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无心清辉下,多情水月间 蒙七闻声一跃而起,大叫道,“老铁?难道不成说是老铁这臭小子来了?” 柠檬般温柔月色中,远处那人慢慢走近,因为背光,面容急切间看不清楚。又 走出数步以后,他的模样才从黑暗中析浮了出来。 但见那人中等身材,十分腰细膀阔,遮摸三十岁不到的样子。头上戴了一顶青 纱抓角儿攒头巾,身着一领土布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足底著了一双 土黄皮油膀夹靴。 再细看去,此人长了一张极普通平常的面孔,就是那种俊也未见得俊,丑也算 不上丑,你看过了以后就看过了,若是后来有好事之人问你那人长得是何等模样, 你会答道,“哦,那个人啊,我可知道!他长了有两只眼睛,一只在左,一只在右, 一张嘴长了在眼睛下面。对了,中间好像还有个鼻子,没错,鼻子上还有两鼻子眼。” 问你那人却碰巧是个死心眼,到了这时居然仍是不愿放弃,追问道,“兄台请再仔 细想想,说不定还能想到些别的什么呢?” 你挠了挠脑袋,冥思苦想片刻,忽然间想起了很重要的一点,“还有?那人, 那个家伙好似是有些落魄!” “落魄?怎么兄台会觉得他落魄?他是不是穿了一身的破旧衣裳?” “那倒不是,他穿得虽然不算怎么讲究,倒也称得上齐齐整整。” “那想来是他身上颇为污秽凌乱了?” “也不是,他身上衣裳挺干净板正的。” “那么此人必是非常土气了。” “倒也不是。” “那他是不是……” “你有完没完啊,我就是觉得他特别落魄,没有什么缘故,可以不可以?” “…….” 但说刚才这些话的人肯定没有看到过这个人笑时的模样,那是一种实在没法子 去准确描绘的情态。人人都会笑,但笑意中却常常找不到什么愉悦欢快之意,大都 不过是咧开了嘴巴,微微眯了眼睛,‘格格’或‘呵呵’两声,那意思是说,‘看 见了吧,本人现下颇是开心,但乐而不淫,好涵养吧?’偶尔也会有人得意忘形的 大笑,但总是不过一两声过后便突然发觉自己有些尴尬,有些傻气,再看看周围人 一张张严肃而略略带了些同情意味的面孔,便自笑不下去了。但这人笑时,只好用 ‘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八字来勉强形容。笑得是那么得意,那么天真,那么开心, 仿佛普天底下所有的大馅饼都刚刚落到了他一个人的头上相似,让你看得忍不住也 想跟他一起乐。 现在这人就正在极得意的笑着,“你们这两个懒骨头,只晓得躺在那里呼呼大 睡,现在才想起了要找人。哼哼,要等到你们去找人,可就连个人渣都剩不下喽。” 蒙七朝那人直直冲将了过去,不由分说,‘乓’的一拳就结结实实的打了在那 人肚子上,恶声道,“死老铁,快说,找到我爹没有?他现在怎样?” 那人双手捂了肚子,弯下腰去,愁眉苦脸的道,“哎哟,让你小子给打死了! 真正是命苦啊!做好人会做到了这等下场,老天实在不公啊!” 蒙七不依不饶,变本加厉,面目凶神恶煞一般,伸手过去欲拎那人的耳朵,道, “死老铁,我倒看你说是不说。” 蒙七本身已经算是江湖上一流好手,出手称得上是极快的了,可那人站了在原 地,双足纹丝不动,只不过肩头一摇一晃间,蒙七的手就落了空,口中兀自偷闲道, “给你那轻飘飘的棉花拳打两下倒没什么打紧,耳朵乃五官重器,于我的尊容大有 关系,却是万万揪不得的。” 一句话才不过说了一半,蒙七已经六度出手。但那人的耳朵灵动之极,就在这 方寸之间堪堪躲了六回,脚下仍然是半步不移,耳朵也还是安然无恙的远离蒙七那 只手。两人功夫的高下,此时已经是看得清清楚楚。但蒙七好像早已吃定了那人般, 停手道,“好,你本事大是不是?咱们等着瞧,看回头有人怎么收拾你。” 说来也怪,那人身负如此绝艺,听了蒙七这么样没头没脑一句话,居然脸色大 变,忙道,“小七,你可千万别这么折腾你六哥! 上一回你不晓得害得我费了多少口舌,陪了多少小心,唾沫星用了一大缸不讲, 连舌头都累得差一点抽筋……” 蒙七睥睨得志,并不正眼去看那人,只把手向斜刺里那么一伸,大咧咧的道, “废话少说,耳朵!” 那人稍一犹豫,似乎在心中衡量利弊得失,终于痛下决心,乖乖的把耳朵凑了 到蒙七手边。蒙七大乐,便要下手。 总算那人的耳朵命不当绝,秦汪冉终于插口喝道,“小七!” 蒙七对秦汪冉却是服气的一塌糊涂,闻言方停了手,心下尤自有些不足,恶狠 狠的道,“就便宜了你这一回,下一回等三哥不在,哼哼……” 秦汪冉走近了那人,问道,“铁枪,你找到蒙帮主了?” 那人肃容道,“是。不过他老人家现下真气损耗过巨,立刻行动对身体大有不 利。于是我就把他老人家留下了在那边休息,自己一个人过来寻你们。” 蒙七打断道,“别一口一个老人家的叫得那么亲,任你马屁拍得‘呱呱’作响, 那也没有什么用处。看我哪天把你这么一脚踢将出去。”说着把脚做势一踢。 秦汪冉接口道,“那么可就太好了。老六,我是说找到蒙帮主他老人家太好了, 你可别误会。”说到这里,秦汪冉也忍不住笑了。原来这个人姓李,大名可不怎么 风雅,唤作‘铁枪’,什么表字之类的决计是没有的,连在江湖上的绰号也普通平 常的紧,也叫‘铁枪’。他出身贫苦人家,形相落拓,为人随便,天性达观,也是 天地门翻天覆地七条龙里面的一条,排行老六。这李铁枪练武的启蒙恩师,货真价 实的乃是个奔跑八方码头,叫卖大力神丸的狗皮膏药师傅,他自己的武功为什么会 这么高明,只怕连他自己都不怎么明白。只是不管什么刀枪剑戟,南拳北腿,擒拿 短打,点穴暗器,他是一学就会,一会即精。别人费了平生心血也练不到家的绝技, 他立竿见影的就能上手,而且往往比授艺那人使得更具神韵。更奇妙的是,若他见 了别人打斗中使用的武功有极精彩处,虽然并不晓得相应的心法拳决,他只要自己 回去花上些时间琢磨琢磨,大半就能照样的使了出来,而且形神兼备。后来他这个 名声慢慢传了出去,就有人请他作调停打斗的和事佬的。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双方 既然是生死比武,压箱底的那几下子独门绝活,自然便难以藏私。但独门绝活若是 落了到李铁枪的眼里,只怕从今以后,就不再是独门绝活了。运气要再差些的,这 李铁枪把偷学来的功夫再修改完善些,什么‘张家夺命拐’‘赵家留魂刀’的,以 后还不得要改个称呼?生死事小,弄丢了祖上传下来的独家密技,以后如何有面目 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为长远计,眼前的这场架,还是不打的更好些。单论武功, 李铁枪跟秦汪冉是翻天覆地七条龙中的翘楚。在江湖上,李铁枪也跟秦汪冉齐名─ ─‘北铁枪,南血龙,大道如天任纵横’,讲的是中原声名最盛的三大高手──里 面含了有一把刀,两杆枪。 南地那柄刀说的正是秦汪冉,另外与他齐名的北地上还有两杆铁枪,这李铁枪 便是其中的一条。而且他还更是这三人中年纪顶轻的一个,却不晓得他什么时候也 入了天地门。至于说他对蒙七为何‘怕’得这般厉害,简直是有些逆来顺受,忍气 吞声的味道──一则他二人是生死兄弟,感情极好,又是七条龙里面最小的两人, 臭味相投,平日儿戏惯了的。另外呢,这里面确定还有个缘故,其实也简单得很, 读者先不要心急,耐心些看下去就晓得了。 