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 他真的是按照我说的那样做的。车子很多,几乎是一辆紧接一辆。在漫长的无 尽头的车流中,红灯像一扇小闸,当闸门关上时,人们匆匆地越过这危险之涧。他 呢,夹在许多人中,小小的身体被周围的高大所掩没。我把这种能获得一点安全感 的经验教给他,他就这样做了。他果然没有把自己单独地暴露出来。我说了四个千 万!他听的时候笑了,也许这一刻他也在笑,我不可能知道。轰轰的潮水又一次涌 泄而来,我得等下一次的关问。 但是我能够看见他,我的目光紧紧地围绕他追踪他。在这条我们两个人已上百 次走过的路上,他的小身影显得那么陌生,遥远,使我忽然产生了恐惧,对于距离、 思念和那种空洞般的绝望…… 汽车擦身而过,为了我,它似乎、甚至扭动了一下它钢铁的躯体。我逼得太近 了。时常,一种恐惧会战胜另一种恐惧。对于我来说,精神一方一般得胜,退却的 是属于肉体的部分。 他在马路上走,他的背影挂着一只红色的小书包。这幅画面早在我头脑里无数 次地展现,但从未这样真实,使我震撼。 我的儿子。 他八岁。八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变。在他身上我永远有大的发现和惊讶,以及 更大的忧虑。或许是分离把一切都放大了。我再也没想到他会是有力气的,他的过 大的眼睛在小时候总是使他显得有些赢弱。如今的他与他的年龄是相符的。与他的 经历呢? 当他在7路车站牌下站定,扭过头来,我望着那纷纷扰扰之中的我的中心,阳光 被遮蔽了,只剩下一个璀璨的早晨的背景,在迸射的光线里,那沉着的小脸,驱散 了所有的疑云。 有那样一些人,常常是诗人,他们爱说,怀孕的母亲是世上最美丽的。这当然 是一种说法。不过那时我的样子却很不好看,然而又令人注目。我走在街上,会有 人站住、停下来,对我缓缓离去的身影张望。他们不是坏人,还有她们,这些人只 是对于自己即将到来或可能到来的身份感兴趣,是一些有一天也要做母亲和父亲的 人。当然,也不排除另有一些人是在回首当年,由于我的存在,他们才感到庆幸, 一切,无论是欢乐还是苦难,终于都过去了。 我穿着一件白底黄色圆点的硕大衣裙,仰起我新的面孔,漫步着,注视着来往 的行人和车辆。在我的脸上飘洒着片片黑斑,表情显得呆滞,无意识的痕迹。这很 真实。我的脑子里常常很空,很混沌,只是在等待着一件不可知的事物的来临。对 于我它是不可知的。许多朋友想把这亘古以来发生的事情给我讲清楚,让我相信她 们。可是没用。她们的热心和努力全都徒劳了。 我只相信从冬天开始我的身体的各种不适与变化,同时,继之而来的春天与冬 天也完全混淆了。我也照镜子,也微笑,转动身体,从正面侧面看自己。我并不害 怕,也不感到人们所说的幸福。 很久以后我才回想起来,在我一生中,那一段时光大概是最实在、最安稳、最 饱满的,可它已永不复返。 时间到了。那情景很像一场噩梦的开始,而且恰好是在夜里。当炼狱般的时刻 到来时,一个人会那样冷静,没有惧怕,没有疑虑,全身心地把自己交出去,有什 么人能做到? 我做到了,但同时我又什么都没有做。它只是一个女人生命中的十一个小时。 她只是一只动物,一只野兽,在灯光昏暗而又眩目的笼子里,闭着眼睛或睁开眼睛, 瞳孔中射出痛苦的求生欲望。这是没有死亡的死亡场面,欢媾与新生都在这场面中 有着自己的位置。 从门外又推进来一个。她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急速地下坠,仿佛她的床是一 个旋涡。她挣扎,极尖锐地嚎叫,夺走我最后的一点羞耻感。我在冰凉的铁床栏杆 上聚集起的力量,使手指扭曲,变成青白色。我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只有一些白 色的影子在灰暗的天光里一次次地消失。她们是那么冷酷,并且无能。正是这样。 终于有一刻,我的身体崩溃了,从下身喷射而出的热流,带走了我的肉、我断 裂的骨头和生命的碎块,没有保留,保留不住。 白色的屋顶上,一块墙皮剥落了。初升的太阳照到它,赶走了死亡的阴影。令 人眩目的风暴已经被抛到后面,沉重的涌动的水流载着濒临解脱的肉体,河面上阳 光刺眼。我独自流去。有人在帮助我,一次次地划动,穿过腾腾的迷雾,抵达彼岸。 夜像往常一样地过去。没有人在某处守候。夏天的街道很早就喧闹起来,我一 直听得见它的声音。他还没有来。他一定睡着了。医院是一座褐色的大楼,那阴影 在地面上移动。在这座建筑里时刻都有苦难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微不足道。可是, 为什么他还没来。 许多人在夏夜的睡眠之后都衰老了,有些人不再醒过来。还有更多的人,他们 睁开眼睛时,觉得浑身涨满了力气。他属于这样的人。还有人还从来没有睁开过眼 睛,他们,那些婴儿们,双目紧闭,哭叫着。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来到这世上的呢? 不是没有人为此困惑,只是还没到时候。 他就要来了,我知道,他已经骑着车在路上了。他知道生了个儿子会高兴吗? 我想他会高兴,就像生了个女儿或者根本什么都没生一样高兴。此刻,明晃晃的太 阳直射他的头顶。他不会因此而骑到路边的树荫下去,他喜欢太阳。当大颗的汗珠 从额头上滚下来时,他一定会觉得很痛快。 那间屋子里有十张以上的床,她躺在角落里,睡着了。她的样子很好,很正常, 变化的只是肚子,瘪下去了,这也很好,原来就是这么回事。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 女人们都静静地躺在那儿。她的头发粘在额头上,身上盖着雪白的单子,窗外的日 光在她脸上以及身上的皱折处投下柔和的阴影。他没有叫醒她。因此,这幅画面被 保留下来了。他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它将长久地跟随着他,在他完全没有意 识到的情况下,仍然具有影响他的魅力。 常常是在黄昏,阳光倾斜,屋子半明半暗。从面对院子的大窗子里,我望见父 亲回来了。我叫喊着飞跑出去,金色的明亮的空气,把我的声音传得很远。一棵高 大的海棠树把花的影子洒满整个院子,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时,身上也披了一层晃动 的繁花。 许许多多的场景,重叠着,形成了恍惚的浓重的影子。在某个幽暗的黄昏或者 晴朗的正午,突如其来地闯到你面前。你感到了它的氛围,它对你的触摸,你怦然 心动,可是又永远捕捉不到它,这又使你黯然神伤。这就是童年。而我的童年并不 全是可爱的。可爱这个词,像其它很多的词一样是出自人们的想象。 几乎不记得那些日子里,爸爸和妈妈说过些什么话,争吵些什么。但我清楚地 记得,一次看电视时,父亲把手搭在妈妈的肩上。妈妈坐在那儿没有动,脸上也没 有任何表情。我记得它,是因为在当时我觉得两个人的那种样子很奇怪。岁月的阴 影侵蚀了许多回忆,但是却没能让我忘掉那样坐着的两个人,我的父亲和母亲。不 可思议的是,我却简直想不起妈妈是怎样看着我,对我微笑和跟我讲话的。有关妈 妈的印象,就像是些一闪而过的电影镜头,断断续续,被大量的黑暗吞没。有时有 光亮的时间持续得稍微长一点,我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和表情。 可是我完全明白,她一直在看着我,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是如此。 她是在十一年前去世的。我不在她的身边。需要坐三十二小时的火车,我才能 证实我的恐惧。没有人肯把真相告诉我。时至今日,我几乎无法想象当时的一切。 煎熬?麻木?我不记得了。那一天一夜的旅程已经彻底地投入记忆的深渊。我在床 头看见了她常常穿在身上的一件铅灰色的毛衣,直到那时我才痛哭了。我没有再见 到她,我看见的是一个冰冷的人形。她一直活在阴郁的绝望之中,活在对我的思念 之中,死后,才得到解脱。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这一点。我哭是因为我 失去了母亲。后来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母亲是因为什么而死的。那时,儿子离开 了我,不,是我抛弃了他。我不能再见到他了。 儿子是丑陋的。第一眼见到他的人都这么说。只有我知道,这仅仅因为他们无 知。我不怪他们。我怀着柔情和隐隐的不安注视着那张难以捉摸的小脸。 他的五官挤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痛苦紧张的状态。水草一样的头发,总是湿漉 漉的,蜷伏在易碎的拳头一样大小的头上。一对精致的耳朵,精致得令人赞叹。这 个小人,可怜的躁动的小人。我被他种种的欲望折磨得精疲力竭。他吸吮的欲望是 不分昼夜的,排泄也是如此。而他表达欲望的方式是那样肆无忌惮。他嚎哭,哭声 中充斥着暴力,猝然间,脸憋得紫黑,声息全无。这时,我便完全被死神的玩笑吓 昏了。这种情形反复出现,可我没有一次能比上一次更镇静些。直至“哇”的一声, 他哭出来了,我想我才重新感到自己存在。然而我渐渐悟出,他的欲望之中也包括 愤怒的欲望。 那一个月里,天气闷热,门窗紧闭着,汗水无休止地流淌。头发里长满了细密 的刺,红点儿向全身蔓延。扇子被收了起来,没有风。一丝的风也没有。下身的疼 痛随着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在我的心头聚集起怨恨。我恨这床,这屋子,恨这个 夏天所经历的一切。 八月快结束的时候,我能够到室外去了。窗帘被风鼓起,给生活注入了所必需 的自由的空气。然而,我的自由正在消逝。 失去自由的形式很多,有一种形式是奉献。 夜里醒来,仍觉得是在梦里,四周寂静无声。黑暗的波浪缓缓地掀起、落下, 最后平息了。城市的影子也一动不动。花朵在呼吸着,树叶摇曳,夜在窗帘的那一 边殊自游荡,而我已是被遗忘了的人。渐渐,我感到身边的小小的骚动。一阵稚嫩 的身体散发的温馨。梦境倏然遁去。 我欠起身,朝儿子凑过去,凑得很近。在黑暗中,他大睁着眼睛。我的心奇异 地蹦跳起来。黑夜中,会有精灵在窗外飞舞吗?我伸手拧开床头的灯,骤然而来的 灯光使他略感诧异,眼睛眯了起来。当我发现了这一点,心中竟那样感动。这就是 那条隐秘的渠道,与大千世界的沟通就这样开始。 到了九月,白天,天空亮得耀眼,一切景物的色彩都呈现了最纯净最神奇的自 然之色。百里之外,高爽宁静的长天之下,田野优美地起伏着,唰唰地欢唱。那无 边的丰饶之海的旋律。 我的天地仍然在小屋,围绕着我自己所创造的中心。 儿子的皮肤很白,在阳光里待一段之后,就成了淡红色。阳光那么暴烈,所以 我在阳台上只坐十分钟。奇怪的是他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反而睡着了。细小的血管里 血液在温暖地回流。人声、汽车的声音,种种喧嚣渐渐都消失在无邪的安宁之中。 更多的时候,在儿子面前,我是醉心的压抑的。他象小鸟那样张开小嘴,等待 我的哺乳。乳汁流出来。我看不见那白色的汁液。但我听见了它的声音,在儿子的 喉咙里,咕咚咕咚地流过。我看着儿子,呼吸着他双目紧闭的面容,呼吸着那小得 可怜的身体。乳汁将使鸟儿长出翅膀,乳汁将在高空飞翔。我想象出那样的梦境。 与此同时,奶头在他花苞般的嘴里一阵火辣辣的钝疼。在我的怀抱之中,我们互相 给予。 在我还小的时候,记得有那样一种沉寂无声的昏昏然而又十分悲凉的心境。我 面对墙壁坐在一张椅子上,室内光线昏暗,赭红色的木窗占去了朝南的一面墙,但 窗子都被布帘遮蔽着。屋外门廊上常有老鼠迅疾无声地溜过去。门口的廊檐上,一 到天暖之后,马蜂就飞来了,一点点营造它们的窝巢,像莲蓬一样的东西,它们钻 进钻出,密匝匝地围住自己的家。孩子并不特别地觉得害怕,只是有时进门会有点 别扭,总感到身后有什么令人心跳的事在发生。但她从未想过把它们赶走,毁掉它 们的窝。马蜂窝和这幢砖木结构的旧房子已融为一体。我是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 候,面对墙壁坐在一张椅子上,马蜂在门廊上嗡嗡作响。孩子的身体坐得很直,两 只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假如把那样的一个雕像起名为“受罚的女孩儿”是很 合适的。确实,那孩子是在受罚,因为犯了某种错误,要她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悔 过。她知道父亲如果不是气狠了是不会如此的,所以她也就格外地乖。只是她不知 道二十分钟到底有多长,这是她感到悲伤的一个原因。 屋子里的光线气氛使孩子昏昏然。熟捻的幽凉从屋的角落向她轻轻吹拂。在某 一瞬间,她自觉听见一个声音,她没有回头,但她的心因欣喜而加快跳动。 门几乎不被觉察地推开,母亲出现在门口,她闪身进屋,然后立刻把门关上。 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屋子里的一切都变得神秘而有趣。她用耳朵去探测,用 超出自身的力量管束住自己小小的头颅,不要向后转动。为此,一阵微微的颤栗从 皮肤上飕过。 颤栗还未消失的时候,就有一只手放在了她肩上,像只小鹿那样,她飞快地扭 过头,啊,到二十分钟了吗?母亲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全部内容。她轻轻地摇摇头, 用手在女儿的后背抚拍着,好像为了掸掉灰尘。 母亲的面容有如晨曦中的湖水。 她听见一声叫喊,她们都听见了,是父亲在喊。母亲迅速地离开了她,房门被 关上了。不,那时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仇恨。当她听见父亲低哑的声音说,“你进 去干什么!你为什么总要在这个时候去表现你的感情!”这时,她却已经体味到那 种她永远也不想体验的情感。 父亲的话消失在寂静中。她无法想象紧闭的门那面的情形。剩下的时间漫长得 没有尽头。直到父亲在外边叫她,“你可以出来了,”她也没有立刻站起来。 在父亲面前,母亲是另一个人,好像她不能和父亲同时爱我。我又听见了父亲 的声音,有时他就当着我的面说。这孩子本来不是这样的,现在是母亲,是她让孩 子反对他,她如愿了吧。他大声提醒她,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所做的一切是为孩子 好,让她别忘了这一点,不要那么自私。他的声音里蕴育着雷闪,隆隆作响。至于 那些话,可能并不十分准确。而真正记忆中的只是那突如其来的可怕的场面。 母亲脸色苍白,她的眼睛那么湿润,使孩子以为立刻会有泪水流出来。她害怕 极了,她惧怕看见母亲的眼泪,胜过惧怕任何事物。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再次 听见母亲说,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我承认我做得不对,你看行吗? 刹那间卷起的风暴,又在刹那间归于沉寂。但是,孩子感到屈辱,她不愿意再 呆在那儿,就走到外面的门廊上。鸟儿通灵的鸣啭,把她的注意力引向树梢。之后, 她吐出一口气,比像她那样大的孩子的气息要深要长。这样的叹息,大人们是不会 听见的。 要过很多年,很多的事情发生之后,她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父亲和母亲都在 以他们各自的方式爱着她。他们爱她之深之重是她无法探知的。因为她不仅仅是他 们的孩子,她还是这两个人生活的锁链,是她,剥夺了他们的自由,使他们忍受他 们所不想忍受的一切。这是在漫长的夜里,我独自沉思的结果。这种结果不是寻求 而来的,它是一种呈现。在黑暗的寂静中,我看见了它,它慢慢地显现出来。母亲 是不知道这些的,她无邪、充盈,连她的痛苦也那么圣洁。 她就是那个身上洒满繁花的女人。 那时候,我天天为儿子洗澡。洗过之后把他抱起来,裹在宽大的毛巾里,轻轻 揉搓,日复一日,手中日渐沉重。在这期间,我的身心感到劳累与孤独。我把这感 觉告诉了我丈夫,他说,人家都是这样,还能怎么办呢?我想说,办法很多,比如 你晚上不要再出去玩了。可是我知道,如果我这样说了,他会开心地笑着,一口答 应下来。之后依然如故。 我们已经不睡在一张床上,现在是儿子在我身边。睡觉之前,他常站在床头, 俯视那个小小的占领者,有时还伸出手去逗弄他,一旦有了反应,他就会满足地笑 出声。过一会儿,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微笑地打个呵欠,叹息道:哦,真困死我了。 他双眼迷蒙地走向自己的床,躺下之后,像儿子一样迅速地入睡。 黑暗的房间里有三个人的呼吸,可她仍感到孤单。她不知道还能企望什么,也 从不去想以后的漫长的日子,不去想今天与昨天和明天的区别。脑子是空荡荡的, 却异样地清醒。她躺在那里,日常生活的影子一点点地、慢慢地与旧日的影子重叠 在一起。真的,有时她会把自己与母亲混淆了,这感觉使她微微一笑。她没料到自 己会这么平静地对自己说,那样的日于不是已经开始了。天哪,她忽然领悟到,这 孩子,孩子是上天赐给母亲的救星!把她赐给了她的母亲。现在,这婴儿又在她身 边。上天的赐予,不是吗? 她急切地伸出手臂把灯打开。 房间从黑暗中跳出来。在灯光的瀑布中,她涌向那张小脸。事实是,她按捺着 自己,慢慢地凑近……。是的,它的魅力无与伦比,经久不衰。在每一小时、每一 分钟、每一次的分离之后,都那样新奇,令人激动。 她面对着他,用胳膊支撑着头,长久地凝望。 这奇怪吗?这是深情,抑或一片爱心? 不,我时常感到这行为是属于大自然的,如同植物生长的一种状态:一株开放 的渐渐变淡的花朵;被果实坠弯的那些枝条;它们不由谁的意志来决定,而是造化 的无穷伟力。 这时候,妈妈,我无须再向自己解释什么,它安慰了我的过去,我的将来,也 安慰了我的下一天,再下一天。 