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座温暖的毡帐中,一盏明亮的油灯的灯火微微跳动着。高磐和那个素不相识 的女子,此时便正对坐在油灯下面,相互注视着默默无语。 看着那女子陌生的面孔,高磐心中充满了疑问。他知道那女子刚才在铁龙面前 认自己为她的丈夫,显然便是为了救自己的一条性命,可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却令他大为迷惑。这片刻之间,他已将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地想了十数遍,可还是没 有任何的答案。 他再一次抬起头来,借着面前的灯光,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女子,只见那女子低 垂着双目,盯着桌上跳动的灯光,一张宛如笼上了一层淡淡轻霜的脸庞在灯火下, 又罩上了一圈若有若无的光环,看上去犹如一轮夜雾下散发着冷冷的光辉的月亮。 凝视着如此美丽的脸庞,高磐纵然有过人的定力,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动。 可就在这微微一动之间,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向下一滑,滑到那女子垂着的双手 之上,突然脸色一变,浑身上下都变得紧张了起来!就在这一瞥之间,他已经敏感 地发现了,那女子食指与中指之间,有几道淡红色的细小划痕。这痕迹在常人眼中 可能毫不起眼,但高磐却一眼便分辨出来:那是暗器高手练习梅花针等暗器时留下 的痕迹!如此说来,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是一位暗器高手,这又怎能不使高磐心中 暗暗震惊? 正在高磐震惊之时,那女子忽然轻轻一声叹息,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不 早了,休息吧。”说着缓缓解下了自己身上的那一袭轻纱,露出了两条光滑的胳膊, 左臂上还留着喜宁那一刀留下的深深刀痕,和自那刀痕中淌出的已凝固的鲜血。在 高磐惊讶的目光中,那女子没有丝毫的羞涩之意,轻轻迈步,竟向高磐这边走了过 来。 高磐心中越发吃惊,不知道这女子究竟是什么用意,表面上虽然依然端坐不动, 暗地里却早已暗暗运气,一旦那女子有对他不利的举动,便要一掌挥出。眼看着那 女子走到他的面前,慢慢抬起左臂,向他缓缓伸来,高磐猛然冷哼一声,手掌如电 般伸出,扣向那女子的手腕,掌间已运上了八成功力,要先发制人、将那女子的手 腕在瞬间折断! 但就在此时,高磐手掌伸出,眼前忽然一花,竟闪过一个鲜红的血字!他心中 一惊,连忙转眼再看时,只见那女子的左臂正裸露在他眼前,小臂上被刀口中流下 的鲜血染红之处,竟赫然显现着一个暗红色的“明”字! 看到了那女子臂上的这个字,高磐眼中猛然闪过一道亮光,就在这一瞬间,他 已想起了杨俊在送他前来时向他交代的那几句话:在瓦剌军中,还隐藏着一个咱们 的人,这个人的身份极其秘密,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人的详细情况,只知道他左小臂 上有一个‘明’字暗记,鲜血染过之后便会显露出来! 如此说来,莫非这女子便是朝廷所派来潜伏在瓦剌军中之人?高磐想到此处, 手上劲力猛卸,原本威力无比的一扣,抓在那女子的胳膊上之时,便已变得轻柔无 比。那女子看着高磐的表情,淡淡一笑,反手抓住了高磐的手,拉着他从椅子上站 起来,“扑”地一声吹灭了桌上的灯火,双臂拥着高磐,二人一起轻轻躺在了床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二人刚刚躺倒,高磐便急不可待地将嘴凑到那女子的耳 边,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轻轻道:“你是不是大明朝廷派来的人?” 那个女子静静地听着高磐的问话,轻声答道:“是的。我就是朝廷派来潜伏在 瓦剌军中、要伺机擒回喜宁的那个人。”顿了一顿,轻轻道:“你此来想必也是受 朝廷派遣吧。” 