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曾股长调查组刚走的两三天里,梁一飞每天都心神不宁。他既害怕曾股长他们 会回来调查那些欺负新兵的班长而使自己惹祸在身,又希望他们能回来。这种矛盾 的心理让梁一飞觉得日子过得恐慌而压抑。不过,几天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 梁一飞也就放下心来了。他不再想这些无聊的事了,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训练中。 训练强度不断加大,使梁一飞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不能完全支撑了。在上午第 四节课、下午第三节课和晚上小群练兵时,他总觉得肚子空得咕咕叫,脑袋也饿得 晕晕的。但奇怪的是,吃饭的时候,一坐到饭桌前,他又感觉肚子胀胀的,什么也 吃不下。他已经吃了两箱饼干了,但那些饼干远远不能满足他训练需要的能量。每 次吃饭的时候,梁一飞都强迫自己一定要吃完一碗米饭,但他几乎从来没有吃完过 一碗米饭。梁一飞有时不由得担心自己能不能坚持到新兵连结束了。 这天早上吃饭时,一、二排的新兵却没有按时吃。武队长说,今天新兵们要体 检,一、二排的新兵要验血,抽过血后,才能吃。三、四排新兵的验血在第二天。 上午呢,新兵们就在自己班长的带领下,进行各个项目的检查。 梁一飞一听说要体检,就紧张害怕起来。他的视力不好,左眼还勉强过关,右 眼却很糟糕,还不到0.6 ,这与部队的要求差了很远。入伍前的体检,梁一飞是托 了关系作了弊的。体检在县医院进行,梁一飞有个远房表哥在县医院工作,他带着 梁一飞给眼科的大夫送了礼,所以,体检那天,医生测都没测他的视力,就填了合 格。但在这里,不能作弊了,梁一飞担心自己的近视眼会露馅儿。梁一飞听冯班长 讲,体检不合格的新兵是要被退回武装部的。梁一飞可不想被退回家。那样的话, 多丢人啊。 梁一飞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王杰,希望王杰能帮他想个办法,但王杰也没什么 办法。他俩反复商量后,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冯班长。 冯班长听了梁一飞的情况后,并没有很为难。他对梁一飞说,不用太紧张,到 时会给他想办法的。梁一飞急忙问什么办法。冯班长却说,暂时还没想出来。 梁一飞怎能不紧张呢?八班的新兵看到梁一飞可怜兮兮的模样,都围过来安慰 他。冯班长给梁一飞解释说,如果没有羊角风或乙肝之类的传染病,部队一般是不 会退兵的,视力不好应该不是大问题。梁一飞听了冯班长的话,虽然还是忐忑不安, 但稍稍宽了点儿心。 负责新兵体检的医生由部队军医和地方医生共同组成。九点钟的时候,他们来 到了新兵连。军医中有两个是女的。新兵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军人,都趴在走廊的 栏杆上,争先恐后地往下看,仿佛在观看动物园里的大熊猫一般。 医生们来到新兵连后,宿舍楼一楼的物品被挪了出来。他们在各个房间的门口 贴出了所要检查的科目,体检开始了。班长们拿着体检表走在前面,新兵们排成纵 队跟在后面,远远望去,就像幼儿园的小孩跟在老师后面一样,非常滑稽可笑。 八班新兵在冯班长的带领下,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地检查。最后,他们来到了 一楼中间检查视力的房间。此时,十一班的新兵正在接受检查。冯班长挤了过去, 把体检表交给了医生。八班的新兵都围在门口观看。视力表挂在房间的后墙上,由 于房间的深度不够,新兵们都站在门口外的白线处接受检测。 检测视力的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梁一飞觉得她的打扮与她的身份很不相 称。