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客来沏茶,客去扫地。外宾们送走了,留下的一桌饭我们还要吃下去。” 送别谢尔金一行,部长助理大步走进招待所大厅,径直到会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坐 下,示意傅、何两人靠近些。告诉他们说:“你们知道,我计划这半年对几个大 的业务单位搞一次工作建设情况调研。原准备近期从京内开始,现在既然已到你 们这里来了,经请示部长同意,就从你们学校开始。重点是发展方向、学校人才 和班子情况,政治部、业务部的同志很快会过来。大家都很熟悉了,我想就不要 再搞汇报材料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了,主要是谈话、座谈、去科室看。实际上群 众也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一大早就有两位专家打电话要约我谈。这样也好,你 们两位连日辛苦,先准备准备,有些工作去处理处理。吃饭你们也别陪了,我让 秘书点两个家乡菜端到房间里,也许谈到谁就边吃边聊了。你们找个人,把其他 工作组人员安排好。咱们一切从简、务实、讲效率,一心一意搞好工作。” 何懔了解部长助理的脾气,点头答应着。 傅潮声心情比较沉重,脑子里对局面的严重性生出了悲观的判断和预感。 从整体情况看,业务建设工作稳步发展,大大小小取得了一些成绩。只是推 动观念与方向变革的转型期尚属攻坚阶段,特别是部长助理所关注的专家层,意 见尚不完全一致,矛盾未曾根本缓解。近来大事不断,原先考虑过的与主要的专 家教授静下心来,进行深层次交流也一拖再拖,没能争取主动。本想全力组织好 “反恐”这出大戏,给上上下下一个触动,结果冷不防搞成这个样子,让人痛心。 而且这一来恐怕会适得其反,成为新的矛盾焦点。而部长助理的调研工作已经开 始,再做什么补救也是不适宜的,实在是有种雪上加霜的被动和英雄气短的无奈! 何懔轻轻碰了傅潮声一下,暗示他将部长助理送上楼去。傅潮声此时,才觉 得腿上的伤口阵阵作痛。 “小声。” 傅潮声站起身正往楼梯口走,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昵称。恍惚间他以为这一 声是从历史中传来,那是多少年前妈妈在唤他,唤声凄凉悲切。他周身一紧,仿 佛全身上下内外的血液一瞬间交换分布了一遭似的。 扭头一看,从角落里跑出的是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段阿姨——神经外科张 主任的夫人。张主任是按照“女大三、抱金砖”的标准找的老家媳妇,这老伴已 退休多年了。 随她这一叫,大家都驻足转身了。 “小声,老外送走了,你也该忙乎完了吧?你咋不去病房瞅一瞅你小张叔?” 老太太颤巍巍地朝他奔来。 傅潮声伸出双手把老太太扶住,“段娘,您放心,是我安排张主任去病房的。 他精神挺好的,让他再休息休息就送他回家。” 段老太脸上的器官似向一块儿收缩着,一双老眼顷刻溢出泪水,颧上纵向的 皱褶一条条清晰可见,泪便像泉溪一样在皱褶间滚动。她干哑地抽泣道:“声儿 啊,你小张叔快不行了……”就说不下去了。 校办公室秘书忙上前来告诉傅潮声,张主任上午突发半身不遂,动不了了。 医生说是脑溢血,在抢救呢。因为他和贾副校长都忙着,林副校长就到病房组织 全院大会诊,各项治疗都安排好了,正准备忙完了告诉他的。 傅潮声一听,也急了,顾不得部长助理在场,双手抓住老太太胳膊,话语音 间竟带出和老太太相似的口音:“段娘,这是啥时候事儿?” 何懔本想陪部长助理离开的,见此状又有些疑惑。秘书在一旁向他和部长助 理悄声介绍段老太及她与傅家的关系,说在傅潮声小的时候,常是他们两口子带 着的。 “是晌午九十点钟吧,他的脸没咋着就斜棱儿了,话说不出音儿了……寻思 你忙着,就没让告诉。他嘴里哼哼儿地,眼珠子不停找人儿,你爸去了他也静不 下来。我估摸着他是想见见你……声儿啊,你咋瞅着也不该拿你小张叔搞试验来 ‘反恐’哇,他都多大岁数啦……” 傅潮声心里不是滋味,又急于看到张主任。他搀着段老太太,请部长助理先 回房间休息,他要去病房。 部长助理见状,便也要去病房看看。 秘书忙着安排车。 “还有领导哇?没忙完是不是?”老太太忙擦去眼泪,让傅潮声先别去。见 大家不听她的,就嘀咕着:“我也急得没抓儿拿儿了,孩儿们都不在,可不来找 你?其实也怪老头子,总把自己当小伙子。恐怖来了你就服了呗,他老骨头去反 去抗,恐怖没咋着,他自个儿反出毛病了。” 老太太一席话听得大家想笑,傅潮声却更加难受了。 张主任被收入ICU 病房,那里监护条件比较好。林副校长从科室主任的办公 室里出来,向他们简单说了两句。 大家进了病房,见张主任已经注射了镇静剂,平静地睡去,脸还是歪的,嘴 角尚存口水。 科室主任介绍说生命体征是平稳的,已做CT明确了出血部位,傅院士等神经 内、外科的专家都来会过诊,认为暂无手术的必要,先由内科治疗。 傅潮声上前,掏出手绢给张主任仔细擦了嘴角,问了几个治疗和预后上的问 题,安慰了老太太几句,又让秘书打电话叫叶宜楠过来陪着。 一行人离开时,正好能看见那间教授休息室。门关着,为了保护好现场以备 检查,门口还站了个兵。部长助理要过去看看,傅潮声便招呼开门。室内依然是 一片狼藉,一股血腥的硝烟味扑鼻而来,让傅潮声头皮发紧。 仅十来个小时之隔,却似乎梦幻一般遥远,生与死的考验、进与退的抉择、 张扬与掩盖的密谋,都发生在那纷乱而短暂的瞬间。而此时,这些都像被福尔马 林固定的标本,一切都凝固在那个无可奈何的时候,任人宰割了。 傅潮声毫无激情地说了说当时的简况,部长助理走到墙边摸了摸弹孔。“当 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他说,“现场检查的工作都进行了?” 何懔说保卫部门都记录过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去就由他去吧。”部长助理似想调节沉闷气氛, 干笑了两声,“撤了吧。”他说的是站岗的兵,且顺手点了点门上“不得进入” 的纸片。 后边马上有人上前,揭下那张纸来。 总部的业务建设调研工作组到齐后,部长助理率干部部、训练局领导,参加 了一次学校常委会,检讨“‘反恐’会议”特别是演习意外情况的工作,也算是 对这一不宜再宣扬的特殊事件做总结、画句号。在此之前,上级通知下来,那个 惹祸的教官已遣送回国,处理完毕。而国内媒体对“反恐”活动进行了轻描淡写 的报道,部分境外媒体也做了转播。 好听的都让记者们说了,因而这个会议的主要目的是查问题、找教训。 具体负责组织指挥工作的贾副校长也不管部长助理和别的领导愿不愿意听, 一发言就肯定了整个活动,包括演习方案是在总部批准、层层负责之下,组织是 有序的、策划是合理的、问题处理是恰当的、效果和目的基本达到。特别是在应 对突发事件方面,果断迅速,避免出现恶性后果,是意想不到的成功——原话是 “捡来的成功”,演习队伍经受住了考验,交出了合格答卷。那个战术教官的异 常举动,正好表明恐怖活动已渗透到方方面面,就在我们身边,防不胜防。要不 是前期“反恐”训练开展得深入扎实,或者那狗小子不像现在这样瞎了眼,而选 择另外时机搞事,结局还很难说。张主任的发病主要是他自己的问题,首先是身 为参演医院的主任、教授,不注意学习掌握早已下发的“反恐”资料,完全没有 警觉性和基本“反恐”常识,反而有抵触情绪、意气用事,其次他的发病是在演 习结束以后,不应计在演习的帐上。 他的这一席话,倒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自己的工作即使没什么功劳 苦劳,也无重大差错。似乎说如有问题也是傅潮声等人的,与己无关。 林副校长的发言更加出乎傅潮声的预料,既没有指责别人,也没有直接表白 他一贯不赞成、不主张这项活动的立场。甚至还主动作了自我批评:俄方武器入 关是武警边检部门负责的,而这项工作是由他分管的学校军务部门与之联系,尽 管曾经提醒过边检的领导其武器装备的复杂性危险性,并主动邀请了警备区的武 器专家协同一并进行入关检查,但还是让对方混带了数发实弹,成为要挟人质的 主要手段之一,这当中的教训应该深刻汲取。另一个问题是会议前后,学校人员 特别是演习的接触与参与人员的思想动态把握不细,有的人同意“反恐”重要, 但不认为是院校教育训练当中的主要工作、重点工作,准备不积极、态度不认真, 表现在问题发生后就是怨声怨气,影响下一步的正常工作,所以必须予以高度重 视。 林副校长这番话,调子低,风格高,角度分寸与他主管的行政后勤严丝扣缝, 无可挑剔。但细琢磨,仍可知他对这一活动事前思想认识不统一的问题是有看法 的。 林副校长讲完以后,便有常委顺着这个思路,指出思想认识的不一致,致使 演习受影响,又因演习而加剧。 傅潮声的情绪还在为张主任的倒下而愧疚,而演习的意外砸锅虽某种意义上 为外交策略所补救,但他仍然懊恼和丧气。他绝对不能同意贾副校长关于张主任 发病的说法。事情发生之后,如能及时做好老头的思想工作,稳定情绪、消除误 解,发生脑溢血是有可能避免的。 可他那时候有可能去看望张主任吗?无论恢复得怎么样,他作为一名优秀外 科医生的职业生命是彻底终结了。 傅潮声无心多说,只是表示他应该承担领导责任,这些话倒是有前面江之湄 事件的报告做垫底,讲起来轻车熟路。但这些话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他心里 默然流露出一丝可悲。 最后他说了三点教训:一是不要盲目相信权威,总以为权威做的事都是有道 理的,就在那个教官动真格时还以为是在演习,并进行了不必要的冒险;二是应 该敢于和善于独立判断,回头来看那个教官调动直升机、向双方人员施放次声弹 等举动,已经使人怀疑了,但终究没有采取相应措施;三是须要过细地把握住安 全上的重点环节,如管控好武器及使用武器的人员,包括对方教官,腾空所有病 房、不留非参演人员,要求突出队员先行制服对方指挥人员。究其根源,还是和 平麻痹、生于安乐的思想在作怪。 在大家都发了言之后,何懔谈了他的看法。从思想动态上分析,他觉得近一 时期,主要是江之湄事件发生以来,因事关重大,又久拖未决,在全校特别是领 导层当中造成了比较大的思想压力,积聚着一种情绪,憋着一股气。