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涌泉(1)
请掬取一丝想像,
想像我是你心海里的火。
请容许那么一丝想像,
因为
我会自火中与想像中重生。
之其一
鬼魅般的景象逐渐形塑出前一刻才几乎毁去他们的幻境,梅恩丽娜感受到那股
血腥与执念如海潮般涌上,她紧张地紧紧抱着格兰希尔。
“格兰希尔……怎么办?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无法摧毁它们?”
“……必定有原因,找出来!”
格兰希尔轻声说。但他呼吸沉重,梅恩丽娜知道这是因为他伤得不轻,又大量
流血之故。他紧接着说:
“梅恩丽娜!我们不能再让这庞大的意识形成,若再来一次,你我都已经无力
抵抗了。”
艰难地喘一口气,格兰希尔示意梅恩丽娜:
“看着那边——岩壁上的陶壶,我刚才不经意地观察过了,那涌泉是此地唯一
不变的东西,四周的景象会变,它周遭的神龛由繁华而倾颓,它却丝毫不受影响,
因此……它必定是关键!”
“怎么做?”她问。
“敲破它!”格兰希尔言简意赅地说。
梅恩丽娜点头,拾起在身边逐渐恢复却未恢复为墙上一角的石块,朝着那镶嵌
高度约高她一个头的陶壶砸去。
一道不易察觉的光自陶壶散出,那大石块并未对陶壶造成任何伤害。
梅恩丽娜又捡起另一块石头,再度砸过去。
结果一样,石头掉落,涌泉依然粼粼倾倒着透明的水——宛如一条银流,闪耀
着美丽梦幻的光芒。
“……我知道那只陶壶的来历了!”
格兰希尔费力地以左手撑住身体,想要站起身,梅恩丽娜跑过去帮助他。
逐渐地,某股力量挖耙着格兰希尔的心智、想要自他体内掏走所有的知识。
四周的人影逐渐清晰,朝他们靠近,祭司的长斧已经成形。
他抗拒着黑暗血腥的意识入侵,在梅恩丽娜的搀扶之下,格兰希尔走到陶壶之
前,举起发着光的安兰维塔? 但丁,说:
“这是梅利斯所制作的陶壶,既然是神灵之物,人世间的石头的确无法动它分
毫……”
艳蓝色的剑光一闪而过,陶壶发出剧烈的光芒,应声而碎。
碎片与壶里留出来的水向四周激射。
一瞬间,整个空间如黑雾般的氛围朝四面八方消散,引起剧烈的震荡。
当声响渐趋静默,黑暗笼罩了他们的所有意识……
之其二
心与听觉怯怯地开启之后,一些自然又美丽的声音传入她的脑海。
在微风之中,梅恩丽娜醒过来。
一醒来便看见阳光普耀森林,一股温暖的气息也跟着洒入她的心中。
她怔忡半晌,想着刚刚的梦境,慢慢地才醒悟到自己真的死里逃生了,迅速爬
起来,寻找格兰希尔的影子。
四周充满着毁弃的断壁残垣,石柱、雕刻在光中影影绰绰,那破碎的轮廓随着
叶缝洒下的阳光飘移。
她听见不远处有着水波声,望过去看见小羊莫恩,也发现格兰希尔正坐在森林
一条小溪边,笨拙地单手脱着外衫衣服。
梅恩丽娜知道他要清理伤口,赶紧跑过去帮忙。
由格兰希尔脸上的表情得知,那伤造成的痛有多强烈,右手如今连抬都抬不起
来,因为会牵动肩膀的伤处。
“你还在流血吗?”梅恩丽娜担心地问。
“……稍微止住了,费了好大的劲压住伤口。”
疼痛使得他的声音有着异样。
“我睡了多久?”
她一边问,一边帮他将披散的黑长发收集起来揽至左肩,小心地帮他解开底层
那一件灰蓝色衬衣上绑着的带子与扣勾。
“不很久,本来时间就接近天亮了。那幻境令时间的感觉变得很紊乱。”
格兰希尔想起自己在情急之下,为了解救梅恩丽娜所意外使用出来的魔法,乃
是因为太阳已经自地平线上升之故才得以发挥作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沾染血迹的衣服一敞开,微微止住的血又缓缓流出。
梅恩丽娜倒吸一口气,她怀疑受这样的伤的格兰希尔怎么还能醒着?她白着脸
问:
“好严重!……你不能用治愈术吗?”
