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可人小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门前车马骏骑已经停了一大片了,可是还 有着不斯的客人前来。 这更显得旁边的那些门庭的冷落,也使得那些倚楼含笑的人儿一个个收敛了嘴 角的笑,把刻意修饰匀饰脂粉的那一张张美丽的脸拉得长长的,也把那一口银牙咬 得格蹦蹦地直响。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假如嫉妒的人真能燃的话,可人小筑此刻必定是化为一片灰烬,因为这一条平 康里,叁十四家乐户,就有叁十叁对,六十五只眼睛在喷火,喷向了可人小筑。 叁十叁个人,应该是六十六只眼才对,怎麽会只有六十五只呢?其中李么儿只 有一只眼。 正因为她身体上的残缺,生意一向就比人家差一点,所以她的怒火比别人消得 快一点,朝隔楼的郑湘湘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湘湘!算了吧,今天是不会有 人上门了,我们还不如卸了妆,到後面凉亭子里去松闲一下吧,浮生伦得半日闲, 这也是很不容易的机会。」 郑湘湘是新落籍不久的,没有她那麽看得开,恨恨地哼了一声:「丁婉卿这个 老妖怪,不知道她有多大神通,居然能把长沙城里的大户都召了去!」 她可以骂丁婉卿老妖怪,李么儿却不能,因为李么儿比丁婉卿大一岁,今年月 叁十六了。 叁十六岁不算老,但是在娼家这一个行业中,却是黄花凋零岁月了,早就该依 人作嫁。 「老大嫁作商人妇」。本是她们这一行中最通常的命运,也是较为理想的归宿 。 因为她们是操着出卖欢乐的市笑生涯,光顾的也只有两种人,做官的与商人。 也只有这两种人较为有钱,可以在她们身上花费。 官宦之家,书香门第,最多只在她们那儿逢场作戏一番,不会有长久的打算的 ,家里也容不下她们。 只有中年丧偶的生意人,才可能在她们中间挑一个回去,一半是为了她们的人 ,一半是为了她们的钱。 十年娼妓,多多少少会有些私蓄的,而且她们懂得生活,懂得侍候男人,知情 着意,比起一般木头人似的黄脸婆子,佻俏得多了。她们也精於算计,善於理财。 历尽沧桑,世情练达,是生意上最好的帮手。 李么儿叹了口气,她却没有这个福气,虽然她心中早有这个意思,其奈别的人 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她是个有残缺的女人。所以她的语气有点酸酸的:「婉卿今天 出籍。」 郑湘湘倒是颇感意外了:「什麽?她出籍了,找到了好户人家从良了?」 李么儿摇摇头:「那倒不是,婉卿人聪明,长得也好,前几年就有人向她求婚 ,她都拒绝了,她说得好,卖了半辈子的笑,总不成下半辈子还要去将就一伧夫, 替人做牛做马去,只为了换一个大娘子的虚名。」 郑湘湘冷笑一声:「一个虚名,她还想要什麽,难道还想当夫人不成,凭她这 个出身。」 这句话使李么儿心里多少有点反感的。 郑湘湘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了,但李么儿没忘,所以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愠意 :「湘湘,你也别太瞧不起我们这一个行业,娼家中出色的人物也不是没有,还有 封国夫人的,但得志性坚,不怕出身贱!」 郑湘湘笑了起来:「你别老是把那个故事抬出来,我知道你是在说你的本家李 娃,後来册封了国夫人的,你别忘了她的汉子也姓郑,也是我的本家呢!那只是千 万人中一个而已,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我们也别把话扯得太远,那些事不会落在 我们身上了,我相信也不会落在丁婉卿那个老妖怪身上,她不是从良,那又怎麽脱 籍呢?」 李么儿忍不住笑道:「脱籍是脱出乐籍,以後不再应召了,从良是嫁人,怎麽 可以混为一谈呢,难道说我们娼家除了嫁入之外,就必须干一辈子……」 「话不是这麽说,她干得好好的,虽说年纪大一点,但是生意不恶,稍大一点 的酬酢场合上,都少不了她的份,要是从良,倒也罢了。否则就没有脱籍的理由。 」 「她干腻了,也不再指着这个养活自己了,脱籍出来,轻松逍遥一番,有什麽 不好呢?」 「那当然是好,可是她闲得住吗?」 「有什麽闲不住的?像我们这种人,历尽了沧桑,什麽没经过,什麽没见过? 真要静下来,比妙藏庵里的老尼姑还更清净呢!」 郑湘湘知道李么儿的脾气,也明白她的身世坎坷,感触特多,倒也不去见怪, 笑笑道:「丁婉卿是官妓,她脱籍要官府核准的,官府肯放吗?她正在当红的时候 ……」 「我想一定是已经请准了,否则她不会这麽大张旗鼓的明白宣布,而且还下帖 子把有头有脸的客人都请了去。」 郑湘湘摇摇头道:「只为了她脱籍,居然能惊动四城,哎呀、连镇守使何大人 都到了,这老妖怪还真有本事。」 李么儿连忙探头看过去,可不是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的绿帽大轿正停在可人小筑 的门前,那八名亲兵排列在两边,就是绝无虚假的标志了。这一来使得李么儿伸长 了脖子,差点没把那只独眼也跳出眶来,深吸了一口气:「瞧!可不是何大人吗? 虽然他穿了便服,可是高低肩,跟他长过胸的胡子,我一看就知道,婉卿姐可真有 面子,居然把镇守使大驾请到了,做人做到这个样子真够风光了!」 郑湘湘却酸溜溜的道:「那有什麽了不起,镇守使还不是个人,每月都要见上 叁四回的。」 李么儿这会儿却不再嫉妒丁婉卿了,反过来站到丁婉卿那边去了:「那是人家 出条子召你去赴堂差,一个口谕传到,你想不去都不行,这跟他移驾来看你可大不 相同了,湘湘,不是我说句瞧不起你的话,别说是镇守使大人了,就是使署里一个 小站堂官,你下帖子也未必请得动,咱们这个门,只有做生意的人会不请自到,那 些做官的官架子大得很……。」 这句话使郑湘湘虽不服气,但也无法不认下来,官方酬酢,虽不禁召妓侑酒以 助兴,可都是把她们召去的,如果是上这儿来,那就有碍官箴了。 郑湘湘不服气的是她的香闺中也不见得就没有官儿们下顾过,只是他们都是先 着人来知会一声,然後在夜阑人静时,悄悄地来到,还得由院子的侧门偷偷地进来 ,缱绻一宿,天色微明,又得悄悄地溜走。 这种话当然不能对李么儿说,何况说了也不见得光彩或是扳回点什麽,第一那 些官儿们当然比不上镇守使,第二尽管他们是偷偷地来过,但是真要拿了帖子,明 目张瞻地请他们来,还是办不到的。 镇守使肯公然地微服下顾书寓娼寮,这毕竟不是寻常的事,因此郑湘湘按捺不 住地道:「么儿!咱们也去瞧瞧,丁婉卿那儿究竟凭仗些什麽能如此轰动……。」 「这……不太好吧,人家又没请咱们,咱们去干啥?」 李么儿自然也有点心动,但又有点顾忌,郑湘湘却笑道:「她那儿张灯结采, 公开地下帖子请客办喜事儿,咱们就算是姊妹之情,去给她道贺好了。」 「这不太好吧,人家虽然是请客,可没请咱们。」 「咱们这种身份,还轮得着下帖子吗?再说,没帖子自己去了,才显得情分, 多少咱们总还是相好姊妹呀!」 「就这麽空手去了,不带份儿人情?」 郑湘湘笑道:「带什麽人情,多了犯不看,少了拿出去反倒叫人笑话,你不去 我可要去了,你看对街的谢京娘跟吴杏儿早都去了,她们还不是空看两只手的。」 果然有两个盛服的丽人,婷婷地依偎着走向了可人小筑,显得有点虚怯怯的, 但还是迈进了可人小筑的门,看情形大概跟她们是一般的心理。 有人开了头,李么儿的瞻子也大了,用手理了理头发道:「好咱们也去瞧瞧! 」 郑湘湘忙道:「等一下,等我再补点粉。」 李么儿笑道:「得了吧,我的姑奶奶,在这平康里,谁不知道就是你的脸皮儿 白,就是不抹粉,也没人会赛过你,何必还要再刻意修饰呢!」 说尽管那麽说,但是李么儿自己也到妆镜前补了一层梨花香粉,把头上的云髻 压得低一点,盖上了那只看不见的眼睛,所以下楼出门的时候,还是郑湘湘在等她 。 两个人踟踟蹰蹰的走向了可人小筑时,叁叁五五的平康丽人都摇向可人小筑来 了。她们都是一样的心情,想瞧瞧丁婉卿究竟有多大的神通,能够把潭州府造成如 此轰动的。 可人小钢的里外焕然一新,这使得郑湘湘跟李么儿心中更纳闷了,丁婉卿要收 帜脱籍是她们知道的,既然要走了,干吗又大事铺张呢,难道她脱籍是假的。 才到厅堂门口,里面已经传出了丝竹之声,济济一堂,可真够热闹的。丁碗卿 一身罗绮,满头珠翠,像只孔雀似的迎了上来,而且亲热地嚷道:「两位妹子来得 真好,快帮我招呼一下,里面都是熟客……」 李么儿的年纪比丁婉卿大一岁,但是在人前,她却瞒去了叁五岁,丁婉卿跟李 么儿是差不多在长沙落籍的,自然很清楚,但从没拆穿过,而且一直叫她妹子。 这使得李么儿很感激。但丁婉卿似乎用不着在年岁上去跟人竞争。郑湘湘比她 们小得多,可是跟丁婉卿在风度仪态上一比,仍然有着自惭形秽的感觉。 丁婉卿挽看她们的手,把她们往里让,李么儿低声道:「婉姐,听说你今天是 脱籍的大喜日子!」 「可不是吗?风尘里打滚了大半辈子,我可实在累了,早就想歇下来喘口气儿 ,可是就一直请不准,好不容易这次求得了何大人的恩准,总算是松了口气,往後 这儿,全要靠你们这些好姊妹们多帮衬了。」 这话使她们又不懂了,平康里中的娼友们所谓帮衬,无非是客人们面前推荐一 番,这在新设籍的雏儿们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有着特殊的条件以广招徕,否则就 得靠先进前辈们多加吹嘘提携,慢慢地让大家知道。 丁婉卿在圈子里已经大红大紫了,只有她带挚别人的份儿,用不着人家带挚她 了,何况她既已脱籍,今後就不再应酬了,说这话是什麽意思呢? 因此郑湘湘忍不住问道:「婉姐,你是真脱籍了?」 「那还假得了,昨儿领下的文书。」 「那你这儿好像没有要收场的样子?」 「哦!是的,往後我自己不应召了,但是这儿还有人出来撑场面,所以才要你 们多帮衬。」 原来是这麽回事,郑湘湘心里有点失望,她的盛名虽不如丁婉卿,在平康里巷 ,却可以排上第二位。如果丁婉卿收了帜,她就是顶尖儿的人物,没想到丁碗卿却 又另外找了个人来,自己退而为家主娘而已。 她推出的这个人一定很了不起,否则她不会在最盛的时候退出的,这个问题连 李么儿也感到关切了,连忙问道:「婉姐,是谁?」 「是我女儿,你们都认识的。」 是她的女儿?真是活见她的大头鬼,丁婉卿从未字人,那来的女儿? 固然在平康里中的娼友们不嫁而孕是很平常的,但丁婉卿在十年来从未间断过 粉管酬酢,也没工夫生女儿去。 丁婉卿似乎知道她们心中怀疑着什麽,笑笑道:「让你们先纳闷一下,回头见 了人,你们就知道了。」说着已经把她们领进了厅中,那儿已经摆开了好几桌盛筵 ,长沙城里,有头脸的客人也差不多全在座了,叁五成群地分开来坐着。 当中的一席正座上坐了镇守使何大人,旁边的客位上只有两个人相陪,一个是 本城的名士陆象翁陆老夫子,另一位却是医博士及老先生。 陆老夫子诗文泰斗,门下的桃李在京师显贵的很多,他自己本人却淡於功名, 依然布衣,但是在士林中极受尊重,而且此老生性跌宕旷达,湖州名姝,他没有一 个不认识的,有很多还是他的学生,所以任何酬酢,都少不了有此老一份。 医博士及老先生精於歧黄,曾经出任过御医太医博士,现在虽已告老,仍然是 叁湘闻人。 这两个人虽然都不是官员,但是以地位论,实在还高於正踞首座的何镇守使, 只因为他是本州首长,才挨上个首席,假如镇守大人一旦辞了官,恐怕连坐在他们 旁边的资格都没有。 丁婉卿能够把这两个贵宾拉了来,镇守使大人屈尊而降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这两位老先生为人虽然随和,却偏偏互不相容,见了面就要抬,每次都是闹得 不欢而散,以至於後来弄得两个人都使上了劲儿,任何宴会,那一个先到,另一个 来了回头就走,或者乾脆先问过主人,有没有请对方,如果请了对方的话,他们说 什麽也不肯应邀了。 在长沙城里,大家都知道这回事儿,所以谁都不会再自讨没趣把场面弄得不愉 快,斟酌情形,在这两位老先生之间,择一而邀。 而丁婉卿的确有点神通,居然能把他们两人同时邀到不说,更还能安排在同一 张桌子上,那实在是很不容易,尽管他们两人还是用眼睛瞪来瞪去,但是没有当场 吵起来,也算是一件奇迹了。 当然,这也显出了了婉卿的面子,不过却又使人怀疑,丁婉卿的面子固然不小 ,也只是个官妓而已,而且即将收起帜,谢绝酬酢了,大家还不至於卖她这麽大的 面子,究竟是为了什麽呢? 谜底在李么儿跟郑湘湘的心中翻滚看,她们始终不知道究竟是什麽道理。 在座中那些冠带豪客们心中,却也只得到了一半的解答,他们知道丁婉卿今天 开始闭门谢客,退出这个市笑的行列,却并没有退出这个圈子。 他们也知道丁婉卿今天将介绍她的义女,出来应酬世面,而这个即将继丁婉卿 而出的丽姝,在丁婉卿的口中,不仅是天上少、地上无的绝色,更兼绝顶聪明、锦 绣才华,诗、赋、歌、舞、琴、棋、书、昼,无一不工,无一不能,别说是这叁湘 楚馆,找不到一个可与匹敌的,就是以秦楼迹、独步天下的京师长安,也没有一个 能比得上的。 人就是这个样子,越是不信的事,越想来看一看,越是探不出的消息,越好奇 。 丁婉卿深深地把握了这一种心理,所以尽管她先前下了绝大的工夫,在人前有 意无意地提上那麽一两句,做好了铺路的工作,但是对她的这个义女,却绝口不肯 多说一个字,甚至於连名字都是极度的保密,於是就引起了大家更高的兴趣了。 所似当丁婉卿宣布把这位喧腾已久的丽姝正式推出来跟大家见面的日子,每个 人都被久仰的好奇心引得前来了。 现在,谜底终於到了揭晓的日子,也到了揭晓的时候,主客已经到齐,丁婉卿 向所有的客人打了个招呼:「各位老爷大人,奴家这就去叫我那娇儿出来拜见大家 ,人品容貌,各位一看就知道。」 「……至少才华,奴家世不是吹嘘,任凭各位老爷们当面出题考她就是,总之 ,奴家可以保证,以前所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虚假的。」 她不愧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掌握情绪,在气氛酝酿达到接近高潮的时机,适 时地把每一个人的情绪也都提到了最饱和状态。 在众目注视下,她地上了楼,雇来的女乐们立刻吹奏起来,丝竹骤歇,一切的 嗡嗡私语也突地停止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楼梯口,首先下来的却是一对小丫头,然後大家的眼睛一 亮。 丁婉卿终於牵着一个美极、美极了的女孩儿下楼来了,那个女孩子实在是太美 了,美得无法用人间的言语去形容她,除了一个美字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较为恰当的字了。 丁婉卿是有名的美人,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是并没有到年老色衰珠黄的程度 。 跟厅中的这些莺莺燕燕,她仍然可以一较颜色,但是她跟身边的这个女孩子一 比,却又不仅是黯然失色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人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 在厅中,从巷里那些歌楼、书寓中来的莺莺燕燕,没一个是丑的,丑的女人, 不会去做乐妓,因为她们的职业就是娱乐男人,而大部份的歌妓们都还很年轻。 可是当这个女孩子出现的时候,她们似乎也不存在了。 那个女孩子并没有作刻意的修饰,垂髻长发,像流水般地披散在肩上,一袭蓝 色的纱衣,被微风轻轻地吹动看,就像是一个仙女,驾看彩云,冉冉地下降。 楼梯上看红色的猩毯,她走在上面,轻盈无声。 