加之学校在 为军事斗争准备服务方面进行了一些新的探索和尝试,院校体制编制调整改革将 着手进行,且上级对这次“反恐”活动要求高、任务重,多方原因使得全校上下 下定决心,一心要把活动办好,反而憋出了急躁的、不冷静的情绪。再者是对这 种大型外事军演行动比较陌生,经验不足,全局把握不够,细节推演也不缜密, 让敌人钻了空子。同时,前期筹划的和演习中发现的具体问题,向总部首长及时 请示汇报做得不好,指挥层次不分明,致使突发情况应对手段跟不上。并对下一 步的改进提高,做了要求部署。 傅潮声倒是觉得何懔这三条,给部长助理将了不大不小的一军。所以当何懔 对常委会做了简要总结,请部长助理作指示时,他也没说太多,只是讲了讲前期 调研中与专家教授谈话的过程,便散会了。 部长助理越是对专家教授谈话的情况避实就虚、轻描淡写,傅潮声就越是预 感到轩然大波已在兴起。 部长助理谈话的范围是校领导、院士、各学术领域的头面人物,和部分主动 要求交流的教授。如果说以前的不同意见是出在办学的学术方向或处理问题的具 体方法上,这次的矛头已经直指他的执政水平和行政能力。也就是说,干不干得 了校长、把不把得正方向这一关键问题上来了。 演习的差错携卷着这一时期积淀的种种矛盾奔涌而来,反对傅潮声当校长的 “倒傅”势力应运而生。 过去有德高望重的傅老院士牵头反对傅潮声,是明确定位在专业发展方向和 学术研究领域上,人们发现实质上是一种制衡和平衡。傅潮声的观点在这种斗争 中发展得愈显审慎和周全,越斗越奋、越斗越强、越斗越稳,以至于有人分析傅 老爷子大智若愚,名为打压,实则帮促,看似父子不和,本质是舔犊情深。而今 老爷子退出这场争斗,不同学术观点的矛盾性质也随之改变了。 具有年龄优势的龙教授和存在年龄可能性的郝院士,均改从权力之争的角度, 在部长助理面前指责傅潮声根本不合适、无能力当一校之长,所谓“专家治校” 搞成“专家制校”或“专治家校”,并且明确表示他们有治校的宏伟思考及取而 代之的愿望与能力。傅潮声不止听一两个人说过,这二位当年曾经和他一样,列 入过校长职位的考察范围。而据说龙教授的不利因素除来校时间不长外,就是那 时资历较浅,通过三年来的奋起直追,他已提前晋升到相当于军级的文职级别。 这一次,龙教授更是认为当前更换校长的时机已成熟,这次演习及演习中的赤膊 上阵、舞刀弄枪和前一段的一连串“改革”举措一样,都是傅潮声异想天开、草 莽英雄的本色,只是此番的表演更夸张、更经典罢了。一个警通连连长不必考虑 尊重专家办学意见的问题,一个大学校长更不应该去冒险打斗,制服凶徒。看起 来傅潮声连自己的基本角色都弄不清楚。如若早点对他批评教育,采取措施的话, 也不至于任性到这般。 工作组中大部分同志是能够认同龙教授观点的,身为一名高级干部,傅潮声 的做法的确不负责任,不仅拿自己、也拿党的事业当儿戏。 最令傅潮声尴尬的,是在他的军事医学腹地杀出一路军马。“反恐”未能巩 固军事医学的地位,反而造成了内部分化,这是他始料不及的,正所谓一招不慎、 满盘皆输。身为军事医学领域——军事生物信息学专业的那位祁院士,在十年规 划和军事医学城等大事上,都是支持傅潮声的,但他对“反恐”极不赞同。他与 部长助理谈完话后,就立刻给傅潮声挂电话,这倒是有一股子明人不做暗事的豪 气。他明确告诉傅潮声,他在部长助理那里坚决反对以如此大的人力物力搞“反 恐”,这不仅走偏了军事医学的方向,也是一种急功近利、哗众取宠的表现,为 自己出名挂号、赶浪头争彩头而摔跟头。 而一向沉稳的莫行健与部长助理谈话时,竟一度争了起来。 莫行健主任等候与部长助理谈话,安排得比较靠后。部长助理希望多谈一些 专家,所以时间排得很紧,一般一位30~40分钟。准确时间不好推算,所以部长 助理秘书通知谈话的下一个专家前来时,已打出提前量,而学校负责接待的人员 通知系里,系里通知莫行健,又层层提前。偏偏前面一位和部长助理比较熟,一 下子谈了一个多小时,所以莫主任平白无故地多等了小半天。 部长助理知道莫主任是军事医学的改革派,学术作风的新潮派,也是傅潮声 的“保皇派”,所以是比较重视这个谈话机会的。按照他的习惯,待莫主任一坐 下,便开门见山地提出三个有关军事医学观念更新的问题:1.从技术和安全角度 考虑,科技干部参加“反恐”行动,是以发挥知识优势确保救治任务完成为主, 还是要直接参与攻防行动?医疗单位“反恐”训练的方向应该如何把握? 2.“绝密项目”究竟有哪些技术秘密?是个体作坊式的技术保密效果好,还 是正式立项科技保密效果好? 3.“江之湄事件”如果出现军事医学技术秘密泄露,那么最大的危害和最严 重的程度是什么? 莫行健听罢淡淡一笑,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倒想也给尊敬的部长助理提三 个问题:”一. 从现实和未来角度考虑,一个军事医学科学家离子弹的有效射程 有多远?他是要学会保住自己的性命,也包括他的知识和技术优势为主,还是靠 别人保护自己?别人是否靠得住帮得上? “二. 爱因斯坦的E=mc2 究竟有哪些技术秘密?他临终时签名的《罗素—— 爱因斯坦宣言》,是认为他对世界军事做出了贡献,还是认为在战争与和平中做 了蠢事? “三. 如果我不向您汇报‘绝密项目’的技术细节,那么对我的前程和工作 最大的危害和最严重的程度是什么?” 部长助理历来以尊重知识分子而著称,他有许许多多专家朋友,但是还从未 遇到如此不恭的抢白和反诘。脸渐渐憋红了,正待说什么,莫行健看了看表,客 气地说:“部长助理,按照通知我的谈话时间是10点半到11点10分,现在是11点 40,已超过半个小时了。我的实验工作还在进行,那些仪器中的标本不等人,我 先告辞了。”说完径自走掉了。 莫行健的意思,部长助理是充分地明白了。但是再有学问也要学会尊重人吧, 这种方式和态度,直气得他是一佛涅槃,二佛升天,半天没缓过气来。 秘书见状,连忙叫来傅潮声。 傅潮声进来后,部长助理二话没说,“啪”地一下子把一份材料摔到他面前, 抽身回套房里屋去了。 傅潮声默默拿起这份材料一看,《新世纪办校十谏》,龙教授写给总部党委 的。 这两天,傅潮声下班后便回家去了,既不再到办公室加班,也没去招待所与 工作组的同志,包括部长助理那里聊天。 既然学校中冒出了反对力量,那么就让他们尽情地往工作组反映去吧,一切 解释都是多余的。如果工作组的同志们不能对当前局势有一个基本的清醒看法, 自己去做工作也无益。 在家里,傅潮声表面上一切如常,和叶宜楠吃饭、闲聊,看看电视。叶宜楠 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也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装作外面什么事也不知道,以免给 他在家里也造成压力和不快。只是她悄悄把傅潮声的情况去给老爷子说了说,老 爷子未置可否,倒说大家都别理他,这就像酿一桶好的葡萄酒一样,品质的好坏 取决于静置的效果,不到火候切不可搅动倾轧。 晚上九点多钟,看到叶宜楠已投入于一部流行电视剧,傅潮声便轻轻走进书 房,拿出部长助理气急败坏地甩给他的《新世纪办校十谏》。这是龙教授当面呈 给部长助理的,有他的亲笔签名。据说这东西在民间特别是学校的政治领导层中, 已开始流传,一时也赢得了些叫好声喧哗声。 此时的龙教授已不是彼时的龙教授了。龙教授从地方大学初到军医大学时, 他那种务实的思维和直白的风格还并不为大多数人接受,而现在市场经济之风已 吹遍了每一个角落,龙教授与市场接轨、与利益挂钩、与伙伴抱团、与同行竞争、 与社会打成一片的做法成为引领风气之先,俨然变成一批新兴的、且日渐壮大的 学术势力代表和领军人物。而且,借军委依托国民教育培养军队生长干部的策略, 龙教授入选了总部“地方引进优秀科学家”十佳之列,并由军委记功,政治荣誉 上红极一时。那些个学界老将们多不敌他的风头,又佩服他的风光,只好戏称他 是江山军医大学的戈尔巴乔夫。 傅潮声草草一看,便发现这个《十谏》与唐朝魏玄成《谏太宗十思疏》意境 相似,觉得这个主意便有些牵强。 龙教授非臣子谋士,而部长助理或者希望通过部长助理再向上转送的总部领 导,也不是封建帝王,何“谏”之有?不如直书“建议”、“想法”更妥。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古不古、今不今的叫法,对通今而不博古的现代人 有点吸引力。 魏徵旨在进谏唐太宗应固本浚源、文武并用、垂拱而治,着重提出十思,从 道义从情从理,均不失为千古叹为观止之佳构。一千四百年过去,对今时、今事、 今人包括傅潮声本人,仍有深刻的劝诫作用。 龙教授借此一喻,不能不说经略之煞费苦心。 有古之高人戒勉做暗线打底,龙教授笔走龙蛇,铺张了十条治校方策。提出 了“保证与深化党的绝对领导,党委建设要时代化、权威化;重大决策民主化和 领导任用开明化;军事医学教育兼容化国际化;医院建设与医疗技术发展的规模 化效益化;科研竞争面向全国显示化市场化;学科建设与发展方向高原(非高峰) 化和多元化;人才培养综合化人性化;为部队服务的务实化具体化;硬件建设一 投多用形成现代化通用化;校风与人文环境的科学化开放化”等等。 看待龙教授不能以魏徵的胸襟才识为尺度,而现代高等学府的管理也与封建 帝国没有可比性。但单就这十论而言,龙教授是下了工夫的,既有国内乃至国际 高等教育发展的新观点新思潮,也含有当今历史条件下军事院校建设的特点,触 及难点与困难,对本校实际亦有一定的具体结合,大块问题基本找准。 坦白来说,傅潮声初任领导岗位时还没这么个客观思考,一个专家教授能有 这么个视界的占位高度实属不易。但是在干了几年校领导之后,傅潮声对他业务 建设的原则构想是不能认同的,这基本上是学校以前的也是许多其他大学传统办 校方式的现代包装版,重视了现代科技、现代教育、现代管理以及市场经济等几 乎所有的外在因素,唯独没有像傅潮声那样研究军、医、大学这几层关系的内在 联系与矛盾。军队人才培养增大依托国民教育的比重,是军事高等教育顺应时代 发展的潮流,调整优化军队院校的整体结构,有效利用国家教育资源,集中优势 加速自身规模化集约化发展的宏观策略。如果是为了追赶时髦,在院校业务建设 的具体方针上也盲目地增大通用学科的比重,盲目强调与市场接轨,那恰恰是违 背了这一政策的深刻内涵。