秦汪冉接着问道,“老六,你还寻到了其他的什么人没有?” 李铁枪道,“丐帮的传功长老,咱们门中的了凡──我第一个遇着的便是他。 万马堂的许大马棒,和他手下辽东落阵风里面的一个什么叫作刘老三的。一个叫赵 得胜的水手,小伙子不会武功,人倒是挺不错的,一上了岸就想帮我救人。对了, 还有一个叫洪郴的,他说他是少林的人。” 蒙七‘呸’了一声,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铁,下回你要是再见 了这个叫洪郴的小子,替我把他细细的割了,腌作咸肉后再加风干,我记你大功一 件。” 秦汪冉却有些难过,心想,“吴长老断了双腿,看来到底是没能熬得过这一劫。 其他下落不明的人里,还不晓得有几个已经不在了。人命说起来,有时真也是轻贱 的很啊。”想到这里,心头不禁又有些惘然。 沉默了一小会,秦汪冉接着问道,“老六,你怎么会也到了这里?” 李铁枪道,“我本来原是要去镇江,路过这里罢了。昨个傍晚时分,我到得普 陀,街上人人谈论,说是要来海啸。这是我平生第一遭遇上海啸这档子事。人人都 说海啸凶得紧,到底怎么个凶法,我倒从来没有见到过。三哥,我的臭脾气你是早 晓得的,但凡我没有见过的,没有经过的,都想要去瞧一瞧,试一试,否则便不心 安。于是我便溜达到海边,想去看一个明白究竟。突然间听到近岸处有人呼救,再 仔细看去,浪里面似乎有人正在挣扎游动,于是赶了过去,从浪底将那人拖了出来, 居然还认识!正是咱们门中的了凡。 他明白清醒过来以后,便大致告诉了我你们在海上遇险的经过。我就顺了海滩 上下来回的跑来跑去,看看是不是能找到其他什么人。 运气总算还不太坏,叫我寻到了好几个人,顶幸运的还是到底找到了蒙帮主他 老人家。” 李铁枪嘴里说得轻轻松松,但秦汪冉心中明白,在深夜海啸里找人救人,那是 何等的艰难!弄得不好,自己的一条命怕也会搭了在里面。更何况他救的更并不只 是一人,这场辛苦劳碌,可实不在小。于是道,“铁枪,也真难为你了。蒙帮主他 们在哪里?咱们过去瞧一瞧吧。” 李铁枪道,“那也好,随着我来吧。”他头前带路,领了秦汪冉和蒙七向夜色 深处走去。 月夜下的沙滩,真的是很美的。雪白的沙粒,似乎比白日间更能够看得清清楚 楚。偶尔更会有几粒反射了极柔的光,一晃一晃的像是在冲你眨眼。踩在上面,软 软滑滑的就好像是丝缎织成的一般。人的心,很容易的就会化了在里面。只可惜在 沙滩上匆匆而行的三条莽汉,不单单全然辜负了这多情月色,更踩得脚下沙滩咯咯 吱吱的乱响,算得上是群牛嚼牡丹,大煞风景。 三人不一时便走到了地方,蒙七远远的看到蒙慎行盘腿打坐了在那里,身边平 平摆了秦汪冉的那个包裹。蒙七不由大叫了一声,“爹!”紧接着便自冲了过去, 一直跑到了蒙慎行背后,‘扑腾’一声便猛的跪了下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蒙慎行。 蒙慎行睁开了眼,将右手放了在蒙七手上轻轻抚摸,口中轻轻叹道,“终究还 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语中欢喜欣慰之意,再也隐藏不住。 正好洪郴半躺半坐了在不远处,接口道,“蒙帮主父子双安,实在是大喜之事。 天佑善人,果然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蒙七本想臭骂洪郴两句,但现时心里面实在是高兴的很,犯不上再去生这无名 闲气,便忍了下来,不去理睬洪郴,只是问道,“爹,你,你是怎么脱险的?” 蒙慎行微笑道,“还能怎么样,随波逐流,糊里糊涂就给卷上了岸呗。你莫不 成以为你爹还真的是龙王?就算是龙王,那也是陆地龙王,到了海里,那可就不行 喽。还总算是你秦三哥的八万两银子,我是拼了老命抓在手上,没有孝敬了海里面 的那一位龙王。” 这时秦汪冉和李铁枪都已经走近,看到蒙慎行父子情状,不由得相视一笑,心 中也平添了些许温馨之意。 浪花儿小心翼翼的偷偷走上了沙滩,左右看去,瞅见并没有人注意,便大了胆 子再向前行,直爬了到蒙七的膝上,蒙慎行的腿上,但仍是没有人理它,自己觉得 有些无趣,只好灰溜溜的又回了到海里。天地海浑然一体,恬静得如悠然的南山。 大浪之后,方有大静,人生固然如此,天地宇宙,何尝不也是一样呢?秦汪冉和李 铁枪也都坐了到蒙慎行父子身边,一时间谁也不想先开口说话,各自心中体味,生 怕打破了这分难得的安静平和。 许久,蒙七才开口问道,“爹,你帮中其他几位长老,可也都已经脱了险?” 只一句话就把蒙慎行从云端又拉回了地面,叹道,“这,我也不清楚。传功长 老是和我一起被铁枪救起来的,其他几人的下落则至今不明,但想来是凶多吉少。 尤其是吴长老,他被情丝断了双腿,逃生的机会实在是渺茫的很。” 蒙七随口骂道,“这该死的情丝。”突然间省起一事,回头问秦汪冉道,“三 哥,你从那姓柳的手中夺了的物事,莫非就是那活见鬼的情丝?现在可还在你的身 上?” 秦汪冉伸手到了怀中一摸,道,“还好,居然还没丢了在海里。” 接着从怀中掏了一小团乱麻般略带灰色的半透明物事出来,看上去绝不起眼, 扔在路边,只怕少有人会正眼去看它一眼。 蒙七伸手接过,入手只觉得一沉,怕不有四五斤的分量,不由嚷道,“这鬼东 西似乎比金子还沉得多!” 秦汪冉道,“这情丝当然是有些蹊跷的地方,否则它也不会被多少人当作是古 往今来兵刃里面的无双绝品,再没有什么别的兵刃能跟它相提并论的。” 蒙七睁大了双眼问道,“连你的血龙宝刃也不行?要不,老铁的那一杆破玄铁 寒玉转魂枪?” 秦汪冉摇头微笑道,“相差何止道里,简直没有办法比。铁枪和我的兵刃虽然 比较锋利坚固些,到底不过是凡兵,这情丝却差不多要算是神仙使的东西了。天下 间,以我所知,只有另两样兵刃可以与它差堪媲美。但真要认真计较起来,恐怕还 是要比这情丝差了几分。” 蒙七低头仔细端详手中这一把乱七八糟的物事,除了重的匪夷所思外,再看不 出有什么其他异样的地方,摇头道,“我不信。三哥,你不会是又在骗我玩吧?” 李铁枪在一旁插口道,“小七,这一次秦三哥讲的倒确是实情。 我也听人说过,数百年来,这情丝一直被看作了是江湖上兵刃之王。” 蒙七撅嘴摇头道,“去去去,我又没有问你,多什么嘴,就你知道的多是不是? 什么兵刃之王?我才不信呢。三哥还不是三下五除二的就夺了过来?” 秦汪冉接道,“这是因为那姓柳的本事太不济。这情丝既然被江湖上视作了是 兵刃之王,该有多少神奇的功用!而想要使好这情丝,又谈何容易!传说中,若想 以情丝为兵刃,未及伤人,先已伤己,未等伤身,先自伤心,千头万绪,百转千结, 柔若无质,利如锋刃,跟一般的兵刃简直毫无共通之处,极难把握。但一旦能够真 正练就,威力真的是强大到无可言喻。昨天若是换了真正的高手使这情丝,你三哥 三下五除二的就叫人家收拾了也未可知。” 蒙七这时才有些相信了秦汪冉不是在拿自己逗开心,接着问道,“这么说来, 这鬼情丝当真是有些来历门道的。三哥,你肯定晓得,现在左右无事,能不能讲些 个给我听?” 说到这里,不得不略略回溯些题外的陈年往事。说起来这根细丝的来历着实不 小。而要说情丝,就不能不先讲些明教的故事。