十分钟前,邻居来告诉我,你爱人来电话说他晚上不回家吃饭了,说完冲我客 气地笑了笑。我真该感谢她,而且我确实说了谢谢。谢谢。我又说了一遍。 还没有吃饭吗?在我身后,厨房的门静寂地洞开着。对,还没有。儿子呢,好 吗?他在哭泣,可是我却说,好,挺好的。 我突然拉住她的手,把她拖进屋里,一脸绝望哀告的神情把她吓坏了。你会给 孩子断奶吗?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吸吮奶嘴?如果我坚持下去,他会不会饿死?究竟 能够坚持多久呢?她充满了同情之心,同时又是个很有礼貌的女人,因此,她面带 笑容,转身离去。没有答案,没有。我没有问,没有企求,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 明白不会有转机了,不会有人出现来拯救我。我的期待是荒谬的。那天,风撕扯人 心地尖叫,把城市刮成了旷野,房屋像是孤寂的洞穴。那天,我要给儿子断奶。我 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再三地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我的行为激怒了他,他放声嚎啕。 我空着肚子,心力交瘁,越来越多的汗粘住了内衣。 我在想,我最终是怎样治服了我的儿子的。是用开水浸软了奶嘴,还是把奶嘴 放到锅里去煮,或是用一只胳膊抱着他,另一只手悬着奶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并一个劲儿地对他说,宝贝,吃吧,吃一口吧。 不,不是这样,都不是。是他自己战胜了自己。 是他的欲望的得胜。我所指的不是饥饿,而是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欲望。他不 再吃我的奶了。那坚硬的双乳分泌出的乳白色的汁液,已成为他的记忆。而他绝不 为回忆困扰。他用一双小手捧住奶瓶,他的嘴有力地吸吮着,向天吹奏着一首无声 的美妙无比的人生之歌。我心花怒放,不可救药地沉醉了。 女人,多么容易满足。好像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这样的话。而我几乎没有时间看 书了。是风掀开桌上的书页,灰尘也悄然飞来给它们以另一番装扮。但无论怎样, 它们那深不可测的魅力在世间永驻。方正的、薄与厚的,破旧的、崭新的,令我眷 恋的。在某一天,记不清的日子,我和它们分手。好长好长的分手啊。可是我却知 道了这个事实,女人是容易满足的。 女人永远在期待着。 她们总是执迷不悟,不管岁月如何改变了容颜,她们的胸中永远隐藏着那些陷 阱般的渴望。想想看,瞬间的注视,目光点燃了目光,抚摸的语言,仰面躺倒时那 如坠深渊的旋晕;还有誓言,些微的赞美之词…… 结局往往不期而至。 我,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看到了那铅灰色的、由远而近的阴影。我说过,这 阴影和我幼年生活中的一些印象重叠在一起。透过窗上的玻璃,你会看到这样的情 景:女人睡不着,来到丈夫床前,伸出手推推他的胳膊。他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 别碰我。那痛苦的神情使她停住手。痛苦随即消失了,代之以和美的鼾声。那是健 康者们令人向往的忘却一切的睡眠。她在床边坐下,向里挤了挤,费力地侧身躺倒, 那姿势肯定有点儿可笑。这时候,睡梦中的身体顺从地向里移去,她可以平躺了。 与此同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胸部。 她躺在那儿,承受着那只手臂的重量,在一片混沌之中,也可能她就这样睡着 了。她梦见了自己。 一个腼腆的热情的小女孩儿。 是的,那个女孩儿感到自己是安全的,很安全。多么奇怪,在人所具有的无数 感觉中,她紧紧抓住的是安全感。这感觉来自外界,来自她的双亲,来自母亲对她 永不休止的亲吻和关注。母亲的吻无限温存,漫长得如同中止。就像是那张照片上 的她们,母亲的嘴贴在她的脸颊上,照片并不很清晰,但完全可以看出那份醇厚的 情爱。 这张珍贵的照片一直放在一个褐色的木镜框里,而镜框现在已放在了抽屉的深 处。记不清是由于什么契机把它收起来的。也许因为玻璃是易碎的,也许在哪一天, 她忽然发现镜框落满了尘土。抽屉几乎不用开启,它在书桌的最底层。幽暗、宁静。 在那里,许许多多飘流的记忆被固定成一个形象,使怀念的人放心,相信那将永远 不会忘却。多年以后,十几年,几十年,衰老格皱的手会翻出一些被当作纪念的物 品。但,也许,生命会在这之前完结。 女孩儿和她的父亲却没有这样的照片,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如此亲热。父亲也 亲她。父亲的亲吻在她的记忆里反而更为鲜明具体。那不好闻但却吸引她的气味, 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吓与兴奋;她可以抱怨父亲,可以使劲推开他,从中获得权威的 快感。这些是在与母亲的关系中不会发生的。当她用积木搭起房子,母亲就坐在她 身边,她抬头时便看到母亲的脸。 湖水,缎子一样柔滑美丽沉重,那湖水的荡漾就是她生活的节拍。 父亲和母亲,他们之间的亲吻却被遗忘了。在某个时刻,她猝然惊醒,想到了 这一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亲吻了?这是可能的吗?这事实。 每天晚上我都和母亲睡在一张大床上。而父亲在另一间屋里睡觉。这样的时间 很长,开始时我刚刚出生,然后我一岁、五岁、十五岁,一直到我离开他们,离开 这个家,到遥远的北方去,睡在土炕上。 睡觉之前,母亲总要给我一点吃的东西。最初是一瓶牛奶,以后就变成了一个 苹果,一块点心,甚至一小碗面条或鸡蛋羹。我并没有因此丰满起来。也许这就是 她一直维持着这一做法的原因。 我纤弱的身体躺在母亲身边,从她身上发散出肥皂的香气,干松的头发里的气 味,果汁留在手上的清香……。她的皮肤温暖滑腻,乳房在衬衣里微微隆起。它们 曾给予我生命的乳汁,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它们在我眼里是视而不见的,是两个 呈半圆形的轮廓。这就是母亲的乳房。只有她的手臂是我最需要的。它们环绕着我 时,我想起天鹅美丽的长颈。我把我想到的告诉她,她就又亲我,更紧地抱我。我 真爱这一双柔软而又有无限之力的手臂。也爱那柔软洁净的身体,和它接触,闻着 它的气味,都使我懵懂的灵魂感到快乐。 母亲就这样把她的肉体也奉献给我。 我从未想过这对于她是一种牺牲。她有过快感吗?她渴望和一个男性的身体接 触、拥抱吗?也许曾经使她周身发热的欲念很早就熄灭了。在她的身上、脸上、眼 睛里,从来没留下过任何可疑的迹象。 骚动。当我成为一个女人时,我理解了这词,并用它去揣度母亲。我感到脸红。 有什么地方肯定是不对头的、荒谬的。那些完美的夜晚忽然使我难受,生理上的难 受。 可是,到底,我在替谁难受呢? 家里的气氛在起着变化。每天,我都在早晨向他发起进攻。怎么样,今天晚上 几点回来?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时,我就一直问下去。 他回来了,脸色阴沉,对什么都不满意。说话时言语粗鲁,并且是直接针对我 的。他并不恨我。他的愤慨是对这间企图封闭他的屋子。不,准确地说,他正是因 为还爱我,才接受这种令他感到烦闷困惑的生活方式的。当他抱起儿子时,仿佛随 时都怕他摔在地上。生疏而可爱的骨肉。 夜晚到来,我们两个人同时承受着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所加重的压力。我不知 我在抵御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没有罪恶,也没有误解,有的只 是外面世界的喧嚣与那年轻强健的身躯的碰撞和吸引。 儿子的笑脸会在某些时刻使屋子变得豁亮,空气畅通。然后,外力重新聚积, 从四面挤压过来,一直挤进内心深处。 谈到这些,并非是突然降临的某种灾难。完全不是。希望有时会在夜间显出端 倪。他轻轻地走过来,坐到我的床边,伸向我的手放在胸前隆起的地方。这些短促 的相聚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 在黑暗中,我们抱在一起,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深入到我的身体之中,随着 这种深入,希望像迷雾一样升起,笼罩着交媾的生命。 当天光大白,我们起床,互相望见了对方,目光柔和,疑问犹存。对于答复的 要求更加庄严、紧迫,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天晚上,他站在窗前,望着街上的路灯,他问我:你怎么了?我回答:没什 么。这样的问答重复了两遍。在这段时间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而我一直坐在 那儿织一件小毛衣。后来他突然说:别织了好不好!声音极为烦躁。我抬起眼睛看 看他。那张阴沉的孤独者的脸。我觉得那也正是我的样子。我说:我也不想织,可 是没办法。我的声音也不能算是平和的。然后我低下头继续织毛衣。天蓝色的线, 已经有些发黑了。织好以后必须洗一洗。是的。必须这样做。是的。 他就在那儿,就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可是我却这样沮丧。这种感觉跟随我 太久了。难道我依然没麻木,没有变得像妈妈?难道我还会梦想,是吗?是哪一种 不肯熄灭的渴念,愚蠢的渴念在作怪呢?我知道,他在等待我开口,随便说点什么 都行,可我就是不想说,什么也不打算说。 他突然站起来,他说:我出去一会儿。我问:到哪儿去?他随口说出一个名字, 无数的该死的名字中的一个,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就在这时,在我自己也没能料 到的时候,我抓起他的茶杯,砸在地上。 杯子无可挽回地粉碎了,向四方飞溅。他愣在那儿,吓了一跳。一颗大而颤抖 的心。他不懂这个女人,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是完 全不懂,只是很不明确。他感到一种压迫,这种感觉也已由来已久。他不知道也不 想知道是什么在压迫他。现在他只想摔门而去,可又不能,他只能沉默,沉默着。 而她,悲伤地嚼泣,扑倒在床上,她的头和儿子熟睡的头抵在一起。 他看着她们。他忽然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也需要有一个人,可以与之痛哭的人。 尽管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哭。他感到难过,并且很疲乏。 她在深夜惊醒,相信听见了一种可怕的声音,但是,四周一片空寂。她把手伸 向母亲的一边,冰冷的被褥在黑暗中令人心惊。她坐起来,叫,妈妈! 从门底下的缝隙间有一线光的影子,像一条金黄的小蛇。于是她知道了是妈妈 在外面。她每需要光亮时,总要考虑不要把女儿弄醒。可是女孩儿醒了,醒得那么 突兀。她难以决定是躺下继续睡觉,还是起来去找妈妈。这之间的犹豫会有多久呢? 总之,她听到那声音了,破碎的,磨砺着,难以辨别它的来由。 她在阴凉的地上找到自己的鞋,摸索着走向房门,一下把它打开。两张她那么 熟悉、但在今夜却异常陌生的脸朝向她。在她还来不及惊讶的时候,父亲就把脸扭 向另一面,不再看她了。她站在那儿,光着腿,只穿一件小褂,她看见母亲正弯着 腰用扫帚把地上一摊玻璃的碎片扫到簸箕里。女孩儿听到的正是这声音。她还看见 书柜的一扇门粉碎了,朝她张开可怕的大口。残存的玻璃犹如利齿一般。 她后来知道了那玻璃是父亲用头撞碎的。因为父亲的额上贴了一块纱布。不过 这样推测并不确实,无论是妈妈还是爸爸,关于这件事都从未说过一字。那么,她 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那是她企图努力忘掉的部分,而巳她似乎做到了。已经再也想 不清楚传到她耳朵里的人们的议论,那些词句、神态、语调儿,记不清了,但是沉 重感却永远没有背弃她。 她独自一个人走在街上,没有人认识,谁也不会注意一个去上学的小女孩儿。 可她却感到羞耻,低着头,走得很快,身上汗湿了,腿酸疼了,都不能阻止她。那 天深夜吵醒她的声音也吵醒了邻居。这女人真窝囊,丈夫在外边干什么也不管,看 来这回她急了,打碎玻璃要去划丈夫的脸,谁知道呢,他们家怪得很,倒像没事儿 似的。 只有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母亲不会去打碎什么。是父亲打碎的,并且是他自己 用头去撞的。我也绝不相信其他的那些说法,因为是父亲发怒了,而不是母亲,我 没有听见母亲的声音,母亲根本就没有说一句话。 这个女人,她用沉默坚守着她的痛苦,坚守着我们的大床,坚守着这个家,直 到最后她垮下去。她的死是极不公正的,但很悲壮,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士兵。 八岁,我说了,在八岁的时候我就体会到了来自外界的可怕的压力。但是大的 风暴远在后面。父亲的勇气仅够用来撞碎书柜的玻璃。我的勇气比她大。而且我的 性格中没有继承母亲的沉默。当整个世界都压过来时,我已不是独自一人,我获得 了那种属于女人的力量。有人把那叫做爱情。 我忘掉了许许多多应该记住的事。那些事情发生或经历的时候,我曾对自己发 誓不要忘记,也不可能忘记,可是我还是把它们忘了。我能记住的是另一些东西。 准确地说,我并没有想要去记住,是它们自己悄悄地留存下来。 夏夜,月亮从屋檐上升起,灰色的瓦凹凸着,倾泻着银色的脊背与黑色的阴影。 树影婆娑,明月与嫦娥皎洁的面容一同照着仰望夜空的人们。早晨来临时,在光的 大海之中,孩子斜背着花布书包,心里还想着被天河分隔的牛郎与织女。天空变得 一天比一天明澈,阳光照得大树一团金黄。傍晚时分,大雁从头顶上飞去,遥远而 嘹亮的鸣叫此起彼伏。我真幸运,在梦中,在记忆猛袭心头的时刻,这些美妙的时 光一再浮现,伴随我穿过漫长的深谷和灰暗单调的平原。 八点二十分的火车。站台上十分冷清。这出乎我的意料。他送我到检票口,朝 着我的背喊了一声,注意身体。当我回头去看,他已经被拥上前的人挡住了。他背 影高大,使我能最后瞥见了一眼,我喊道:多去看看儿子。 通道不长,一级级的台阶向下排列。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匆匆而去。这是 因为他们对于自己前面的一切无知无识。我也是。不然的话,我会停住脚步,回过 身,高声呼唤:你回来一下,听我说。 这不可能。在所有那些微不足道的行为之中,你能预见什么!用不着事后说如 果没有买到这一天的车票。这也不可能。一切都由人安排过了,这个人不是你,不 是你的同类,你只能顺从地攥紧手中的火车票,一步一步地走向站台。 我要去出差。目的地是一个南方小城。我把手中的车票递给守在车厢门口的列 车员。从车窗里可以看到人们在来回走动。我穿了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深藕荷色, 很优雅,甚至显得高贵。这是妈妈的。奇怪,她穿了多年却一点也不旧,而且穿在 我身上合适极了。我的脸并不像她,也就是说不是柔媚的,可是我的身材和她相像, 过于瘦小。但今天,我相信自己眼睛明亮,步伐充满了弹性。这是我突然间感觉到 的,非常陌生了的感觉。 儿子此刻正睡在一张小床上,据说那张床是他爸爸小时候睡过的,紧贴着奶奶 睡觉的大床。她说,要让孩子从小就养成独立生活的习惯。我提了个极大的包去, 里面有他的全部生活用品,甚至包括尿盆。奶奶笑了,她说她这儿什么都有,她独 自一人带大了四个孩子,让我尽管放心。她,这位能干的强硬的女人,还将在我磨 难的历程中出现,具有她无可动摇的位置。此间,谁也不知道这个。 卧铺车厢里是另一个世界,有一种飘忽不定的匆匆拼凑起来的亲切气氛。沿着 一张张离得很近的相觑的脸,我一直走到车厢尽头,找到九号,是中铺,下铺暂时 还没来人,我坐下来。过道上不断地有人走过,我把脸贴到车窗上看,外面昏暗迷 蒙,只有三五个送行的人,左下方有一张脸正向上仰视着车窗。那是一张情人的脸。 我立刻就断定了。那算不得美丽的脸庞被无限的感情浸润着,被分离的悲伤浸润着, 在半明半暗的车灯映照下,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她吸引我看了许久,大约有五分钟。 在这段时间里,我逐渐悟出刚才我的自我感觉有多荒谬。青春和爱情就在眼前,伸 手可及的地方,但已经不再属于我了。与此相比,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 车厢里一片絮语,然后,身后有一个声音,他问:你是在这儿的吗? 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脸,什么也没看清。也许因为我急于回答,“不,我在上边。” 我要站起身,但他立刻说,不不,你坐吧,没关系。声音很好听,十分悦耳。 我离开了窗口,车开了。现在我坐在车厢另一面小而硬的折凳上。当时我记得 我是想看看那一对情人中的另一方,刚刚被目光尽情抚摸的人。我看见了他,一个 那么平庸的青年,他配吗?显然他配,他只是使我感到失望。我想到我本来不该看, 那样会好得多。就在这时候,真是奇妙之极,我开始感到有些不自在了。不,这样 说不恰当,是有些异样的感觉。我眼角的余光瞟见那位下铺的主人,从随身的提包 里掏出了一瓶啤酒,启开瓶盖,把那金黄色的液体缓缓地倾倒在一只杯子里边,泡 沫涌了上来。