若依照龙教授的观点,军医大学的功能和价值将进一 步丧失使命感与特殊性,进而失去其生存的价值,更不必说为军队现代化建设做 出无可替代的贡献了。 加之它处处注意攻击傅潮声改革探索中的薄弱环节或未成熟之举,且行文没 有摆脱现代八股,去刻意拼凑多少个“化”,反使真正的、有价值的意图表述不 清不透。 这样的东西,要是傅潮声在大会念出来,恐怕没什么人会在意。而在这样一 个特定环境背景中却还出现争相传看、一时洛阳纸贵的架势,倒可以用社会心理 学中,当观念变革、团体压力使人感觉自由受到威胁,而出现心理反感(psychological reactance )这一理论来解释。 傅潮声丢开那份材料,心中冒出一些消沉。他绝难相信龙教授这类人,会如 他一般对国家和军队那么忠诚。 军医大学已不是超脱世外的一方净土,而学术界或科学领域一旦出现腐败, 可能是致命的和难以弥补的,就好比世界上公认的一把标尺为虫所蛀一样。学术 腐败可以借理性的外衣混淆判断标准,可以假科学的名义营造虚幻的希望,可以 以权威的姿态为私利镀上光环,伪科学对真理和道义的侵害往往是无孔不入的。 忠诚与求实是不能吹出说出写出的,必须由人玩味体会出才好,毕竟他傅潮声已 身在高层。 他头往后仰,转椅富于弹性地摇晃着。于是他顺势抬腿把脚搭到桌上,自寻 惬意。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或许谁来当这个校长都一样。变革的历史潮流终究 会推动整个社会和群体发展,要想早一些或晚一些启动,都是不合时宜也就是不 遵从规律的。一所大学就好比月球,你登不登上它,它都会按照它既定的规律运 转。你自以为征服了月球,却丝毫不能改变它的转速和方向,所谓的征服,便是 你可以站到它身上留下几个微不足道的足印儿,并用自己的语言称呼它,你也没 有奢望它会答应你。你只是自以为表明了你的态度,尽到了你的责任而已。 从部长助理那里出来,便有人告诉他,莫行健把首长顶得够呛,不仅没有给 部长助理下台阶的机会,而且搬出爱因斯坦晚年的懊悔之心,来说明没有把握的 科学研究公布出来是多危险和愚蠢。 他没去找莫行健问这些事。但如果扯到什么爱因斯坦,他是不赞同的。这个 譬喻一来有政治条件上的不适当,二来是谈话对象上的不对头。没有此种经历的 人,体会不到一个责任感极强的大科学家的烦恼。这就是科学和政治的基本矛盾, 只有杰出的政治家才能够对历史的教训敏感和尊重。 傅潮声能够想象出,搬出爱因斯坦会让一个高级军官多么不快。爱因斯坦不 是一名军人,更不是一位指挥员,他向道义负责,并不向军事行动效果和军队荣 誉与士气负责。 他也能够体会搬出爱因斯坦,对莫行健来说是多么沉重和矛盾。军事科学像 开路先锋,自身毁誉事小、肩负的团队的乃至历史的责任更为重大。 在晚年的爱因斯坦眼里,科学是为某种超越个人的理性世界服务的自由思想, 合理的、和谐的社会实践是科学这一自由思想的发展基础。但是科学家是弱者, 他既改变不了社会,也左右不了自己的成果。正如阿尔夫雷德·诺贝尔发明出威 力前所未有的炸药后,为了对此赎罪而设置出促进和平的诺贝尔奖。爱因斯坦也 是一样,“我们之所以曾经帮助创造这种新武器,是为了预防人类的敌人先得到 它。然而,战争是赢了,但和平却还没有。”他所缔造出的那个魔鬼一出世就甩 下他飞跑,像一张王牌传来传去。时至今日,天可怜见没出什么事,也恰是由于 不听他的话的人越来越多了,王牌与王牌对峙了,人们在刀剑搭建的安全下苟且 偷安,那不是理性上的觉醒而是情感上的恐惧。 科学赠给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的是欣喜的砝码,留给科学家的却往往是 痛苦的责任和矛盾的心情。 有这么一些科学家是因伟大,而注定受历史更大的嘲弄吗?那么就会还有一 些科学家为避免嘲弄,而拒绝着或谨慎选择着伟大。为之忠诚的层面竟然怀疑其 忠诚,为之奋斗的理想竟然漠视其奋斗,傅潮声感到沮丧和狐疑。这一个时期以 来,为什么凡事总在他认定最重要、最需要、投入最大、预期效果良好的关节点 上出问题? 这里面,究竟有没有逆时而行的地方? 古老的东方哲学大师孔子“行藏”之论,弥漫进入傅潮声的脑海:“子谓颜 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 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 成者也。’” 不行三军之职,同样可谋三军之事。傅潮声沉闷的思维之中,仿佛开了一扇 射入阳光的小窗,从繁文缛节中解脱出来,他可以静下心来全力突击“基因之剑”, 更可以从宏观和整体层次思考此类研究的深远拓进。 渐渐地,他似乎看见那道思维之光照亮了他的眼前,一簇簇概念、判断、推 论、联想,轻松自如且接二连三地蹦跳进聚光的视野。傅潮声扯过一张白纸铺在 那一派灿烂中,抬笔写下“制生权”三个字。A ·T ·马汉、美军理论家、海权 论;G ·杜黑、意大利战略家、制空权;以及新军事变革之风吹来的制太空权、 制电磁权……多少慧眼独具的风云人物,多少名垂军史的伟略奇谋,运筹决胜的 风采照耀的是人类斗争进程的长河。相比之下,一城一池一事一物的争夺又算得 什么!而战争过客来来往往,适当其时,制生权理论是否即将呼之欲出、粉墨登 场?或者,已到了描述它的雏形的火候? 一串文字行云流水而出: 制生权(command of the biotechnology)是指:在军事行动与武力威慑中, 在一定时间内对军事生物技术运用的优势控制权。 广义的制生权应该包括各种生物技术攻防手段有效使用、生命力(军事人员 作战能力)的维持及增强、生存质量(己方军、民全部人员)的保障,以及战场 生态环境的保护。 狭义的制生权就是现代生物技术基因工程等技术的军事运用能力。 夺取制生权的目的是为了确保己方兵力在生物技术攻防中的行动自由,保障 己方生物技术安全;丧失制生权则失去了以生物技术手段作战中的安全与自由, 并可能导致战争的失败。根据控制有关技术运用的目的、项目、范围和持续时间, 可分为战略制生权、战役制生权和战术制生权。 制生权既可借助现代技术装备和武器系统的获得,也可以依靠自身特色与方 式独立取得。它将使现行战争样式、作战理论产生重大改变。 争夺制生权的斗争是现代科学技术、特别是生物技术和军事医学领域的较量。 平时科学技术的竞争,将成为战时争夺制生权斗争的基础。 …… 这是不是一个重大的军事理论发现?这些有趣的亮点,足可以照亮和充实他 的余生。 油然而起的某种优越感,让他想到了帕特逊。 帕特逊还没有产生这一亮点的功力,但是他已经无限接近了。那么,是在理 论创新和学术名气方面超越他,还是在踏踏实实的工作中竞争他——当然不一定 是他本人,而是以他为代表的一批人! 他突然感受到了孔氏的悲哀。身为弟子三千的学者,他虽满腹经纶开创一派 体系,却终未成理想境界的政绩,是最为典型的思想先行的牺牲者。他一生缺乏 实践中的建树,报鲁国无门,五十好几时浪迹卫、宋、曹、郑、陈、蔡、楚等国, 历尽千辛万苦亦未谋求到任用。他周游列国并不只是传道授业解惑,更是希望有 一次理论体系的实习,然而至死也没如愿。当然,“大师”就是大师,他在构筑 思想理论大厦的时候,没忘为自己的失败预留一个开溜的侧门,以能够在碰壁之 时堂而皇之地撤走。但是孔氏本人的经历,显示了他的内心一直没有“舍之则藏” 过,却任由后人曲解冒用了罢。而且,在现实的事业列车上,要想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也没那么幸运和简单。人们常说缺了谁地球照样转,这倒好了。问 题在于某些情况下,“舍之则藏”就是意味着误军误国、意味着前功尽弃,而权 力是推行主张的一种工具呀。 自己要准备一次富丽堂皇的战略转移和带着鲜花掌声的撤退吗? 傅潮声烦躁愤闷起来,猛然起身,脚将桌边一摞资料挂倒地下。那是当年他 刚到美国时被拒绝出席国际军事医学生物技术应用研讨会,一气之下抄写会议资 料汇编的一摞笔记本,尽管保存完好,纸张却已经泛黄发硬了。也不知为了什么, 前些天他翻箱倒柜将它们捣腾出来。随手一一翻看,脑子里什么也没看进去,心 中却如同被一尊尊巨石压迫着,恍然觉得被压得太久,似乎已经没感觉了。而此 刻在寂静的夜晚笔记本哗啦啦落地,他心神一激灵,倒像五行山顶那“唵、嘛、 呢、叭、嘧、吽”金字压帖揭去,只闻得一声响亮,真个是地裂山崩,某种情绪 骤然喷发飘散。 傅潮声收拾心境,发现响亮的“咔哒”声本是有硬物落地。低头望去,是一 个光盘,滴溜溜地已滚了老远。 那是帕特逊的演讲录像,他拿回家准备闲时再看看的,却一直没顾上。 现在可以称得上是“闲时”了吧——老帕比他更“闲”。原先他们当属物以 类聚呢,而今彼已然是阶下囚了。 世事难料,往往嘲弄着争斗其间的人们。傅潮声带着些许对老帕的怜悯之情, 弓身拾取光盘,塞在电脑里放出来。 帕特逊一副踌躇满志的劲头,左右顾盼、神采飞扬,似在抓紧享受自由的乐 趣。是科学给帕特逊带来了牢狱之灾吗?傅潮声绝难想像,老帕那种心高气傲之 士在美国的牢房中,身穿号衣、扶着眼镜、浏览过期报纸的样子。 科学家为责任和理想究竟能付出多少?老帕讲到当代军事医学进展时,既严 肃又投入,嘴角包不住心中的得意,显然他讲的只是他做的一小部分。 他为什么竟会走到被捕这一步? 傅潮声的脑海中,又开始切入他自己的工作和设想。他的改革、他的良苦用 心、他的惨淡经营、他所招致的误解偏见和明枪暗箭……在这一点上他与帕特逊 有些相似,什么都不干就可以坐享其成,却偏偏要闯独木桥。而老帕一垮,他已 丧失一个重要的对手,他的工作和目标是否应该因势而变? 要知道,美国再培养出一个新的老帕,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呢。 突然,显示器上又出现了一个帕特逊空心握拳的动作。上次在办公室看录像, 他对老帕这个新动作就印象很深、很强。 傅潮声连忙操作电脑,将这个动作重放、定格。他发现了两个特征,一个是 老帕做这个动作时,多伴着计划、谋划、探索、准备之类的话语;另一个是这一 举手多与头同高,让人联想他的另一个动作……是了,傅潮声在录像中找到了, 那是他赠给学校礼物时比划的动作:杯口对着眼睛,杯底冲着别人,而杯底是透 明的! 那种杯子,帕特逊也送给了傅潮声一个,作为私人礼品。 