当年唐朝明教始创之时,原是传自 波斯,教义也无非是些什么行善去恶,众生平等,均贫富,济弱小之类,并籍此得 成大道正果,这些跟其他宗教也没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只不过佛教拜的是世尊西 天如来佛祖,道家拜的是太上老君,白衣长发会拜的是冰雪神君,这明教拜的却是 明尊,明教的庙则唤作是大云光明寺。明教的那个‘明’字,便是来源于此了。明 尊又叫做火神,所以西方也有人叫明教作拜火教的。这明尊当然也创天造地,神通 广大,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有其相应的一整套体系,因为离题太远,咱们这里就 不多讲了。 跟佛教相似,明教一开始在中原影响甚小,但架不住咱们中央大国的人民有个 极大的好处:不管你是哪路的神仙,一概照单全收。早上拜佛,中午拜道,晚上拜 财神菩萨的大有人在。更有甚者,将几个神仙,一起打碎,添些儒墨之道,掺点玄 易之说,‘汉化’一下,再抓几个大官名将,良臣节士作壮丁,你中有我,我中有 你,随随便便的就能造将一个新神仙出来,往往比较原来的那些个神仙们越发地更 能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君若不信,西游记千古不朽,可为明证;关帝庙香火不断, 便是力佐。 于是乎岁月里明教教主之位一代传了一代,明教也一日日发展壮大了起来。这 明教有许多古里古怪的规矩,什么裸葬食菜,不茹荤酒的,外人眼里,迹近魔道一 派,于是渐渐的就得了个魔教的称呼。朝廷官府,地方帮派,名门正派,佛寺道观, 看着明教势力一日盛过一日,心里面当然不会特别舒服。除魔卫道,正邪之战,早 在唐代开元之治时间便即开始了。其实想起来一山不容二虎,各路神仙当然也容不 得其他神仙抢他的香火,你骂我是魔教,我骂你是邪神,那也是自然的很的事。至 于嘴上讲的是诚信善良,忍让友善,桌底下甚或是在光天化日下刀光剑影,血肉横 飞,那也是寻常事耳,不足为奇,各国均有类似情形,咱们也不去提它。 单讲因为明教特立独行,没有什么盟友,每次正邪大战,总是缺人帮衬,处了 在吕布战三英的局面。双拳不抵四手,好汉难敌人多,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明教 里虽然聪明才智之士辈出,在累次决战中却鲜有不败的。全仗着除魔卫道的联盟在 每次将大获全胜之际,内部总是要分崩离析,大闹家务,明教才屡经大劫,艰难幸 存了下来。为求生存,明教便慢慢的转入了地下,行事越发诡秘难测,这‘邪门歪 道,鬼鬼祟祟’的帽子,也就越发戴得稳了。 秦汪冉先略略提了几句明教的来历,接着道,“明教艰难挣扎求存,不知不觉 教主之位已经传了七任。第七任的教主,名叫李天宇,本身倒也算不上什么特别了 不得的人物,但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根无色透明的丝线,长十七丈,其韧胜钢, 其利胜刀,却是件难得的宝物。这丝线虽然是一根几不能见的毫微细丝,却重达五 斤七两。听说这根丝线还有其他一些很是神秘诡异的特性,到底是些什么特性呢, 三哥也并不是特别清楚。当年魔教以这根丝线设计,接连伤了名门正派的几名顶尖 好手,并无一人能够生还。别人只知道一个个极强的高手莫名其妙地或失踪,或被 杀,原因却谁也不知。后来有一个少林高手中计后不甘被斩于他人刀下,自己踊身 跃入了深谷,竟然侥幸活了下来,这丝线的秘密才从此为人所知。” 蒙七听到了这里,不由来了精神,再不容秦汪冉歇口,追问道,“那后来怎么 样呢?” 秦汪冉道,“后来?后来这丝线就得了个很雅致也很阴森的名称:情丝。这是 取它无形无质,无知无觉地缠上人以后却无法可解,至死方休的意思。正是由于这 丝线极为细微,又几近无色透明,如果不事先加意提防,任你再强的好手也会着道。 不过情丝虽然厉害,本身到底是件死物,同什么‘暴雨犁花针’‘追魂夺魄弩’一 样,仅仅是又一件威力超常的机关器械而已。” 蒙七点头道,“是啊。那么情丝后来又怎么会成了江湖上兵刃之王的呢?” 秦汪冉叹道,“这就是使用它的人的事情了。多年以后,也算是魔教苦尽甘来 罢,终于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正是第十一代教主凌天。这个人雄才大略, 内外武功登峰造极,更遇了有最难得的所谓‘心劫’,种种机缘凑合,这才成就了 凌天江湖上少见的伟业。数百年来,江湖上称雄一时的人物固然颇多,但当真是被 公认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只有三人而已,其中便有凌天在内。明教更是在凌天的 领率下才在正邪大战之中第一次战胜了白道联盟,逼得中原九大门派城下签盟,低 头臣服,那亦是明教自建教来头一遭一统江湖。” 李铁枪插嘴问道,“三哥,另外那两个天下无敌的家伙是谁?使的又是何等兵 刃?” 蒙七打断道,“臭老铁,别乱打岔!三哥,这个凌天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跟 情丝又有什么关系?” 秦汪冉道,“这凌天生在徐州,在家中排行第二,其家世代商贾,经营丝绸盐 卤,富甲一方。但凌天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此人还有个驰名的好处,向 来为人极是仗义疏财,端的是挥金似土!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英雄好汉。但有人来 投奔他的,若高若低,若贵若贱,无有不纳,无有不容,更兼终日追陪,并无厌倦, 若要起身,则尽力资助──为此他也没少上了别人的恶当,但他吃亏吃在自己肚子 里面,面子上则从无抱怨责难之辞,以后该怎么样招呼朋友还是怎么样招呼朋友, 这分气量实是难得的很。但听说有人负他的,他却从无一丝一毫欠人处,也正是以 此得人死力。他武功出身非常繁杂,据说少年时前前后后拜过九个师傅,反正家里 有的是钱,远近闻名的枪棒教师尽管礼聘而来便是。但既然是收钱的师傅,光棍, 骗子就居多,其实中间并没有一个武功真正极高的。 他武功的高明,人人都说是从娘胎里面就带了下来的──铁枪,你倒有几分象 他在这点上。只不过你是只要一见了别人使的功夫就能领悟出其中的妙处,他却是 能从最平凡不过的武功招式里面硬生生找出神奇处来。比方说,但凡是练武之人, 只怕没有不会使‘黑虎偷心’那一招的,但只有这凌天能在顶顶恰当妥帖的时候, 找到多少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法子来使那招‘黑虎偷心’,使出来后功效却更强似别 家的不传密技。年方十七,就得了个名头叫小孟尝。” 李铁枪挑指赞道,“好一条汉子,只可惜我生得晚了,不能够同他好好的喝一 碗酒!” 蒙七也道,“果然是条好汉,只是他明明出身富户,怎么偏又会同明教,情丝 挂上关系?” 秦汪冉续道,“这就是人的命了。凌天少年时,无意间救助了明教的一位辈分 地位极尊的长老。那长老一来为报答起见,二来又发现凌天是个难得的人才,于是 除了点拨了他些功夫外,更把他力荐入了明教,并且一入门便保了他一个坛主之位, 分管苏州地方──常人要花二十年才能坐上的位置,他却不到二十岁就坐上了。