“我的魔法力还未复原,那幻境束缚的压迫太强大了,蚕食着我的力量,我相
信你的雅莱尔之力也一样未恢复,现在我无力使用治愈术……”
见梅恩丽娜担心得眼眶湿润,格兰希尔说:
“别担心,我受过比这个重的伤都没有死去,现在自然死不了,只是很痛罢了。”
“可是你流了很多血!”
“是的!若再继续流血,我担心自己会失血过多而死掉。我刚刚烧滚了一些水、
弄了些草药,现在应该凉了些,你帮我将布沾湿、扭干好吗?”
沾血的衣服脱下来放在一旁,格兰希尔裸着上身,因为失血过多,肌肤看起来
非常苍白可怕。
拿着梅恩丽娜帮他沾水扭干、还有点烫的布,格兰希尔小心地清理伤口。
原本想帮忙的梅恩丽娜看着那恐怖疮痍的伤口,煞时白了脸。
他注意到了,疲惫的脸微微一笑说:
“伤口很恶心,你别看,只要帮我洗布、拧干就好了。”
花了好一段时间,在梅恩丽娜的帮助下,格兰希尔总算敷了药、将伤口包扎起
来,费好大的劲将血迹斑斑的内衫穿回去——反正现在无法洗涤。
血止是止住了,不过他知道、梅恩丽娜也知道,他们暂时不能易形飞了,索性
在一棵老树下休息。
“这一天真累啊!”
格兰希尔以疲累的口吻说着,但梅恩丽娜不可置信。
“这一切——都只是一天之间的梦境?”
“不知道,或许是两天、三天?……这我也不确定。我只是以肚子饿的状况判
断的。”他说。
或许因为他很累,失血过多,因而声音低沉,沙哑声渐显。
“抱歉……梅恩丽娜,我得休息一下……”
“嗯!你快睡吧!我没关系。”
梅恩丽娜见他靠在微微隆起的草堆上睡着了,她看着他一会儿,轻轻靠过去,
将斗篷盖在他身上,然后躺在他背后靠着他。
看着小羊莫恩吃草,一会儿,她也沉沉睡去。
如格兰希尔想的,这座森林并不邪恶——虽然到了晚上,沁凉如琴声的夜风回
旋,林中有着许多害羞的动物穿梭,还有……
那隐藏于草丛、树林间的遍地尸骸——
他们于接近晚上时醒来。睡了一觉,感觉到法力与精神都恢复不少,精神与体
力都充沛起来。
“你想吃鱼吗?”梅恩丽娜问。
“想,但……”
格兰希尔偏着头,想了一想,肩上的伤已经稍微使用治愈术,虽然不足以复原,
但已经止血、伤口也在愈合中。他说:
“我去抓。”
格兰希尔站起来,走到小溪边,梅恩丽娜也跟去了。
她本来想自告奋勇去抓鱼,但格兰希尔已经走到水边,因此她静静地等着。
清澈的水不深,夕阳洒入水中,看得到岩礁下的草边有许多条肥硕的鱼游来游
去。
格兰希尔脱了靴子小心下水,盯着鱼的影子而动作,好几次他都溅得自己满身
是水,鱼总是从他双手中溜走。
他满脸是水地看着站在草地上的梅恩丽娜,说:
“我以为这种蛮荒地区的鱼很迟钝很好抓。”
梅恩丽娜笑了起来,牛奶色的脸颊因兴奋而红起来。
又试了几次,响起淅沥哗啦声,水溅得连站得远远的梅恩丽娜都湿了裙子。终
于——格兰希尔有点尴尬地说:
“……我不太会抓鱼。”
“我会。”她笑着说。
梅恩丽娜发挥看家本领,在溪里抓了两条很肥的鱼,格兰希尔目瞪口呆,仿佛
他目睹了神技一般。
他缓缓在树下找了一些磨菇,采来交给梅恩丽娜。
梅恩丽娜处理了鱼,将磨菇与一些辛香料塞到鱼腹。
他们第一次在野外野炊烤鱼,位置就在祭坛遗址下的地上,那边还遗留残缺的
石砌地板,比在湿土上起火容易。
花点时间找了些可燃的木材,就在石砌地板旁边的一棵老树下升火了。
闪躲着鱼因遇火而燃起的四溅油星,梅恩丽娜问:
“那些无头的尸体都是些什么人?”