女医生的头发染成了暗黄色,眉毛修得很细很短,并且涂成了深蓝色。她的脸 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大概是为了掩盖脸上的皱纹吧,但她眼角的鱼尾纹依旧很 明显。女医生的模样让梁一飞想到了电影《哈利·波特》上一个令人厌恶的女魔法 师。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梁一飞穿一条秋裤还觉得有点冷,女医生却上身穿了件薄 薄的白大褂,下身穿着黑裙子。“女人总是不愿承认和显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她 们为了掩饰而实施的行为却往往是幼稚和可笑的。”梁一飞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 这样一句话。 女医生的打扮和穿着令梁一飞感到厌恶和可笑,又让他担心和害怕。因为在梁 一飞的潜意识里,这种打扮的女人,都是很凶的,没有人情味。梁一飞挤在门口细 心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女医生态度很好,说话很客气,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凶, 稍稍放心了一点儿。 八班新兵按体检表的顺序逐个接受检查。苏黎明是第一个,他的视力很好,很 快就检查完了。郑小东、高恒紧跟着也顺利通过了检查。罗天海开始接受检查。 这时,冯班长把梁一飞叫了出来,问梁一飞怎么样,能不能看清视力表。梁一 飞告诉冯班长,左眼还可以,右眼看起来却比较模糊。 看着梁一飞紧张害怕的样子,冯班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一飞,你不 用紧张。到时你站在门口测视力,我就站在你身后。如果你看不清字母的朝向,不 要乱猜。我的手指就在你的背上,医生所指字母朝左,我的手指就向左划,朝右, 我的手指就向右划,向上、向下也一样。你明白了吗?” 梁一飞见冯班长肯帮自己,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动。他感激地望着冯班长,说: “明白了。谢谢你,冯班长!” 有了冯班长的帮助,梁一飞放心了很多。轮到了梁一飞,女医生先查看了他的 眼睛,在体检表上填上了沙眼。梁一飞正要转身到门口测视力,女医生却叫住了他, 说,你的脸色很憔悴,你太瘦,要注意营养。女医生的关心让梁一飞很感动,原先 对她的厌恶一下子变成了好感。 梁一飞站在门口外测视力的白线处,回头看到冯班长就在自己左边站着,就更 加放心了。检查异常顺利,医生指的字母朝向哪个方向,冯班长的手指就在梁一飞 的背上划向哪个方向,梁一飞很快就回答出来了。 梁一飞检查完出来后,不住地对冯班长说感谢的话。冯班长大概被梁一飞感谢 得不好意思了,摆了摆手,止住了他,嘱咐他以后少躺在床上看书。冯班长最后提 醒梁一飞说,以后新兵要进行射击训练,那时就作不了假了。 视力检查过关了,梁一飞一整天都极为轻松,极为高兴。晚饭后,王杰蹦蹦跳 跳地跑回了班房,神神秘秘地对梁一飞说,今天的检查,只发现了一个人的身体有 问题,你的同桌,七班的张伟成。梁一飞一惊,急忙问怎么回事。王杰说,张伟成 是个色盲,分辨不了颜色,明天要把他送往大医院做更细致的检查。梁一飞眼前立 刻浮现出张伟成那单眼皮的大眼睛,没想到他竟是色盲。 梁一飞和张伟成不是不熟,也不是很熟。梁一飞很为他担心,心里希望明天的 检查不要出问题才好。他很想去隔壁看望一下张伟成,但又怕遇上七班长,只好作 罢了。晚上小群练兵结束后,回宿舍的路上,梁一飞遇到了他。张伟成看起来很难 过,一直都低着头。他告诉梁一飞,他确实是色盲。梁一飞同情地望着张伟成,不 知该说什么好。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梁一飞就觉得肚子饿。