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科学院士达维德·格奥尔加泽从一大清早起情绪就不正常,他感到很激动。有 时候觉得自己充满某种崇高的情感,可有时候又觉得很压抑。平常那种安宁的心情 没有了。工作也干不下去。他坐在写字台旁,急匆匆地下达各种指示,不断地拿起 话筒,又放下话筒——想不起来因什么事准备给谁打电话。 “我这是怎么啦?”他迷惑不解,很想弄清这种奇怪的情绪是使他感到烦恼呢, 还是使他感到惬意。后来他仿佛明白了——他是在等待。可是,无论是直觉,心灵, 还是理智,都没有暗示他在等待什么,是高兴的事呢,还是不愉快的事。 和平常一样,他独自走出天体物理研究所。小汽车在门口等着他这位所长。 达维德打开后座的车门。司机把车发动起来。但他没有上车。不知为什么,他 突然想在街上溜达溜达。他看看天空——天上万里无云。整个苍穹在落日余辉的映 衬下泛着蔚蓝色。 “我走回去!”他说,并撞上了车门。 吃惊的司机关上马达,把半个身子伸出车外,困惑不解地看看所长。 到今年12 月他给所长开车就满十年了。十年来,他已把院士的性格和习惯琢 磨透了。他知道,院士的一举一动就像极其准确的机械装置一样,仿佛整个生活方 式已经一劳永逸地程序化了。 十年来,院士从来没有步行回家,似乎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 达维德不理睬司机的诧异目光(也可能没有发现这一目光),果断地往前走去。 他在街上走着,没去注意过往行人,脑子里想的仍然是各种各样的科研工作和 没有解决的问题。后来,他好像突然醒悟过来——现在是考虑科研工作的时候吗? 他步行回家的目的,不是想欣赏这秋日黄昏的美景么?于是,他象甩掉头上的水滴 似的使劲晃晃脑袋,仿佛想把各种问题赶走,然后瞧瞧树上的黄叶。他脸上露出吃 惊的神色——黄叶告诉他:不知不觉,一年又将结束了。 院士很快就觉得累了。他走到商店的橱窗旁,靠在墙上。不能把一切都归给于 年龄不饶人。74 岁的科学家精力还是有的,问题在于最近几年他几乎从来不步行 回家。 现在他站在那儿,看着过往行人。一些人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另一些人则 不慌不忙地溜达着。年轻人无忧无虑地一面走,一面嘻嘻哈哈地高声说笑。 “多么漂亮和健康的年轻一代!”老院士羡慕地想。 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学生时代,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的大学生达维德的 模样:下面穿着又旧又破的裤子,上身穿着褪了色的、胳膊肘已露出窟窿的衬衫, 身材瘦长,像得了痨病似的两腮下陷。 汽车尖利的刹车声惊醒了院士。可是,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今天他却很喜欢这 些光闪闪的各色汽车。它们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给过往行人增添了愉快情绪,使街 景更加生气勃勃、绚丽多彩。 “为什么我过去一次也没有想到徒步溜达回家呢?”达维德遗憾地想。 研究所办公室,实验室,家——这就是他每天的活动路线。除了偶尔出差,参 加国际学术会议或科学院主席团会议外,这个程序从未被打乱过。 他靠着墙休息一会儿后,并不急于继续往前走,而是在那儿欣赏美丽的街景。 他觉得,在研究所,在昏暗的实验室里工作的仿佛完全是另外一种人,一点也不像 他此刻看到的这些人。 他突然看见一片飘落的黄叶。小小的一点风,就把它从树枝上刮掉了。 院士看着它飘落。黄叶像跳华尔兹舞似地在空中转了个圈儿,往上一跃,便慢 慢地往马路上落去。 当黄叶终于落到一个行人的脚下时,达维德忧伤地摇摇头。被工作折磨得羸弱 不堪的院士自己也像是这样的黄叶。看来,也只需一点点风,就会使他永远离开这 个世界。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往前走。 天色一下子变暗了。仿佛有人拧了一下开关,太阳突然熄灭了。周围的一切都 变得暗淡无光。行人全部冻结在太阳熄灭时的一瞬间所保持的姿态上。汽车原地不 动了。一动不动的树时像是没有生气的彩色玻璃碎片。 不知从哪儿射来的昏暗的光线把街上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死亡的颜色。 达维德擦擦头上的冷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人行道上聚集着成百上千个雕 像。这些艺术品乍一看仿佛在表现人的运动,可仔细一看却令人毛骨悚然:它们不 像一般的石头雕像或青铜雕像那样渗透着生命,而是渗透着死亡。