高磐轻声道:“不错,我叫高磐,也是为了擒回喜宁而来。你呢,你叫什么名 字?” 那女子声音细微地道:“江月寒。”忽然轻轻地一笑,道:“我早就认识你, 早在你创立风雪门的时候,我就见过你,那时候就听说你为人如何正直、武功如何 高强、心机又如何机敏缜密,今日一见,果然所传不虚。” 高磐刚刚听到那细不可辨的“江月寒”三字,心中正微微一动,不由得想起刚 才在灯下她那张霜天冷月般的冷艳脸庞,一时间竟不由得怔住了;正在此时,忽然 听到江月寒的后半段话,不由得一愣,道:“怎么,那时候你就见过我,我怎么没 有一点印象?” 江月寒淡淡道:“那时你身为北方第一大门派的门主,每日见过的人数不胜数, 又怎会在意我这么一个弱女子?”轻轻叹了口气,话题一转,轻声道:“不过好在 我还记得你,见你敢于独闯瓦剌大营,知道你必定也身负重任,所以才设法把你救 下来,不然的话……”她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了。 高磐不由得听得一阵双颊发热,心想自己太过低估瓦剌大营的防御,最后失手 被擒时,还要江月寒认己为夫,才救得自己的性命,实在是惭愧之极。江月寒见他 默不作声,知道他心中惭愧,轻轻地笑了笑,道:“好啦。其实我也挺佩服你的武 功与心思。这瓦剌军营防卫森严,我想尽办法混入此处,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你却能在一夜之间闯入其中,这份智勇委实令我十分羡慕呢!” 高磐此时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连忙问道:“你在这里潜伏了一段时间,有 没有发现什么动手的机会?” 江月寒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是能找到动手的机会,我早已设法将喜宁这个 叛徒擒获了,何必要一直装扮成弱不禁风的歌女,整日跟在喜宁身边受他的欺凌? 也许你不知道,铁龙负责防卫的这个大营里,防备之森严大大超过一般瓦剌军营, 我来到此处后,在附近潜伏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依然找不到一丝破绽,若不是喜宁 要抢掠歌女供他享用,我看直到现在,我也未必能混入此处。连进来都如此之困难, 那要将喜宁劫走岂非更是难上加难?” 高磐默然不语,暗自在心中思量一番,觉得江月寒的确所言不虚,身处在这样 一座防卫森严的大营里,便是以他的智勇,一时间也觉得太过困难。思索了片刻, 只有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这样看来,现在咱们只有潜伏在这大营中,等待 机会了。”微微一顿,有些迟疑地道:“但如果我想在这里留下来,就必须还得认 你为妻……” 江月寒淡淡地道:“你认我为妻,铁龙就一定会让你留下来?” 高磐肯定地道:“一定会的。看铁龙是个爱才之人,如果确认我对他没有威胁, 一定会把我留下来为他所用;而你若是作为我的妻子也留在大营里,便如同给他留 下了一个人质,他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之处。”停顿了一下,用犹疑的语气道: “只是不知道你……” 听完了高磐这句话后,江月寒忽然静了下来,静静地倚在高磐的怀里一言不发。 在黑暗中,高磐只感觉她有一缕光滑的头发散乱地挂在了自己的脸上。他伸出手, 想把那缕头发轻轻撩开,却不小心碰到了江月寒的脸庞,同时手上也沾上了她脸庞 上一粒湿冷的水珠。 高磐惊道:“你哭了?”一时间只觉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许久才小 心翼翼地道:“对不起,是我说错了话,我不该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 江月寒在黑暗中幽幽叹息了一声,轻轻道:“算了。都是为了大明的国家社稷。 我已经连歌女都做了,为人之妇又有何不可。”微微一顿,缓缓道:“再者,我也 并没有怪你。” 高磐听得她那“我没有怪你”五字中充满了温柔之意,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震。 