几十个人,一百多只眼睛,每一只都朝她看着,连眨都没有眨一下,每个人都 像是闭住了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气,唯恐吐气重一点,就会把她吹走了。 好不容易,她在丁婉卿的扶持牵引下,走下了楼梯,站在厅堂的左侧通路口上 ,那儿可以览视全厅,也可以让厅上每一个角落都看得见。 然後,大家的耳中,听见了像仙乐一样的声音,她以美妙的姿态,微微曲身裣 衽,行了一个女子的常礼:「小女子谭意哥给各位大人老爷叩安,恭祝各位福泰安 康,百事如意。」 这是一句很寻常的问候话,但是听在大家的耳中,似乎其他的人都不存在了, 这一礼就是向他一个人行的。 因为厅上掀起了一片波动的浪潮,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弯腰答了她一礼。 谭意哥,这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她从楼梯口出现的时候,就似乎已经征服了长 沙城。 因为今天在厅中的人虽只有几十来个,他们却足以代表了长沙城了。 「意哥不敢当,请各位大人老爷们安坐。」 这一说,大家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於是有的人讪然地坐了下来 ,但有些人仍然站看。 陆象翁陆老夫子是第一个开口的:「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月殿仙子不如 也,幸会!幸会!婉卿!你这妮子忒也作怪,怎生摘得一颗星辰来…」 太医博士及老先生却不像他那麽文绉绉的,只是连连地抚着那一把长过腰腹的 灰白长髯,大声地道:「婉卿!你这妮子煞是可人,快带过来,给老夫好好瞧瞧。 」 丁婉卿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是!就来的,每一位老爷处都要来拜见的,以後 还要仰仗各位多加照顾我家意哥儿呢,来,乖宝儿,娘带你叩见各位大人老爷去。 」 她巧妙地握看意哥的手,领着她走向了正中的席上来,这总算是阻止了一场争 端,因为陆象翁已经瞪起了牛眼,很不服气及老博土的那种说法,准备要开口吵架 了,她这一动,总算把陆老先生给安顿了下来。 李么儿这时才低声地向郑湘湘道:「奇怪了,婉姐从那儿弄来这麽一个娇滴滴 的小娘子呀?」 郑湘湘道:「几年前我倒是听说过,她向做木工的张文买了个小女孩儿……」 「你说的是张木匠呀!那个活张飞似的莽汉子,也能养出这麽标致的女孩儿家 来,别扯他娘的蛋了。」 郑湘湘笑道:「张木匠的人虽然粗,活儿可细得很,我曾经向他买过一个针线 篮儿,是用柳条儿编的,又细致又结实,盛上水都不会漏,我爱的不得了,问过他 ,他说是他女儿编的,人家的女儿手巧看呢。」 「扯他娘的臊,张木匠的底细我最清楚了,他是五年前才娶的亲,讨的是我那 儿的一个粗使丫头,那来的女儿?瞧这小娘鱼,少说也有十五六了,就算讨过去的 当天就下蛋,也生不出这麽大的女儿来!」 「我说的是六年前的事;那时你家的荷花还没嫁呢,原来荷花嫁的就是张木匠 呀!我怎麽没听说呢?」 李么儿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们这种人家嫁个丫头,还要到处去嚷嚷不成,再 说又不是嫁什麽金龟婿,也值得大张旗鼓,他来缴足了身价银子,一肩挑看两个包 袱,就把人领走了,还赶个大清早,就怕人看见。」 「那又干什麽,何必偷偷摸摸的?」 「张木匠说,他是明媒正娶,讨回家做老婆的,怕人家知道了是我们这儿的出 身不太好。」 「这有什麽不太好?荷花是在你那儿干粗活,又没有落籍,何况凭荷花那付长 相,花钱倒贴都没人会要,又蠢又笨,还怕什麽闲言闲语?话再说回来,荷花不是 在你那儿干了十来年了,谁不认识她,悄悄地接走就没人知道了?」 李么儿道:「话不是这麽说,只要不大事张扬,还真没人知道,张木匠是住在 城外,那个地方的人家全是些破落户,没一个上得起窑子的。」 郑湘湘皱着眉头道:「你别说得那麽难听好不好,咱们这儿是书寓,可不是窑 子。」 李么儿叹了口气:「湘湘!也别往脸上贴金了,昼寓又怎麽样?只不过高等一 点的窑子,生张熟魏,有了银子就能买到乐子。」 「那可不一样,尽管书寓的门是人人可进,但是老娘要是瞧看不顺眼,未必就 能硬留下来。」 「问题是白花花的银子,咱们从没瞧不顺眼过。」 一言直接点中了弱处,郑湘湘没话说,她心中虽然不服气,但却争不过事实。 虽然书寓跟半开门的暗娼是不一样,上这儿来找乐子的客人总得大把地花足了 钱才能一亲芳泽,不像那些土娼破落户,花几个小钱就能搂着上床了,但是骨子, 依旧是一样。 幸好这时丁婉卿已经把意哥领到了正中那一席上,也把全厅的注意力全都吸引 了过去,避免了这一场无谓的争执,不过却又引起了新的争执。 因为意哥拜见了镇守使何大人後,就该拜见两位贵宾了,陆老头儿跟及老博士 的四只眼睛都瞪得老大,看看是她先向谁致意?偏了这一边,势必就得罪了另一边 ,很可能就会来个拂袖而退,闹成不欢而散。 丁婉卿也颇为作难,真不知如何是好,意哥可能早已先有了底子,知道这两个 倔老头子的不和情形,所以盈盈一礼笑道:「意哥对两位老爷是仰慕已久,一位是 今之文星,一位是再世华陀,往後尚请二位老爷多加赐诲。」 谈吐斯文,款款有致,把两个老头子都捧乐了,陆象翁首先就高声大笑道:「 好!好二来二意哥,这儿坐,听婉卿说你是个才女,老夫颇为不信,可是见面之後 ,只听你刚才那番话,才知道盛名无虚。」 他指旁边的空席,要意哥坐下来。 意哥笑笑道:「多谢陆老爷!只是意哥要先告个罪,因为今天是第一次跟各位 老爷见面,意哥不敢放肆,往後有闲再向陆老爷承教。」 陆象翁立刻不依道:「这怎麽行,你娘说你满腹才华,老夫正想考考你,想赖 可不行!」 意哥笑嘻嘻地道:。「满腹才华不敢当,那是娘怕各位老爷。不肯赏光,捏造 了来哄各位老爷的,意哥只是粗读了几卷诗,略识几个字而已,陆老爷子要考,奴 家自是不敢逃阵,这样吧,陆老爷任出一题,奴家若是勉强对付过了,就请陆老爷 尽一杯酒,奴家若是缴不了卷,就认罚一盅,今天对各位老爷,奴家都是如此,只 希望各位老爷多疼奴家一点,别把题目出得太深」意致楚楚,口气却豪得惊人,那 不是应考,竟像是向所有的人挑战。陆象翁大笑道:「好气概,你这麽一说,老夫 倒是要好好地出个题目了,姑娘读过些什麽书?」 「闺阁女儿,那里敢说读书,陆老爷如果拿经史文章来作题目,那是存心难人 了。」 丁婉卿也道:「说的也是啊,陆老爷,我家意哥儿不过是咏得几句诗,唱得几 首小曲,博各位大人老爷一个欢喜,谁不道你满腹经纶,桃李天下,要是您搬出四 书五经来作难咱们孩子,那是欺负人了!您好意思?」 「好!好!老夫这一大把年纪了,不能欺负小孩子,老夫出个对子吧,这总该 会了吧。」 意哥笑道:「陆老爷是存心难人了,对句虽是雕虫小技,可是范围太广,叁坟 五典,八索九丘都可以入题,您乾脆说罚我喝一盅还好一点。」 陆象翁笑道:「瞧你这张小嘴多刁,老夫的题还没出,你已经封上了门,叫老 夫只能室内生春,要是把题日出远了,你就会说老夫是欺负小孩子了。」 及老博士那边已经忍不住了道:「老陆,你到底会不会出题目,要是不会,就 让给别人,意姑娘今天是第一次出扬面,客人也多得很,可不能老是应酬你一个人 。」。 陆象翁若是在平时,一定早就吹胡子瞪眼了,今天却是出奇的好脾气,居然一 上笑道:「你别不耐烦,意哥儿虽然年纪轻,却是个高手,所以一开口就把路都给 挑明了,对对子说来最容易,却也最难……」 「……正如她说的,题月范围太广,天文地理,经史诗歌,无一不包,纵有丞 相状元之才,也不敢说能对答如流,因为这究竟不能胡扯乱说的,对仗必须工稳妥 切……」 及老博士道:「好了!谁不晓得这些规矩,你用不着卖弄,我只问你会不会出 题?」 陆象翁笑道:「我当然会,只是面对一个行家,出题不能太俗,否则反而被她 笑话了,我总不能像你一样,出个半夏,让人对个麦冬,就算是得意之作了。」 及老博士立刻闭口不言了,因为这是他最不光彩的一个笑话,也是在一次聚会 上,属对行令,及老博士出了半夏为题,没有一个人能对上,结果他自己接对了麦 冬二字,因为两个都是中药名,而且冬对夏,自认十分工稳,还笑别人是笨蛋,这 麽简单的对子都不知道。 当时大家碍於面子,不便说破,恭维了一阵,事後才有人告诉他,半夏与麦冬 虽是药名可对,夏舆冬俱为节候也不错,但是半与麦却对不起来。 及老博士得意了两天,听了那番话後才知道自己的腹俭,以後凡是舞文弄墨的 事,他也收敛了不少。 陆象翁故意提出来堵他的嘴,可是意哥却笑道:「及老爷的这一对确是相当精 妙,半夏与麦冬俱载於本草,已是一绝,半夏是指着夏过半之时,麦冬可解为冬麦 播种之际,时令对时令,尤为天衣无缝,因为这本是一物,不能拆开来对的,真要 字字相对,陆老爷的官讳陆象翁叁个字,只有水狗儿叁个字才能称为工稳了,那不 是人冒渎您了吗?」 这一解说,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立刻就鼓掌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值得浮一 大白,象老,这下子你可没话说了,前次就以尊讳为对,结果有人以海狮子为对, 虽称工稳,却不够妥切,因为海狮子并无其人,这水狗儿却是有的,下官的那个衙 役就姓水,小名叫做狗儿……。」 厅上一阵哄笑,也有人在替意哥担心,只为她这一对,必然会开罪陆象翁了。 但是陆象翁却一点都不生气,笑嘻嘻地道:「好!意哥儿,老夫今天算是服了 你了!兰心蕙质,果然不同凡俗。」 意哥笑笑道:「奴家知道陆老爷泰山北斗,庙堂河海之量,必不至为些许小事 而着恼,所以才敢斗胆唐突……。」 陆象翁笑道:「老夫怎能对你生气,老夫自己出了那个题目,自己也找不到一 个妥切的对仗,你能找出一个水狗儿来,还真难为你了。」 「不过老夫要问一句,你真知道有水狗儿这个人吗?」 谭意哥笑着道:「知道,奴家具状请准落籍,就是请那位水大叔递的扎子,否 则也不敢讲出这叁个字了。」 陆象翁大笑道:「不愧才女,不愧才女,看来老夫倒真是要好好地想个题目来 考考你了。」 一面说,一面拈着胡子,陷入深思,及老博士也不再催他了,因为意哥那一番 解释,把他憋了几年的窝囊事儿得到了舒展。 陆象翁足足想了好大一会工夫才道:「有了,老夫既然说过要室内生春,轨不 能扯到别处去,就以这席上的酒为题吧,水冷酒,一点、雨点、叁点。」 厅上立刻静下来,陆象翁这个题目,不仅是在考意哥,也是在考大家,厅中的 济济多士,有不少是饱学之士,就是那些做生意的大商家,也不可能是白丁。多少 总识得几个字的。 题并不难,难在那一点、雨点、叁点。各为偏旁。水是一点,冷是雨点,酒旁 是叁点,怎麽样找叁个连起来的字,还能凑上这笔划的。却费煞心思。 谭意哥却笑嘻嘻地在一旁的花盆里,掐了一枝正开的紫丁香,放在陆象翁的面 前道:「陆老爷,奴家用这个缴卷行不行?」 陆象翁笑道:「素手折花固雅,但却不能属对,你想赖这一盅罚酒却是不行的 。」 谭意哥展颜一笑道:「奴家是以这一枝花,换取老爷一杯酒的,奴象的对句是 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 陆象翁把她的对句又仔细地念了一遍,才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大笑道 :。「好!好!丁与百同头,香字与千字同头,花与万同为草头,不仅字字工稳, 而且物物相称,斟酒!斟酒!老夫要连尽叁白,以为姑娘贺。」 识趣的丁婉卿立刻为他注满了叁卮笑道:「陆老爷,您既然认为孩子还可教, 以後可得多闻导她一点。」 陆象翁笑道:「婉卿,别再客气了,你这个女儿真不得了,别说要我教她了, 她教我还差不多,老夫想出了上联,正在构思如何对下句呢,她居然不假思索,随 口而出,这份捷才是老夫万万不及的。」 他握起了意哥的手,又无限惋惜地道:「可惜了这孩子,如此才情,如此人品 ,却偏偏是个女儿身,你若是个男孩儿,怕不鼎甲可期,庙堂之器……」 丁婉卿笑道:「那陆老爷就多疼她。」 陆象翁道:「当然!当然!老夫今天托个大,志她作个女弟子,就算是老夫的 门下,以後谁敢欺侮她,老夫第一个不饶他,非拼上这条老命不可。」 丁婉卿一推谭意哥道:「傻孩子,瞧你多好的福气,能够得到陆老爷的垂青, 还不快拜老师。」 陆象翁道:「慢来!慢来!老夫要收这个门生,可不是口角春风,逢场作戏, 事情一过就算了,老夫可是万分认真的,等过两天选个黄道吉日,老夫在家里摆上 了酒席,请在座各位一起光临,当众拜师收徒,如此草草可不行,意哥,你意下如 何?」 谭意哥十分感动,泫然泪下,哽咽地道:「老师如此抬爱,弟子实在当受不起 。」 陆象翁庄容道:「不!你当受得起的,倒是老夫受之有愧,说是做你的老师, 看来也教不了你什麽,最多为你撑个腰,不让你受人欺凌而已。」 丁婉卿虽然含看笑,脸上却显出了苦涩。 陆象翁察言观色,已经知道她的意思,笑笑道:「婉卿,我知道你在意哥身上 投下了很多心血,你放心,我也不会挡你的财路,既然已经落了籍,一应酬酢,还 是可以叫她接的,老夫只是假这个斯文之名,保得一个才女,不受伧夫的欺凌而已 。」 丁婉卿这才放了心,笑道:「陆老爷言重了,意哥虽不是我亲生的女儿,却也 是我当作命根子一样呵护看长大的,落了这个行业是没法子,但是我不会把她当棵 摇钱树,一定指望看从她身上刮下多少来……」 及老博士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插口了,笑着道:「婉卿在长沙也有十几二十年了 ,大家也都知道她不是那种没心肝的人,这倒是可以相信的。」 丁婉卿盈盈施了一礼道:「多谢及老爷子,我自己是个过来人,此生已矣,不 存什麽指望了,对这孩子,却不想也学我的样子,只因为这孩子实在太聪明可爱了 ,若是平平凡凡地找个人家,倒是埋没了她,所以我才叫她落了籍,让她有机会好 择一个理想的对象,托付终身。何况她也有志气,在落籍之初,就跟我说好了的, 诗酒文会,官方酬酢,她可以应局,其他的地方,一概由她自主,绝不勉强她,今 天这一场水酒薄宴,把各位大人老爷们的大驾请了来,也是想就这个机会,向大家 把这孩子的志气公开地说明了,请大家多多成全她。」 及老博士连连拍看胸膛道:「没问题!没问题!别说老陆认了她这个学生,就 是没这回子事儿,我老头子也不会让这麽一个好孩子受委屈的。」 丁婉卿笑看道:「意哥!你听见了,大家多疼你,还不快谢谢及老爷子。」 意哥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了上去道:「多谢及老爷子,意哥借这一杯水酒,敬 祝您老人家福泽绵绵,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及老博士笑容满面地喝下了一杯酒,然後才道:「人家都说良相良医无後,我 老头子却有四个儿子,十来个孙子,可见还当不得良医二字,不过我在内廷当了几 十年的太医供奉,多少也要有那麽点本事,背得一点本草纲目,配得几付药剂,在 这长沙城里,还数不出第二个来……」 陆象翁笑道:「及老儿,别看我们平时见面就吵嘴,但是对你治病的本事,我 还是相当佩服的,别说在长沙城里无人能及,就是求遍天下,能够赶上你的人也不 会有两叁个,关於这一点,你倒是不必再谦虚了。」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老头子不是吹嘘,只是给意哥一个保证,谁要是存心想 欺侮意哥,最好是别找上我,否则我在方子上稍微动点手脚,就可以要他不死不活 的好看!」 