当我有意漫不经心地向那方向扫视过去,我发现他确实正在等待这一 刻。他对我笑了笑,并且问我,你喝啤酒吗? 一切都有条不紊,像是事先计划好的,使整个事件的开端带有一丝滑稽的享乐 色彩。 这件事发生时没有证人。上中下六个铺位只有我们两个。原因是,又是一次偶 然,那另外的几个铺位是等待开车后由列车上的人处理的。当有人提着大包小裹找 到这儿的时候,事物已经呈现了它本来的面貌。你能懂吗,我说的是本来的,也可 以说是天然的,两个相识的人,两个灵魂。不过他们只能看见第一种现象。他们会 以为这是两个朋友,当然不是那类惹人多看几眼的举动亲呢的朋友,是一般的,甚 至很可能是碰上的。旅行中什么巧事都可能发生。我们的谈话丝毫不露破绽,这默 契无形之中使心灵显露,以至接近。不涉及任何私人问题,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儿 子,他只是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我得知他本来确实是准备昏昏然地消磨这 沉闷的旅途之夜的。这挺有趣,一个挺会享乐的人。 从车窗的玻璃上,我再次偷看自己的样子,怀孕时剪得极短的头发已经长起来 了,并不难看。站起身脱掉大衣时,我还注意到灰色的高领毛衣与我的气质很相宜。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将记住这个场面,记住火车的隆隆声,记住从车顶倾泻而来的 灯光所造成的暗影。他坐在暗影里,微笑着,他用暖水瓶里的水冲过一个白色的大 磁杯,上面印着代表铁路的蓝色符号,他把满满一杯啤酒举到我面前,把空酒瓶塞 到座位底下。记住啤酒那清沁而又苦涩的味道,记住从他的身体里发出的醇厚亲切 的声音,使我感到慰藉,感到几近沉醉的快乐,而不是那些语言。 照片上她真年轻,年轻得不该那样端庄。当她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一个将把自 己的形象永久留存的东西,她的端庄就转变成了呆滞。很可能,那是她头一回照相, 我相信是这样。因为那照片实在太陈旧了,还有她的服饰,镶边的缎子斜襟短袄, 罗裙拖地,露出两只小小的脚,鞋也是缎子的。头发向后紧束,绾成一个油亮亮的 髻儿,在脑后看不见的地方。日深年久的磨损使白色的斑点布满她的全身,这反而 增添了遐想的魅力。我小时候就多次地追;司过妈妈,那裙子是不是大红的,镶边 的小袄是橘黄色的?她说她也不知道。不过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妈妈没有穿过红色 的衣服,而黄色则更不可能,这我以后就明白了。我的外婆,她身上常穿的是黑或 古铜色,夏天有时是白色的。可那不是照片上的年轻女人,而是一个老太太。她住 在别的城市,她儿子的家里。从妈妈那儿我还听说她生过好几个孩子,在妈妈与舅 舅之前或之后,出生然后死去,有的连妈妈也来不及记住他们。后来,外公死了。 再后来,这我知道,她自己也死了。 她穿着耀眼的大红裙子,五彩的缎子袄,坐在那儿照相时,手心有些发潮。她 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沉醉,也不懂得堕落。 漆黑的大地向远方推移,看不到灯火。因为没有月亮,铁轨也无法反射夜光。 在原野上,在摇动的中铺上,睡梦是不安的,她梦见了外婆,于是惊醒过来。 在南方小城的旅馆里,我又见到了他。那时我已经知道他是到这地方来开会的, 讨论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问题。我感到很抱歉,要来麻烦他。但是我实在买不到带 卧铺的回程车票,而他在分手时说过,他可以帮忙。他依旧微笑,送我走出旅馆, 在大门口,放慢的脚步表示他不想远送。但他注视我的目光却有不同的内容。我读 出来了。我说,这地方很美,那些狭窄的布满水印和青苔的小巷……。他看着我, 也许并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不知道。 你是天底下最美最精彩最可爱的孩子。 我问,鼻子呢?你伸出小手点点鼻子。我又问耳朵呢?你的两只小手揪一揪耳 朵。我再问,小鸡鸡呢?会心的一笑在小脸上浮现,你的手去摸摸小鸡鸡。拍拍肚 子,宝宝,亲亲妈妈,宝宝,哦,我的儿子,我的心肝、亲人,我十天来全部的梦。 那天我很早就来到车站,生怕途中会有什么意外。然而一切顺利。列车要在这 儿停十一分钟。站台上潮湿肮脏,我不得不把两个包都提在手里。风吹在脸上,吹 动头发,吹来烟火的气味,厕所的气味,一缕花香以及泥泞的潮气,我想着儿子, 笑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用我帮你拿吗?”我陡然回身,从万分惊讶中喘出 一口气,我问:“你,怎么,也走?”他没有回答,斜背着那只曾经装过啤酒的挎 包,不可思议地令人想到站在台侧一心静候上场的人物。我发觉自己在笑,要和他 一起度过旅途,一起出场的感觉,竟使我那样快活。 在又一次二十几小时的路途中,我告诉了他我的许多情况。我一直在说话,已 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凝神地听我讲话了。我告诉他我异常想念儿子,就像生活在一连 串的暗示之中,一切都与他有关。如此的想念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但我并不如此 地想丈夫,原因是我知道他现在感到有多么自由自在,对这一点我简直太有把握了。 他专注的目光忽然间有所变化。不,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有其他什么事儿或人,他就 是……爱玩。他笑起来,“那你家里有两个男孩儿啦。”他这么说可真理解爱玩是 什么意思。我没有反问他,你呢?有关他家庭的情况在这里不应该提及。果然他没 有谈,这很好。在他面前,我口中涌出大量的语汇,种种形容词和感叹词,几乎像 是在炫耀,然而却是非常真实的。我还用了“茫然”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日常的心境, 他未置可否,但是笑了。他赞赏我,我无法拒绝这样发自真心的赞赏。 熄灯之后,我们仍并肩坐在我的铺位上,虽然只是短暂的逗留,却显示了隐秘 的意愿。不该显示的,不,是不应该有的。我又看见了他在黑暗中发亮的双眼,他 说,该睡了。这句话被前后重复了三次。在车站的出口处,人头攒攒,我怅然地向 他伸出手,他握了握,忽然问:你不想学英语吗? 为什么城市与城市是那么不同,让人产生恍若隔世的感觉。蹲在高阔的木板门 前,面对满街的污水大口扒饭的孩子,已变作一幅灰暗色调的写实主义油画,具有 观赏价值,完全背弃了当时那阵心上的刺痛。我依然记得一些细节,在尖尖的米饭 上,堆着青菜,诱人的碧绿。母亲的碗里是两只弯弯的红辣椒。正像我说过的,那 红和绿作为色彩,确实非常漂亮。然而,那一切都离你非常遥远,儿子,你的身体 正处于美妙而又深奥的人生起点,创造奇迹的起点,在你的身上,灵魂将脱颖而出。 所以现在你需要钙、维生素、蛋白、阳光中的紫外线和我的爱抚。这不是你的选择, 正如同幽暗的木屋里那未老先衰的母亲也无法选择一样。 在他长过七个月的时候,我在他嘴里发现了第一个白白的小极了的奇迹,伸手 进去摸,是硬的。喂饭时,勺子敲上去发出哨哨的响声。再没有什么疑问,这是牙, 他长牙了。我希望我的喜悦是能够和人分享的。然而不可能,我大声叫嚷的样子把 家里其他的人都吓了一跳。他长牙了!!!直到以后无尽的日月,我都是独自担当 所有有关儿子的悲欢,能够被分担的只是劳累,而不是别的。 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保姆,根据她家乡的习惯她让孩子叫她好婆。虽然他还 不会叫。是我们替他叫的。 好婆的手很巧,做的小鞋子精致可爱,上面绣一对虎头,长着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还绣蝴蝶,还按我的要求绣了一只美丽的甲虫。当她抱儿子到外面晒太阳,人们 夸赞我的儿子,更夸赞他身上的小动物们。她确是一位心灵手巧的闲不住的女人, 是我们的运气。又细又长的丝线把我的夜晚一个个连缀起来,我象外人一样地赞叹, 更为真挚。后来她对我说:这样子夸法真笑死人了。 夜里,我梦见过火车,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人,他的脸从未清晰地显现出来。 而且这样的梦中从来没有我自己。夜晚,以至白天,清醒的时候,也有梦幻般的感 觉出现过。在这样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呆呆地发愣,之后突然惊醒。在一个本子 上记着他的电话,他也同样。但有无数条街道与高墙、悬崖与深渊隔绝并卫护着我 们。难道能不因此而心怀感激吗?也许我有过这样的念头,记不大清了,一百年以 后大家会再来到这世界上。 我已熟知有关好婆家里的一切情况。她的老头脾气温和,一心盼望她回去。年 轻的时候,她是被村上的人叫做大眼睛媳妇的。造成她离家的是她的儿媳,为了几 根造房用的木头,那姑娘竟说出各种学不出口的难听话。有多少人为此自杀了。她 则拒绝吃饭,不再讲话,面对墙壁躺了两天。老头的劝慰使眼泪加倍地流淌。他是 不会去讲一句的,让我怎么能不气呢,她说着又哭了,走到厕所去拿毛巾,这个爱 哭的女人,五十岁了,眼泪仍像少女那样清纯。儿子,她抽咽着,儿子还不是媳妇 的,两条心,造房的事由他们去弄,我要多攒几个钱,老了不讨她的饭吃。她垂下 微微红肿的眼睛。我问,那老头呢?管不了他,让他去做他的好人吧,等他们把饭 喂到他的嘴里。她用毛巾仔细擦了擦脸,然后伸出手去抱我的儿子:瞧着吧,长大 了,有钱了,就不是妈妈的了,是不是哇!说着去亲那小脸,亲了又亲问了又问。 过了两天,她请我代她写信回家,告诉他们寄回去八十元钱,不要乱花,攒着造房 用。我实在是知道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砖和瓦的价格,请人帮工的费用,到时需要 弄多少菜、抽什么样的烟,水泥是很难搞到的。 我从未和任何人谈起过这些。渐渐地,日光灯的两头出现了黑斑,用久了的缘 故。屋子里光线昏暗,人的脸即使笑着,也会显得寂寞,无精打采。好婆一如既往 地讲叙,添加一些细节,不过,那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代替我坐在那里倾听。 这一天就要结束时,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初夏的微风吹进房间,吹着我袒露的 肢体,柔和得像丝巾一样的风。五月末,夜里已不再关窗子了。星期六,他去朋友 家没有回来,儿子沉实的酣睡的身体躺在另一间屋子里。此刻,我不再想到他们, 我的耳朵已不再搜寻远方的声音,不再等待。不等待任何人归来。我心中涨满了无 限心酸的柔情,这个孤寂静谧之夜对我的馈赠。它引来了幻想,关于男人的,引来 了无法抵御的对那个男人的渴念。我闭上眼睛,他就是我期待的样子,毫无保留地 呈现在我面前。应该是这样的。并没有激动,也没有疑虑,而是对注定要来临的事 物欣慰而平静的迎接。我不知道会是这样,这世界上本无人知道。 一切都似乎过去了,一切又都还在前面。就在今夜,这属于他的夜晚,我的身 体内部发生了变化。母亲如果还活着,出于对我的爱,她会阻止吗?但这不是我的 决定,我只决定了,由命运来安排。 一点半钟,他并未感到困乏,是另外的原因迫使他提出不再玩了。时针出乎意 料地飞转到他心中的极限,这感觉对他并不陌生。大伙儿正在兴头上,他却焦躁起 来。当他终于把扑克牌扔到桌上,毅然站起身与伙伴们分手,他发现,外面,夜是 那么温和凉爽,令人舒畅。 他们又见面了。电话是她打的。事实上她只是问了“你好”“你忙吗”一类无 意义的、甚至是虚伪的话。而时间与地点,那秘密而又真实的内容是由他、他的声 音传出来的,传达给这个世界。她庆幸自己的决定,因为她听出了他的欢悦发自内 心,在一瞬间忘却了一切。 新华书店还没有关门,他们去买了英语书,按照他的提议,课本是《基础英语》。 像少女,像那些刻意修饰焦急等待后的情人,她一直感到自己的心跳,并一直不由 自主地笑着。她说:等我儿子长大了,我就能教他了。他注视着她,点了点头。他 忽然想到,这一切,除非根本不存在,否则就已经决定了。这念头使他心惊。他对 她说了一句话,甚至没有期望她能听懂,“可怜的人,是无法自主的人。”可她听 懂了,只是她不能让他看出这一点。 英语课迟迟没有开始。最后他们不得不承认放弃。难道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 中学习一种语言和文字吗?分手之后,她便使劲奔跑……,试图把失去的时间抢回 来。可是办不到。有时,她从窗口看见儿子和好婆的脸,有时他们干脆在楼前的空 地等她。好婆坐在小板凳上,儿子坐在童车里,后来又在树下蹒跚地摸来摸去。这 时已经到了炎热的夏季。但是她却没有感觉到暑热。她现在有了秘密,每天她都呼 吸着这秘密。它来自幽深的隧洞的那一头,一个无比明亮的洞口。 夜里,不知是什么声音将我惊醒,可能是梦里的声音。黑暗中起伏着睡得很沉 的鼾声。不用开灯,我就能辨别出那张离得很近的脸,从来没有梦的迹象。睡眠完 美地遮盖住年轻困乏的身躯。在他和我之间,一条潜流无声地涨上来,拉开了相隔 的距离,我无助地踯躅岸边。 我们沿着街道的阴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常常由一个话题开始,谈出各种内容。 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人生活,还没有结婚。我想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可还是问了,用 了另外的方式,“难道你的路从来没有和另一个人交叉过?”他很欣赏这句话,他 说这太形象了,他以前的经历正像是一些交叉点,他在某一点上作了停留,在其它 的点上匆匆而过。我用目光源了他一眼,他正侧着头朝我看,我笑了,我们相视而 笑。我问,“你停留了多久,难道最终不能同行?”他说是的,不能,经过了很大 的努力,他失败了。当然,这一定是一种很体面的说法,我说。他放慢了脚步,我 回过头问他怎么了,他的脸色像挨了一拳,同时在思索是被什么击中的。我们沉默 地走了几步,他忽然大声地说:对,你说得很对,那一切是非常漫长,非常崎岖, 最终是非常痛苦甚至丑恶的。我说,我知道。他开始给我讲他从小的一位女同学, 他们之间情感的历程。他并未隐瞒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也未隐瞒他们几乎要结婚 的事实。但是他退缩了,坚持住了。在尝尽了一切滋味之后,他无法说服自己把一 生都交出去。不,她并不是一个庸俗的女人,他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去评价她。 因为他觉得没有能力。至于他,为什么不能和她同行,也许他慢慢可以说清,也许 永远也说不清。 为什么一定要说呢,世上的有些事语言是无能为力的,我自己就时常感到语言 的匮乏。他听了没有说话,用深长的停顿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感激。后来,又有过两 三个人,形式各有不同,但都离他很远,完全没有触及到他的世界。分手与相识一 样地表面化,轻而易举。 暮色顺着一条条街道从东方飘流而下。 我们还谈到过婚姻,他说,婚姻作为一种形式,在我们的社会里受到特殊的保 护。人们崇尚婚姻的形式,也许恰恰说明婚姻本身往往缺乏内容。不依靠一种固有 的形式可能就要难以维持了。 对这种说法我表示赞同。我对他说,天底下,最融洽的一对,大约就是理解与 被理解。可是没有人能为此定一个准则,一切只能由自己判断、决定。谁也不会知 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情景不是很可悲,也很可怕吗? 我们互相望着,然后又一同朝前走去。太阳正在城市的尽头下沉,黄铜般的余 辉使四周的景物显出一种和谐的魅力。行人,他们的话语、脚步声越来越嘈杂,玩 耍的时光开始了。 应该说说夏天夜晚的广场,人们来到这儿聚会。天空在这里突然扩展开来,空 气像微风那样流动着。情侣、家庭的成员和游人徜徉在晶莹的夜光之中。在一天, 离开了街道,狭窄拥挤的河床,他们突然间面对大海。多么诱人的夜,最好能无声 无息地消溶在其间,不再回复原状。身边有人依偎着走路,像两棵青草那样,轻轻 摇动着它们的影子。这使人感到无可名状的欣慰和继之而来的兴奋。他们心里明白, 这里是尽头,无法再顺其自然地走下去。也无法永远背对大地,凝望海洋。 第一封信是在三天后收到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大团的乌云在头顶上迅疾 地奔跑、翻滚,使地面倾斜,人产生一种失去重心的错觉。也许那是我内心的情绪 所致,但印象是强烈的。 他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感到焦躁、不安,周身发热,为什么 突然空气稀薄,胸口问得发痛。环境变得虚幻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常常像隔着遥远 的距离。他的恍惚已使外人有所觉察,可他却无力改变自己。他之所以还能像往常 一样地吃饭、睡觉、走路,是因为有一件事在等待他,或者是他在等待着。究竟等 待什么呢? 信纸在手中,在卷过街头的阵风中上下飞舞,发出哗哗的巨响。我徒然睁大双 眼,我再也看不见什么。人生的一切目的都隐去了,消亡了,一个人三十几年的生 命也被夺去,成了一具躯壳。这是可怕的,万分可怕的。他说他听见了一种呼唤, 无比美妙无比诱人,这时他已一无所有,两手空空地站在悬崖边上。