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壶 一 近年来由于大工业化的卷烟生产,使吸纸烟者遍及世界各个地区、各个阶层, 把闻鼻烟这一古老的生活享受硬是给挤兑没了。这是件叫人不服而又无可奈何的事! 从卫生的角度看,鼻烟比烟卷、雪茄可实在优越得多。闻鼻烟只不过嗅其芬芳之气, 借以醒脑提神,驱秽避疫。并不点火冒烟,将毒雾深入肺腑熏染内脏。其次闻鼻烟 时谁爱闻谁抹在自己鼻孔下边,自得其乐。不爱闻的人哪怕近在咫尺也呛不着熏不 着,如果打喷嚏时再用手帕捂紧鼻口,那就毫无污染环境的弊端。鼻烟自从明朝万 历九年被利玛窦带进中国,到康熙、乾隆年间达到了它的黄金时代,朝野上下皆嗜 鼻烟。那时,不会闻界烟的人大概就像今天不会跳迪斯科那样要被人视作老憨。康 熙皇帝到南京时,西洋传教士敬献多种方物,他全部回赏了洋人。只把“SNUFF”收 了下来。有学问的人说这几个洋字码儿,就是“鼻烟”。看过乾隆庚辰本《过录脂 评石头记》的人也会记得,晴雯感冒之后,头昏鼻塞,宝玉命麝月给她拿了西洋鼻 烟来唤过,痛打几个喷嚏,通了关窍。这才痊愈!纸烟也盛行了多年,它可曾有过 鼻烟这样显贵的身份、光辉的业绩? 还有一个证明鼻烟优越的实例,自明末以来,由于鼻烟的流行,我国匠人结合 自己民族工艺传统,大大地发展了鼻烟壶的制造艺术。您别小看鼻烟壶这东西大不 过把握,小则如拇指,装不得酒,盛不得饭。可是它把玉石琢磨、金丝镶嵌、雕漆、 烧瓷、雕塑绘画、景泰蓝、古月轩各色工艺技术都集于一身,成了中国工艺美术的 一朵奇葩,成了中国工艺技术一个浓缩的结晶。尽管经过上百年的流散、毁坏,很 多珍品丧失了。今天我们若涉足到烟壶世界里观光,仍然会目不暇给,美不胜收。 按原料来分,有金属壶、石器壶、玉器壶、料器壶、陶器壶、瓷器壶、竹器壶。木 器壶、云母壶、觚器壶、象牙壶、虬角壶、椰壳壶、葫芦壶,此外还有珍珠、腰子、 鲨鱼皮、鹤顶红……按其大类已是举不胜举了。若分细目,名色更加繁多。比如同 是瓷壶,又分官窑、民窑、斗彩、粉彩、模刻、透雕、青花加紫、雨过天晴、珐琅、 窑变……同是玉石壶,则分白玉、青玉、翡翠、珊瑚、玛瑙、水晶……而玛瑙壶中 又要分玳瑁、藻草、缠丝、冰糖……若按造型来分,则又有鸡心、鱼篓、砖方、月 圆、双连式、美人肩等等。只一个圆壶,也要分作扁圆、腰圆、桃圆、蛋圆等。一 句话,烟壶虽小,却渗透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心理特征、审美习尚、技艺水平 和时代风貌。所以一些好烟壶在国际市场上常常标以连城之价。一九七六年德国拍 卖行展出一只烟壶,几分钟内被人以二百万马克买了去。美国著名的烟壶学者司蒂 文森先生去世后,他收藏的中国烟壶拍卖了一百四十万美元。这位司先生终生不娶, 除去研究中国鼻烟壶几乎别无他好。他写的关于中国鼻烟壶的研究著作,在同行眼 中,差不多等于原子能学者眼里居里夫人的论文。在西方有两个“国际中国鼻烟壶 学会”。他们定期开会,宣读论文,出版期刊。会员人数年年有所增加。司蒂文森 先生生前就是设在北美的那个学会的主席。我们说鼻烟推动人们开拓了一个新的艺 术领域,这不算夸大吧。 成千上万的人一生没见过鼻烟壶,照样学习、工作、恋爱。结婚、生儿、育女, 这是事实。可您也别小瞧它。它能在国内外获得如此的重视,您得承认它在一个特 定的领域里是闯出了成绩了。多少人精神和体力的劳动花在这玩意儿上,多少人的 生命转移到了这物质上,使一堆死材料有了灵魂,有了精气神。您闻不闻鼻烟,用 不用烟壶这没关系,可您得承认精美的鼻烟壶也是我们中国人勤劳才智的结晶,是 我们对人类文化作出的一种贡献,是我们全体人民的一笔财富……我们似乎走了题。 本来是说闻鼻烟与吸香烟的“比较卫生学”的,怎么一下岔到烟壶上来了? 听说西洋有一派写小说的,主张落笔之前不要有什么构思、预想。找个话题开 始之后,一切随着意识的流动而流动,随着思绪的发展而发展。这主张很近似我们 祖先在《三教指归》上说的“鞭心马而驰八极,油意车而戏九空”的境界。准此, 咱们不必再把话题拉回到鼻烟上去,顺流而下往下讲烟壶吧。 二 烟壶中有一种做法叫作“内画”。水晶瓶也好,料器瓶也好,只要是透明的瓶 体,全可拿来当作坯子。由画家在瓶子内部画上山水人物、花鸟草虫,写上正草隶 篆、诗词文章。工笔写意,水墨丹青,透过瓶壁看来,格外精致细腻。这一技术极 难。因为鼻烟壶在造型上有定例,瓶口阔者放不进一粒豌豆,窄者只能插一根发簪。 一般人用掏耳勺插进瓶内掏烟还难以面面俱到,要想往内壁画图谈何容易?更何况 不论多精多美的图画文字,画时一律要反面落笔,看起来才成正面图像。所以赏玩 那方寸天地内的“壶里乾坤”时,人们难免产生各种臆想。有人说这东西是躺下来 仰面朝天画的,不然看不清瓶内壁落笔点;一说这是用头发沾着颜料一点一点勾抹 成的,一个壶要画半年;还有人认为这东西并非人所能为,多半是仙家游戏之作。 因为那时“古月轩”制品正风靡一时,人们用“古月”二字推测出是胡仙所制。胡 家众仙一向诙谐倜傥,既能化作好女迷人,又能制造瓷器戏世,难免不会画几个烟 壶来捉弄一下红尘中人。这本是极有论据的,可惜后来内画壶越传越多,这论据竟 不攻自破了。您想,画个仨俩的玩玩还则罢了,整批地画,成打地卖,这明显是挣 钱混饭的行径,仙家何至于落魄到这般地步呢?再往后,可就传出了有此特技的画 家的姓名。到二十世纪初,北京一带有名画师就有了四位——北京人四平八稳惯了, 搞选举、排名次一向和奥林匹克运动会或小说评奖之类国内外惯例相反,不选前三 名,也不排前五名,偏是四名。“四大名医”、“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吃 丸子也要“四喜丸子”。于是便选出了四大内画画师,他们是: “登堂人室马少宣,雅俗共赏业仲三,阳春白雪周乐元,文武全才乌长安。” 我们讲讲这个乌长安。 三 乌长安姓乌尔雅,原名乌世保,是火器营正白旗人。祖上因军功受封过“骁骑 校”。到乌世保这一代,那职叫他怕父门里袭了。他闲散在家,靠祖上留下来的一 点地产,几箱珍玩过日子。别说骑马,偶然逛一趟白云观,骑驴时两腿也打哆嗦。 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武职世家的光荣,也不耽误他高兴时自称为“它撒勒哈番”。 乌世保活到三十多岁,一向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每日里无非逗逗蛐蛐,遛遛画 眉,闻几撮鼻烟,饮几口老酒,家境虽不富有,也还够过。北京的上等人有五样必 备的招牌,即是“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乌世保已没闲钱年年搭 天棚了,最后一个丫头卖出去也没再买。其他三样却还齐备,那狗虽不算肥,倒是 地道的纯种叭儿。他从没有过非分之想,就是一时高兴出堂会,玩票去唱几句八角 鼓,也是茶水自备,不取车资。有一回端王府出堂会,他唱“八仙祝寿”。上台前, 那府里一个太监把嘴伸到乌世保耳边吹了点风:“我告诉您,王爷就要当义和团的 大师见了,您唱词里要来两句捧义和团的词,抓个彩,王爷准高兴!”凭心而论, 乌世保决没有喝符念咒的瘾头,但既来祝寿,总要叫主家高兴,也借此显显自己的 才智。何况端王这时正得意,儿子溥囗太后立为大阿哥,宣进宫里教养,很有当皇 上的老子的希望。乌世保一铆劲,就加了几句词:“八仙祝寿临端府,引来了西天 众神灵;前边是唐僧猪八戒,紧跟沙僧孙悟空,灌口二郎来显圣,左右是马超跟黄 汉升;济公活佛黄三太,诸葛武侯姜太公,收住云头到王府,要见王爷大师兄……” 载漪听了捧腹大笑,问左右:“这个猴崽子是谁家的孩子?”那传话的太监说: “正白旗乌家,他祖宗是它撒勒哈番,现在正闲着。”载漪说:“噢,是武职呀, 叫他上虎神营当差去吧!” 这虎神营是专为镇压洋鬼子才建立的一支突击队,以“虎”克“羊”,以“神” 灭“鬼”,那用意是极好的。乌世保听了却魂不附体,赶紧磕头说“谢王爷恩典, 奴才不会打仗,不敢受命……”载漪说:“用不着你放洋枪。那儿少个‘笔且齐’, 你去支应着。有我的面子,裕禄不会难为你。” 乌世保不敢执拗,磕了头出来,就急得像发疟子,后悔编那几句唱词邀来了思 宠。给他弹弦的那人叫寿明,是个穷旗人,老于世故。见他急成这样,就出主意, 让他弄了几件精致玩意送给那位传话的太监,向王爷禀了个“因病告假”的帖子。 王爷本来也是一时高兴,出了这个主意。见他执意不肯,也就作罢了。过了一年, 即是庚子。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和清政府议和时,有一项条款就是惩办“义和团祸 首”。这载漪不仅没当上皇帝的老子,连端王的爵位也丢了,被发配新疆,终身禁 锢,虎神营也就冰消瓦解。 八国联军占北京时,乌世保也倒了点小霉。那只叭狗跑丢了。他出去找狗,又 叫洋人逮住去埋了一天死尸。看到死了那么多人,他想起端王要他去虎神营的事, 实在有点后怕。 转过年来,和议谈成,北京又恢复了正常生活,他觉得大难不死,应当庆贺庆 贺,就约了寿明等几个朋友,趁九月初九,去天宁寺烧香谢佛。 北京这地方,地处沙漠南缘,春天风沙蔽天,夏日骄阳似火,惟有这秋天,最 是出游的好季节,所以重阳登高之风,远比游春更盛。 四 当时北海、景山,全是皇室禁地,官商百姓要出游,须另找去处。最出名的去 处有城西的钓鱼台,城北的土城,城南的法藏寺和天宁寺。这几个地方为何出名呢? 原来土城地旷,便于架起柴火来吃烤肉;钓鱼台开阔,可以走车赛马;法藏寺塔高, 可以俯瞰瞭望;而天宁寺在彰义门外,过珠市口往西,一路上有好几家出名的饭庄。 乌世保要去天宁寺,为的是回来时顺路可以去北半截胡同的“广和居”,那里的南 炮腰花、潘氏蒸鱼,九城闻名。 乌世保请的寿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请病假的那位弦师。此人做过一任小官,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就远离了官场,而且再没有回复的意愿了。他弦子弹 得好,不仅能伴奏,而且能卡戏,特别是模仿谭鑫培、黄润甫的《空城计》,称为 一绝。各王府宅门每有喜庆,请堂会总有他。他也每请必到。他生计窘迫,不接黑 杵,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过他成天提着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为了过弹弦的 瘾,他还没到空着肚子凑热闹,为艺术而艺术的超脱境界!他借着走堂会这机会也 兼营点副业,替古玩店与宅门跑合拉纤,从中挣几个“谢仪”。这事儿看着轻巧, 其实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鉴古玩得让买卖双方服气;二要有信用,出价多少,要 价高低,总得让卖主知足,买主有利可赚,成破都不能离大谱。这就造就了寿明脾 气上的特别之处,一是对朋友热心肠守信用,二是过分的讲面子要虚荣。因为干这 行的全凭“信誉”,一被人看不起,就断了财路了。 这日他们从天宁寺回来,在广和居尽情吃喝了一阵,已是未对末申时初,夜宴 上座的时候。出门时他和乌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给包了一个荷叶包的合子菜,出门 拐弯,走到了胡同北口。这时由菜市口东边过来一辆青油轿车。寿明没防备,叫车 辕刮了个趔趄,还没站稳,车上跳下来个戴缨帽的差人抓住他领口就扇了一嘴巴。 乌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还敢无理!”这时车帘掀开,一个官员伸出头来喊 道:“什么东西这样大胆,挡了老爷的车道,打!” 乌世保听这声音耳熟,扭过头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东庄子徐大柱的儿子徐 焕章。这徐焕章的祖先,是带地投旗的旗奴,隶籍于它撤勒哈番乌家名下。这样的 旗奴,不同于红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粮,三节到主子家拜贺,平日自在经营他的田 土,并不到府中当差。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边有多少佃户长工。老妈下人, 过的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排场日子。但主于若有红白大事,传他们当差,可也 得打锣张伞,披麻带孝,躬身而进,退步而出,抬头喊人主子,低头自称奴才。别 看他们在家当主子时威严得不可一世,出来当奴才时却也心安理得。他们觉得这也 是一份资格、一份荣耀。他们教训自己的奴仆时,往往张口就是:“你们这也叫当 奴才?看看我们在旗主府里是怎么当差的吧!主子一咳嗽,这边唾盂递过去了,还 等吩咐?主子传话的时候,哪一句上答应‘喳’,哪一句上躬身后退,都有尺寸管 着,能这么随便吗?” 这些年有点变样了,不少主子家越来越穷,有的连家奴都养活不起,干脆让他 们交几两银子赎身。