它们仿佛在表现 突然中止的运动,表现人的最后一瞬间。 吓出一身冷汗的达维德在这些雕像间慢慢地穿行,竭力绕着它们走,避免不小 心碰上它们。寂静中,只能听见他自己的脚步声、喘息声和心跳声。 愈往前走,他愈感到恐惧。他不断往西边望,希望能看到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却看不到。 他突然被人行道上的方石绊了一下,扑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上。 “对不起。”老院士尴尬而恐惧地说。女人跟冰块一样,全身冰凉,呆滞不动 的眼珠空洞洞地凝视着远方。 院士转过身,拔腿就往回跑——如果可以把74 岁的老头子的小碎步称做“跑” 的话。 几分钟之后,院士精疲力竭地停住了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他明白, 逃跑是没有意义的——到处都是死亡。他无可奈何地往四周看看。旁边站着一个手 里提着皮包的男人,他停滞在抬起右腿正准备迈步的一瞬间。 稍远处停滞着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 使院士感到最恐怖的是停滞住的人们那空洞洞的目光。绝对的寂静简直难以忍 受。 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绝境中出现了希望——“看来,毕竟还有人活着!” 院士转过身,往脚步传来的方向仔细观看。 有一个人雄赳赳地快步朝他走来。马上就快走到跟前了,只离十来米远了—— 可为什么看不见人呢? 直到只离五米远时,院士才突然看到一个年轻人:高个子,身材匀称而结实, 大约二十二三岁,栗色的长发、浅褐色的大眼睛和稍稍隆起的鼻梁使面部表情透着 自信和力量。 年轻人步履从容而坚定,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士。那目光如此严厉,使得达维德 不仅顾不上高兴,反而感到有些害怕。仿佛正是这个年轻人把整个地球上的生命停 滞了。年轻人此刻正愤怒而不解地审视面前这个老头子,不明白院士怎么会幸免于 难。他停下脚步,两手叉腰站在院士面前,凝视着达维德的眼睛。他比达维德高出 一头,从瞳孔里射出的两道锋利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老科学家的脑袋。 达维德感到两腿发软,眼看就要瘫倒了。 突然太阳仿佛被重新扭亮了,街上又洒满了金色的阳光,汽车又开动起来,行 人又恢复了活动,树杈开始颤动,黄叶又纷纷飘落;汽车的喧嚣声、人们的欢笑声 和说话声驱走了冷漠和死寂。 忙乱的街上只有两个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科学院士达维德和那个年轻的 陌生人。 年轻人的个头和肆无忌惮的、嘲弄的目光使达维德感到压抑。他不由自主地从 兜里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您要干嘛,年轻人?” “我要干嘛?”年轻人轻蔑地说。“相反,老人家,相反,应由我来问: 您要干嘛?” “我?……”达维德糊涂了,“我不干嘛!” “那您为什么拦住我?” “我拦住您?”院士完全困惑不解了。 “对,正是您!” “啊,天那!请原谅……对不起,非常对不起!”院士再次抬头看看正在讥笑 他的年轻人,随即急匆匆地走了。但没走几步又回过头问:“真的拦住了您吗?!” “当然是真的!” “啊,非常抱歉,再次请您原谅!” 说罢赶紧走了。 年轻人侧身目送着陌生的老头,耸耸肩,惊奇地摇摇头,又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干嘛要拦住他?什么时候拦住的? 我怎么会觉得太阳熄灭了,整个世界都停滞不动了? 是幻觉,还是一时失去了知觉? 明天去找大夫看看,他大概知道这样的疾病。” “当我被幻景吓懵以后,有可能拦住这个年轻人,看来是想向他求救。” 达维德想着想着,不禁说出声来。 “我多少年没在街上徒步走过了。想必是过度疲劳。多半是由于脑袋发晕,暂 时失去了知觉。”他得出了结论。 得出了结论,他就相信了。 相信了,也就放心了。他如释重负,感到无比轻松。方才的疲劳感烟消云散, 他精神抖擞地往家里走去。 直到这时达维德也没有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并不是幻觉,而是某种神秘的内在 脉冲向这位老科学家的身心发出了信号。几个月之后,他将和这个浅褐色眼睛的青 年人合而为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