那声音就在脚 下,充满了白雾的深谷……。 不!放了我!我多想回过头去,往回走呵,可是不能,不能了。 一天接着一天,汽车在拥挤的马路上向前蠕动。停下来的时间比开动的时间更 长。骑自行车的人像河汉里的鱼那样,从夹缝间灵活地溜过去,一条紧接着一条, 有时一下就有十几条挤在一起,然后,慢慢地重新流动。在车窗下面,那些黑糊糊 的头顶。 我和妈妈坐在三轮车里,低矮的街道没有今天这么多的楼房。清静中,能听见 车轱辘转动时悦耳的沙沙声。更早的年代,这里只有土路,向西望去是乡间一片片 丛生的茅草。妈妈告诉我,她和外婆经过这些地方时,就是那样。人们大半靠腿脚 走路,走不了太远,尤其到了黑天,几乎就不出门了。看望娘家的亲戚就是女人唯 一的社交活动。冬天,坐在火炉边,听黄风漫天地吼叫,和孩子们唧唧咕咕地讲些 琐事,那是外婆最感满足的时光。她老了以后,那样的日子再也没有重来。妈妈离 开了她,彻底地背弃了她,作为一种反抗,她出嫁了。而且到了那个时候,虽然有 了汽车、火车,人们却普遍地分离了,很少团聚,互相间的依赖也减少了。 周围挤满了陌生的身体,贴近的面孔鼻息可闻。早上和晚上要和多少人摩肩接 踵地相遇呢。这状况是外婆所无法想象的,她会感到头昏、恶心。而我,我讨厌夏 天,讨厌在汽车上人和人皮肤的接触。 车站上,已经第四天了,没有他的影子,这是不可能的。 人、景物都如他所感觉到的,变得虚幻,最后消失了,约会的地点成了一片空 旷干枯的河滩。身上的衣服一点点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天色渐晚。直至黑夜 来到时,我仍然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守候。什么都没有出现,就像什么都不 存在一样。这是不可能的。某一瞬间,我感觉到了身边谈笑自若的人们,我仇恨他 们,也因此仇恨他。心中突然强烈地怀念我的家、我的亲人……。我奔回家中,惊 慌地喘息着。花格布的窗帘,笼罩着小饭桌的灯光,电视屏幕上传来的歌唱,这是 我的避难之地,逃离痛苦的所在。但是,我清楚地感到了它正在消失。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太想知道了。如果有人能告诉我,而我又能相信他的 话,相信只有痛苦才能衡量你所获得的东西,那么在几个月之前,三月里,我还会 和一个陌生人交谈,并且尽情地微笑吗?几个月以来,整个夏季,还会和他徘徊在 没有尽头的热风扑面的街道上吗?我仔细地前前后后地想了,我不得不承认,我还 会的。没有另外一种选择。直到现在,这一刻,此刻,我仍然怀着极深的痛苦。空 间、空气、人、房屋,所有分隔着你和我的物质,都成了痛苦的缘由,这很愚蠢, 我不是不明白。 人要是真能轮回转世多好。是不是就不至于这么认真这么恐惧这么痛苦了。那 样人将有机会从正反两面生活。我们的可怜就在于,你只有一种机会。并且可能落 空。 不想写了,这封信明天早上将要发出去,或者,撕掉它。现在我无法决定。周 围是我的儿子睡着之后留下的寂静……,我能听见它特殊的启示:你是一个母亲。 一个女人难道不该为此而生吗? 妈妈就这样度过了她的一生。还有外婆。我把这样真实的一生讲给他听时,他 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不能肯定那泪水的存在是为了妈妈永不复还的荒凉的生活, 还是为了我所讲叙的妈妈早年的经历,人对自身的伤害行为,可怕的症状;或者只 是为了我。孩子们相继死去之后,为了把妈妈留在身边,外婆不惜用药物,一种叫 做可待因的药片,引诱她成瘾。外公是有文化的人,学过医。当了医生以后,他就 很少回家了。他有另外的他喜欢的女人。结婚前他和外婆没见过面。外婆和这个一 直陌生的男人生了六个孩子,疾病夺走了其中的四个。外公因无能为力而悲痛万分, 更加地不能在那个家里呆下去。而外婆,她全部的生活目标就是看住唯一的女儿。 生活很长时间确实是这样过的。在偌大的房间里,女儿坐在摇椅上,纤细赢弱,淡 淡的哀愁的目光与她遥遥相对。那是一种白天也无法解脱的噩梦。 我的眼里没有泪水,声音很低,语调近乎刻板。忽然,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 面颊和嘴唇。我说了,他泪水盈眶地抚摸着我。他的爱抚仅是对于他所钟爱的女人 的。我明白了这一点,看到了人和人之间不可超越的障碍。他怎么能够真的明白母 亲的一生意味着什么呢? 她就这样不留下任何痕迹地去了。这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随后,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不管怎样,不管逃避它,还是渴望它。从四面八方 汇集的水流终于冲垮了堤坝,这情景是壮观的,令人震惊。我们都发抖了。在他的 家里,他的房间里,在屋外的人静静地坐着倾听着屋内声音的时候,我们拥抱着, 沉默着,然后,他说他爱我,他再也不能忍受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不是爱! 没有这么爱的。他指着那张单人床,在上面,我天天打滚,根本睡不着。我多大了, 十几岁吗?二十几岁也还可以原谅,现在,你能原谅吗?能吗?接着,是长时间的 沉寂。 他的手是一双神奇的手。手指从皮肤上抚过时,电流便通遍全身。手指会说话, 会激昂地咆哮,也会喃喃低语。我昏眩极了。肉体一点点地在溶化,变成一片温暖 粘稠的河水,徐缓地波动着,没有底,也没有尽头。决堤之后,干枯的大地就这样 不可幸免地变成了汪洋。 时间已经很长了。 她抬起头,头发垂在他的脸上。她注视着这张脸,慢慢地俯下身去,亲吻它。 与此同时,从心的深处急速地涌起一股力量,必须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致任其支配 地咬破他的嘴唇。那力量太强大,也太疯狂了,她听见了他轻微的一声呻吟。随即, 他的手臂也以同样的力搂抱她,在他的胸前,他们一同窒息,一同死去。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这使她在喘息中感到不安。她问:我该走了?他不回答, 只是又吻她。停了一会儿,她又问:你难受吗?这回他说话了,不,很好,这样很 好。 在神秘的阴影中,他们抱得像一个人。但没有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发生关系,没 有干那事儿。这一次没有。因为他们感觉不该那么做。也许这是唯一能够区别他们 的过去的办法。不会有人相信他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在一 张狭窄的床上,相爱。但这是事情的真相。是他们的身体,弃绝了欲望。 我又回到了儿子身边。他坐在小车里,哭了。因为他的头不小心碰在床的栏杆 上。我把他抱起来,他胖嘟嘟的小身体在我的怀里扭来扭去,使我心酸,沉醉。我 的血液在我的手中流动着。泪水从他的眼里不断地往外涌,这双眼睛从没有见过世 界上的种种不幸与丑恶。我伸出舌头,用舌尖去舔舔他的泪水,也是咸的。我忍不 住地亲那张泪迹纵横的小脸,我感到了对这个小人难以自拔的爱。什么时候他能够 了解这一点呢?好婆有她的土办法,她把花生油倒在手掌上,用力地揉搓碰疼的额 头,那地方很快地鼓起来,成了一个大包,被她油糊糊的手掌揉得通红。渐渐地, 儿子停止了哭叫,抽噎着,最终在我的怀里疲惫地睡着了。我轻轻地拍着他,长久 地端详他天使般的面容。好婆让我把他放到床上去,我摇了摇头。我想,我要抱住 他,一直抱着,不可能再有别的办法使我们永不分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分离 这两个字。因为我忘记过他,是吗?忘记了一切。但现在,我要一动不动地抱着他, 绝不能把他弄醒,因为这整个事情都是一个梦。就这样,别动吧。 有一次,他回到家里,而我没有回来。当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屋里时,他异 样地看着我。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好婆站在门口问, 吃饭了吗?我含混地回答,不用了。等她离开以后,他才问:你上哪儿去了? 关键的时刻到了。 几个月以来,有过多次的可能,但是都被我躲避过去,我并没有欺骗他,我只 是在等待。也许曾经等待意外,后来就在等待一个无法再逃脱的时刻到来。事实是 不存在一个客观的标准,因为我早已不在它的管辖之下了。道德与传统从最初一刻 就没能缚住我,问题根本不在这儿。我说或者不说,只是为了……我自己。 他看着我,在等我回答,他的目光是善意的。一旦我说出真相,它们会变成什 么样子!我却不感觉害怕,末日在那时是不真实的,还潜伏在看不见的暗处。只是 不应该再隐瞒,这不是应有的方式。于是我低声地对他说:“我和一个人在一起。” 他愣了。然后用同样的低声问:“谁?”我说,你不认识。我告诉了他一些经过选 择的事实,事情的全过程是无法讲叙的,也没有必要。全部的真实在于他现在知道 了我的秘密。知道了那秘密是一个男人。 他什么都没说,也不看我一眼。人们都入睡了。寂静出乎意料地降临,降服了 他那魁伟的身躯。他需要时间。我从侧面望着他,内心沉重而平静。我忽然觉得我 们的婚姻生活终于在这一瞬间显出了原形。奇异的和谐的令人困惑的形象。它确是 原形吗? 他转过身来,神色很阴沉。他说,你得注意点儿,要让好婆知道了她会到处乱 说,那别人怎么看。要是让单位的人看见了更不好,你活在这儿,就不能不考虑影 响。我们互相正视着对方的眼睛。我没有听到他又说了什么,我不在听了。我发觉 到这一点,就停住了。我猛然惊醒。他问: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爱他。” 等了好长时间他才又一次开口,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与克制,“那就是另一 回事儿了。” 我默不作声,然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摸他的脸颊。他推开我的手。 他的胳膊很硬,因此我的手指微微有些发麻。我本能地再次向他伸出手去,他站起 身,我够不着他了。 夜透过窗帘,使屋内从来不曾有绝对的黑暗。微光像雪花轻轻覆盖一切景物。 秋天了。夜很凉。今夜的安全是真实而贴近的,足以信赖。我们躺在一张床上,然 后做爱了。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这确实超出了人的想象。我又闻到了他身上所散 发的热气。过去的都远远地落在后面,只有被迫激起的强暴的激情充斥着房间……。 始终谁也不说一句话。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从黑暗中穿过。再次掀起的狂潮直至他隐 去,才消退。我知道,这次的经历将永世留存。在视像之外,在记忆之外,伸向生 命的尽头。我还知道,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就知道了,他不会不择手段,不会作恶, 永远不会,也不会理解我。事情只取决于我一个人。 我再不能到他家里去了,因为他也像我一样没有隐瞒真情。他的父母知道了我 是结了婚的、有孩子的女人。他们简直气疯了。还有他的那些哥哥和姐姐,他们顷 刻结成了比血肉关系更牢固的联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反对我,摧毁那种罪恶的 勾当。我从来还不了解自己是这么肮脏这么让人卑视,像华贵的地毯上的一块粘痰, 让人恶心,并且万分愤慨。 我绝不再跨进他的家门。我发誓。他双眉紧锁,但是看见我咬着牙的样于,就 释然地笑了。他说,没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是一种真正的愚昧, 什么也不值。我看着他,那个家庭里最小的、被宠爱得有些古怪举止的儿子,我问: 你真的像你表现出的这么轻松吗?他这时开始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渐渐变了。仿佛 为化成了人形的巨大不幸威慑住,他看着它,慢慢地吐出一个个的字:“是的,和 你比,我是轻松的。” 他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我走出来就看见他了。我奇怪,周围一起下班的人 谁也没有看见他,他是这样不引人注意吗?有人跟我说话,我回答着,笑着,我担 心脸色会过于艳丽。 冷风卷起尘土,白昼将尽。我走过他的身边,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有的时候我 想法儿落在后边,然后和他一起离开。他应该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等我,但他不能这 样做,做不到。他想早点儿看见我,早一分钟也好。他疯了,常常失去自制的能力, 他是被宠惯的孩子。 黑夜降临,路灯亮了。对于我来说这很好,身体在夜色的掩护下才感到自由。 我把这感觉告诉了他,他用力攥住我的手,说,这自由太可怜,停了一下,又说, 你的心呢,心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感到自由?我说出的话自己也没有想到,我说的是, 死亡,只有死亡。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提到死。后来当绝望的情绪越来越紧地抓住我,并且也不 放过他时,正是通过对往事的追忆,我才断定死亡是自然的赋予,而死亡的意识与 生俱来,和生命同在。不是我的怯懦或故弄玄虚。 那个冬天,我几乎忘了所有的白天是怎样过去的。灰白的天空,太阳悬挂在高 大污浊的窗上,走廊里人来人往。所有的房门都敞开着,人声在楼道里交响成谁也 听不懂的人类语言。夜晚,才是真实的。寒冷的空气在鼻尖四周颤动,两只冰凉的 手握在一起,手心的温热使幸福成为一种极具体的感受。人们的脸在路灯下生动地 闪过,我说了,是寒冷让他们的脸生动起来的。血液加紧地奔流。我们无处可去, 只有在街上走。彼此成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可缺少的支柱。 窗户里的灯光凝结在楼房巨大的黑影中。那是别的世界。抛弃了我们,也被我 们抛弃。我用玩笑的口气问及他家里的情形,我用了“战势”这个词。他告诉我, 现在他们都不理他,试图造成一种压力,让他感到难受。他朝着黑暗笑了,然后转 向我,“你知道这样一来我有多高兴吗?”不,我说,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我 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坟墓里,没有任何杂念,用整个身心去做一件事,想你。”后 来,他把这些感受写成了一首诗给我。那是一首天使在地狱中作的诗,上天的阳光 遥远地照耀着饥渴垂死的生命。我被深深地打动,当然,我不知道别的人看了会有 什么感想。他们是可怜的,还滞留在蒙昧的时代。 我们总是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无风的透明的夜晚,像是些音符,单调而又奥 妙无穷。那条路通向什么地方,已经不重要了,过程才是一切。 受他行为的启发,我也写过一些诗,其中的一首叫做“没有屋顶的爱情”,就 记载着那时的心境。 终于有一天傍晚,我们登上了城市的高峰。从西北来的风吹在脸上疼极了。大 衣变成了一层极薄的薄布。但落日的景象使我们忘记了严寒。四下望去,城市和建 筑都沉浸在一种灰扑扑的鲜红色的雾气之中。脚下的大片宫殿泛着暗黄的幽光。铁 马在屋檐上跳跃……苍茫的暮色像是从大地的深处升腾起来。没有别的人,只有我 们两个站在天空之下。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对我说出了他的想法:“我们结婚吧。” 也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我是一个能够实现自己愿望的人。于是我说,好。 他哭了,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张脸是他熟悉的,可这并不能 使他放心。他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他感到自己被推了一下,去,到外边去吧,去找 你妈妈吧!他向门口走去。门打不开,他就面对着门哭。于是有一只手为他打开了 门。外面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片黑暗,他就面对着黑暗哭。 那年冬天,我们还有一个去处,就是饭馆。他把所有的钱都扔在那儿了。别人 花钱只买到吃的,而我们还买到了10℃以上的温度,所以觉得很值。那时候,不过 是几年前,饭馆里拥挤肮脏,坐四个人的桌子一般要坐六个人,有的时候八个。盘 子摞在盘子上边,总是给人以杯盘狼藉的印象。 但,这些根本不值一提,我们占着桌子的一角,已足够了。谁也不会妨碍我们。 假如他想的话,需要打破极厚的堡垒,隐形堡垒,那是不可能的。他总要买酒,我 也能喝一点。酒有时能把我们带回一年前的火车上。我们互相无忧无虑地沉思地直 视着对方的眼睛,心中憧憬着梦里边的或是来世的爱情生活。更多的时候,效果却 完全相反。随着酒精的进入体内,迷恋在加深,惶恐在加深,以及绝望,都成为一 种无法排斥的东西,和体内的某种物质融合了。 我的手放在口袋里,他对我说,把手拿出来。我按他说的做了。他伸出一只手 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攥。