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扛包儿当窝脖儿了。旗奴却当官的 当官,为商的为商,发迹起来。旗主子就反过来敲奴才的竹杠。有位主子穷得给人 扛包儿,他的旗奴赎身后作了太仆寺主事,这主子一没钱用就扛着货包在太仆寺门 口转悠,单等他的奴才坐轿车来时拦着车喊:“小子,下来替爷扛一骨节儿!”太 仆寺主事丢不起这人,只得作揖下跪,掏钱给主子请他另雇别人。按着“大清律”, 奴才赎身之后,尽管有作官的资格,仍保留着主奴名分。旧旗主打死赎身旗奴,按 打死族中旗奴减一等定罪,不过“降一级调用”而已,没哪个奴才敢惹这个漏子。 徐焕章的父母是赎身脱了奴籍的。可徐焕章是家生子,尽管脱了籍,也要保持 奴才名分。徐焕章连半个眼都看不上乌世保,焉能甘心受这窝囊气呢?有舍银子舍 钱的,还有舍奴才当的吗?当奴才可以,总有点什么捞头才行。为了和老主子抗衡, 他得寻个新主子。如今连太后皇上都怕洋人,不如投到洋人名下最合时宜,于是他 信了天主教,并且由天主教神甫资助上了同文馆,在那里学了日本话和法国话。为 此,闹义和团的那一阵,他可当真丧魂失魄了几个月,躲在交民巷外国医院当了义 务杂役。直到八国联军进城后的第四天,他才敢回家。八国联军进城头三天,见人 就杀见东西就抢。徐焕章知道底细,没敢出门。乌世保是正白旗。徐焕章既是乌家 的奴才,自然也住在正白旗的防地,也就是朝阳门以北东四大街以东的这一地带。 这一地带在联军破城之后归日本军占领。徐焕章一路走来,就见有几家王府和大宅 门口挑出白色降旗,上写“大日本国顺民”字样。自家门口,只见也挑了幅白旗, 却没写字。到家之后,问起原由,才知道这日本占领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不挂 归顺白旗的人家,日军就视作义和团拳民,任意杀戮。几个王府大户带头挂出了白 旗,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也只得效法。但有的户无人识字,有的人不甘心自己戴上 “顺民”帽子,便只挂旗不写字,多少给自己留点脸面。徐焕章听后,连连摇头, 叫他女人赶紧把旗解下来。他爹听了,忙拦阻说:“别价,太后跑了,八旗兵撤了, 连肃王府都挂了白旗,咱能顶得住鬼子的洋枪吗?”徐焕章说:“我不是要撤下来, 我叫她把旗解下来写上那几个字。”他女人说:“不写字鬼子兵也认可,咱何苦自 己往上立那亡国奴的字据!”徐焕章说:“住口!我们这谈论国家大事,哪有你说 话的地方?”“德性!”他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出门把白旗解下,扔在了书案上。 徐焕章是在同文馆学过日文的,就研好墨,润好笔,展开白旗,端端正正写了几个 地道日本文字“顺民の家”,挂了出去。这招牌一挂,立刻生效,第二天下午一个 军曹带着四个日本陆军士兵就来找徐焕章谈话了。那时全北京城里,要找两个会日 本话的中国人,实在比三伏天淘换两个冻酸梨当药引子更难办。日本军成立临时伪 政权“安民公所”,正寻找“舌人”,自然要找这白旗上写日本字的人来。第三天 徐焕章左胳膊上就套上了白箍,上边写“大日本军安民公所”,盖了关防。从此晃 着膀子跟日本巡逻兵一块抓拳民,杀乱党,替日本军队搜罗地方上的痞赖劣绅组织 维持会,一时间成了北京城东北角上的伏地太岁。日本人知道敢于出头干维持会的 人,没一个在老百姓眼里有斤两的,叫他们出来临时维持一下街面秩序可以,靠他 们长久为自己效劳绝对没门儿,就交给这维持会一项任务,要他们探听在这一地区 居住的王公大臣们的行踪和品行,以便发掘可委重任的大角色。也是该当徐焕章发 迹,这区内住着一位铁帽子王,曾任镶红旗汉军都统、军咨大臣,现任民政部尚书 的善耆。善耆跟前一个戈什哈和徐焕章住邻居。这天徐焕章从维持会回家,路过这 戈什哈门口,看到那人在院里槐树下放了个小炕桌就着黄瓜喝烧刀子。他看了一眼, 并没在意。他走过去后,只听背后咣当一声急忙把大门关上了,这才引起他警觉, 心想:“这小子不是随肃王保着太后跑陕西去了吗?怎么突然显魂了?”想到这, 连家门都没进,原地一扭身又走了回去,照直走到戈什哈大门口,用手把门拍得山 响说:“沙大二爷,开门!” 这位戈什哈,去年夏天因为自己老婆在徐焕章门口扔西瓜皮,和倒洗衣裳水被 徐焕章老婆骂了几句,他曾到徐焕章门口寻衅打过徐焕章他爹一个脖溜。这次回来 一听说徐焕章发迹了,当了通司,先就有几分胆怯;偏偏刚才喝酒忘了关大门,被 徐焕章看见了,又加了几分不安,所以赶紧关上了门,门关好后往回走了几步还不 放心,又回来扒着门缝往外瞧。他刚一伸头,徐焕章正好用劲来拍门,几声山响, 先吓走了他三分锐气。等把门打开,一见徐焕章那一脸假笑,干脆把为王爷保密的 规矩全忘,只记得讨好姓徐的,以免遭其报复。于是问一句答一句,便把肃王奉旨 回京议和的事全交代清楚了。 徐焕章第二天恭恭正正上了个密札,告诉东洋人善耆从西边回来了,正躲在府 里抽大烟。日本人为这赏了徐焕章十两银子。这善耆是日本人要物色的理想人物, 他不光爵高位重,提倡洋务,而且特别跟日本人有渊缘,有名的浪人川岛浪速,和 他素有交往。日本占领军得到徐焕章的情报后,立即找川岛拉线,派安民公所总办 柴贵亲往肃王府拜会,从此打下了今后几十年善耆一家为日本帝国效劳的基础。善 耆为日本军队出的头一把力是由他出面推荐介绍三百名步军和绿营兵,为安民公所 组织了一个“巡捕队”。日本人就把徐焕章派在巡捕队办文案。后来人国联军撤兵, 善耆就以这个汉奸队为基础办起中国最早的警务来。 乌世保在八国联军占领时,被抓去埋死尸,曾经碰见过徐焕章。只见他头戴凉 帽,身穿灰布长袍,胳膊上带着白袖箍,手提大马棒驱赶中国人抬尸体挖坟坑。他 想招呼一下,求徐焕章说句话把自己放了,可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并且故意转过 脸把帽子拉低躲过徐焕章的视线。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他宁可皮肉受苦,也不愿 叫大伙知道这驱使自己的人原是自己的奴才。当时他咬咬牙忍住了,今日一见这火 又勾上来了,何况撞的是他的朋友?乌世保提高嗓门,慢悠悠地问:“我当是谁呢? 徐狗子呀!你好大威风?” 徐焕章转头一看,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儿,暗说:“有点崴泥!”这不是在巡警 衙门,是在大街上,大街上还是大清国的法律,要叫他兜头盖脸骂一顿,往后怎么 当差管事在人前抖威风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事情化了,有什么章程回自己衙 门再说。想到这儿,就满脸堆下笑容说: “哟,主子爷,您吉祥!”跳下车来就打千,“奴才瞎眼了,奴才罪过!” 这时间祸的车夫和听差赶紧躲开了。寿明见坐车的人请安赔礼,是自己朋友的 奴才,也就不再发作、忙说:“不要紧,没碰着,走吧!”偏巧凑来看热闹的人里 边有几个人认识徐焕章,早已恨得牙痒痒而找不着办法报复他,一见这机会,可就 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递一句,不高不低在一边念秧儿: “这可透着新鲜,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还放在眼里吗?” “子不教父之过,奴欺主是旗主子窝囊!” “这话不假。” “您不瞧,如今这奴才什么打扮,什么身份?再看这两位主子爷,那行头不如 奴才的马夫鲜亮了!反了过儿了!” “大清国没这个家法!倒退二十年,时松筠当了内阁大学士。军机处行走,他 主子家办白事,他还换上孝服在主子灵前当吹鼓手呢!” 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进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游人登高归来的时刻,围观 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有人就喊:“打!”“教训教训这个反叛!” 乌世保哪受过这种辱谩,恰又喝了酒,便一扬手举起荷叶包朝徐焕章砸了过去, 大声骂道:“你小子当官了,你小子露脸了,你小子不认识主子了!我今天教训教 训你,让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看热闹的人一见这穿得鲜亮体面的官员被个穷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满头满脸猪肝 猪肠、头蹄下水,十分高兴,痛快,于是起哄的、叫好的、帮阵的、助威的群起鼓 噪,弄得菜市口竟像谭叫天唱戏的广和楼,十分闹热火爆。 徐焕章见过世面,知道在目前这情势下若要反抗,大伙一人一脚能把他踩扁了, 便红涨脸,垂手而立,高声称谢说:“爷打得好,爷骂得对,谢谢爷教训奴才!” 乌世保是个中正平和人,杀人不过头点地,见他认了错,这气就消了一半。寿 明在开头时虽很恼怒,可他是个冷静人,一听人们议论,一看徐焕章的打扮排场, 觉出有点不妥,这人看样眼下颇有权势,闹过了未必能善罢甘休。乌世保这样的旗 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这两下子了,这奴才真要使点手脚,他还未必有招架之 功。赶紧又反过来劝解。乌世保这时酒劲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气放软,教训徐焕章 说:“今天我也是为你好,你年纪轻轻,前程还远呢,这么不知自制还行?不要忘 了自己的名份!去吧。”周围观客发出一片遗憾扫兴之声,也就散了。 乌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觉,到晚上酒消尽了,回想起这件事,多少觉得有点过 分,可也没往深处想。过了两天,这事传开了,认识的人见了面赞扬他“大义凛然, 勇于整顿纲纪”,他这才意外地发现自己很有点英雄气概。他正想是否要进一步发 扬自己这一被忽视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来把他锁链叮当地拿走了。到了那 儿一过堂,问的是他在端王府跟着端王画符,在单弦儿里念咒和报效虎神营的经过, 他这才知道是把他当义和因漏网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爷说:“你有冤上 交民巷找洋人喊去,这状子是日本使馆递的了。我们都担着不是呢!”便右手一挥, 给他上了四十斤大镣,押到死回牢去了。 乌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脚下正蓝旗一位参领的女儿。旗人女孩,向来在娘家有特 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称呼“姑奶奶”,有什么喜庆节令,也不随众向长辈行跪拜大 礼,因为保不齐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应选会选进宫,不能不预先给以优待,这就养 成了一些满洲少女的特别脾气。这些脾气跟好的内容相结合时,显着自信自尊,敢 作敢为,开朗大度,不拘小节;若和坏的内容相融合,也会变作刚愎自用,不诸事 理,自作聪明,不宜家室。 乌世保进监狱后不久,徐焕章忽然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老主子了。说是那 天在街上车夫冒犯了大爷,他专程来谢罪。乌大奶奶哭诉,大爷被抓走了。他听了 大抱不平,拍着胸脯说他挖门子钻窗户也要打听出大爷的下落,把他营救出来。大 奶奶正着急得团团转,来了这么个义仆,自然信赖他,便托他搭救大爷。 徐焕章亲自领大奶奶见了刑部主事,办案的师爷。这些人异口同声地说大爷的 案子是洋人亲自交涉的,非要大爷首级不可,难以通融。徐焕章当着大奶奶的面向 这些人说情许愿,这些人才答应找有权者说说情,但要的价是极高的。到了这时候, 救大爷的命要紧,大奶奶哪里还顾得上银子呢?先收帐款,后卖首饰,上千的银子 都花出去了,还没有个准信。大奶奶刚要对徐焕章起疑,徐焕章把喜讯带来了: “大爷的死刑开脱了,明天请奶奶亲自去探监。” 大奶奶头一次进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焕章早有打点,该使钱的地方使 钱,该许愿的地方许愿,大奶奶一说是探乌世保的,没费大事,见着了大爷。尽管 两口子平日说不上怎么亲爱,这时一见可就都哭了。大奶奶问大爷打官司的经过。 大爷说头一天过堂要他供加入义和团、烧教堂杀洋人,他没有招认,此后就扔在死 回牢里不再问他。后来徐焕章来探监;偷偷告诉他已经买通了堂官,以后再过堂叫 乌世保什么话也不回,只是大声哭妈,这案子就有缓。虽说乌世保对徐焕章的来意 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线希望去试试。谁知这么哭了几堂,竟然灵了。