他 交际广,朋友多,更家传了有经营之道,晓得如何结交官府,巴结权贵,笼络豪强, 未及两年,就把原本平平常常的一个苏州分舵带成了明教力量最强的一个分舵。本 来教内反对他作坛主的人,自此不光是心悦诚服,其中更有多人后来和他结成了肝 胆相照的好朋友。又一次在那位长老的力推之下,凌天年方二十二岁,就坐上了明 教五大护教法王里面青焱法王的宝座。虽然教内比他地位高的人还有几个,到了这 时,却是人人都已晓得,这教主之位,或迟或早,总是要凌天来坐了。” 蒙七催道,“三哥,这个凌天确实是很了不起的。但你讲到现在,和情丝还是 风马牛不相及啊!” 秦汪冉道,“怎么风马牛不相及?情丝乃明教重宝,向来由明教教主亲自保管, 凌天若是坐不上那个位置,只是武林中普普通通一个人,如何能够使得着情丝?” 蒙七道,“是了是了,三哥,你总是有理的,我也不去跟你争──那后来呢?” 李铁枪插口道,“你也就知道欺负我。” 秦汪冉一笑,接着道,“后来这凌天就领袖群雄,征战四方,为明教立下了许 多汗马功劳,终于在三十六岁上做了明教的教主。 也就是因此,他常年来一直漂泊不定,居止无所,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却一直 并未成家立业。又据说这凌天生得俊的很──小七,他的长相,跟你可能倒有些相 似──与你不同的是,他还是个风流倜傥,性好渔色的主。这凌天不但好色,而且 更极其薄情──江湖上豪杰,所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重义而薄情的其 实倒是屡见不鲜的──不管他是什么沉鱼落雁的美人,还是唱作俱佳的名妓,凌天 少有眷恋流连经月的时候。他人既生得极俊,又有财有势,更是天下有数的高手, 再加上谙熟风花雪月,情场之事,虽然有些薄情寡恩,爱他的人仍是不在少数,或 者因此更多了些也未可知。 平生只是流连花丛,折柳无数,当真是,怀中新人颜如玉,云动雨散,掌上老 酒色作珀,日升月落。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明教凌二,打得,交得,玩得。” 李铁枪又插嘴道,“三哥,你明明是在讲情丝的来历,怎么又撇到了这凌天俊 不俊,好色不好色上去──莫非好色薄情还能有助于武功修为不成?这个我却不信 了。” 蒙慎行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倾听,听到李铁枪的问话微笑道,“铁枪,好色固然 是咱们练武之人的大忌。但别忘了你秦三哥现下是在讲情丝的来历,那便和一个 ‘情’字脱不了干系。而这情丝既能够被称为是天下兵刃之王,又怎么能没有几分 邪处?” 此时不光是蒙定北等四人,旁边其他几个人也都已被这情丝的故事吸引打动, 聚拢了过来,侧耳倾听。 秦汪冉接着道,“终日打雁,总难逃被雁啄了眼的那一日。谁都没有想到的是, 凌天在年近四十上,却因为一个机缘,无端端动了真情,从软红十丈里面觅得了一 个红颜知己。那女子乃是扬州二十四桥得月楼上一个卖唱的歌妓,端得是生了一副 倾城倾国的容貌,更还吹了一管好洞箫,知道些琴棋书画,词赋唱和的皮毛,艺名 唤作叫‘小怜’。据说这小怜祖上乃是陕西米脂人氏,以是上长了双所谓的‘猫猫 眼’,朦朦胧胧,迷迷茫茫的似有情,似无情,轻易就能看了人魂魄去。凌天同时, 有个极有名的才子叫作杜牧的,他有一首千古流传的浓艳绝唱,里面有两句道, ‘小怜玉体横陈时,白日秦兵已入关。’后人多误以为他用的是春秋战国时的典, 其实他诗里面写的不是别个,正是这二十四桥得月楼上的小怜,那‘秦兵’二字, 比的却是凌天。至于他另两首‘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 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和‘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流传更广,其中对小怜的倾慕想念之意也更是写得明明白白, 毫无遮掩之意。原来这杜牧一见小怜,虽然他‘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放荡不羁,红粉堆里胡混了几多年,但何尝 见到过这等的清丽绝色,听到过这等的天外箫音?一见时便早已魂飞魄散,再见时 恨不得将来厮守终身,从此心性大变,居然兴了些家室之念。他是个做官的人,尽 有的是钱是闲,于是终日价里坐了在得月楼上喝酒听曲,叫好打赏,只盼得哪一日 得美人垂青,终成入幕之宾。偏生这个小怜虽然身在风尘,却把持得极定,当真是 卖艺不卖身,虽然因此生计清寒了些,也始终并无更改之意。这个杜才子对小怜, 倒也差不多算是一片真情了,他又自恃才情,加上小怜年齿尚幼,以为她总有感春 伤情时候,所以也并不以官势去压她。但人前背后,总不免为此有些牢骚言语,一 次酒醉后自吟道,‘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便是在埋怨小怜矜持了。其实小怜无辜, 实实在在就是‘无情就是总无情’,哪里有什么‘似不似’‘还惜别’的?倒是杜 才子自作多情了。眼看着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小怜不知不觉已经长到了十七岁, 那时节,便是九天仙女下凡,只怕也要输她三分颜色,引得那杜牧心痒难抑,几不 能自持。” 蒙七这时早已把情丝之事忘了个干干净净,大叫问道,“这小怜是不是正是在 这时遇上了那凌天?” 李铁枪却忧心忡忡想到自身之事,“想来这个叫杜牧的定然形貌平平,所以不 能引美人动心。但他好歹是个大才子,至少还懂得些吟诗作画,写写弄弄什么的─ ─可是我,我会什么呢?总不能在胧儿面前撩拳踢腿吧……”越想越是觉得自己的 处境实在是大大的不妙,闷闷不乐。 秦汪冉续道,“凌天此时早已是天下少有敌手,明教在他的带领下也是日益强 盛,在当时江湖上,与白道上名门正派的联盟,白衣长发会和十二燕子连环坞的联 盟势成鼎足,隐隐更有称尊之意。 水陆黑白两道,只要他一句话过去,大都凌然遵命,真可以称得上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天下间但凡人力可以做得到的事,取得到的东西,凌天做不到,取不得 的,只怕不多。但另一方面,他那时武功也已到了极限,自己知道若没有特殊机缘, 难以再有寸进,同另外两大势力的抗争较量也形成了胶着对峙之势,真要想一统江 湖,又谈何容易!这些心事,平日也就只能深埋心底,又能向谁述说?本来英雄最 怕寂寞,高处总嫌风寒,凌天也不例外。于是他独自外出喝酒的次数比较以前,渐 渐的更多了些。一次到扬州分舵巡事,诸事多有不如他意处,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事毕后便一个人去了二十四桥得月楼喝酒。” 众人屏了气息,静待秦汪冉的下文,只有蒙慎行似乎以前知道故事结局,嘴角 微微挂了一抹怪怪的笑,眯了眼养神。 