用力。我看着两只手一点点地变白,青筋暴突,骨头就要 碎裂。疼极了。我们终于跃出了悬崖,向下飞落。一切的痛苦都已经跃出了极限。…… 当身体落地时,没有水花,也没有声响,水面展开凝重的涟漪。 血液重新流向指尖。 我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面面相觑。汗水使后背和额头感到冰凉。忽然他问: 你在想什么?我想了想,告诉他,我想起我的妈妈。 他看上去略感诧异,并且有一点失望。但与此同时,新的欲望已经形成。他向 后靠在椅背上,为了更专注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只用眼神和姿态表示他在企 望我的讲叙。 现在我看到妈妈是没有晚年的。她的生命很早就走到了尽头,然后就一直停顿 在那儿。本来她可以有那种真正的晚年,像外婆一样,或远或近地关注着儿孙们变 化的容貌和身材,想着家族的血液在某处流动,就安心地入睡了。但是在妈妈的容 貌还是光彩照人的时刻,她就已经老了,不可救药地衰老了。所以她没能坚持到那 样的日子。 妈妈年轻时是非常美丽的。据说曾经有人为她而自杀。她的眼睛像湖水那样宁 静。不是阳光照射下的湖水,而是晨曦中的湖。我模糊地记得外婆说过,妈妈太倔 了,死也不肯说话,可谁又想到会闹出人命来。作孽呀!真是作孽。她坐在走廊的 破藤椅上,手插在棉袖管里。当她看见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就不再出声了。她的话 并不是讲给坐在小板凳上的外孙女听的,她只是在跟自己说话。目光混浊,嘴唇一 直蠕动着。妈妈是不是在那时就死去的呢?这神秘的死亡只属于她自己。 在我记事以后,爸爸就睡在外屋的那张棕床上。柜子上有一帧他和妈妈的合影。 他带着金丝眼镜,身上西装笔挺,头发被水银灯照得闪闪发亮。那么文雅的笑,是 一个我完全无法认识也无法想象的男人。我看着照片时问过:这是你吗?他说,是 呀。我说,真的吗?他笑了,走过来抱住我的头使劲地亲我,把唾沫沾在我的脸上。 我用力擦掉。他便更加大声地笑起来。当我回到我们的屋子,妈妈把一块毛巾送到 我手上。温热的毛巾擦过后,脸上感到异常的光滑、舒服。 大屋的饭桌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妈妈看着我吃,而他看着我,也看妈妈。 他爱说的话是,还记得吗,这个菜咱们在什么什么地方吃过。他说的地方我从未听 说过。如果妈妈不记得了,他就继续提醒她,当时的环境是什么样的,还有什么人 在场。妈妈点点头,只对着我问:好不好吃?我说好吃。然后我又问爸爸,“好吃 吗?”他就说,好,当然好,好极了。同时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或头发。妈妈的脸 上有那种微笑。这是她最经常的表情,如同一幅画像。后来,我长大些的时候,就 很少再听他说这些话了。我想起来了,饭桌上常常是我在说话,他们都附和着我, 围绕我,似乎只有我的事才值得一谈。妈妈当过护士,生我以后就不再当了。她成 了我一个人的护士。正是为了我,为我能吃好穿暖,为了听我叫妈妈,她才活着。 她从不在意我是谁的后代,但她终究希望我能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有母亲,也有 父亲。这样的奢望毁了她。后来我想,爸爸是爱她的,曾经很爱她,可他终于感到 不能爱一个石化了的女人。对于他,妈妈是一块石头。没有争吵,没有抱怨,没有 对他的呼唤。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孩子父亲的身份,她在心里甚至排斥他对我的爱。 在东北农村的旷野,使我最感沉重的不是苦,不是劳累,而是我不在,他们将怎样 一起吃饭呢?那是一幅十分可怕的画面。虽然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但它确实存 在,使我很难摆脱。 我说过,爸爸后来不再说什么以引起妈妈的兴趣了。他仍然爱我。有时候他很 长时间不回家,我只知道他出差去了。每次回来他都显得格外温柔、亲切,送给我 礼物。凡是他给我的东西,妈妈都在事后把它们锁在一个小柜里。那时她的身体渐 渐地衰弱,全身的关节都疼,尤其是手臂。爸爸给她买了一个红外线的治疗灯,开 始她不用,是我劝说她用的。我已经十三岁了,懂得了许多事情,看清了许多事情 的外表。我开始怀疑母亲是不幸的,怀疑父亲是罪人,因为他不爱母亲,她被父亲 从心中抛弃了。每天父亲回到家,我都要问他到哪里去了,和什么人在一起。我变 得机警、尖刻,不再是可爱的小女儿。父亲忧伤地垂下眼睛。在家中他总是看书, 看书。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就像黎明前寂静的时分。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妈妈 对父亲说,你应该亲亲她,她是你的女儿。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对,我只有 这一个亲人。”可怜的爸爸。我跑进屋子,亲了他。他的眼睛又大又亮,闪着泪光, 像过去那样使劲地回吻了我。妈妈走进里屋去了。 那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风暴来临了。那风暴中断了极度郁闷,把我们抛进 更深更暗的大深渊。 焦运慈,是爸爸所在学校的校长。五十岁或者更老一些。我见到她时,她是一 位令人崇拜的人物。灰色的洗得发白的军上衣,两排整齐的纽扣,齐耳的短发。她 身上没有一丝尘土,很难相信她来自黄河边的黄土高原。所有的人都向她敬礼,我 也学他们的样子。她笑着问爸爸我多大了,还说要好好学习,你是祖国的未来,当 然,也是你父母的未来。我望着她,想象她带着军帽,风沙吹打她白皙的脸庞,血 染的破碎的旗帜作为背景,衬托着她脸上浮现出的胜利的女神般的微笑。 焦运慈在一九六六的夏季被剪去了头发,青白的头皮上渗出血珠,之后结成褐 色的硬痴。谁也不认识她,不再认识她。人们的眼里只有恶魔的形象。她从校园的 一条小路走过,身上的纸牌在地上拖曳着,报纸从脸上垂挂下来。她走向一间又黑 又臭的小屋,那原是堆放垃圾的。她走向学校的广场,跪在高台上,身体萎缩成一 堆破烂。她不会出声,耳朵里一片轰鸣,清脆的少年的声音和皮带在空中的呼啸混 淆了。有人看见她流泪。清水一样的泪珠滚过灰暗的脸颊时变得污秽。那是鳄鱼的 眼泪。没有一张脸是她曾经见过的。在她爱护之下的人都从人群中消失。她的儿女 也无影无踪。焦运慈是阶级异己分子,是资产阶级的小姐。真相被颠倒,再颠倒过 来。这件事一夜之间就解决了,永远地解决了。她坐在昏黑的没有窗子的屋中,看 着门缝下透进的一线光亮,看着内心深处熄灭了的灰烬,看着往日的人们。 有一天她从教学楼的平台上跳下来。六层楼,平台是第七层。手里握着一本红 色的书。多么卑鄙的亵渎。 有关焦校长的一切都不是在饭桌上泄露的。那是一些只言片语,是挤压着四壁 的阴沉的气氛。风暴仍在继续。窗外是红色的街道,望不见尽头。高音喇叭不分昼 夜地在城市上空震荡。在所有的公园里,向日葵盛开。两年之后,我离开了这地方, 登上火车。但是我不知道这就永远地和母亲告别了。 她是在家中死去的。她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炉子里的煤块燃尽了,屋里 异常冰冷。我不能原谅,不能原谅一切。大床空了,两个曾经在上面睡觉的人都死 了。是的,我就是这样感觉的。我随着母亲死去,一分钟一分钟地彻底地体味着属 于我们两个人的死亡。 我比父亲先回到家,他从更远的南方干校赶回来。我忽然发觉他是外人。没有 人比我看得更清楚。母亲是为我而死的,只为我一个。我是她的生命与人世的唯一 纽带。那么多的不幸、创伤、磨难在和她撕扯,在另一头与她搏斗,她抓不住,她 的力气越来越小,她松手了。当沙漠一天比一天扩展,唯一的泉眼对于她一时比一 时更珍贵的时候,她是不是已经在恐惧,惧怕泉水干枯呢?她因干渴而死,因烈日 把沙漠灼烤得一片苍白而死。 妈妈死后,父亲陪着我过了一个月。他一直企图抚慰我,企望能代替我。他的 痛苦比我更深重。他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点点脱离了他,并且他还看到了更为可怕 的结局。 我们从来不谈妈妈,不谈我们各自的痛苦。我们几乎不谈什么话。直到有一天, 他告诉我他要走了,必须回到南方干校去,限期已到。 他像个幽灵,坐在大屋的角落里,两只眼睛闪闪发亮,那是企求怜悯的目光。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但很快我就懂了。他说,他不能放心我一个人。我 说没什么。他让我听他讲下去,他似乎在发抖,像动物那样不自知地发抖。 你有一个哥哥。他是在我和你妈妈认识之前出生的。后来我离开了他们,和你 母亲结婚了。因为我非常爱她。这一切都没有跟你讲过,你妈妈坚决不允许告诉你。 可现在我想你应该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我走了有人会照顾你。你的那个哥哥比你 大六岁。他有母亲,他在这里上学。你听见了吗?你怎么,你于吗不说话?你知道 我有多爱你,从小,你不要难过,我会回来的,和你在一起,孩子。 从那以后,我又见过他几次。开始是他来看我,他从干校回来,一个人住在学 校的宿舍里。他的儿子常去看他。最后一次是他知道我结婚了,从外地赶来。那时 他已经不住在这个城市了。他回到了他的前妻那里。我问他:当初如果我同意她照 顾我,她就可以到这儿来了,是吗?他苦笑了笑,不,你要是见到她就不会这么说 了。他交给我一对枕头套,是那女人绣的,以前不带花镜的时候,她会绣得更好, 他说。 那是一对五彩的鸳鸯,各种难以想象可以搭配的彩色丝线,使这对鸟儿格外地 富丽堂皇。我收下了它们,因为我想到路途的遥远,而那样的长途旅行对父亲来说 是很劳累的。我什么话都没再说。只是收下了枕套。我不能原谅,无法忘却,那冰 冷的屋子里独自僵硬了的母亲。 他告诉我,现在他放心了,因为他看见了我的丈夫是个好人。 我哭了。他坐在我的对面,我的爱人。可是我几乎没能认出他来。在强烈的无 法描述的思念、悔恨与迷惘之中,我竟然认不出他了。是的,我所经历的,我所拥 有的这个陌生的男人,妈妈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她对面的椅子从来是空的,没有 人坐在那儿。现在这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看着我流泪,然后他也哭了。 我仍然在我的家里,这是一个使我备受折磨的地方。儿子在我眼前欢乐地嬉戏, 把鞋扔到尿盆里边。好婆打了他的屁股。那样可爱的屁股。过一会儿,他不哭了, 嘴里念着: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我跟着他唱,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 谁来也不开。他看着我笑起来。那是怎样的笑呵!在他的眼中我是清白的,至亲至 爱的,通体光华。而那沉湎于一个男人爱抚的女人,相爱而一步步走向绝望的女人 被击中了。尸体扔出窗外。 她没有死,还在挣扎,她总是一遍遍地亲吻她的儿子,把湿漉漉的唾液沾在他 的脸上。把自己的身体躲藏在儿子的手掌中。在这里,没人惩罚她,没有人骂她, 轻视她,她因此而更加衰弱。她需要保护。救救我,保护你的妈妈。 她听见有人敲门,一个声音说出她的名字,十分陌生的声音。她正在喂儿子吃 饭,好婆走进来说,有人找你。 在外屋,她看见一位老太太。她当然认识她。此刻,在那张清癯的脸上,敌意 依然是显而易见的。她叫了一声好婆,说,把面热一下吧,有点凉了,说着把碗递 了过去。老太太注视着她,好婆注视着她们两个。她又说了一句:热热再喂他吃。 好婆走了出去。 找我有什么事吗?她问。老太太没有回答,昂然地挺直身子,正视前方,等待 着一种屈从。但是希望落空了。她们就这样互相看着,然后,还是老太太略带嘲讽 地笑了。她的笑让人明白地感到她的使命的正义,对发生在对手身上的事情是心中 有数的。她忽然也想笑,因为觉得可笑,可是没笑出来。 她听着她开始说话。我的儿子有很多毛病,我是最了解他的。他好冲动,脾气 古怪,小时候还被人叫作小疯子,他太聪明了,能力过人,他的外文和才学是人人 称颂的,他是我的五个孩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个。谈起她的儿子,她的脸显得丰满些, 不再那样尖刻了,这并非她的愿望,她只是习惯于跟人们这样倾吐,带有强制性。 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有听她说,没有别的权利。她的家庭历来是很和睦的,唯一的 缺点是我们过于宠爱他了。但是这种宠爱绝不是没有边儿的,绝不是一切他说了算, 如果他不想再在这个家呆下去,是的,如果他想,他可以走。离开我们,离开生他 养他把他看得比眼珠还要宝贵的父母。这都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泪水在眼眶里 颤动,但她不许它们流出来,不能在这个坏女人面前流泪,她不是来企求的。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有家,有丈夫,有儿子。你的丈夫在吗?你的儿子在哪 儿,让我看看。她费力地站起身,没有人搀扶她。也不该有,这儿只有她的敌人。 她听见她回答:不,没这个必要。 那好,她索性向前走了两步,你为什么不为你儿子想想,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你这个当妈的。后果你自己都想不到。他不会愿意和你的儿子一起过,他不是他的 父亲,他应该有自己的儿子。 外婆悄悄地走了进来,她老了,但是仍穿着拖地的罗裙。她目光困惑地注视着 这个长大了的女孩儿。因为她是她的骨肉,所以她嘤嘤地哭了。 你不用再说了,我根本不想跟你说话。你来这儿干什么?回你的家去吧,找你 的儿子去吧,见你的鬼去吧。我声音很低,因为不愿意让别人听见。她忽然明白了 我在说什么,她懂了,她精心的准备已付之东流。这时她大声地喊道:是你把我的 儿子拐跑的,是你!不知羞耻,这么年轻,你把儿子给我找回来。 立刻,我明白了,是他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不再回家,住到办公室去了。这 真是太好啦。胸中涌动着一种奇异的亢奋。在这一刻,他说得对,我的痛苦得到了 补偿。他就是这么说的,不能只让你一个人痛苦。 我不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这是我第一次体味到天塌了也无所谓,这潜在的 觉醒了的天赋。她说,她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说的时候白发蓬蓬,语无伦次。 随便,随你的便。我告诉她。 他回家来了。暂时还没有人泄露这里发生的事情。有时他会突然转向她,问, 干什么!她被吓了一跳,站在那儿,看着他。 他嫌恶地扭过头去,他想,混蛋,要是能狠狠地揍她一顿就好了,这个只顾自 己的小女人。他的动作因沉重的痛苦而变得迟钝。他没有碰她,他不能这样做。当 他的头脑里一团混乱的时候,他起码有一点是清楚的,让她去,只有如此,否则她 会抱悔终生。而这样,她将不会有好的结果。那个无耻的男人。他知道在什么地方 可以找到他,可以把他接扁。怒火常常猛冲头顶,他咬紧牙关。在人生的无数界限 之中,不知是哪一条在起作用。现在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出去,到任何地方去,可是 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在笼子里面。他东冲西撞,精疲力竭,他 为不能去伤害任何人而苦闷欲绝。 他希望他能哭。一点点泪水的涓流就能够让他感到轻松。可是他不会。风暴中 央的宁静窒息着一切。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他们都看见我,但是都不认识我。他们更不会想到,当他 们下班离去之后,这个挤满办公桌的屋子是我和他的栖身之地。他对他们说,家里 来了亲戚,住不下,就借了一副铺板、两条长凳搭起来,成了一张床。在漆黑的死 寂的大楼里,在纸张与书籍的夹缝之中,有这样一张床。它是屈辱与极乐的象征。 我从未在那地方过夜。只有一次呆到午夜过后。他恳求我留下,说不会被人发 现的。刚说完他就咬牙切齿地诅咒,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他的拳头 捶在墙壁上,整幢大楼都发出回声。我让他不要再说了,让他忘掉这一切,这是最 简单易行的办法,他应当也可以做一个堂正的人。他把我的头搂在他的胸上,让我 听他的心跳,告诉我,等到有一天,我这样做的时候,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他 就会忘记了。黑暗中,我凑上去亲吻他的脸。他吸吮了我的泪水,轻声说,啊,真 咸啊。 我的眼泪也是咸的。 他抚摸我,使我平静下来,心中的块垒开始一点点溶化。头昏眩了,骨头松散 开来,在体内飘浮。上天的永生之手以无限的柔情掀动着两个人的身躯。 他们呻吟着,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从不可救药的罪孽的深渊底部,向上吹拂着 湿热的风,托起他们飘摇而上,上升到那忘却一切的合为一体的极乐境地之中去。 在那儿,她看到,在一间幽暗的房间里,雪白宽阔而又柔软的大床上面,他们沉睡 着,宁静的早晨平安地降临人世。 两岁零四个月。就是这个孩子。