打昨天起把他 换到了这个优待监房里来,伙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气,都说他的死刑开脱了,可没 见判文。 大奶奶叹了一声说:“平日我说话,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刘奶妈的唠叨当 圣旨,死到临头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来吧?告诉你,这死刑是我花钱给你买脱的, 徐焕章是我指使来的!从今以后谁亲谁后,你惦量惦量吧!” 大奶奶和刘奶妈有什么过节,且不说他。当时乌世保对大奶奶实在是千恩万谢、 五体投地,答应出狱以后,再不敢违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来后,见到徐焕章,满口感激之词,并问徐焕章,大爷何时才能出狱? 徐焕章说:“以前花的钱,是买大爷一条命,这已人财两清了。要出狱还得另作计 议。”大奶奶说:“我能变卖的全变卖了,再用钱从哪里出呢?”徐焕章就说: “我们家给奶奶府上经管着的一顷二十亩地,近年水旱蝗灾,也没出息,您不如把 契纸给我,我拿它去运动运动,把大爷保出来。” 大奶奶从来没把地亩当作财产,也不知道一顷二十亩是有多少进项,心想多少 珍珠翡翠全变卖了,一张契纸算什么?便找出契纸,交给了徐焕章。知道大爷出狱 是指日可待的事了,这才为如何向大爷交代这一程子的花销犯起愁来。 岂不知,从一开头这件事就是徐焕章和刑部主事等几个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 使团来的文书,本就是徐焕章拟就专吓唬刑堂官的。乌世保听了徐焕章的主意,上 堂就哭妈,问什么都不回话,堂官实在为难。大清国以孝治天下,儿子哭考妣,即 使在大堂上堂官也无权拦阻。问一堂哭一堂,这官司怎么向洋人交待呢?这时主事 悄悄进言,申报犯人得了疯魔之症,压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审理。并说洋 人问案一向有此规矩,断不会与大人为难,堂官乐得顺水推舟,就把乌世保丢在一 边了。当初放风说非判乌世保死刑不可,一来就把他关在死回牢里,也是主事等人 作的手脚。不仅乌世保蒙在鼓里,连堂官也不知情。 乌世保在优待监房里只住了两天,就又被提出来扔到一个普通牢房里去。伙食 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气了。 五 这间牢房也不大。乌世保进来时早已有两个人住在里边。一个瘦长个儿的老头, 谦卑斯文,少言寡语,心事重重;一个强壮汉子,粗俗蛮横,穿一件库兵的号衣。 年老的管年轻的叫“鲍兄弟”,年轻的管年老的称“聂师傅”。鲍兄弟草席底下压 着一本《三国演义》,每天早晨放风之后,都问聂师傅:“再来一段?”聂师傅便 点点头,拿起书靠牢门光亮处坐下,读上两回。乌世保从他念书的流利、熟练劲儿 上,知道这是个有书底子的学究。牢子禁头对这聂师傅也相当客气,每日三餐送来 的饭,总比给乌世保的要多一点,精一点。给乌世保吃棒子面窝头老腌萝卜,给聂 师傅的白面花卷一荤一素。乌世保看了气不过,便问牢子:“一样的坐牢,怎么两 样饭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凭什么跟你一样?”乌 世保虽听不懂,也不好再问。至于库兵,他根本不吃牢里的饭,天天有人从大库里 给他送饭来,不仅送肉送鸡,甚至滚热的鸡油下边盖着绍兴花雕,冒充鸡汤送进来。 他一开饭乌世保就把头转向门外,因为那味道实在诱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馋相惹人 看不起。这两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产生了敌意,所以整日自己缩在 一隅,不与他们交谈。这库兵不仅饭量大,酒量大,而且烟量大。一般人用烟壶, 宽不过二指高不过一拳,他用一只岫玉武壶,竟像个酒葫芦,烟碟像饭桌上的烧碟。 一倒倒个小坟头,用大拇指沾上,左右从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画个花蝴蝶。乌世 保看着又厌恶又眼馋,因为他的烟瘾也不小。近日里外边断了消息,愁得饭吃不下, 觉睡不着,就是想闻烟。烟闻光了,偏偏又没有新犯人来暂住,屋里只有他们三个 人,想张嘴向库兵淘换一撮,又觉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劲刮那空烟壶,刮几 下,磕一磕,就有些许烟末空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里也还闻不出味道。 库兵不光烟量大、闻得勤,而且声色俱厉,闻起烟来鼻孔、嗓子一起作响,打个喷 嚏也先张嘴朝天“啊”几声。闻鼻烟跟打哈欠相似,也有传染性,那里一闻,这边 就鼻子难受。所以他一闻烟,乌世保就刮烟壶。越刮落下的烟末越少,后来就干脆 什么也倒不出来了。乌世保不肯相信烟壶当真挖得这么干净,希望总还有哪个角落 没挖到,便举起烟壶对着窗户照,用眼仔细的搜寻。 乌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壶式的文壶,浅驼黄色,内壁挂上烟的部分则呈墨褐色。 他对着窗户照了半晌,终于发现左下角还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烟末没挖下来,便把掏 耳勺的头弯了弯,小心伸进壶口里去。这时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聂师傅忽然伸手拦 住说:“别挖了,再挖可就破了布局了。”乌世保把手停住,直着眼看看聂师傅: “你说什么?”聂师傅指指烟壶说:“你自己再看看!” 乌世保举起烟壶对着窗户又照,这时那大汉从身后也探过头来,大呼一声: “咦,妙啊!竹兰图。没想到您倒有双巧手,能在烟壶里边作画!”说完他和聂师 傅一起大笑。乌世保经这么一提,才发现他用那挖耳勺在壶内刮的横道竖道,无意 间竟组合成一幅小画:左下侧像一墩兰草,右侧像几根竹子。自然只是近似,并不 准确。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聂师傅一时兴起,就把烟壶要过来,从大襟上解下胡 梳和挖耳勺,把挖耳勺顶头稍弯一下,伸进瓶内,果断地、熟练地刮了几下重新交 给乌世保,乌世保迎着阳光再看,原来只这几下,聂师傅就把这画修出了郑板桥的 笔风。 乌世保本是个有慧根的人,见此,便拿过聂师傅的耳勺,在壶的另一面试着用 正楷题了一首板桥的诗,并署上了”长白!R家”的代号。虽是头一次试写,倒也还 看得过去,写完他把烟壶递给聂师傅,聂师傅两眼盯着乌世保看了又看,连连点头。 乌世保作个揖说:“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笔,失敬失敬。” 聂师傅忙还礼说:“雕虫小技,聊换温饱而已,倒是老爷无师自通,天生异秉, 令人羡慕。” 这时库兵把烟碟递上去说,您要犯瘾,来点这个。就别再挖那壶了,免得把画 再挖坏了。” 乌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人鼻孔,痛痛快快打了两喷嚏,这 才笑着说:“好几天了,这两喷嚏就一直想打没打出来。”库兵说:“好几天了, 我等着您伸手找我寻烟,可您就是不赏脸,您是不是不认字,怕我叫您念三国?” 乌世保说:“是不熟识,不好意思,您要让我,我早闻了。”库兵说:“您是旗主, 怎敢造次呢?”言来语去,三个人就熟识多了。 乌世保把鼻烟报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几摄,一股辛辣芳香之气直人脑际,两个喷 嚏一打,心情更开朗了些,便问库兵犯了甚案。库兵说偷了库里的银子,叫堂官抓 住了。乌世保说:“听说你们进库干活时都要把全身脱光,到库里换上宫中的衣裳, 出库时也全身脱光,这银子怎么带出来呢?” 库兵说:“人身上是开口的,哪儿口大往哪里塞呗。反正不能用嘴,因为出库 时在堂官面前口中要呐喊出声。” 乌世保听了,脸上有点发热,小声嘀咕说:“那能带多少?为这么点小利坐大 牢,值个么?” 库兵说:“实在不容易。十两一锭的银子,我才夹带了四锭,走在堂官跟前偏 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块来。这本是祖宗留给咱们旗人的一条财路,懂事的官长应 当一扭脸就过了的,谁想这位堂官是新来的荒子!大惊小怪,把我送进来了。” “判了吗?” “拟了个斩监候。” “哎呀!” “您别怕,死不了。补一个库兵得花几千两银子的运动费,比买个知府当还贵 呢!不许屁眼里夹银子谁还干这个呀?当官的懂得这里的猫溺。” 问到聂师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个作内画和烧“古月轩” 的艺匠。前一阵他别出心裁烧了一套烟壶,共十八件,每件取胡笳十八拍一拍词意 作的工笔彩画。这套东西被载九爷买去。九爷越看越爱,约聂师傅面谈一次。聂师 傅奉命到府里见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们安顿聂师傅先住下,说回来再谈。 这一切本来都挺平常,只是九爷最后两句话交代坏了,他说:“找个严实点的地方 给他住,省得别人把他找去让他再烧一套,我这个就不值钱了。”哪儿严实呢?监 狱最严实。刑部大堂和九爷有交情,下人们就把聂师傅存到监牢里来了。已经过了 有两个月,九爷还没腾出工夫来跟他谈话。 乌世保说:“照这样你多咱出去呢?” 聂师傅说:“谁知九爷哪天想起我来呢?” 从此乌世保和这两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里每天闲坐,心焦难熬,乌世保就索 性请聂师傅教他在烟壶内壁绘画的技法。聂师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会以此谋生, 不致抢了自己饭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点,这乌世保是天资聪 明的,把那烟壶四壁用水洗净,库兵叫人弄了墨来,他就用发誓沾了墨画,画完一 回,请聂师傅作了评论指点,再把旧画洗去,从头再画,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 再进一步钻研,乌世保因为心中积着愁闷,饮食不周,忽然生起病来。库兵出钱请 牢子找医生号脉开方抓药;煎汤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聂师傅肩上。乌世保上吐下泻, 那二人洗干擦净,毫无厌恶之意。乌世保虽然自幼就当闲人,但落到这个地步,人 家两人一个死刑在身,一个满腔冤苦,还这样伺候他,不由得不动了真情。稍好一 些时,便说:“您二位对我恩同再造,我怎样得报呢?”聂师傅说:“患难之交, 谈什么报不报?为你作点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这日子反好过些。”库兵叹口 气说:“大爷,我倒要谢谢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这斩监候弄假成真了,到 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问我生前干了点什么事,我说什么呢?我以前当牛当马,给人 家偷银子;这两年当牛当马,为自己偷银子,这阳世之间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我 死了连个哭我的都没有!你们说我为谁奔呢?乌大爷这一病,我为你多少出了把力, 就觉着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说这世上有个人还念叨我两声,您说是 不是?这可不是银子钱能买来的。”说着库兵便擦眼泪。聂师傅忙说:“他是病人, 哭一鼻子还可以;你平日有说有笑,今天怎么了?”库兵说:“我平日说笑是哄我 自己高兴,我怕一沉静下来就揪心。这两天我不说笑了,是心里稳当了!”乌世保 说:“你那群库兵弟兄待你不错,你不该觉着孤单冷落。”库兵说:“他们怕我过 堂时把他们全咬出来,是堵我的嘴呢!照应我是为了他们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 能出去,也不会干那缺德勾当了。或是给聂师傅打个下手,或是为你乌大爷作个门 房,你们收下我作伴当吧。我有银子,不用你们发饷。你们只要拿我当哥们弟兄待 就行了。” 这库兵言谈,大异于往已不由得两个人追问他的历史。才知道养库兵的人家, 有一种是花钱买来的不满十岁的乞儿孤子,从小就训练他用谷道夹带银两。先用鸡 蛋抹香油塞入谷道,逐步地换成石球、铁球,由几钱重加大到几两重,由夹一个到 夹几个,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办法极其残酷狠毒,就如同渔人驯养鱼鹰子相仿。 