这一说使得厅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笑道:「及老,你这麽一 说,以後还有谁敢找你看病的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找我也没用,除非他不生病,否则这长沙城里里外外,那 一个悬壶挂牌的郎中不是我老头子的门人学生,我要放句话出去,谁不乖乖的照着 做。」 陆象翁笑笑道:「及老儿,你这良医二字倒是可以当之无愧了,不说别的,就 凭你这一番唬人的本事,便该断子绝孙,五世无後。」 及老博士道:「陆老儿,亏你还敢夸什麽桃李满天下呢,简直是误尽了子弟, 自己都是满肚子不通,又怎麽去教人,我问你,既是无後,又怎麽传到五世去?」 陆象翁哈哈大笑:「及老儿,你挑了我一辈子的眼儿,没有一次是叫我服气的 ,有这一次,我可是乖乖的认输,确确实实的叫你拿住了错了。」 於是满厅又掀起了一片笑声,这一片笑声,是充满了和谐与欢乐了,因为这片 欢乐气氛是两个固执而充满了敌意的倔老头儿恢复友谊所酿造的,所以更见其可贵 。 多少有头有脸的友好想为他们拉拢解除一下隔阂,都碰了一鼻子灰,有人以为 他们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了,可是竟像是奇迹似的,他们居然在今天碰 了头,而且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推究原因,无非是受了谭意哥的影响,无论是谁,在这个聪明多才、活泼、可 人的小妮子面前,都扳不起脸孔,生不出气来。 她在丁婉卿的挚领下,到厅中的每一桌上去转看,认识了每一个人,然後就像 只花蝴蝶似的,在每一席之间转着,巧笑倩语,吐字如珠。 不仅以她的美,也以她的智慧,她的捷才,轻松应付了一连串的考问,更以她 的青春活力,天真烂漫,温暖了、活动了每一个人的心。 座上的客人都是长沙城中的知名之士,多少也有了些年纪,进入中年了,对於 届豆蔻年华的谭意哥,他们都有了一份莫名的爱怜。 这份爱怜不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虽然年龄差了一截,但是有的人家有细君, 或者是娇藏金屋,年龄还比谭意哥更小的。 这也不是谭意哥不够美,不够艳,她的个儿高,发育好,隆胸、细腰,腿修长 而匀致,肤白如凝脂,目流波而娇娆,身上的每一寸都是韵味十足,可以入诗入画 的女人风情,而且是个充满了魅力的女人。 但是她在这些男人之间,却没有挑起一点色心来,每个人都把她当作了一个成 长了的可爱的大女儿,或是依偎身边,可人娇柔的小妹妹。 她激发了每一个男人的爱怜之情,那是男人在风月场中,最难发生的感情,谭 意哥居然做到了。 因此,她到那一张桌上时,固然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她离开那一桌的时候, 也没人感到不悦,甚至於她在受到一个人的赞美舆欣赏时,其他的人,不但没有嫉 妒之心,反而感到欣慰与骄傲。 就好像她真是他们的女儿或幼妹似的。 谭意哥叁个字,几乎是在一夕之间就成了名,风靡了长沙城,也征服了长沙城 。 席终客去,她跟丁婉卿在门口送走了最後一个客人,母女俩回到一边的小屋里 坐下时。 丁婉卿的脸上洋溢着无比的骄傲与满足道:「意哥,今天你的表现太出色了, 今後的长沙城,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了,那帮婆子们回去,必然是又妒又羡,今天 这一晚都不得好睡呢。」 「娘说的是李么姐跟郑湘姐她们?」 「不错!但也不止是她们两个,这巷子裹每一个婆子都是如此,今後她们非得 好好地巴结我一番不可,不然的话,非得叫她们穷蹩在家里,闲死了不可!」 谭意哥却轻轻一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娘又何苦跟她们斗这个意气!」 丁婉卿道:「不是我喜欢斗气,是她们自己太混账了,我先前也是抱着跟你一 样的心。」 「认为大家沦落为娼门,已经是够可怜的了,抛头露面,承欢色笑,误尽青春 ,大家应该互相帮助才是。那知道她们却不是这麽想法,尽在背後落井下石,打冷 拳,扯後脚,甚至於有的时候一故意当面揭我的短……」 谭意哥笑笑道:「娘!那一定是您的才艺超凡,处处都把她们比了下去,难怪 她们要嫉妒了。」 丁婉卿一叹道:「什麽才艺出众,那些都是假的,不过是多背得几首诗,多懂 得几支曲子而已,别的上面我倒还好,就苦在小时候没有读过书,不识得字……」 「娘不识字?」 谭意哥显得很惊讶,因为丁婉卿妙语如珠,出口成章,像是有满腹珠玑似的,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不识字,这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的。 丁婉卿黯然地叹了口气道:「是的,我是真的不识字,虽然我以前也是出身在 官宦之家,可是我的父亲是个很固执的迂夫子,说什麽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我勤 习女红,却不准我读书认字,後来我父亲犯了事,全家远流边关,我则被发入官娼 ……」 她的神色转为黯然道:「我生性要强,不肯後人,在乐府里习技的那段时间, 真是受尽了苦楚,别的跟我一起的犯官的家属,多少都有个文字的基础,学起来容 易得多,相形之下,我处处不如人,只有咬看牙苦学苦练,教习的先生又凶,动不 动就是鞭子拍下来,在十叁到十六的那叁年中,我过的日子简直难以想像,每天身 上都是体无完肤,夜半睡觉的时候,连动都不敢动,一动就会牵动鞭痕,拉下一片 血肉来……」 谭意哥身子一颤,泣然道:「娘太苦了。」 丁婉卿苦笑道:「也没什麽,再苦的日子,咬着牙也就熬过了,只是留下了一 身的伤痕,到现在还留在身上,使我放弃了很多可以适人的机会。」 谭意哥似乎不明白她的话中的意思,丁婉卿轻叹一声道:「我不是不想嫁人, 有一回,我遇上了一个年轻的士子,叫……该死,我居然连他的名字都忘了,我们 谈得很投机,他似乎也有意娶我,於是就留了下来,我们只处了半个月,有一天, 他瞧见了我满身的疤痕第二天,就悄悄地走了,从此没有再见到他。」 谭意哥的脸色红了一红道:「这个人也太没良心了,娘,你说他已经住下了有 半个月,以前他没瞧到吗?」 丁婉卿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没有!帐帷重重,挡住了灯光,他没 瞧见;那天是我正在入浴。他从外面回来,门外的婆子以为我们已经形同夫妇,无 须避忌,所以也没有拦阻他…。」 「这……娘,我想伤痕不比别的,纵然是在暗中摸索,也多少该有个知觉吧! 」 丁婉卿低头道:「教坊的老师们鞭笞弟子,都是有固定的部位的,笞条都落在 背上,以免伤及姿色,所以背上的伤痕特别重,而那个地方,也较为容易掩饰。」 「娘!你实在太苦了。」 丁婉卿叹了口气:「也没什麽,那使我看透了那些男人的心,当时我虽然难过 了一阵,事後想想反而觉得幸运,如果我真被他娶回家去,日子还会更难过,那时 他若嫌弃我,我饱受冷落,还要替他做牛做马地苦一辈子,倒不如早早分手了的好 ;从此之後,我再也不作从良嫁人的打算了;就这样过一辈子,多少总还能图个安 逸。」 母女间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後。谭意哥才道:「娘!我想不会每个人都是那样 没有眼光的,您有这麽多美好的德性,一定可以找到个……」 丁婉卿苦笑道:「傻孩子,别说傻话了,我不是没想过,年复一年;我也留心 过,可是到这儿来的,都是为了我们的姿色,谁会注意到德性去,现在到了这个年 纪……」 「娘|您还不老,年轻得很哩。」 丁婉卿摇摇头:「寄身青楼,所凭仗的只有姿色与青春,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 年轻了。」 「可是有些人看来比您还大哩。」 丁婉卿笑笑道:「不止是看来比我大,实际上的岁数比我大的也有好几个,但 是我不想跟她们去比,我知道还能混个几年,但是那有什麽意思呢,我在盛极之时 ,抽身而退,多少还能满足我一点虚空的心,如果等到人老珠黄,饱受冷落时,一 面看人的眼色,一面还要勉强去承欢色笑接受怜悯,那就是生不如死了。」 她感慨地道:「这些年我手头多少也在下了几个,倒不是怕嫁不掉,有些上这 儿充老爷的人,底子还不如我丰厚呢,我要买个丈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 不愿意那麽做,我宁可把钱都花在你身上。」 「我知道娘为了培植我,花了不少钱。」 丁婉卿摇摇手:「孩子,别这麽说,那些钱是我心甘情愿花掉的,我是在为自 己争口气,一定要做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所以在张文家里看见了你,我就下定了 决心。」 谭意哥低头不语,丁婉卿又道:「意哥!也许你心里在埋怨我,不该把你拖进 这个行业,不过你若是在张木匠家里,怎麽也混不出头来的,白白的埋没了你。」 谭意哥低声道:「女儿对娘是非常感激的。」 丁婉卿感喟地道:「孩子,别说这些,你在乡下住的那座房子是我置下的私产 ,还有几亩水田,我租给人耕种,那是我留为养老的准备,现在我就是跳出风尘, 安安静静地过下半辈子,也不会发愁的了。长沙是鱼米之乡,没有水旱天灾,我实 在没什麽可担虑的,因此我对你的期望,并不是要从你身上把花下去的钱嫌回来。 」 谭意哥微感诧然地道:「娘!你对女儿的期望又是什麽呢?每人所忙,无非名 利两字,娘不是为利,难道为名了。」 丁婉卿笑了,笑得很高兴:「乖儿,你的确是个聪明人,两叁句话,就说中我 的心事了」谭意哥倒是分外地诧然:「娘真是为了名,那倒叫女儿不解了,女儿能 成就什麽名呢?」 丁婉卿笑道:「俗语说行行出状元,我们这一行里,未必就不能出个状元!」 意哥笑笑道:。「娘不知道想到那儿去了,科举没有女子的份,就算有也轮不 到咱们这一行……」 丁婉卿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真要你去考状元,我想行行出状元这句 话的解释也不是指叁年一比的那个状元,文人中状元,是最高的荣誉,当然也只有 拔尖的人,才能得到这份荣誉。我的意思是要你在咱们这一行里成为一个出类拔萃 的人物。」 谭意哥释然她笑道:「娘原来是指的这个。」 「是的,不过我的意思还不止此,出类拔萃,为里中姊妹之冠,这并不出奇, 你今天露面已经做到了,今天晚上,同里较为有名的姊妹差不多全到了,没一个比 得上你的了。」 「那是娘太看重女儿了。」 谭意哥虽然谦虚看,却并不认真,语气中有看相当的自傲,丁婉卿也笑笑道: 「意哥!你也别客气了,娘在这一点上是很有自信的,在没把你推出来之前,娘就 看准了,知道没人会比得上你的,所以这并不是娘对你的期望。」 「那娘对女儿的期望又是什麽呢?」 谭意哥虽然还是笑看,但已经较为严肃了,她意识到将有一项重大的责任要加 在她的身上了。 丁婉卿的神情也转为严肃:「我要你出类拔萃之外,还要有一番作为,一番成 就,使人家对我们另眼相看,我是个不认输的人,当初被迫入这一行时,就立下了 这个志向,可是我没有成功,既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份才情,十年前,我对自 己认了输,却没有对命运认输,我找到了你,千方百计的从张木匠那儿把你要过来 ,尽我一切的努力造就你,栽培你;希望你能了却我的心愿,意哥,你千万不要使 我失望。」 说到最後,她几乎是声泪俱下了,谭意哥想笑,却笑不出来,她意识到这个责 任是何等的重大。 嗫嚅了片刻,她才不安地道:「娘,女儿很惶恐,不知道要怎麽样才能使你满 意?」 丁婉卿抹了不眼泪,慈和的一笑道:「孩子,别害怕,娘是过来人,知道在这 一行里要想混出个头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在咱们这一行里,毕竟也出过一 些风云人物,像被封为国夫人的李娃……。」 谭意哥道:「娘,就这麽一个,也不是人人可做的。」 丁婉卿道:「孩子,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李娃所做的事,是人人都可以做的 ,我相信你也不是那种只顾眼前虚荣的人,假如今天也有个郑元和,咱们可以比她 做得更好,李娃尽力帮助郑元和的时候,她还能瞒着她的假母,费了好大的心思, 而我,则会全力支持你。」 谭意哥只有苦笑道:「是的,娘是个十分开通而有远见的人,女儿感到很幸运 ;只是要找个郑元和可不容易。」 丁婉卿一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叁年才出一个状元,未必刚好落在长沙, 即使出在长沙,未必就能被咱们遇上了,不过万一真有这个机会,可别漏掉放过了 才是。」 谭意哥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娘,这可难了,事情就要出在不知道才可贵,若 是李娃李亚仙早就知道郑公子会中状元,那就不出奇了。话又说回来,郑元和若是 状元预定,也就不会再发生那些故事了……。」 丁婉卿笑道:「意哥,你就是爱抬,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不是如此的,只是一时 说不明白而已,能够中状元与否,固然无法预知,但是一个男人是否会有出息,这 总该能预先看出个影子吧。」 谭意哥道:「这个女儿也没那麽大的本事,世事穷通造化,是很难说的,满肚 子才华的人,潦倒一世的也多得很……。」 丁婉卿笑道:「这个我知道,不过胸无点墨的人能够高中状元,从古到今,还 没有出过这种笑话吧。」 「娘是一定要女儿找个状元郎?」 「我倒没这个想法,可是用这个范围去选人,大致还差不了太多的。意哥!我 相信你的才学是不错的,教你读书的几位先生都说过,你若是个男孩子,状元鼎甲 可期,所以我对你有一个要求,在你准备择人而事的时候,千万不能草率,才学一 定要你看得过去的。」 说完她忍不住笑了道:「其实这句话等於白说,你自己既有这麽一肚子的才华 ,差一点的男人,你也未必会看在眼里,是不是?」 谭意哥低下头笑了一笑。她发现娘的确是个很通达人情的,这虽是很简单明显 的一件事,但是能够想得通的人却还不多。 丁婉卿继续道:「娘对你的第二个要求,就是要守身如玉,不轻易许人,既然 许了人,就该一意守定那个人,任何挫折都不改悔变志……。」 谭意哥茫然地道:「这是当然的,女儿本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女子,在张文那 儿过来时,女儿就表明过了。」 丁婉卿欣然地道:「我知道,所以对於你的志向,我十分赞同,满口就答应了 ,我绝不强迫你的终身。」 谭意哥道:「谢谢娘。」 丁婉卿庄然道:「不必谢,我不会强迫你去嫁给谁,但是会监督你去选人,若 是你被一些纨裤少年,花言巧语的骗住了,娘是拼了命也要阻拦的。」 「这个女儿一定听从娘的指示吩咐,而且谢谢娘对女儿的关心。」 丁婉卿忽又放缓了声音语气道:「孩子,娘实在也是多虑,你虽然年轻,可是 凭你的聪明,以及你读过的那麽多书,你懂得的还会比娘少?」 谭意哥道:「女儿虽然读了点书,但是人情世故,却比娘欠缺多了,还要娘多 多照顾的。」 丁婉卿笑道:「那还用说,你的终身,我的希望,都栓在一块儿了,我还会不 关心吗?正因为如此,孩子,有句话我得说在前面,我不像别的假母,指看女儿当 摇钱树,可是该嫌的钱,咱们还是得赚。」 「女儿理会得。」 