秦汪冉道,“那一晚,传说乃是个残月之晚,雾气蒸朦。凌天斜斜坐了在得月 楼一角,背了光,面前只要了一盘油焖香葱白豆腐,一盘红椒炒湘西玉兰片,再有 两条八两来重的清蒸鲈鱼并排了在一个大青花盘子里,两瓶六两装的竹叶青,静静 的坐在那里听箫喝酒。他此时年近四十,因为内功精湛,虽然饱经风霜,满头青丝 却没有一根斑白的,体态矫健跟少年人相似。而流水岁月,平添了他几分魅力,一 张刀削斧凿般的面孔,在月色中更显丰神如玉。坐在楼上喝酒的官宦女眷,多有低 头偷眼看他,秋波暗送的。他这等事经得多多,只当作是砖石瓦砾,自顾自低了头 在那里饮酒。到了夜色有了七八分浓时,小怜娉娉袅袅的走了出来,浅浅的行了个 礼,便坐下了吹箫。一丝箫音,不知从何处,不知从何时,游丝般浮了出来,若有 若无,似断还连,回肠荡气,沁人肺腑。凌天不由得抬了头望过去,这一望去,眼 光就再难收回了。小怜本来自己坐在那里吹箫,突然间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几乎是 有些作痛,其实面前却空无一物,偷眼向听众里望去,突然看到了一双火一般热, 海一般深的眼睛,小怜的眼眸只一接触间,也是挪不开了。箫音似有所动,针一般 越走越高,在不可能处那么绕了几绕,再复向上,直窜进了云霄了去。然后突的一 宕,如暴雨般打了下来,箫音只是越来越急。凌天与小怜,一个是听曲的,一个是 唱曲的,明明隔了十数人,灯光又暗,两人以前又从未相识,心里这时却都是无端 端觉得,‘他正在瞧着我一个呢!’‘她那曲儿,是吹给我一个人听呢!’凌天虽 然平生承美人恩无数,其中也自有颜色不输于小怜的,更多有比小怜更具风情妩媚 的,但当时不知为何,凌天只觉得小怜的眼波直淹到了自己胸腹间,心跳呼吸,一 时间都好似停了在那里,居然一阵阵紧张不自在了起来!小怜虽然向来不假人以颜 色,但追她的人尽多,什么角色没有见过?连那风流自赏,对自己却极好的杜才子 在内,常常看了心中只觉得讨厌可憎,但远处那男子如此无礼的直直盯了自己的面 容看来,自己心中不但没有些许反感,居然还莫名的有些甜甜的!箫音愈来愈急, 愈来愈高,如泣诉,如幽怨,每个人都觉得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被深深的扎了进去 些什么,但却又说不出到底那是什么。就在这时,箫音在极其细高处打了个花腔, 嘎然无声。 得月楼一时间静的每人只听得到自己胸中‘扑腾扑腾’的心跳声,好一会彩声 才震天价响了起来。凌天心中,隐隐间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又找着了什么东西, 茫然若失。但本来无论两人心中如何想法,这终归不过是一顿晚宴上的插曲罢了, 曲终人便需散,凌天第二日更要去他处巡视,终不可能再有什么后话。但凌天的运 气实在是太好,早一日也好,晚一日也好,一群越界行事,上线开扒的流匪偏偏选 了那一晚洗劫得月楼。那五六个强人大呼小叫,使刀弄棒的就在曲终时冲上了得月 楼。如果他们只是劫财倒也罢了,凌天身份放在那里,最多是以后让手下人去拎这 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的脑袋回来,自己总不便为这等小事体出手。架不住小怜 长得实在是太过漂亮,那五六个强人本来倒未必有什么劫色的意思,一见小怜,也 便就有了。嘴里边无非说着些,‘好一个水灵灵的小美人,还不快跟了大爷上山享 福去也!’,上去便要动手动脚。杜牧当时也是在场,但他一个手无缚鸡的文弱书 生,又并不想为此送了大好性命,除了站在一边噤若寒蝉外,又能够做些什么?凌 天见事不得已,只好出手教训了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那真是比吃豆腐还容易。 怪的是,他平日手下少留活口,这一次,居然只是伤了那几人,连血都没怎么流─ ─大概在他心底深处,也正是在暗自欢喜那几人来的及时凑趣吧。小怜自然感激不 尽,说了些‘多谢壮士,仗义相救’之类的话,凌天就木木的站在那里听,突然间 只觉得心乱如麻。时值深夜,小怜普经惊魂,凌天便理所当然的护送了小怜回家。 凌天一开始心意不定,既不愿乘机浑水摸鱼,将小怜当作了又一个猎艳所得,可平 生又从未曾对人倾心,心中其实极是害怕面前的契机,把小怜送到所在后便径自回 了自己的寓所,准备第二日一早便动身离开扬州,眼不见为净。但回去后他辗转反 侧,思绪万千,爬起来又躺下去,不知有过几回,无论如何就是入睡不得,这在泰 山崩于眼前而不瞬的他,已经是近三十年没有的事了。四更已过时候,实在打熬不 住,凌天施展轻功,悄悄的又回到了小怜的住处,心中反复对自己道,只是再偷看 小怜一眼,便即离去。却不料落入他眼底的,居然是一盏孤灯独照,一人倚窗幽然 而立,小怜竟然也露立中宵,直至此时!两人眼波再度交错之时,更不需要什么言 语,心意已然交流无遗。凌天轻轻跃上小楼,并不说话,径自拥了小怜在怀,接着 便亲了小怜。他的吻轻柔得似乎是正在触着一朵易凋的鲜花,然而同时又充满占有 之意,好象他要捕捉住自己等待一生却时时闪避的东西,使它成为他的。小怜的心 里呢?她只知道这也正是她想往已久的东西,但她却从未想到它竟会这么快的便落 到了自己的手中……这时小怜并不知道凌天乃是明教的教主,凌天也不晓得小怜的 身世过去,但知道又如何,晓得又如何,这一刻既已经是来了,他既然正坐了在我 身边,她既然正偎了在我怀中,那一切就并不重要了。就这么着,两个人无语相依, 竟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朝露慢慢沾湿了衣襟,阳光何时爬入了墙角……” 秦汪冉虽然在讲着件极香艳的掌故,却并没有一个人觉得他说的话有什么淫伤 之处,连许大马棒沧桑的面孔上都似露了些许柔和之意。 秦汪冉微微顿了一顿,微微仰了头,自言自语般续道,“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 凌天终于开口道,‘跟我走罢。’小怜望了凌天眼神深处,欲语却又忘言,只是点 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她孑然一身,除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仆外,再 无什么亲近之人,行李家私也是少得可怜,就这么在那一日随了凌天去了。这一去, 前途是陷阱,是火坑,凌天是王公,是骗子,她全然并不晓得,只是心中知道,如 果自己今日不随了这人去,这一生只怕再也欢喜不得了。那一日过后,二十四桥之 下便只余流水,那沉鱼的容颜却再不出现了,得月楼上便只余明月,那绕梁的箫音 却再不得闻了。凌天从此携了小怜,巡游明教遍布天下的各处分舵,逢人便道, ‘这个便是你们的嫂子了。’至于别人背后琢磨,到底从哪里跑出来了这么一个无 根无底的教主夫人,他却不管了。他巡游天下,以往也不知道已有几回,这一次却 觉得每到的一处所在,都是新的,都是好的。多少繁忙的公务,也似乎都平白多了 些情趣。偶尔偷闲时分,他便负了小怜在月夜下施展绝世轻功飞奔,凌天天下闻名 的‘万里平川’轻功,居然成了小怜的坐骑。