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园 舍瑞荫大道是罗尼斯最美最安静的大道之一。除了偶然经过的车马辚辚,这里 就只有清风鸟鸣,虫吟花香。两名刚从某个花园里出来的诗人向织羽迎面走来,看 到她手中的琴,两人都朝她微微颌首,作为同行间的招呼。织羽回礼,她记得这两 张脸,在木琴酒馆里见过。 成排的树木绽开绿芽,淡淡的花香若有似无。织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是 春天的气息——绿树、鲜花、青草,还有浅浅的泥土腥味。 只可惜……织羽朝伯爵府的花园里望去。 鲜嫩欲滴的新草被篱笆隔断,翠绿飘洒的常春藤攀附着冰冷的铁枝栏杆。园丁 修剪着灌木,枝丫横蔓的绿色变成规整的圆锥、半球、立方体。映着日光的剪子让 一切全然失却生气。 最难看的是那个。织羽不屑地瞥了眼灌木丛中心的大鸟笼——它大得在里头栽 了一棵树。 最美的东西通常自由而孤独。谁蓄养过凤凰?谁又能束缚月光?花园,永远都 只是大自然拙劣的仿制品。 “不高兴吗?”一个细弱的声音问。 “当然。”织羽反射性地回答。被自己的声音警醒,她警惕地看向问话传来的 方向。 发问的声音来自一条弯曲的常春藤,一个小小的生灵正坐在上面轻轻荡着秋千。 透明的蝶状双翼扑动空气,近乎透明的冰蓝长发在微风中柔柔飘飞,身体是淡淡的 透明乳白,几乎只能勉强看见轮廓。她轻柔得像阳光透过花瓣投下的浅影。 我居然看到了一只花妖精。织羽仔细地观赏着这美丽的生灵。怎么我以前都不 曾见过? 花妖精调皮地冲她眨眨眼,灿烂地笑开了:“新年快乐!” “赞美春之神。”回答脱口而出。 “哦,你不是暗精灵?” 织羽挑起眉:女性的半精灵不像男性半精灵会有长胡子那么明显的人类特征, 她是如何得知的? 花妖精“嘻嘻”笑了几声:“我曾经和暗精灵打过招呼,他不理我。再说,暗 精灵不信神的啊。” 织羽挑起嘴角:神,所谓的神只在使用魔法和临死时才会被凡人记起吧。她脸 上现出复杂的神情:“我是亚马逊人。” 花妖精笑笑:“不要说那么复杂啊。我还小,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 “喂!你想干什么?!”一声大喝中断了织羽与花妖精间的交谈。 粗俗的家伙。织羽摇动一下耳朵,轻蔑地扫了一眼伫立在面前的壮实园丁。园 丁手里仍抄着那把大剪,自以为是座铁塔似的堵在花园的小径,将恶狠狠的眼光和 阴影投落到织羽脸上。 织羽不睬他,仍看向花妖精的方向。 花妖精笑笑,“他只是吓吓你。” “喂!看什么看!想偷东西啊!” 织羽皱起眉,又舒展开:照顾着那么多植物的园丁,连花妖精都看不见,可怜。 “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由远而近,“夫人和你说过很 多次了,不要那么大声,会把花妖精们都吓跑的。请安静一些。” “嘻,才不会呢。”花妖精飞了起来,“习惯了,他是好人。” “请问,”说话的女子让园丁退开,独自一人面对织羽,“你有什么事吗?” “我找茉黛蜜。”织羽把琴从左手换到右手,“有东西给她。” “茉黛蜜……”女子脸色微微一沉,“你请进来。” 织羽跟着她在小径上穿梭花丛。草叶尖上,灌木的细枝上,花瓣的中间,坐的 卧的飞的,到处都有花妖精在玩耍。当然的,织羽的目光也没有忽略掉那些在树荫 下、廊柱间、围栏旁的武装侍卫。 忽然间,一个妖精都看不见了。