傅潮声去取出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观看。 这是一只啤酒杯似的杯子,杯面上刻着他祖上的名言,从上到下依次为:shoot:careful、 farther; reach:fast、earlier; find:frequnt、higher. ( 要想打得准——瞄得细重要,看得远更重要; 要想到得早——跑得快重要,起得早更重要; 要想先发现——找得勤重要,站得高更重要。) 这是经由帕特逊认可的译释。 可这仅仅是字面理解,按常理的顺序理解。每句话都还深刻,但是并不符合 现实逻辑。对这一词组更应倒着看,从底到顶理解,那么则应该是:用心发现; 及早准备; 精细射击。 帕特逊得意地解释说,这是圣杯,代表和平。那透明的杯底,他又介绍说, 可以在你干杯时,清楚看到朋友喝好没有。 傅潮声悄悄从冰箱中提出一瓶啤酒,拿了杯子到楼顶。 他先到拳击房,对着沙袋打了一阵子,总是提不起精神。便走到鹰房这边, 打开啤酒,倒在杯中啜饮起来。 “福雷”不在了,他很少到这里来。鹰房里的用品也尽拆去了,地面清洗得 干干净净。但是不管怎样,这一方领地总是弥漫着“福雷”的气息。英雄再英雄, 也只是一时的英雄,英雄的气息只任凭回忆,不再有具体的感官刺激。 傅潮声感到压抑和落寞。 傅潮声自言“Cheers(干杯)”,与谁干杯?与“福雷”吗?与帕特逊吗? 俱往矣!却好举杯邀明月。 他苦笑,将这个杯子按照帕特逊的动作要领举到眼前,透过杯底观察月亮。 噫!看到的月色何止是清楚,简直是细致。 他反复比较着,没错了,杯底的那块玻璃有放大作用。那不是普通的玻璃, 而是像近视眼镜片一样,能够延伸你的视力! 傅潮声似乎恍然领悟出关于帕特逊动作的疑惑了。 老帕制作这种杯子,可能只是为了有趣和特别,但是这玩意儿暴露了他的潜 意识:这不仅是为了看到招待好朋友没有,而且在盛宴欢饮时也能窥视对方的一 举一动,借着最能体现出友好亲密的动作,借着最易联想到友好亲密的动机,更 为清晰地向对方观察测探,并能够比对方看得更细更远更准! 在和平友好的同时,帕特逊从未失去生性中的机敏警觉,这就是他所警告过 的要格外小心的礼物的潜在含义。 而他那个空手握拳的动作,代表着单筒望远镜,超前、警醒、深藏不露,军 人的特质在这个科学家头脑中一刻也不曾减少,而且还技术性地发挥了! 对了,这就对了,一定是这样! 结合帕特逊的演讲细节,傅潮声进一步猜测 判断,这家伙也许是搞出了一个基因军事研究方面的技术规划之类的东西。这东 西宏大、前沿、新颖别致,能够让他这个见过大世面的科学家离开纸笔后,很久 还能兴奋不已! 帕特逊并没有倒下,或者说他本人倒不倒下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的思想和 点子已经活下来、长出去、竖起来了。 傅潮声,你也不能闲着、歇着、等着啊。 他放下杯子,冲进拳房,奋力打了起来,打沙袋、打实心吊球、打梨球。 这是在击打自己呢,他喘息着自言自语,你有眼无珠,麻痹大意,高叫“反 恐”却识不出恐怖的枪口;推行“新观念”却观不出老帕之“念”;研制十年规 划却没想到除了美军公布的计划之外,还可能有“曼哈顿”那样的桌下规划;满 脑子责任、预见、胜人一筹,实际上盲目得不是一般。 以“警惕”为名义的麻痹,比普通意义的麻痹更可怕;领导的麻痹,比一般 人的麻痹更可怕;科学家的麻痹,将比其他人的麻痹更遗害未来。 傅潮声挥汗如雨。 校园网就像大学中的末梢神经一样,触角遍布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无时 不在。尽管它可能不知道大脑中枢在想什么,却依然以它的方式感受八面来风。 总部工作组的到来便如同微风起于青萍之末,有关领导的兴败宠辱的传闻分 析散布于网上,而且关于傅潮声的各色说法更为集中。有关于傅潮声专业成就的、 逸闻趣事的、为官业绩、父子不睦事例等等,甚至有帖子说,普京可以开苏-27 去视察战场,小布什亲驾直升机在战区的航母上降落,一个少将在演习中与蓝方 对拳又有何大惊小怪。 一个题为《你来评判他是不是好校长》的主题,在不知不觉中登上了校园论 坛。这个主题既可以发表评论,又可以打勾评分,给他按德才能绩等分了若干档, 每人可以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 普通工作人员或者学员可以点评校长,这在军校里还是新鲜事儿。有创意有 挑战性,很快大家纷纷参与,这个主题兴旺起来。 叶宜楠先注意到这个主题,并告诉了傅潮声。 那两天傅潮声正忙着与部长助理谈话、安排工作组召集的学术方向论证会、 陪同工作组参观,以及处理“反恐”会的扫尾工作,没怎么上网。而且他自以为 对科技队伍的心态早有个基本把握,龙教授们已经替大家叫出来了,多是从一己 学术利益考虑的,因而对这种以科技干部为主体的网上民间评说,也没太在意。 然而当总部工作组完成调研任务,离开学校之时,有两三位工作组成员向他提到 网上评说,并对这种新的领导干部评价方式感到有兴趣有新意之后,傅潮声才重 视起来。 送走工作组,傅潮声便回到办公室上网。当他发现两天之内那个主题顶了上 百个帖子,有全校30%——而且还有上涨趋势——的人参加投票,其中90%的人 给予他好评时,他不仅要刮目相看,而且从内心升起感激之情了。在校园网上, 对发展军事医学、促成新的优势和特色,人们多抱以超乎想像的理解和支持。他 由此体会到自己不是一个位高而和寡的跋涉者,他也像是个普通网民一样,被不 知名的网友们关心着、调侃着。 一种温情通过冷冰冰的机器向他弥漫,他并不孤独。 尽管这一另类的群众的呼声,可能离走到领导层决策层中去,还有很大的隔 阂和很长的距离。 这个主题设置得还是比较科学的,比如发表评论可随便登陆,要进投票站就 必须分别输入证件号和姓名,然后才能自由投票,这就保证了一人只能投出一票。 这个环节使傅潮声疑惑,设计者是怎样搞到全校人员的证件号和姓名的?当 然如今的电脑高手做到这一点也非难事的,比如攻入某个机关的电脑,但是怎么 没听见机关有反应? 他把干部处管档案的小伙子叫到办公室,问这个主题的事。 那小伙子既有些紧张,又有点得意,承认是他弄的,但是别的人都不知道。 傅潮声不悦,机关干部居然搞起这个名堂来了! “你吃饱撑的,谁让你在这里胡球整?” 小伙子伸出个拇指,朝隔壁指了指。 “什么?”傅潮声简直不敢相信。 小伙子说是政委让秘书告诉他一个想法,他们按照那个意思编程的,“而且 政委的证件号也被使用过。” 这就是说,何懔也去投票了。 傅潮声哭笑不得,便去找何懔。 何懔淡淡一笑:“是我让干的,咱们应该充分认识网络的功能么。见到骆驼 高,莫说牛不大,大学里上网的比看报的多,网上聊天儿的比路上聊天儿的多, 在计算机前思考问题的比在领导面前思考问题的多。既然告状信可以用E-mail发 送,了解民意为什么不能在网上进行呀?”何懔从办公桌前起身,坐到沙发上, “实际上对我也是个考验,咱们没搞过网上民意调查机制,又不能动不动使用行 政手段。在这之前没有人能预计会评出什么样的结果,我也心里没数。这毕竟是 评校长,不是评奥斯卡奖。” “我觉得不怎么严肃。”傅潮声在他对面坐下来。 “网民也是群众的一部分,而且有越来越多的群众,特别是科技干部,不上 网的恐怕才是少数。他们的想法也应有适当的方式表达出来。你也看到的龙教授 的意见有启发性,政治思想工作需要时代化啊。我深信一点:相信群众。越是困 难的时候,越广泛地相信群众。” 何懔去把门关上,顺便拿过香烟来,“什么是实践出真知、斗争见英雄呢? 你的那些想法,如果都顺顺当当推进,我还觉得没底。遇到沟沟坎坎,使我们从 顺逆正反两个方面思考,才能得出改革是动真格的、工作是有深度的这个结论。 对学校来说,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多事之秋。越是多事,越是考验,也越是德才的 展演。我们选领导用干部,说到底是党用干部、事业用干部,是群众选干部、时 势造就干部。这个工作组既然带有考核干部的任务,就应该让他们听一听各方面、 各层次的呼声,而不仅仅是那些嗓门大的、意见多的。” 傅潮声点头表示同意。 他对何懔说,这次与部长助理谈话不是太和谐,感觉批评得多了一点,一些 工作设想他也听不大进去。 何懔笑笑说,这从最后与常委交换意见时也能听出来。“他这个人我比较了 解,原则性很强,为人比较直率,有话很少藏着掖着。平心而论,这样的领导容 易交流容易相处。站在他的角度,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又不一样。院校调整这么一 件大事当头,上层的矛盾更集中,保住乃至做大院校这一块,是他整体考虑中的 一个重要方面。所以他的要求是稳而再稳、切不可出事,更不能造成国际上的不 良影响。部长助理言谈坦率,他认为任何学科的任何重大工作都应在各级党委领 导之下,军事医学学科也不能例外。事关国家利益的重大工作,就是学校党委也 无权自行决定,必须报请总部,由总部议定是否批准。总部为军医大学下达的任 务,是为我军现代化建设开展教学,围绕教学开展医疗、科研工作。重大的有专 业性的科研工作有军事医学科学院,涉及武器、装备的有总装备部,只有总部确 认确有必要放在军医大学时,才能开展研究。你的军事医学项目如果是理论探讨、 实验求证还好,若涉及武器问题,就可能与总装备部单位的任务相重叠,也是‘ 保’的不利因素。许多工作应是他下一步的考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么。 做个没有原则的推测,‘十六大’以后对高级领导干部年轻化有新的要求,部长 助理如果要等现任副部长腾出位置,变数就大了。如果这次院校调整能将总部这 部分做大做强,比如搞出个后勤科技大学、副大区待遇,对他是很有利的。” 傅潮声说这还没想过,“倒是龙教授等几位年龄在正军线以下的,这次劲头 特别大,我想恐怕多有事业之外的小算盘。” “他已经明确地毛遂自荐了。” “还有一点不明白的,就是林副校长这次特别注意分寸,而以前他的意见是 比较大的。是不是另谋高就的事有眉目了?”傅潮声见与何懔既然谈得投机,就 干脆把所有的想法都倒出来。 “我看正相反。老林和高层熟悉,也许他的主攻方向不在部长助理这里。我 在想的问题是:龙教授几个行动如此一致,如此果断,对部长助理的心态又把握 得比较准,会不会有什么高人在背后指使,甚至利用?