意地回答,等我媳女结 扎。结扎?四眼仔被击了一闷棍,差点没一头栽地。忽然发现墙边上一只熟悉的 拖鞋,捡起来一看,正是李思江的。热血往四眼仔头上狂涌涌,他撒腿就往医院 手术室里冲,遗憾的是门是锁着的,四眼仔一头撞在玻璃门“闲人免进”的牌子 上,并且立即被两个迷彩服逮住了。 干什么干什么,再闹送你到派出所!迷彩服把四眼仔扭到一边严厉警告。 我们还没结婚啊,求求你们,放了她,放了她啊?四眼仔双腿发软,膝盖触 到地板,姿势已像下跪。 我们不知道,不要在手术室前胡闹。 你们抓错人了,她是个女孩子,不能把她结扎了啊!求求你们,医生啊,医 生啊,求求你们,救救她,放了她吧!四眼仔摇晃着脑袋哭喊,拼命地要挣脱绑 押,他想继续往手术室冲,往医生办公室撞,他想把李思江从手术台上拉下来, 可是他的双手被迷彩服反扣在后,他们像逮捕罪犯一样牢牢的控制着他。这时凳 子上脸色不太暖和的老太婆站了起来,对四眼仔说,是不是一个脸圆圆的姑娘? 还光着脚啊,姑娘拼死拼活,在手术室门口费了好大劲,让四个男人抬着胳膊腿 拉进去了呀。这会儿也应该做完了。没结婚的?作孽啊!老太婆长叹一声,很苍 老地返回到原来的座椅上。 四眼仔安静了,迷彩服松开了他,四眼仔绝望地瘫软下来,像泥一样融在冰 冷的地板上。四眼仔的眼镜掉了,那副廉价的平光眼镜,是他为应聘工作专门配 备的,现在经过刚才一番折腾,被混乱的脚踩得一塌糊涂。 许多茫然不解麻木痴呆的目光,很怜悯的聚集过来。 88 这个春季结扎手术高潮来临前,钱小红被派遣到医院炊事部——准确点说就 是厨房,为大量拉了刀子的或者陪拉刀子的人准备伙食。拉了刀子的需要稍微搞 点营养,医院趁机把伙房暂时作为副业搞点收入,再搞搞职工福利,改善职工生 活。雷一刚在拿刀子上战场前,很郑重地找钱小红谈话,表示搞好这一段时间伙 房工作,是完成这次手术高潮任务的基础,伙房的同志们与拿刀子的同志们任务 一样光荣艰巨。那天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为了清楚地表达谈话内容,雷一刚把 白口罩吊在一只耳朵上,亮出没长毛的嘴巴和那张光洁的脸,翻动湿漉漉的肉舌 头,说,钱小红,你都看到了,高潮期间人手总是严重不足,所有人都身兼多职, 在发挥每一点能量。现在炊事部也相当紧张,考虑到宣传科工作相对灵活,可以 暂时搁置,所以想这段时间派你下去协助厨房工作。雷一刚说“派你下去”,充 满了下基层的意味,使去厨房协助工作这样别扭的话,这样无聊的事富有不同寻 常的意义。 我服从院里工作安排。钱小红说。钱小红心里怪怪的,很不是滋味,但是上 级领导这么郑重地“派你下去”,心戚戚也好,心惶惶也罢,刀山火海都得去干。 接下来是夏及峰夏科长找钱小红谈话。夏及峰的任命通知还没有正式下来, 夏科长这个头衔已经预先用烂了。夏及峰的话跟雷一刚的如出一辙,他几乎是原 封不动地把雷一刚的语录背下来,只不过表演水平不够,掌握不好雷一刚的腔调, 或者说,在钱小红面前,他根本“院长”不起来。尽管他做过钱小红,唾过钱小 红,并且后悔那么快就睡了她,以至于睡了她没多久廖院长就调任了,一点光都 没沾上。雷一刚的火速上任,进一步表明跟钱小红睡得很仓促,很不明智。冒的 危险还挺大,差点让于右晴逮着把柄。 钱小红当即就下了厨房。洗菜、洗碗、分菜、分饭,哪里缺手到里,像只麻 雀一样蹦来蹦去。第三天开中午饭,钱小红挽着袖子,却作麻利,紧张有序地埋 头舀汤、分饭,只认票,不看人,忙得不亦乐乎。好不容易打饭的高潮过去,钱 小红松口气,擦把汗,猛然发现四眼仔在窗口三米外徘徊,他手里是捏着饭票, 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四眼仔没戴眼镜,一副熬了通宵的萎靡相。钱小 红是借助四眼仔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才作出准确判断的。钱小红喊了四眼仔一声, 他没反应,喊到第三声的时候,四眼仔才走向窗口。 干嘛啊你?要吃饭?谁有病啊?钱小红隔着窗口一连串地问。 钱小红,你在这里,李思江病了,她病了…… 怎么回事?怀孕啦? 不是,不是怀孕,她…… 说呀,吞吞吞吐吐的干嘛。 阿红,昨天晚上,她,她被结扎了! 天!猪日的!钱小红用家乡话骂了一句,扔了勺子,萝卜骨头汤溅起一群浪 花。她舞动两条并不修长的腿,尾随四眼仔急匆匆地向住院部冲去。 89 住院部风平浪静,一派祥和,就像一群在风雨中颠簸的船,经过了暗礁险境, 终于疲惫地返了港。病人与亲友开始轻声谈笑,说着从前的事,复家长里短,儿 女情长。偶尔有女人哼哼唧唧地呻吟,也是撒娇的成份多,痛苦的内容少,只是 提醒着亲人爱人,她是被拉了一刀子,她是做了牺牲的。这里百分九十的人是从 结扎的手术床上下来的,挨了刀的女人横七竖八地沾在病床上,就像稻草散乱在 稻田里。钱小红和四眼仔像拾稻穗的人,很不通畅地穿过这一片稻田,在病床与 墙壁、膝盖与鞋子之间磕磕碰碰地向李思江的病房挺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异味, 一股高度浓缩复杂混合的异味,不仅仅是从黑不溜秋衣上沾着泥、身上结着垢的 人身上散发出来,肯定不是,单一的气味可以辩别;肯定也不是女人那乌七八糟 的头发里散发开来的,汗臭味没腻味可以判断出来;好像还有伤口发脓的酸臭味, 脚板丫的豆豉味……,钱小红控制着想吐的感觉,压下去了,一会又涌上来,忽 然一股强烈地悲哀压倒了呕吐的愿望。 活的人,比牲口还脏。即便是家里的猪圈,一只母猪带上十几个猪崽子,吃 喝拉撒全在一个地方,也不及现在气味的十分一令人恶心。 活的人,比牲口还贱。即便是骟一头猪,也得看看这头猪是否到了该骟的时 候,李思江才十九岁,就像头猪一样被阉了。 李思江做人流那回,就有把孩子生下来的想法,可见李思江比一般女人更珍 视这些东西。一个比一般人更珍视生育的女人,当她被阉,她一定要承受比一般 人更为痛苦的打击。李思江啊李思江,钱小红都不敢想像李思江现在是什么样子。 前几年村里发生类似的事情,搞计划生育的突然袭击,深夜抓人,好像是生了三 个女儿的女人逃跑了,工作人员就把小姑子逮去阉了,搞不清楚是抓错了还是愤 怒了,总之就这么阉了,很简单。小姑子不能怀孕,生不出劳动力,谁家会娶她? 小姑子后来就跳河自杀了,把结果搞得更简单。钱小红一边走着一边担心着,忽 然就看到了简单躺在白床上的李思江,钱小红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眼就从几张床上 看到了李思江。李思江简单地躺着,简单的陈放着四肢,简单地直视着天花板, 直到钱小红进来,流下两行简单的眼泪。 思江,思江耶,不要这个样子。钱小红劝一句,就把自己的眼泪劝下来了。 钱小红想对李思江说振作起来,自己都觉得那是放屁,要是被阉的是她自己,她 觉得她会比李思江还要绝望,她会发疯,她还会咬人。猪日的,这是个什么世道? 钱小红早就憋一肚子怒气了,她控制着没有骂出来,她知道目前不是骂人的时候, 她必须先把李思江的心宽下来。李思江不能动,也不想动,简单地躺着,脸越发 削瘦,和本城发廊时那张圆圆的,红朴朴的苹果脸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四眼 仔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李思江,样子比他自己被阉割了还要难受,他为自己是个 男人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而愧疚,也为自己女人就这样被阉了,永远地失去生 育能力而憋闷。他一会儿握李思江的手,一会儿摸她的额头,十分希望把原来的 李思江给摸回来。无神的大眼直直地,露出企盼奇迹出现的童话色彩。李思江像 块木头一样定了一阵,忽然露出狠哭的冲动,可是扯动伤口带来的肉体疼痛使她 不得不强迫自己止住哭泣,她慢慢地又恢复木头人的样子。 李思江的病房里有六个床位,病房明亮干净,连苍蝇都惭愧地不敢多留,只 是呜地一声划出一道弧线,就从窗口飞出去了。比起刚才经过的地方,其它几十 个人混住的病房,这里显然上了级别。李思江享受了优等病房的待遇,无疑,这 是某些方面一次心虚的行为。 邻床的被拉了刀子的女人们,脸上无不充满了同情。由于李思江的事情,她 们多少获得一点安慰,感觉她们的这一刀子合情合理,这一刀子将拉出她们以后 阳光灿烂的性生活。