织羽抬起头,看到了那个硕大的鸟笼。站在鸟 笼旁的,是身着黑裙的贵妇人。 “夫人。” 贵妇人转过身。侍女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她还带着黑色的面纱。在服丧吗?织羽打量着这位被称为夫人的贵妇,注意到 她手持的羽扇。那是极乐鸟的羽毛。织羽盯住那把扇子,每只极乐鸟只能为这把扇 子贡献两根尾羽,为了这件装腔作势的道具,他们剥夺了多少只鸟的美丽? “你……”伯爵夫人轻握着扇子,“觉得我的花园美吗?” 故意拉长语调的贵族腔。像修罗席恩的那些杂碎一样。织羽紧咬着牙齿。小心 了!不可轻易触怒高位者!族长的训斥自脑海飞掠而过。 “……是的。”至少在这,花妖精们很快乐。 “你以前,从来都没见过那么美的花和那么多的鸟儿吧?”伯爵夫人展开扇子, 轻轻摇动着。 织羽想象得到面纱下得意的笑容。“不,夫人。”她回答。 “哦?”伯爵夫人合上了扇子,“说说看,比我的花园更多的花和鸟,你都养 在哪里呢?” “我的花都种在草原,我的鸟都养在天空。” 艳丽的羽毛扇在伯爵夫人的黑纱手套间开合。几乎轻不可闻的,织羽仍确信自 己捕捉到一句伯爵夫人含在嘴边未说完的话:“德威尔,又是你教出来的吗……” 沉默缓缓地流动。 她就是茉黛蜜?德威尔可从没告诉我说他认识一位伯爵夫人。织羽略带着轻蔑 地想,终究,他也还是个媚俗的家伙,趋炎附势。不过,关于他的事,我知道的其 实又有多少呢? 羽扇无声地张合。 “我见过这把琴。”伯爵夫人忽然改变了话题,“我想它不属于你所有。” “是德威尔的遗物。” “德威尔?德威尔是谁?” 和织羽曾见过的尖叫、哭泣、晕厥以及气极之余对织羽的怨恨都不同,伯爵夫 人的反应使织羽不得不承认感到惊讶。 这句故作纯真无辜的谎言有什么意义呢? 看不到夫人的表情,从平板拉长的语调里也感受不到任何情感,她的身体像雕 像般纹丝不动。织羽找不到一点线索可以猜测她的心情。 “他是个只和茉黛蜜有关的人。”织羽刺出一句。 “真遗憾。我想你要寻找的人在别的什么地方期待着你的到来。”贵妇人背过 了身去观赏鸟儿。 侍女示意织羽跟随她离开。 她在隐瞒什么?为什么?织羽琢磨着这个女人的背影,却看不到答案。 快走到花园门时,一声快乐的欢叫让织羽好奇地回过身。一个花妖精跑过花丛, 不,是个长得像花妖精一样的小女孩跑过花丛——这对她来说不容易,花丛一直高 及她的腰部。真正的花妖精们笑着纷纷避让。 “带小姐回房!”织羽仍听得到伯爵夫人对追在女孩后面保姆的轻喝,“她把 花都踩坏了!” “她是茉黛蜜的女儿。” 织羽锐利的目光刺向低声发话的侍女,而对方却垂下了眼帘。 “走吧!离开罗尼斯,越快越好!” 把织羽关在花园门外,侍女迅速离开了。 不过只是交付德威尔的遗物,为什么觉得像是逃亡的开始? 织羽疑惑地逗留了一会,在树荫下的侍卫朝她走来之前,抽身离去。 “苏西。”伯爵夫人打开了鸟笼门,背对着侍女下令。 “在,夫人。”刚送走织羽的侍女轻声回应。 “那把五弦琴你看得很清楚吧。”伯爵夫人脱下手套,抓起一点鸟食拢在手心。 “是的,夫人。” “那是费尔萨斯侯爵送给我的珍贵礼物。通知安菲利斯公爵,并立即报警,抓 住那个女贼。” 侍女抬眼惊讶地看着夫人,“……那是德威尔……” “你没有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吗?”伯爵夫人张开手掌,一只红嘴雀落下来, 轻啄着食物。 “遵命,夫人。”侍女又一次匆匆离开。 “德威尔……”伯爵夫人盯着手心里的红嘴雀,“是你说的,‘蜜蜂不吻残花, 天涯不抱死鸟。’你想做蜜蜂,我也不会怜惜死鸟!”夫人的手蓦地收紧。 “啊!”伯爵夫人轻呼一声,退后一步,手中的鸟食洒了一地。在她的掌心和 掌缘,殷红的血滴冒了出来。 成功自卫的红嘴雀停落在鸟笼外的一株灌木上,梳理了几下羽毛。 “射死它!”夫人轻喝。 红嘴雀冲天而去。 身后凄厉的鸟鸣让织羽的步子慢了一慢。她回头望向伯爵苍翠的花园,花妖精 们慌乱地从里面逃出来,像明白了什么,她走得比原来更快了。 已经是中午时分,影子们都畏缩地躲在人们两脚之间。一个黑影翻过花园门朝 花园尽头的建筑物走去,侍卫们发出警告,并拦在闯入者身前。不速之客将左腰的 剑抽出了一半,剑身反射的炫目阳光晃过侍卫的脸。 “如果,嗯,我只是说如果,你不用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炎神之剑的声 音打着颤。 剑拔弩张的时刻,传话的侍女及时地出现在门廊:“夫人许可他的进入。” 得意地晃动了一下尖长的小麦色耳朵,暗精灵把剑收回剑鞘。但他朝前迈开的 步子再次被侍卫挡住:“不可携武器入内。” “嘿!我们不是武器,我们是神器!”风神之弓不满的反驳。 乌雷诺斯的目光与侍卫瞪大的眼睛对峙了几秒,终于下令:“你们去乘凉吧。” “好啊好啊,好高兴哦!”水神之盾最快做出反应,飞快地从乌雷左臂跳下, 用盾牌的边缘侧滚着冲向最近的一棵树。 风神之弓拉长了腰,弹向树下。大地神之铠用护腿跑动着,发出吓人的噪声。 “如果,嗯,我只是说如果,你能再软一点就好了。”炎神之剑紧挂在铠甲的腰间, 随着铠的跑动不停地敲打在裙甲的部分。 “真是没脑袋,你敲在我身上我也很痛啊!” 乌雷诺斯径直从目瞪口呆的侍卫身边走过,进了内室。 “我听说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伯爵夫人合上扇子,“听说诗人德威尔死了。” 她微笑着看向乌雷诺斯的脸,“我想,你应该知道最详细的消息。” 乌雷沉默了一会:“我认为他还活着。” “哦!是吗?真是太好了。”伯爵夫人的声音高亢起来,“感谢上天从一位暗 杀者手里拯救了宝贵的生命!” 乌雷漠然地听着讥讽。七年来每次回复委托人时,类似的话不知有多少次在他 耳中振动。 伯爵夫人吐出一口深深的怒气,使声音平静下来:“想必,你一定很熟悉那位 跟随在德威尔身边的女性了?” 目标以外的人物通常不会得到乌雷诺斯太大的注意。不过,既然是在曾追踪过 目标旁出现过的女性,风神之弓一定有印象。乌雷诺斯点了点头。 “她偷走了我一件重要的物品……” “我只负责暗杀。”乌雷打断夫人的话,淡淡地说,“其他任务不接。” 夫人皱起眉,展开羽毛扇,急速地扇动了几下:“我不在意你怎么对付那个女 人,但是你得把她偷走的五弦琴带回来作为证据。” 乌雷步子轻快地走进了花园,招呼躺在树荫下的四神器:“走,新任务。” “如果,嗯,我只是说如果,这次不去北方我会很高兴的。” “真是没脑袋,目标去哪我们就得去哪。” “对呀对呀,不过,这次的目标是谁呢?” 乌雷拿起风神之弓:“上次的目标身边有个女人,你还记得她什么样子?” 风神之弓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她竟然对我射箭!” 乌雷就知道他一定会记得。 乌雷离去后的房间里只剩下伯爵夫人一人。她独自坐了一会儿,而后站起来走 到西面的墙前。