或者说项庄舞剑、意在沛 公,借议政抬高身价与知名度,用迂回战术提升学术地位?” “你是说……”傅潮声仿佛今天才发现,平时不多语不多言的何懔不简单。 从客观效果看,龙教授等积极“倒傅”,胜算未必就大,既然对自己的非议是过 激过热,他们的底子也强不到哪儿去,倒是对稳重老练的林副校长有利。 “前不久听说,学校有人为龙教授评选院士的事,去给北京的院士送礼,惹 得一位院士大为不满,还算顾及咱们学校的面子,没给揭露出来。这只是一个院 士的行为呀,其他的院士还不知怎么样呢。我怀疑这里面不会那么简单。” 傅潮声听得更是瞠目结舌了。看来自己虽然是一校之长,行政门道和大局管 控的功力还差得远呢。学术领域绝不是一方净土,假科学与教育之名搞起腐败来, 可能会更隐蔽、更千奇百怪、更具破坏性。 “老傅哪,你对这些事情不必太在意。倒是在主抓的大事上,该放缓的可以 考虑适当放慢呐。” 傅潮声未置可否,且下意识地微微摇头。 傅潮声一走进病房,就觉得张主任眼睛特别亮。不知是因为他来了才亮,还 是一直这样,但是见到他进来,老头明显激动起来。走近一看,张主任眼球表面 因病形成一层薄薄的泪液,那慈眉善目的模样好似一幅石膏作品未凝固时被搓了 一把,不管心情是焦躁还是郁闷,看上去都是一半带有几分媚笑一半透着忧国忧 民的样子,这让傅潮声好生哀怜。 张主任对他呜噜呜噜要说什么,叶宜楠便去把床摇起来,又在他背后塞了个 枕头。 “段娘不在?”傅潮声问。 “我让段阿姨回去休息,不过她可能回家炖汤了。”叶宜楠说。她这些天请 了工休假,经常在这里照顾张主任。 傅潮声拿出一个复读机,将耳机给张主任戴上,“这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老版 革命歌曲,训练他发音功能的。”傅潮声说着,对张主任耳朵大声说:“认真唱 啊!当作革命任务来完成,跟我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像大松树冬夏常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也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巍然屹立在山巅……” 叶宜楠让他别唱了,“什么不摇不动,他要多摇多动。你听他好像有话要对 你说。” 傅潮声摸出几个旧网球,塞到张主任手里,让他用力捏。这时他发现张主任 因为有话说不出来,脸都憋红了。看来有话不想说是痛苦的,有话不让说更痛苦, 有话不能说尤其痛苦。 他们俩忙劝他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缓、空……该,金是一些……不要!”张主任越见他们听不清楚越着急, 脑门出汗,嗓门大得要喊起来。 叶宜楠想了想说:“你讲的意思是‘反恐’演习应该,军事医学建设有必要, 对吧?” 老头点头,长出口气,唾沫随之喷出来。 傅潮声没去擦脸上的唾沫星儿,他没想到张主任急着要给他说这些,原以为 这位“反恐”的唯一受害者、这位带他长大的小张叔会责怪他、批评他呢。他一 时不知回答什么好,只是默默颔首,手里倒把给小张叔的旧网球挤得扁扁的。 老头又指床头柜的抽屉,叶宜楠从中找出一张病历纸。傅潮声抓过一看,上 面是段娘写的几个大字:“亲身体会:反恐斗争很必要,军事医学快发展,耽误 之急!”“当务”写成“耽误”了,下面有张主任那认不清楚的,组合偏差的, 却一笔一画的签名。 老头急迫地嘟囔着什么,抬起不听使唤的手,抖动着指向门外。傅潮声又不 解其意了,叶宜楠猜测着:“送出去?” 老头点头,还继续指着。 “送给工作组?” 老头放下手,因用力过猛,歪斜的嘴角发出“嘶嘶”的喘息声。 “好的小张叔,你放心吧。”傅潮声将纸折好,放进衣兜。“我看你什么都 知道啊?工作组的事你也清楚着呢。” 叶宜楠让张主任别动了,刚才这么使劲,后背都汗湿了。拿毛巾给他擦擦背 上,“张主任可能运动神经受损重一些,可脑子非常明白。稍好一点就不断询问 演习后的事儿,段阿姨又怎么知道呢?他那阵子说不出话,手指头点哪动呀,表 达了两天。到后来我才知道了,问他是不是要上网,总算猜对了。医生也同意, 说可以帮助功能恢复,这不给他拿来笔记本电脑,找人牵了网线。” “真行,这才叫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傅潮声说。 “你看他这老外科医生真神。病这么重,眼神却特别好,手指活动恢复最快, 细微动作越做越准,要不了两天就能自己上网了。” 这时张主任又向傅潮声伸出个食指,叶宜楠说:“这个手势是告诉你,在网 上投了你一票,就是用这个指头点击键盘的。” 傅潮声拉过这只手,用双手握着。他那伸出来比画“1 ”的指头很有劲道, 倔强地不肯收回,像个调皮的孩子。 这让傅潮声唤起了一种幽远的柔情。 这只大手攥着一只好动的小手,小手挣脱不得,便狠狠咬了大手一口。从那 以后大手就很少去牵小手了,非接触不可时大手便把小手反拧到背后……这两只 手有多久没有紧握在一起了?如果拿“二战”中两个国家的合作类比,那么它不 会比1972年2 月21日北京国际机场,周恩来与尼克松的握手间隔更短。在这期间, 两只手各自创造的生命天地发生的变化多么巨大,而两手间的情感世界所荒芜的 疆域又是多么遥远。今天,大手已变得软弱无助、难以自控了,但是它能自主的 第一个手指头是为曾经的小手喝彩的。 傅潮声暗自咬了咬牙关。他竭力控制着眼睛别与小张叔对视,他知道小张叔 正在看着他,他们都希望有一次眼神的交流。但是他现在经不起激动,自己也难 抑制感情。傅潮声在心里默默用想象注视着那老而清澈的双眸,那不仅代表一个 瘫痪在床的老人,而且代表一种理想的评判和自我的超越。 这时,护士长一手扶着傅老爷子,一手提着一只茶壶走进来,那直式提梁茶 壶用一层蓝布套套着。傅潮声一望便知,是家中老爷子所钟爱的童子逗蟋蟀的景 德镇青瓷壶,平时很少拿出来用的。张主任病倒后,老爷子差不多天天拿壶好茶, 来与他这位老助手、老朋友共饮。 护士长放下茶壶,走到张主任床边看监控显示器,大声对他说怎么搞的,注 意心率血压哟,又高了,快闭上眼睛数羊吧。 叶宜楠笑着说:“都怪潮声。这下子爸一来,张主任不是更高兴了?我看你 们爷俩出去坐坐,我来给他喂茶。” 傅老爷子问傅潮声怎么没去上班,傅潮声却说他正要托小张叔的福,喝杯老 爸的好茶,边说着边去饮水机旁找纸杯。 傅老爷子喝茶器具不乱,他给张教授拿来一个新盖碗,自己放在这里了一个 旧茶杯。叶宜楠知道用纸杯会让老爷子笑话,便让傅潮声等着,去护士办公室要 了个没用过的玻璃烧杯来。洗干净,从饮水机里接了少许开水,顺时针将水自杯 底旋升到杯口,一来净杯,二来暖杯。护士长笑她过分讲究,傅老爷子却很欣赏, 并顺带看了傅潮声一眼,以讥刺他对茶道的不通。 傅家爷俩一人倒上一杯茶,护士长将他们带到教授休息室。这里已粉饰一新, 比原来更雅致了。 呷了几口,老爷子怕傅潮声不识货,便说:“这水是陈泉,味冽香沉。” 傅潮声见老爷子面露优越之色,故意说:“未见其好,和我办公室的差不多, 无非醒神解渴罢了。” 老爷子不屑地说:“你这种实用主义,只算驴饮,哪叫品茶?茶无非是一种 外物,品则借茶之禀性,玩味一股英雄气也。” 又要故弄玄虚了。傅潮声不由得去看墙上弹孔那里,早已填平,但水泥尚未 干透,白墙上便有两处暗纹如同圆睁的眼睛。 老爷子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继续说:“英雄气不是舞刀弄枪,也不是征伐打 杀,而是对运道的揆察和对大势的捭阖。茶有什么特性?它心性不移、孤胆不羁、 生生不息,还不止于此。” 老爷子端了茶杯站起身,来到窗前,傅潮声也跟了过去。那时将沉的太阳正 将依然酣劲的光芒投射在房中,老人噙了口茶,突然尽力向那光柱“噗”地一喷, 顿时茶雾四散。那跳跃飘舞的茶珠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一派清晰的金属光泽, 而击中玻璃的茶点子颗颗焕发着七彩光斑,竟像一粒粒水晶似的。 傅潮声暗暗称奇。 “这叫看茶赏茶。” 傅潮声注意到,老爷子屏息静观,目光透着少有的犀利。 “世界万物,人间百品,哪一品人物可与茶相对映?我觉得应是世间茶、人 间士,唯士人堪与茶品相当。” “士人相当于现如今的知识分子喽?”傅潮声问。 老爷子并未理他,思绪走自己的。“大英雄、真英雄不是赳赳武夫、公侯干 城,而是士、及士阶层。有人说帝王创造历史,有人说庶民创造历史,而历史的 灵魂、活着的历史是士支撑着的。士制定了英雄尺,策划了英雄业,传承了英雄 气,士在乱中兴邦、在和中创业、在难中取义。何以见得?你回顾历史便可得知, 士阶层的出现是历史进步的产物,它是伴随生产力与政治文明的演进、西周以远 的原始宗法等级制度和世袭制度的分崩离析,应运而生的,是新型生产关系的产 物。它的壮大臻善、发挥作用每每出现于历史大动乱的社会转型期,诸如春秋战 国、魏晋南北朝、晚唐五代和晚清民国,其时内忧外患、争战连年、国之不国、 民不聊生,同时兆示着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断裂和变革。面对民族兴亡之危局, 士人辈出、思想活跃,谋求对社会实践做出新的认识指导和精神准备。” 正说话间,叶宜楠提了茶壶进来,给他们掺茶。傅潮声见老爷子茶兴正浓, 便不再倒了,将壶中好茶留给老爷子喝。 按照老爷子的理论,傅潮声笑道:“如此说来,士的历史和茶的历史还真有 些巧合: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兴起,儒墨道法称雄,而最早见诸文字记载槚(茶) 的《尔雅》,是紧随其后出现的吧;隋唐五代是‘士’业高峰,中国的茶业茶学 也在那时兴起,‘安史之乱’到黄巢起义间慷慨悲歌之士辈出,同时也有陆鸿渐 《茶经》、张又新《煎茶水记》,温庭筠《采茶录》和苏廣《十六汤品》等茶著 作,纷纷问世。晚清以来,中国茶和茶文化走向国际化,是传播中华文明的重要 途径。所以以士比茶、以茶比士,倒有历史同步的证明。” 傅老爷子听得高兴,本来他并未把儿子儿媳当作听众的,心得一出,自如泉 涌,无须什么赞许反对、推理求证,只求得思想奔流的惬意。