她们吃苹果时,很客气的递过几个,钱小红觉得她们的这种 友好里隐含了太多的阴暗心理,也客气地拒绝了。 第二个床位上躺着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应该是当地富裕的农民。她 很随意地躺着,还得给一个孩子哺乳,她不能起来,孩子就像只小猪一样趴在她 身上,在胸前乱拱。好几个照料她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的样子。小姑娘, 先把伤口养好,搞出别的病来麻烦就大了。养好身体,再去告他们,要赔偿,至 少要个十万八万的。哺乳的女人说。 是啊,一定要钱,孩子不能生了,人等于废了,不能生孩子,谁会娶你,谁 来养你的老!哺乳女人的家婆目光长远,忧患深重,一语道中关键。老太婆说完 啧啧地摇头,抱起吃奶的孩子,往脸蛋上亲了两口,和孩子玩耍起来。 老太婆的话触痛了李思江,李思江悲从中来,眼泪狂涌。 我娶你,思江莫哭,哭起来伤口不容易好,我要娶你的!四眼仔很笨拙地替 李思江抹泪,手脚很重,好像是擦掉她脸上的污迹。 四眼仔平静的语调让钱小红震动了,她忽觉得这个不起眼的家伙闪耀着多么 迷人的光芒,以至于房间里的灯都突然闪了一下,比先前亮了很多。钱小红跟着 一激动,第二批眼泪更为汹涌地流向大地。抹完泪,钱小红扯一下四眼仔,说, 走,我带你去找院长。 90 雷院长很难找,他在高潮中发挥余热去了。第四次敲响院长办公室的门,终 于听到那张不长毛的嘴发出一声低沉地“请进!”。院长头上罩着白帽子,一只 耳朵吊着白罩子,喝着他那个不锈钢保温杯里的水,见钱小红和四眼仔略微一愣, 他的脸太白了,那一愣的表情看得很清晰,像片阴影晃过。 你们,坐,什么事情? 钱小红看四眼仔一眼,示意四眼仔来陈述。 你们,把她结扎了,我们,还没结婚,你们,太过份了!四眼仔要说的太多, 气不成句。 雷一刚表情很糊涂。 雷院长,扎错人了,他的女朋友,叫李思江,才十九岁,被医院结扎了! 嗯。好像听说了,但这跟我们医院没什么关系。雷一刚首先推卸责任。 院长,可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医院,是我们的医生动的刀!钱小红看雷一刚轻 描淡写的神情,一股怒火慢慢地从心底腾起来,慢慢地燃烧。 医院只负责手术,人是街道办抓的,医院只是配合街道办搞好这次计生高潮, 完成手术数例。也就是,医院只管手术,手术失败,出问题,医院负技术责任。 我想知道,李思江的手术是谁给做的? 是啊,谁给做的。四眼仔跟着捅出了一句,好像发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 谁做的都一样,没有个人责任。雷一刚根本不把这两个打工仔放在眼里。 你为什么不敢承认是你做的,我到肖源那里查了,你值班,手术是你做的, 那天你一共做了88例。打破了以往的最高纪录,对吧?钱小红摊了牌。一天阉88 个女人,还能轻松地走出手术室,这就是雷一刚。 配合街道办是医院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我们不搞身份鉴定。雷一刚有点 诧异钱小红能记住材料里的数字。 你难道没听到她的喊叫吗?她只是个女孩子!你们都听不到吗?难道都聋了 吗?看不到她的挣扎吗?就那样无情地把她毁了!你们连兽医都不如!四眼仔霍 地站了起来,他想到四个屠夫般的男人把李思江抬上手术台,这个兽医,这那么 轻易地动了刀子,他愤怒得快要颤抖。可是他只是站起来,微微张开双臂,不知 道要赋予两只大手什么重任。 抬进来又哭又喊的多的是,打了麻药就安静了。雷一刚却明显地受了惊吓, 头部往后闪了几公分,见四眼仔没有其他动作,恢复神色。雷一刚继续说,另外, 我深为同情你的遭遇,医院将免去你们的手术费、医药费和住院费等费用,安心 养病吧。 91 其实在医院的这段高潮工作中,忙的忙得团团转,闲的还是闲得悠悠然。忙 的忙于统计阉割数字,上午阉了多少,下午阉了多少,晚上还有多少要阉,阉了 的有几个不正常的,不正常的症状如何?发炎没有,消毒没有,控制了没有,哦 哟,满医院的阉割话题,满医院的生殖味道,女人那东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 注,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关注,实在又是滑稽。夏及峰忽然日理万机,把于右晴晾 一边,搞得于右晴脸上疙里疙瘩的东西长了不少。总之,行政办公室和化验室是 最清闲的。暂时没有人关心于右晴的月经问题和肖源的工作调动,闲人生寂寞, 于右晴本来在肖源和夏及峰之间摇摆不定,喜欢两个身上的优点,讨厌两个人身 上的缺点,恨不能这两个人的优点加起来,成为一个完美的男人让她拥有。 上午钱小红正在厨房洗菜,忽然觉得身体不对劲,来月经了。她抹了把手, 急急地往宿舍楼去搞防护措施。进了楼,二楼楼梯刚上一半,钱小红就看到到三 楼于右晴的门开了,一个男人的脚后跟先退了出来,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是腿, 背影,后脑勺,很显然退场的人还在完成一个告别仪式。好啦快去吧,上班时间 哩,搞得人知道了多不好。于右晴嗲声嗲气说完,又往哪块肉上咂巴了两下,把 男的轻推一把,关上了门。钱小红急忙悄悄地往后倒退了几级台阶,然后装出刚 刚进楼的样子,在三楼与二楼的交界处与肖源碰个正面。 嘿嘿,好啊!钱小红一笑,心照不宣,忽然发现肖源的拉链只拉到了一半就 草草了事,里面的白内裤饱满可见。上班时间偷乐,于右晴把他赶得太急,或者 本来太匆忙,把拉泡屎的功夫用来做爱,时间上必定有点捉襟见肘。钱小红相当 理解地嘻嘻再笑,指了指肖源的裆部,肖源低头一看,几乎是同一时间内唰一声 把拉链扯了上去,说,你怎么尽往不该看的地方看?肖源半真半假,在比钱小红 高二级的台阶上停住。我以为你故意搞展览哩!钱小红觉得和男的容易打交道, 怎么开玩笑都行,因而说话总是很随便,和女人,尤其是医院里的女医生们就不 一样了,单说和于右晴的关系,总是没煮熟的饭一样夹生,怎么做也是一锅坏饭。 你回来干嘛?我要上班去。肖源边说边走,肖源经过钱小红时,楼梯太窄,钱小 红收了收胸,但还是碰到了肖源的臂膀,或者说还是让肖源的臂膀撞上了。我来 月经啦!钱小红说,像闹着玩。肖源匆匆瞥她一眼,给钱小红一个腼腆特色的笑 容,径直走了。钱小红在趴着楼梯边往下目送,发现肖源开门的时候,腿打了一 下软曲,他的屁股像女人的,充满肉感。 92 廖正虎来的时候,正碰上钱小红的例假没完,其实也算是完了,不过是杀回 马枪,没有彻底干净。钱小红装作腰酸背痛的样子,廖正虎也不敢轻举妄动。廖 正虎越来越不行了,总在钱小红刚刚兴奋的时候嘎然而止,时间一次比一次短, 他无可救药地犯上了另一种病,就像以往只有肛交才让他舒舒服服,他对自己一 点办法也没有。他越是担心自己坚持不久,就越结束得快,钱小红越是担心他结 束得快,想集中精力搞点高潮出来,就越是搞不出来,久而久之,竟成了恶性循 环。钱小红由宽容到忍耐,然后变得烦躁与厌恶,对廖正虎的身体失去了原本就 不浓厚的兴趣。不过,不搞身体关系时,钱小红还是挺愿意和廖正虎相处,他嘴 里有些新鲜事,脑子里有些好建议,他搞得懂很多事,就是搞不懂自己的鸡巴为 什么力不从心。 这一次廖正虎又聊了些新近发生的案件,听起来,感觉就像在医院,除了医 生看不到健康人,听到那些案子,只觉得这世界动荡不安,到处杀人放火奸淫嫖 赌。廖正虎散漫地聊着,顺便在钱小红的上半身找了些快感,偶然提起了死去的 朱丽野,天不和人商量就暗淡下来。 钱小红觉得自己的胸不像从前那样敏感,她很麻木地任廖正虎蹭来蹭去。后 来廖正虎又用光腿上下来回摩挲钱红的光腿,慢慢地消化某种满足。忽然间廖正 虎有点心事重重。他叹了口气,停止摩挲,说,小红,我要结婚了。钱小红没有 动静。我要结婚了!廖正虎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把头埋在钱小红的大乳房里。 房间里黑了,只看见钱小红的身体曲线,她似乎睡着了。廖正虎移开沾在钱小红 身上的身体,把自己松散地堆放在另半边床上。 你是该结婚了。别总浪费这么年轻有活力的精子。结了婚,统统放到那个仓 库去。钱小红是醒着的。 93 出院前,李思江突然发起了高烧,差点到阎王爷那里报了名,医院不得不把 她留下来观察几天。