这孩子的妈妈在外边干了丑事。每天晚上她都 不回家,和一个没结婚的年轻男人混在一起。那小伙子的母亲找上门来了,和她大 吵大闹。老太太凶极了。人倒长得清清爽爽,一头白发光光滑滑的,是个有派头的 人。有一天,我发现邻居们看见我的时候,脸色十分不自然。她们躲闪着我正面的 目光,但是却又紧紧地盯住我的后背或者侧影。这就是她们。 我不在乎。好婆看着我时也和她们一样。我知道她正是所有消息的传播者。这 没什么,我绝不在乎。可是我痛恨她们,她们议论时投向我儿子的目光,令我切齿 痛恨。 走在路上,我想起了那个自杀了的青年。不,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年轻,他爱过 我的妈妈,他一定是英俊的。 他知道她也爱他。他想着她坐在自己的卧房里,她的母亲就坐在门外。黑色的 棉袍盖住了她的小脚,她安稳地坐在那儿,看守着自己的女儿。而那女儿从窗。向 外望着静止不动的天空,直到夕阳血红的阴影投在她苍白的脸上。那时她还不懂得 生儿育女,她颤抖地接受了他的亲吻。他的眼泪使她心碎。 他的死让她大病了一场。但她什么都不肯说,她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谈话。也 许那时她仇恨她的母亲,以及所有的人,可人们一无所知。没有人能够议论她。她 的母亲为此感到自豪。直到临去世的时候,回想起那段忧虑的日子,以及后来的结 果,她为维护女儿的声誉所做的一切,她仍欣慰地笑了。她的笑在那张布满皱纹的 干瘪的脸上已经让人难以分辨。 我还记得,当我要出门的时候,我的儿子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仰起头,问:你 上哪儿,妈妈?好婆把他抱了起来,说:对,快问问妈妈,到哪儿去呀,什么时候 回来呀?回不回家吃饭呀? 他就重复好婆的话,一字不拉,像说一首儿歌。他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的小 手在我之后挥舞着,向谎言告别。我欺骗了他。我把一切隐瞒起来。那时,这样做 很容易。但是从那时起,我就必须为维持我的谎言而生存了。我忘不了那个滋味, 我感到我离开了他,这种分离比肉体的分离更难受。他永远也不能真的看见自己的 妈妈,他看见的是被谎言毁坏了的母亲,她也向他微笑,惦念他的一切,但同时她 又在背叛他,把笑脸真诚地朝向另一个人。这些都是那段磨难的日子里发生着的事 情。 有一天,上班时,我被叫进一间从未迈进过的屋子。深绿色的大铁柜排满四壁, 里面的卷宗是神秘的,是不为个人所知的个人的历史。一个人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 桌面上光洁如镜,玻璃板倒映出他难以捉摸的面容。平时人们很少听到他说话,现 在他用的是一种近乎生硬的和善的语气。他问:你最近的生活中遇到什么问题吗? 我立刻明白了,其实这是在我还没有迈进这屋子之前就预料到的。他了解了我的罪 行。我不回答他的问题,等待他说下去。他果然侃侃而谈。在谈话中不断寻找所需 要的词汇,给他增加了一层温和感。他讲到社会的秩序,讲婚姻带给人的责任,讲 道德,西方世界的腐化和卖淫现象,讲舆论的重要,如何检点自己的行为以及处理 家庭问题的办法……不过,我已经很清楚了,那位不肯甘休的母亲来过这地方。当 我确定了这一事实时,我就不再听得见他说些什么了。我急切地盼望着天黑,心中 设想着当夜的计划,渴望报复的心理使我超然于一切可怕的事物。 他看着她的脸,看着黑暗。她说,不,我要打开灯,让我们在光亮里干这事儿 吧。灯光让他们感到惊异迷惑。肌肤所辐射出的能量使他们眩晕,如昏死一般。这 是最后的一夜。明天他将不能留在这里。这儿的人终于也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骗局同时被戳穿。而他的行为是近乎犯罪的。这一点恰恰被他的母亲忽略了。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空气渐渐变得稀薄。火焰从躯体中烧了起来,向四周弥 漫。在一片火海中,在痛苦与无畏的交媾中,两个肉体合并成了一个新的无人认知 的生命。她叫着:不,为什么要生下你,这太可怕了。他喊她住口,他说,如果死 能解决问题,那就去死。 在被死亡攫住的这一刻,并不是恐惧,而是感到快乐。他们是为快乐而死的。 但是,他们又向生命让步了,重新亲吻干裂的嘴唇,望着彼此的泪眼。 他们不再说话了。母亲在窗外望着他们。她的头疲惫地枕在他的肩上。她想, 母亲是恨外婆的。穿着深色棉袍守在门口的那个老式妇女她死了,她早就在她女儿 的心里毁灭了。八年里,母亲吞下多少片可待因。她目光迷离,昏昏欲睡,一点点 地艰难地聚集着仇恨。 他也会的,他也会同样恨的。 她翻身抱住他的头,直到他因窒息,拼命地掰开她的手臂。 人们常说的不幸是什么呢?是物质的匿乏,饥饿和穷困,是肉体遭受摧残,不 公正的命运,无法医治的疾病。不幸是千差万别的。这话出自一位伟大的人之口。 然而我,我不被认为不幸,没有人会承认这点。她们说:这个女的真不要脸,或者 说,让她去自作自受吧,或者说,有什么办法来惩罚她呢。那些人,那些女人们, 正是她们对女人更狠。最不能宽恕女人的也正是女人。而他,那位伟大的俄国人, 他像岩石那样沉思着,沉寂地痛苦地怀着最深的爱心。他以他上帝的眼睛注视人世。 他了解属于我的不幸。他写出了这种不幸。他给她的名字叫做安娜。 安娜死了。还有许多人都死了。她们是注定要死的。为了她们的命运,是一个 母亲,一个情人。 现在,我回想起那天,我回到家,一切都不见了。家空了,房间里,只剩下了 桌子、椅子、床,空荡荡的床,没有生命的东西。而那活泼温暖的孩子被抱走了, 连同好婆也走了。他的小衣服、鲜艳的花被子、奶瓶、印着熊猫的手绢,他的脸庞、 眼睛、彩虹、沉睡的颤动的眼皮,嘴、亲吻、气息、牙齿、头、美丽的果实,他的 声音,笑和哭声,这一切都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消失。我像被咬了一口,但是不疼, 因为我不能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然后,从创口,从内心深处,从周身的每一个毛 孔,汗流了出来,由恐惧所唤起的疼痛也随之而来。这是一种强烈到无法估量的痛 苦,它夺走了我的意识。从他,我的儿子的消失,我也不复存在。 在我脸上有点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知道它是我身上唯一留存的 东西。那是眼泪。 我就是带着这副泪水潸潸的脸在街上奔走的。理智的面具粉碎时,人就是这副 样子。泪水被风吹干,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是泪水重又使它润泽。我不想回忆。 从来也不想回忆有关我去找、去乞求、去要我的儿子的种种情形。它以最初的排山 倒海之势把我压倒,以后就是挣扎,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真正的、全身心的快乐。这种压抑感不是那种随着人生的 岁月一点点地膨胀起来的那种东西,而是生命本身。恐惧也没有再离开我。我要控 告,只要有一次,让我大声地站在原告的位置上讲话。但,这不可能。我的面孔发 生了变化,我看着它不可挽救地被忧郁、怨恨与孤寂侵蚀。只有陡然升起的无可名 状的怒火使它焕发出生动的力量。我学会了用“心理平衡”这个词来衡量自己,但 这已是后来的漫长日子中的事情。在那天晚上,我心力交瘁,躺在床上,心中已经 看清儿子再不能回到我身边了。奶奶,她比我清醒,比我更能看透事物的真相,比 我更坚定。难道她真的明白了我的选择,在我还没有明白的时候。 是的,我哭泣,我无计可施,这就是答案。 我整夜哭泣。他回来了,没有说什么话。这虽然不是他的主意,但是他并不反 对我该受惩罚。我知道,我该受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人,包括我自己,会 怀疑这点。但这太残酷,太太残酷了,除了我以外,别的任何人也不可能知道这点。 看着我悲伤欲绝的样子,他心软了,说,明天去看看情况吧。可我知道那是没用的。 在他的母亲面前,我全部的自尊已经沦为一堆垃圾。 我该受惩罚。 关灯了。在空洞的屋子里,我谛听着寂静。寂静堵住了我的耳朵,就像坟墓中 的人。我真正的生活就开始于这个使我知道死亡为何物的时刻。真的,我想到了死, 不,是感受到了死亡,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接近它,滋生出对它真实的愿望。我无声 地下床,来到窗前,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土地与楼群的阴影。夜照亮这死寂的世界。 一个女人在月光铺展的屋子里垂首而泣,被我描述过的那种痛苦压垮了。 那天,她没有找到他。在他的办公室里,人们看着她的目光,使他的心变作顽 石。黑夜又一次来临,她在街头游荡,心里想着,不、不、不、不。在绝望中,她 走进一家闹哄哄的饭馆。这地方离火车站很近,挤满了外地人。他们操着一种她完 全听不懂的语言,使她又一次强烈地感觉自己被彻底地摈弃了。她要挽救自己。她 要了二两酒。酒倒在白瓷碗里只有一个碗底,像水一样的清亮。周围的人们饥肠辘 辘,大嚼大咽,没有快乐,没有忧伤,没有谁注意她。可悲的生物,她突然这样地 想。然后,把酒分作几口,灌进喉咙。火热的急流卷走了毫无血色的躯体,她的脸 上飘浮起奇异的神情。有一瞬间,她在人群里发现了母亲的身影,但那只是一个干 瘪的女人。她哭了。她感到从眼眶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酒精。这感觉又让她 笑了出来。在陌生的人群里,她感到了渐渐泛起的对自己的怜悯,这种情绪以反抗 的形式壮大起来。她猛地站起身,径直走出门外。 她决定去找他,再一次到他的家去,即便可能要见到那个白发老女人。想到这 儿,她又笑了。她觉得那个老太太及他家里的人以至其他所有的人都十分可笑。她 无疑可以蔑视他们,就像对待身边竖立着的电线杆一样,不会有什么问题。 远远地,她看到那幢楼了。她站住,对自己说:你的头太晕了,只是靠着这晕 劲儿才能去敲门的吗?她回答了自己:正是这样。并且听见了自己满意的咯咯的笑 声。当她抬头谛视那亮着灯的窗户时,笑容隐去了。 他多舒服。他简直没有痛苦。置身在家人之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们的亲密 与保护,多么可卑的行为,不可饶恕。愤怒来得那样突然,那样猛烈,一切的情感 都在刹那间涌向这确足的方向。她就是这样敲响房门的。 门开了。她看见了一张脸,同时听见屋里椅子磕碰着地面的声音,她立刻知道 他在家里,可是开门的是她的敌人。在这个陌生的中年的敌人身后闪出了母亲,死 亡的气息就是从她身上发散出来的。她意识到这一点。她问道:他在吗?声音很小, 比她所能够发出的声音要小得多。 没有人回答她。两双眼睛如同死人一样地瞪着,她感到一阵恶心。这时,迎着 她的脸,门砰地关上了。她站在那儿,楼道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她听见一个 声音,喊着:让我出去,你们要干什么!眼泪涌了出来,在一片寂静中,她等待着, 浑身发冷、打战。她憎恶脸上的泪水。她甚至想死在这儿,这块肮脏的地方。但, 寂静如一块巨大的铁板压了过来,没有空隙,没有裂缝,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 她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她走了。下楼去了。 她打开柜门,看见了那个瓶子。浑身止不住地打战,但这是因为激动的缘故。 午夜到来时,她孤独一人,躺倒在那张空床上,飞旋的思想渐渐迟缓了,停滞 了,开始下沉。她并不想死去,她只是想放松一下,从孤寂与疯狂中解脱出来。她 问妈妈,我能吃多少片?吃得太多吗?她的问题在没有得到回答之前就随即消失了。 她扭曲着自己的身体。她的身边有她的妈妈,她的外婆,她的儿子,他,以及她的 丈夫,她的爸爸,可是他们这一刻又恰恰都不在这儿。我死了,她想,没有什么可 怕的。然后,她忘记了死亡,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在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鸟的鸣啭从窗外传来。孩子睁开眼睛,他看 见了母亲的脸,就在眼前。这是他记忆中最美丽的一张脸。她亲了他,她的嘴唇在 与充满弹性的脸蛋接触时是那么柔软。就像对于分娩的痛苦的忘怀,她也淡忘了死 亡之夜。这时,她只是又一次想到,他长大了。她拉着儿子的手走出门。在早晨的 清新空气中,上班的人流卷起的金色尘埃中,她开始相信,她找到了自己的形象。 同时她看到,日出,是一个无限的过程。 我好了以后,又过了一段日子,我们离婚了。 这时候的这次离婚并没有什么意义。我们都明白这点,这仅仅是为别人而干的。 我所说的我们,既包括我和他,也包括我和我的前夫。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们相处 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和谐,这和谐是因自由的来临而来临的。在布满树枝的窗上, 我躺着,看着太阳先照亮叶子的正面,然后又去照它的反面,时间因此有了自己的 形象。时而有一闪明电在白昼划过,然后,就又是秋日的阳光。 走出办事处那间小而暗的房子,站在街头,我想,原来如此。只有记忆是沉重 的,无法选择的。我告诉他,“刚才那个男的吞吞吐吐了半天,就为了问一句,你 们性生活行吗?” 他阴沉地一笑,接着面色开朗起来。他说,和你分开太好了,我终于轻松了。 现在你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不用我为你操心了。 我听着他说,注视着他,可他并不看我。他没有说谎,他就在那儿。回过头就 能看见他,从来如此。而从现在开始,我们将在海上漂流,每天会有新的浪潮袭来, 将我们隔开,越来越远,彼此的目光将被隔断,身体将隐没在地平线上。这一天, 天空晴朗,三月的街道和煦地从身边闪过。告别是愚蠢的,不要告别。妈妈就没有 和任何人告别过。我想她是对的,她并未感到缺憾。 难道有谁能让我和我的儿子告别吗?他们那真是痴心妄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少年呢? 一到傍晚,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我冲过去把门打开,就看见了他。一次 次意外的神秘的惊喜。这种意外发生在每一天的黄昏。随后我们一起动手做饭,整 个房间都飘散着诱人的香味。他还把一串红辣椒吊在灯上,它们那油亮亮的幽深的 红色,使我凝望着的时候产生出种种预兆。他又一次指出我的忧郁气质。我笑了, 回答他,也许是因为天黑了的缘故。黑夜确实到来,但我不再对它畏惧了。我们躺 在床上,他翻开一本书,为我轻声诵读。我不懂得那首诗讲的是什么,因为我至今 没有学英语。我只是看着他,他的每一个姿势,每一次微笑和注视,每一次迷惑、 停顿,都反射出我自身的形象。这样的夜,把我们融和了。这不是我曾经感受过的 那种通过充满欲望的肉体的合并。这是另外的境界。对了,是皈依的境界。是我们 被上天引导,在他指定的地方相遇的境界。 休息的一天,外面下着雨,灰色的天空移动着,把巨大的阴影带向无限的远方。 我们突然想上街去,到雨中走走。我们搂抱着,雨打在树丛里,潮湿的风吹在我们 脸上,脚踩在回地的水中啪啪作响。街上的行人都低着头匆匆而过,坚定的背影很 快就被雨帘遮蔽了。大地布满了水和天光。雨大了起来,打湿身上的衣服,冰冷的 雨水使人欣喜若狂。他高喊一声就跑了起来,我跟上他,手中的伞如同暴雨中摇曳 的花朵。我非常快乐,当置身于能使人忘怀一切的时刻,我是快乐的。流淌的街道, 飘浮在大水之上的城市,使我从现实中整个地跳了出来。我大声地尖利地笑着。是 他先拉住我的手,慢慢停下来,我们喘息着,湿淋淋地,听着一片雨声。 我知道,那使我毁灭的东西一直在那儿。随时我都会被置于死地。无论什么时 候,我都知道。深重的黑暗在等待我;我必须到那里去,必须去。因为我一个人无 法完成我的生存,我的血被分洒两地。 那天飞机起飞时,一切都那么顺利。她听见飞机的轰鸣从头顶划过。但是这一 天里,她没能再听见这声音,飞机没有回来。出事了。那是59年,十月十三日。他 穿着厚厚的皮夹克,带着那种飞行帽,他从未衰老,从未变化,一直都是那个淡淡 微笑着的军人,她的丈夫。现在,他的血在这个小男孩儿的身上流动着。 她带大了四个孩子,她明白这是很辛苦的。但是她决定靠自己的力量,甚至完 全不用儿子帮助。她相信自己,她从未对自己产生过疑惑。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沉下 去的,天暗下来。她想到,这一切绝对不能原谅。决不能把孩子交给她,她把这孩 子毁了。胸口一阵阵发闷。她不相信自己哭了,但她的手摸了摸眼角,是湿的。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跨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支在路边。他不肯下来,根本不想 谈话。他的眼睛看着地上,说吧,有什么话快说。 可我说不出话,一开口眼泪就涌上来堵住了喉咙。我无法控制自己。这不是我, 这是压迫着我的另一个人。她是这样痛楚,以至虚弱。她的面目和她的前辈有惊人 的相似之处。但她并不是她们。她背弃了她们。她必须独自支撑自己,她们不会来 帮助她了。 为什么不能让我见儿子,我啜泣着。