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血与火,一个墓督徒想什么 长汀(汀州)城内的福音医院,原是英国教会开办的,规模不算大,设备也不 太齐全,可是在当时来说,却是远近几百里内数一数二的大医院了。 1925 年“五卅”爱国运动的浪潮激荡了这座山区的小城,群众纷纷参加示威 游行,医生傅连暲激于民族义愤,签名通电全国,反对英、日帝国主义侵略。 英国医生被山城的吼声吓跑了,群众就推举傅连暲当了院长。起初做医生的时 候,他替国民党军队和后来的红军一样地服务。但因他出身于贫寒,与共产党有着 更多的亲合力,所以更同情于共产党。他的一个侄女就是共产党员,也参加了南昌 起义。后来她回到家乡,秘密地在汀州工作。不久,福建省主席张鼎丞之弟被捕, 在他家里发现了汀州共产党员的名单。当时一个国民党军队的师长卧病在福音医院, 这位师长对傅连暲的治疗非常感激,就透露说傅的家里有一个共产党人,并将命令 逮捕和枪毙男女同志名单的电报拿给傅连暲看。傅立即通知他的侄女和名单上的所 有同志,赶快离开,使得全体党员得以逃脱。 8 月中旬,傅连暲听说起义部队正在南下,受到国民党钱大钧部队的追击,估 计很快就要打仗,就马上和汀州全城的医生们约好,有伤员来,就以福音医院为中 心,成立合作医院。傅连暲还在几个学校担任校医,就又约好了许多教员和学生来 担任护理工作。 过了十多天,有个扎武装带的军官来找傅连暲,说是起义军部队的副官。 他一说明来意,傅连暲就说:“早已准备好了!”并带他在医院内外看了一遍, 告诉他哪是手术室,哪儿安置伤员。军官听了自然高兴无比。 不久,起义军的三百多个伤员被送到汀州来。 会昌离汀州有180 里山路,天又特别热,送来的许多伤员伤口都化脓了,必须 赶快开刀。可是,拿得起手术刀的外科医生只有两个,傅连暲学的是内科,外科也 懂得些,凑上去也才3 个人。3 个人要给300 个人动手术,还要进行其他治疗,真 是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不过医生们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无人喊一声累。只有一 点小矛盾:就是起义军开到汀州后,从病房也可以听到大街上齐刷刷的步伐声,口 号声。这是汀州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医生护士大都是年轻人,听到这声音,心中就 擂鼓似的,都想到外边去,哪怕看一眼也好,可是,怎么能离开伤员呢? 后来,傅连暲忽然接到一个通知,叫他去听报告。他顿时成了一个最幸运的人。 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看他,并嘱咐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回来都得讲! 天还是那样热,满街是耀眼的阳光。傅连暲冒着暑热慢慢步行,新奇地看着大 街上突然间发生的变化:墙上到处是新写的标语,电线杆上贴着传单,还有布告… …巷口墙角,人们东一群西一簇,在听政工人员演讲。报告会是在师范学校的礼堂 举行的。礼堂里大约坐着三四百人。今天由郭沫若和恽代英作报告。郭沫若开口第 一句话就是:“300 年前我也是汀州人!”一句话把会场的气氛说话了。接着是身 材瘦小精神却十足的恽代英讲话。他的颈项上还系着红领中。随着他的手势和话语, 听众的情绪都被他紧紧抓住,随着他的话语,时而悲愤,时而激昂……傅连暲回到 医院时,心里还在嘭嘭跳。 他把听到看到的一说,医生护士也跟着他激动。那时候,南昌起义是大家最关 心的事情,有些伤势较轻的伤员就时常讲起义中的故事给大家听,有时讲得入了神, 伤员忘了自己是伤员,护士也忘了自己是护士,屋子里一时静如幽谷,都沉浸在这 个伟大事件的回想中。被打断腿骨的陈赓住在医院附近的新安楼里。傅连暲带上护 士去给他医治。因为流血过多,陈赓脸色焦黄,身体非常虚弱。傅连暲轻轻撩开他 的被单,嗬,伤腿肿得很粗,红而发亮。 检查完之后,傅连暲想了一下,终于拿定主意:“准备准备,截肢。”傅连暲 口气平稳,可把陈赓惊得面如土色:“啊?截肢?”他捶着床板,大叫:“我死里 逃生,难道是为了到这里来锯腿?没有腿,我拿什么走路?我还怎么带兵打仗?” “现在要紧的是保住性命!”傅连暲不能只听病人的。 “你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保守疗法当然有。