这场高烧来得突然,去得奇怪,着实把医院的人也吓个半死。 李思江要这样病死了,这一刀无疑就会变更得复杂起来。李思江忽然间成了重点 保护对象,医生护士轮流巡视,摸额头量体温,无微不至,好像李思江就是她们 的亲娘。 雷一刚代表医院专门看望了李思江。探望队伍阵容庞大,在雷一刚身后依次 排列的有副院长、院办公室主任、各科室科长及自发前来的医生们,依次瞻仰遗 容般把李思江团团围住,仿佛她是前线英勇战罢归来的烈士。他们停留了短暂的 几分钟,赐予了几句语重心长的期望,然后鱼贯而出,一溜牧师般的洁白庄重背 影,缓缓地消失在病房外。 李思江披头散发,高烧后脸上有了微笑,这是被阉后的第一个微笑。她的微 笑把四眼仔高兴得嘴唇直发颤,连喊思江,思江,笑好,笑就好。四眼仔握着李 思江发潮的手,一副永远不离不弃的神情。李思江的身上已经开始散发浓浓的汗 臭味,像一截即将腐烂的肉,然这截肉已经可以挪动,手指也灵活起来。当四眼 仔告诉李思江医药费全部医院支付后,李思江已经能用手指主动拿药吃,神情松 散了许多。或许是药吃得麻木了,再苦的药吃起来,也有滋有味,打屁股针和吊 针的时候,也不再总像要去英勇就义。 思江,出了院,我们再想办法,要告街道办,要赔偿,要讨一个说法。四眼 仔悄声而坚定地说,似乎还握了握拳头。李思江点点头,一副全权交给四眼仔办 理的态度,俨然四眼仔已是一家之主。 94 于右晴这个小娘们有点爱出风头,在医院的卡拉OK兼会议室搞了一个大型生 日晚会,召集了医院的医生和外面的朋友来庆祝她二十五岁生日,狠狠的闹腾了 一番。卡拉OK厅很大,中央还有一个不小的舞池。医院老一点的医生们橡模像样 的转了几圈后匆匆回家相夫教子,余下年轻的独身的继续吃吃喝喝,疯疯癫癫。 这天晚上于右晴很认真的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头发洗了,吹了,剪了一个时下最 流行的长鬓角,搞得很妩媚。 钱小红原本不想参加这个晚会,犹豫了很久,但于右晴既然邀请了,礼当去 祝贺祝贺。钱小红磨磨蹭蹭进来的时候,于右晴穿着白色大摆连衣裙,正像只蝴 蝶一样在舞池中骄傲地旋转。钱小红坐下来,剥了一个香蕉,喝了口茶水,从口 袋里掏出用彩纸包装好的唇膏盒,准备等于右晴舞完再交到她手上。搂着于右晴 转的是肖源,慢三,于右晴在肖源的腋下转个顺圈,再转个反圈,顺顺反反,像 打拧的绳子。肖源像拎只小鸡一样,努力地调遣于右晴的身体。转完后于右晴看 到钱小红,于右晴抛下肖源走向钱小红,说,阿红,你怎么才来嘛!右晴生日快 乐!我有点事情来迟了。一支小唇膏,小小意思。钱小红边说边递上漂亮小包装。 买什么东西嘛!来,吃个苹果。于右晴接过小包装,客套了一句。跳舞吧!右晴 对钱小红说,向男士们挥了挥手。当舞池的一束白色激光晃过右晴的脸,钱小红 猛然看见于右晴耳垂上,两颗绿豆大的小珠子,除了颜色不能完全肯定外,款式 大小和朱丽野的一模一样,钱小红脑海里立即浮现朱丽野戴耳珠的样子。 哎,右晴,耳环好漂亮。真的好喜欢!钱小红扯住于右晴,凑过去看她的耳 朵,并且手指头捏了捏。灯光晃过来,从于右晴的脸上划过去,钱小红差不多可 以断定,这副耳珠子是绿颜色的。我也很喜欢。于右晴快乐地微笑。在哪儿买的? 我也搞一对去。钱小红漫不经心地逼问。于右晴甜美一笑,被男人邀进了舞池。 钱小红缓缓地坐下来,心里头咚咚直跳,她被某种即将来临的隐秘激动着,甚至 充满了恐惧,就像忽然间看到朱丽野在这个生日晚会上出现了,浑身的汗毛竖起 来,倒下去,皮肤冰凉的,像被死人沾过。钱小红忽然间瑟瑟地发抖,邀他跳舞 的男医生关心地问,你冷吧?钱小红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她看见夏及峰在某个 空隙里,绕过桌椅离开了卡拉OK厅。 95 钱小红在床上颠覆了半小时,总算把自弄睡了。忽觉胸部被什么东西缓慢地 搓揉,接着,似乎有湿润的舌头一遍一遍地舔吮她的乳房,她刚刚体验到舒适的 感觉,舔吮却变成一双男人的手,狠命地掐揉,手指枯枝一样坚硬,她感觉疼痛, 愤怒地破口大骂,忽然惊醒,钱小红听见了自己的半句骂声——去你妈的! 钱小红起了床,也懒得开灯,借着窗外的微光,拍哒着拖鞋上厕所屙了一泡 尿,稀哩哗啦的声音冲走了睡意。她直起腿擦着眼睛打着呵欠,蹶着屁股重新回 到床上,才觉得睡衣有点紧崩,前扯扯后扯扯,吊带睡衣就那点布料,扯来扯去, 发现原来是胸口发胀,憋了鼓鼓囊囊的气。钱小红手探进睡衣一摸,微疼,索性 赤裸了身体,乳房得到释放哗地膨散开来,自然地弹跳了几下,像皮球碰触地面。 钱小红双手慢慢地捏拿,觉得乳房大了点,再反复检查了一下,没发现硬块,柔 软度正常,就很安慰的把一双大乳摆弄了几下,心想可能是排卵期的缘故,没放 在心上,继续睡去。 钱小红是在早上穿乳罩的时候,真实地发现乳房大了,乳罩基本上托罩不住, 肉一个劲的外溢,左边的往左溢,右边的往右溢,像一堆肥油,根本束缚不了。 钱小红光溜着身体,怔怔地望着这对随身多年的尤物,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排卵 期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她再次坐下来,认真地审神它们,乳房四周皮肤泛白,细 小的青色血管,像蚯蚓一样爬行,比往时看得更清,乳头也比平常红,兴奋地凸 起,整个乳房像一个没吹到底的汽球,似乎还有很大的膨胀空间。钱小红把它们 放在手心掂量了几下,没什么异样,还是乳房,并没有变成乳房以外的东西。 钱小红把胸罩扔了,捡了件宽松些的衣服套上。她没有想到,从这一刻开始, 她的乳房永远只能挺立在胸罩之外了。钱小红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否则不受束 缚的两个家伙在衣服里摆动得厉害。她觉得自己像个奶水膨胀的女人,可是她没 有孩子没有乳汁,她可能只有让人们的眼光把它们压瘪。 啧啧,胸罩都不戴啦?这么赶时髦啊!于右晴并非第一个发现钱小红没戴胸 罩,但她是第一个这么尖声地叫了出来。那时候钱小红正打好二两米饭递给于右 晴,她的乳房随着她的身体,滑过来,滑过去,像转盘里的球。钱小红一笑,匆 匆给自己打了一份,和于右晴坐到了一张桌子上。 你耳环在哪里买的,我真的很喜欢!钱小红已经看清楚,于右晴戴的耳环, 是浅绿色的,她甚至暗自断定,这就是朱丽野的耳环。 情人送的!肯定买不到。于右晴的骄傲劲又上来了。 哪个情人,我猜得到不?钱小红喝一口汤,半真半假的玩笑。 你猜不着。于右晴翘起嘴,生日晚上的发型没变,估计没舍得洗头。 那你给我三次机会。 难道你知道我有三个情人? 不是,我只知道肖源,我猜猜? 猜吧,猜不中你再吃四两米饭。 夏及峰? 什么话?!于右晴一惊,厉声否决了。 那是肖源?钱小红浅淡一笑。 NO. 最后一次机会。 还是——夏及峰。 咳,咳……咳!于右晴被辣椒呛了,一阵胡乱地咳嗽,霎那间面红耳赤,眼 里泪花点点。 96 计生高潮过去了,领导们仍没通知钱小红回宣传科,医院似乎没有把这事给 搞忘了。钱小红等了几天,却等来阿姊发来的一份电报:父身亡,速归。钱小红 只觉一阵天昏地暗,立即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回家奔丧。钱小红是在火车站给廖正 虎挂了电话,说医院的于右晴有一对耳环,和朱丽野经常戴的那对一模一样,朱 丽野的耳环是祖传下来的,市面上根本没有,也许是一个线索。廖正虎有点兴奋, 说我们立即调查,如果真是朱丽野的耳环,这线索很重要很关键!我现在广州火 车站,我爸死了,我马上赶回去!钱小红说完就撂了电话,咬咬嘴唇,忍住已经 冲到到嗓子眼上的放声大哭,若无其事地穿过人群。 阿姊说父亲是被建筑工地上掉下来的东西砸死的,在去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 阿姊说话时用哭红的眼睛盯着钱小红的胸。它们怎么,这个样子了?阿姊发现了 钱小红的乳房大得异常。我不晓得,好像一天比一天大,又不疼,冇么子感觉。 阿姊的丝薄衬衫印现变形胸罩的花纹,虽然阿姊乳房干瘪,但仍能看出左边的大, 右边的小,阿姊奶孩子奶的。阿姊叹了口气,阿姊除了叹气不知道说什么。你快 二十一岁了,不应该还会发育。阿姊琢磨半天,又慢吞吞地冒出一句。让它长让 它长,我看它能长多大。钱小红烦躁。阿姊以为是烦她,就闭了嘴,默默地看着 父亲的灵柩和堂屋里的三张遗照。