小怜便坐了他肩头吹箫,乡人但闻仙 乐传来,不一时便有两个人腾云驾雾般的掠了过去,过后都交相道,‘那定然是天 上神仙眷属,偷偷下凡来了。’凌天平生得意事可谓不知凡几,但哪里有一件能与 这一桩相比?神仙般的日子谁都没有见过,但纵使就有神仙,想来也不会比凌天更 快活多少的了。” 蒙七听到这里,从胸中重重吐出了一口气,道,“这凌天真美得很哪!然后呢?” 秦汪冉低声续道,“就这么着,三年一瞬眼的功夫就过去了,这三年,凌天心 中到底有多少快活,小怜心中究竟有多少柔情,三哥不曾身历,是想象不出了。两 人都以为这天上般的日子是要永远这么下去了。凌天有时会想到,‘我比她大了二 十余岁,再过几十年,我定然是死了在她前。美人怀中,英雄瞑目,那可也是挺美 的一件事啊!只是难为她以后一个人的日子了。咳,那还远得很呢,现在想它作甚。’ 他只想到两人这样终不能永恒,却不知道向来十全十美的事根本就如烈日下的露水! 凌天虽然是一代奇人,但终究也拗不过天意去。也许是天妒红颜,不愿成人之美罢, 一件飞来横祸终于落了在小怜身上。那时小怜已经跟了凌天三年,更在第三年年头 上有了凌天的骨血。七个月流水般过,小怜窈窕如柳般的腰身慢慢的臃肿了起来, 时常笑着要赶凌天出去,道不愿让凌天见到她那时模样。其实在凌天眼中,她却较 以前更美了些,每日间只是百般呵护,唯恐有什么不周全处,但他却忘了一件大事。” 李铁枪着急问道,“什么事?” 秦汪冉道,“他想一统江湖,别人何尝又不想?他不去找别人的麻烦了,怎见 得别人就不来找他的麻烦?他以前率领明教连年扩张征战,结下了多少冤仇,想要 他项上这颗人头的,怎会又在少数?但以前凌天气势逼人,威凌天下,他不去惹别 人,别人就要谢天谢地了,更加上江湖人人都知道,凌天行事向来小心周全,几近 无懈可击,以是上谁也不会嫌自己命太长,去打凌天的主意。现在却发现,凌天原 来也有破绽,而小怜正是凌天致命的练门!原来凌天带小怜出游,最怕的就是别人 在旁边耳多眼杂,为图清静,他从来不带随从护卫──这就好比老虎出洞时却留下 了爪牙。这本是明教内部的一个秘密,但从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白道中人 也辗转知道了这个消息。白道上几个英雄伙同十二燕子连环坞,便依此设下计谋, 准备伺机取凌天的性命。” 蒙七听得眼睛都不瞬一瞬,李铁枪在一旁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这时赵得胜也 凑近了来听,唯恐遗漏了片言只语。 秦汪冉接着道,“在一个清秋之夜,凌天好容易办完了公事,已是夜色正浓, 抬头忽见月冷如水,胸中柔情激荡,一时兴起,便决定带了小怜畅游太湖。两人上 了一只小船,凌天连艄公都赶了去,自己把舵升帆,在一片清辉下,在小怜如倾如 诉的箫声中,小船划破如镜的水面,慢慢滑向了太湖中央。两人微笑相对,浑然忘 我,凌天左手持杯,右手轻抚了小怜隆起的腹部,想象着自己三个月以后初为人父 的滋味,一时间连心都醉了,却不知道十二燕子连环坞的人在附近等待机会已有多 日了。燕子连环坞的人水性最好,容得凌天和小怜的坐船到了湖心,便在这时下手 了。两个水道高手悄悄潜了到船尾,只几凿便在船尾上开了几个大洞。若只是凌天 一个人,他自然不会把这等事放在心上,随手劈下几片木头掷在水里,几个借力起 落便能回到岸上。但怎奈还有个一点武功都不会,更怀胎七个月的小怜在身边!凌 天平生第一次尝到了龙困浅水的滋味,更晓得了悔不当初的惨痛意味,但为时已经 太晚!这时只好拼命了。凌天拚了身上受了轻重六处伤,毙敌十三人,终于把小怜 带到了岸上,但他毕竟不是神仙,这中间到底没有能做到让小怜不落入湖水。深秋 的湖水已经颇寒,对于一个精壮汉子也许并没有什么,但对一个孕妇实在大是难当。 更倒霉的是,凌天和小怜普一上岸,埋伏的二十几个白道高手便开始围攻他二人。 凌天此时已经受伤颇重,凭了他鬼神莫测的绝顶武功,最后硬生生的杀出了一条血 路,护了小怜逃入太湖边上一座小山丘的丛林里藏了起来。他也真是了得,这中间 居然仍能保得小怜身上一无所伤。在山上躲了半夜后,第二日凌天终于设法回到了 明教太湖分舵,但这时小怜已经身着湿衣,在深秋的野外呆了一整夜!她娇滴滴的 体质,怎么当得起这秋时晓前风寒?回去便即病倒了。” 蒙七紧紧张张的问道,“难道,难道?” 秦汪冉叹道,“你猜得不错,小怜就此一病不起。虽然凌天衣不解带,终日相 陪,又请来了多少名医为小怜诊治,但俗话道,‘药医不死病’。小怜得的是肺病, 已经伤及根本,已经不是靠汤药之属可以补救的了。慢慢的又熬了两个月,终于引 发小产,母子双亡!可怜如此花容无双女,就此香消玉陨了。凌天虽然富可敌国, 也可以令江湖间最桀傲不逊的豪杰俯首,但却没有本事让睡去了的玉人重拾管箫, 月下絮语。一时间他只觉得天地间空荡荡的,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自己去做的了。 凌天抱了小怜,千里迢迢徒步走回到辛火岩明教总舵,紧接着就躲进了自己的住处, 自写了‘毋变而度,毋异而虑,死者复生,生者不愧’十六个血字在自己的房间照 壁上,杜门不出,也不许他人进入,有相殉之意,这等时候,谁又敢劝他?谁又能 劝他?凡十一日夜,凌天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这十一个日夜过后,凌天满头乌发 已然全变作冰雪颜色,人也因为饥饿焦渴瘦到形消骨立。在第十二日凌晨午夜相交 时分,凌天忽然间触动灵机,一时间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又似是大彻大悟了一 般,取了情丝在月下悲歌起舞。据说当时,云为之裂,风为之咽,星光为之失色, 月色为之改容,一套惊天地,泣鬼神的古今无双,举世无对的功夫的雏形,就在那 晚被创了出来。凌天后来依了那夜晚的神意,费了十年,慢慢创出了一套以这无形 之物为兵刃的功夫。他本来就已是天下几个有数的高手之一了,情丝练就后,当真 是手下再无三合之将。这以后凌天运筹帷幄,远交近攻,又费了七年,终于完成了 一统江湖的伟业。凌天手下,为此不晓得留下了多少白道豪杰的大好头颅。论杀得 人多,古往今来,怕再没有一个武林中人可以与他相比的。后来他更率众血洗了十 二燕子连环坞和与太湖那件事有关的白道帮派,几乎是鸡犬不留,手段之血腥残忍, 直是令人发指。十二燕子连环坞数百年来与明教间深刻入骨,无可化解的仇怨,便 是从那时结下的。又再过了三年,眼看着明教霸主之位已经稳定,凌天就在一个月 明之夜飘然逝去,再无人知晓他的下落。许多人以为凌天已然成仙而去,又许多人 以为凌天乃是殉小怜而亡,到底事实如何,也只好又成了一个千古不解的谜了。情 丝也是自那时起开始被认作了是江湖上兵刃之王的。” 蒙七听得如醉如痴,怔了好一会才忽然道,“若凌天不当这劳什子的明教教主, 不去争霸天下,多半就不会有这样的惨事。” 秦汪冉道,“小七,你说的固然有些道理,但凌天若不是做了明教教主,又为 了争霸天下而四处奔波,可能压根儿一开始就见不到小怜。这中间种种事纷乱盘结, 其中的因果是非,又怎么能够分得清楚明白?”蒙七听了,又复默然。 