「我虽然有点积蓄,可经不起坐吃山空,日常场面的维持,还是要钱的,假如 你真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归宿,就不必计较他的贫富,咱们娘儿俩倾家荡产,贴补下 去也在所不惜。」 谭意哥的眼眶有点润湿,这位义母的思想果然非同流俗,高超得叫人尊敬,可 是谭意哥也因而担心了,娘对自己的寄望是如此的深,恐怕很难使她满足,因此想 了一下後,谭意哥才低声道:「娘,女儿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不便娘失望,但是这 种事情,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丁婉卿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也不是非要你找个状元郎不可,若能找到 一个情投意合而又靠得住的人,你也可以嫁了去,相夫教子,规规矩矩地做人,也 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而且正是咱们女人应尽的本份,让人也看看我们风尘中人,一样也可以成为 贤妻良母的!」 她的神情再度转为严肃道:「只是,孩子,你必须记住一件事,你要嫁人,必 须要规规矩矩地明媒正娶,不做妾,不做小,不做外室,不做男人的玩物!」 谭意哥也肃然道:「是的娘,女儿绝不辜负娘的教训,绝不使娘失望。」 丁婉卿十分满意了,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相信你是知道的 ,所以我也不多说了,今天你也够累了,早点休息吧,往後的日子,虽然不会都像 今儿这麽忙碌法,但是也不会闲到那儿去,你还得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才是最重要 的,如果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是虚空的,你从小的身子就单薄,虽然调养了多 年,却还是不怎麽壮实,因此你必须要自己注意调理。」 谭意哥十分感动地答应了,站起来道过晚安,才回到自己楼上的房屋里。 这是新为她的到来而布设的,完全按照她的喜好,十分素净,充满了书卷气。 素净并不是简薄,每一件摆设,每一样家具都是经过精工的雕饰,十分古雅, 不像别的女子们的香闺那般俗气。 谭意哥自小曾经寄养在木匠的家里,对这些家具的价钱倒是知道的,她晓得丁 婉卿在自己身上化了多少精神、多少心血,因此她摩挲着那些家具时,心情却很沉 重。慢慢地跌入零星的回忆中。 这些回忆是残缺的,不愉快的…… 对於儿时的记忆她十分模糊了,父亲是什麽样,她更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姓 谭,出生在英州,那是西南边境蛮夷之地,朝廷在那儿设置羁靡州,是流放囚犯的 边守戍地,父亲是个小军官,在那儿管犯人,实际上跟犯了罪被发配做苦役差不了 太多。 母亲倒是漳州的好人家女儿,苦於父母双亡,随着一个兄长过日子,偏偏兄长 酒後与人争斗,失手打死了人,被刺配到了英州,她只有十四岁,孤苦无依,又舍 不得离开长兄,变卖了家产,也跟着到了英州。 那个姓谭的小军官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孩子倒是十分的敬重,连她的兄长也多 方照料,在英州一居四年,她的兄长因为染了疾病而死,留下她一个人更是飘泊无 依,就嫁给了那个小军官了。 两年後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意哥,是含有忆念哥哥的意思,小名叫英奴,则 是志念英州奴工营出生之意。 父亲好不容易活动着脱离了军籍,本想眷返里的,那知道在路上又染了时疾, 一命呜呼。 母亲只有带着她,来到了潭洲的母家,却因为人去多年,亲朋多半凋零他去, 唯一的一所祖居也被火烧掉了。 幸好有个邻居张文,是个做木匠的,看她们母女孤苦无依,就在废墟上,帮她 们找点旧木料盖了间小屋子,聊蔽风雨而已。 张文是个光棍,做人倒还勤快,就是爱喝酒,对她们母女倒是很照顾的。 母亲的手艺巧,编织一些柳枝、竹条等家具,编好了就托张文拿到城里去卖了 ,勉强也能打发日子。可是一个妇人遭受连连的打击,又经过千里风霜跋涉,心情 忧郁,积劳成疾,终於在她八岁那年,也撒手人世。 唯一的亲人也死了,意哥只有跟看张文过日子了。 张文对地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本来对她的母亲倒还颇有意思,所以才那 麽卖力猷殷勤,可是她母亲的心已如死灰,更认为自己的命生得不祥,幼时克死了 父母,垂髻克死了兄长,嫁人後又克死了丈夫,不想再去害人了。张文向她流露过 求匹之意,她向张文说得很剀切,请张文原谅。 张文是个木匠,倒没有那些忌讳,也不在乎被再克一次,她母亲在感激之馀, 答应张文说,等意哥十八岁出嫁之後,对死去的丈夫有个交代,就改嫁他。 说这话时,张文有叁十多岁了,她母才二十六岁。再等十年,倒也不算什麽。 那知道才过了一年,他的希望就成了空,当母亲病的时候,张文倒是很尽心, 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来延医,买药,最後把自己的一栋平房都卖掉了,搬到她们 的小木屋来就近照顾。 不管张文多尽心,始终末能挽回那苦命的妇人的生命,她最後的希望是请张文 好好照顾意哥。 这些情形,意哥已经八岁了,自小聪慧,很懂事,记得很清楚,她对张大伯是 十分感激的。 初葬了母亲的那几天,张文对她也十分地疼怜的,整天陪着她,安慰她。 渐渐地他要工作,那种亲密也疏淡了。开始时,总还记得出门前把饭弄好,晚 上回来,带点热菜回来。 後来,连这些都忘了,因为他又开始沉湎醉乡,经常是歪歪倒倒地回来,进了 屋子就倒头大睡,有时一醉两天不醒,一切的生活,都要她自理了。 不过还算好的是,张文并没有不顾她的生活。 米缸中没米了,油罐中没油了,他总还记得买回家来,但也仅止於此,至於这 小女孩如何把米煮成饭吃下去,他就从来不闻不问了。 生意好,囊中还有几个喝酒剩下的馀钱,他也会掏出来交给意哥,那就是她的 菜钱,虽然只够买几方豆腐,但意哥也就这样地过了几个月。 直到有一天,他醉醺醺地回来,居然还能掏出一大把的钱,放在桌上,呢喃地 道:「拿去,明天买点肉煮煮,英奴,你有好久没吃肉了吧。」 意哥的确是叁月未知肉味,因此感到异常的惊奇:「张大伯,今天怎麽剩这麽 多的钱?」 「今天运气好,有人请我喝酒吃饭,而且又给我加倍的工钱,所以就有钱多了 。」 「是那一家财主,对大伯这麽慷慨。」 「是平康里的丁姑娘家里,她的楼瓦破了几块,叫我去换了一下,结果就好酒 好肉的招待了我一番。」 「丁姑娘可是前几天坐车子经过咱们家的那位夫人?」 「别胡说,人家是姑娘,怎麽能叫她夫人呢?」 「她那麽大的岁数还没嫁入?还是姑娘家呀?」 「是的,丁姑娘是平康里最美丽、最红的姑娘,别人哪,花了银子也还不见得 能请得到她去陪酒呢,可是我……哈哈……她不但准备了酒菜请我吃喝,还亲自陪 了我半天,临走更给了我双倍的工钱。」 「真的,她为什麽对大伯这麽好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看我做人心地好吧!」 可怜的张文一直在找自己被蒙青睐的条件,但找了半天,也只能想出这麽一项 来。 他既不英俊,又不富有,更不年轻,除了木工之外别无所能,斗大的字也不认 得一担,突蒙一个名妓的青眼相加,他的确有莫知所措之感。 丁婉卿召饮张文的次数越来越多,叁五天总有一回,每次除了酒肉款待之外, 还送他很多东西。 这些东西使张文明白了丁婉卿跟他套近的原因,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小女孩儿的 衣袜穿着。 而且丁婉卿虽然每次也陪他一起喝酒,谈天,问得最多的还是关於这小姑娘的 一切。 这惊醒了张文的绮梦,才知道丁姑娘看中的不是他这个莽汉,而是这个小姑娘 英奴。 有一天,丁婉卿坐了车子,带了酒菜,到他们的小木屋来了,而且还带了个婆 子来侍候着。 摆开了酒菜,张文很为屋中的简陋而感到不安,丁婉卿却丝毫不嫌弃地招呼张 文坐下,而且也拉了英奴坐在她身边。 这时的英奴已经知道丁婉卿的身份与职业了,那是从邻近的人口中打听出来的 。 这些人的口中,自然不会有什麽好的批评。 所以英奴对於丁婉卿的亲近,多少有点不愿意与抗拒,可是丁婉卿始终很和气 地对待她,她的人是那麽的美,她的态度是那麽可亲,她的声音是那麽的和柔,这 些虽都是吸引男人的条件,但是对一个孤苦的小女孩来说,同样也具有吸引力的, 於是她们慢慢地接近了。 张文看在眼里不禁苦笑道,「丁姑娘,你再叁的请我喝酒,送我东西,我知道 你绝不会是为了看中我这个大老粗,起先还着实地纳闷了一阵子,後来总算明白了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孩子。」 丁婉卿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是的,张文,那天我一眼看见这孩子时,就 深深地喜欢她了,後来打听得她不是你的孩子,才想跟你打个商量,却一直不便开 口;张文,你是个大男人,不懂得照顾孩子,这孩子跟看你也是受罪,你看,她比 我初见时又瘦了好多,我算算见过她後,也已经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里,她竟一 点都没长……」 张文低下了头,低声道:「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她母亲病的时候,我 的一点积蓄都花在请大夫、买药上了,还背下了一点债。她母亲过世後,我的心情 不好,生意也不很认真作,赚几个工钱,连还债都不够,当然也没法子使她好好地 过日子了。」 叁九 丁婉卿道:「这样子是不行的,拖下去不但拖苦了你,而且也会连带拖垮了这 孩子,不如让她跟看我……」 英奴立刻从她的手里挣脱出去,畏怯地叫道:「我不要,大伯!你不会把我给 她的吧?」 张文叹了口气道:「英奴,你跟了了姑娘,可以吃好的、穿好的,有人照顾你 ,比跟我好上千百倍……」 英奴立刻道:「我不要!我不要!」 丁婉卿却笑笑道:「好孩子,你是个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我们来讲道理好 不好,你不是张文孩子,他跟你非亲非故,却为你们母女做了很多事对不对?」 英奴顿了一顿,迟疑地道:「我会报答他的。」 「怎麽报答?他现在要还债,这债还是为你娘欠下,他拼命工作,除了还债之 外,还要养活你,多一重负担。」 英奴咬看嘴唇道:「等……将来……」 丁婉卿笑道:「将来又怎麽报答呢。就算你将来长大了,嫁了人,难道又能把 他接过去养他的老吗?再说吧,你跟着他,在这个贫民窟里,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 子,也没法嫁到个好人家,日子还是一样的苦……」 英奴低下了头,没话可说,地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丁婉卿的口才的确不错,笑着又道:「再说你张大伯年纪也不小了,单身一个 人,他需要成家,有个女人来照顾他,为他生儿育女,享受家庭的乐趣,这些在他 目前是绝对没有能力做到的,你跟着他,他就更没有办法做到了,等你长大成人出 嫁,即使能嫁到个较好的人家,可以帮助他,可是也迟了,他那时已经老了。」 英奴被折服了,这些理由是她无法推倒的。 丁婉卿道:「这一切只有你能帮助他,你只要现在答应跟我走,我可以拿出一 笔钱来给他,使他在还债之外,还够成一个家,甚至於还能置一份小小的生计,比 如说开一家木作店,不必辛苦去给人做零工,这样子再过几年,他只要肯上进,很 可能挣下一份家私了。」 张文立刻道:「丁姑娘,这倒不必了,我只要这孩子能够不跟着我吃苦受累, 倒不指望从她身上能得什麽好处。」 张文的话使得英奴心中更为不安,丁婉卿知道她的话已在英奴心里有了作用, 笑笑道:「张文,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但是我仍然要这麽做,我不是向你买下这 孩子,而且在替她报答你,更重要的一点,是要她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心甘情愿地 跟我学认字,读书,弹琴,唱曲,我自己是过来人,在开始练那些技艺时,是被人 用鞭子逼出来的,但是我并没有学得多少;所以我下定决心,如果我要训练一个人 ,绝不用鞭子。」 最後的一番话,除了英奴的恐惧,因为她听见人家说过一些幼妓训练的情形, 终日鞭苔,度着非人的生活。 因此,她虚怯怯地问道:「丁姨」你真的不会打我吗?「张文道:「这一点我 可以相信,丁姑娘对人最和气不过,她家的小丫头喜儿跟我说过,丁姑娘对她好极 了,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不像别人家又打又骂的。」 就是这样,英奴跟着丁婉卿走了。 丁婉卿没有骗她,把她安置在远离长沙的一个村镇里,给她最好的生活照顾, 有两个婆子侍候她的起居,一个小丫头供她使唤,像个千金小姐似的供养着她。 然後也请了一些有学问的老先生教她读书,请了最好的乐工教地弹琴,度曲。 从十岁开始,到十七岁这七年中,於她一生中最忙碌的岁月,她的生活没有闲 瑕,整天都在忙着学这学那的。 这时,她的聪慧也表露出来了,字,她是从小就认得几个的,那是母亲在床前 教的,可是那时并没有多大的兴极,因为一个个的单字并没有给予她太多的概念。 直到她领略到文字的精妙,知道那些字连缀起来,居然能表示那麽多的意思, 引导人进入那麽奇妙,那麽深远的境界,她才真正地体会到知识的价值。 她的天分也表露无遗,使得每一个教她的先生与师父也咋舌惊叹。 丁婉卿经常来看她,跟她谈论一些市中的见闻,谈一些知心的话儿,当然也关 心她的进度英奴的表现使她太满意了,因而也唤起了她埋藏在心中的一个已经被忘 了的愿望! 当她从张文那儿把英奴带过来的时候,只是认为那个孩子丽质天生,如果好好 加以培植,。 必可在这一个行业中大放异采,成为一株奇葩,倒没有存太多的心思。 可是英奴出落得越发丽,文思敏捷,才调无双,才使得丁婉卿心中久蛰的愿望 又抬头了。 尤其是今夜,把英奴初次介绍给长沙市上的闻人,居然能造成如此的轰动,使 可婉卿益发认为自己的愿望可行,於是,在席终人散後,她立刻就提出了自己的心 愿。 其实这只是一次正式而完整的表示而已,在以前,她零零碎碎的谈话中,多少 也已流露出自己的心愿,在意哥的心里,也多少有了个底子。 今夜,她只是把计划提得更完整,更具体而已,但最重要的是她揭露了自己不 想嫁人的原因与秘辛,使得英奴确定了她这番心愿的肯定性。 口口 口口 口口 谭意哥一个人把这些零碎的思绪整理了一下,在床上翻来覆丢,难以入眠,一 则是兴奋,一则是恐惧,因为从明天起,也可以说从今天晚上已经开始了,她将开 始一个新的生活,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 像是一株生长在深谷的幽兰,被匠人发现了,移植在盆中,放在花园里,却将 受到很多人的鉴赏与赞美,固然不负姿色,但是也将从此染了一身俗尘,灭却几分 灵秀。 唯有坚定心志,谨慎处世,才能保持住自己的一身玉洁冰清,存我一片天真。 