不过,三、四排的新兵要去医院验 血,是不能吃早饭的。上午九点钟,他们在副队长和四排长的带领下,到了对面的 诊所。 这时,梁一飞才知道,自己所在的新兵连原来是在闹市区。新兵连的门口是宽 阔的马路,马路上一辆辆汽车带着风声呼啸而过。马路两旁异常繁华,商店、饭店、 洗脚城、美容美发厅,一眼望不到边。新兵们要去的是斜对面一家稍大的诊所,名 字叫“林生诊所”。其实,“林生诊所”的招牌并不显眼,显眼的是诊所左侧挂着 的硕大的广告牌,白底上印着红字:主治性病、淋病、梅毒等。 副队长走到马路上,向开来的汽车摆了摆手,汽车立刻就停了下来。四排长带 着新兵从容不迫地从路上穿过。在马路的另一边,十班长和十一班长已经拦住了另 一个方向的车。新兵们顺利地到达了马路对面。 周亮笑着感叹:“那些司机真听话!叫他们停,他们就老老实实地停下来了。” 九班长回过头一脸傲气地冲着新兵们说:“武警叫他们停,他们敢不停吗?”新兵 们没有想到武警原来是这么厉害和威风,一个个都兴奋起来。 诊所里仅有两名年轻的女护士接待新兵。新兵们看到年轻漂亮的女护士,都窃 窃私语议论起来。郑小东回头小声地说:“好久没有看到女孩子了!”后面的新兵 都附和着感叹:“是啊!是啊!” 三、四排的新兵分开进行抽血,每排都从第一个班开始。给三排新兵抽血的女 护士很漂亮,四排的新兵就羡慕地说,三排新兵“艳福不浅”。 轮到梁一飞时,已经十点了。梁一飞觉得自己已经饿得四肢无力了。女护士带 着一副精美的眼镜,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很斯文。梁一飞对这个女护士很有好感, 像王杰说的,“被漂亮的女护士抽血,痛也心甘情愿”。 梁一飞走到女护士面前,女护士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冷冷地说:“坐下来。 挽起袖子。”梁一飞就急忙坐了下来,挽起袖子。女护士在忙着换针头和针管,梁 一飞就向旁边的桌面看去,这才发现,桌面上带编号的试管里都盛满了血。梁一飞 想,验血怎么抽这么多血,像在献血。他还没来得及问,女护士已经示意他把手臂 放在桌面上了。 看着女护士用橡皮管捆绑自己的手腕,梁一飞竟一下子想起,当年日本鬼子在 中国东北建造的拿中国人做实验的医院来。梁一飞从心底感到恐惧。他知道自己现 在只有九十多斤了,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于是,他用恳求的语气对女护士说:“我 身体很弱,您少抽点吧!”女护士张圆嘴巴,淡淡地“哦”了一声,让梁一飞攥紧 拳头。梁一飞攥紧拳头,把脸扭向了一边。 梁一飞感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女护士淡淡的声音:“好了。走吧。” 橡皮管从梁一飞的手腕上解了下来。梁一飞活动了一下手腕,回头看女护士抽血的 针管,发现针管里竟满满的全都是血。梁一飞一愣,一股怒火从心中蹿起,同时感 觉头重了起来。于是,他冷冷地问女护士:“小姐,我是来验血的,还是来给你们 献血的?” 女护士却不理梁一飞,面无表情地把针管里的血注入一个带编号的新试管里, 朝门外喊:“下一个。”梁一飞看着女护士的脸,觉得她的脸是那么丑恶和狰狞, 像女吸血鬼。“我操!”梁一飞心里骂了一声,就站起身要出去。他刚站起来一半, 忽然感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般,又一下子坐了下去。坐在板凳上的梁一飞,觉 得头越来越晕,越来越重,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一种很困很累的感觉让他好想睡 觉…… 这时,黎冬生从外面走进来验血。梁一飞就冲他说:“黎冬生,扶我一下。我 站不起来了。”黎冬生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扶梁一飞。 女护士看到梁一飞虚弱成这样,也有点紧张了。