江月寒静了片刻,忽然一声轻叹,一颗冰冷的泪珠又缓缓滑落下来,宛如自言自语 般轻轻道:“自从我潜入这瓦剌大营,到今天为止已经过了三十三天。在这三十三 天里,我每一天都活在极度的紧张之中,我一面要作为歌女终日侍奉在喜宁身边, 供他凌辱折磨,另一面又要时刻寻求机会来完成朝廷交给我的任务,为此我没有一 刻感到放松,即便是夜里,我也没有一个夜晚能够睡得踏实。这些我本已经快要承 受不住,好在现在你来了……”说到最后,声音已不由得哽咽了,忽然忍不住低声 轻泣了起来。 高磐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柔声道:“好了。现在有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 担心了。”说着缓缓搂紧了怀里的江月寒,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你要做的是好 好睡上一觉。” 江月寒道:“真的?”声音中已不由得透出了淡淡的倦意。高磐轻抚着她那光 滑的头发,用细微而坚定的声音轻轻道:“真的。” 江月寒轻轻“嗯”了一声,温顺地伏在了高磐的怀里,不过片刻之间,便已经 酣然睡去。听着江月寒那均匀平稳的呼吸,高磐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既是同情于 江月寒这个女孩子的遭遇,同时也是担忧于自己的未来。 与此同时,在毡帐外面凛冽的夜风中,铁龙和神情猥琐的喜宁正静静凝立,侧 耳倾听着帐内的动静。呼啸的夜风尖利地在空中鸣叫着,掩去了大部分的声音,使 得铁龙和喜宁纵然再凝神倾听,也只能听到模糊不清的一言片语;过不多时,连这 模糊的细语也已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阵低低的轻泣。 听着这细微的轻泣,铁龙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忽然挥手示意旁边的喜宁随他 一起走开。走出了数十步远,铁龙才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道:“你看他们象不象 真正的夫妇?” 喜宁原本对整日一身铁甲、头戴铁盔的铁龙颇为畏惧,现在忽然听到铁龙开口 向他询问,一时间不由得受宠若惊,咳嗽一声,道:“依在下来看,这二人虽然很 象一对真的夫妇,但为了万全,还是该杀之为好……” 铁龙冷冷道:“我只问你他们象不象夫妇,没问你他们该不该杀!” 喜宁浑身一凛,脊背上立时沁出了一片冷汗,再不敢随口乱说,只有唯唯诺诺 地道:“象,象。” 铁龙点点头,道:“我看着也象。刚才我虽然没有听到他们在帐内说些什么, 但听那女子后来的一阵哭泣之声,想必是二人在互相倾诉离别之苦,说到伤心之处, 不由得哭出声来。” 喜宁讨好地道:“是,是。”顿了一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铁将军, 你准备……准备如何处置这二人?” 铁龙转头看了喜宁一眼,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淡淡道:“自从你 来到我这里之后,我还一直没有给你配备一名护卫,以保证你的安全。我看今日前 来的这个人武功高强,定能保护你的安全,不如就将他分配给你作贴身侍卫吧。” 喜宁脸色大变,不由得急道:“这……”刚吐出了一个字,铁龙便冷哼一声, 冷冷道:“有什么问题?莫非你要拒绝我的这一番好意?” 喜宁哪里再敢有半句异议,只有连声道:“不敢。不敢。” 铁龙看着脸上布满惊恐与为难之色的喜宁,冷笑道:“你不拒绝,那是最好了!” 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转身大步向夜色中走去,只留下脸色苍白的喜宁,还呆呆地 站在夜风之中。 第二天清晨,当高磐和江月寒刚刚醒来的时候,一名卫士忽然拉开帐门走进来, 向着高磐恭敬地道:“请跟我到元帅帐中去一趟,铁龙元帅要见你。” 