他不说话,等待我平息,然后他说:你哭 也没用,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他的话,他的声音,简短、低 沉,不容置疑。 我抬起头望着他,眼泪退了下去,不再遮挡视线。我熟悉这张阴沉的脸,我亲 过这张脸,但那无济于事。因为正像他所说的,这是我的选择。可是为什么,为什 么要用孩子来报复,这不自私吗?为什么不为孩子想想。 他的目光变了,变得凶狠,同时冷笑了两声,真可笑,你说谁自私!你干任何 事的时候为孩子想过吗?现在你要看孩子,也是为满足你自己。你是个最自私的人, 我算看透你了。他停住不往下说。他没有骂出口是因为还能够忍耐,而他的忍耐是 他所最厌恶的。够了。 我知道是这样的,是的,我无法对自己解释,更无法对他解释,我永远也无法 向任何人解释了。眼泪又流出来。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离开了我,他走了。他的背 影很孤单,很沉重,很恍惚。我站在路边,悲哀使我变成了一个丧失知觉的人。妈 妈,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了,你不在了。对你来说,也许这样更好一点儿。 公园里没有什么人,因为风很大,我看见一个人推着童车从远处走来。那就是 我整日整夜的思念,终于穿过沙漠,望见了它。我抱起我的儿子,他没有笑,他的 小脸上有一种呆滞的表情,他的惶惑使我心碎。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一直抱着他, 坐在长凳上。树枝在天空中摇晃着,凋萎着,一分一秒地干枯。风把他的脸刮脏了, 我拿出手绢来给他擦掉灰尘,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他问:妈妈,谁是流氓? 我记不清我是怎么回答他的了。也许是我不想回忆。我告诉他没有人是流氓, 他坚持,他说有,你告诉我谁是!他的小脸那么坚定,令我感到害怕。 我哭了吗?我乞求他了吗?我说,你听妈妈的话,没有,你相信我吧。我说了 吗?他伸出手摸摸我的脸,然后亲了我。难道他真的想到要安慰我,难道他知道我 不幸。他不该知道。他应该哭。可是他确实没有哭。童车像来时那样又推走了。他 看着我,看着我,然后收回目光。 我望着他们在马路的拐弯处消失,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们,阻止这件事。现在 我回想,那是一种能够使人堕落的痛苦。如果人的头脑中会产生杀人的念头,就是 在那样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少年呢? 他赤裸着躺在她身边。他感到身体正静静地荡漾在水波之上,在这最自然最完 满的姿势中获得一种心灵的宁静。这时候他听见了一点声音。他缓缓地扭过头,发 现她哭了。灯光倾泻,闪光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这样的情景并未使他惊异,因为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盯着她光洁的脊背,然后伸出手试图搂抱她,可是遭到拒 绝。完全悖理的粗暴。他耐心等待,再一次努力把她转向自己。这回没有反抗,只 是身体异常的僵硬。她的头发遮盖着脸庞,他极其小心地把它们撩开,仿佛在摆弄 一颗炸弹。他又一次看见那双目紧闭、泪迹纵横、憔悴而模糊的面孔。这正是他渴 求已久的。而此刻,他觉得它分外遥远、生疏,需要他重新地追求。可他却感到不 知所措。凭着本能,他急切地要消除这距离的本能,他吻她,紧紧地抱住她,抚摸 她,甚至重新燃起了欲望,但与此同时,他明确地感到在她的身体里,没有他的位 置。他松开手,问了一句蠢话,你这是怎么了? 她不回答。她本可以告诉他:代价太大了!可是她不想说。她什么都不想说。 孤独从来都没有抛弃她,此时此地,她为此感到莫大的安慰。 他用手指去拨开她的眼睛,动作是戏谑的轻柔的,但内心有些焦躁。她伸手捂 住自己的脸。他又用力去扳开她的手,一边笑着,她突然大喊:混蛋!你这混蛋! 接着她放声呜咽,浑身抽动。 他的目光开始变化,变得疑遽,一点点地显露出一种沉思的冷酷。他倾听着从 她起伏的身体里发出的虚弱的声音,他滤取它们,然后他对她说,你知道你自己是 什么吗?你并没有认识自己,本来,我还以为你行。他说。你哭,你抽风,可我知 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儿子,这是无疑的,但是你脑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你的妈妈, 甚至还有你的外婆,你在和她们比较,你感到羞愧,感到罪恶深重,无地自容,你 就要被压垮了!快了! 他的感情显得肆无忌惮,想以此来唤醒她、打击她。 可惜,你不是她们,你忘了。你也忘了她们是有缺陷的。她们应当是女人和母 亲,可她们弄混了。她们从来只做了母亲,从未得到做一个女人的权利。你的妈妈,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她对自己犯了罪。不,这不是谁的过错。 她听着他说,让他说下去,他以为他是在替她说出心中所想的话。这当然是事 实。她这样想过,她并没有改变自己,此刻是她被无可救药地改变了。一切的思想、 智慧、勇气在经过地狱时已不复存在。惟有母亲。母亲啊,那永远不会失去光泽的 头发,那不能摧毁的身影,那永远永远发散着的温暖的芬芳,不,她无法不寻觅她, 不为她而生,她就是她生命的延续。她不再哭了,眼睛红肿,闪闪发亮。他那饱含 无限深意的目光注视着她,令她嫌厌。他又重新躺下去,并未期待她的回答。他开 始娓娓地复述,她曾经说过的那些事情。她们没有得到过爱,妈妈得到了,但又被 抢走,或者说放弃掉。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过去。那赖以生存的强加在后代身上的 感情,使母亲无法忍受,并毁灭了她。那是多么多么可悲。他的声音低低的,对着 屋顶,那想象中的情人。而她就在他的身边。对她的痛苦,他一无所知。她明白了, 他不可能了解她。因此也不可能对她有所帮助。是的,这不是谁的过错。她知道这 一点。她还知道,爱情对她也无济于事。他不再作声了,在无言的幻境中与她交流 着。她觑见他那真诚的侧影。但,他不再是我的爱人了,她暗暗发誓,我决不再生 孩子,要让他终生做个有缺陷的人。 上年纪后,父亲的头发花白了。在他给我寄来的照片上,没有背景,没有他的 家人,只有他,一个被生活腐蚀的男子,从过去的年代里向我投来的一线夕阳。我 说不出我的感觉,只是不想再多看。为什么全是照片呢?太多的照片。我仍然记得 我很小的时候,他带我去钓鱼。我们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一棵倾倒的大树从头顶悬 下它的枝丫。我说,树渴了,它想喝水,老也喝不着。他笑着腾出一只手抚摸我的 头发。我们盯着鱼漂,湖水象一面灰色的镜子,我们的影子也一动不动。很长时间 过去,没有鱼上钩,父亲掏出手绢把眼镜擦了又擦。天暗了。这之间我不记得我们 说了些什么,也许说了很多话,最后我说,鱼都回家睡觉了,不会来了。他说,对 极了,咱们也该回家了。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这对我是难于理解的。我问,你 难过了吗?他摇摇头,不,我有你,还有什么难过呀。他是这样说的,我没有忘记 他的这句话,也没有忘记他说话时的神情。我们没钓到鱼,从来没有。 父亲难言的苦衷,今天我才领会了。他有我,可这是不够的。他现在的家庭和 家人对他意味着什么,这是我要回答自己的。我不能不正视,他和母亲的生活对他 很痛苦。我爱妈妈,所以我认为不该爱父亲,不能原谅他,那么谁来原谅他呢?那 个为我绣过鸳鸯的女人这么做了,她给予父亲的是他应当得到的东西。我有什么理 由蔑视这一切。我怕想,怕承认,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在我获得了妈妈所没有的幸 福之后,我就否定了她。妈妈,我求你原谅我。 我们互相看着。他的目光十分温和,甚至有些衰弱。然后,我亲了他的脸。他 笑了,突发的光彩使他显得动人。面对他湿润的目光,我并不感到悲伤,我平静地 说,爸爸,你不用为我难过,一切都挺好,都会过去的。他点点头,等了好长时间 才真正平静下来。他的话里洋溢着陌生的情感,“你不知道,收到你的信,我有多 高兴,又多难过,我想念你,更希望你幸福。我总觉得你从小就不够快乐。对吗? 也许我说得不对,你从你妈妈那儿得到了许多爱……”我用眼色制止了他,他理解 了,垂下眼睛,之后又看着我,问:“他爱你吗?是真的吗?”我回答他,“是真 的,他是真爱我。”他点了点头,“那就好,这很重要,非常重要。”我说,我明 白,我知道。 这是在我给他写信之后的半个月。我没有想到他会来。他坐在我对面,阳光照 在他的后背上,头顶罩着一层淡淡的白光。他告诉我,他用了很多时间考虑我的问 题。他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相反,他让我感到他是那样理解我、同情我,甚至深 怀感激。他的忧虑是真诚的。最后,我同意他去看望他的外孙,去谈一谈。当我去 做饭的时候,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的美简直无法描述。可以用春夏秋冬任何季节中最美 的景物来比喻她的容貌和气质,她的魅力是变幻无穷的。不论在银幕上还是画报上, 她都真诚地望着我,每一次每一次,使我为那坚挺纯洁的身影而感动。 她死了,这则配有照片的消息,报道了她死时的情景。一个人,没有任何亲人, 突然地死去。她唯一的十六岁的儿子,丢弃了她,自杀了,走上那条不为人知的自 己的道路。这是两年以前的事情。她哀伤地笑着,光彩照人。她的生活并没有改变, 在银幕上,人们仍然看见她,享受她,为她沉醉。她的女儿远在异国。在她的葬礼 上,年轻的姑娘身穿黑色的长裙,出现在母亲身边。当她的身体被泥土掩盖之后, 女儿怀着忧伤的心境重又飞向万里之遥的地方。参加她葬礼的有她往日的情人,有 她离了婚的丈夫,但是没人知道那一夜她真正的死因。如果可能我想告诉她,不要 以为每个夜晚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在那样的夜晚,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会是孤独的。 儿子在吃一块巧克力,巧克力溶化了,弄脏了他的手指。他把手指依次一个个 塞进嘴里吸吮。这情景蕴含着无比动人的力量,我呆望着他。他的身边撒满了银色 的锡纸,他把我住的地方叫做巧克力家,问他你最喜欢哪里,他总是说,巧克力家。 我知道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哭了,因为他必须离开我。只有我才是他真正需要的! 我的面孔,我的目光,声音和爱抚,那正是母亲奉献给我的一切,我却不能,我多 么憎恨我自己。我撒谎说,走,咱们到公园去。 我不在他的面前流泪,这是我仅存的一点勇敢。爸爸眼看着我把哭闹的儿子送 走了。他告诉我,他们对他很好,非常疼爱,说时平和地笑着。他这样做证明了他 的勇敢。他没有透露他们谈话的内容,他只是说,事物都是变化的,只要你自己坚 强。是的,我完全了解全部的真相。是我使他感到卑微,使他不能高声讲话,他是 那么老迈,以至惹人怜悯,任人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他。这都是为了我,好像他 自己所经受的痛苦还不够,还要由我再一次地验证一切。我不想说这些了。从来我 只怀念母亲,而今后,死亡还会来打击我。除了沉重,我没有得到其他什么,因此 我知道了我对他的爱。 在商店里,我怕看到巧克力,我远远地绕过卖糖果的柜台。任何一件东西,只 要经儿子的小手一摸,就成为了无法排解的悲伤的一部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四年。我忍耐,等待,眼看着周围的事物突然被昏暗吞 没,再一点点显现出来。他也同样在忍耐。在我们的屋子里,沉默地吃饭、入睡或 者亲吻。在忍耐中,沉默中,血肉之躯成了多余的东西,一切都让位于两个英勇的 灵魂。 常常,当暴雨淹没大地之后,慈光普照的太阳又把水面照得闪闪发亮。他们面 对眼前的景物,小心地急切地依偎在一起。 夏天,一场大雨之后,暑热开始了。黄昏时分整座城市沐浴在荣华富贵的光辉 之中。蚊子从草丛里成群地飞出来,把它们带血的尸体印在墙壁上。夜晚,从敞开 的窗口,倾听车轮辗过的沙沙声和其间的寂静。直到秋天来临,然后是烟尘笼罩的 冬天。 那些从前的男孩儿而现在恋爱着女人的人,在街上踯躅。那些曾在街头踯躅的 人,体面地结了婚,安坐在火炉旁卿卿咕咕地谈笑。从远处传来一声喊叫,但是听 不清是呼唤人的名字,还是说再见。 一个月一次,一年十二次,在约定的车站面对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把儿子领 走,再把儿子交还她。她的神情从未变过,像一尊雕像。她试着和她说话,谈儿子 的体重、饮食习惯等等。可她不与她对视,只是有时生硬地嗯出两声。她脸上的肌 肉已经松弛了,听到孩子叫她奶奶,她的脸才会有所表情。 我渐渐明白,人们对很多事物所做的抉择不是对未来的,而是对于过去的。重 新开始的意义,是等待痛苦被掩埋起来,埋得越深越不留痕迹越好。可它不会消失, 会转变成另外的东西。这才是问题的所在。 有一天,他在电话中告诉她,他结婚了。她停了一下,很快说,祝贺你。 他们有时还见面,这种保持对话的状况,可以说是因为儿子,但也不完全如此。 现在,他甚至觉得他们的关系并不像当初想的那么令人痛恨。不是的。他们已经可 以平和地注视对方,彼此很自然地容忍许多过去所无法容忍的,以至彼此谦让。他 们之间建立了某些礼节,这在过去也是不可想像的。当她问他,新娘子怎么样时, 他还开了个玩笑,然后他们俩都笑了。 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像一艘大船,平稳地朝前行驶,迎面吹来带咸味的风,自由 的风。他们真的到海边去玩了。不过他不愿意听人们把那几天痛快日子叫什么蜜月, 而愿意说他和老婆晒太阳去了,捞鱼去了,运动去了。什么都没有停止,一切都在 继续着,一切都变了样。当他和儿子两个人坐在床上打扑克的时候,他想到,不该 阻止她,应当让他和别的孩子一样地得到母爱。 早上,我醒来,想着刚刚结束的梦、梦里,我看见那座雪白的山峰,在阳光下, 使我睁不开眼睛。可是在瞬间的工夫,天就黑下来了,并不是夜晚来临,而是浓黑 的云布满了天空。四周阒无人迹,脚下的雪地上没有任何印辙。但是从山的那一面, 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哭声,起先听不大清,后来我想是动物的叫声,再后来我 听出来了,那是一个孩子。仿佛有人告诉了我,那是我的儿子。我拼命地跑起来, 身后的雪立刻又回复原状,就像我一动没动似的。那孩子的声音时断时续,时远时 近,如同旷野的回声。云骤然撕裂开来,露出白金一样的太阳,雪山仍在黑云的笼 罩里。我气喘吁吁,恐怖万状。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说出我要见儿子。奶奶不回答我,等了一会儿, 她说,不行,他咳嗽了。我感到胸口发堵,有些喘不过气,但我还是恳求她让我带 儿子看看病。她说不用,外面有风,他不能出门。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就说,那 让我看看他行吗,她的声音变得极不耐烦,“根本就没到接的日子,还差一个星期。 他咳嗽,下个月再接吧。” 她挂断电话,话筒里传来呜呜的叫声。旷野。这时候,从四面八方,从所有的 时刻,抑压着我的那层东西突然炸开了。我扔下话筒,开始咒骂,眼泪拼命流淌。 那些平日绝对羞于出口的字眼,都变得毫无分量,也毫无意义,而只是一种声音, 一种想象中的利器,把压抑感像块破布那样划得七零八碎。 这场大的爆发,在几秒钟之内充实了我的生命,一切能够蔑视我的人,他们都 会因此而感觉到自己的苟且。他们应该、也必须换一副面孔,不再津津有味地隐藏。 即便谁也没有看见这一时刻,但是人们的谬误已经确定了。从来也没有人们所想要 制造的那样一个世界,那个虚伪的世界是不堪一击的。当你听从它,按它的意志行 事的时候,你就变得像它一样脆弱了。妈妈是与众不同的,她的生命最终超越了那 世界,人们并没能降服她。我几乎没有看见过她发脾气,她的眼泪也很少很少。有 些人可以分析人,剖析人,为人指点迷津。妈妈什么也没有做,她的存在与死亡已 被遗忘,甚至会彻底消失,但,不会留下梦境、假象,以及所谓的真理。 人们所犯的错误也终将消失,肉体并不能管束或支撑它多久。痛苦将留存。愤 怒将留存。 我拨了法院的电话,回答说,如果你准备在这里起诉就可以来。我又问到法律 顾问处的地址,一个中年男人接待了我。他的答复明确而简洁。他指出,父母才是 孩子的法定监护人,和谁在一起过并不能形成监护的关系。除非父母死了,才能由 其他人作监护人。你提出的离婚,这并不影响孩子的归属问题。在这种协议离婚的 情况下,要改变孩子的抚养状况,只要一方同意,另一方就可以把孩子接走,不需 再经过任何手续。谁也没权利不让你看儿子。对,谁也没有这样的权利。 那是一张不带丝毫好奇与关切的面孔。目光冰冷,也可以说那是庄严。同屋里 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妇女,在接待另外三个男人,好像也是关于孩子的事情。她 的面部表情和他完全一样。在他们面前,我所有的疑问在几分钟里就穷尽了,为此, 我交付了五角钱咨询费,然后走出房间。 我骑在车上,口袋里揣着那张收据,脑子里开始发疯地想上法庭,面对法官。 我看见了她理屈词穷的样子,并得到满足,就像我的眼泪曾使她感到宽慰一样。