她走过来问梁一飞感觉怎样, 严重不严重。梁一飞看也没看她一眼,说:“死不了。”他也不管女护士的尴尬, 由黎冬生扶着走了出去。 在走到诊所门口的过程中,梁一飞感觉自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由黎冬生托着 飘了出去。很多新兵都转头惊异地看他,梁一飞一点也不在乎。到了门口,黎冬生 让苏黎明和王杰搀扶梁一飞,他急忙回去验血。 梁一飞就在苏黎明和王杰的搀扶下,走到诊所门口的阶梯处坐下来休息。冯班 长和几个班长正在门口聊天,看到梁一飞这个样子,都走了过来。十班长笑着嘲讽 梁一飞:“你这个样儿也来当兵?我看不如趁早打背包回家算了。”梁一飞心里对 他愤恨到了极点,又不敢惹他,就委屈地低下头不说话。冯班长倒是在旁边解释说, 梁一飞不适应这里的伙食,经常吃不下饭,身体才这么虚弱。几个班长见梁一飞情 况并不是很严重,就都散开了。王杰去诊所验血了,只剩下黄涛、刘帅几个八班的 新兵坐在他旁边看护他。梁一飞巴不得那些班长走开,自己好安静地休息会儿。 大家安慰着梁一飞,又开始骂这个诊所黑心。这时,高恒跑了过来,递给梁一 飞一盒热牛奶,说:“梁一飞,先喝点牛奶吧,补充一下营养。” 梁一飞愣了一下,却没有接过来。这段时间里,梁一飞和高恒一直不合。自从 高恒当上了副班长,梁一飞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和他保持距离。 “拿着吧,是冯班长特意让我到那边的超市给你买的。”高恒把牛奶递到了梁 一飞的手中。梁一飞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冯班长过来说,副队长让梁一飞先回新兵连休息。然后点了黄涛 和高恒扶梁一飞回去,并嘱咐他们路上小心。 梁一飞喝了牛奶,又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头已不再晕了,身体也不再飘了。到 新兵连门口时,梁一飞不想让其他新兵看出自己是病号,就不让黄涛和高恒再扶他。 高恒却执意要扶梁一飞,说这是副队长和冯班长交给他们的任务。梁一飞也没有办 法,就在高恒、黄涛两人的搀扶下,在一、二排新兵异样的眼光中,回到了班房。 梁一飞回到班房后,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天。在这一天里,高恒、王 杰几个抢着给他送饭、洗饭盆。炊事班还专门给梁一飞做了病号饭——梁一飞喜欢 的鸡蛋面。突然得到这么好的待遇,梁一飞在感动和不好意思之余,开始庆幸自己 生病了。 晚饭后,李军峰和刘云际也来看望梁一飞。王杰也在场。老乡们叮嘱梁一飞要 注意身体,并聊起了彼此的近况。此时,刘云际已经是九班的副班长了。大家都替 他高兴,并祝愿他在部队里好好发展,考上军校。李军峰也很不错,在新兵连的三 千米测试中,拿了第一名,他的班长很喜欢他。总之,梁一飞虽然生病了,但心里 却很温暖。 晚上,新兵们去训练了,梁一飞躺在床上睡不着,就想心事。梁一飞想得最多 的是高恒。他觉得高恒这个人其实各方面都不错。对郑小东、王杰他们的顶撞作对, 他总是默默忍让。当八班的新兵在训练、生活各方面有困难时,他总是热心帮助。 在梁一飞有病的这一天里,他跑前跑后到后勤班恳求那些老兵做病号饭,并把饭菜 端到梁一飞的床前,这着实让梁一飞很感动。不过,梁一飞一直想不通的是,那天 高恒为什么要给十班长打王杰的小报告,让王杰被那样惨地整了一顿。梁一飞想了 一会儿,也想不明白,就昏昏地睡着了。 梁一飞被新兵们收操的呼号声吵醒了。他觉得自己躺在床上不好,况且身体已 经基本恢复了,就下床来,坐在板凳上看书。梁一飞听到武队长在篮球场上讲话, 讲了很长时间,新兵们才解散。 八班的新兵回到班房后,见梁一飞起床了,都跑过来嘘寒问暖。梁一飞笑着说 自己已经没事了。新兵们就逐个到冲凉房洗澡了。王杰坐在梁一飞的旁边,问梁一 飞:“你知道色盲张伟成吧?——就你那同桌!” 梁一飞说:“知道啊。”