他们能跟上他的思 想,自是他们明白、有悟性、受进益,便放任思绪,在茶与士的天地中翱翔: “茶按茶品茶形茶工分类,如绿黄黑白青红分法,有眉珠片尖分法,又按采叶、 杀青、萎凋、揉捻、发酵、渥闷和干燥工艺的不同,区分花色品种。而士人亦根 据才情、操守、职业、身份、经历、素养类聚群分,有修身者、兼爱者、全节者、 权谋者、玄谈者、投机者、独善者、避世者,也有游说之客、无耻之徒,林林总 总,形形色色。不过,茶终是茶,士终归是士。两千多年来,民族的道德、政治、 文化、理想、抱负,乃至雅兴癖好,始终在士人中间横向激荡和纵向传习,构成 一道亘古不变的筋脉。在民族危难之时,政治阴浊而风俗不衰,民生动荡却礼数 不改;有通和安顺之机,则续成大任,如所谓‘文景之治’、‘贞观之治’、‘ 康乾盛世’。遭遇外强称霸便用夏变夷,以教化征服入侵统治,如元清的效典。 即使在大厦将倾之时,也每有无畏的变法维新、舍生完节之举。所以说伦理传统 和文化积淀不是靠帝王诏谕的,也不仅是民间世传、塾学教习的,而是士阶层牵 拉托擎的。” 傅潮声本不想拂了老爷子的雅兴,但见把所谓“士”抬升到如此高度,便有 些不以为然,心中暗想:老爷子是每有过人之见,但也常常失之偏颇,看上的爱 屋及乌,看扁的一无是处,对外科和军事医学就是例子。这老“士”功绩固然可 嘉,但误国的责任他们并不是没份。老爷子提到的“夏夷之辩”便是一例。对蒙 古人满洲人可用“变夷”,那是生产力发展水平差异所决定的。对待鸦片战争的 坚船利炮“变夷”岂不是笑话。倒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师夷”,才更接近现 实。士也必须顺应生产力发展的趋势,不察时务则为历史所抛弃。从清末之“士” 对美国的称呼变更,便可见一时心态。美国国名初登国闻,被称之为似动物叫声 的“咩哩干国”,充斥着中央大国对海隅蛮邦的蔑视。鸦片战争一声炮响之后, 即被调整为“美利坚”了,是怕了还是傻了? 而盲目自大的“士”风源远流长,从孔夫子即定板了。试比较孔丘《论语》 与苏格拉底《美诺篇》,均是对话体著述,前者俨然是大师的说教,只能为后人 “仰止”领悟;而后者重在对话,总以提问者身份出现,问答双方都是自由的, 苏格拉底总是以“自知我一无所知”自居。前者重体验,后者重思辨。结果,儒 学从创始便是至理名言,尽管内容上有所发展和充实,形式上却两千多年一袭旧 制;而苏格拉底促成西方自然哲学向精神哲学的转变,激励了后来的柏拉图、亚 里士多德等,建立起庞大的唯心主义体系。 表现在文化当中,古之“士”一开始就把精神世界的遨游,放在至高无上的 位置,并将按严密推理发展出的科学理论与方法,贬作“方伎”、“术数”。孔 老夫子偌大一部《论语》,宣讲诗、书、礼、乐、易、春秋,却未提自然科学 “数”一处。以至张衡的历史地位在《二京赋》、《四愁诗》而非《算罔论》、 地动仪。儒学大家朱熹的宇宙天体气象生物医学等诸多成就,难登“大雅”之堂。 祖冲之的圆周率绝活也未给他应有的学术地位,至封建社会终结也未见一套实用 的数学——仅理解为算术——理论教科书。“四大发明”除一个尚未确定发明者 外,余者无一被视为“士”中佼佼者,且这些也都是在技术而非科学领域。 从另一方面看,“学而优则仕”,仕不通则隐则藏。灿烂的唐诗宋词在多大 程度上,就是学而未仕的感慨、憋闷和哀鸣?如果以如此巨大的热情发展科学技 术,中国历史将是什么情景?正是由于士们的妄自尊大和趋炎附势,使他们远离 了本应由他们兴起的类似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进而也丧失了资产阶级革命 和工业革命的可能,恶劣的后果之一就是至今中国也不能称之为科学大国。而傅 潮声自己所钻研的领域,严格来说,也只能叫技术而非科学。 但是与老爷子争论这些已没有意义。他作为传统之士的延续者,未必能同意 这些观点,作为现代之士的有成者,使命的历程似乎也不需争辩这些道理了。 老爷子扫了傅潮声两眼,见他微微仰头,目光飘逸且闪烁,表情也随之生动 起来,一定是在思考什么大块问题了。有心由他顶一顶自己,放马过来,才好露 出破绽,教训之开导之,所以在等着傅潮声的回应。见他一直不语,便知他心里 未必苟同,又不好直截了当说出,也不计较这些,自啜了口茶。 老爷子本是有感而发,出门前才读了几页《五灯元会》,口角尚余清新之气。 出门后忽然想到那些棒喝截流之语、蕴玉含珠之韵,竟是从京僧入官或武宗灭佛 这些大起大落、坎坷危机之时诞生的,不能不为禅师们旷达归真的本色而叫绝。 而充斥其中的那种活力与自在,正是如今变革之年、中兴之业的一剂温补良药, 可赏心悦目,可明哲知任,可养性修身。这些或许正是傅潮声、张主任、叶宜楠 辈所缺乏与需要的。 然凡事点到为止,参悟是随机缘的,他缓缓说道:“本来是说茶,结果扯远 了。我知道你们不同意我的观点。我并不是老封建,好歹我是‘五四’运动前夕 出生的,鲁迅和胡适的集子也读过几遍。我坚持的是传统文化中的审美和伦理价 值,在今天仍然是重要的,是不可多得的精神资源。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 不是对应的,而是相得益彰。最有说服力的例子莫过于外来文化的佛教传入中国, 而使双方都变得更为丰富了。佛道可算作是‘士’阶层的一部,一个变种,一种 特殊表现形式,因出于世外,所以研究它是别有一番洞天。抛开那些意识形态的 东西不说,单就对中国文艺的影响,就是不容忽视的。譬如说律诗中四声音韵的 确立,就是齐时沈约等人从佛经声调中引入,宋代严羽把诗与禅联系起来,禅中 许多术语成为古典文论中的重要概念,佛教对小说的发展起到巨大作用。从审美 经验来看,不同的文化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隔阂。” 叶宜楠看出老爷子的几许遗憾神态,忙向傅潮声使眼色。 傅潮声笑了笑,敞开来说:“爸,您想到哪儿去了。我还钻在你的‘士论’ 里没出来呢。您只说了士人好的一面,现在看来,当今知识分子的颓靡,恐怕才 是对社会的发展构成潜忧呢。照你的说法,传承民族精神的重要脊梁应该是知识 分子,而不应是官僚层次或商业层次,对吗?而现在知识分子官化商化的趋势太 明显了。重利轻义、重权薄学、重名寡道、重眼前忘长远,这些悲哀,就在这短 短几天当中,我就有特别深的感触。倒是听您一席话,让我从理性上有了新的认 识。” 傅潮声堵在胸口的烦闷失落乃至消沉之气,竟多多少少为老爷子的茶论、论 茶所驱散,渐渐地神清气爽,心里自觉得有趣。茶比酒大不同,酒降低意识的清 晰度,靠周围背景的忽略和模糊来反衬、突出主题和兴奋点;茶提纯意识的敏锐 度,通过拔高视角、开拓视野、增强视线而判断考量心头事。酒思潮来势汹汹、 气贯长虹,往往超出驾驭能力和控制范围;茶智能姗姗而至、润物细无声,虽可 遇而不可求,但每每信手拈出神来之笔;酒奔放,茶婉约;酒上头,茶清心;酒 感性,茶理智;酒调动情绪,茶煽动理想。 这样想着,又继续说道:“文化价值和伦理道德的累积,在一个有着深厚历 史传统的社会中是非常宝贵的,这种资源积累是长期的、困难的,要冲淡却是容 易的。而那些渣滓的沉淀可能是困难的,泛起倒容易了。这点正像是茶道了。” 老爷子既有思想宣泄的畅快,又留玄机不露的高深,茶到好处,转而有些倦 怠。听他这一说,便哈哈一笑:“唐赵州从谂禅师有这样一段禅语:师问新到: ‘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 ’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 去?’师召:‘院主!’主应喏,师曰:‘吃茶去。’你们也吃茶去吧。” “‘这吃茶去’,应该做何解?”叶宜楠追问,却见傅潮声向她摆手。 傅老爷子朗声笑道:“‘吃茶去’解出来,便是‘不可说’,正所谓‘如众 灯明,各遍似一’。” 傅潮声举杯将残茶一饮而尽。搁久的茶水凉而苦,他从中喝出壮烈的气息。 早餐之后,江之湄照例到阳台上做做柔软体操。屈指算来,她来到这里已经 有80天了,一个秋季已经过去。这种类似囚禁的生活,严重损害了她的精神和健 康,她眼窝深陷,喉痛声哑,背也有些驼了。 楼下的院墙外吵吵嚷嚷的。有一架航模飞机可能失去控制,一头撞在小楼的 屋顶。有人找来一辆吊车停在房头,准备取回航模,房子的保安正在问他们什么, 江之湄转头面向相对清静的一侧。克劳尔的轿车驶到楼下,他从车后的衣架上取 下西装,搭在臂弯,向楼里走来。进门前,他无意识地仰头看了看天。 他应该好好看看,今天对他来说,是个什么天气? 江之湄回到室内,关上门。她内心紧张而激动,因为她为克劳尔制作的样品 已经基本上完成,应该是她交工的时候了。 克劳尔显得很高兴。 他审查了所有的技术资料,又仔细观察了动物实验,满面笑容地说:“很好, 提前完工,就应该得到更高的奖赏。当然,我们还得到房子外头找点东西来验证 验证。要是没问题的话,我们就扩增、扩增、再扩增!” 这时,克劳尔感到有股潮湿的空气迎面扑来,是从一个小风机里吹出的, “那是什么?”他问。 “我们先在房子内找点东西验证验证。”江之湄说,“那是送给你的小礼物, 不收报酬。” 克劳尔大惊,边往后退边掏手绢捂着口鼻,“你疯啦!搞自杀式袭击呀!” 他含混地说。 “才不是呀。这是我利用工作之余还原的R-3 ,纯正得就像在刚果河畔的湿 地中一样。在这里,它们只会找有它的自己血统的人寄宿!” 克劳尔跌坐在墙角边的一个烘箱上,突然从兜里掏出了一枚自注射安瓿,用 力刺到大腿上。江之湄正要冲过去阻止,克劳尔掏出了手枪。 “我天天和R-3 打交道,愚蠢的小姐,难道还不去定期注射疫苗吗?你看我 又加强了一下,双保险!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欺负你,给你的报酬我早就申请下 来了。既然你这样不领情,那就别怪我不遵守规则了!”克劳尔愤怒地说。 “我可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你这个畜牲,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开枪吧。 你闻到清晨森林里那种氧气充沛的甜美气味了吗?这里满是高浓度的氧气,开枪 吧,那才叫自杀式袭击呢。” 