蒙慎行突然问道,“秦贤侄,凌天的这段故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细致?” 秦汪冉怅然道,“那是一个人讲给我听的,而她,而她又是从另一个人那里听 来的……”他这句话没头没脑,从中嘎然而断,脸上又露了些痛苦之色,显然触了 他心头极深的痛处,蒙慎行立刻省得,便不再开口。 沉寂片刻,蒙七才又问道,“三哥,凌天自创的那套功夫是什么?你会不会使?” 秦汪冉摇头道,“三哥可不会。凌天创出了的那套功夫,有个极罗嗦的名目。 唤作,‘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听说这一十五个字,分别代表 了练这套功夫中先先后后总共一十五个阶段层次。我又听说这套功夫虽然威力无穷, 但实在太过难以练成,简直是难到没法练成。这是因为其练功的种种要点与人的本 性可以说是处处背道而驰──本来嘛,情之为物,原是天地间第一等不可捉摸把握 的东西,几乎全无事理可循,黑时作白,白时作黑,用心则失于执著,无心则失于 交臂,当着力处偏不得着力,应退避处却无可退避。能凌于情上,而更能以情丝为 兵刃的,必也须是天地间第一等的人物。凌天失踪以后,明教里面便一直再没有人 能够练成全套功夫。” 蒙七不由耸了耸肩,叹道,“再好的功夫,要是没有人能够练得成功,那又有 何用?” 秦汪冉微微摇头道,“我是说没有人能够练成全套功夫。但这套功夫实在是非 同小可,只需练成了十五字诀里面的几字,便已可以同当世第一流的高手决一雌雄 了。正因为如此,在明教里,这套功夫被视作了镇教之宝,只有教主和左右光明使 者方可修习。他们往往本身艺业已自颇高,虽然天资所限,练不成全套功夫,练成 四五个字却并不甚难。以这样的功夫创业或者有所不足,守了凌天留下来的基业不 丢却也很是有余了。” 蒙七撇了嘴道,“照你这么讲,明教就该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了,为何当下明教 也只不过是江湖上普普通通一个门派罢了?虽然也很厉害,离要一统江湖,那可还 有十万八千里。我看,明教现在比起咱们天地门可差远了。” 秦汪冉微喟道,“这就是造化弄人了。明教君临天下数十年,地位已颇稳固, 白道联盟几次试图反击,总是落了个一败涂地的下场,大家都以为这个局面是要永 远这么下去了。偏偏明教第十六代教主左天人又是个不世出的奇才。他天生百向骨, 幼时以药汁打熬筋骨,根基牢极,十六岁时就练成了‘梯云纵’的绝顶轻功,二十 四岁打通了任督二脉,达到了三花聚顶,五圣朝元的内家至境,二十八岁便众望所 归,当上了明教的教主,明教开宗立派近千年,也就他一人而已。年方三十出头, 左天人已然将十五字诀练到了‘心’字,比当年凌天练到这一层更早了十七年,已 经是当世再无抗手。 本来他既然已经是天下无敌了,那最后的‘头’字决练不练它也没有什么干系。 但但凡是这等人物,心中总会抱了有“别人能做得到的事,我定然也能做得到”的 想法。左天人先贤在前,自然不甘后人,于是一心再求精进,只盼练得到凌天言中 所谓的一十五字诀融汇灌通,天地普照光明,人情物欲合而为一的大圆满境界。而 这个左天人果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甘心为了这境界放弃了俗世的种种荣 华富贵,就此不理教务,闭关三年,苦修情丝的‘头’字诀。” 蒙七急切问道,“那么,他练成了没有?” 秦汪冉却并不就答,而是道,“照理讲,以这左天人的武功内力,悟性天资, 加上他精诚所至的坚忍决绝,这最后一关没有过不去的道理。可惜左天人只忘了一 件事,这天下间的的确确有些事情无可理喻,强求不得的,讲得好听些就叫个‘缘’ 字。凭你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若缺了机缘时势,无论如何努力,就是不能成事。 而这‘机缘’二字,说白了,全凭老天爷一时高兴,闭了眼睛赏赐下来,是绝没有 什么道理逻辑在里面的……” 蒙七打断道,“三哥又开始讲大道理了,到底左天人练没练成头’字诀啊?” 秦汪冉道,“好不容易等到了开关之日,明教数千教众,兴高采烈的等侯了在 左天人练功的山洞洞口,准备迎接教主复出。几千双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洞口石门缓 缓的打了开来,左天人慢慢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蒙七催道,“三哥别卖关子,快说,后来怎样?” 秦汪冉叹道,“后来,那几千双眼睛就目瞪口呆的看着左天人高举了双手过顶, 仰面向天,野兽般狂呼道,‘你把我骗得好苦!’连呼三声之后,左天人的躯体慢 慢的自下而上段段分崩碎裂,倒毙当场,死状极是骇人!以后别人检查他的‘遗体’, 竟然找不到一块寸许大的残片,没奈何,只好以他的衣冠下葬。左天人是突然暴死, 对教务没有来得及留下片言只语,由谁来接替教主之位,便成了一个难题。教中左 右光明使者,五大护教法王各挟绝技,手下又自有嫡系亲信,彼此之间互不服气。 为了教主之位的归属,渐渐的起了争执,由君子动口终至小人动手,以至于最后反 目成仇,大打出手,不可开交。萧墙一旦祸起,祸亡就可期无日了。明教因此分裂 了为三个支系,从此逐渐又由盛转衰,几次大战以后,再一次回复了秘密帮会的身 份。” 蒙七听到这里,也自叹息道,“可惜可惜。”也不知他是在可惜左天人命运可 嗟,功亏一篑呢,还是在叹息明教的兄弟之争,自毁长城。 无语片刻,蒙七又问道,“那么,近些年来,明教有没有再出过使情丝的高手 呢?” 秦汪冉略略想了一想,道,“明教时盛时衰,时合时分,不觉已然到了咱们宋 朝。四十年前,明教里面出了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乃是四大寇里面的赫赫有名的 清溪方腊。” 李铁枪拍腿大叫道,“方腊!方腊我是晓得的,四大寇里面,若单论势力,他 坐头把交椅,连宋公明都比他不过。三哥,你别生气……” 秦汪冉点头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有什么可生气的。那方腊雄才大略,励 精图治,整顿明教,招引贤才──昨晚咱们见到的言先生,便是当年他手下的一员 大将。短短数年间,方腊已经重新树立了明教天下第一帮派的地位,他自己更把情 丝练到了‘番’字诀,这在近百年来也就只有他一人而已。但方腊的雄心还远不止 于此,他假托唐袁天罡、李淳风的推背图,编成四语道:‘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 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十千是隐寓万字,加一点便成方字,冬尽为腊, 称尊二字,无非是南面为君的意思。 当时苏、杭设置应奉局,花石纲危害民间,朱勔无法无天,鱼肉百姓,无人不 深受其害,老百姓恨不得食朱勔的肉,寝朱勔的皮,只不过苦于身单势微,实在是 没有什么办法罢了。这童谣图谶稍一鼓动,便有数千人削木揭竿相应。