墙上挂着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描绘着伯爵打猎时的情景。歪斜的 嘴唇被勾画成得意的微笑,瘸了的右腿变成了踏在岩石上标志胜利的一步。对着丈 夫的画像,夫人只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抬手扳动墙上一条看上去只是装饰边的花 纹,她用藏在胸衣里的钥匙打开了密室的门。 灌有火精灵的晶石灯使这里日夜通明。这里也有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画框是 堂皇的金色,众多波浪形的曲线使画面在静止的时间中生动起来。在画中,一位单 腿跪在花园草地上的青年男子正接受另一身着华服男子的馈赠。花园远处的天空, 可以看到飞翔的海鸟和船只的桅杆。伯爵夫人将手按在自己的心房,像呼唤生命的 咒语一般,她轻声念着二人的名字:“德威尔、瑞德。” 画中的两人当然听不到这痛苦的声音。加隆港的领主神情肃穆,而德威尔则面 露自信的微笑。在画面凝固的一刻,领主赠予德威尔的物品宣告他正式成为可被推 荐入宫的诗人中的一员,那件物品在之后几乎成为德威尔的代名词,在任何时刻都 紧紧跟随,直至他在寒狱沼泽失去宝贵的生命。 那是把五弦琴,精致的琴马下,涡纹中卷曲着一个“R ”字。 “你还没有死,没有。”伯爵夫人喃喃自语,“你丢弃的东西,我一件一件的 捡回来,你看,看!它们都在这里。” 她指的是那张贴墙而放的橱桌。其间有个玻璃缸,灌满了透明的液体,在液体 中浸泡着一双手——它们看上去显得浮肿,有着骇人的苍白。但是,当它们还和身 体的其他部分共同拥有生命时,它们骨肉匀称的表面有着细腻的皮肤纹理,末端有 着精心修剪过的指甲。现在,它们毫无生气地交叠,再不能碰触花瓣和琴弦。 “你看,德威尔。”伯爵夫人近乎爱怜地拂摸着玻璃缸冰冷的表面,“你最喜 欢的茉黛蜜的手,我还为你好好地保存着。它们多么的美丽啊。” 夫人被黑纱手套紧裹着的手指沿着桌面滑动,碰到了一座一肘高的青铜像—— 那是按一比十五的比例精心仿制的加隆港的贸易自由人像。“而你呢,瑞德。汉。 费尔萨斯,拒绝成为我未婚夫的领主啊。”伯爵夫人轻声喟叹,“关于你的东西, 我得到的太少了。” 不可能!这太多了!织羽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数字。上次离开罗尼斯时她 名下的财产还不到现在的五十分之一。 “阁下如果认为用现金不太方便,”银行的供职者赔着小心说,“我们可以为 您出示一张证明,您可以在任何一个银行提取您所需的现金。” 那是当然的。织羽想着,把这么多的现金随身携带是疯子才会做的事。不过, 这么多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她微蹙眉尖盯着对方的眼睛,希望得到一些解释。而眼前这位发角修剪得颇整 齐的中年男子却继续小心地提出了要求:“我可以看一下你手上的琴吗?” 织羽没有反对。 “五弦琴是比较少见的……”他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边摩挲着琴马下的涡纹。 织羽观察着他的神色,蓦地冒出一句:“你认识德威尔。” 中年男子似乎并不觉得意外。但他也没有解释。 德威尔,又是你吗?也许,我该去问问卡卡茉莎,看看有什么好的建议。 “卡卡茉莎。” “你终于回来了。”