三张遗照依次是爷爷、奶奶、父亲,至于为什 么母亲的遗照没有挂上来,在父亲生前没想过要问,现在惟一能做出解释的父亲 也永远开不了口。 你谈对象没有。阿姊觉得钱小红年纪不小了,阿姊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结了 婚生了孩子。钱小红在脑海里检索了一下和她关系较为密切的男人,居然没有得 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论,连勉强算得上的都拿不出手,一时间真弄不清自己是 否谈了对象,搞对象是怎么回事。也许是阿姊问得不对,阿姊应该问,你和别的 男人上过床没有,那么问题和答案就很明朗了。阿姊,我要谈好了,会把他带回 来给你看的。钱小红有点颓丧,忽然觉得阿姊的生活很幸福,虽然姐夫爱搞点别 的动作,可他们总是睡在一起,吵架,做爱,下地干活。 咯咯大,咯咯咯咯大……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从鸡窝里跳出来,得意地歌唱, 迈着矫健的步子昂道挺胸、旁若无人地走过。母鸡把太阳叫出来了,太阳有一丝 童年的色彩,太阳有奶奶膝头的温暖,太阳照着父亲的灵棚,钱小红的眼泪流出 来了,在脸上大面积的漫延。 莫哭哒,留点精力和眼泪,出殡的时节再哭。说话的是胡子拉茬的金海树, 他拖着一捆抬棺材用的大麻绳经过,麻绳很重,金海树的手臂青筋突起,显现出 雄性的力量。三十五岁的金海树当过十年兵,复员回来混进村干部圈子,有权力 又很强壮,几乎是村里女人们的偶像。金海树说的话似乎毫无感情色彩,但钱小 红偏偏听出了村长对自己的关心。她的眼泪像被关掉的水龙头,停止了流淌。她 看一眼金海树,金海树的眼睛从她的胸前移开,迅速捕捉了钱小红的眼神,两双 眼睛在空中交接,金海树暖昧不清地微笑,把一种渴念变得很深情。于是一股晕 眩从钱小红脑海经流胸腔,在身体私处旋转了三圈,引发出一股温暖的体液。 你小的时节,我还抱过你。金海树说。 钱小红不说话,想金海树抱她的情景。 我常常一只手把你举起来,或者把你往空中抛,你笑得好乖。嘿,眨下眼你 都这大哒。金海树说大,目光落在钱红的胸上,好像在说钱小红的大乳房。 钱小红看着金海树那双大手,还是不说话。 我爸哪天出殡。她想起来,问了。 明天。如果还有亲戚要等,最迟后天。今天夜里,要守夜。 我守。 要得。 97 四眼仔离开报社大楼,自己觉得心情像皮球,一抛一抛地很有节奏,当皮球 弹到一个高度时,四眼仔左脚的鞋带松了,一长一短两根鞋带拍打着路面。四眼 仔找到路边一个石墩,把脚搁上去,弯腰系紧了,甩开步子就走,走了十来步, 右脚的鞋带又松了,四眼仔左脚踩在鞋带上,差点把自己绊倒了。四眼仔再次弯 下腰,索性把鞋带绑了个死结,朝路边的树先是烦躁地踢了一下,接着兴奋地踹 了一脚。报社准备派记者采访李思江事件,然后在报纸上发出来,搞点舆论声势 和社会影响,帮助李思江争取一个合情合理的结果。 记者来后,李思江很不愿意面对记者,觉得把自己的隐私抖出去,很不好意 思,更不愿意公开自己的姓名。躲躲闪闪地搞了半天,记者一再强调不公布真实 姓名,而且这种文章或许能使你获得更理想的赔偿,李思江才勉勉强强地开始配 合记者的提问。当记者问到李思江手术后的感觉时,李思江见了亲爹一样痛哭失 声,抽抽答答地说,我想死,绝望得想死去,要不是他,每分每秒地陪着我…… 李思江谈不下去啦,李思江谈不下去就把脸埋在手心里,哭啊哭,哭得四眼仔连 忙伸出手拍着李思江的背,好像要把李思江的悲伤加速拍出来。记者就把目光转 向四眼仔,问了一下他们相识相恋的过程,感叹了一番,表扬了四眼仔逆境中的 这份真挚感情,打工都们当中这种深切动人的爱情,我们报社有义务宣传,我们 有义务传播光明与爱,爱在人间啊,人间处处是真情哪!记者似乎也感动得一塌 糊涂,他反复地看着他的记录,仔细思考着,惟恐遗漏了什么,或者还想挖掘一 点有力量的细节。四眼仔谦卑地笑着,表示这不值一提,爱一个人本来就应该这 样的。在四眼仔与记者沟通的过程中,李思江渐渐地止住了哭泣,似乎进入了某 种角色,或者是进了记者说的两个闪光的爱情主人公的角色。她不再有羞辱感, 擦亮了眼睛,勇敢地面对记者。 以后没有孩子你们打算怎么办?记者问李思江,也问四眼仔。 我们领养一个。四眼仔说。 像亲生的一样。李思江跟进一句。记者分别以欣赏的眼光打量两人,看起来 确无后顾之忧。记者又扫视一下眼前环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很羡慕他们 窝居的状况。 你认为我们索赔多少比较合适?记者走的时候,四眼仔不失时机追问了一句。 记者回过头想了想,说,这样的事例没遇过,不过六到八万,应该是可能的吧。 当然啊,有的东西是无法赔偿,无法弥补的。 哎!就要八万,我们绝不放松,一步不退。记者走后,李思江对四眼仔说。 忽然发现四眼仔不知什么时候嘴里叼上了一支烟,像模像样的。李思江尖叫了一 声,说你怎么抽烟了,我怎么不知道?四眼仔说不是我的,刚才那个记者给的, 扔了可惜,你给我找个火,我抽抽。别抽了,抽上瘾戒都戒不掉的!上瘾了戒它 干嘛,就抽呗,怕抽穷啊?傻瓜蛋。等我们拿到赔偿就不穷了。对了,思江,你 说我们怎么安排一下生活呢?四眼仔似乎有很多憧憬,好像他手里已经握着八万 现金。他叼烟的姿势很熟练,完全像个老手。我去学做美容,我想开个美容院。 搞个美容院应该有多吧。那我们租个好点的房子,攒钱,然后再买房。李思江算 盘打得很实在。四眼仔舒了一口气,好像不太赞同李思江的安排,烟薰得他的眉 毛拧了一下,大眼睛眯成一条线。四眼仔喉结上下滑动,好像吞了一句话。李思 江没注意,李思江的小眼睛看到的范围不广,心里有了点曙光,就主动想和四眼 仔亲热亲热。四眼仔兴致不高,还抱着烟屁股死命地抽。烟嘴烫手了,四眼仔的 嘴巴不怕,李思江伸手夺掉烟嘴往地上一扔,把自己的嘴巴贴上去,四眼仔就像 等待被挑起兴奋的女人,麻木地慢慢地寻找感觉。 98 雷一刚最近面色憔悴,这轮手术高潮把他精神搞得有点垮了。实际上也不至 于这个样子,其他医生照样的干,也没有垮掉的痕迹,雷一刚乌龟王八的滋补机 会更多,着实不应先于别人而垮。医生们碰见雷一刚总要说,雷院长,你辛苦了! 雷院长,你好好休息几天吧!好像所有的工作都是雷一刚干的,所有的女人都是 雷一刚结扎的。雷一刚不长毛的嘴微笑着,大家一样,都辛苦了! 钱小红走后第三天,宣传科新来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夏及峰协助这个女 孩子把钱小红的办公桌清理了,扎成一堆,放到一边。女孩子坐上钱小红的椅子, 在地面来回滚动了几下,对夏及峰说,我不喜欢这种滚动的椅子。那可以买把不 滚动的,这是小事情。夏及峰说。我不喜欢办公桌对着门口。女孩子又一个不满 意。那咱们挪一下。夏及峰说干就干。 廖正虎和搭档叶楷经过宣传科门口时,听到桌子被拖动的声音,廖正虎敲响 了雷一刚的办公室。雷一刚正在大板椅上闭目养神,忽见进来两个全副武装的警 察,慌忙站了起来,抬手间差点把茶杯打翻。 你们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雷一刚想给来者倒茶。 麻烦院长把于右晴找来,有个案子我们需要她协助调查。廖正虎举起右手制 止了。 于右晴?化验室的医生,哦,你等等。雷一刚往化验室挂了电话,叫右晴到 我办公室来一下。 等于右晴的过程中,廖正虎向雷一刚调查了关于于右晴的一些简单情况,问 到于右晴的恋爱情况时,雷一刚说,职工的私人生活,我了解的不多,这得问她 本人。廖正虎点点头,说院长很尊重隐私权。 门响了两下,雷一刚的“请进”二字还卡在嗓眼上,于右晴紧接着敲门声进 了办公室。廖正虎一眼看到于右晴耳朵上戴着的浅绿色耳环。 你是于右晴。廖正虎说。于右晴胡乱点头,很夸张地呆愣愣地一人扫描了一 眼。 请把你的耳环摘下来,看一看。廖正虎指着于右晴的耳朵。 于右晴取下耳环,放到雷一刚的办公桌上。雷一刚拈起来看了看,放回原处, 起身往茶杯添水。 在哪个商场买的? 不是买的。于右晴说。 详细说说。 为什么要说。这是我的私人生活。 希望你配合,这很关键。 朋友送的生日礼物。 朋友是谁。 一个男人。 具体一点。姓名。职业。单位。 ……。于右晴不说话,面有难色。 廖正虎望她一眼,她正瞅着雷一刚。 我觉得这关系到于右晴的隐私问题,应尊重一下,不能让这事给别人的生活 带来不好的影响。雷一刚觉得警察们逼问的有点过份。 雷院长,我们调查的事情,关系到一条生命。