他忽然想起来张伟成今天去大医院检查了,莫非他真 的是色盲,要被退回去?梁一飞开始为张伟成担心起来,就急忙问:“张伟成怎么 样了?是不是要给退回去?” “退回去?哼,他想得倒美!”王杰冷笑着说。 梁一飞愣了,不明白什么意思,就问:“退不回去吗?” “他是假色盲,为什么要退回去?”王杰淡淡地说。 梁一飞更是惊讶了,对王杰的话摸不着头脑。 王杰轻蔑地说:“刚才武队长集合我们讲,张伟成根本就不是色盲!他是装的。” “装的?”梁一飞惊奇地望着王杰。 “是啊,装的。”王杰继续说道,“装色盲,想回家!今天,武队长带他到市 医院检查时,他趁武队长上厕所的工夫,竟偷偷地恳求医生给他诊断成色盲,并拿 出了一百块钱。医生没收他的钱,并把他的话告诉了武队长。刚才武队长集合讲话, 把张伟成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王杰说完后又急忙发表自己的看法:“真想不到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为了离开部队,竟做出这种丢人的事。” 梁一飞也没有想到,张伟成为了离开部队竟做出这种事。他又想起昨天晚上张 伟成说自己是色盲时难过的模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还一直在为他担心呢。 “那张伟成现在怎么样?武队长是怎么处理的?”梁一飞急忙问。 “没事。武队长批评他后,说这件事就算了,让他稳下心来好好训练。”王杰 说道。 梁一飞稍稍放下了心。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体这么弱,新兵连会不会把他退回去 呀,就急忙问王杰:“武队长有没有说到我?有没有说退身体弱的兵?” “没有,你不用担心的,你又没有病。”王杰安慰梁一飞道。 梁一飞的心安稳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梁一飞和张伟成打过照面,但张伟成低着头急匆匆地从梁一 飞身边走过了,一句话也没说。梁一飞知道,张伟成现在的处境很尴尬,全新兵连 都知道他装色盲的事了,七班长恐怕更会借这个由头来讽刺和嘲笑他。梁一飞对张 伟成很同情。 新兵连体检后的第二个星期,新兵们开始站哨。站哨时间是晚上六点至第二天 早上六点。每班哨两个哨兵,分别站在宿舍楼两边的楼梯口。每一班哨的时间是一 个小时。从一班开始,逐班循环轮流进行。轮到梁一飞时,是凌晨一点到两点。他 和黎冬生站一班哨。 将近一点钟的时候,郑小东到班房叫哨。梁一飞醒来后,听着外面的风声,没 有起床就感到浑身发寒。他蜷在被窝里,看着外面黑黑的天空发呆。黎冬生很快就 穿好了衣服,他见梁一飞还没有起床,就走过来叫他。梁一飞伸了个懒腰,慢慢地 起床穿衣服。在黎冬生催了好几遍后,梁一飞才穿好衣服,跟着黎冬生下楼去接哨。 到楼下时,梁一飞看了看楼梯口的表,差四分钟就到一点了。郑小东穿着臃肿 的大衣,站在楼梯口,满脸不高兴地看着梁一飞和黎冬生说:“我接上班哨的时候, 才十一点五十分。”梁一飞感到很不好意思,就督促黎冬生赶快接哨——黎冬生接 郑小东的哨位。 黎冬生正正规规地走到郑小东前面三米处,敬了个礼说:“接哨。”郑小东却 没有还礼,他已经忙着解外腰带、脱大衣了。梁一飞他们这批新兵暂时还没有发大 衣,晚上天气又特别冷,每排就由两名班长贡献出大衣来,让新兵站哨时穿。前一 班哨兵下哨时交接给下一班。三排新兵们站哨时穿的大衣是冯班长和九班长的。 黎冬生见郑小东不还礼,就又敬了个礼说:“接哨。”郑小东依旧没有还礼, 他已经把大衣脱下来,递给了黎冬生,黎冬生却不接大衣。郑小东狠狠地看了黎冬 生一眼,把大衣交到左手,还了礼,说道:“交哨。”黎冬生这才走到他跟前接过 大衣穿。 梁一飞就和郑小东到另一个楼梯口接罗天海的哨位。在路上,郑小东一直骂骂 咧咧地说黎冬生蠢,班长教他怎么接哨,他就怎么接,一点都不灵活。 罗天海也等得不耐烦了,看到梁一飞过来,就抱怨道:“怎么这么慢啊!”梁 一飞不好意思地笑笑。