要把烂肉和新生的息肉一刀 刀剜掉,那个滋味不比截肢好受。”“死我都挺过来了,还怕疼?医生,我求求您, 只要能保住这条腿,我,我陈赓年年给你做寿!”傅连暲终于被说动了。他吩咐护 士拿来夹板和消毒药水。他望着陈赓因流血过多而变得蜡黄的脸,又犹豫起来。 “做吧,医生。”陈赓安慰起傅连暲。“打惠州时,我自己还从腿上抠出子弹 呢。你大胆做吧,我要是叫一声就不是人……”陈赓果然没喊一声。只是咬在嘴里 的毛巾破了几个洞。 傅连暲解下口罩,呼出一大口气,敬佩他说:“你是基督教义里讲的英雄参孙。 可惜我还不是彼得或约翰。在那个英雄故事里,只要他们拉拉你的右手,就可以使 你的脚和踝子骨健壮“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医生。”陈赓无力地笑着,费力地呼 吸着,诚恳他说:“到我们队伍里来吧,我们都需要你,你肯定比那个那个叫什么 来着,哦,约翰和彼得强!”接连几天,傅连暲都来查看病情,每天用“由素”替 陈赓消毒,用夹板固定。有时把自己订的新鲜牛奶让给陈赓喝,增强他的抵抗力。 陈赓重伤的腿就这样被奇迹般地保存下来了。直到解放后,陈赓也没有忘记每年给 傅连暲祝寿的诺言。他记得傅连暲的生日正好是中秋节,每到这一天,他都要登门 祝寿,如不在一地,就写信祝贺。可惜这两位大将军都因他们的“战友”林彪的幕 后活动,而过早地离开了人间。就在1961 年3 月,陈赓生命垂危之际,仍记得这 件事:“以后要是我不在了,到了中秋节,别忘了向傅连暲同志祝寿啊。”其实, 傅连暲也打心里感谢陈赓。是他,为他打开了生活的另一面。他想跟起义军走,想 到自己的年龄,又有点拿不定主意。 正巧,三师党代表徐特立也因病住在医院附近老古井旁边的一座楼上。 傅连暲来看病时,徐特立烧得很厉害,加上年龄大了些,身体显得很虚弱。 但他那坚定乐观的心情,让人看不出他是个重病的老人。他病好些,就找些话 和傅连暲聊。傅连暲这才知道,徐特立已经50 岁了,那年刚刚参加了共产党。 傅连暲有些吃惊。徐特立不以为然,对他说:“50 岁,正是做事业的时候。 人生50 始,我起码还能有三四十年好为党工作呢。”傅连暲才33 岁。 不久,陈赓带着没有痊愈的伤腿,徐特立带着才退烧的身体,都走了。傅连暲 站在医院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融进大道,顿时心中空落落地难受。傅连暲的家离 汀州约50 里。境况非常贫苦。父母双亲均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所以他在童年时也 成了基督徒。后来一位英国教会医生帮助了他,学成了医生。 瞿秋白所著的《新社会观》给了他深刻的影响。而这次与起义军伤员的接触, 才使他下了决心。 1937 年,当法国的《救国时报》记者采访他时,傅连暲表达了当时的心境, 那时他虽然参加了红军,但还不是一名共产党员: 我自1927 年南昌起义后参加红军工作以来,即下定了在共产党领导下革命到 底的决心。我留在红军中这么多年(10 年)是由于以下原因:第一,我感觉到我 是属于一个受压迫的民族和受压迫的阶级;第二,我受了共产党教育家瞿秋白氏的 感召;第三,责任所在义不容辞,因为红军在最初时虽然有许多伤病员,然没有医 生,我就感觉到我应当去做这个工作。红军是为了人民利益而奋斗的真正人民军队 ——这个事实我从多年经验中认识清楚了。她是一个保护祖国和人民群众的最有纪 律的军队。红军战士对医生的态度不是骄横的,而是尊重信赖的,在这方面与雇佣 军队完全不同。还有我之所以留于红军中则是因为我深信它指示了中华民族和中国 人民大众之解放的道路。本来,行医每月可获大洋200 元,再加教会医院的薪金, 傅连暲和他的全家温饱无虑。但他把他的医院和全部家产都献给了革命,而把80 多岁的老母、妻室和4 个儿女留在了江西,自己踏上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征途。他 的堂弟傅连标、侄子傅备德都被国民党从傅家捕去,说是共产党,将其杀害;另3 个与他关系密切的人均也被杀;而他自己有两次几乎丧命。一次是在湘西落马坠入 深河中;再一次是在西康夹金山因空气稀薄昏倒而不省人事。 40 天40 夜尝遍草地的困苦,落下泻肚的毛病。然而他不悔。他感谢陈赓那 张总在笑着的脸,感谢徐特立那苍劲的声音。也因为他的这种选择,才有那么多的 人记住了他,不啻把他看做一个医生,而是个将军。他终生不悔。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