到了人伍年龄,主家给补上缺后,白天当差要赤身露体搬运银锭,下班之后,主家 在门口接着,一出门就用铁链锁上,推进车内拉回家,直到第二天送回大库门口上 班时这才开锁。庚子年,主家叫乱兵杀了,他在库里躲过了这一难,才熬得成了自 由人。他无家无业,租了马家香蜡店的两间厢房住,偷来的银子就存在香蜡铺。香 蜡铺马掌柜是个好人,答应攒到个整数时帮他说个人成家的。人还没说成,没料想 犯了事。乌世保说:“你该小心点就好了。”库兵说:“这样露白,也是常事。别 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钱去疏通奔走,关几天就放了。可我只靠几个库兵弟兄替 我纳贿说项,就不像别人那样追得急走得快,到现在还没有个准信儿。” 从此,三个人就更亲密了。过了些天,牢头忽然传话,有人来为乌世保探监了。 乌世保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总算又和外边通了气,又见着了家里人;害怕的是 半年多没见家人,怕家中出了什么大事!到了会见处所,乌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 也不是刘奶妈,却是寿明,心中又是一惊!忙问:“寿爷,怎么敢劳动您哪!” “朋友嘛,不该怎么着?” “怎么您弟妹不来,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事!”寿明说完打了个得。乌世保敏感到有点什么内情,还没问,寿明抢 着说:“我来一是跟你告个罪,我查清了,您这官司全是徐焕章那小子一手摆弄的。 可您是为我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干岸。您放心,我想什么办法也得把您救出去。 现在刑部大堂换了人,徐焕章有来往的几个人都走了。我正活动着,不用几天您这 儿就会有信儿。我嘱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实话实说,就说端王确是荐你上虎神营的, 可您没去。至于唱堂会加的词,是临时抓彩,唱过就忘了,实在与义和团无关。您 一句话推干净,剩下的由我去办,您都甭管了!” 乌世保回到牢房,把寿明的话告诉两位难友,两人都给他道贺。碰巧这晚上又 有人给库兵送了酒来,三人尽兴喝了一场,酒后,聂师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 旁左右,说:“咱们相处一场,也是缘分。如今乌大爷一走,何时再见,很难预期。 我已经是年过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来日无多,有几句肺腑之言,向二位陈述一 下。” 两人听他说得郑重,便屏息静听。 聂师傅说,他虽然会画内画壶,但看家的绝技不是这个,而是烧制“古月轩”。 “古月轩”是乾隆年间苏州文士胡学周发明的。胡学周祖上几代作官,很收藏了些 瓷器。胡学周几次赴考未中,无心进取功名,就以鉴别、赏玩瓷器自娱。久而久之, 由鉴赏别人的作品发展到自己创制新的品种。他把西洋的珐琅釉彩和中国传统的料 器、嵌丝铜器等工艺结合,造出了薄如纸、声如磐、润如玉、明如镜的这么一种精 巧制品。在落款时把自己姓字分开,题作“古月轩”。人们也就管这种制品称作 “古月轩”。乾隆南巡,苏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进贡,博得了皇上赏识,降旨把 胡学周调至京城内府,专供皇家烧制器皿。这些器皿由皇帝赏赐亲王重臣,才又流 人京师民间。一时九城哄动,价值连城,多少人试图仿制,皆因不得其要领,不得 成功。胡学周身后几世都是单传,所以这门技术始终未传到外姓手里去。胡家做活, 也用帮工打杂,但只作粗活,到关键时刻,不仅要把雇工打发开,连自己家的人都 要回避,制作人把门锁紧,自己一个人在屋内操作。 胡家第七代孙名叫胡漱石,生有一子一女。这时他家已积蓄了点家财。男孩子 六岁时,请来位先生开家馆,为了不让儿子太寂寞,便把他失去父母的表侄聂小轩 招来伴读。也是救助孤苦的意思。这聂小轩十分聪明勤奋,正课之外,酷爱书画, 山水草虫,无师自通,比胡家男孩更有长进。胡漱石有空便指点他一二,十二岁时 便教会了他内画技术,算是给他领上条自谋生路道儿。后来家馆散了,聂也没离去, 帮胡家打打杂、跑跑腿,算作几年来供他食宿的补偿。 咸丰十年,胡家少当家已二十岁,正要跟他父亲学“古月轩”技艺时,赶上英 法联军进攻北京,当时他去天津收帐,在河西务碰上乱兵,叫洋鬼子马队踏伤,回 家后不上一个月吐血而亡了。胡家女儿,幼时生过天花,破了相,二十七八还没说 上人家,为父亲主持家务。胡漱石年近六十,遭此打击,人顿时萎靡下去。他看自 己日子不多了,担心女儿后半生没有着落,也不愿自己家传手艺由他一辈绝了根, 就把聂小轩招到跟前,问他可愿继承自己的门户。如果愿意,须拜师人赘一起办。 聂小轩早就迷心于“古月轩”绝技,只是不敢妄想学习;自幼和表姐相识,也没什 么恶感,自然叩首谢恩。于是请来本族人长,择吉日立了约,行了拜师礼,同时入 了赘。但胡漱石仍不放心,怕日后生变,便把制“古月轩”的技艺分作两半,配料、 画图教给了聂小轩,烧窑看火传给了自己女儿,叫他俩起誓互不交流,为的是使两 人永远合作,谁离了谁那一半技术都没有用处。 说到这里,聂师傅拉住乌世保的手说:“没想到事过三十年后,我女人走了我 内兄的旧路,又死在八国联军的炮火下边了。幸好在此之前她把她的手艺传给了我 的女儿,我父女合作才烧几只胡笳十八拍酒器来。如今我在这里吉凶未卜,万一出 了意外怎么办呢?本来我也想学我师傅的办法,选一个既是女婿又是徒弟的年轻人, 把技术传给他。只怕没机会了。” 库兵说:“听那话,九爷对您也没有歹意,何苦把事想得这么绝呢?” 聂师傅说:“什么事都有个万一,万一发生不测,这门手艺绝在我这一代,我 不成了罪人?当前最最紧要的是找个人把我的手艺接过去,我就无牵无挂生死由之 了。世界虽大,可我能见到的就是你们二位,只好求你们中间的哪一位来成全我这 点心愿,给我个死后瞑目的机会。” 库兵说:“我是粗人,出力出钱,我都能办,可这事不行。我大字不识,画扁 担都画不直溜,哪能学画呢?” 聂师傅把目光注视到乌世保身上。 乌世保沉吟了很久,才说:“这事太重大,太正经了,我不敢应承。我这三十 来年,玩玩闹闹的事、任性所为的事干过不少,如此正儿八经的事我没干过,也不 知道我能干不能干。这样的重托,我可不敢应承。” 聂师傅说:“我知道您有份家产,不愁衣食,也看不起以劳力谋生的卑俗事物。 可我问您一句,人活一世吃现成穿现成,天付万物与我,我无一物付天,大限到时, 能心安吗?” “这话我想也没想过。” “打个比方,这世界好比个客店,人生如同过客。我们吃的用的多是以前的客 人留下的,要从咱们这儿起,你也住我也住,谁都取点什么,谁也不添什么,久而 久之,我们留给后人的不就成了一堆瓦砾了?反之,来往客商,不论多少,每人都 留点什么,您栽棵树、我种棵草,这店可就越来越兴旺,越过越富裕。后来的人也 不枉称我们一声先辈。辈辈人如此,这世界不就更有个恋头了?” 库兵在一边说:“真有您的,连我也懂点意思了。乌大爷,您还没参透这禅机 吗?” 乌世保还有点难下决心,说道:“如此绝妙的技艺,短时间内怎能学得成呢?” “您能写、会画,又熟悉了我的画法,这就事半功倍了。要紧的是学会釉色的 配方。怎样出红,哪样变绿,这里有上套诀窍。我们世代口传心授,是最珍贵的。 坊间仿照‘古月轩’的能人不少,有的已仿得极像,但就是有一招他们仿不出来, 釉的种类和色气,我家祖传能出十三色,坊间赝品,出三色、五色,七色的就绝少 了!我如今把这传给你,是豁出身家性命,乃托艺寄女的意思。我是求您学艺,不 敢以师自诩,咱们是朋友,朋友也是五伦之一,想来您不会有负我的重托的。” 乌世保看到聂师傅满脸诚意,想起自己病时人家对他的扶难济危之情,觉得再 要推辞就显着太无情了。他思忖一阵,忽然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襟,纳首朝聂 师傅拜了下去。聂师傅急忙拦住说:“这又是干什么?” 乌世保说:“既然干正经事,咱们就郑郑重重。” 聂师傅说:“我是代师传艺,决不敢给乌大爷当老师。”从此二人正式授受了 “古月轩”的绘釉技艺。 乌世保跟着聂小轩学了不到一个月,传乌世保去过堂了。不知寿明使了什么法 术,让书办作了什么手脚,新尚书审理旧案,一翻存卷,头一份就是乌世保的案卷。 题签上写着的理由却是端王派他去虎神营当差抗命不到。尚书说:“这虎神营也是 招八国联军的祸首之一,他不到任不正好与他无干么?”这尚书向来是不看本卷的, 便召乌世保来过堂。乌世保得到寿明指点,上堂来不再哭爹喊娘了,只一个声地叫 冤枉。上边一问,他句句照实回答。新尚书是满员,叹口气说:“八旗世家就这么 随意关押禁锢?可真是人心难测了!放!”并嘱咐书办把此案整理个简要文书,他 要参前任一本。 乌世保这才磕了三个响头,结束了一年零八个月的铁窗生涯。 乌世保出狱时,聂小轩从腰中掏出个绵纸小包。打开来看是一对包金手镯。他 叫乌世保以此作信物去见他女儿柳娘,柳娘自会相信他。 六 一跨出刑部大牢,乌世保看街街宽,看天天远,看人个个光洁鲜丽,看整个世 界都明亮繁华,这才衬出来自己头发长、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艰。走道的人拿白 眼往他这一看,自己先就软了八分锐气。不等人斥挞,不由得就学黄花鱼往边上溜, 低头急走,惟恐让熟人碰见。康熙年间,曾有旨意,八旗兵营在北京各有驻区,几 百年下来,人了消长,房产买卖,有了不少变化,乌家倒还住在烧酒胡同没动。几 辈子的祖居还能认错吗?可乌世保进了胡同竟找不着自己的宅子了。他顺着胡同来 回走了几遍,最后在他隔壁谷家门口停了下来。谷家是正白旗牛录佐领,跟乌家住 了几代邻居。乌世保还和谷家大少是同窗,这门是认不错的。他就上前拍了几下门 环,里边一阵响动,拉开了一条门缝,是门房周成。周成扫了一眼,马上把门又关 上了,厉声说:“走走,快赶个门去吧,我们历来不打发要饭的!” 乌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谁?”周成再打开门,定睛瞧了半天,发小声自问了一句:“这是保大爷吗?” 接着就大声问候,打起千来,“大爷好!您的灾满了?” “唉,好,好,可我怎么找不着家了呢?这刚搭的天棚、新油门柱、上了灰勾 了缝的砖墙是我们家么?……” 周成被问得张口结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这时后边走来一个穿洋绉短打、 辫子打得松松的,手拿折扇的中年人,问道:“周成,跟谁说话哪?” 乌世保凑上一步打千说:“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啦?听说你跟蒙古王爷去山东发了财呀,怎 么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门吃草呀?” “二叔,你玩笑,我这是……” 谷二爷把脸一板,冷笑道:“当过拳匪,坐过大牢,你还有脸上这儿来?你不 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哪。怎么摊上了这么个街坊!周成,关门!” 大门当啷一声又关上了。 乌世保气得浑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动。正觉得头晕眼花,那门又开 开了,仍是周成,却压低了嗓音: “乌爷,快走吧。你这宅子早已经卖给太平仓黄家了!” “那我们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归西了。少爷叫刘奶妈抱走了。” “您……” 这时谷大爷在里边喊周成。周成摆摆手,把一吊大钱扔在乌世保脚前,蔫没声 地把大门又掩上了。 乌世保只觉眼前发黑,胸口发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笼统往前走。刚走到南小 街北口,从东边来匹顶马,两个戈什哈护着,一顶蓝呢大轿过来。人们一见就喊: “快回避,豆芽胡同马老爷回府了!”众人躲还躲不及,乌世保却眼中无物耳边无 声仍直着眼珠往前闯。恰好一个地保走过,怕他犯了卤簿,出于好心,上去啪啪两 个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烟铺大幌子下边,按他蹲了下去。这两个嘴巴,把他打清醒 了。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心里轻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里去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褴褛,心想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儿见谁也不行。