口口 口口 口口 丁婉卿别开生面的手法,谭意哥的绝代风华与出口成章的才情,果然使得英奴 在曲巷中红了起来。 更因为有了大名士陆象翁的呵护与吹捧,使得谭意哥的身份在群芳中别具一格 。 一般的歌妓都是仗看声色以娱人,除了能吹弹歌唱之外,色艺也要占一半。 艺以娱君子,色则悦小人,到歌楼来寻欢的不完全都是雅士,而且绝大部份都 是俗人。 近雅士可以提高身价,亲俗人则可以捞足缠头,风尘中的歌场女子,对这两种 客人都是不敢得罪的。 一个歌妓如果太自抬身价,不肯轻易假人颜色,那麽在闺中走动的只是一些斯 文雅客,他们虽不可厌,却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放手笔,最多只能遇过清淡的苦日子 。 如果只能以打情骂俏、荐枕席来招徕客人,却又会被人认为太俗,格调太低, 同样的也不容易混出头。 所以要想在软红十丈中创出名气,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是只有谭意哥是例 外。 她的缠头之资订得很高,依然门庭若市,她陪客人只作清谈,最多是斟两盅酒 ,唱一曲歌,很少再假人辞色,连摸摸她的手,揽揽她的香肩都不可得。但是她的 生意好得出奇,清客雅士固多,俗不可耐的客人也不少。 这些人在谭意哥面前都变得很乖,从没有一个人对她有非分之想,这就是奇迹 了。 然而,这种奇迹却不是人为的,而是上天赋与的,任何男人,见了谭意哥,都 不敢生出冒渎之心。 她像是一尊极为细致的玉琢美人,而且是由巧匠妙手刻意加工,雕琢而成的珍 品,使得每个人一见到就喜爱万分,但是却又不敢拿在手中把玩,唯恐会一不小心 弄损了,因为那些雕工太细致了,轨给人那种一碰就会断的感觉,只有在一个适当 的距离去欣赏它。 谭意哥就是如此,她在声色场中,居然扮演了一个圣女的身份,而且极其成功 。 於是谭意哥成了长沙城里最红的歌妓了,只要是可以召妓助兴的酬酢场合,如 果没有谭意哥,宴会就会逊色,主人也会感到很失面子。 初到长沙的人,如果不到谭意哥的香闺中去结识一番,当引为极大的憾事,甚 至於到了别的地方让人知道了还会被讥为村俗。 这当然是大家人为哄抬的结果,但也可见到谭意哥受人欢迎与锺爱。 还有一点,谭意哥与其他歌妓们不同,有些男人家有悍妻,只敢偷偷地上曲巷 去寻欢,回到家里去,还要百般掩饰。 只有说到可人小去,最会吃醋的娘子也不会嗔怪,反而会感到兴奋骄傲,逢人 夸说。 谁家丈夫如果一个月中,能够去上叁次可人小与谭意哥相晤,连做妻子的都感 到骄傲,因为这证明了它的丈夫不俗,可以跟这位才女谈得来,也证明自己的丈夫 在外面兜得转罩得住。因为可人小整日门庭若市,等候看跟她一亲芳泽的人太多了 。 这所谓一亲芳泽,是毫无磕施的风光的,最多是素手敬上一盏香茗。对坐陪着 清谈片刻,吟几句诗,对两付对子,或是理一曲琴。然後小丫头就来相请,说别的 厢房中又来了那一位客人。 谭意哥万分抱歉地告罪暂时失陪,让客人坐一会儿,她过去打个招呼就过来… …。 千万则以为这是真话,那只是一番客套而已,这暂时一去,就是今天不会再来 的意思。 谭意哥前脚走不久,识趣的客人自己知道,放下了茶资与打赏就该走了。不识 趣的客人还死赖等着,丁碗卿就会过来婉转地谢客了。 不到半年,谭意哥红透了半边天,整天就忙着应付这些川流不息的客人,然而 她的芳心却是寂寞的。 虽然只有半年,她应接的客人比起别人十年都要多,阅人千万,却没有一个人 是使她能动心的。有的人太老,有的人太蠢,有人空有一付俊俏模样,却是腹内空 空,像是绣花枕头,有的人虽然模样不错,才学也过得去,年纪也不大,偏生一身 纨裤气。 当然,叁湘地灵人秀,颇多才子,也不乏品德才貌俱全的佳公子,可是那些人 是书香门第,家教极严,看重少年敦品力学,不会涉足秦楼楚馆,自然也就失之交 臂了,谭意哥虽然红极一时,但只在声色应酬圈子里红而已。 因此,她渐渐地变为忧郁不欢,对她的行业感到厌倦了,丁婉卿也知道她的心 事,只有婉言解劝她说:「意哥,我知道你烦的是什麽,也知道我的愿望太奢,在 我们这个圈子里,要想去找到一个理想的人,那的确是比登天还难,像李亚仙那样 的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找也不强求了,随你的意思吧,你若是不愿意,立 刻就脱籍好了。」 听了婉卿这麽一说,谭意哥反而不好意思了,只有道:「娘,您为了培植我, 花费了你自己平生的积蓄,无论如何,也得要把你花掉的赚回来再说。」 丁婉卿笑笑道:「那倒不必挂在心上,这半年来,我点计了一下,收入着实可 观,纵使没有完全赚回来,也有个七八成了。」 「那女儿就再做半年吧,再有个半年,女儿想不但可以把娘的花销赚回来,还 可以有些结馀,足够供我们母女俩平平实实的过日子。」 丁婉卿虽然并不计较金钱,但是钱多几个,未来的生活就多一分依靠,倒也不 坚持,轻叹了一口气道:「也好!我倒不是贪财,手头上的钱过日子也够了,但是 你下来,总不能跟看我就这麽过一辈子,你总要求个适当的归宿嫁人的,置一份嫁 妆,到了人家也抬得起头来。」 谭意哥道:「娘,嫁人的事不急,我想过了,即使我脱了籍,在叁湘也算是出 了名了,谭意哥叁个字,很少有人不知道的,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不会要我们这 种人做媳妇,就是有个千百万的嫁妆人家也不会看在眼里。」 丁婉卿低下了头:「意哥!对不起,只怪我当时太天真,没想到这麽多。」 「也没什麽,女儿对娘还是非常感激的,若不是娘把我带过来,跟看张文,还 不知道混成个什麽样儿呢?」 「至少你会是个清清白白的身份,不会像现在这样,染上一身的风尘。」 「娘!快别这麽说,以前女儿是知识不开,才有那种想法,现在女儿读了一点 书,想法上通澈多了,一身风尘没什麽关系,出於污泥而不染,才更显颜色。」 「可是别的人却不这麽想,一般世俗……。」 谭意哥坚决地道:「女儿假如找不到一个具有脱俗眼光的人,情愿丫角终身, 伴着您不嫁。」 丁婉卿怜惜地为她拢拢头发,然後才叹着气:「现在说什麽也迟了,也只有抱 着这种希望了。不过孩子,娘多少还懂一点相法,对我自己,我是认命了,我是个 注定了的孤独命,你却不一样,你的骨格清奇,命主富贵,只是幼小多乖舛,成年 後也小有挫折,但晚景极佳,子荣夫贵,後福无穷。」 谭意哥笑道:「瞧娘说的,倒像弄口的张铁嘴了。」 「不!孩子,娘绝不是学那些江湖术士那一套骗人的玩意,我是从过名师指点 ,确实有点神通,我先後为十几个人看过相,说的事没一件没应验……。」 「好了,我相信就是,娘等日後有空,慢慢再替我看相吧,现在我可得赶紧着 装了,今天有个大应酬。」 丁婉卿笑道:「我知道,是新任漕运使周公权府里请客,早就替你打点好了, 出门的轿子也准备好了,谢客的帖子也都贴出去了。」 谭意哥皱眉道:「干嘛要贴上谢客的帖子呢,难道周大人府里请客,要请上整 整一天吗?」 「是的,今天是他到任履新的第一次私宴,一则是回请那些为他接过风的官方 同僚,再则也要请请几位本城的大米商,为以後公务上的方便……。」 谭意哥更为不解道:「娘,他管的是漕运,运的是叁湘各府道解送中枢的钱谷 米粮,东西由各地仓廪中呈交,他自己手下有兵有船,有车有马,根本就无须与民 间产生联系,他还要请这些粮商干嘛?」 丁婉卿顿了一顿才道:「孩子,做咱们这一行的,只宜谈风花雪月,不是咱们 应该知道的事,最好不闻不问。」 意哥道:「娘,女儿不是喜欢多管闲事,只是有很多事却不可不知,知道了才 晓得如何避忌,免得糊里糊涂地开口问上一句,捅出大漏子,像前两天,在本城兵 马司胡大人的家里,李么儿就出了个大漏子,弄得胡大人当时变了颜色,准备要驱 逐她出境呢……。」 丁婉卿愕然道:「么儿一向很谨慎的,怎麽会说错话呢,她捅了什麽漏子?」 意哥道:「其实她是言者无心,胡大人却是听者有意,前天不是胡大人的五十 大寿吗,大家都去贺喜,正在热闹的时候,李么儿就问胡大人说他的府第这麽大, 官儿也做得够显赫了,为什麽不把夫人接来一起住着呢。」 「这是好话呀!平时胡大人为人挺和气的,难道就为了这句话生么儿的气了? 」 「原来娘也不知道,这位胡大人虽是武官,却根本不懂兵法,也没学过武艺, 他只是命好,娶了个好妻子。」 「夫因妻贵,在官场上并不是稀奇事,也不值得生气。」 「可是胡大人的情形不一样,他的妻子足足比他小了二十六岁,原是走江湖的 绳技跑马卖解的女子,而胡大人早先是在京师一位王爷府里做管家的,他的那个妻 子不但具有可人的姿色,而且狐谗工媚,一下子把王爷给迷住了,留在身边侍候看 ,一刻也离不开,才找了个差使,把他打发到长沙来,免得在眼前惹人闲话。」 丁婉卿哦了一声道:「敢情是这麽回事呀,那胡奇升也是的,乾脆就断了那头 姻事另娶好了。」 意哥道:「不行的,京里的王爷不肯,那个女的也不肯,因为王爷已经六十多 岁了,自己儿女俱已成人,身边弄个人,儿女们不反对,正式地弄进门,大家都会 反对,因为那就要关系到日後承嗣析产的纠纷了。那个女的在京里养了两个儿子, 都是算在胡大人的名下。」 「过些日子,还要着人送来呢,而那个女的则想跟着王爷混上几年,替胡奇升 打点一下,再弄个肥缺,等王爷上了岁数,或是归了天之後,好跟胡大人享享一品 夫人的福呢。」 丁婉卿叹了口气:「所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有些显赫的大人老爷,论私德私 行,还不如咱们呢。」 谭意哥笑了一笑道:「李么儿看见胡大人脸上变了色,有几个知道内情的赶紧 用话岔开了,我看见情形不对,只有去问及老爷子,才知内情。」 丁婉卿道:「这下子么儿倒真是惹祸了,胡奇升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在故意讥 讽他哩,後来又怎麽了结的?」 谭意哥道:「我只好求及老爷子去说项,才算打消了胡大人的驱逐出境之意。 所以女儿认为不闻不问还不足以避免出错的,倒是知道了,反而可以自己留心…… 。」 丁婉卿轻叹道:「说来也没什麽,周公权从各地府县里徵来的钱谷,都是实数 在册,本来是没什麽可玩手法的,可是人只要去动脑筋,那情形就会不同了,比如 说每一石谷子里少个叁四升是不容易看得出的,只要在平准的时候,平准面稍稍低 凹一点就行了!一石落下叁升吧,一百石就能有叁石的盈馀,一次解缴之数,总在 千万石之上,你算算该是多少谷吧。这些粮食足够整个长沙城的人吃一年的,谁都 没法子把这麽多的谷子堆在仓里慢慢吃的,自然就只有耀卖出去,但是官方的人总 不能开了米粮行来卖米吧,那就必须要通过粮商……。」 「这不是明显的官商勾结吗,难道他们不怕被人看出形迹而起疑?」 丁婉卿道:「你对这些外务太隔膜了,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的,叁湘两 湖为鱼米之乡,除了官方徵收的米粮之外,还需要向当地粮户购买若干米稻,作为 其他不足地区的军用粮秣,这当然是另有专司经手,可是把这些官价折购的粮食运 到别处去,还是要动用官漕,在这上面,漕运使的好处并不多,但是必须有许多接 触,互惠的条件就很多了,历来的漕运使都是一等一的肥缺,运使大人根本不需要 去费心张罗,规规矩短地照成例收取回扣,轨足可养得脑满肠肥了,如果能稍微动 点手脚,就更是一本万利,现在你总该明白了。」 谭意哥吐了口气:「明白了,所以运使大人必须要跟一些大粮户打通交道,而 那些大粮户也必须要走通运使的门路,才能够有钜利。」 丁婉卿一笑道:「话是这麽说,不过官奸商鬼,做生意的人总是比做官的要精 一点,尤其是长沙的粮商,多少总也有点後台门路的。……」 「总之,就要看各人的神通了,谁的靠山硬,门路广,谁就主动去巴结谁,这 位新任运使周公权周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可能背後的靠山软一点,所以他要讨好 那些粮商,才在他的私邸里先行宴请那些粮商,等他在任上做久了,宦囊充裕,能 够走通更强更硬的靠山门路,就要轮到那些粮户去巴结他了。」 「原来是这麽一个关系,娘,幸亏我先问清楚了,否则到了那儿,弄不清孰轻 孰重,或是问了一两句不得体的话,那岂不是大糟特糟了。」 丁婉卿笑笑道:「说的是,曲巷中的姑娘们承召应值,红与不红,能否吃得开 ,固然是靠姿色与技艺为主,但人情通达,也占了个重要的因素,以我而言,在长 沙曲巷中,姿容不是绝顶,技艺也没有过人之处,就是靠着人情通达而一直站在人 上。」 谭意哥道:「今天我算是真正懂得娘何以能在娥眉班里,高踞魁首的道理了, 娘是怎麽能知道这麽多的?」 丁婉卿轻轻一叹道:「没有别的窍门,多听少开口,那一类的客人都不得罪, 客人们说什麽,听在肚子里,不搬弄口舌再传出去,久而久之,客人们知道我的嘴 靠得住,就喜欢跟我聊聊天,人人都有一本苦经,也都有一肚子的委曲,需要找个 没有关系的人吐露一下,我们这种女人的用处,这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点,我发现有 很多人上这儿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欢笑,而是为了发苦闷。」 「娘是在聊天中听来这些的?」 丁婉卿道:「不完全是,像这种秘密的事,没有人会告诉我的,我是从很多人 的一点一滴累积起来,自己再加以分析、思考,最後得到的结论,这个结论很正确 ,很详细,往往比告诉我的人知道得还多,所以有些人到了後来,反而会向我讨个 计较了。」 「也只有像这样用心的人,才能如此细心思索。」 丁婉卿知道她心中的感触,笑看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些官场上的内 幕感到很厌恶,但是也没办法,这些都是由来已久了,纵使本官不爱钱,那些底下 的人也不肯放过的,朝廷俸禄,连肚子都填不饱,要是没有外财,谁还肯来干这份 差使?一个衙门,恐怕除了大老爷外,没半个衙役了!这位周大人是两榜出身,听 说也还颇有些才思,倒不是不学无术之徒。所以你去应酬一下,他倒是颇为敬重斯 文的。」 谭意哥微带怨懑地道:「他就是不敬斯文,是个一字不识的伧夫,我还不是要 去,这跟他们吃粮当差的应卯似的,一卯都不能误。」 丁婉卿怜惜地拍拍她道:「孩子!别再使性子了,快去吧,既然入了官籍,就 得受这种约束。」 「娘!我真不懂,为什麽你要给我报官籍呢,我看咱们巷里,没有入籍的还有 好几个,她五二一们就轻松多了。」 丁婉卿笑道:「你这叫人在福中不知福,她们是想入籍而不可得,你以为一个 官籍是易得的?名额限制就是这麽多,一个萝卜一个坑,非得等出了一个缺,才能 补上个人呢,所以我必须出籍,才能把你补上去……。」 谭意哥道:「娘,虽然我在这个圈子里也有好一些日子了,却从来没想到这个 问题,官籍有些什麽好处?」 「好处大了,第一是容易出名,因为官方的酬酢,必须要有官籍的曲女才准参 加,第二,落了籍的可以公开地立户,没有籍的只有搭在别人的门户里了。」 谭意哥又道:「咱们无粮无俸,有局却非到不可,要是误了局,还要捉进官里 去,真是算那一门子!」 丁婉卿道:「小姑奶奶,你是眼界高了,才瞧不起这一个籍,别的藉藉无名的 人却不这样想了,少了这一籍,就与富贵中人无缘,只能接一些俗客了!姑奶奶, 赶快去吧,别再拿了,周大人是新任,不像那些旧任,跟你有相识之情,迟一会儿 可以原谅你,要是他认为你是故意扫他的面子,那可没意思了。」 谭意哥也知道这一些关节人情的,只是因为心情不佳,身子也有点不舒服,所 以才在丁婉卿面前撒撒娇,忸怩作态一番而已,真到出了门,她还是不敢延误的, 连声地催着那两名抬轿的轿夫快走。 她的气派很大,虽然限於身份;她只能乘坐两人的青衣小轿,可是轿围子都是 新的,而且还有两名预备的轿夫在後面跟着,所以她不怕赶急路累着了抬轿子的力 夫,把一乘轿子抬得飞跑。 