“我想——应该是经过此地的旅人吧?他们身上的衣服横跨几个年代,这表示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这里一抓到路过的人,便开始举行血腥献祭。那些人死后骸体
留下,而灵魂便被束缚在幻境里。”
听到这里,梅恩丽娜的绿眸闪耀着,她缓缓地说:
“……好可怜!我真是无法想像,这些旅行者的家人是如何地在自己家门口等
待他们回家的样子……”
“嗯……我也是,”
格兰希尔看着火光就如看着幻象一般,出神地停下动作。一会儿他说:
“明天,等我的法力恢复之后,我会念一些祝祷词,让这些不幸客死异乡的旅
行者们安息。”
夜风之中进行这样的话题,梅恩丽娜起了一阵哆嗦,紧搂住身边的小羊。格兰
希尔翻动烤架,说:
“会冷吗?披上我的斗篷吧!”
“不会……,我想,吃过东西后就会暖和很多。”
梅恩丽娜觉得格兰希尔需要补充多一点的热量,她自己吃半条鱼就够饱了,因
此将自己的半条也给格兰希尔。
一边吃烤鱼,梅恩丽娜有时候会发现自己有点恍惚,她喃喃地说:
“真不敢相信,那像梦一样的场景可以变得那么可怕、强大……大到杀死那么
多人,大到可以伤害你。”
“嗯!不过,那些都只是幻境,是一种强占我们意识的幻觉,如此而已。”
火光的闪动中,梅恩丽娜诧异:
“我突然想起来!祭典的当时你被迫喝下了——”
格兰希尔阻止梅恩丽娜往下说,他叮嘱,如传述咒文一般,说:
“梅恩丽娜!那些都是幻觉!是此地、是那最后一任被当做祭品的崔瑟丹希王
给我们的幻觉,那力量来自于那只被我敲碎的陶壶——神灵梅利斯遗留下来的陶壶。
陈述它有其危险性,有时候我们的话语会令假的事物变成真……”
梅恩丽娜猛吞口水,她也不希望再想到那恐怖的画面,因此强迫自己将思绪调
整了一下。
“神灵的陶壶……好神奇!可是,现在那陶壶呢?”
咬着鱼尾的格兰希尔抬起下巴,示意梅恩丽娜看着夹在岩石里的陶壶——仅剩
下底座……
直到此刻,它仍然持续自那底座漾出雾般的幻境,那幻象往下垂落,注入下面
的小水洼,流入草丛之内。
“……它仍然散布着幻想……”
语气有着一丝哀伤,梅恩丽娜想到了崔瑟丹希王那忧郁疲惫的双眼。
格兰希尔意会,他一边擦拭嘴巴,一边说:
“你说得没错,除非我们将它整个击碎、埋入地底,否则它所涌出的水,将永
远形塑幻想——而且我怀疑,即使将它埋入地底,说不定依然会有泉水不断地冒出
来。”
看着那一丝银线般的水流辗转垂落在大地,梅恩丽娜担心地问:
“真的无法毁掉它?”
“或许……不过你可以放心,那瓶底涌泉已经没有力量束缚任何意识与法力了,
只剩下幻想。”
“原来,我们经历的那些都只是幻想……?死亡献祭……也是幻想?”
“我们经历的是一个被集体意识形塑出来的幻境,它藉由神灵的陶壶本身的法
力而坚固无比。但是,那个故事却不纯然是幻想,那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此地的
一段不起眼的历史。”
看着梅恩丽娜于火的对面绰约的神情,格兰希尔以那咏叹之声,传述着他所知
道却一直没有机会告诉她的传说:
“约一千多年前,此地是一个小小的王国,人口不多,没有什么明确的信仰—
—这当然有可能是因为留下来的史料不多的关系,总之,世人对他们所知甚少,只
知道他们似乎年年都有新王登基,在祭典上奉祀他们的神明。”
“神明?那会是什么样的神明?嗜血之神吗?”