克劳尔注意到几个氧气瓶口都打开了,“傻孩子,在这里我们会醉氧的!” 克劳尔大喊。 “所以我不急也不喊,可以比你少吸两口。”看他要去关掉氧气,江之湄突 然抓过了装着R-3 的恒温瓶,“克劳尔,你要敢动氧气,我就把它倒掉,咱们鱼 死网破,你落得个人财两空!” “好吧,尊敬的小姐,别再闹下去!你说怎么办?我都依你!”这时门外保 安喊着他的名字,问需不需要帮助。“你快滚开,千万别进来。”他冲外头喊着。 “送我离开这里,实现你的诺言!”江之湄说。 “这没任何问题,为什么你们总是不相信美国人!把R-3 放下,我们上路!” “把枪丢过来!”江之湄命令道。 克劳尔立即把手枪顺着地板滑了过来。 江之湄捡起枪,这支SWM439手枪比她想象的重,为了拿稳,她不得不把恒温 瓶放在桌上。正在这时,克劳尔突然扑了过来。江之湄击发,枪没响,原来克劳 尔已扣上了扳机保险,而且实际上枪里也没装子弹。 江之湄一下子被又高又壮的克劳尔推倒了。她被压在克劳尔身下,克劳尔又 黑又硬的手死死卡住她的脖子,尽管她用枪身把克劳尔的左肋叩击得“咚咚”响, 他却毫不放松。“你不是标准的中国军人吧!”他恶狠狠地说,“第一你不会用 枪,第二你居然相信美国人!” 江之湄松软了下来。 正在这时,克劳尔的右脸突然被狠击一掌,打得他眼前一阵天地玄黄,“我 是标准的中国军人!”他听见来者说。待他刚刚起身,一套刚劲的组合拳雨点般 落在他皮实的黑脸上,他就彻底倒下了。 “游峡克,怎么会是你!”江之湄将信将疑。她喘着粗气,艰难地从刚才的 窒息中缓过劲儿来。 游峡克是不会出现的。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所能出现的各种设计里,游峡克是 不会来的。她绝不能让自己就这样以身殉职,她打开手枪的保险卡,一枪毙了克 劳尔这个坏蛋。或是手边正好抓住一样利器,一举刺死了他。要么,应该是美国 警察从天而降,制服了恶魔。再不然,也是傅潮声从一束逆光中缓缓走来,他的 高大的身影罩住了这个该死的克劳尔,让他退缩着瑟瑟发抖…… 然而,渐渐清晰了的现实,是此处出现了脸上脏得像个掏烟囱的小男孩似的 游峡克,这个意想不到的结局不也是很美的吗? 她立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扑向游峡克伸出的大手。 游峡克没说话,握住江之湄软弱的手腕用力一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她拉 了起来,并弯腰捡起手枪。有那么一瞬间,江之湄的脸就贴到游峡克胸口上,一 股泪水飞快地喷出。 但她立即顺势在游峡克衣服上擦干,她不会让他再看到流泪的。 游峡克根本顾不上别的,一把拉起她往外跑。刚到门口,江之湄却用力挣脱, “必须把R-3 带走,留在他们手里好多美国人就完了!”她喊着,“而且,这也 是惟一的证据。”“屋里面随时会爆炸!”游峡克叫道。 江之湄看着他,愣了一下,“你先出去。”她说。 游峡克不屑地咧嘴,右手猛做出下压的动作,示意为她守门,让她快去。江 之湄旋即冲进实验室,找到那个不锈钢恒温瓶。两人大步跨过先前被游峡克打倒 的保安,向门外冲去。 他们跑进长长的走廊,迎面忽地冲出一个持枪的黑影。 “不能开枪!”江之湄大喊一声。若是开枪引爆屋里的氧气,克劳尔他们就 真的玩儿完了。 游峡克拥着江之湄扑倒在地上,向前滑出老远。几乎是在同时,一束微冲子 弹从他们头顶飞过,游峡克抬腿一绊,那人倒在墙边。 游峡克想去捡拾掉在地上的英格拉姆MAC11 微冲,能用一用这把家伙该多么 过瘾、多么所向披靡!为什么好武器总是在坏人手里…… 正待到手,却被江之湄猛推一把。原来枪手的子弹射中实验室的窗子,里面 的高浓度氧气当即爆燃起来。这时他们首先感到的是一束炽热的光芒照到后颈, 紧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脚下的地板像蹦床一样将他们弹跳起来。他们刚 刚转进楼梯,似乎一阵飓风从脑后刮过,爆炸的碎片和翻腾的火球在他们身后, 将楼道顶头的一面大窗子完全击穿了。 他俩身不由己地从楼梯上被抛下了剩余的几阶,重重摔在地上。恒温瓶滚出 老远,江之湄连滚带爬地扑住了它。 这时,楼下斜对面房间跑出一个面色紧张的小伙子,长长的棕发在脑后扎成 了一把。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不由得站住了。 “你是沃德?”江之湄有一种感觉,“我要说谢谢你给我的资料和陪我聊天。” “我也要说谢谢你让我找到这儿。”游峡克说着一脚上去,把他踢了个踉跄。 沃德明白了这位就是网上的对手,也不示弱,抬手抓住游峡克打过来的拳头, 两人如同角力一般扭在一起。 江之湄一看,都什么时候了还争强斗狠,于是用手中的不锈钢恒温瓶对着沃 德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一家伙,让他们这对好斗的公鸡分开,“如果我能跑掉, 会给你E-mail。”她冲着倒地的沃德说。 外面仍有枪手,但是由于大家都被爆炸弄得灰头土脸,而且都在四处乱窜, 竟没人向他们开枪。游峡克带江之湄向吊车跑去,由于腿部带有旧伤的缘故,他 跑起来一跳一跳的,颇像一只发威的小雄鹿。 “你开吊车来的?”江之湄问。 “要不我怎么上房顶?” “开吊车能跑得掉吗?” 游峡克过去一看,请来帮忙的过去留美时房东家的两个儿子,早开着他租来 的车跑了。是啊,当时哄他们说是爬房子请女朋友谅解——这一行为他们是非常 乐意帮忙的,还专门带了架航模做掩护。可是游峡克没对他们说还有爆炸和乱飞 的子弹,连他也没想到会出现尽管有些浪漫却如此恐怖的局面。 有子弹射过来了。 他们钻进了一个半截窗子,原来是个车库,有两辆车。两人大喜过望,一看, 前面的小货车上还插着钥匙。顾不上想那么多,江之湄开车,游峡克推车库的门, 他们一下子冲出了院子,开上公路。 “左边是到市里的路,那边有警察。我们总算可以把这个定时炸弹交出去了。” 游峡克拍了拍那个亮亮的不锈钢罐子。 江之湄却一打方向拐向右侧。 “往哪里走?快去联系警察呀!”游峡克说。 “你找过警察吗?” “我哪能傻到找警察呢,要是他们一来,犯罪分子不把你当人质啦?” “刚才比人质也好不了多少。不找警察算你聪明,警察正到处抓我呢。”江 之湄忿忿地说。 “你真动过老美的秘密东西啦?” “我不想被关押,我不想被监禁!你要是想审问我,现在就下车去……” “求求你别发火了。想找警察也不行了,后面追上来了!” 江之湄从反光镜望去,后面有辆轿车越追越近。 前面是荒凉的丘陵,简易的公路颠得厉害,根本提不起车速。两人急得汗如 雨下,眼睁睁看着他们追上来。 后面开枪了,先是只听见枪声,随后就有击中后厢的声音。 “他妈的,怎么搞得像好莱坞大片似的。我看停车算了,看他们能把我们怎 么样。要不,暂时停下来,趁他们下车干掉两个也未可知。”他摆弄着手枪, “天哪!这支枪只是个实验设计,是个图纸,它根本没有子弹!”游峡克急得直 跺脚。 江之湄紧咬嘴唇,没有理会游峡克的絮叨,专心驾车,一言不发。 突然,几颗子弹击中了驾驶室后壁的玻璃。游峡克急中生智,想起《渡江侦 察记》之类的电影中飞车打掉追赶车队的场面。他把恒温瓶塞在江之湄背后,用 枪柄敲下破玻璃,使劲钻进了货厢。 “天无绝人之路啊!”他在后面大叫,原来车后厢里装着半人高的一大桶做 实验用的液氮。他拼着老命松开固定液氮的支架,撬开盖子,喊了声:“减速!” 江之湄放慢车速,两辆车一下子拉近了距离。游峡克猛然推开车厢后门,奋 力将液氮罐蹬了出去。同时高声喊着:“Go!Go!Go!” 江之湄立刻加速。 随着液氮罐的摔落,100 公升零下179 摄氏度的液氮轰然喷出,顷刻间在公 路及两旁形成了数十米高的雾障,路面的沥青“噼噼啪啪”地爆裂。追赶的轿车 车轮在压过液氮的瞬间也砰然破碎,车体失去控制,一头翻出路外。 林岫峰雇了几个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帮他彻查全美范围内的生物试剂订购 情况。他知道江之湄能做哪些实验,从而能判断出所需试剂的品种范围;他也熟 悉美国主要的生物技术研究机构包括较大的公司,能够分析出和它们的需求不一 致的订货。 这是一项前所未遇的卷帙浩繁的工作,所有数据要是打出来,足有几公里长。 大学生们尽情发挥聪明才智,总算在两天后筛选圈定了三个可疑的订货单。 林岫峰赶忙联系国土安全部的弗雷明探员。 在他们跑到第二家的时候,老远就闻到了焦煳味儿,消防队把那里浇了个遍。 当地的警察找到的三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已经由法医带回了,其他的人员暂 时下落不明。江之湄拯救美国人民的壮举和克劳尔犯罪的现场全部灰飞烟灭。不 过,这个极其可疑的地方显然就是在搞基因技术,从设备外壳上就能看出来。 弗雷明的上司乘直升机赶到,由他们接手组织破案。 鉴于尸体当中没有女性,弗雷明认为可以在附近一带找一找江之湄这个人。 她会对破案很有帮助,而且她极有可能仍在恐怖分子挟持之中。 江之湄驾车一路狂奔。 “你不用着急,他们肯定追不上来了。”游峡克劝她。 “只要这个破车还能跑,我就不会让它慢下来的。就算后面没有追了,谁又 能知道前面有没有人在蓄谋堵我们?” “真没料到,你是处在这么惊心动魄的状态中。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研究所 里看了多少美国机密,害得搞成这种样子?” “胡说什么,那哪里能算是美国机密!我们这里很多人都能进入的,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还不就过去了。我看是帕特逊博士被打成间谍后,要陷害我当垫背的! 我下载过的那些和后面看到的,他们做的工作真是天壤之别……” “什么,你看过不止一次?”游峡克惊问道,江之湄不吭声了。“难怪在国 内连中央军委都惊动了。” 这回该江之湄吃惊了,“不会吧!那不是美国人要把鸡毛吹上天啦?” “怎么不会,还来了检查组,就像派到伊拉克的核查小组一样。傅潮声被整 得灰头土脸,给总部作检讨。据说这事现在还没完呢。” 江之湄又不做声了。 前面不远处有几栋房子和加油站,游峡克建议在这里休整一下,改变一下狼 狈面貌,顺便打探一下事故现场那边的情况。