不, 这并不是最关键的部分。几年来,我的忍耐、压抑,大量地消耗了我原生的生命。 这一点人们是不会懂的,我也是一天天才由我的肉体以及精神被告之的。我并不指 望谁来理解。但是,我不要再哭泣,不要因哽咽而无法吐出一字,不要畏怯谁。我 要像我刚刚见到的那两个人那样地冷静,要以我的智慧、修养、气质,我所具有的 一切好的东西来给人们看。我站在那儿,我说话,我是一个能够表达自己意愿与意 志的人。全无伪装,也不留下摧残的痕迹。他们将难以置信,他们是不可能打败我 的。所有目睹这一场面的人都会毫无犹豫地确切地感到这一点,我就是证据。 树木向后飞逝,有几辆汽车也不得不鸣喇叭。远远地,她看见那幢楼了。忽然, 她感觉到虚弱,她重又看见了伤口。那伤口并没包扎,没有上药,在年轻的、衰老 的、稚嫩的肌肤上,异常触目。还有比疼痛更真实的感觉吗? 她轻轻敲了敲门。门上的观望孔如同一只眼睛,使她紧张绝望。她用手背抹去 额头上的汗,又敲了两下,同时似乎听见了难以觉察的响声。她不敢肯定,再一次 敲了几下。这一次,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面色苍白,慢慢走下楼梯。 城市在正午的日光直射下白得耀眼。她站在楼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她又走 到一棵稀疏的树荫下边,因为从这儿可以正对着他们的那扇窗子。这样她早晚就能 被发现。 仲夏的正午,马路与楼群间的空地是空寂的。她站在那儿,她想起刚才看见的 那两个人。他们确实坐在那间小屋里,现在仍然在那儿。而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也绝 对确凿,可以重复一百万遍。然而那又怎么样呢?为什么早没认清这样的真相。法 律的裁决是最苍白的,没有生命的。只有太阳,天光,临照着人失去的与拥有的一 切。她恍惚地回想起,冬天,为了爱情,她喝了酒闯到他家。那是非常遥远的往事 了。那时的她简直像个女孩子。是谁把她变成了女人?为此她要感激哪些人呢?她 笑了,内心感到一阵宽慰,其中也夹杂着嘲讽,可她并不真的在意。 她一直没去看表。太阳已移向楼角了,而且继续下滑。人们从楼里走出来,或 从外边走进去。她偶尔仰视那扇窗户,她想,儿子已经在午睡之后起床了。枕头上 会留下汗渍。他一睡着后总要出许多的汗,头发会粘成一缕一缕的。不过今天不会, 奶奶在夏天来到时就把他的头发剃光了。 不知道究竟是在几点钟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儿子,由奶奶领着,在楼门口出 现。她远远地看着他们,她还在迟疑的时候,儿子已经向她跑了过来。妈妈,我早 就看见你了,奶奶也看见了,你在这儿站了半天了,是吗? 她蹲下身,直视儿子的眼睛,“十分钟,”她说。儿子极为惊讶地叹息道, “啊——,十分钟,这么长呀!”她觉得自己又要流泪,可是忍住了。 回家的路上,她十分奇怪地看到,到处都是人,人的面孔、人的身影,到处是 车辆,是橱窗、商品,琳琅满目地辉映着。一个身穿杏色衬衫的小伙子使她哑然失 笑。那满身艳丽的色彩诉说着美满的庸俗的欲念,除此之外,他还想告诉世人什么 呢?当警察把她拦住时,她跨下车,坦然地望着他。他玻璃球状的眼珠,交替反射 出红色与绿色信号。一些人围拢上来,在路灯的光线里,好奇地、关切地、兴味十 足地看着她。突然,她热泪如泉涌。心中的波涛终于找到了堤坝的缺口,找到了倾 泻的目标。那无数闪动着的惊异的目光,那僵硬的大檐帽,这一切,都是她求之已 久的。 秋天,几场雨之后,窗外华丽的景色消失了。树叶落在地上,被踏碎,被扫走。 不用再期待大雁,它们已经不从这个城市上空飞过了,孩子只能在动物园里见到这 种候鸟。必须穿过很多境地,往回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找到妈妈站在那儿的地方。 那时候,烟尘还没有从这里升起,许多人都没有见过飞机,那时候大雁每年都按时 飞过。 他们要离开中国了,移民到澳大利亚去。他的妻子原来是一个混血姑娘,曾经 还是个网球运动员。现在,他们要走了。她的父母和他们两个,手续都已经办好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是陌生的国土,而是她一家祖辈的故乡。在一间现代化的餐厅 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我发现她对我毫无戒心,就像我不过是她球队 里的一名队员。这种亲切感是很奇怪的,是一种特殊的属性,令我羡慕。饭菜做得 真不错,他们胃口大开,并且也影响了我。我不时地望着他们,两个很相投的人。 他们是欢乐的,新的前途就在他们脸上闪耀。她告诉我,她还没有想过要孩子,也 许一辈子也不要了,因为他们不怎么适合做父母,不像。她对他笑了笑。孩子应该 是你的,早就应该把他还给你,你受了很多苦吧。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把脸转向他。他已经收敛了笑容,而且没有回避我的目光, 他对我说,我跟我妈妈谈过了,她同意了。当然,她舍不得,她是真的疼他,我告 诉她,孩子可以随时去看她。 姑娘淡褐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是怕你会把儿子带走,”她笑着转向我, “将来吧,等他大了,等我们站住脚了,让他去玩。你舍得吗?”我也笑着回答她, 当然舍得,如果能让他看看世界。 从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我有点事要和你谈谈,到现在,这一刻,我不知道我 能不能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们那天坐在马路沿上,他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放手,不愿意离开我。回奶奶家 去。我贴着他的耳朵喃喃地对他说,你是最好的,最可爱的孩子。他用小手摸着我 的脸,突然说,不对,我又不是总统,怎么能是最好的? 我笑了,为什么非得是总统呢?总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那什么是最好的?他问。 什么人都可能是最好的。比如说,做饭的人,他的菜做得最好吃,他就是最好 的厨师,看病的医生也有最好的医生,老师里也有最好的老师。他打断我,妈妈里 也有最好的妈妈。他亲了我,你就是。我也亲了他,对,你说得对,你也是最好的 孩子。 他的头埋在我的颈窝里,不,我不能做最好的孩子了。为什么?我扳开他的头, 他又用力埋进去,因为爸爸和妈妈不好了。 我完全没有睡意。夜色在门外活泼静谧地流动着。角落里搭了张行军床,他躺 在那儿,在看书,床头的灯光构成了一个舒适的氛围。我站起来看他的时候,他笑 着回望了我,问了一句:睡着了吗?我点点头,告诉他已经睡着了。整整一天,我 们没有任何接触,我沉醉于与儿子的相聚之中,还有其他的原因,不用说的,他完 全明白。 他叫他叔叔。儿子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我是不会忘记的。看见他进屋,他 的小脸绷紧了,涨得通红,他的身体里产生了一种想要发怒的冲动,因为他看见了 一个坏人。他急促地喘着气,周身僵硬。然而他又不能哭,因为这感觉不是疼痛, 不是渴或者饿,不是委屈,对这陌生的感觉,他还不懂得怎样表达。我抚摸着他的 后背,亲他热烘烘的小脖子,尖声地说笑着。注意力一点点地转移了,事物又还原 到不可知的混沌状态。然而他一直不多看他,对他说的话也不作什么反应。他呢, 则一味地笑,给他讲小山羊和老狼的故事。儿子把头歪向一边,眼睛从下面瞟着他 的下巴,在关心小山羊遭遇的同时,一直怀着心事。到了小山羊和它的伙伴们把大 灰狼第三次治服的时候,他睡着了。 只有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所想的是他自己一点也说不出来的。一旦他想说, 那一切就乱了,分辨不出,甚至消失了。他从来都回答我没想什么。他没有骗人。 只有一次,他在发愣,我问你在想什么,他不回答我,不说话,过了那么一会儿, 他郑重地叫了我,妈妈,他说,妈妈,其实爸爸根本就没有孩子,谁生的就是谁的 孩子。说完他继续玩他的手枪。我听懂了他的话。他用他全部的智慧向自己解释, 他觉得他解释通了,他放心了。 后来,是儿子,他放弃了敌意。他接受了新的印象。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力量, 只靠着童心,他凫过布满旋涡的水面。他所有的日子正在地平线上出现,水流冲击 着他,我不知道他会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和内心游向它们;那时,他又会怎样回过头, 遥望在他童年时期发生的一切。他是与众不同的,这一点已经注定了。我为此忧虑, 徒然地悲哀。难道我只能做到这些。夜晚,我望着儿子在熟睡中长大,我的形体以 及一切发生了变化。我老了,我是无能为力的愚蠢的女人。我又一次想起外婆,想 起那张发黄的照片,在儿子向黑夜吹拂着的鼻息之中,我觉得我找到了那位膜拜的 母亲的形象。 他曾经对我说,要一个孩子吧,你和我应该有一个果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已 经知道了我的回答,可他还是说出来了。我说,不,我不想。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我给他讲了个笑话。 上班的时候,在路上或大楼门口,总碰到一位同事,她骑着一辆三轮的小车, 后面有一个带篷的座位,她的女儿坐在上面。每天她都这样送她上学,然后上班, 然后再接她回家。一次我又看见她们,我对她说,你真成车夫了。她笑了笑,一边 注意着前方的路,“我爸爸跟我说,你要是恨谁,就劝她多生几个孩子,什么仇都 报了。” 他大笑出声。当屋里寂静之后,他用英语说了一句话。我问他:你说什么?他 说,我说的是一句中国的成语,叫作爱屋及乌。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听懂了吗? 飞机终于起飞了。一次又一次从种田的人、水手和船长的头顶上掠过,把板结 的陆地和动荡的海洋抛向后面。不可能那样地告别了,流泪,挥舞头巾,在悲切的 目光中,面对面地拉开距离。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轰呜之后,飞机仰起头,骨肉、亲 人,迅疾地离别或迅疾地相聚。环绕着地球,可以看到,冬天是黄色的,夏天是绿 色的,海水或蓝或灰或黑,城市是茫茫黑夜中闪光的珍珠,而这些景象都是在天气 晴朗的日子。 六点钟,她就醒了,天还很黑很黑。十一月,这是一年里白昼最短而夜最漫长 的月份,她不记得是听谁这样说过。一个感觉猛烈地袭击了她,突进她心的最深处, 这屋子里有三个人的呼吸。又是三个人了。仍然是三个人。 他们俩还在梦乡里,而她醒了。这时候,她听见了一种音乐,那音乐无比美妙, 来自永恒的寂静。都在那儿,爱的人与被爱的人都在,和她一起歌唱。她开始相信 自己是幸福的,不,幸福涨满了她胸口,使她几乎想立刻说出声来。黎明伴随着那 音乐悄悄地来临。 天空晴朗。她牵着儿子的手走出门。在马路对面,她看见一个人的身影。那样 臃肿委顿。冷风把她花白的头发吹得有些乱了。而她也同时看见了他们。 她面对着那张被风吹得折皱的脸,心里感到吃惊。这个女人,曾经是那么高大 威严,不可接近,现在,她迅速地衰老了,就在她站立在她面前的时刻,衰老也没 有停止。她的一双眼睛锈涩无光。过去的每一分钟都使她变得更为普通,更为弱小 了。是的,这不过是一个上了年纪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老太太。这是不可思议的。 接着,一种陌生的心酸的、又十分真切的感情充溢了她的心。她明白了,她同情她。 她完全能够理解,当她决定在早晨,在她家对面的马路旁等待的时刻,她就已经垮 了。一瞬间,她想,难道要为她哭泣吗?她果然哭了,泪水向腹中流去。 她要安慰她,要让她明白现在的情形是天经地义的,正是遵循了她的观念,她 的传统和心理的。这样她也许会觉得好些。 她不愿意到我家里去。所以我们只有站在街上。上班的和上学的人都已经到达 他们该去的地方了,最后的几片落叶从空寂了的街头飞过。远处,一幢大楼的玻璃 窗反射着上百个冷冰冰的苍白的太阳。 我对她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他是从我的身体里生出来的呢?他是我身 上的一块血肉,将来,我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当然我不是说要靠他养活,但是人, 特别是女人,年岁大了,能没有孩子吗?如果没有孩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能 想什么哪?干百年来就是这样过的呀!不管在什么时候,不论离得多么遥远,母亲 的心总是在孩子身上。不管她做过什么样的事,不论她是不是一个好女人,这一点 是不会变的。这是老天的意思。不论她醒着或是睡着,不论她是富足的还是贫穷的, 不论她健康还是濒临死亡,不论她年轻还是衰老……,就让我们相依为命吧。 我不会再有孩子了,绝不再有别的孩子,相信我。 她没有回答,迟疑地向我望着,向我靠近。衰弱的身体需要我所发出的热力来 温暖支撑它。她的头有些羞愧地扭向一边,我感觉到了她自己所感觉不到的战栗。 目光湿润起来,这是来自双方的目光。这样的境地是出乎意料的。我看见了生 活不能向我展示的那一面。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都在跃动着,它的生命比任何力 量都强大得多,它宽纳天地万物。那是什么,我问自己。我没有期待能得到回答, 现在还不能。我接着向她讲起儿子,她的孙子,告诉她,数学竞赛他得了第一名。 他聪明,这孩子太聪明了,她对我说,说话的时候,笑容初次完满地出现在她松弛 的脸上。 快放学的时候,我站在路边,很多男人女人都和我站在一起,我们都同样地焦 急。终于放学了。儿子在大门口出现,他落在后边,一无往日的欢笑。几个小女孩 跑到我面前,她们告诉我他打架了,而且打了不止一个人。清脆的童音说出一连串 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他,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处。当我走到他面前时,他咬着牙说: “不,不对,有的就不是我打的,根本不是我打的。”脸色阴沉,眼泪涨满,最后 掉了下来。我看着他,握住他的手,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连说了三 遍,“现在你能相信我对你的信任吗?”他点点头。但是你打人了没有?他再次点 了点头。那么这是错的,还是对的?错的。但他又说:可是她讨厌极了,疯极了, 还骗人!他非常激动。我告诉他,不管同学有什么问题,你动手打人是不对的,今 天是十一月九号,你答应我了,不再打人,是吗?他不回答,不动,站在那儿憋了 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我的脸,说,是。 她那样专注地听着我讲,又一次笑了笑。然后她提醒我,过去他从来没有打过 人。我说我相信,现在他也不会主动去打人的。我们都不由地笑了。这一笑,让人 看到了我们之间存在过的一切。现在我们终于又彼此相对了,这时刻不知是从哪里 开的头,放弃了什么,找到了什么。我觉得出,她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想和我聊聊。 奇怪,她说,这孩子这点不像他爸爸,他爸爸小时候老是闯祸,老师者要找家 长。我批评他狠极了,还打过他,可是没用,到时候他就全忘了。她站在那里,忽 然看见了另一个男孩儿。他是突然间出现的,光着头,额头上闪烁着亮晶晶的汗珠, 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精力。我没有见过那个孩子,我只是在照片上见过。很端正可 爱的脸庞。在我的儿子的脸上有他的影子。 他来信了吗?我问,说不清为什么问的,也许因为她很想说这件事。她渴望说, 这样能使距离缩短,能忘记大洋的存在,我太相信这感觉了。我听着她告诉我,他 来了两封信,他们已经租到了房子,是一座小楼,离市中心不远,很方便。他在一 个俱乐部找到了工作,可她说不清是个什么样的俱乐部,也许是打网球的。这一点 对她并不要紧。 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个男孩儿,看着他朝她走来。那是一个永远也不会长大 的孩子。永远。 她流泪了,她不知道自己流了泪。可是我知道。在漫长的等待和忍耐之后,我 的眼泪和她的汇集到一处。有些什么随着泪水降临,对此我们却仍然不能认识。 女人心想,她刚刚经历了生活中动人的一刻。但这一刻不会停留。不会的。 后来,她把自己的那些感受告诉了他。他微笑着沉思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对, 应该是这样的。她等着他说下去,可他不说了。她问:什么事应该是这样的?你指 的是什么?他对她看着,透过她的身体,又看到了另外的东西。他思索时总爱这样。 但是这一次,他又回来了,只看着她。正是在这个女人身上,他发现了那使他感到 震动、庄严、深奥的事情。他再一次说,对,应该是这样的,你不可能认识你自己, 可是你就是你。 我爱你,他说,随后亲了我,很久以来他已没有这样亲过我了。儿子没有看见 我们亲吻。 1986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