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宁听诗 到西宁找马非是为了赚钱的事儿,与诗没有直接的关系,间接的关系是这个年 头还想继续自己的诗人生涯就得赚钱,否则就养活不了自己的诗。这是让诗人捉襟 见肘的年头啊!“奥斯威辛之后,写诗就是罪过”?我没有那样的经历,我现在的感 受是,在一个近乎疯狂的商业时代里,写诗是非常奢侈的事情。我知道很多和我一 样的人,为了生命里的这么一点点奢侈,与生存打着迂回、曲折而又持久的游击战, 并且常常遭遇内心里屈辱的呼号,自己把自己弄得一头雾水,以至于把这些也都认 作诗、诗的、诗意的生活。其实这也没什么,之所以还能为赚钱的事儿跑到西宁找 一个诗人帮忙,说明我已经认了;那么,马非呢? 马非在出站口等我,已经像个小公务员了啊。 从车站出来,马非领我去吃了西宁特色的羊肠面,然后去他办公室。一路上他 都显得非常兴奋——不单是因为老朋友见面,虽然隔着六年的时光,我们去年10月 在西安有过一次匆匆的相会,但是没有谈诗,所以……不算——刚刚坐定,马非就 拿出了新写的作品给我看。他的诗和他的兴奋,让我隐约地感觉到他的孤独,我得 说,这是一个诗人在西宁的孤独。到了晚上,回到他的家里,当他迫不及待(确实就 是迫不及待!)地翻出小本子一首接一首地为我朗诵的时候,我知道我那隐约的感觉 已经得到了印证。远在《九三年》中,马非曾经写过“高原使我一阵心酸”—— “九三年,在青海/在灰蒙蒙的人群里/左顾右盼/我突然泪流满面”。那时候他刚刚 大学毕业,被分回西宁这座荒凉的现代诗之城,而马非当时的诗还更极端一些,在 大学里尚不被接受,何况西宁!我没有问他这六年是怎么度过的,但我已经感觉到了 他的孤独——被酒和诗内外夹击地烧着的那种。面对老朋友,现在他可以一吐为快 了。在这个冬日的晚上,在我们相对而坐,在我听他念诗的时候,他的身体里,是 否仍然持续着那“一阵心酸”呢? “听听我的诗吧。”马非只说了一句,就自顾自地念了起来。那一刻,我的眼 里突然涌起了泪水,但我没让它流出来,我得忍住自己的感动,专心听诗。马非捧 着那个记诗的小本子,前前后后地翻找,挑出得意的部分,念了大约三十多首。那 是一种令人吃惊的诗意的发现!从最琐屑庸常的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的别一样的诗意。 在西宁,还没有人这样写过,在中国,这样写的人也并不多。这使我突然明白了, 他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要为我念——在身边,他找不到一只愿意聆听这些东西的耳朵, 而这也和他的诗一样让我感到吃惊。我记起杨炼的诗句“高原如猛虎”,但是马非 并没有被吃掉。六年了啊,他的诗胎已经坐实,并且血肉丰满地大起来了。 念完之后,马非要求我谈谈。但我首先说出的却是我的感动。这几年,与诗人 的交往持续依旧,但却早就已经没有这样的朗诵了,甚至,连谈诗的时刻也短暂而 稀少。我知道,生活已经在暗中发生了变化,诗的版图与存在境遇已经被修改,我 们大家已经接受并且渐渐适应,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连我自己也为赚钱的事情 走了一趟西宁,但是很意外地,我首先遭遇了诗意。我觉得感动,同时自觉惭愧。 而这是在1999年1月的西宁,一个暖气不足的晚上,除了感动,我还能说些什么?在 西宁,马非说,“吾是一首诗的作者也是另一首诗的读者”,我想这已经足够,最 起码比我离诗要近一步。 第二天去马非单位办事。同仁路10号,出版社的四楼。马非从那张破旧不堪的 办公桌抽屉里抽出一打已经抄写整齐的诗稿。朗诵。作为诗人的马非,在冬天也让 我感到热。而我也被烘烤得几乎忘了所为何来。马非组织了一个西宁诗人的聚会, 那是第三天晚上,在一个回民馆子里。朗诵和谈诗。马非显得有些激动。他一激动 就有些结巴,全然不顾听众的反应,念几首似嫌不过瘾,要求再念几首,念了大约 近二十首,这个聚会,实际上已经类同于马非的个人朗诵会了。我注意到大家的反 应,非常有节制的谈论中透出对马非的诗的漠然。马非的诗太刺激了,我觉得,一 支非常够劲的马非,插在西宁的腰肌上,是太孤单也太孤独了。但这有什么呢?一首 被一致叫好的诗常常是没什么脾气的那种,在诗学意义上,它是失败的。 关于马非,我以前曾经这样写过:他的地理位置使他先天处于一种劣势,我们 的诗教传统从来都是在所谓文化中心的意义上展开的,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西宁城, 把他的边缘状态形而下了。但是在七十年代出生的一群中,他并没有为前辈诗人殉 葬,而且确实在逼近“一针够劲的马非”。后来者总是更直接地逼近本真,马非不 玩花活儿,拳是直拳,打是真打,像青海的互助酒一样够劲。够劲的诗现在也真是 不多,所以我们必须放下眼镜架子,闻过则喜。 那天的聚会结束之后,马非显得很沉默。回到家里,他说你先睡吧。但我横竖 睡不着,我知道他坐在客厅里独自喝酒,后来又听到翻动纸页的声音,似乎在写什 么。这是我在西宁的最后一夜,我听到的仍然是诗——一个诗人,独坐在自家客厅 里为诗而无眠。但我那时候已经睡着了。早晨醒来,我对马非说,我要写篇文章, 写你,题目已经想好,就叫“在西宁听诗”。马非不置可否。马非当时正在收拾东 西,他要和我一同上路,我回西安,而他则去北京出差,当然,还有黄亭子酒吧春 节前最后一次的诗歌朗诵。我注意到马非塞进包里的那一大堆诗稿,我甚至在想, 也许到了北京,他的朗诵会因为激动而结巴得更厉害。但是对于成熟的马非,已经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他和诗一起上路。 1999.5.30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