不过一年间, 方腊聚众近二十万,陷杭州,婺州,衢州,处州,崇德县,宁国,旌德,两浙地方 已全在方腊的指掌之上。后来朝廷飞饬陕西六路精?兵,同时南征。边将辛兴忠、 杨惟忠统熙河兵,刘镇统泾原兵,杨可世、赵明统环庆兵,黄迪统鄜延兵,马公直 统秦凤兵,冀景统河东兵,六路兵马,共归都统制刘延庆节制,夹攻方腊。想不到 方腊不光在武学上天赋过人,更还是个天生的用兵奇才,他率领了一批匆匆聚合的 乌合之众,奇计叠出,和官军居然打成了个相持不下的局面。朝廷几度用兵,除了 损兵折将以外,再无其他收获。” 蒙七奇道,“若是如此,这个方腊应该名声极盛才是。怎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 说过他?” 李铁枪插嘴道,“咳,要不怎么说你傻呢,肯定是后来方腊被朝廷剿灭了呗。” 蒙七白了李铁枪一眼,道,“你是聪明,聪明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三哥, 接着说,到底怎么回事?” 秦汪冉道,“你六哥其实说得不错,方腊后来果然是被朝廷剿灭了的。” 蒙七道,“三哥,这你可就有些自相矛盾了,前面你讲的这个方腊是如何如何 的英雄了得,怎么一下子就给朝廷剿灭了。” 秦汪冉道,“这是因为朝廷用了个卞庄刺虎的法子。四大寇里面,开封王庆, 河北田虎,寻常人也,不值一提。但另外有一人非同小可,江湖人称及时雨,此人 姓宋名江字公明,平生单以义气结交英雄,手下有一百零八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先 父秦明,也是其中一人。这一百零八人据说上应星宿,聚啸梁山,忠义堂下大结义, 断金亭上分金银,横行河朔,转掠十郡,声威一时无比。但这宋公明别的好处尽多, 单只一点不变通,原来他是郓城县做押司出身的,虽然因为种种因缘作了强盗头子, 威风八面,却莫名其妙的一心想等招安,走‘忠孝清白’的正途。后来知亳州侯蒙 因机上言:‘宋江横行齐、魏,才必过人,现在清溪盗起,不若赦他前非,令南讨 方腊,将功赎罪。’再后来这办法果然成功,梁山泊全体好汉受了招安,接着便被 派遣了去征讨方腊,这一战,不知流尽了多少英雄血,砍落了多少好汉头。两下里 都有的是豪杰好汉,战局一时相持不下。后来先父依了吴军师计,同另外两个兄弟 一起,设法结识了言先生,赚入帮源洞,里应外合,方才打破了方腊的守局。但方 腊果然了得,虽然身陷重围,仍然是伤了梁山好汉数人,象是赫赫有名的九纹龙史 进,双枪将董平,青面兽杨志都是死在了他手中情丝之下。那以后的事更是凄凉, 鸟尽弓藏,宋公明与恩师卢俊义先后都是死在了奸臣的毒计之下,梁山好汉,就此 零落。说起来先父这件事做得颇有些不怎么光明磊落的地方,他老人家之后便始终 不能释然于心,终日只是以烈酒来浇灌胸中块垒,在那以后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 蒙七和李铁枪听得都是为之扼腕太息。好一会后李铁枪才又问道,“情丝要真 的象你说的这等厉害,那姓柳的本事如此不济,情丝怎么就到了他手里面了呢?这 不是一朵鲜花插了在牛粪上吗?” 秦汪冉道,“这个倒也算不得稀奇,宝物蒙尘,英雄落难之类的事,从来就不 在少。何况那姓柳的能得了这情丝,跟他先人也很有些干系。” 蒙七道,“瞧那姓柳的藏头缩尾,鬼鬼祟祟的模样,他的先人也强不到哪里去!” 蒙慎行在旁随口接道,“北儿,你因为年轻,不知道当年‘留情斩’柳云烟的 威风也是应当的。但柳云烟当时号称长江以南武功第一,仗了手中的百转情丝,从 来没有遇上过对手……后来……后来……” 蒙七听到这里,突然间脸色大变,追问道,“后来怎样?是不是……这个姓柳 的,难道就是那天打雷劈的‘留情斩’的孽种?爹,你一直就是不肯告诉我当时的 实情,现在我已经不小了,总可以讲了吧?” 蒙慎行自知失语,沉默了下来,不再开口。 蒙七知道再问蒙慎行也是枉然,转而面向秦汪冉,满脸都是渴询之意,问道, “三哥,你对我一向最好。那柳云烟的事你也定然知晓,就告诉了我吧。” 秦汪冉心中也是纳闷,怎么蒙七对‘柳云烟’这个名字反应会如此激烈。于是 秦汪冉一时间不敢胡乱讲话,征询意见的眼光看向了蒙慎行,却见蒙慎行背对了众 人,低了头坐在那里出神,不知他是何意。秦汪冉心下踌躇,不知该讲还是不该讲。 许大马棒坐在一旁,这时忽然开口道,“这个“留情斩”柳云烟在江南有名的 很,我虽然一向在东北,倒也是听说过他一些事迹。他乃是大光明火焰教的开山教 主,据说本来呢,他是出身于明教的,而且曾经司职过教中的光明左使,在明教中 地位颇尊。此人早年就以善机权,多计谋闻名。后来在宋公明及朝廷兵马并力攻打 明教时,他见机较早,为求自保,在帮源洞陷落前三个月就逃了出去,从而躲过了 那一场大劫。后来也不知怎么,情丝也辗转落入了他的手中。柳云烟本来武功就极 高,得了情丝后,不久就练成了十五字诀中的八字诀。短短数年间,柳云烟就仗了 手中百转情丝,打下了大光明火焰教的基业和‘江南武功第一’的名号,其绰号中 的‘留情’二字便源自情丝。大光明火焰教的势力在江南一日盛过一日,后来在地 盘扩张中与当时也是新兴的天地门以及丐帮发生了冲突,最后导致了天地门中的第 一把好手,“风雨不须归”黄工直同柳云烟在缥缈山,大幻崖上的一场比武。” 蒙七听到这里,神色激动,问道,“这场比武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 过。 有些人视此作‘有容乃大’。到了太平天国,洪先生自称乃是耶稣的弟弟,居 然也信者颇众。至于出现某某天师,某某异人,某某教主,某某活佛,那就更不在 话下了。神仙轮流做,明天可能便轮到了你家。至于今日有些学问家考证得出计算 机,二进制都是始于咱们老祖宗的阴阳大道,琢磨琢磨,也不过是一个道理罢了。 其实,什么叫怪,什么又叫不怪?茹毛饮血,幕天席地的禽兽看着人在那里煎 炸烹煮,四季衣裳翻新的,定然也觉得不可思议,怪哉怪哉。 这句话的大前提是,在相当或相近实力条件下。到了鸦片战争时,炮舰枪子已 经上了场,你却抡了大刀冲锋陷阵,就人再多,再勇敢,那也是必败无疑的。 不过宋军的腐朽无能,由此也可见一斑。连区区土匪都平定不了的军队,还谈 什么抵御外辱?打不过,怎么办?‘以寇制寇,以夷制夷’是咱们祖宗传下来的老 办法。宋老三受了招安,前讨方腊,一百零八条好汉,多有陨身此役的。方腊固然 被剿灭,梁山好汉也是就此零落,实在令人扼腕太息不已。种种情事,《水浒》传 中已然详叙。正史里面说,梁山不过是小股盗匪,没有甚么大势力,大经营。咱们 不是历史学家,不管他那一套,还是看《水浒》传过瘾些。再说了,就算是正史, 难道就定能信得?不见得啊不见得! 此处与《水浒》传不符,但《水浒》传70回以后,看得真正是闷煞人,恐非施 耐庵自家手笔。说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因为急躲飞刀被无名小卒方杰所杀,实在是有 些虎头蛇尾的。于是在这里贸然改了些,施耐庵老先生或是别的哪一位前辈高人雅 量,想来也不会太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