卡卡茉莎把织羽让进来后立即锁上了门,“你的戒指,我 确定它一定是给你的。这是给你的图,马拴在后门,快走吧。” “这……”织羽被占卜师往后门推去,随手匆匆将戒指套上,“你为我占卜了?!” “我看过你的未来。” “是什么?”织羽坐上马背。 “我不知道……是个没有地平线的地方。” 织羽皱眉。 “快走吧。” “去哪?” “女巫岛的花园。”卡卡茉莎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马立即奔跑起来,织 羽忙握住缰绳。 “卡卡茉莎!谢谢!” 织羽的声音远去,却有一样黑乎乎的东西从她离开的方向飞来,重重地砸在了 占卜师脚前的地上。那是只布袋,松散的袋口滚落出好些闪亮的金币。 飞跑的马儿径直奔向西城门。 “花园?”织羽现出憎恶的神情。她忘不了那个大鸟笼,还有那一声凄厉的鸟 鸣,那些纷纷飞走的花妖精。失却自由后是被任意屠杀,这就是所谓的花园。女巫 岛的花园?为什么要去那里?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织羽望向身后宽阔的大道,一队骑兵从西北方向的支 路中拐出,沿着她的方向追来。领头的,是在伯爵府外见过的一个诗人。“就是她!” 那人说,“绝对没错!” 出什么事了?织羽紧张地夹紧马腹,马奔跑的速度加快了,风从耳边急速掠过。 路上的行人纷纷向四面逃散。 “关上城门!关上城门!”追兵大喊着。 但织羽已经冲出了内城门,而外城门根本没法关上——一支骆驼队正慢悠悠地 进城来。然而,两支箭急速地从织羽的耳尖擦过。 是城墙上的箭塔! 织羽俯在马背,也抽出了自己的箭。 “嗤!” “磅嘭!”冰爆箭在墙面炸裂,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连织羽自己也吃了一惊。 尖厉的惨呼。商人的呼叫。受惊而开始奔跑的骆驼。车夫的大喝。城门下一片 混乱。 “拦住她!拦住她!有赏金!”追兵声嘶力竭地喊着。 织羽的马已经冲出了外城门。 有几个人想挡在大道上,但是烈马疯狂的速度,射手锐利的眼神,再加上紧绷 的弓弦,没人能够阻止她的离开。 冰雪幕墙。再用一次吧。在颠簸的马背,织羽无视冲她飞来的数枝疾箭,舒展 开双臂。 “嗤!嗤!”两支箭急速离弦而去。 太远了!离得太远了! 也许因为颠簸,后发的箭去势虽急,却和第一支箭偏了至少有一尺远。织羽眼 睁睁看着冰爆箭从空中直直掉落追兵的队伍。春之神,原谅我的杀戮! 巨响。惨叫。马嘶。 受伤的马倒落在地,中箭的人却只炸裂出无数的碎肉片,散落在方圆二十尺的 地方。周边同伴不是被冰片割伤就是被肉块击中。曾被用来阻截伐木工人的箭而今 让一个人失去了性命。 织羽却无暇对被误杀的人表示同情——一支箭刺穿了她的左腿,其它的不是擦 伤了她的手就是挫破了她的脸。剧烈的疼痛和马背的颠簸还在干扰着她的视线。 对不起了,马儿。织羽瞄准跑在最前面那匹马的右前腿。 一声痛苦的悲鸣。马摔倒了,横在大道中央,接连不断的高呼声和马的嘶叫被 它拦在后面。骑手滚落在地,被不及收脚的同伴踏中,鲜血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没 有发出任何声音,他面朝下仆倒,再也不动了。 还有两个。 把箭对准了地面,织羽再次勾动弓弦。 爆裂四散的冰碴迅速占据了路面,高高溅起的尖锐冰片和石屑无情地割伤人和 马的外皮,刺瞎他们的眼睛。 还有一个。 死伤了这么多,为什么还紧追着不放? “为什么?