高磐和江月寒听得此言,立刻便知道铁龙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留用高磐,不由得 相视一笑,起身略略梳洗一番,向着江月寒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道:“我走了。” 转身跟随着那名卫士走出毡帐,穿过一重重的营帐,径直向铁龙的大帐走去。 元帅大帐坐落在大营的中间,那名卫士引导着高磐,不过片刻便已经来到了大 帐之前。高磐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气,伸手掀开了帐门上挂着的厚厚的毛 毡,一步跨进了帐中。 大帐中笼罩着朦胧的晨光,铁龙依然披着一身铁甲,宛如一尊塑像般站在窗前, 凝视着雾气弥漫的窗外,忽然冷冷道:“你来了。” 高磐点头,淡淡道:“我来了。” 铁龙缓缓转头,用冰冷的目光逼视着面前的高磐,一字字道:“昨天晚上,你 和你的女人休息得可好?” 高磐微微一笑,道:“飘泊天涯之人,有个落脚之处便为万幸了,何必再谈休 息得好不好,多谢关心。” 铁龙目光闪动着,冷冷道:“飘泊天涯之人?这是何意?你明明是大明的子民, 莫非还有家难回、有国难返?” 高磐轻轻叹了口气,苦涩地一笑,忽然道:“你知道我是谁?” 铁龙不知高磐为何在这种时候忽然问这么一句,一怔之下,只有摇头。高磐满 脸沉痛之色,缓缓道:“我的名字叫高磐。也许你以前曾经听说过我。” 铁龙嗯了一声,有些诧异地道:“高磐?可是当年创立风雪门的那个高磐?” 高磐点头道:“正是。我当年一心报效国家,创立了风雪门,打算聚北方豪杰 之力抵御你们瓦剌大军的内侵。可是没想到我的风雪门没有毁在你们瓦剌军队手中, 反而被我誓死维护的大明朝廷一举剿灭了,我的身份也由大明朝的子民变成了‘叛 匪乱党’。你说我现在不是飘泊天涯之人,又是什么?” 铁龙悠悠叹息,道:“我明白。当年风雪门被你们大明朝廷剿灭一事,我也有 所耳闻。”顿了一顿,缓缓道:“你现在虽然飘泊天涯,可你却总不能一生如此飘 泊下去。为何不再为自己找个落脚之地?” 高磐苦笑道:“我对大明朝廷早已心灰意冷,自然也想再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又有哪一地敢于收留的?比如说,我纵然想投靠你们瓦剌,你 们又怎会留我?” 铁龙冷笑一声:“你怎知道我们瓦剌部不会留你?” 高磐苦笑摇头道:“当年我在创立风雪门的时候,一意与你们瓦剌部作对,杀 了你们不少军士与将领,你们自然早已将我恨之入骨了。现在你不杀我,我已经万 分感激,怎敢再指望能够留下来。” 铁龙静静地听着高磐的话,忽然仰天大笑:“若是换了瓦剌部的其他将领,你 这么想完全是正确的;但你若以为我铁龙也如此气量狭窄的话,那就错了!” 他猛然大步向前,走到高磐的面前,一字字斩钉截铁地道:“从今天开始,你 便留在瓦剌军中,而且是作为我特别指派给喜宁的贴身护卫留下来!” 高磐微微一怔,道:“你要我去做喜宁的贴身护卫?”但随即便领会了铁龙的 意思,不由得淡淡一笑,道:“与其说让我去保护喜宁,不如说让我去监视他吧。” 铁龙微笑点头道:“很好。你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总是令我感到非常轻 松。”话锋一转,冷冷道:“我对那个喜宁着实不放心。他是个小人,小人为了自 己的利益,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今天虽然投降了我们,难保以后不再叛逃。 所以我要你盯着他。” 高磐淡淡道:“我也是大明的叛徒,你如此信任我,难道不怕我和他一起叛逃 了?” 铁龙冷冷一笑,道:“与他比起来,我宁可信任你。” 高磐从铁龙的元帅大帐中走出来,神情依然与往常一样平静,可心中却已不由 得充满了喜悦之情。此后的他不仅能够在瓦剌大营中潜伏下来,而且能够接近喜宁 的身边,这对他完成生擒喜宁的任务来说,岂非正是天赐良机? 他穿过重重的营帐,快步向自己的毡帐走去,只想把这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 尽快告诉还在帐中等候的江月寒。 -------- 华山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