天也黑了, 腿也软了,腹也空了,不如找个地方先住下来,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盘算。这里距朝 阳门不远,那里有不少骡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里去。凭手中这串钱,吃几两面, 蹲一宿大炕或许还够。 乌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个骡马店前,刚要进门,一个伙计迎了上来,问道: “您找谁哪?” “住店。” “往里请。”小伙计刚说完,一个端着水烟袋、趿着鞋的中年人从帐房迎了上 来,拦住乌世保问:“上哪儿去?” 乌世保说:“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两眼,冷冷地说:“没房了!” “不住单间,伙住。” “大炕上也满了,您趁着还没关城门,到关厢看看去吧!” 乌世保刚转过身去,就听那人念叨说:“作生意要长眼,你招这么个人进来谁 还敢来伙住?一脸烟气,几天没过瘤了,这种人手脚能干净吗?” 乌世保打个冷战,退了出去。木木地顺着人流出了城,来到护城河边上。看这 城门内外,人来人往,竟没有一个为自己解忧之人;大道两旁,千门万户,找不出 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败人亡的地步了,不由 得长叹一声,说道:“天啊!天!我半生以来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义之财,有何 罪过,要遭此报应呢?公正在哪里,天理在何方呀?” 那从城门口厢处传来如风如潮的市井之声,随着他一步步彳亍远去,也低了下 来。天暗了,回头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盏两盏风灯,亮起一扇两扇窗棂。他觉着 心发沉,腿发软,口发干,气发虚,便扶着一个歪脖柳树,在护城河岸上坐了下来, 望着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问自己:眼下连个住处都找不着,往后又怎么谋 生活呢?于是那些败了家、除了籍、流落街头的穷旗人的种种狼狈景象,一古脑儿 都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问自己:要活下去,这种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这 口气忍得下忍不下?气或能忍,这个人丢得起丢不起呢? 想来想去,越琢磨这世界越没有恋头,越寻思越没有活路。不由得便抬头看了 看那至脖树,两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听清楚了,我仅仅说他一时觉着死比活着容易,死比活着好过,有点想死, 可没说他已经下定非死不可的决心。想跟做这中间还差着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 厄运逼得难以忍受时,总要找各种手段来进行抗争。别的手段都找不着,死已不失 为一手绝招了。但是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价太重,人们轻易并不肯用 它。“想一想”的时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仿佛是对自己说:“甭怕,大 不了还有一死。两眼一闭,千难万苦又奈我何?” 乌世保正这么想着,双手松松搭包,以此来向厄运示示威。刚一解扣儿,就觉 得腰间一动,哗啦一声,沉甸甸一样东西砸在脚上。 “什么,莫非我还有用剩的银两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东西一摸,噢,原来是聂小轩交给他的那副包金镯子。 “哎呀,净顾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聂师傅托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乌世保 一边把镯子拣起,小心揣在怀里,一边自语:“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聂师傅家我还 没去,这件事赤口白牙答应下来我还没办,怎么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乡台, 也该等把这件事办妥当再走呀。” 想到这,乌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来。…… 乌世保这自言自语是心里话吗?他这人能为了别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吗? 乌世保说的倒是真话。他这人虽然游手好闲,擎吃等喝,可一向讲信义重感情。 不过,这还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还有一半,刚才我们已说过,他虽有 对自杀的向往,但并没有决心去行动,暗地里正想再找出个充足的理由来压下想死 的情绪,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见这镯子,当然立刻回心转意,打起精神寻客店去了。 他心想这朝阳门是走粮车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东直门,那里专走砖 车,店小势微,不敢欺人,便奔东直门而去。快到掌灯,才找到了个偏僻冷清的小 店。这店临街三间穿堂,门口挂着个带红布的笊筒,门外用土坯砌了几个长条高台 算作桌子,摆了几个树墩、拗轴算作机子。乌世保坐下,先要了四两饸饹吃下肚, 才问掌柜的说:“我要进城,天晚了,你这可有方便住处?”掌柜见这人穿戴虽旧, 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帐时还给伙计两个铺子的小费,便满脸堆笑地说:“有有 有。东耳房一铺大炕,现在就住着一位赶车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伙计 领他进去,还特别叮嘱伙计给沏壶高末,打盆水洗脸。 车把式正盘腿坐在炕上,就着驴肉喝烧刀子。见又来了客人,忙欠欠身说: “来了你哪。喝我这个?”乌世保从走出监狱快一整天了,到这时才碰到个说人话、 办人事,并把他也当个人看的地方,而这地方竟是他几十年都未曾到过的。他冲这 位素不相识的车把式深深打了一个千说:“偏了您哪!” 这车把式本来也是行个虚礼儿,见乌世保正经八百地谢他,索性跳下炕来拉住 乌世保说:“烟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缘的,说出大天来您也得赏 我个脸。”乌世保闻到酒味,本也动心,经这么一劝,一边说,“那就恭敬不如从 命了!”便坐到炕桌对面去。伙计一看这位客人人座了,上前边拿筷子时顺便把这 新闻就告诉了掌柜的。掌柜的既好热闹,这种半乡下店主也尚存几分古风,特意刮 了两条丝瓜爆炒出来,端到屋里说:“听说二位一见如故,给小店也带来喜星,和 气生财呀,我敬二位一个菜!”车把式拉店主入席,店东稍客气两句,也打横就炕 沿坐下。从乌世保一进门,他就觉得这人有些蹊跷。几杯入肚,乌世保眼神有点活 泛了,店主便打听乌世保的来历。乌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可讲,便把怎么受冤, 怎么坐牢,怎么出狱后寻家不着,怎么到城关投店不收,一一讲了一遍。北京人向 来管烧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乌世保借酒倾述 一完,那车把式就借酒大骂起来,声称他要见徐焕章敢抽他鞭子,碰上谷佐领,准 骂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着桌子把一肚子的侠肝义胆抖落净,这才插话:“我说这 位爷,您眼下打算怎么办呢?” 乌世保说:“天亮我头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摇摇头说:“您头一件事是刺剃头,打打辫、洗洗澡,光光脸,然后借也 好,赁也好,换一件洁净行头,就您现在这副扮相,进城找谁也找不到,弄不好净 街的许把您当游民再抓起来。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东庙门口那叫街的都比您这身 打扮囫囵!” 乌世保说:“您说的满对,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惭愧。” 店主说:“有东西还愁变不来钱吗?” 乌世保说:“我蹲了一年多牢,连个送饭的都没有,哪儿来的东西?” 店主说:“刚才在外边您付饭钱,我看见你从怀里掏出个烟壶来,茶晶背壶, 隐隐约约像是里边藏着图画文字,这可是有的?” 乌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声说:“哟,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说:“开店的,这眼睛是干什么使的?正经客人带着贵重财物,我得经心 点,照应点;黑道上朋友带来行货,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贪官司。要没这点 分寸敢贸您老住下吗?我是个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万岁爷的一亩三 分地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知道这不是个等闲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现 在这穿装打扮,这东西带在身边准给您招祸。见财起意也好,诬良为盗也好,这世 界上什么人都有,黄鼠狼可专咬病鸭子。不说别的,就来几个青皮无赖,找由子跟 您打一架,就势把东西抢走您能怎么着!依我说,不如卖了。像您这样的世家,这 些玩物必不止这一件。明儿找到少爷,你玩什么没有,何不用它救个急呢?” 乌世保听他讲得有理,并且也想趁机试试他这内画技艺,就点点头说:“那明 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们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凭您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银子使唤, 他们能不压价吗?” 乌世保问:“你说该怎么办?” 店主说:“我替您找几个熟人看看,他们要,咱就省事了,他们不要,我陪您 到鬼市儿走一趟,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私下买卖,佣钱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儿可就 凭您自个儿赏了!” 这店主原是个替人跑合说生意的行家。 当年往两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运河。通县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阳门外,这东 直门的关厢是个冷落所在。在这一带开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们销 赃落个水过地皮湿。这种买卖是进不得高台阶大字号明来明去作的。店主联络下的 主顾不过是当铺老西和鬼市儿上夹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劝乌世保去古玩铺。他已相 信乌世保不是贼了,但在作生意这点上他还得拿他当贼对待,好赚两个佣钱花花。 他见乌世保赞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乌世保把烟壶拿出来过过目。 “好东西!”车把式见乌世保掏出烟壶来。抢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 了出来,“这枝枝叶叶的,您说可怎么画进去的?有这个您还愁换不了行头吗?我 赶半年车怕也赶不出这么个烟壶钱来!”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连车带马赔进去!”店主开个玩笑,把烟壶夺了过来, 仔细地品鉴。店主是粗人,这方面二五眼。但那年头时兴用这种东西,更何况他还 常替人倒腾货,见的多了,自然就懂点门道。内画技术自嘉庆末年道光初年至现今, 已有了七八十年的历史,人们也看熟了。