郑小东却在后面说:“还不是因为黎冬生这个神经病,好像 就他正规似的。”梁一飞看到罗天海已经脱了大衣,就没有按冯班长要求的程序来, 直接走过去接过了大衣。罗天海交代了口令,就和郑小东一起急急忙忙地上楼睡觉 了。 梁一飞站在楼梯口深深地伸了个懒腰,感觉脑子清醒了很多。楼梯口的灯管忽 明忽暗地闪着,梁一飞眼前的一切在一明一暗中闪现。他感觉眼睛很不舒服,就把 灯管关了。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梁一飞听到风呼呼地吹着,带着哨音,鬼哭狼嚎 一般。饭堂门口几棵大榕树的枝叶随风摇摆,看上去好像黑乎乎的乌云在来回飘荡。 篮球场对面的军体场、左边的足球场,都影影绰绰的,淹没在黑暗中。梁一飞一下 子想起了鬼怪电影中的场景,那风好像从眼前飘过,那树枝好像在眼前摇摆,他害 怕起来。他莫名其妙地总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于是,梁一飞紧靠墙根站在楼梯口,好让自己背后有点依靠。靠在墙上,梁一 飞心里踏实了点,他知道他是自己吓自己,就努力不去想鬼怪片中的恐怖场面和诡 异面孔。但他越是不让自己想,这画面就越是在他眼前浮现。这样站了一会儿,他 越来越害怕,就急忙打开了灯管。电棒依旧忽明忽暗地闪着。每次灯管暗下来,周 围的一切就陷入黑暗中,梁一飞的心就紧张一次。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了。 梁一飞在恐惧中煎熬了十几分钟,觉得再也熬不下去了,就打算到对面黎冬生 的楼梯口去。不过,他很害怕有领导来查哨。如果被领导发现不在哨位,那就惨了。 梁一飞站在楼梯口,身体紧贴着墙壁,内心在痛苦地斗争。这时,灯管竟不闪也不 亮了,楼梯口一下子陷入了黑暗。梁一飞吓得差点叫起来。他想,反正已经快两点 了,这么冷的天,哪个领导会不睡觉啊!梁一飞边想边向对面的楼梯口慢慢走去, 他不断加速,最后竟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当梁一飞快跑到黎冬生的哨位时,才放 慢了脚步。看到黎冬生,他的心开始平稳下来。 黎冬生就面向梁一飞所在的楼梯口站着。他看到梁一飞跑过来,就问梁一飞来 干什么。梁一飞信口说,他把口令忘了,来问一下。于是,黎冬生就给梁一飞说了 口令。梁一飞说知道了,却站在黎冬生的对面不走。黎冬生也不催梁一飞走。梁一 飞见黎冬生并不催自己,心里暗暗高兴。两个人站在楼梯口也不说话,只有呼呼的 风声在他们之间盘旋。 梁一飞觉得这种气氛很不自在,就准备找个话题。这时,黎冬生却开口了,他 看着梁一飞问:“你是不是一个人在那边很害怕啊?” 梁一飞一愣,马上笑着说:“有——那么一点点吧。” 黎冬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我也有那么一点点。” 梁一飞看着黎冬生羞涩地看着自己笑,才知道他原来和自己一样。两个人你看 我,我看你,都笑了起来。 笑过后,两个人就都不说话,气氛又沉寂下来。梁一飞知道黎冬生这个人比较 木讷,他是不会主动和自己说话的,就问道:“阿生,当兵前,你在家干什么啊?” “做木匠。”停了一下,黎冬生又补充说:“我还没有出师呢。我就是在地里 没农活时,跟着我叔给人家做家具。” 梁一飞曾看过黎冬生的简介,上面写的是小学毕业。他试探着问:“阿生,什 么时候开始学木匠的?” 黎冬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小学毕业后,在家待了三四年,帮我爸妈种 地、砍柴。我叔是个木匠,他看我没事干,就叫我跟他学做家具。不过,我很笨, 学了两年,都没学会多少东西,勉强能做个小工。我叔经常骂我,说我脑子不开窍。” 梁一飞没想到,黎冬生居然真的是小学毕业。在梁一飞的印象中,和自己年龄 相近的人,至少也应是初中毕业,落实九年义务教育嘛。梁一飞就问:“你怎么只 上到小学就不上了?” “我笨,成绩总在班里倒数。”