生命和隐私,你认为孰轻孰重? 于右晴小姐,请继续合作。 ……一条生命?于右晴惊愕,夸张的表情使她的下巴更加尖细。 嗯。一条生命和一个逍遥法外的罪犯。 …… 热水器上的那大半桶矿泉水在咕噜咕噜冒泡。有汽车鸣着喇叭在窗子底下开 过去。窗户里挤进来的风翻动了雷一刚桌上一信前笺。天气有点热,雷一刚的白 脸上冒出了汗珠,有几颗正顺着耳根往下流淌,划出一条湿濡的细线。雷一刚挪 了一下屁股,继续保持坐靠的姿势。 于右晴不安地绞动着手指,脸对着窗户,墙上的石英钟嗒嗒嗒嗒清脆地行走。 是……雷院长送给我的。于右晴忽然开口。 雷一刚的椅子被他压得这吱作响。 99 长着三角沙眼的春树嫂子因为二妮子的事,对钱小红意见很大,最后发展到 蔑视S 城,唾弃钱小红,看不起任何离开泥土到外面厮混的男男女女。她说钱小 红尾巴翘得像猴子,蹶起红屁股挺起奶子到处发情,哪里有闲心帮她替二妮子找 工作,就算是找了,二妮子还不一定去哩!所以她也不再答理钱小红,仿佛挽回 了面子找回了尊严。就在钱小红父亲死的时候,春树嫂子还在说,我屋里二妮子 才不会到那种鬼地方去,搞些个不正经的事,去了会被他爸活活打死!春树每遇 这种事情就变得精力充沛,她必须到处游说,否则就会憋个半死。春树嫂子见到 奔丧的钱小红好像哭的不够伤心,又开始到处传播钱小红的事迹,说钱小红肯定 在S 城搞了私生子,撑着两奶子奶水回来吊丧。就算是遇到外村来打爆米花的、 补锅的、收破铜烂铁的人,春树嫂子也能和他们答上话,并且把话题慢慢地扯到 钱小红身上去,尽情地渲染一番,然后说的和听的都心满意足、趣味无穷地各就 各位。 钱小红在S 城不正经和钱小红的大乳房就这么传开来了。 钱小红不知道这些。 钱小红早就不打算回乡里生活。不和这些乡里鳖搞在一起,这么想想,钱小 红都觉得自豪。 父亲出殡那天早上,钱小红明显地感觉到了乳房的重量,它们下坠着,同时 把她往下扯,把她扯得缩着胸,微躬着腰,好像她不得不在乡亲们面前低头认罪。 它们的晃动使钱小红觉得累赘,她不得不穿了一件相当紧身的背心,把乳房捆紧, 乳房的形状没有了,只看见胸前堆积着厚实的肥肉。她感到憋闷,难受,自信心 随之受挫,最后又释放了它们,她情愿它们摆动。父亲出殡的路上,钱小红按照 村里习俗,不断地下跪,起来,走一段,又下跪,再起来,累得气喘吁吁。浑身 汗透,泪水都化作了汗水,洒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一路上做道场的敲敲打打, 哼哼唱唱,送殡队伍缓慢而有节奏,哭的兀自哭,谈的只管谈,沉默地咬着牙沉 默,因为棺材的重量压得他说不出话来。金海树就是咬着牙沉默的人。他在棺材 的左前方,右肩上垫着一条毛巾,防止抬棺材的粗木棍碾破皮肉,肩膀上围着长 毛巾,不断地抹汗。他赤脚和其他的人一样,光着脚板丫,一步一步的往前移动, 但他又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目光总是追随钱小红,还有钱小红那对起伏不断的 乳房。 阿姊哭得很专心也很专业,拍腿捶胸摔鼻涕抹眼泪,嘴里无师自通的调调儿 足以令全世界的音乐大师们感到惭愧,那调儿既神采飞扬,又悲伤绝望,既丰富 多韵,又单调乏味,那会儿,阿姊就是个艺人,一个边唱边舞的民间艺人。阿姊 哭声把钱小红的悲伤搅乱了,钱小红一听阿姊那些含混不清的对生活的数落,心 里只想笑。她扶着阿姊,安慰着阿姊,好像一个与丧事无关的人。被阿姊搞散了 情绪,钱小红就有点东张西望,好几次就望到了金海树沉默咬牙,大汗淋漓的样 子,就莫名其妙地感觉金海树像自己家里的人。是家里的什么人,她也搞不懂, 心底就升起了温暖的愿望,用温暖的愿望太隐晦了,直接点说,钱小红很想金海 曙用这种咬牙沉默憋足了劲的气势干她,干得这样大汗淋漓,一直干到死亡的坟 墓里去。钱小红感觉最近身体欲望越来越强烈,好像身体里注入了一种崭新的激 素,她下身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 乡里男人的情感并不迟钝,相反还嗅觉灵敏。金海树怎么看不出钱小红的想 法?他看不出钱小红想什么,他也看得到她那对大乳房想什么。它们在钱小红的 衣服里无业游民一样地闲荡,不正是期望能搞份职业派上用场吗?金海树很容易 地接收了这个信息,并不动声色地给予了反馈。在父亲下葬的当晚,钱小红与金 海树搞一块,搞了一夜,实在是水到渠成。那会儿夜挺深了,钱小红家似乎阴魂 不散,给死人照脚的油灯燃烧出来的气味,在房子里飘荡,因为死亡,屋子里显 得很空。楼上楼下的灯亮着,钱小红感觉自己呆在灵屋里,纸房子摇摇欲坠。钱 小红是不怕鬼的,也不信鬼,她在屋子里走了一遍,依次把灯关了,只让自己的 房间亮着。这样金海树就看到了灯光的期待。金海树摸索着进来前,在钱小红的 楼下站了片刻,钱小红刚好走到阳台,钱小红朝金海树有点忧伤地微笑了一下, 金海树就提起两条腿激动地奔上楼来。 尽管金海树已经从表面知道了钱小红的乳房大,但当那它们像爆布一样哗地 流泻,从高空自由奔放而下,金海树依然愣了一下,在它们一时半刻停顿不下的 震颤中,瞪大了双眼。 它们真巨大!金海树的眼睛在说。 大得超出了手的想像。金海树的双手在说。 你,你站起来。金海树喘着粗气把钱小红提起来,然后跪在床上,仰视着和 她腰围差不多大小的乳房。左侧右侧上面下面及圆心圆周,双手托起这一个,放 下,再托起另一个,放下,目不暇结。天亮的时候,金海树说,小红,你回来算 哒,我娶你做堂客。 100 钱小红没有回答金海树。过了几天,钱小红扛着大乳房上路了。扛,不是别 人说的,是钱小红自己的感觉。她的乳房又长大了,挺得厉害,也坠得厉害。走 路的时候,她快看不到自己的下腹和膝盖,她像在地面上浮行,然而身体却又那 样沉重。钱小红真希望它们马上变成李思江的桔子,真的,是桔子也没有关系。 想到李思江,钱小红暂时忘却大乳房的重量,琢磨李思江应该康复了,出院了, 四眼仔着手告状的事情。按道理,李思江应该会得到一笔赔偿安慰。于右晴的耳 环到底是不是朱丽野的,凶手查到了没有,那个变态佬该让一头母牛来把他强奸, 然后剁掉鸡巴去喂狗。钱小红想着想着就愤怒了。钱小红愤怒地边走边看乡村景 色,忽然发现,周围的景物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宽阔的视野没有了,原来的空地 上都建起了房子,窗户上贴的新婚喜字已经斑驳。年轻人不喜欢老年人在眼前晃 来晃去,都爱自立门户,想方设法要和老夫妻分出来住。这样,他们的性生活就 可以不受拘束,在属于自己的三间瓦房内享受充分的自由。结完婚的迫不急待地 生孩子,起码两个,于是婴儿的啼哭狗叫一样平常,随时随地都可能传进耳朵。 茅房面朝大路,大门洞开,进去排泄的人旁若无人地掏出武器。谁也不管杂草长 到了堤面上,长得很高,塑料袋,花花纸和烂布条,挂着躺着散落着,狗在里面 嗅来嗅去。 坐上去宜阳南站的汽车,钱小红临靠右侧窗户,看着看着,眼前的街景忽然 熟悉起来。两分钟后,汽车经过卖破铜烂铁的谭老板的商店,钱小红趴在窗户上, 看见商店门口两男一女,女的很丰满,男的嘴里嚼着槟榔,正与她握手道别。钱 小红看见了谭老板秃了顶的脑袋和他意满志得的样子,她仿佛听到谭老板沙哑的 笑声。这个片断影子一样滑过去,钱小红想,回医院首先就去做乳透,查一查, 哪里出了毛病。 乳透是陈方圆做的。陈方圆好像什么都行。她并拢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在 钱小红的乳房四周打探,心在不焉地把乳房深按下去,弹上来,再按下去,这样 按了十几次后,陈方圆神神秘秘地说,于右晴和雷院长有一腿,你不知道吧?钱 小红早就习惯了医生们一边工作,一边说着与看病无关的话的德性,听到陈方圆 的这个消息,钱小红说,雷院长和任何女医生有一腿,我都不觉得奇怪。跟你有 一腿也正常啊。钱小红开陈方圆的玩笑。雷一刚这个咸湿佬,我躲都躲不及。他 被公安局抓走了,你不知道吧?陈方圆爆料出无比珍贵的猛料。钱小红大吃一惊 后按住了陈方圆的手,无比惊愕地问,出了什么事情?强奸鸡婆,杀人灭口呗! 不会吧,鸡婆还用强奸?给点钱她都会找上门来啊!不是这么简单,可能是搞了 不想给钱,鸡婆反抗了,反正雷一刚被抓起来了!到底什么情况,我也搞不清。 听说于右晴有对耳环都是那个死鸡婆的。啊——钱小红顿悟,抓住了陈方圆探在 她乳房上的三根指头,说,那就是说,杀死朱丽野的凶手找到了?!阿红你这么 激动干嘛?什么朱丽叶罗密欧的?