为什么!”织羽质问着自己和对方,拉满了弓,紧紧瞄着最后一个 追兵。其实她几乎已经看不清他,濡湿的头发贴着她的前额,汗和血渗进她的眼眶。 “信!”对方愤怒而痛苦的声音尖叫着,“密信!你偷走的密信!”他挥舞着 闪亮的剑正在逼近。“琴!给我琴!!给我!!” 织羽松开了手指。箭枝疾驰着穿透骑手大张的嘴。他向后倒去,滑落下马背, 但他的右脚仍钩在马蹬上,不知道主人已死的坐骑还在竭力狂奔着。失去生命的身 躯被拖过石板、土丘、灌木、草丛一直到郊外的花田。钩在马蹬上的脚终于掉落了, 死去的骑手在花丛中得到了安息。 满山遍野的艳丽花朵在织羽眼里看来都是血的颜色。不远处,特朗葛诗河在夕 阳中闪动红光。 织羽的坐骑也累了,慢慢地停下来。半精灵跳下马,让它到河边去吃草喝水, 而自己则坐在草地上处理伤口。好在除了腿上的箭伤外,别的都只是擦伤而已。松 了一口气,织羽掏出卡卡茉莎塞给的图,展开。有两张羊皮纸,一张画有很多圆盘 状的东西和众多蛛网般的细线,应该是地图,而另一张似乎是封信。 难道真是密信?织羽把图放进背袋,读起了信。是卡卡茉莎写的。 “帮助你是为了我自己。世上不缺乏寻找女性美的眼睛,但寻找着男性美的眼 睛几乎没有。像你的同伴那样的男人实在难得一见,让他从世间消失简直是种罪恶。 去找复活之石,剩下的事由我来做,当然,我希望他复活之后能留在我的身边。 卡卡茉莎 又及:那只戒指很像名为雪狐之戒的指环,它里面刻着精灵文,我想它是给你 的。德威尔和我结婚时,我认为他不会介意为我订做一只新的。 再及:复活之石是透明的,在朝阳中是红色,夕阳下是蓝色。别把水晶带回来, 傻妞。祝你好运。天佑德威尔。“ 织羽苦笑。密信?应该不是这个吧? 摘下戒指,织羽仔细端详着内里的铭文,不说那是精灵文的话,一般人都会把 它当成是精细富丽的装饰花纹。 雪狐之戒?留给我的?你不是说留给我你的心吗?这就是你的心?雪狐——冰 冷?狡猾? 把戒指拢在手心,沉甸甸的实在感让她忽然忆起昨夜的梦:要德威尔交还长弓 时,他却在她手心放了枚戒指,他说:“我该早一点,早一点给你……” 在寒狱沼泽那一夜的影像隔了一个冬天后,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德威 尔被无数的亡魂绞缠,一支冰爆箭匆匆挤过白骨牢笼的缝隙——她攥紧拳,金属的 冰冷自掌心蔓延全身。 冰爆箭。在沼泽边,冰爆箭使亡灵法师的魔法盾破裂后,只落了一点碎冰碴到 法师身上;而刚才在城门,爆裂崩坏了圆柱形箭塔的墙面,石屑、灰土、沙浆像骤 雨急落,也曾在出城大道的石板路面溅起激射飞散的碎片,飙飞的冰块竟有半个手 掌大小。 是这戒指的能力。 德威尔要说的就是“该早一点给你戒指”吧。如果我够强,他也许本来不会死 的。生命最后一刻,他才发现高估了伙伴的能力。我太弱了,才害他失去性命。从 第一次相遇为他所救时,我一直都那么弱。 指甲陷进了肉掌,冰冷之上加以刺痛,却比不上自责在织羽内心造成的伤害。 欠你的,我都还你!即使豁出性命,也要让你重生。 在特朗葛诗河边,织羽用梭枪掏了一个细长的小坑,埋了那把无法送出的孔雀 扇子。“因人类的虚荣消逝的生命,愿能得到永生。因我而离开世间的人们,誓将 得以偿还。” 吃饱喝足的马儿回到织羽身旁,垂下了头。半精灵一边梳理长长的马鬃,一边 低语:“带我到札帕克,我放你自由。”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