运使周大人刚刚履任,还没有携眷前来,住在运使署衙後进的官署里。 他宴客的场所,也就借用了运署的会客花厅。这虽是私人的聚宴,也有一半是 为了公务,所以这是半官方式的,在长沙,这种宴会最流行,也最受人欢迎。 因为是非正式的,可以谈笑自如,可以召妓侑酒助兴,却又因为是在官署中, 承值打杂,自有官方的漕丁衙役们,赴宴的人,就无须给下人的打赏了,如若是在 私邸,这就不能免了! 进门开始,打轿,脚凳的,甚至於唱名通报的门房,都得要一份意思。 虽然客人们多半是身家殷实的大粮户,不在乎那点小钱,但是也有一些清苦点 的文人名士,虽以情名为时所重而受到邀请,这一番打点也够受的。 更有甚者,是那些大宅第的下人,可不像主人那样懂得尊重斯文,他们的态度 ,是看着赏包的轻重而冷暖的,赏份薄的,他们有的会很捉狭,在门口就吆喝着: 「xx老爷赏钱二十千哪!」 於是里面轰然一声:「谢赏!」 个个弯腰打扦,鞠躬如也,恭敬万分,却能把客人窘得半死,恨不得每人踢他 们一脚。 因为他们只封了二十钱的包儿,却被渲染成了二十千,千与钱的读音相近,经 他们怪声怪气的一喊,便把个钱字读破成了千字的音。 但是又不能发作,更不能跟他们计较,等到了里面,送上一盅茶来,却是凉的 ,热天还好,冬天却能叫人冻得牙齿发抖。 总之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清寒之士,遇到在私人府邸的应酬,宁可敬谢不 敏,但也不能老是如此,否则人家又会以为是故意拿架子,不识抬举了。 因此,长沙名士,虽然能以常受权贵之门的邀宴为荣,但以之为苦的也大有人 在。 谭意哥虽然是接到了通知要早点到,但是她为了端一端架子,等到宴会将开始 时才到的。 她的来到是人人欢迎的,首先就是门上的那些公役们笑逐颜开、虽然这是不必 支付打发的,谭意哥对每个人多少总有点意思,请托他们多多照顾。 所以她才一下轿,已经有叁四个人迎了上来,笑着道:「谭姑娘,你可来了, 大人差点要派人去请了。」 谭意哥笑着点点头:「那可怎麽敢当,我是身子不太舒服,本想告假的,为了 周大人才初到任,不敢违命,才硬撑看来的。」 那些人忙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请吧!」 搴起轿,扶她出了轿子,谭意哥早就手头准备的一个封子塞进了领班的袖子里 ,低声道:「谢谢大哥,我这四个轿夫,还请您多照顾。」 这根本是句多馀的话,举凡各种酬酢,向例都有耳房,设置有条凳茶水,以供 从人歇息,自然也有煮就的菜,烙就的饼,以及大块卤就的肉,供果腹之用,那些 人聚在一起,或是闲谈聊天,或是几个人赌个小钱,博叶为戏,日子久了,大家也 都认识的。根本用不看招呼,只是谭意哥的身份,不便说对那些公人们开赏,借此 作个藉口。 出堂差的姐儿们,有的带了乐师,也都在这儿歇足,一份例上的招呼是有的, 周不看特别关照。 那个领班头鬼自然知道谭意哥的意思,笑逐颜开地道:「谭姑娘放心,这不用 你招呼,我们会尽心的。」 司官虽是新任,而这些当差的却是老人,早在丁婉卿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惯 例,曲巷中的姐儿们,来到这儿,也都有一份人情,这些公役们,也只有在她们身 上得些好处,或是民间商家宾客,对他们才有一份人情。 只是他们对可人小筑的跟班力夫,的确是较为特别一点,有时每人还烫壶酒款 待一番,公例上是没有酒的,这是他们自己掏腰包准备的,招待些相热的朋友,可 人小筑的人能享受到这份待遇,自然也与他们的主人有关。 因为在丁婉卿时,那份封包就比别家重得多,到了谭意哥时,更加重了份量, 因此可人小钢的姐儿,也一直是受到最隆重的待遇,表现的最明显的就是那名司阍 者了。 曲巷中别的应差的姑娘到来,只到号房注记一下就算完成报到手续了,谭意哥 的到来,司阍者居然像别的客人一样,唱名招呼,可人小筑谭姑娘到! 这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其他的客人都不以为奇,倒是做主人的周公权周大人为 之一怔,正想斥责一声:「这是什麽规矩!」 可是这句话没吐出来,才涌到喉咙口,那些已经到达的客人居然有一半都站了 起来,而且那位他引为贵宾的及老夫子也含笑起立道:「凤凰来了,凤凰来了。公 权,你见见我们叁湘的极品人物!」 周公权对谭意哥自然也有个耳闻,但是他是读书人出身,心想谭意哥至多是个 名妓而已,最多是姿色出众,才思敏慧,态度可人一点,那里就会多了不起?「及 至看到大家的态度。甚至连那及老博士也如此,自然也不能发作了,谭意哥来到跟 前,及老博士已经笑着点首道:「意哥,来见见周大人。」 於是他看见了一个绝世的丽人地走近,仪态万千地盈盈下拜,浅声款语:「意 哥给大人叩头,恭祝大人贵显一品,福寿康宁。」 周公权不自而主地还了一礼道:「不敢当!姑娘请起。」 谭意哥起立了,周公权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对她如此客气的,倒是有点不好意 思。 可是他看见那些客人们,没一个感到突然或奇怪的。 就好像这是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妮子的确是有点 不同凡响之处。 仔细地打量一下,他更为吃惊,因为他发现这个小妮子的气质天生,没有一点 曲巷娼女的风尘之色,仪态万方;竟像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千金小姐。 他是从京师长安派调外任的,在长安居宦多年,虽然比较拘谨,声色场中不太 热衷,但眼界却是高的。 帝都辇毂之下,自多佳丽,杜工部为前朝诗坛宗匠,他的乐府诗中丽人行中有 句:「叁月叁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澈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 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阖叶垂鬓肩。背後何所见?珠 压腰稳称身……。」 这虽是描述天宝韵事中杨贵妃的姊妹,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赏春游曲江的情形 。时迁岁移,昔日佳丽已成土,但春日游曲江仍为长安士人的风尚。曲江水畔,年 年都有丽人成行,令人目不暇给,周公权的确见过一些绝色的美女的,但是跟这个 眼前的女郎一比,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谭意哥不但美艳,而且端庄,一个娇美的女郎,很难给男人有淑且真的感觉的 ,偏偏谭意哥就具有这种气质。 因此这位自诩为不动心的周老夫子,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再抚髯点头,赞美道: 「好!好,仙露明珠,意哥,老夫在长安未莅任前,就听人说过你,今日一见,尤 胜闻名来!来!这儿坐。」 他指指身边的席位 谭意哥笑道:「大人谬赏,英奴愧不敢当,大人在上,那有英奴的坐位。」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要是别的地方,你客气一下倒也无妨,今天周大人叫 你坐,你大可以坐下的,因为你们是同窗!公权只是你的先进而已。」 谭意哥忙道:「及老爷子,你别开玩笑?」 及老博士笑道:「不开玩笑,是真的,你是陆象老新收的女弟子,他是陆象翁 早年的门生,同出一师,可不是先後的同窗!」 周公权道:「原来意哥还拜在陆老师的门下过!」 及老博士道:「这可一点都不假,在座有好几位都可以作证,陆象老还为此请 过一次客,我们都还叨扰了一顿呢!今天正为他是你的座师,不好意思前来,否则 我们都得跟看你压下一辈去,但是对你这个小师妹,你可别拿出官架子来,否则你 老师知道了,不拿板子打你才怪,他对这个关门弟子可疼得紧呢。」 周公权看见同席的一些斯文中客人都没有表示什麽异议,知道这事情必不假, 因此倒是一整神色道:「下官受陆老师教诲栽培,恩同再造,这次请求调宦叁湘, 也是想就近再领教诲,对老师略尽孝心,姑娘能为陆老师看中,想必是很了不起! 很了不起!」 及老博士道:「公权,你这话就该打,陆老儿的学生一定是了不起的?那你也 是了不起了!」 他大概是跟周公权很熟,所以说话时很没顾忌,周公权只有笑笑道:「那里, 下官是同门中最没出息的一个。」 及老博士笑道:「这倒也不必客气,据我所知,老陆的学生里,比你有出息的 固然有几个,但是不如你的也大有人在,这是各人运通,跟老师没关系,你不必硬 把好处都归到老陆头上去,你说老陆的学生了不起,我是绝对反对,但是他的这个 女弟子,倒的确了不起……。」 谭意哥忸怩地道:「及老爷子,你又拿我开玩笑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开玩笑,老陆收你做弟子,不过是挂个名而已,凭他那点 本事,也教不出你这样的学生……。」 周公权刚要开口,及老博士笑道:「你别听我在背後说你老师你不高兴,当了 面我也这样说,他绝不会生气的,更不会怪到你头上,你放心,我跟你老师呕气是 前两年的事,最近我们可是消除了意气,好得像蜜里调油了。」 周公权万分欣慰地道:「真的!那可是太好了,下官每以此事为憾,一位是教 我成器的恩师,一位是救我命的恩人,两位都是我最敬重的人,你们二老失和,我 常感到左右为难,早知如此,今天就不会把恩师给偏了。」 座中有人道:「及老原来是大人的恩人……。」 及老博士笑道:「你们别听他胡说,不过是这小子得了一场伤寒,又叫庸医给 误了,差点送掉小命,被我两剂药给救回了小命,现在这小子居然也成大人了,却 找了些题目来难我,出我的丑,早知如此,当年真不该多事的。」 周公权忙道:「及老言重了,下官怎敢?」 「你怎麽不敢?你跟你那个老不死的老师是一个调调儿,明知道我老人家腹中 有限,却偏偏要出个对句来难我,我老人家不是不行,而是没那些闲工夫,我要是 早年把精神放在这些雕虫小技上,不在医书上下功夫,你这条小命还能留到今天? 」 周公权见及老博士,对他的笑谑不以为意,因而笑笑道:「下官因为见到及老 的美髯飘拂,一时兴起,出了个上句,只是跟在座的诸公同博一粲,可没敢要及老 来对。」 「你以老夫的胡子为上句,要是没人对上来,岂不是成了绝对,要老夫绝了这 把胡子!」 「及老!这是从那儿说起呢?」 「天有阴阳,地有高低,凡事都是成双作对地配就了双的,孤阴不生,独阳不 长,连我们用药都要君臣相济,寒热相和,你把我的胡子出成了绝句,要是没有个 对句,岂不是咒我要掉光胡子!」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另一位客人笑道:「其实周大人的上句并不难对,只是 难以应景而已,因为及老德高望重,要想找一个与及老相称的人物,一时难於合题 而已。」 及老博士道:「现在我也不指望你们了,才女来了,她自会解决的!意哥,你 做做好事,救救我的胡子。」 谭意哥笑道:「上句是什麽?」 周公权道:「」医士拜是须拂地「,不过是即时即景。」 谭意高不假思索地道:「郡候宴处幕侵天!」 周公权念了两遍,拍案大笑道:「对得好,对得好!姑娘捷才,的确令人钦佩 ,只是下官跟及老相对,未免高攀了!有点愧不敢当。」 及老博士笑道:「对得好就好,你小子虽然是高抬了一点,老夫也将就不见怪 了。」 全堂又是一阵大笑,因为这是一次官商之间的私宴,那些粮商们虽然不至於目 不识丁,到底肚子里有限,不习惯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但是却因为周公权喜欢这 一套,邀来陪宴的都是一般酸气冲天的名士。 谈话时已觉得言语可憎,那还能勉强忍受,最怕的就是那位运使大人一高兴; 来上个什麽诗对酒令,那是存心要他们的命了。 对不上罚两锺酒,倒也罢了,难堪的是那些半瓶醋蛋头的奚落与讥讽,所以谭 意哥一到,大家都松了口气,因为有个捉刀的枪手来了。 几次饮宴,他们与谭意哥都养成了默契,能够公开叫她代替的,就公开代了, 实在不行时,谭意哥也会多方暗示启引,或者乾脆暗递个小纸条过来。 在谭意哥的袖子里,有一样宝贝是少不了的,那是一枝画眉的炭枝,用柳枝细 心烧就的,裹以细绢,别人用来画眉,谭意哥的两道细柳弯眉柔如新月,根本无须 添描,她的眉笔是专用来写字替人解围的。 字就写在细绢上,早就剪好寸来宽的许多缺口,然後缠在柳炭上,每有需用, 就撕下一条来,更妙的是她能眼睛不看,仅凭双手摸索,在桌子下面写好字,清清 楚楚,一点都不潦草,所以她递过消息来,别人还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谭意哥是以多艳而多才震动了长沙,往她的可人小筑去捧场的人,户限为穿, 其中固然有斯文名士,但也有不少的粗识之无的商贾,他们不是欣赏谭意哥的文才 而去,而是为了酬谢她解围的人情。 所以见到谭意哥为及老博士对出了下句,每个人都发出了衷心的、赞美的笑、 却又怕太失礼,不便过份地喧闹,及老博士加上了那句凑趣的话,刚好给了他们一 个发的机会,使得满堂爆出了一片笑声。 周公权十分高兴,他要应酬这一批俗客,原也是满肚子的不愿意,却又因为格 於往例以及事实的需要,必须要在礼貌上笼络一下这些人,因而才有此一宴。 先前大家谈了一阵,双方都觉得很没意思,现在却因为谭意哥的加入而打破了 僵局,因而高兴地道:「下官在京就听说了长沙文风之盛,即市上叁尺童子,也是 人人能诗,出口成章,座上诸公,想必更为高明,如此盛会,不可以不尽兴,总得 行个酒令才行,谭姑娘,你说说看。」 谭意哥眼睛转了一转,但见座上的客人,能与不能的各居其半,而且自然而然 地就分成了两个壁垒,这样的两个集团,如果行酒令,很可见的是一方吃亏定了。 因此她笑着道:「奴家看,还是对句好了,因为这最公平,取材既广,又没有 限制,阳春白雪,固可成高山流水之奏,下里巴人,方可成风赋与比之曲……」 及老博士凑与道:「对句好,对句好,你们出个春花秋月,咱家还能对上个冬 虫夏草……」 座中的长沙府丞蒋田也是个书呆子,忍不住道:「好!好!及老果真是妙人, 春花秋月,对冬虫夏草,字字工稳且不说,而且对句出自本草,不减医家本色…… 」 冬虫夏草是药名,及老博士在有一次对句上无意中挖了出来,对上春花秋月四 字,妙绝天成,每引为得意之作,有机会总要搬出来炫耀一下,这时见人家一捧, 不禁笑着道:「咱家一部本草,两本汤头歌诀,就是天下的大学问,任凭你们搬出 四书五经,咱家都能对上去。」 蒋田跟周公权是同榜的好友,仕途蹭蹬,混得不如周公权得意,就是因为他过 於诮刻,口头上不肯让人一点,自恃多才,对上官语多侵让,这时听了及老博士的 话,倒是不服气了,笑着道:「及老如此一说,学生倒是要请教一下了。」 及老博土笑道:「没问题,咱家上了年纪,有时会记不了太多,现在有意哥在 旁边提着,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蒋田平时不太应酬,虽然听过谭意哥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谭意哥。刚才 那一句代对也不见得十分高明,只是把周公权捧成了郡候,而且幕侵天之句说他意 兴之豪,使得周公权大为开心。 得意的人开心,相对的就便不得意的人不开心了,蒋田心中本就不太痛快,正 想找个机会挫一挫这位才女,表现自己一番,当下也毫不考虑地道:「好!就让二 位联手,学生孤军奋战,学生先出题了,学生先说一个字,李。」 及老博士不假思索就对上了一个字:「桃。」 