甘恒、马彤、桂香谷、永受田等人,玩烟 壶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内画家有几个简直是家喻户晓。如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壶 内恭楷书写全篇“九成宫”;业仲三画的红楼人物、聊斋故事被称为一绝。而玩烟 壶的人若不知道周乐元的名字就像书家不知王羲之,简直要被人笑掉大牙。这周乐 元把龚半千的樊头被杖法用到了内画壶上,所画的“寒江钓雪”、“风雨归舟”和 “竹兰图”,人称神品。店主曾经手替人卖过一只“三秋图”壶,刚才瞥了一眼乌 世保的烟壶,觉得与那壶很像,是周乐元的作品,所以紧抓住不放。看了一会儿后, 他却“唉”了一声,摇起头来。 乌世保问:“您看出什么包涵来了?” “没落款!” “那‘长白旧家’四个字也算款!” “没有印!” 乌世保心里想:“大狱里弄到墨就不错了,上哪儿弄红色去?”便说:“马少 宣的壶也常不押印。” 最后店主说:“别的壶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这壶怎么透亮的?” 乌世保不由得“哦”了一声。他一直觉着自己画的画跟通常的内画壶有点什么 地方不像。店主这一点他才明白,别人画的壶画画面透明,壶壁并不透明;他这全 是透明的,所以线条不精神、色调没光彩。他想起见过早年甘恒画的一个壶,也是 这么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说:“这个你不懂。道光年 间画的壶多是透亮的。这才证明我这壶够年头!” 车把式困了,又听不懂他们的话,便说:“你们在这争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 市要价呗。我后半夜就套车去黄寺,你们要跟车可早点歇着!” 七 天交四鼓,车把式就套好了铁箍大车,顺着护城河往北往西,奔德胜门外而来。 在德胜门外,天亮之前有两个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两个市挨着,人们 常常闹混,说:“上德胜门晓市儿去!”其实这两市的内容毫不相干。人市是买卖 劳动力的地方,不管你是会木匠,会瓦匠,或是什么也不会却有把子力气,要找活 儿干,天亮前上这儿来。不管你是要修房,要盘灶,要打嫁妆——那时虽不兴酒柜 沙发,结婚要置家具这一点和当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这儿来。找人 的往街口一站说:“我用两个瓦匠、一个小工!”卖力的马上围上去问:“什么价 钱?”这样就讲定雇佣合同。那时钟表尚未普及,也不讲八小时工作制,一律日出 而作、日人而息。这交易必须赶早进行,大体在卯时左右,干这个活儿的人称“卖 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交易。这里既不定点设摊,也不分商品种类,上至王母娘娘 的扎头绳,下到要饭花子的打狗棒,什么也有人买,什么也有人卖。不仅如此,必 要的时候还能定货,甚至点名要东西。你把钱搭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颏往 显眼的地方一站,就会有人来招呼:“想抓点什么?”“随殓的玉挂件,可要有血 晕的。”“有倒是有,价儿可高啊!”“货高价出头,先见见!”这就许成就一桩 多少两银子的生意。当然也有便宜货。“您抓点什么!”“我这马褂上五个铜钮掉 了一个。”“还真有!”“要多少钱?”“甭给钱了,把您手里两块驴打滚归我吃 了就齐!”这也算一桩买卖。在这儿作买卖得有好脾气,要多大价您别上火,还多 少钱他也不生气。“这个锡蜡杆儿多少钱?”“锡的?再看看!白铜的!”“多少 钱?”“十两银子!”“不要!”“给多少?”“一两!”“再加点。”“不加!” “卖了。”怎么这么贱就卖!蜡扦是偷来的,脱了手就好,晚卖出一会儿多一分危 险。因为有这个原因,在这儿你碰到多重要的东西也不能打听出处。也因为有这个 原因,确实有人在这儿买过便宜货。用买醋瓶子的钱买了件青花玉壶春的事有过, 有买铜痰筒买来个商朝的铜尊这事也有过;反过来说,花钱买人参买了香菜根,拿 买级子薄底靴的钱买了纸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时的北京人比现在某些人古朴 些,得了便宜到处显摆,透着自个儿机灵!吃了亏多半间在肚里,惟恐惹人嘲笑。 所以人们听到的都是在鬼市上占了便宜的事。自以为不笨的人带着银子上这儿来遛 早的越来越多。有人看准了这一点,花不多钱买个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旧,拿 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装作是偷来的,单找那灯火不亮处拉着满口行话的 假行家谈生意。若是旗人贵胄,一边谈一边还装出份不想再卖、急于躲开的模样, 最后总会以玛瑙、软玉的高价卖出去。天亮后买主看出破绽,鬼市已散。为了保住 面子,反而会终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乌世保和店主坐大车到黄寺的西塔院。车把式告诉他,这塔院是当 年萧太后的银安殿,乌世保很流连了一会儿。前些年在庆王府堂会上,他听过一次 杨月楼的“探母”,梅巧伶扮演的萧太后。他设想那胖胖的萧太后要在这院里出入 走动,可未免有点凄凉。因为这时北京的黄教中心挪到雍和官了,黄寺已经冷落。 店主领着乌世保往西走了里把路,往南一拐,就远远看见了灯火如豆,人影憧 憧的鬼市,而且听见了嘈杂声。他们急走几步,不一会就到了近处。虽然是临街设 市,但是极不整齐,地摊上有挂气死风牛角灯的,有挂一只纸灯的,还有人挂一盏 极贵重又极破旧的玻璃丝贴花灯。摊上的东西,在灯影里辨不大出颜色,但形状分 得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书画、刀枪剑朝;索子甲、钓鱼竿、大烟灯、 天九牌;瓷器、料器、铜器、漆器;满族妇女的花盆底、汉族贵妇的百褶裙;补子、 翎管、朝珠、帽顶……有人牵着刚下的狗熊崽,有人架着夜猫子,应有尽有,乱七 八糟。 乌世保问:“咱们也没带个灯来,怎么摆摊呢!” 店主笑道:“到了这儿您就少说话吧!嚼着我别走丢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个摊前停下,蹲下来看摊上的货物。这摊不大,一块蓝布上摆了两 个笔洗、一方砚台,几个酒杯,还有三四个瓷烟壶。店主拿起一个盘龙粉彩的壶问: “要多少?”卖的人伸了四个手指头。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来。那人问:“你给 多少?”店主说:“大爪龙也能卖钱吗?”那人马上说:“要好的说话呀!”便从 腿下抽出个钱搭子,从钱搭子里掏出个绵纸包,轻手轻脚打开绵纸包,又拿出两个 用棉花裹着的烟壶来。乌世保伸过头凑近去看,只见一个是马少宣内画壶,画着谭 鑫培战长沙的戏装像;另一个竟是模刻上彩的“避火图”。店主问那内画壶的价钱。 卖主说:“少二十两不卖。因为是料坯,若是水晶坯怕加倍你也买不来!”店主说: “二两卖不卖?”那人说:“好,大清早先来个玩笑,抬头见喜了。”店主使个眼 色,招呼乌世保又往前走。他们又走了几个摊,见到烟壶就问价,然后走到路灯下 一个大摊前,店主悄悄说:“刚才打听下行市,您有底了吧?咱这个壶多说能卖十 五两银子。”乌世保假装叹口气,心里却十分高兴。他这茶晶壶当初是十两银子买 来的。他有生以来,凡卖东西总要比买价赔一点,这回竟能挣几两,这可改了门风 了。 这个大摊,摆的多是文物摆设:有几个粉彩帽筒、斗彩排瓶、大理石插屏、官 窑的绣墩、几套石章子,一些玉挂件,也放了几个烟壶。其中有两个内画的是蛮人 仕女(那时庚子才过,人们管画上的西洋人还一律称作蛮人)。这时正有一个瘦高 个儿。弓腰驼背的蹲在地上掂量这两个蛮人壶。卖主要五十两,他出三两一个。卖 主落到四十两,他每个壶加半两,给七两银子买一对。最后竟然用十五两银子把这 一对壶买了下来。这人付了钱,用手帕把壶包起来走了。店主就一步不离地紧跟着。 走出四五丈远之后,他往前凑了一步,横挡在那人身边说:“这位爷,我刚才看了 半天,见您是个实打实要买货的人,我这儿有点东西您看看怎么样?”说完也不等 那人应允,径自从腰里掏出烟壶递了上去。那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上下抚摸了一下, 大略看了看,敷衍地说:“好壶,好壶!要多少钱?”店主说:“不打价,您给二 十两银子!”“值,值!您再找别人看看。好东西,不怕卖不出去!”说着把烟壶 塞回店主,继续走路。店主又紧追几步说:“您再看看这东西,不要没关系,出个 价么?”那人无奈,又站住了脚,第二次把烟壶拿到手中,比较认真地看了一眼, 这才看出茶晶瓶壁上还有内画。他举起来迎着路边一盏风灯看了看,认真地又问了 一句:“要多少钱?” “刚才说了,不打价,二十两。” “要有印就值了,没印。” “您给十八两!” 那人又把烟壶举起来看,忽然“哦”了一声,仔细端详一阵,急迫地问道: “你这壶是哪里来的?” “哪儿来的?您是真不懂这儿的规矩还是起哄?” 那人把壶攥得紧紧的问:“别误会。你告诉我这壶从哪儿来的?” “甭管哪儿来的,不是偷的就得了!” “我没说你偷!我问你哪儿来的?这壶经过我的手,是我卖出去的。我正要找 这个买主!” 这时乌世保从黑灯影里闯了出来,拉住那人说:“寿大爷!我看着像您,可不 敢认,在后边看了半天了。” “你?乌大爷,您出来怎么也不给我个话儿呢?今天再不见您,我要上刑部去 打听去呢!” 乌世保掏出手绢来擦擦眼:“我正要找您哪!可您瞧我这扮相,能上街吗?这 才打主意卖点东西换换行头……” 寿明问烟壶哪儿来的,把店主吓了一跳,他以为这壶确实是乌世保偷的叫人认 了出来,正想溜开。现在看到不是这么回事,他就又从黑地里钻了出来:“噢,二 位早认识呀,久别重逢,大喜大喜!” 乌世保忙向寿明介绍这位店主。寿明听后问乌世保:“你店里还存放着东西吗?” 乌世保说:“没有。”寿明从怀里掏出一吊大钱给店主说:“我们哥俩总没见,我 接他到我那儿住几天,您没少为我这朋友操劳,这钱拿去喝碗茶吧!” 店主嘴上称谢,心里好不懊丧。认为这寿明是个古董贩子,看上那烟壶有利可 赚,把乌世保挖走好独吞利钱,抢走了他挣佣金的机会。 乌世保问:“您怎么今天也上鬼市来了?” 寿明说:“我这是常行礼儿。” 乌世保说:“您倒有闲心。” 寿明说:“我不捣腾点买卖吃什么?你进去这一年多,外边的情形不知道,让 我慢慢跟你说吧!国家要给洋人拿庚子赔款,咱们旗人的钱粮打对折。人慌马乱的 也没人办堂会请票友,我这买卖也拉不成了。旗人也是人,不作买卖我吃什么呀?” 乌世保说:“我家的事您知道吗?” 寿明说:“我全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家里我慢慢跟你讲。” 八 乌世保放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他正跟着店主在鬼市上转悠的时刻,九爷 府两个差人,一个打着灯笼,一个牵着头骡子,来到刑部大牢,接聂小轩进府。牢 子来喊聂小轩的时候,他和库兵还正睡得香甜。牢子用脚踢踢聂小轩说:“起起起, 我给您道喜了!” 聂小轩听了吓得一哆嗦。当年的规矩,凡是起解或出红差,必在五更之前,牢 子说:“道喜”,凶多吉少,他马上推了库兵一把说:“兄弟,我这一走,也许就 此辞世了……你如果能出去,千万给我家送个信。把今天日子也记清楚,免得子孙 记错了忌日 牢子拍了一下聂小轩肩膀说:“你想什么了,是九爷派了下人来请你。”这时 两个差人已等得不耐烦,在外边连声催喊。牢子连拉带推,把聂小轩赶出了门,又 重重下锁。库兵睡得呓而八睁,聂小轩这话虽听清了,可一时没明白意思,等他琢 磨过意思来,小轩已经出了门。他就追到牢门上大喊一声:“你放心走吧,我决忘 不了你的嘱咐。”小轩听喊,又回头说了一句:“跟你侄女说,我别的挂虑没有, 就怕祖传的手艺断了线。叫她找乌大爷……”下边话没说完,一个差人拽住他说: “噜嗦什么,九爷那儿等着呢!叫他老人家等急,你我都担待不起。快走吧!”出 了门,两人把他扶上骡子,一路小跑奔前门外而来……且慢,那时的王孙公子全住 内城,这九爷是何人,怎么单住前门外? 九爷是某王爷的老少爷,十二岁那年受封“二等镇国将军”。本来眼看着就要 受封贝子衔的,因为他和溥囗自幼不睦,西太后封溥囗为大阿哥时,他酒后使气说 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传到太后耳朵去了,从此冷落了他,把个贝子前程也耽误了。 有这点疙瘩在心,九爷表面沉湎于声色犬马,内底下却和肃王通声息,与洋人拉交 情。他花钱为一个名技赎身,在前门外西河沿买了套宅院作外宅,像是金屋藏娇, 不务正业。实际是躲开宫里的耳目,在这地方办他的“洋务运动”。他穿洋缎,挂 洋表,闻洋烟,听洋戏匣子,处处显示洋货比国货高。最有力的证据是大阿哥投靠 太后,到头来垮了;自己拉拢洋人,庚子以后眼见得扬眉吐气。