江之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 “花猫!”她叫了声,把车停在路边,让游峡克去路边的小溪里洗洗脸,“你的 脸像挂在窗外的中国第一代空调。” “什么意思?” “又破又脏。” “你还不是一样,而且是没有挡雨板的那种,涂满了泥道道儿。” 两人终于像许久以前那样,大笑了起来。 他们洗了脸,游峡克用泥巴糊了糊后厢的弹孔,然后向加油站驶去。那里有 几户人家,一个两层的汽车旅馆。 为了谨慎起见,江之湄把车远远地停在一处僻静的房头雨棚中。 他们走进旅馆,开了一个房间。江之湄急着洗澡,游峡克看了看电视新闻, 就去楼下服务台边上的提款机取钱。提款机有点问题,要么是有个键输不进去, 要么是不能识别。这时,有两个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喊来服务台处的经理,拿 出一张打印照片,问他见过没有。经理说刚才在这里当班的是他太太,到加油站 超市去了,他喊她过来。 游峡克与他们隔着一块大玻璃。玻璃反光的缘故,那两人没看见他,他却清 清楚楚地看到照片是江之湄的。他蹑手蹑脚从边门溜出,飞快跑回楼上的房间, 不顾江之湄洗不洗澡了,推开卫生间喊着快跑。 江之湄本来看见旅馆里有台干衣机,正在边洗澡边洗内衣。这时也慌神了, 套上外衣抓了恒温瓶,和游峡克跑出屋子。 他们不敢从楼梯下楼,而是顺消防梯拐进了小餐厅,两人若无其事地和那里 坐着喝咖啡的两个客人打过招呼,从另一侧的玻璃门走出旅馆。进了院子,江之 湄听到身后有个男人大声喊叫着什么,心中发毛,拔腿就跑。游峡克虽说侧眼看 见似是旅馆老板在叫他老婆,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江之湄跑了起来。 他们飞快地钻进了小货车,飞快开出旅馆停车道,驶向公路。两人谁也没有 注意到,他们匆匆忙忙上车时,碰倒了旁边一只小货筐,里面的一袋加拿大面包 粉掉下来,被车轮卷起并卡在横轴处。车轮飞转,面粉一路飞扬,形成大片白雾。 旅馆酒吧里一位女士隔窗望见,大喊大叫着:“白色粉末!上帝,白色粉末!” 人们顿时慌作一团。 前厅里的两人闻讯跑出来,他们喊着、跑着,见没有停车的意思,两人上车 就追。也许自恃驾驶技术高强,他们一下子越过草坪,冲上公路的逆行方向,然 后打了个急弯。 旅馆里和附近的其他几人也赶在“白色粉末”飘来之前驾车逃离,公路上一 时乱纷纷的。 这时谁都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公路上一前一后冲过来两辆飙车的高排量 雅马哈摩托,见到突然出现的轿车,前一辆摩托急忙躲闪,擦着一辆轿车边缘冲 了过去,摩托车转头过度,竟倒了过来,驾驶员甩到地上,失去控制的摩托车眼 睁睁看着一头撞上了停在加油站外的一辆加油车。而后一辆摩托尽管减速,发出 刺耳的刹车尖叫,却还是和那辆率先驶出的轿车撞在一起了。 从远处看去,加油车突然蹿出火光,燃烧着的汽油倾盆大雨般飞向四周,人 们在烈焰的追逐下呈鸟兽般四散奔逃。 冲出三两公里的江之湄他们,仍能感到爆炸引起的地动山摇。游峡克从惊慌 中回过神来,扭头伸出车窗回望时,更为可怕的情况发生了:整个加油站已经伴 着火球和滚滚的浓烟飞上了半空,无数的碎片拉着燃烧着的尾迹,天女散花般地 漫天飞舞。 “发生了什么?”惊魂未定的江之湄颤抖着问。 “是啊!发生了什么?”游峡克激动地大声喊着,他曾看见那辆轿车闯逆行 线时,从车窗中放出一个警灯,而第一次爆炸发生后,车上的人飞快地下车协助 摔倒的摩托车手逃离现场,“追我们的不是那帮坏蛋,是警察!他妈的菜鸟警察! 他让我们变成了全美头号通缉犯!” 他俩如坐针毡,尽管那事故不是由他们造成的,而且看来人们应该都逃了出 来,可是他们仍不敢去找警察,那样的话他们是说不清也跑不掉了。 他们再不敢开着车四处乱跑了,在这一望无际的公路上,随时都有可能被警 察的直升机老鹰抓小鸡似的逮了去,必须往人群中钻。 到了两条编号公路的交汇处,他们把车开下公路,驶入一个堆放牧草的大库 房里,游峡克拆开一包干草将轿车埋藏起来。 “我们要是能离开这儿,我会通过网络告诉当地警局,这本是那帮坏蛋的车。” 游峡克认真地说。 “或者由你亲口向提审你的警官交代。”江之湄悻悻地顶他一句。 他们跑向主要公路,准备搭乘便车离开。出乎意料之外,公路上正行驶着长 长的军车车队,各类车辆望不到边,大概是哪支部队在搞演习。 正在无奈,准备离开这里,遥远的路尽头处冒出些奇怪的黑点儿。渐渐地, 近乎于荒诞的景象走来了:几辆敞篷吉普车快速驶来,车上一帮小青年儿操着各 色乐器冲军车大唱反战摇滚。 江之湄见状,忙上前打出搭车手势,间或做了几个演奏“空气吉他”的姿势。 游峡克知道她琴棋书画都能来两下子,但没想到她在此时有这样疯狂的举动,未 及劝阻,有辆吉普车已经停下,车上的人把他俩拉了上去。 这两位一身又脏又破,再要来棒球帽和大墨镜戴上,倒和车上那些Hip-Hop 族浑然一体了。游峡克正手足无措,江之湄平静了一下情绪,暗中踢他一下,示 意他从容一些。然后接过电吉他,佩戴耳麦,踏牢座椅,扯起嗓子唱了出来: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n call him a man Yes 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 in the sand Yes N' How many times must the cannonballs fly Before they're forever banned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How many years can a mountain exist Before it is washed to the sea Yes N' How many years can some people exist Before they're allowed to be free Yes N' 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 Pretend that he just doesn't see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How many times must a man look up Before he can see the sky Yes N' How many ears must one man have Before he can hear people cry Yes N' how many deaths will it take till he knows Too many people are dyin'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 (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 才可以称为好汉 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海 才能够栖息于沙滩 炮弹要飞过多少次 它们才被永远禁免 我的朋友 答案在风中飘散 一座山要存在多少年 它才会被冲刷进海面 一些人要生存多少年 他们才会实现自由之愿 一个人要多少次回头 去佯装他视而不见 我的朋友 答案在风中飘散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 才可以看得见蓝天 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 才能够听到人们的哭喊 要有多少死亡他才会觉醒 人类正遭受太多的摧残 我的朋友 答案在风中飘散……) 游峡克知道,江之湄唱的是Bob ·Dylan 的摇滚名曲《随风飘去》。长发遮 盖着她的脸,皱巴巴的外套像旗帜一样飘舞,人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歌手,而是奔 驰着的倾诉着的受伤的心灵。不仅乐手们为她叫好、伴奏和狂舞,军车上嚼着口 香糖的士兵——前来抗议的小伙子告诉游峡克,那是从伊拉克班师回营的美军机 步师——也大声而投入地附和着:“blowin' in the wind !blowin' in the wind !”反战的和参战的,在如画的原野上一同高歌对和平与生存意义的思索,真是反差 而又合理的画面。 车队跑到附近的小镇,江之湄他们与那些素昧平生的朋友依依不舍地告别, 然后匆匆忙忙地换乘最近的一班高速火车离开这里。进火车站时,游峡克买了张 地图,在飞驰的列车上,他研究了一阵子,说:“农村包围城市,我们到下站后 马上换车去这里,”他指了指地图,“华盛顿。” “恐怕不等我们到华盛顿,就先要变成阶下囚了。”江之湄绝望地说。现实 可不是摇滚或民谣,刚才有那么一大帮Hip-Hop 族簇拥着,看见警察忘记了害怕, 在行色匆匆的车站就没什么安全感了。“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害我的?任何事 情,只要一粘你的边,一经你的手,就立刻血债累累了。” “我有什么办法?哪次我故意要伤人了?你是看到的,每次都是美国人惹的 祸,而脏水却要泼到别人身上。”游峡克也倍感垂头丧气。过了一会儿,他想起 了什么,劝慰江之湄:“我看不用悲观,虽是在美国,可咱们是外国人,他们没 我们的资料。我嘛,现在还未暴露,你呢,我看他们用的那张照片,至少像是十 年前的,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超级短发,咧着嘴笑,还是从小照片放大的,模模 糊糊,你想那旅馆经理看见我们进去的都没想起来。在老外眼里,咱东亚人的长 相都一样,分辨不出来。只是你不笑才行。” “我还笑?不说别的,看见你,我就丧失了笑的功能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