灯光照在黎冬生的脸上,映出他脸上总带着的 憨憨的羞涩的笑容,但梁一飞此时却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点点忧伤。过了一会儿,梁 一飞见黎冬生不说话了,就想讲个笑话来活跃一下气氛。 而这时黎冬生说话了,声音幽幽的,像在自言自语:“我家的条件也不允许我 上。我大哥在读大学,二哥在读高中,还有我小妹今年刚考上中学,他们学习都很 好。家里父母都老了,总要留一个人种地、干活吧。我学习差,又笨,我不辍学谁 辍学?一飞,你说是吧?” 梁一飞没有回答黎冬生的问题,他反问黎冬生:“那你怎么来当兵了?” “我大哥让我来当兵的。他说我不能一辈子在这穷山沟里待着,要到外面去见 见世面。我大哥现在正上大学,但却兼了好几份活。他不但不要家里给他出学费, 还经常帮我二哥交学费呢。”黎冬生讲起他大哥时,眼睛里充满神采,满脸的崇拜 和自豪。 梁一飞忽然想起曾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农村的家庭,兄 弟姐妹四五个,父母已经年老,负担不起他们上学。大哥就自愿辍学了,靠打工、 捡破烂、卖血供弟妹上学。后来,弟妹们都大学毕业了,有了出息,就共同出钱给 大哥盖房子,让他重新上学。故事很感人,但梁一飞看时,却一脸不屑。他总觉得 这些煽情的故事是编造出来的,只有单纯的读者才会傻傻地被感动。 想着黎冬生的大哥对黎冬生的关心,看着黎冬生满脸对大哥的尊敬和崇拜,梁 一飞不由得被他们兄弟间的情意感动了。于是,梁一飞就把这个故事添油加醋地给 黎冬生讲了一遍,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梁一飞断言,黎冬生的兄弟姐妹将来肯定 会像故事中所说的那样,有了自己的事业后,来照顾黎冬生。 黎冬生被梁一飞说得眼睛亮晶晶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才不指望他们 照顾我呢,我只希望他们好好读书,将来能过得好点儿。” 梁一飞没有想到自己竟走进了黎冬生的内心世界。看着黎冬生满脸洋溢着的对 未来的期待和梦想,梁一飞暗暗祝福,黎冬生的兄弟姐妹有一天真的能出人头地, 然后来帮助和照顾这个曾为他们做出过牺牲的弟弟。 梁一飞忽然想起黎冬生叠被子的两块木板来。新兵们到新兵连后,都发了两块 粗糙的木板,用来叠被子。黎冬生的木板原本和大家的一样粗糙,但他利用几个中 午休息的时间,用小刀把它削得光滑美观,叠起被子来舒服、实用。早上叠被子时, 大家都爱借他的木板来用。想到这儿,梁一飞不由得赞叹道:“阿生,怪不得你叠 被子的木板那么好看,被子叠得那么好,原来你以前是木匠!” 听到梁一飞和自己说话,黎冬生才从畅想中回到现实。见梁一飞夸奖自己,黎 冬生憨憨地笑着说:“哪里呀!我的本领很差的,而且我笨,学什么都慢,我叔经 常骂我的。” “你叔才笨呢。鲁班说过,学木匠学三天,只学在眼里,学三年,才学到心里。 你叔连祖师爷的话都忘了。阿生,你叔这人也够笨的,对你也够坏的,你说对吧?” 梁一飞开始为黎冬生打抱不平了。 “不是,不是的。我叔一点都不笨,对我也不坏。”黎冬生听到梁一飞指责自 己的叔叔,急忙为叔叔辩解,“其实,我叔对我很好的,他是恨铁不成钢,况且我 又确实笨……” 梁一飞看到黎冬生忽然不说话了。黎冬生惊恐地看着梁一飞的后面,嘴巴张得 圆圆的,表情紧张而尴尬。梁一飞一愣,接着便听到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梁一飞 急忙回头看,发现副队长正从自己身后走来。 梁一飞感觉脑子“嗡”的一声响,像要爆炸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副 队长这个时候竟来查哨。看着副队长慢慢地向自己走来,梁一飞呆呆地站着,都不 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看着副队长过来,他没有敬礼问好,也忘了问口令。