按着辛丑条约,清 政府要派人上东京去向日本政府赂罪。朝廷定下赴日的特使是那桐。肃王就告诉那 桐,要想这件事办顺溜,得让九爷当随员。那桐把这话奏知老佛爷,讲明要九爷出 洋是洋人的意思。老佛爷尽管不待见九爷,也不敢驳回。九爷这些日子忙着准备放 洋的事,把聂小轩忘在脑后去了。这天因准备送给日皇和山口司令等大臣礼物,他 又看了那一套胡笳十八拍的烟壶,这才想起在刑部大狱还寄放着一个人,就叫人们 去叫聂小轩。九爷的习惯是夜里吸烟早上睡觉,发令时正好后半夜寅时。下人们把 聂小轩带到前门外小府时已是早上,九爷该睡觉了。管事就把小轩放在马号里,等 下午九爷醒来再回事。 九爷当初买到胡笳十八拍的烟壶,越看越爱,唯恐聂小轩烧出一套来再卖给别 人,他这一套就不算孤品了,就急忙把小轩抓来,想嘱咐他不许再烧这个花样。如 今过了这么久,他这股热气冒完了。况且又想把“十八拍”送给东洋人,是孤品也 不属于他,他打算赏几两银子,放聂小轩回去。要是早晨聂小轩走得快一点,或是 九爷睡得晚一点,这事也就这么了啦。偏偏聂小轩来晚了一步。下午午末未初,九 爷醒来,底下人回事说海光寺的和尚了千和聂小轩都等他召见,问他先见谁。“进 京的和尚出京的官”。这了千自湖南衡山前来京城,手中托着个金盘,金盘里放着 他自己剁下来用滚油煎焦了的右手,专向王公大臣募化,发愿修一片文殊道场,一 时在九城传为奇闻。九爷一向爱惹漏子看热闹,自然先传他。九爷穿上便服,趿着 鞋来到垂花门内的过厅,下人们就把和尚领进来了。和尚打了问讯,九爷赐坐,问 了些闲话,和尚就掏出了化缘簿向九爷募化。九爷说:“慢着!说你剁下手来发愿, 要募化一座道场。钱我是有的,可得见见真章。我连你那只手都没见到,怎么就要 钱呢?你把红布打开我瞧瞧。”和尚连忙又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不要污了贵 人的眼。”九爷说:“你少废话,打开我瞧瞧!” 和尚无奈,就跪到地上,掀起红布,把那只炸焦的手举过了头顶。九爷正低头 下视,他这一举,黑乎乎像鸟爪似的,一只断手差点碰了他的鼻子。九爷打个冷战, 一拍桌子说:“混帐!这哪里是人手,你弄了什么爪子炸糊了上北京蒙事来了?” 和尚说:“善哉,小僧发愿修庙,一片诚心,岂能作欺天瞒人之事?”九爷说: “你要真正心诚,当我面把那只手也剁下来,不用你叫化,我一个人出钱把庙给你 修起来怎么样?”和尚汗如雨下,连连叩头。九爷说:“来人哪,把他左手垫在门 坎上,当我面拿刀剁下来!”呼拉一声过来两个戈什哈,就把和尚揪住,拉到门口, 卷起袖子,把那剩下的一只左手腕子垫在门槛之上,嗖的一声拉出把钢刀。和尚一 惊,就晕了过去。九爷摆摆手,戈什哈收起了刀。九爷说:“弄盆水把他泼醒了!” 戈什哈端来两盆凉水,兜头泼下。那和尚一个冷战醒了,看看手还在臂上,甩 了甩哪儿也没伤,赶紧给九爷叩头。九爷大笑着问:“刚才这一下怎么样?”和尚 哭丧着脸说:“吓贫僧一跳!”九爷说:“你把个烂手猛一举,差点碰了我的鼻子! 你吓我一跳吆我不吓你一跳?行了,拿化缘簿去找管事的,说我捐五百两银子。” 和尚晕头胀脑地走了。九爷被这件事逗得大为开心,就叫人传聂小轩。聂小轩 来到门外,不敢骤进,隔着门就跪下磕了个头。九爷心情正好,看小轩的破衣烂衫 也觉有趣,见他那战战兢兢的神态也觉好玩,就笑嘻嘻地说:“你把手伸出来我瞧 瞧!” 聂小轩大惑不解,迟迟疑疑地伸出了两只手。坐牢久了,不得天天洗漱,一双 手又脏又瘦,他很羞惭。可是九爷不管这些,看完手心又叫他翻过手背,然后对两 边的下人们说:“啧啧啧,你们都看看,这也叫手!和尚那只手,光会敲木鱼,一 剁下来就成千成万的募化银子;这手会烧‘古月轩’,能画蔡文姬该值多少钱哪! 我买了,你出个价吧!” 聂小轩说:“那套烟壶钱九爷不是已经赏给小的了吗?” “不是买烟壶!”底下人凑趣说,“九爷要买会作烟壶的这双手!” 聂小轩答道:“回爷的话,这手长在小的身上,它才能做事,要剁下来就不值 钱了!” 聂小轩本是句气话,可九爷认为他答的机智,便说:“好,连人带手一块卖我 也要,光卖手我也要。咱们立个字据吧,要连人一块卖,以后你作的‘古月轩’只 准卖我一个人,不准外卖,我给你身价银子。要光卖手也行,卖了手以后你不能作 了,九爷我养着你。” 聂小轩一听,浑身都软了,再不敢答话。九爷便说:“管家,把聂小轩带到马 号好好照应,我给他一天工夫让他想想。到下晚要想不出主意来就得听我的了。” 聂小轩连声大喊:“九爷开恩,九爷开恩!”过来两个戈什哈,把他架走了。 九爷笑了一阵,吩咐管事,明天给聂小轩准备十两银子,送一身旧衣裳放他走,今 天先逗弄逗弄他。 管事见九爷高兴,便讨好说:“爷,您叫奴才预备的一百只羊奴才可预备好了。 赁的对过羊肉床子的,一天三两银子。多咱派用场您吩咐奴才!” 九爷一听,越发高兴,大笑着说:“现在就用。派羊倌把它们赶到义顺茶馆门 口,在那儿等我。” 义顺茶馆在宣武门外偏东,离虎坊桥不远。本是梨园行、古董行出入之地,王 亲贵族很少光顾。九爷爱寻开心,有时换上件下人们穿的土布长衫,蓝打包,混充 下等百姓,到前门外闲逛。这天又这个打扮出来了,正好在琉璃厂那儿碰见个耍猴 的。耍猴的备了个小车,套在山羊背上,让猴赶车绕圈。九爷看着高兴,花十几两 银子连羊带车全买下来了。他要买猴,人家不卖,他就叫耍猴的背着猴,自己牵着 羊,一块回王府,要给老王爷演一场。走到义顺茶馆,他叫耍猴的在门口等他,他 自己牵着羊进里边去喝茶。进门之后,他刚找地方坐下,跑堂的就过来说:“这位 爷,我们这儿可不兴把羊牵进来喝茶。”九爷说:“我歇歇腿就走。羊又不占个座 位,怎么不能进?”柜台上坐着位小掌柜,是个新生牛犊。就说:“牵羊也行,羊 也收一份茶钱!” “那好说!” 喝完茶,九爷果然扔下两份茶钱。那伙计还犹疑,拿眼问少掌柜,少掌柜没好 气地说:“看什么,收下不结了?”九爷上了火,回来就吩咐管家给他借一百只羊, 借不到买也要买来! 九爷吩咐完管家,吸了几口烟,吃了点心,叫人备上马,直奔义顺茶馆。到了 门口,把马交下人牵着自己走近柜台去,下午茶馆有评书,请的是小石玉昆说《三 侠五义》,上了有七成座。这时还没开书,茶座的人都隔着窗户往外看,见街上有 两个戴红缨帽的看着一群羊,既不进也不退,把许多车马行人都截在那里,人们估 不透怎么回事。九爷来到柜台前,见换了个有胡子的坐在那儿,就问:“那个少掌 柜哪儿去了?” 少掌柜本来在后屋算帐,听见有人找,便探出个头来问:“什么事?” 九爷说:“前几天我来喝茶,你收了我两份茶钱,人一份,羊一份,可是有的?” 少掌柜一听这话,再打量这人,便想起了那天的事。这也是个财大气粗、觉着 全北京城都招不下自己的人物,便索兴走近一步说:“有这么回事,怎么着?那天 便宜,今天要来还涨钱了,一个羊得收两个人的茶份!人两条腿,羊四条腿,我这 按腿收钱!” 九爷点点头,扔下一块银子说:“一只羊四个大钱,一百只就是四百大钱,你 称称这银子,多点不用找,算给了小费了!”说完就朝外边大喊一声“给我轰进来!” 话音刚出门,一个戈什哈就打开了门帘,另几个人把鞭子抽得啪啪响,羊群像 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喝茶的人一看,叫声不好,夺路要走,门口挤满羊群,哪有插 脚的地方,只得打开窗子,鱼跃而出。一时街上也知道这茶馆出了热闹,都扒着窗 户往里瞧。羊群进门以后,东闯西撞。这是群山羊,不是绵羊,登梯上高,连灶王 爷佛龛都顶翻了。茶壶茶碗摔得一片清脆的响声。那少掌柜本还想发作,老掌柜赶 紧把他一拉说:“别攮业了,快磕头吧,你没看他里边露出黄带子来吗?” 九爷看着热闹,笑了一阵。到门口骑上马奔肃王府商量给日本人送礼的事去。 九 寿明把乌世保领到自己家中,这才谈乌世保蹲牢期间他家中出的变故。 乌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点消遣功课,从不过问别的事。乌大奶奶自幼 练就的是串门子、扯闲篇、嚼摈榔、斗梭胡的本领。从嫁给这无职无衔的乌世保, 就带来八分委屈,自然不会替他管家。他们的家务就一向操在乌世保的奶妈手里。 奶妈姓刘,三河县人。三十几岁上没了老伴,留下一个儿子,如今已成家,在 三河开个馒头铺,早就来接过母亲,请她回去享晚福。当时乌世保的父亲刚得了半 身不遂,没人伺候,妈奶没走。乌世保父亲去世后,乌世保生了儿子。这时乌家的 家境已雇不起奶妈,乌世保求奶妈再帮两年忙,奶妈抹不开面子,又留了下来。旗 人家规矩,奴仆之中,唯独对奶妈是格外高看的。奶儿子若成了家主,奶妈便有半 个主子的身份。刘奶妈看不惯主子奶奶那骄横性儿,处处怕奶儿子吃亏,便免不了 在开支上和乌大奶奶有些别扭。乌大奶奶明着冲奶妈甩闲话,暗着跟乌大爷耍脾气。 乌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准知道奶妈一走这点家业就要稀里哗啦,对奶妈决 不吐一个“走”字。 乌世保一进监牢,事情麻烦了。 刘奶妈和徐焕章的爸爸同时在乌府上做过事,知道他的人品,这次徐焕章上乌 府里来,又大模大样、装作不认识刘奶妈,刘奶妈就劝大奶奶别听他花马吊舌。大 奶奶不听,她要刘奶妈把放在外边的银子催回来拿去运动官司,刘奶妈又不肯。于 是大奶奶就撕破脸大闹了起来,又哭又骂,向四邻诉说刘奶妈阻拦营救大爷出狱, 为的是等大爷死在牢里好昧下乌家财产。刘奶妈忍得了这口气丢不了这个人,求往 领谷老爷作干证,交待清楚帐目回三河县去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饭的,何况还带个孩子?便雇了胡同口一个裱糊匠的女人 何氏来当老妈。这何妈挣的是钱,图的是赏,自然处处顺着大奶奶的意思来。大奶 奶平时爱斗梭胡,自从大爷出事,斗牌的伙伴都不来约她了,成天闷得发呆。这何 妈跟花会跑封的许妈是干姐妹,会唱三十六个花名:“正月正来正月正,音惠老母 下天宫,合同肩上扛板柜,碰上了红春小灵精……”她着孩子睡觉时就哼,大奶奶 听着好玩,也学会唱几段。她问何妈这词东一句西一句是怎么意思?何妈说:“这 都是花名,押会用的。音惠是菩萨,您要作梦梦见观音大士就押阴会,一两银子押 中了赢三十两呢!红春是窑姐,板柜是木匠……”大奶奶听得有趣,便问:“这上 哪儿去押呢?”何妈说:“不用您跑腿,会上专有跑封的。您要押,她就上您家来。 您押哪一门,多少银子,写清楚包好交给她。明天开了会,她把会底送来,您要赢 了,她连银子也就带来了。您就赏几个跑腿钱。不赢呢,她白跑。”三说两说,何 家女人把跑封的许妈招了来,大奶奶就试着押会。这东西不押便罢,一押就上瘾。 今天作个梦,梦见有人抬棺材,押个板贵,赢了;明天早上一睁眼先回忆夜里作了 什么梦,赶紧再押。若输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着押。时间长了,自然有输有赢, 但总是输的多赢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时多半输,注小了反倒赢。一来二去, 大奶奶变卖首饰家产来的银子,大宗给了徐焕章,小宗输给了花会,还拉了一屁股 帐,终于连月钱也不能按时开,何妈也辞工走了。 刘奶妈在儿子家住了几个月,不放心小少爷,赶上过五月节,买了点桑椹、樱 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粽子,进京来看望。一见这情形眼圈就红了。问道: “我指望没我气您了,您这日子该有起色了。怎么刚几个月就败到这份上呢?”大 奶奶不好说打会输钱,只说连日生病,衙门里又要花销,两头神打的。钱是有,就 是役工夫去收帐。刘奶妈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里装着,还跟我吹什么呢?有心 不管她,又觉着对不起死去的老爷活着的大爷,就给她留下了几两银子说:“不知 道大奶奶欠安,也没给大奶奶带点什么可口的吃食来。这几两银子您自己想吃什么 买点什么吧。我现在儿子家正盖房,我也不得闲,等我安置好了,再来看您。那时 候要是大爷还没出来,您身体还没大安,就把小少爷交给我去带着。”大奶奶一听 忙说:“等你安置好谁知是多早晚了?我近来总是吃不下睡不着,实在没力气带孩 子。你既有报效主子的心意,现在你就把阿哥带走吧。等过了年你再送他回来,那 时候大爷总该回来了?”刘奶妈原就舍不得扔下小少爷受委屈,便收拾了几件小孩 的衣服被褥,带着小少爷搭进京送土产的大车回三河县了。她想头下雪总还要送这 孩子回京看看他妈。 刘奶妈把孩子带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无聊赖,只好反锁上门到娘家去混日子。 娘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当家,这位参领爷不仅继承了上一辈的职务,也继承了 女人当家的家风。参领夫人初过门时,这位小姑没少替她在婆婆面前上眼药。今日 姑奶奶混得跟糊家雀似的回娘家来,能不以牙还牙以限还眼么?要知道这位参领夫 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说大话、使小钱、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本事。