两者都是果名,倒也工整,蒋田笑了一笑,继价又出了第二字:「白」谭意哥 却已经发现了蒋田的用意,他是在安排一个陷阱,唯恐及老博士不小心陷了进去, 忙对了一个「红」字。 红自为色,对仗自是工稳。 蒋田再度一笑,继续出题道:「水中。」 及老博士为了不脱医士本色,脱口对了:「床上。」 谭意哥皱皱眉头,蒋田却笑了道:「学生是出的叠字句,收尾为取月二字。」 及老博士不知道如何作对,谭意哥却道:「伤风。」 及老博士笑道:「好!好!取月二字虽雅,是你们文人之行,咱家医士本色, 对上伤风二字,倒也工稳。」 蒋田笑道:「学生四题连辍成句,为李白水中取月,乃成一典,及老这次可要 输了。」 及老博士眨了眼叫道:「不行,你这分明是坑害人,老早就想好了典故来坑人 !」 谭意哥笑笑道:「老爷子,咱们也没输,桃红床上伤风,合起来也是一典。」 蒋田道:「李白是人名。」 谭意哥道:「桃红也是人名,是咱们一位曲巷的姊妹,就站在蒋大人的旁边侍 候斟酒。」 蒋田道:「李白乃诗中之仙。」 谭意哥笑笑道:「桃红姊是曲中之王,她的曲子唱得好极了,无人能出其右。 」 蒋田不禁语结道:「李太白醉取水中之月,是文人千古之憾事。」 谭意哥笑道:「小桃红床上伤风,是我们今日之憾事,因为她伤风坏了嗓子, 使我们无法听得她的妙唱。」 「以一个歌妓对学士,这不是太岂有此理了。」 谭意哥道:「各在各行,蒋大人是斯文中人,自然以文人为标榜……。」 「奴家是曲巷中的娼女,只认得同行姊妹,蒋大人为李白的诗才所倾,奴家却 为桃红姐的歌喉所绝倒,也不算过份,李白是古人,桃红是今人,既然属对,自应 古今相称。」 及老博士道:「对!对!李白探月而死,在咱家这个医家眼中,只认作是发了 酒疯,跟伤风感冒一样,都是有病之徵,这一对没什麽不合的。」 蒋田无言可对,周公权笑道:「蒋兄,意哥以桃红对李白,虽有冒渎斯文之意 ,但是字句工仗,却也无可厚非,你是最崇尚李青莲的,却不该把李学士在酒令游 戏中提出来,这可是怪不得人。」 谭意哥道:「周大人,这话奴家可不同意,李学士诗才可宗,论其行止,也未 必比我们高到那儿去,他有醉草吓鸾书的奇才,便当在庙堂上为国之栋材,可是他 蒙得圣上看重後,才不正用,终日在长安市上纵酒,被召入京中,只能做些清平调 之类的绮丽文章,做官家的供奉而已,跟咱们应召而来侑酒侍宴,有什麽不同,只 是他侍候的人比咱们强一点而已。」 周公权为人较为拘谨,听见这话後,反而笑了道:「说得好!起李白於地下, 恐怕也将无言以对了。」 蒋田憋了一肚子气,但是也不能不认了,因为他跟周公权虽是一榜同年,性情 却各异其趣,周公权好诗而宗杜,认为杜甫的诗句是千锤百炼之作,锵然有声,不 像李白凭才气而作诗,未经推敲,诗中更喜欢损人。 就是他清平调叁章中,可怜飞燕倚新妆之句,以赵飞燕的瘦来讥讽杨太真的肥 ,以飞燕姊妹在汉宫中的秽事来暗射杨家姊妹,跟唐明皇不乾不净的关系,结果也 是因为这一点,为官家所不喜,认为他文人无行,有才而无德,终至於潦倒一生, 所以周公权也是宗杜抑李的。 蒋田跟李白一样,也喜欢在言语中损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周公权已经明指 了出来,再要多说下去,就是得罪主人了。而目前他正有求於周公权,否则也不会 参加这场无聊的宴会了,强把一口气忍了下去,却又不甘心。 尤其是折在一个女子的手下,他更不服气,眼珠转了一转道:「我还有一句, 请意娘一对。」他手指看身後的桃红的脸上吟道:「冬瓜霜後频添粉。」 冬瓜是几种不畏寒的蔬果之一,因为它的瓜皮外表有一层白色的霜粉,是从内 部分泌而出,以抗御风霜之侵蚀,他用来形容小桃红的脸,倒是很恰当。 因为小桃红的脸长长的,就像是冬瓜,因为在病後,为掩神色憔悴,的确是多 搽了一点粉。 这形容不为不贴切,只是过於捉狭一点,小桃红听了只有勉强她笑道:「蒋大 人怎麽拿奴家来开玩笑了!」 说着话,声音略有哽咽,那笑容也就十分勉强,谭意哥听了心中很不以为然, 觉得这个人太没有度量,而且也几近可恶,因而指看蒋田身上的衣服道:「木枣秋 来也着绯。」 木枣就是枣子,未成熟时是青绿色的,到了秋後成熟,果皮转为红色,所以了 称为红枣。 不过这一句用在当时更为妥切。 因为蒋田只是六品府丞,衣着绯红,在官秩品序里,品职并不高,宦海浮沉多 年,依然是个副职小吏,跟他同榜的周公权却已经高过他许多了。 谭意哥用木枣看绯来形容他的衣服,应景对句,还有一个打趣的地方,因为蒋 田的酒量不高,几杯下肚,人没有醉,酒意却先爬上了脸,红得就像是秋天的枣子 。 在谭意哥的意思,只是用这雨点来调侃一下蒋田,以报复一下他对桃红的谐谑 ,所以才说完後,立刻自己筛了一爵笑道:「奴家无状,冒犯蒋老爷了,不过蒋大 人以人色比物为题,奴身的对句也只好应景,冬瓜对木里,也不够妥切,奴家自罚 一钟了。」 她喝下了一钟,对座的蒋田却气得直翻眼,举手一拍桌子喝道:「岂有此理。 」 站起身来就这麽拂袖而去。倒是引起了举座的诧然,做主人的周公权感到更是 下不了台,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快走到厅堂门口时,才沉声道:「来人哪!」 两旁的公役忙上前应诺,周公权沉声又道:「送蒋大人!」 蒋田走到厅堂门口时,心中已感失悔,自己太失仪了,纵使跟谁过不去,也不 能对主人失礼呀,但自己的做法,倒像是在跟做主人的周公权过不去了。 他听见周公权招呼人的时候,脚步略慢一慢,以为周公权是叫人劝自己回去, 那时自己回去是不好意思的了,但至少可以推说酒力不胜或是身体不适,使双方都 好下台。 及至听见周公权叫送客,才知道主人已动了气,无可挽回了,因此只得道:「 不敢有劳,多多打扰。」 就这麽一脚去了,场面自然很难堪,学堂寂然,周公权的脸色很难看,哼了一 声道:「难怪他一直蹭蹬难以得意,就凭这个性情,又岂是有出息的。」 谭意哥也很惶恐,连忙走到周公权的面前跪了下来,惶惑地道:「奴家无状, 冒渎了宾客,请大人降罪。」 周公权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她扶了起来道:「这不能怪你,是他的气度太仄 了。」 及老博士却笑道:「这小子是太不成材了,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气质,他自己拿 桃红来开玩笑就感到得意,意哥不过回敬了他一句,居然摆出这付德性来……。」 谭意哥被扶了起来後,楚楚地依偎在周公权的下座,畏怯怯地道:「其实奴家 也没什麽呀,只是庭前酒後游戏笑谑,博个高兴,没想到蒋老爷就认了真……。」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他的气度虽是仄了一点,不过你的对句也太叫他难堪 了。因为那不单是笑谑,而是在揭他的痛疮疤,难怪他要气跑了的。」 谭意哥闻言更为惊诧道:「老爷子,奴家怎麽敢!」 周公权也道:「及老,这不能怪意娘,她根本就不知道,言者无意,是蒋田的 心里有鬼……。」 他压低了喉咙道:「蒋田在结算钱粮的时候,出了点漏子,叫人告了一状,上 宪正在审查,假如调查属实,不仅要去官,恐怕还会兴起大狱,你说他秋来着绯, 岂不是在挖他的根!」 谭意哥睁大了眼,憨然地道:「周大人,奴家还是不懂你的话。」 及老博士笑笑道:「你没看过决死囚的犯人?」 谭意哥身子一震道:「没有!那与我的对句有什麽关系呢?」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你真是的,到现在还不懂,没死的囚徒在绑赴市曹的 时候,都是身着红衣的,而且决囚都是在秋天,叫做秋决,你说他秋来也着绯,那 不是分明说他今年秋天会身遭大辟吗?」 谭意哥的脸都吓白了道:「奴家是真的不知道,因为蒋大人今天穿的官袍也是 绛色,奴家才引以为句,怎麽会想到那些地方去!」 周公权轻叹道:「一样是绯色,却有荣辱之别,新科状元的袍子也是大红的, 跟决囚的衣着颜色相同,他如果是春风得意,高魁秋比,你的话就是奉承颂扬了, 他欢喜都来不及,但是他正以另一种心情,自然是听不得你的那句话了。」 谭意哥万分不安地道:「这就难怪蒋大人会生气了,是奴家太不应该了,回头 奴家就上家里他去磕头陪罪去。」 周公权摇摇头道:「不必了!」 「他只听见了一点风声,还不知道事情的轻重,跑来找我帮忙设法疏通一下, 我点了他两句,这家伙居然还跟我耍过门,来个一推叁不知,看来是只好由他去了 。意娘,你别担心他会对你怎麽样,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别去谈他了。」 谭意哥却道:「周大人,公门之中好修行,他多少是你的同榜,你就念在同年 的份上,也该拉他一把。」 周公权道:「我如是不念情份,今天这个宴会,根本就不会邀他来了,别人遇 上了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还会把麻烦往身上拉。我好心想招呼他一下,他居然 还以为我在打他的主意,一个劲儿的装糊涂不说,似乎还怪我不肯帮忙,若他刚才 的态度,可见他约为人了。」 谭意哥还要说什麽;及老博士已经阻止了道:「意哥,这些事你不知道,也不 要多插手了,周大人今天是属新第一次请客,你得替他好好招待一下客人才是。」 周公权也似乎有意撇开这个话题道:「对!对!意娘,你的捷才我是领教了, 听说你的歌喉也是绝顶的,快把你的新词给我们唱两曲,让我们一饱耳福。」 谭意哥因为惹出了事,心中甚感抱歉,倒是十分巴结,她为周公权唱了几阕自 己作的歌词,赢得满堂叫好,又为那些客人们唱了几首时下流行的浅俚歌谣,使得 那些客人们也兴致万分。 因为平时,谭意哥是不肯唱那些歌的,这倒不是她自抬身价,而是因为她才思 敏捷,出口成章,连一般名家的佳章都很少引用,每次猷歌,都是即席自就,而且 据一些饱学之士的月旦,认为她的诗章除了老练不如,气势稍弱外,立意用句,都 不比时下的名家老手差。 有了这个条件,大家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去要求她唱那些过於俗气的歌谣了。 唯其如此,今天才显得特别难得,而更难得的是那些俚俗的歌曲到了她的口里 ,听起来就另具韵味,化俗成雅了。 因此除了先前发生的那一件小小的不愉快外,这一次的宴会是非常成功的。 更因为有她把气氛调弄得很融洽,周公权与那些大粮户之间的私下公务也谈得 颇为愉快,宾主尽欢,在一团和气之下结束的。 因此,席散之後,周公权特别另外给了她一个盒子,笑着道:「意娘!我在未 履任的时候,有人就告诉我说此间的粮户都很难缠,而且也多少有点後台,不易相 处,我正为此烦恼,那知今天一会,居然十分顺利,这都是你的功劳,所以我要谢 谢你……。」 谭意哥忙道:「大人这话奴家可当受不起。」 及老博士也没有走,笑笑道:「你当受得起的,那些个米虫们本来是很惹厌, 连我老头子都有点讨厌他们,可是今天他们却通达得很,这多半是与心情有关,人 在高兴的时候,就好说多了,所以我才向周大人特别推重,说是你的功劳,叫他好 好地酬劳你一下。」 周公权一笑道:「何须及老推说,我也看得出是意娘的力量,其中有个最难说 话的橛头明白地说了,就凭我能让你为他们唱几支曲子的份上,他们也不便再拿了 ,这不明摆看是你的人情吗?所以找也不说是酬劳了,这里面是一对珠花,东西不 值钱,却是我从京师带来的,手艺花样都巧,长沙市上,恐怕还找不到,你拿着玩 吧。」 听他这麽一说,谭意哥倒是不便再推辞,而且周公权的语气很随便,她也没想 到那对珠花的价值有多高,叩头道谢後,就告辞了。 及老博士是跟她一起走的,这个老人对谭意哥是真爱惜,几乎是把她当孙女儿 一般地疼。 虽然谭意哥的轿夫是四个壮汉,绝不怕什麽坏人欺负了,但是有机会,他仍然 要亲自送意哥回到香闺,在她们那儿坐一下,尝尝丁婉卿亲手炖的小点心,再回家 去。 有他老人家伴随同行,的确也有点好处,因为长沙市上有一些新贵的纨裤子弟 ,经常会拦下曲巷娘子们的轿子胡调一番,谭意可没遇上过这种事,因为及老博士 在长沙市上很有威严,那些年轻无赖子弟看见他的大驾,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今天照例回到了可人小筑,丁婉卿也照例地把炖得烂烂的,又用井水湃好的两 盏百合莲子汤准备好了。 一则是为了消暑清火,一则也是点点心,曲巷娼女赴宴,只有侍候陪人喝两盅 酒,很少有机会吃东西的。 一则是没这个规矩,二则也没这个功夫,因为她们每逢上菜的时候,也是最忙 的时候。 所以尽管山珍海味,一道道地摆在她们面前,也只有闻闻香气的份,早在出堂 差之前,她们就得先吃点东西,垫垫饥,回来後,再补点小吃。 谭意哥的身价不同,差不多的场合,她都是在主宾席上,而且也能挨到个座位 ,多少也能吃到点东西,只是她自己也得见亮,虚应故事一下,也不能大啖大嚼的 。 而且回来後,这一道小点是丁婉卿对她的爱与体贴的表现,母女俩也借这个机 会,聊聊出堂差的事,告诉丁婉卿一点外面的趣闻。 这也算是她们生活中的一点乐趣。平时是母女两个吃,若及老博士来了,丁婉 卿就让出自己的一份,所以进门坐定後,及老博士就笑道:「婉卿,今天又要偏了 你了,我老头子的酒喝多了,口里正渴得厉害,这东西又凉又润喉还带解酒,我就 不客气了。」 丁婉卿笑着道:「老爷子说什麽话,这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我怕胖,一向不吃 甜食的,丫头今天又费你的神照顾了,那位新来的周大人没笑孩子不懂规矩吧!」 谭意哥伸伸舌头道:「今天可闯了祸了,不过还好,没挨骂,还骗了样东西回 来。」 她拿出那个锦盒,打开来,顿时珠光灿烂,竟是两架上好珍珠串成的牡丹花。 手工精巧不说,就是那数十颗晶莹滚圆的珠子,也价值不菲。 谭意哥自己也吃惊了道:「这太贵重了,怎麽能收呢?我看还是退回给他去。 」 丁婉卿也道:「英儿,你也真是的,怎麽不看看就糊里糊涂收了下来,那位周 大人没说什麽别的吗?」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倒没想到周公权这小子出手如此大方,既然已经收了下 来,也就算了。」 丁婉卿忙道:「老爷子,英儿年纪小,不懂事!你要多照顾她一点,那位周大 人是……」 及老博士摇摇手道:「你放心,周公权是陆象翁的门生,意哥也是陆老儿的弟 子,他不敢对意哥转什麽不好的念头,否则陆老儿不拿戒尺打断他的狗腿才怪。」 「可是他给英儿这麽贵重的赏赐,又为的什麽呢?」 及老博士想了一下才笑道:「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比起意哥今天给他的帮忙 来就不算什麽了。」 谭意哥不禁诧然道:「我给他些什麽帮助呢?」 「你帮他气走了蒋田,帮忙他向那些粮户们递出了消息,帮忙他跟那些粮户们 达成了协议,大家欢欢喜喜地接洽好事务,这个忙还不够大吗?」 谭意哥更糊涂了,不禁张大了眼睛道:「我这就算帮忙!我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 及老博士笑道:「妮子,你到底还嫩,尽管你冰雪聪明,可是对性情练达,却 还是一窍不通,我相信婉卿都已经明白了,你却还不知道。」 果然丁婉卿笑了笑道:「那也不算个什麽,这个忙也不见得非要意哥来帮,他 们自己就能谈好的。」 及老博士摇头道:「不然,这里面学问很大,尤其是对周公权,更是关系匪浅 ,他未履任之前,已经有人放出了话,说他是个书橛子,很难说话,而这小子在京 师时,也以清高为名,所以那些粮户们都很头痛,今天宴会前,已经有几个人托我 探探他的口气……。」 谭意哥道:「你说了没有?」 「没有!我也摸不清他的意思,不能贸然地开口,万一碰一鼻子灰,这张老脸 往那儿放?