黎冬生 也是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副队长的样子也不像是查哨。他穿的衣服看起来很随便,没有穿外套,仅穿了 件衬衣,衬衣的下摆也没有扎进裤子里,脚上的拖鞋,擦着地板“刷刷”地响。 梁一飞看到副队长走到自己跟前了,才反应过来,急忙叫道:“副队长好!” 黎冬生也急忙跟着叫道:“副队长好!”副队长却没有注意到他俩的表情,他看了 梁一飞和黎冬生一眼,问:“你们俩是哨兵啊?”梁一飞和黎冬生抢着回答说: “是!”“那你到我这儿来一下。”副队长冲着梁一飞说。说完后,他就转身走了。 梁一飞回头看了黎冬生一眼,急忙跟在了副队长的后面。 看着副队长在前面走,也不言语,梁一飞心里越来越紧张。他回头看黎冬生, 黎冬生直直地站在灯光下,傻傻地望着他。梁一飞一点都不知道副队长是什么样的 人,只知道他篮球打得好,军事动作好。梁一飞心里万分不安起来。副队长这么平 静,是在酝酿着暴风雨吗?明天副队长会把自己叫出来,在全连新兵面前批评吗? 梁一飞开始痛骂自己的懦弱和胆小,恨自己不该因胆小而到黎冬生那里去。 已经到了梁一飞刚才站哨的楼梯口了,副队长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继续向 楼上走去。拖鞋的“刷刷”声在前面空洞地响着,梁一飞的心里更加恐惧和无助。 副队长要把我带到哪儿,要去干什么?是要把我带到八班交给冯班长吗?那样的话, 冯班长也要受连累被批评了。梁一飞惴惴不安地想。 梁一飞跟着副队长来到了二楼副队长房间的门口。副队长打开门,走了进去, 回头对梁一飞说:“过来吧。”梁一飞听到副队长说话,吓了一跳。这时,他才注 意到副队长身上有股浓浓的酒气。 副队长的房间里开着灯,但光线很暗。梁一飞进来后看到房间的一角坐着几个 人在聊天,旁边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许多吃剩下的饭盒,桌子下面是东倒西歪 的啤酒瓶。梁一飞看清在聊天的是一、二、四排的排长。三个排长都喝得满脸通红, 像地上的啤酒瓶一样东倒西歪地在板凳上靠着。 梁一飞急忙冲几个排长说:“排长好!”二排长冲梁一飞稍稍地点了点头。一 排长和四排长却只顾聊天,根本没搭理梁一飞。 副队长指着桌子上的饭盒对梁一飞说:“把这些东西全部收拾了,扔到隔壁的 垃圾桶里。” 梁一飞连忙说:“是。”然后,就开始忐忑不安地收拾饭盒、酒瓶,擦桌子, 拖地板。一切都收拾完后,他又忐忑不安地等待副队长的下一步吩咐。但副队长并 没有批评他,只说让他回到哨位上去。 梁一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竟这么轻易地被放过了。他答应着副队 长,急忙朝门口走。梁一飞刚走到门口,二排长突然叫住了他。梁一飞吓了一跳, 转过身来,惊恐地望着二排长。二排长并没有批评他,而是从里面写字台上几个完 整的饭盒里拿出一只鸡腿来递给了梁一飞,说:“小伙子,辛苦了,吃个鸡腿。” 梁一飞受宠若惊地看着二排长,不知所措地站着,不敢接二排长递的鸡腿。 “叫你吃,你就吃,客气什么。还不谢谢二排长!”一排长在旁边大声地说。 “谢谢二排长、谢谢二排长……”梁一飞连声道谢,从二排长手中接过了鸡腿。 当梁一飞喜滋滋地啃着鸡腿回到哨位时,罗天海和黎冬生正在焦急地等他。黎 冬生已经交接完哨位了,罗天海接梁一飞的哨位。他们看到梁一飞啃着鸡腿下来, 都瞪大了眼睛。 在回宿舍的路上,梁一飞哈欠连天。黎冬生忽然问:“一飞,你讲的事儿是不 是真的?”梁一飞不知道黎冬生说的是什么,就问:“什么事啊?”“就是那个… …他们兄妹几个上不起学,有一个主动不上学,挣钱供其他兄妹上学的事。”黎冬 生急急地说。梁一飞没有想到黎冬生还惦记着这个,就敷衍地说:“肯定是真的了, 不是真的,怎么会上杂志呢?”黎冬生高兴地“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