噫,那个鸡婆是你朋友?陈方圆从钱小红手中 抽出三个手指头,把胸透机开了,看了十秒钟,再关闭。没问题吧?钱小红看不 懂电脑屏幕上灰色的块状物。嗯,没事,有点乳腺增生,我给你开点药吃一吃, 平时睡前醒后多做按摩,增加血液循环,洗澡时用力擦擦。陈方圆胸有成竹,好 像这种症状见过很多。陈医生,你不觉得它们比原来大多了吗?它们会不会这样 一直大下去?那太可怕了啊陈医生?钱小红对这台乳透机不放心,对陈方圆也将 信将疑。阿红,你太能想像了,编神话故事啊,真是搞笑!你以为会长到像让你 背两麻袋米呀!真那样,你就成新闻人物啦!傻女!陈方圆最后两个字用的是粤 语,声音拖得很长。把钱小红逗得乐了,钱小红捅了陈方圆一拳,说,搞点实在 点的药,能替我省点钱最好。 101 大脚这家伙有点神奇,鼻子比狗的还灵敏,上回冒冒失失地来到医院,凑巧 赶上钱小红生日,这回钱小红奔丧刚回,他就来了。钱小红坐了半天的汽车,一 夜的火车,两腿酸疼,骨头散了架,搞完乳透想先睡一觉,大脚就粘上来了。 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当大脚吃完一个足足半斤重的苹果,手脚无措的东 挪西动,有点要发起攻势的时候,钱小红很淡漠地说。 为什么?大脚觉得不可思议,你变了。大脚受挫的脸阴阴的。 不为什么,什么变不变的嘛,就象我不为什么和你睡觉一样,事情是怎么样 就是怎么样的,我不勉强自己。钱小红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什么那么自然地和大 脚上了床,像个妓女一样随便,可是又不像妓女需要钱一样不需要钱。钱小红极 力想阐明一个道理,又觉得是白搭,因为大脚咂巴着嘴想骂她,但钱小红自己都 说了自己像妓女一样,他找不到合适的词了。但大脚还是骂了。操!老子又被耍 了。大脚羞辱地在屋子里试探地板牢固坚定般踱了几步。你们女人,婊不婊子的, 都一副心肠。大脚的脚步像卓别林,不过是卓别林夸张了一下大脚踱步的姿势。 奇怪的是,钱小红似乎现在才看清大脚的模样,大脚居然还留着一束日本式的小 胡子,一张老百姓的脸和一副很老百姓的神情。眉毛倒是很浓,眼睛却不大,不 大倒没什么,还偏小,偏小也没什么,还有点混浊。加上本次见面,钱小红一共 见了大脚三回,前两次分手后,钱小红怎么努力都无法清晰地想象大脚的样子, 连大脚在她身上的感觉都很模糊。钱小红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大脚,或者说没有 用过心,大脚又来找她,她都觉得不可思议。真不希望大脚再来,钱小红不想和 大脚做了,所以也就没有再见面的必要。搞不清干嘛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干 嘛,想到了这个问题就得给自己一个答案,否则就会后悔。 又耍你了嘛?你的中户女人耍你了?不是你不想娶她吗?我可没耍你。我说 过爱你吗?说过要和你恋爱结婚吗?钱小红说着说着烦躁起来,又觉得乳房发胀、 发紧、发麻,很想揉一下,搓一下,但大脚还盯着她不放。大脚似乎不敢相信这 样的事实,他哪一方面配起钱小红来不是绰绰有余,这小娘们居然还高傲成这样。 婊子,婊子,都是婊子。大脚跺着大脚骂。 你不走,我走。麻烦你出门的时候把门带上。钱小红做出拔腿要出门的姿势, 说时迟,那是快,大脚舞动大腿霍地冲在前面,咚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梯。 102 从宣传科出来,钱小红有点拖不动脚。她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墙壁很凉,贴 在墙壁上的肌肉感到清醒,并且立刻舒服了。她听到宣传室那个新来的女孩在说, 她的波好大,你们男人看到大波是怎么想的?夏及峰反问,你们看到强壮英俊的 男人有什么想法。那女孩立即说,想干他呀,想和他干!钱小红已经听不见夏及 峰说什么了,她拐了一个弯,顺着楼梯栏杆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她看到栏杆上留 下一个手印,手上就沾了一层灰,就索性让手一直滑下去,身后的红漆栏杆便露 出一种新鲜的色彩。 夏及峰说了,人事安排是雷院长的意思,也就是医院的间思,虽然雷院长暂 时不在,但要搞变动,也只有等雷院长回来,或者新院长上任。夏及峰这个鸟人, 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钱小红差点抖出他和于右晴的关系,但她的胸又发胀了, 它们总在她要发怒的时候胀痛,钱小红不得不放弃,并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钱小红感觉到了,她被雷一刚和夏及峰合伙愚弄了。他们把她整到厨房去, 然后巧妙地按排另一个人进来,挤走她,因为她是廖院长那一朝的人,现在改朝 换代了,百姓与官员们的命运面临新的考验。廖院长在时,钱小红可以从挂号室 跳出来搞宣传,和领导亲密接触,和群众广泛接触,雷院长上任,钱小红就只有 在厨房洗碗洗菜的命。 最终钱小红还是忍不住拍了办公桌,拍得很重,但响声不大,她一句话也没 有说出来,心里面在吼,告诉你,洗碗洗菜,老子不如去发廊洗头!世界是你们 这拨人模狗样的杂种的,怎么样,你夏及峰跟错人了嘛,你要是还指望雷一刚回 来做院长,你也太白痴了!那个变态佬,不死也会成废物。钱小红的乳房抖动得 厉害,全身衣服都像扔了石子一样荡漾着波纹。 刚上到一楼,电梯正送下一批病号。一张很熟悉的面孔从电梯人群在分流出 来,高颧骨,小眼睛,一脸青春豆的死尸,只是那头清汤挂面的长发剪生了,肚 子也挺起来了,不显怀,但还是一眼能看出来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张为美!钱小红喊了一声。那个孕妇一惊,手里的药盒什么的差点掉在地上。 她一扭头看见钱小红,就慌慌地想躲,钱小红一把扯住了她,说,你结婚了呀! 阿美笑了一笑,颧骨上的肉不情愿地堆积起来。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跟在阿美身 后,一脸模糊的表情。你老公呐?钱小红悄声地问。阿美摇摇头。去喝杯饮料, 我们聊一聊吧。这个时候见到阿美,钱小红感觉亲切,这是她自己也没料到的, 没想到重逢这个曾经有点讨厌的阿美,还能挑起一丝快乐。钱小红不容阿美分辩, 拽着她的手就去了冷饮店。 坐下来,分别要了一杯可乐和雪碧。 它们,大了!阿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大多了,负担了,检查了,乳腺增生,搞了些药吃。 噢。吴樱她们怎么样,还在千山宾馆干吗? 不在了。吴樱离了婚,后来去了厂里。我也好久没她音讯了。阿杏做了妈妈, 老公当然是黎学文。 噢。 你户口搞好了吗? 没有,买不起蓝印户口。 二万港币还买不到啊? 什么二万?哪里有三万? 那天派出所人来调查,说是二万。 他们放屁!不到八千块。 啊?这么少,多不值得,还要东躲西藏地搞这么久。 本来是有两万多,他们带出去赌博了。 你消息灵。 我差不多走了。他在等我。玻璃窗外那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在晃荡,频频看表。 阿美有点无奈。 他是谁嘛阿美?不是你老公吗? 不是,我没结婚。 孩子是他的吗? 我生下来给他,他给钱我。 你替他生孩子? 刚照了B 超,是男孩,我可以得一万二千块。上一胎是女的,才八千。 阿美?! 我觉得挺好。阿美平静地说,然后扶着桌子边站了起来,扯了一把衣服,完 了停下来说,阿红,你愿不愿意?我可以和他说说,你漂亮,价钱更好。钱小红 立即晃了晃脑袋。阿美又挤了挤颧骨,笨拙地转过身子,钱小红看见阿美的屁股 不再一杵一杵,而是像一个被打扛着的塑料模特,硬梆梆地消失了。 103 人才市场的广场上,就跟火车站或汽车站差不多,到处是人,到处是茫然的 人。除了人,还是人,男人,女人,年轻人,中年人,不知道怎么这么多人,这 么多人没事干,这么多人要干事,之前他们都在干什么,凭什么吃饭,是不是想 吃得丰盛点,营养点,人模狗样地活着。钱小红磕磕碰碰地挤到人才市场大厅, 一股夹杂着汗味的的热浪冲击过来,人立刻被哗地卷入人流和人声当中。