“没有嗜血之神。我想,他们祭祀的只是一种象征,祭祀的内容一向是由人决
定而非神所决定——众神走了,祂们不会告诉任何人说祂们需要什么,因为祂们什
么也不需要。
不知名的原因令这个小王国的人民害怕灭绝——可能是农耕欠收,也可能是有
牲畜得了瘟疫……因此,他们发展出“献祭”这种玩意儿来,在一年一度的祭典上,
人民会献上王国中最高贵的祭品——他们的国王,给他们的轮回之神。
自私的人民将国内最聪明、最优秀的人推上了王位,却又在就任一年之后杀了
他们,终于——所有足以统治王国、治理王国的王者都死了,智慧耗斁,只有自私
愚民的国家只好灭亡了。”
“这么说来,这些能够当王的人应该都是很聪明的人啊!”
崔瑟丹希王那张忧郁又疲惫的脸再度跃入梅恩丽娜的脑海里,她难过地问:
“他们为什么不逃?不想想办法改变活人献祭的陋习?”
格兰希尔在火堆中添入柴薪,然后坐到梅恩丽娜身边,说:
“陋习一般都来自无知、无责任的自私者,若非如此,他们怎么会将田地的荒
芜与收割不佳,归罪给不知名的血腥之神,每年、每年为了自己的存活而献上高贵
的祭品呢?
无知者脑里没有逻辑,只有禁忌,他们只会为了自身的生存,将责任推给别人
去履行。那些被推举为王的人如何抗拒一个即定的目的?他们置身于一场已经决定
的主角结果的游戏中。”
——一场又一场的血腥祭祀——
“我真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小女孩低声说。
“没有人能抵抗集体意识,尤其是为了自我的求生本能所形成的集体意识。”
眼前梅利斯般的年轻人若有所思地回答。
“这些人好自私!”她说。眼睛有些朦胧。
格兰希尔轻搂着她的肩膀,低声说:
“世界上这样的人很多,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那语气似乎意味着他见过很多。
静默一会儿,任由发生过的模糊景象走过一遍,梅恩丽娜崇拜地对着她身边的
黑发青年说:
“你就可以抵抗集体意识!我们不是逃过这一劫了吗?你在我们什么都记不得
的时候唱了解咒之歌。”
“不!那不是我的力量,当时我半点力量都使不出来。其实涌泉的力量绝非邪
恶的,而崔瑟丹希王只是想留给后世人们的景象、意念,那些飘散的死亡意识藉由
神灵涌泉形塑,只是……”
看着那持续涌出的涓涓细流,迷离的光采自格兰希尔眼里透了出来,说:
“只是,此地那早已灭绝的王国臣民的集体意识——那强烈的求生意念强过崔
瑟丹希王所要对世人提出来的警告,因此在每个旅人身上都上演着血腥的王位交接
仪式……”
梅恩丽娜再度起了一阵哆嗦!
那表示——如果他们没有挣脱此地的幻觉,那么格兰希尔——被指定为接续王
位的祭品,也将在幻境里渡过一年,然后人头落地?
恐怖的氛围再度涌上,梅恩丽娜恍若又回到幻境当时。
“都过去了!梅恩丽娜——你不该再想它!”
格兰希尔低着头看她,叮嘱她说:
“人们的幻想力量非常强大,集体意识常常牵引着生存与灭亡。而你是拥有力
量的人,意识的幻想对你来说,引动雅莱尔之力便有可能会使幻想成真。因此,你
必须知道——每个身上带着力量的人都应该知道,不能任由意念毫无节制的奔驰,
因为它会形成可怕的真实。”
“格兰希尔!你是说,光凭想像就有可能使想像成真?”
“是的!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我的师父说:雅莱尔之子不乱想、不咒骂。—
—就是这个原因。”
“嗯。以后我会小心!”小女孩回视他,笑着回应。
因为格兰希尔的伤还未恢复——虽然他已经开始使用治愈术,但是伤口不会那
么快好,他失血到有点危险的程度,吃过饭又聊了这么久,两人都有些疲倦。
两人再度于火堆边依偎着小睡一下,等待天亮后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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