我正在为难斟酌看要如何启齿,就发生了蒋田的那回事。」 「这有什麽关系呢?」 「看起来是没有关系,可是到底他们做官的人心眼儿活,借瑟而歌,利用蒋田 的事做文章,衬托出他自己的话。」 谭意哥道:「我怎听不出呢?」 「那是你不在意,实在已经很明显,他说蒋田未托他疏通关节,他对蒋田作了 暗示,蒋田却舍不得破财,这话有的吧?」 「这是他说的,但他说的是蒋田呀。」 「你怎麽那麽笨,他虽是在说蒋田,其实也是向人表示,他并不是不通窍的人 ,更不是不通人情的人。」 「原来此中还有如许大的关键,看来做官不容易,做生意也不容易,双方都要 点学问的。」 「世事无一不是学问,你想蒋田托他行人情的事,应该是件秘密,无论能否帮 上忙,也不该在那等场合下说出来,除非是别有用心了。」 谭意哥默然不语,及老博士又道:「这件事不能假手底下的人,否则就落一个 把柄,双方素不相识,难就难在开一个价钱,要在既为对方接受,又不能叫自己吃 亏,这一个价钱是历任主管的一个秘函,绝不会列入移交的,所以周公权一直就在 这上面斟酌,开口要多了或是要少少了,都会让人知道他是个外行。」 「怎麽要多了也是外行呢?」 及老博士笑道:「这就是大学间了,漫天开口,超过往例太多,商家无利可图 ,谁还肯干,这不明显的是个大外行吗!只要让他们知道是外行,他们就会狠狠地 杀价了,就好比十分的利。应该是四六拆分,你一开口就叫足了六分,人家一个子 儿也不会少。如果你开口要七叁,很可能会被对方杀成对折,如果你开口要得更多 ,最後杀四六的也更多。如果你开口要少了,商家自然不会还价,但是你不就吃亏 了吗?」 谭意哥像是听新闻,她再也没想到一场普通的酬酢,居然能有这麽多的内情与 曲折。 及老博士笑道:「婉卿以前是最通达世情的,很多人都来登门求教,就是要请 她拿个主意,现在那些人还来吗?二丁婉卿笑道:「偶而还有个把,只是我现在不 太接触外面,能拿的主意也不多了。」 及老博士笑道:「你有这个好衣钵传人,还怕没有消息来源吗?」 丁婉卿摇头道:「意哥不懂得这些,以前我也很少告诉她这些,她不像我,终 身要从事这一行,做个几年,找到个着实的对象,她就要脱籍从良。找不到对象, 她也要脱籍,换个地方,等候机会嫁入,所以我不让她懂得太多,有些事知道得大 多并不是福。」 及老博士倒有点不安了,连忙说道:「是!是!婉卿你的顾虑很对,那些事还 是不知道的好。」 丁婉卿道:「老爷子!您可别多心,我没有说您不是的意思,我们不比您,您 在京师待过,人头熟,又有声望,别人不会顾虑到您的。我们就不同了,这些年来 ,我不是没有嫁人的机会,但是我想想不敢,就因为我插进了太多的是非圈子里去 了」嫁给谁就害了谁,很多人为了利害关系,不会放松我的,除非我嫁一个与世无 争的局外人,但是这种人家不会娶我……「及老博士道:「对!对!意哥还是别再 淌进来的好,这长沙市上,官场也好,商场也好,都是一笔算不清的烂帐,你们现 在是跟谁都没关系,所以谁都不忌讳,如果你们要跟那一个走得太近了,的确会有 很多麻烦……」 丁婉卿叹了一口气道:「可是我也十分为难,意哥这孩子聪明是够了,就是性 子太倔,很容易得罪人,像今天这种情形,幸好是周大人不见怪,否则岂不得罪人 ……」 谭意哥笑笑道:「娘!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犯别人的忌讳,如果那位蒋大人 没有犯事,我也不过是开个小玩笑,不至於惹他如此生气的。」 及老博士道:「这倒也是,意哥是个很有分寸的孩子,不会太过份的,今天是 意外……」 丁婉卿苦笑道:「咱们可经不起多少次意外。」 及老博士拍胸膛道:「没关系,有我老头子跟陆老头儿在,我相信还没人敢欺 侮她!这个你放心好了,我老头子今年才七十岁,少说还能活个十来年的,十年之 後。我想也用不到我照顾了。」 丁婉卿忙道:「老爷子说什麽呀!咱们妞儿自然不可能混那麽久的,最多有个 叁五年就得找归宿了,可是您老爷子的寿长着呢,咱们妞儿还得好好地孝顺您几年 呢。」 及老博士哈哈大笑道:「你真会说话,可是我老头子却有自知之明,最少还有 个十年好风光,人到了八十,不死也开始讨人厌了,我也不要七老八十的惹人嫌, 在八十岁前,能够见到你这小妮子有个着落的归宿,我就心安了,否则揪也把你给 揪了出来,不让你冉在这个圈子里鬼混了。」 这一番话说得谭意哥万分的感动,双腿一屈,准备就想跪了下去,哽咽着道: 「谢谢您,老爷子……。」 及老博士若非伸手托住,谭意哥就跪下去了,急得他大叫道:「干什麽呀,丫 头,别呕我老头子了,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一套。」 丁婉卿笑道:「英儿,起来吧,及老爷子的确是不喜欢跪跪拜拜的,他在京师 皇宫大内当太医博士,极得内外的推重,可是他老人家在五十五岁头上就告老乞致 ,就是为了怕那一套繁文褥节,进退曲伸……。」 及老博士笑道:「可不是,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应召进宫,给皇帝也好,皇后 也好,太后也好,贵妃娘娘也好,看一次病,叩一次头,临走又要叩一次头辞行, 有一会宫中流行时疫,那几位全都病躺下了,我老头子那一阵几乎成了磕头虫,把 腰都磕酸了。」 谭意哥笑道:「瞧你老人家说的,总只不过才五六个人受得了你的大礼的,那 就磕酸了腰?」 及老博士道:「我算给你听,一共是五处,我由太监那儿接五回旨意,就叩了 五次的头,然後进宫,一一请安、诊脉、处方、回奏、叩辞,就是各四次,片刻工 夫,已经起跪二十多回,磕了七八十个头了,老夫的医术偏又太高明,着手成春, 一剂下去,晚上就退了烧,病情大减,於是再被召进宫内去诊视一遍,换换药方, 回到家里,好容易喘了口气,圣旨又到,都是各宫颁下的赏赐,於是又是一连串的 磕头,你说那天老夫可不成了磕头虫了。」 谭意哥听得有趣,忍不住笑道:「别人认为是了不起的殊荣,你倒反而不乐意 了。」 及老博士摇头道:「别人以为这是殊荣,老夫却不以为然,医者父母,老夫虽 然不希望要病家给我磕头,但至少也不想去给病人叩头,所以那天我越想越窝囊, 顿萌去意,没多久就上表乞归了。」 谭意哥笑道:「你老人家在大内如此吃香,怎麽会舍得放你走的?」 及老博士笑道:「那自然不容易,可是那时我还有位九十五高龄的祖母在堂, 乞恩归养,这是大题目……。」 谭意哥哦了一声问道:「你老人家的祖母还健在,那位老太太真是老寿星了, 现在身子还健朗吧?」 及老博士轻叹道:「现在若还在,就是一百一十多了,早不在了,不过我的祖 母倒是整整活了一百岁才归天的,在一般人而言,也算有福气的了,但是最有福气 的还是我这做孙子的,最後还是借她老人家的光,逃避了那个是非窝。」 谭意哥忙道:「老爷子,你只管看病,还会有什麽是非呢,除非是你瞧病瞧出 了问题。」 及老博士笑道:「可不就是瞧病出了问题!」 丁婉卿也吃了一惊道:「老爷子,你的医道名满天下,怎会有问题呢?」 及老博士道:「别人要叁五天才能看好的痛,老夫一剂而愈,京师供奉的太医 博士有很多A我只是其中之一,每天在御医房最少要有两个人轮值的,本来像那种发 热头痛的小恙,轮值的人去看看就是了,重大的痛,才要召集大家会诊下方。我在 那儿却一个人出尽了风头,怎麽会不遭忌而引起是非口舌呢?」 「可是你的医术在那儿是比人强,还怕什麽呢?」 及老博士道:「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他们在医术上说我是什麽性情太臊急 ,好用虎狼之剂猛攻,徼幸而得逞,不足为法,如偶有一舛,微恙可致人死命…… 。」 「这是什麽话呢?」 「不!这话是不错的,我是喜欢用重剂,急攻病源,下方相当大瞻,所以好得 快,不像他们,小心过度,唯恐出一点错失,一点小病,也要拖上个十来天……。 」 「这麽说你还是在冒险了?」 「这个我倒不以为,我的药用得凶,但是绝不冒险,我在诊脉时,把对方的情 况已经测得极准,可以承受五分的猛剂,我才下五分的猛剂,绝不保留一分,但也 不能超过半分,保留一分,则痊愈多费时日,超过半分,那就出大漏子了。」 「万一有疏忽呢?」 及老博士笑道:「丫头,这种事不能有半点疏忽的,我在京师叁十多岁入太医 馆,五十五岁乞养退致,从来就没出过一点岔子,这可不是闹看玩儿的。」 「既然你没有出过岔子,还怕什麽是非呢?」 「问题在於我的诊法,御医院人说我该去为一般升斗小民诊病,而不该在皇宫 大内,因为皇宫的人,命比较值钱一点,不能供我作冒险之用。」 「这话有人信吗?」 及老博士轻轻一点:「总是要有人相信,才会有人说,有些人是认为自己该比 别人珍贵一玷,而且有的人是希望生点小病的,那些人在我手中就无所遁形,想得 到对我不会太欢迎……。」 谭意哥道:「从来才人都会遭嫉的,老爷子也不必为了这个而耿耿於怀。」 及老博士大笑道:「我这把年纪了,什麽事还看不开?还要你来安慰我!」 谭意哥笑道:「我不是安慰你,只是为你不平而已!」 及老博士笑道:「没什麽不平的,我反而感到高兴,有这一手医道,我那儿不 可以活人救命,何必一定要在太医院去侍候人,所以我丁忧期满後,京师再度徵召 ,我就推病辞绝了。」 「那能推得掉吗?」 「一个做医生的人,要想使自己生点病还不简单,我们固然能够为人治病,但 是反其道而行。就能造病了,比如说热病施以凉剂,用在一个正常人身上,就会得 寒症了。」 丁婉卿笑道:「这一说真是不能得罪你老爷子了,否则你只要随便施下子手脚 ,别人还蒙在鼓里呢。」 及老博士笑道:「可不是,所以老夫在长沙城里,横冲直闯,没人敢惹我,就 是怕我这一手。」 谭意哥自然知道他说的是笑话,因也顺着他的口气道:「老爷子,那就麻烦你 一下,再送我出去一趟。」 丁婉卿愕然道:「这麽晚了,你还要上那儿去?」 谭意哥回答道:「我想到那位蒋大人的府上去一下,一则是向他赔礼道歉,再 者也把情形告诉他一下……。」 及老博士道:「蒋田那小子别去理他,这家伙人缘坏透了,所以才会被人整成 这个样子。」 谭意哥道:「话不是这麽说,他为人如何是他的事,但终究是为了我,他才获 罪了周大人。」 「不关你的事,周公权不是说了吗,是他不通窍。」 「那是他还不知道其中厉害。」 及老博士道:「他怎麽会不知道。」 谭意哥道:「我相信他不知道,一个人人都讨厌的人,绝对不会知道别人对他 的看法,否则他就不会我行我素了,正因为人人都讨厌他,所以才没人去告诉他, 以至於他自己也这麽糊涂下去。」 及老博士道:「你又何必去管他的事呢?」 谭意哥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倒不是喜欢管闲事,而是听我母亲在我小时侯说 起一些罪犯们流配的惨事,心里很不忍,边关的苦况绝不是一个读书人所能受的。 」 及老博士道:「他肯听你吗汁那个家伙视钱如命,你要他拿钱出来打点,无异 是要他的命。」 谭意哥仍是坚决地道:「他是不知道厉害,存心豁上了,以为去了纱帽能保住 钱财,如果他知道去了官,家财仍不免入官,就会改变初衷了。」 丁婉卿道:「丫头,你怎麽知道的?」 谭意哥道:「我听周大人的语气里好像约略地表示过,说他太不开窍,钱财是 绝对保不了的,入了官,大家捞不到,人家会更恨他,如果狠狠心,舍了大的,说 不定还能留份小的,人也免了吃苦受罪…:。」 丁婉卿笑道:「你倒是挺细心的,才听见那麽几句话,居然能想得这麽多!」 谭意哥道:「娘,我估计得是不是正确呢?」 丁婉卿点点头道:「不错,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这位蒋大人真不会做官,其 实在别人干他那份差,不但落得皆大欢喜,而且还能满载而归的,长沙素称富庶, 主簿钱粮,更是大好的肥缺,怎麽会弄成这样子的!」 谭意哥道:「总也是那一点才气害了他,所以才跟人家格格不入。不过话也说 回来,他多少总还有那麽一点骨气,所以我才觉得他多少有点可敬之处。」 及老博士笑道:「他要是真有骨气,就不会叫人抓住小辫子了,做官的人可以 有骨气,也可以有脾气,但就不能有贪念,穷得硬扎一点,谁也无可奈何他的,像 他那样只想自己独吞一份,怎麽会不出毛病?」 谭意哥笑道:「他真要有本事独吞,倒也不会舍不得拿出来打点了,而且也不 至於在任上这麽多年了,我想他是根本不懂得其中有多大好处,自以为管得紧,弄 了份小的,却糊里糊涂漏了大的,现在出了漏子,别人却全推在他头上了,他自己 也懵然不觉。」 及老博士笑道:「你怎麽知道的?」 谭意哥笑道:「想也想得到,如果真是他一人独攒,牵涉不到别人,恐怕也难 以打得通关节,别人要他拿钱出来疏通,就证明事情掀开来,多少也会牵连到别人 的。」 及老博士点点头道:「你这妮子可真不得了,居然能想得这麽远,真可惜你是 个女孩子,否则的话,能弄个一官半职,倒是真能做点事。」 谭意哥道:「老爷子,你到底肯不肯陪我去嘛!」 及老博士道:「去!去!你坚决要去,挑上了我老头子作陪,我还好意思说不 去,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得陪着。」 谭意哥一笑道:「瞧您说的,这是好事,您是在帮助人,是修德。」 及老博士道:「我倒不是修什麽德,这一辈子我没做过亏心事,年纪也活够了 ,福也享过了,要说为儿孙积福,我最反对这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没有做过什 麽让他们见不得人的事,没有让他们走在路上被人指着背後言语,就已经对得起他 们了,不必再为他们去积什麽福。谭意哥笑道:「那就为修修来世吧。」 及老博士笑道:「那就更为无稽了,我连这辈子都不信有什麽冥理天报之说, 那里还管得到来世去,这辈子能够无愧於人,於愿已足,有没有下辈子实在很难说 ,何必预先就为来世去忙去。」 谭意哥道:「老爷子,您要是这种抬法,我就不敢劳您的大驾了。」 及老博士笑道:「去我是一定去的,那是为了陪你而去,要你记住这份欠我的 人情,不准拿什麽积福积德来推托,我真要积德,就不管这件事。」 谭意哥笑道:「瞧您老人家多小气,还要跟我计较这些,反正我受您老人家的 恩惠多了,也不在乎再加上一两桩,记情就记情好了,只是您老的最後一句话,我 可实在不懂,难道那位蒋大人很不堪吗?」 及老博士道:「他若是官声廉洁,就不会出漏子了,若是真要讲气节,就该一 介也不取,否则要弄钱就得圆滑聪明点,使得大家都有份,做到皆大欢喜,也是另 一种为官之道,这小子又要钱、又要名、又贪又不通人情,好官不会做,连贪官地 做不好,这种人真该活活该杀,还去给他说什麽人情!」 谭意哥笑笑道:「您老爷子好像有满肚子的牢骚呢?」 及老博士也笑道:「我怎麽不满腹牢骚呢?我这太医博士还是从叁品的大员呢 ,手头上却看不见一个钱,连称药配剂都不从我的手,下错了方子要下天牢治罪, 治好了病人,捞了点赏赐,还得贴上送给太监的红包,皇帝老儿感恩图报,送我一 两样古玩,沾了御赐两个字,连变卖都没人敢要,我却要花掉一半的价钱去应酬那 些内臣,几年供奉下来,依旧两袖清风,耳朵里只听到人家做官发财,叫我怎麽不 生气呢?」 说得丁婉卿跟谭意哥都笑了起来。 丁婉卿一面笑一面道:「老爷子,本来这件事我也不赞成意哥管的,因为这不 是我们这种身份该管的,可是意哥这件事又略略不同,因为那位蒋大人是在席上公 开跟意哥呕气而去的,如果将来犯了事,说出来对孩子不太好,不明内情的人,还 以为是意哥把他给弄垮的呢,所以还是麻烦您老爷子辛苦一下吧。」 於是及老博士又陪着谭意哥去到了蒋田的寓所,蒋田正在生气,听说谭意哥来 了,只以为是来赔罪的,火气更大,一迭声的叫家人出去,弄得及老博士火了,上 前道:「你们去告诉你家主人,就说我及时雨给他请安来了,问他见是不见,是否 也要出去?」 ---百草园朝露 SCAN & 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