用摩肩 接踵来形容大厅的拥挤还不到位,应该是磨臀擦乳才对,钱小红的大乳房遭受了 横蛮的挤压,胖男人的脊背、瘦男人的肩,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碰撞,钱小红憋 得厉害,她想退出去,但转身的空隙都没有,她几乎是被推搡着前行,张望着两 边的电子屏幕,让自己对号入座。偶有一丝空调凉风鼻息般微弱,还是稍纵即逝 的。再说吧,钱小红进这个门槛是购了入场券的,五块钱,加上一份应聘表格一 共八块钱,八块钱,好歹也得挤一圈,挤出一身汗,边挤边骂这个黑心的市场, 猪日的人真多,花八块钱就是进来乱挤的,天知道是不是真的找得到合适的工作, 你总得赌一把,不赌怎么知道是赢还是输。人家空调开着,虽然冷气不够,但也 是中央空调的服务,怎么可能白奉献给你。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东西,是吧,没 有缘故就是没有缘故的缘故,钱小红想一想,气就慢慢地顺了,气顺了也就能认 真地看一看招聘广告什么的,间或还可以欣赏一下男人的后脑勺。 不过一路看下来,除了年龄一项,其它的似乎都不符合钱小红的实际。如招 聘编辑、美工、电脑技人员,文化水平本科以上,有工作经验优先。呸,有性经 验优先还差不多,工作经验工作经验,谁天生就有经验啊!钱小红愤愤地在心里 面骂。她在医院搞宣传,搞什么啊,她都能搞下来,但是光医院那个收费窗口都 要大专文化的,宣传科就是本科以上的要求了,本科生来了,也是这样干,说不 定还干不到自己那个样。主要是人才太多了吧,做个大框杠,唬人有用,实际是 空架子。像夏及峰这样的宣传科科长,还不那鸟样。 钱小红觉得自己是在庙会观花灯,左看看右看看,直看得眼花缭乱,气喘吁 吁,有点扛不住胸前两座大山。有很多目光在她的脸上和胸口之间来回爬行,并 不避闪,甚至毫不掩饰他们的惊奇,不自觉地半张着嘴。钱小红转了大半个人才 市场,在招聘专柜快要结束的地方,有个什么家政服务的,一看,这里的要求也 不低啊,善良、勤劳、诚实,这几样东西,其实比本科文凭更难拿嘛。钱小红想 挤近些看看,还是有点难度。这个柜台前面的人也不少,而且一个人傻愣愣地, 不前进也不后退,不知道在犹豫什么,眼巴巴地,像一只等待骨头的狗。钱小红 挤起来特别费劲,身体拖泥带水的不利索,不过,凭着一股倔劲,她总算挤进去 和一个居委会大妈样的女人打了个照面。那个双下巴女人嘴巴擦得血红,像在搞 一次盛装演出,另一个男人干瘪如柴,一胖一瘦,颇具相声效果。 想找什么工做做?双下巴女人一开口,钱小红就明白瘦男人只是和声,双下 巴女人才是主旋律。 有什么工做?钱小红扭了扭脖子。刚才挤得有点伤。 带孩子、做饭、搞家庭卫生、照顾瘫痪病人、伺候老年痴呆症患者……这些 话仿佛是从双下巴里抖出来的,一大串,嗡嗡嗡嗡地区别于其他人声,像只独特 的苍蝇。不过,可能不适合你做。双下巴的眼睛落在钱小红有些巨大的胸脯上。 钱小红在脑海里过滤了一下,带孩子烦人,做饭搞家庭卫生磨人,不如在医院食 堂干,照顾瘫痪病人太脏,伺候白痴多无聊。钱小红满怀歉意地摇头,双下巴肯 定没看见,因为钱小红已经被人群卷走了。双下巴对瘦男人说,瞧她那样,你不 想干,人家还不敢要你干哩!双下巴的话钱小红也没听到,因为钱小红被人群冲 走了。钱小红逆流而上,又跋涉到双下巴面前。 你喜欢狗吧?双下巴接着问。 喜欢啊,没有小孩子那么讨厌。 有这么一户人家,想请人照看一条狐狸狗。有意向不?姑娘? 多少钱一个月?食住怎么安排的? 四百五,包食包住。条件你都看到了,要善良、勤劳、诚实。 这三条,我都差不多。 你把表格填好,去那边把身份证和其它有效证件复印一下,留一份给我们。 双下巴说。 瘦男人突然递过一支黑粗的圆珠笔,直指钱小红,钱小红一愣,猛退了几公 分,手还往胸口上捂。可是后面的人又把她推了回来,于是瘦男人的黑粗圆珠笔 就戳到钱小红的胸脯上,刺刀一样深深地插了进去。不要以为是刺到肉里面了, 那样就高估了圆珠笔的尖利,低估了钱小红乳房的柔软,钱小红的胸像海绵一样 吸呐了这只黑粗圆珠笔,并且完整地吐了出来,没有你期望的鲜血。钱小红憋足 了劲正要发作,乳房又发胀,发疼,她闭上眼睛两秒钟,在想像中把乳房搓揉了 一遍,发现瘦男人比她还要尴尬,像个犯错误的孩子,拘束不安的样子很让人同 情。钱小红太替瘦男人难过,对不起三个字竟然脱口而出,瘦男人也立即慌里慌 张地回应说,没关系,没关系。双下巴女人看得一阵发懵,接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腥红的舌头在血盆大嘴里搅动,牙齿上还沾了红唇膏,像刚吸了人血的鬼,钱小 红看得全身发冷。 复印完后,钱小红问双下巴,问,什么时候通知我?双下巴仍是满脸笑意, 说,这样吧,给你一个电话,你直接和主人联系面试。双下巴抄了一个号码,围 着电话号码撕下一小片纸给钱小红。 雇主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单身男人,姓扬,叫扬有理,长得比较修长,属极为 普通的中年人,模样清廉,在文化部门工作,想腐败也有点力不从心。扬有理上 下班都是坐单位的大巴,这使他的工作和生活都紧紧有条,但自从他买了一条狐 狸狗后,扬有理的生活就乱了。扬有理隔三岔五地要到外地开会、观光、调研, 当然这些其实都是一码事,无非是巧立名目的吃喝玩乐,有了狸狸,扬有理出门 就没那么潇脱,甚至还有了牵绊。扬有理这个单身男人为什么要养一条这么麻烦 的狗,理由很简单,他喜欢。扬有理为什么单身,结过婚没出有,妻儿在哪里, 这些就不像养狗的理由这样简单了,所以钱小红对扬有理的这些问题一无所知。 知道也没用,扬有理给她加点工钱还差不多。钱小红相信狐狸狗了解的比她多, 因为扬有理始终是会和她聊点什么的,可惜狐狸狗不会说话。扬有理是个文化人, 给狐狸狗取了一个学名,叫扬狸,乳名狸狸。一般扬有理和钱小红谈到有关狗的 事情,他会说扬狸怎么怎么样,比如说扬狸胃口怎么样,吃了几两猪肝,扬狸大 便如何,是否通畅,喝了几次水,等等。狸狸是他单独叫的,当然钱小红也私自 叫狸狸,和扬有理交谈时也是扬狸,这使扬狸的身份严肃起来,严肃得像一个正 在念私塾的学生。 不过话说回来,扬狸不愧是个聪明美丽的狐狸精,叫她扬狸的时候,她很乖 顺,喊她狸狸,立马就狂欢起来,在沙发上蹦来蹦去,撒娇、调皮捣蛋、察言观 色。凭良心讲,这样一个家伙挺可爱,也不难伺候,带她出去溜达时还能沾点自 豪。总会有别的狗凑上来和扬狸玩耍,扬狸总是骄傲地,保持某种尊贵的仪态, 轻易不放下架子。那些和狗一起溜达的人总会说,是你家的狗啊,哦哟,多漂亮。 钱小红只有笑,毫无内容的笑,那些人就觉得钱小红和扬狸一样尊贵。 溜狗是快乐的,但每次溜完狗回来,钱小红就被不安定的因素困扰着,给别 人带狗,必竟不是她一生的职业,她想有一份像样的工作,至少有几个同事玩玩 吧。有时莫名其妙的烦心,一烦心就喝斥扬狸。在这样的情绪下,钱小红的乳房 不可遏止地膨胀,她感觉它们长得更快。陈方圆开的药早吃完了,后来她又去补 开了一点,可这些药反倒像催化剂一样,不是像,它们简直就是催化剂。现在的 乳房变得有点阻碍视野,身体不堪重负,她总想躺着,把身体摆在床上,把乳房 摆在身体上。扬狸没有大乳房,一身轻巧得像兔子,一会儿一泡尿,一泡屎,两 天不洗澡就一股异味。扬狸不在乎那些,始终坚持干作为一条狗该干的事情。知 道把屎尿拉到便池里,那还叫狗吗?就好像一个人,到处拉屎拉尿,还是不是人? 可钱小红就有一回把尿拉在了床上,那一次她忽然间起不来,动不了,乳房压着 她,挣扎着想上厕所,身体一起一落,肌肉一紧一松间,就尿了一床。 第二个月扬有理出差十八天,到欧洲转了一圈。当扬有理兴致勃勃的身体飘 进客厅,扬狸唰地冲上前,往他身上扑。扬有理一边喊狸狸狸狸,一弯腰抱起了 扬狸,正想和它头碰头亲热亲热,扬有理猛然闻到扬狸身上一股异味。噫?好臭! 阿红,怎么没给她洗澡?扬有理的声音很大,把扬狸吓愣了,翻着眼睛沮丧地瞟 着抱着她的男人。扬有理是看着扬狸说的,说完他直拿眼睛找钱小红。钱小红站 在沙发旁边,身体娇小,胸前像结了两个大冬瓜。她扶着沙发,似乎藉此维持身 体的平衡,同时躬着身体,极力掩饰已经不能藏掩的巨大的乳房。钱小红那种天 塌下来都无所谓的自信没有了,脸上充满了乡里人进大城市的迷茫,此际她的眼 里有和扬狸的一样的东西,扬狸臭不是扬狸的错,因为它就是狗,但它身上的臭 味必意惹主人不高兴了,所以扬狸表示歉疚是应该的;钱小红没给扬狸洗澡是钱 小红的失职,因为她是一个人,她领了薪水,她必需对杨狸的体臭负起全部责任 来。狗必竟是狗,且没有过错,所以一下地,扬狸又快活的跳跃起来,而钱小红 依然陷在迷茫的泥泞里。 扬有理是惊愕的,他在惊愕中掀开了钱小红的外衣,钱小红一动不动。扬有 理像医生对着患者的某个器官,没有一丝情欲色彩,怔怔地看了很久,就像揭开 地膜看植物的生长情况,他并没有伸手摸它们。这么大,你还能直立,真是个奇 迹。扬有理下了一个诊断。扬有理修长的身体有点僵直,他不知道怎么转身比较 合适。他一直想对这对乳房下手的,但苦于自己是个文化人,希望在某个时间内 形成一种自然的交融,达到一种自然的状态。文化人要搞一双乳房,理当搞得诗 情画意一点,干得安全一点,安全是指不让这个桃色新闻遍地开花。扬有理原以 为出了这次长差,某种关系会有历史性的转折,他在欧洲的某一个夜晚想到钱小 红的大乳房,还干了一次久违的自慰。扬有理若有所思地放下衣服,好像大乳房 是他铸成的一个大错。扬有理对着大乳房默哀了一阵,扬狸站在两人中间仰着头 纳闷地望了一阵,扬有理以自己不知道的动作默默地移开身体,扬狸继续欢蹦乱 跳,钱小红立在原地,像一根藤,被生长的冬瓜牵扯。 过两天把扬狸送人,不养了。扬有理说。 104 太阳很厚,晒下来像棉被蒙了脑袋,把人裹得窒息,一草一木也沉了,路人 的目光粘重了,钱小红只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大乳房像翅膀一样扇动着,飞行在 城市的上空,鸟瞰身下的一切,空气凉嗖嗖的,风擦过耳边,她像一条苗条的摆 动尾巴的美人鱼,哦,全人类都在仰首瞻望,钱小红咧嘴笑了,一股咸湿的东西 就流到嘴角里,她用手抹了一把,发现自己满头是汗,两条腿还在往前挪,脚步 在砖块与砖块间,像裹足老太太。钱小红停在人行道上的树荫下,用手掌对着自 己呼呼扇了两扇,看一看车站,大约还有五百米的距离。五百米,好遥远啊,哪 怕是五米,钱小红都觉得只有倒过去,用头部到达,而不是用脚了。她实在扛不 动了,扛不动身上这两个大米袋。她不再觉得它们是乳房,它们是乞丐的麻袋, 装着乞丐的乞讨生活与成果,它们不是用来体验快乐,幸福、高潮的敏感乳房, 它们只是不断地扯着她,把她往地下扯,往匍伏的姿态上扯,她顽强的支撑着, 不相信会被自己身上的东西压垮。钱小红已经不在乎很久没人摸它们了,不在乎 它们像脚一样受到了冷落与忽视,不在乎那些从它们身上爬过的男人,只在乎它 们还在长大。 它们为什么要不断地长? 到李思江那里,半个小时的车程,却比从湖南到S 城还要艰难。钱小红停止 飞翔,不得不去挤中巴车。上车的时候,她遇到了麻烦,她的右腿踩上车门,以 为一使力,就可以使左腿跟上,像平时一样,从容地上去占个好座。然而,她重 复了七八次,力量一次比一次微弱,后面的人只看到她的屁股一翘一翘地,左脚 一踮一踮,宽大的衣服里面,臀部一扭一扭,就是上不去。终于有一个好心男人 在背后托了钱小红一把,她才进到车里,一车子眼光一盆水一样泼过来,钱小红 发现已经没有座位了。钱小红喘着粗气抹着汗背靠座椅站着,当车子开动,她摇 晃得厉害,准确地说,是她的乳房摇晃得厉害,它们推波助澜。把钱小红推来搡 去,钱小红撇开两只脚,紧紧地钉在地板上,一只手牢牢地握着铁杆,但她终于 紧持不了,在另一次换档加油的时候,钱小红连人带乳房一起摔到后座一个男人 的身上。这个男人站了起来,很虔诚地把座位让给了钱小红。天气从没这么热过 吧。从没这么热过。钱小红坐下来,乳房放在大腿上,磨擦出温热的汗水,衣服 就慢慢地湿了。 李思江宿舍门外上没锁。钱小红贴着墙壁,费力地敲门,她想李思江立即开 门,给她一大碗水灌下去,她渴死了。但是没人应,再敲,还是没人应。钱小红 就觉得有点蹊跷,她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隐约看见李思江横躺在床,手和脚都 摊开了,伸直了,像死掉了。 李思江李思江,你开门啊开门啊!钱小红拼命擂门,擂窗户,然而李思江纹 丝不动。钱小红脑袋嗡地响开了,就大声喊救命。隔壁几个打工的小伙子赶过来, 打碎了玻璃爬了进去。 钱小红一下子还不敢肯定这个躺着的女孩子是李思江。女孩子的脸跟李思江 相像,但却长着一张瓜子脸,她的嘴唇泛白,面无血色,鲜血在左手腕处不断地 往外渗。她小眼睛有一线缝,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张望着进来的人,看到钱小红时, 眼珠子转了一下。李思江,你何解这蠢!猪日的!钱小红碰到那双熟悉的小眼了, 忍不住边骂边哭。有人用手拍替李思江扎紧了伤口,几个人抬着李思江火速往医 院奔去。钱小红眼泪哗啦哗啦地流淌,她的心碎了,碎了,碎得像一堆猪粪,在 马路上暴晒。思江,李思江,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钱小红努力地摆动 身体,跟上去,就像要跟上一个答案。来自李思江身上的鲜血使她产生了恐惧与 绝望,她的衣服沾在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有点冷。她真想在大街上放 声痛哭,这使钱小红的样子很滑稽,像只企鹅,一只悲痛的企鹅,头小脚小中间 肥,奋力地划动双腿,要去哪里啊,不像是追赶那死人般的李思江,好像是要向 大海游去。 黄昏的时候,李思江在一缕凄美的夕阳中醒来了,她的瓜子脸上染着昏黄的 忧伤。不太洁白的床单上印着鲜红的十字,李思江的左手腕打着白补丁,手指苍 白无力地平放在红十字上。墙壁上有树枝摇晃的影子。李思江想说话,上下嘴唇 粘上了,嚅动了几下才分开。你不要说话,我去给你拿水。钱小红迅速地站起来, 其实她一点也不迅速,她像被钉了勾住了衣服,屁股离开椅子几公分,又重重地 压了下来。钱小红笨拙地转过了身体,缓慢地倒了点水,把李思江扶起来,李思 江抿了一口,沾湿了嘴唇,极力睁大小眼,无比惊愕地看着钱小红胸前的庞然大 物。 思江,何解不报警。 我打了110 ,110 说,你们谈恋爱,我们管不着。 可是不能让四眼仔逍遥法外。 小红,没有吴承军,我也没有能力,搞到这六万块钱的赔偿。让我绝望的, 不是这个。 人在这世上,要么设计别人,要么被人设计,要么策划别人,要么被别人策 划,你进了圈套。 我想杀了他。 你想杀他,怎么割自己的脉,蠢猪!……思江耶,我对不起你,不该喊你来 S 城…… 小红,你这是讲么子话,你看你自己,它们……何解长成这个样子哒…… 不晓得,老子快站不起来了,猪日的!你要回家你回吧,老子回去也冇得意 思。 105 莫送哒,小红。李思江一路都在哭。走到天桥的时候,李思江搁下来S 城时 的大行李包,用手背胡乱地擦了两下,手腕上一条泛白的蜈蚣虫清晰地晃动,瓜 子脸上出现几道不太明显的印痕。 我有空会跟你写信,你莫哭哒!钱小红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但是,李思江把 所有的第一次,全部留在了S 城,她除了哭,还能说什么。 李思江的苹果脸是怎么变成瓜子脸的,谁也说不准,就像没有人知道钱小红 乳房为什么忽然这么巨大。湛蓝的天空中,一架飞机飞过,划出一道烟状的线条, 孤单的感觉,就像这只飞机,在那么空阔的天空里,寂寞得像只大鸟。 猪日的,莫哭,莫哭哒,搞得老子都忍不住了。钱小红强忍着悲伤,拼命地 咬着嘴唇,眼睛却越来越红。 小红,你自己想想办法,我走哒!李思江猛地挎起行李包,迅速而坚决地迈 动双腿,一辆中巴车停下来,张开嘴,把李思江吞进肚子里,往火车站方向开去。 钱小红把乳房搁在栏杆上,一直望到那辆载着李思江的车屁股消失。她吃力 地用双手先把左边的乳房抱下来,再把右边的乳房抱下来,忽然身体失去平衡, 随着右乳房的重量倾斜,钱小红跌倒在地,压在自己的乳房上。她紧握着栏杆试 图站起来,像个被打倒在地的拳击手,一次,二次……乳房就像钉在了水泥地里, 钱小红扯不动它们,反被它们扯着,匐伏在地,脸与地面贴得很近,她听到脚步 声、车轮声……轰隆轰隆地冲击与震撼耳膜,下水道哗啦哗啦声音尖锐地流淌, 吆喝和放荡的浪笑,贴着地面一阵一阵地涌过来。钱小红发现自己被无数双脚围 住了,那些脚有穿皮鞋的、穿凉鞋的、白色的、黑色的、宽的、窄的、大的、小 的、高档的、廉价的…… 钱小红咬着牙,低着头,拖着两袋泥沙一样的乳房,爬出了脚的包围圈,爬 下了天桥,爬进了拥挤的街道。 (完) 2002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