乌大奶奶 没住多久,参领老爷偷偷擩给妹子四十两白银,劝她说:“亲戚远离香,您还是回 宫降吉祥吧。” 到这时,乌大奶奶才尝到财去人情去的滋味。后悔把产业变卖得大干净,银子 花得也太顺溜,第一次顾虑起乌大爷回来不好交帐的事了。她想拿这四十两银子作 本再挣回点利息来,恢复点元气。若真拿这几十两银子作本,摆个小摊儿,开个小 门脸儿,未见得不能混口棒子面吃。可大奶奶既不懂作生意的门道,又怕伤体面, 也没有谋求蝇头小利的耐烦心,简便痛快的路径还是押会。人不得横财不富,押会 发财的例子可有的是。听说东直门外有母女俩,在乱葬岗子睡了十天觉求来个梦, 回来卖了三亩地押会,一下子赢回九十亩地来,成了财主。雍和宫后街蒙古老太太 那仨花,穷得就剩下三间房,她把它卖了,到安定门外害台边去求梦。一个小媳妇 给她托梦来了,那小媳妇说:“我是押花会输光了上吊死的。我告诉你个花名,你 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开会局的赢死给我出口气。你可记住,赢了钱别忘给我刻 块石碑,修个小庙。”这老那仁花把一百两银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两,就在那院 里给吊死鬼修了个小祠堂。许多人都去看过的……这都是何妈今天三句明日两句给 她零打碎敲散布的,这时一股脑儿全想起来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 个下午,她糊了几个包袱,关城门之前出了朝阳门,上八里庄西北角那片义地求梦 去了。这四十两银子是她最后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贼偷去,她卷在包袱 皮里围在腰上,外边用棉袍罩住,随身带到了坟地里。她反锁门时,隔壁周成正拿 着竹笤帚打扫大门口,招呼说:“哪儿去你哪?”大奶奶说:“我许下个心愿,出 城烧两包袱。家里没人,劳驾您多照应点。”周成说:“这早晚出城还赶得回来吗? 听说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说:“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们的小杂种 还没生出来呢!”各户都是关上门过日子,周成又不是爱扯闲话的人。大奶奶走了 一天一宿这胡同没第二个人知道。那时候还刚兴用煤烧炕。大奶奶技术不熟,火没 压死。傍天亮时火苗蹿上来把炕头可就烤红了。接着席子、褥子就一层层的往上焦 糊。因为压得厚,叠的死,光冒烟不起火,这气味可就大了。到中午时分;左邻右 舍都翻褥子揭炕席,以为自己家烧着了什么。谁家也没找着火星。这味越来越大。 到了下午,人们干脆推开门到胡同里查火源,才发现乌家房顶在往外冒烟。再一看 大门反锁着,大伙就炸了锅了:“这得去看看呀!她自己烧了不要紧,火一起来可 不分亲疏远近哪!”最近的邻居是谷佐领,佐领下命令踢开了乌家大门,众人拥进 院里,见那烟是从堂屋里间钻出来的,就不顾一切又去拉堂屋的风门子。风门被吸 得紧紧的,众人费了多大力量,才猛然把它拉开。门一开,风一进,只听“通”的 一声,就像炸了个麻雷子,所有窗纸都鼓破了,火苗从各处带眼带缝的地方喷了出 来。走在前一排人的辫梢、眉毛都吱啦一声燎得卷了毛。人们费了一个时辰工夫才 把这场火救下,总算没蔓延到两侧邻居家中。可乌家已烧得一窝漆黑,连房顶都塌 下来了。佐领一面上大兴县报官,一面打发人去正蓝旗请大奶奶娘家人。正蓝旗参 领老爷来后一看,吓得手脚乱哆嗦,直问:“我们姑奶奶呢?”这时周成才说,头 天下晚看她夹着纸包袱出城还愿去了。参领说:“阿弥陀佛,脱过这场灾就好,我 还以为她烧在里边了呢!”这时大兴县来察勘火场的差人也在场,一听这话瞪起眼, 张开嘴,喘了几口大气,有点结巴地说:“这事可别碰得太巧了!八里庄西北角水 坑里今早上可捞上来个女尸首,旗装打扮,还没弄清是人推下去的是自己跳的!” 周成问:“什么打扮?”差人说:“紫缎子棉袍黑猫窝。”周成说:“参领老爷, 您别愣神了,快认认尸首去吧!这个打扮有点玄!” 腊月初三刘奶妈带着小少爷进京来。这时参领老爷已把烧黑的木料、烧剩的坛 子水缸用车拉走,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砾了。周成把她引到门房去给她喝了碗热 水,述说了事情的经过。刘奶妈说:“这么好个人家,就这样吹了,散了,家破人 亡了?”周成说:“八国联军进城时,王爷府还说完就完了呢,这您不是亲眼见的? 如今这个小阿哥怎么办呢?”刘奶妈说:“我先带着,等乌大爷出来再说呗。他总 不能关一辈子!我就劳驾您了。万一乌大爷要回来,您告诉他小少爷在我这儿!” 谷家佐领大爷,因为乌世保当“义和团”给本牛录出了丑,本来就不痛快;失 火又差点殃及到自己的宅子,更恼恨乌家,就报上去给乌世保削了旗籍。您想,等 乌世保来到他门口时,他还能有什么好脸色吗?亏了周成热心,寿明去看大奶奶时 碰上他,他把原委告诉了寿明,不然乌世保上哪儿打听准信去? 十 寿明把这前前后后说完,乌世保像是泥胎受了雨淋,马上眼也翻白,口也吐沫, 四肢抽搐,瘫在地上不醒人事。寿明从烟盘子里拈出根烟签子,扎进他人中,狠狠 捻了几捻。乌世保哇的一声吐出口痰来,寿明这才舒了口气,拿个拧干的手巾给他 说:“你擦擦脸,喝口水,歇一会儿吧。”乌世保觉得头晕嗓干,也着实累了,便 一边大声地叹着气,一边擦脸、饮茶。 乌世保想和寿明商量自己找个落脚之处,这时寿明的女人在外屋说话了。以前 乌世保拿大,从未到寿明家里来过,这是头一次见寿明女人。她有六十出头了,可 嗓音还挺脆生。就听她招呼女儿,说:“招弟啊,快把这个旗袍去当了去。当了钱 买二十大钱儿肉馅,三大钱菜码儿,咱们给乌大爷作炸酱面吃!”乌世保一听,连 忙站起来告辞。寿明脸却红了,小声说:“咱们一块出去,我请你上门框胡同!” 乌世保说:“别,您靴掖子里也不大实成吧?”寿明说:“别听老娘们哭穷,那是 她逐客呢。我这位贤内助五行缺金,就认识钱。咱惹不起躲得起。你说,她怎么就 不出城去求个梦什么的呢?”乌世保说:“按说,不应该说死人的坏话。我那个死 鬼哪怕多听刘奶妈一句话,能惨到这份上吗?这个人在世时,酒色财气,就这气字 上她敞开供我用!”两人一路说着,奔前门外而来。寿明请乌世保吃了杂碎爆肚。 又请他上“一品香”洗了澡、剃了头,两人要了壶高末在澡堂喝着,让伙计拿了乌 世保的里外衣服去洗。这工夫,寿明这才帮着乌世保筹划他以后的生活。 乌世保平时没有为安排自己的生活操心过,进了监狱就更用不着自己操心。寿 明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寿明家业败得早,自己谋生有了经验, 心中就有成算。他说:“您既没主意,那就听我的。可有一样,我怎么说您怎么办, 不许自作主张。” 乌世保说:“您叫我自作主张我也作不出来。孩子跟奶妈去我倒是放心,不过 我出狱时还应下一位难友的请求,要我照顾一下他的家眷。我是受过人家思的,要 言而有信。” 寿明就说:“这事您应得好,够人物。可是,您现在这样什么也办不了。依我 说先住下来,打个事由挣几两银子,补补身体换换行头,再说别的。” 乌世保说:“理是这个理,可哪有现成的事由等我去找呢?” 寿明说:“事由是有,可就是得放下大爷的架子。” 乌世保说:“叫我下海唱单弦去?” 寿明说:“那也是一条路。不过目前用不着。” 乌世保说:“上街摆摊卖字?” 寿明说:“怎么样?” 乌世保说:“这光天化日之下,打头碰脸的!累能受,这人丢不起呀!” 寿明笑道:“我准知道你说这个!好,不用你出去舍脸。我看了你画的内画壶, 行,能打开市面!我给你找个小店先住下来。给你买壶坯子,买颜料,你只管画。 卖货办原料全是我的事。你怕丢人,别署真名,起个堂号不就完了!” 乌世保仰天长叹一声说:“唉,真没想到,我乌世保落到这步田地,要靠十个 指头混饭吃!” 寿明说:“你先画着,等你尝到甜头就没这些感慨之言了。良田千顷,不如一 技在身。你看看咱们落魄的旗主们吧,你我这是一等的!三等、五等、不人流的有 的是呢!” 寿明告诉乌世保,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以哈德门外花市附近最合适。那一 带净住的是玉器、象牙、绒花、料器、小器作等行的匠人。租间房成天猫在屋里画 烟壶,没人当稀罕传说。哈德门设有税卡,是外省进京运货作生意的必经之路。大 街两旁有的是饭摊茶馆,吃喝也方便。这一带又多是贩夫走卒下榻之地,房钱饭钱 都便宜。虽然按身份说和乌世保有点不合,现在还讲得起这个吗? 乌世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出了澡堂,寿明就领他到蒜市口附近去找客店。寿 明和这里的杜家店有过串换,由他作保,先住下,半个月再结帐。租的是东跨院里 一个单间。屋里除去土炕上铺着席子,再没第二件东西。乌世保一看,比监牢里也 不强什么,就嘬了下牙花子。寿明笑道:“您别急,房子有了,咱先说铺盖。”乌 世保说:“我是头次进这样的店,原来真就是家徒四壁!”寿明说:“被子、褥子、 枕头、蚊帐什么都有,要一样算一样的钱,用一天算一天的钱,咱们常住,不比那 过路客人,住个三天两后响,这么租法咱租不起。回头我给你到估衣铺办一套半新 不旧的行李来,这才是长久之计。还有一样,你有套行李放在这儿,早一天算帐晚 一天算帐店里都放心,他不怕你跑。你什么都租他的,又不付现钱,日子一长他就 给你脸色看,不也惹闲气么?”说话间小二把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炕桌和一把磕了嘴 的茶壶、两只碰了边的茶碗送了过来。垂手站在旁边说:“掌柜的叫我问问,爷的 伙食是自理还是由店里包?”寿明说:“先包到月底,要好呢就吃下去,要太差了, 我们另打主意。”伙计说:“别人不知道寿爷还不知道吗?我们这店就是靠伙食招 人呢。北京人谁不知道:‘杜家店,好饭伙,暖屋子热炕新被窝!’”寿明说: “几个月不见小力笨出息了,少跟我要贫嘴。乌爷是我的至交,你们要伺候不好得 罪了他,有你的猴栗子吃!”伙计走后,寿明关照乌世保:“他这儿伙食是不行, 可包下来,有钱没钱您就能先吃着。早上起来您上对门喝浆子吃油炸鬼去,不在包 仪之内。我留下几两银子您先垫补用,以后日子长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乌世保过意不去,连忙拦着说:“这就够麻烦您的了,这银子可万不敢收。” 寿明说:“您别拦,听我说。这银子连同我给您办铺盖,都不是我白给你的, 我给不起。咱们不是搭伙作生意吗?我替你买材料卖烟壶,照理有我一份回扣,这 份回扣我是要拿的。替您办铺盖、留零花,这算垫本,我以后也是要从您卖货的款 子里收回来的,不光收本,还要收息,这是规矩。交朋友是交朋友,作生意是作生 意,送人情是送人情,放垫本是放垫本,都要分清。您刚作这行生意,多有不懂的 地方,我不能不点拨明白了!” 乌世保点头称是。 十一 义顺茶馆的老掌柜,也不是死轴子。等他弄明白来找碴的是九爷,立刻仰天大 笑说:“刘铁嘴这小子还真料事如神,说我今年有黑爷拱门之喜!”马上吩咐人在 后院给九爷的下人摆桌子,先茶后酒恭维说:“九爷上我这小茶馆赏脸,是我的造 化。也是各位爷拉巴我。没别的孝敬,我送给爷们一人一个竹牌子。以后凭这水牌 来喝茶,分文不取!”临走一人又给包了一斤好香片,连羊倌都赏了四吊钱饭钱。 晚上九爷回来,问几个下人那茶馆是怎么收场的。下人们添油加醋,把一百只羊说 成了天罡地煞,把茶馆的壶碗砸了,桌椅掀了,连后厨房的灶头全踩平了。老掌柜 听说来的是九爷,连连朝北磕头,谢九爷给他教训。九爷听了,挺起肚子舒舒服服 地问了两捏鼻烟说:“那就饶了他吧!他要不服软,明天我再赶二百只羊去,连着 三天,叫他小子吃大黄!”下人说:“我的爷,明天还去?他那茶馆十天八日开得 张么?”九爷一想,又笑了起来。下人看火候到了,就进言说:“爷圣明,您是出 气去的,掌柜的也服软了,您心里也痛快了,那损坏的家伙,我猜您准想赏他个血 本?” 九爷问:“你是我肚子里蛔虫?” 下人说:“全北京城谁不知道我们爷财大势大,不拿银子当稀罕呀?” 九爷骂了两声,掏了一个锞子。下人们扣了一半,把一半拿去赔茶馆的壶碗家 伙。这茶馆掌柜居然逢凶化吉。九爷先付了一百只羊的茶钱,合二百个座位的收入, 这就顶上茶馆的两天的收入。几把茶壶、茶碗能值多少?何况有的锔锔还能使。一 算总帐还挣了几个。更难得的是这段笑话传出去后,一时间成了新闻,街头巷尾纷 纷议论,人们谁不想亲耳听听掌柜的自己讲这奇遇?几天之内多卖了几百碗茶。但 这事只能发生在买卖人身上,因为他们讲的是和气生财、逢场作戏,手艺人却没这 本事。手艺人自恃有一技之长,凭本事挣饭吃,凡事既认真又固执,自尊心也强些。 碰上九爷这类事宁折不弯,就是另样的结局。 聂小轩眼下就碰上了麻烦。 九爷那天早上,本打算开个玩笑就放了他。九爷到肃王府商量如何给日本皇室 送礼的事。正好徐焕章也来了。从打庚子以后,徐焕章平步青云,成了肃王府的常 客。他给王爷出主意说,送东洋人礼物,要精巧不要贵重。联军进城的时候,抢到 汉官宅门,法帖名画儿不要,专要女人的弓鞋;到满员府里,宝石盆景、墨玉山子 不要,偏抢烟灯烟枪,他们就爱个灵巧稀罕。一听这个,九爷又想起了他的胡笳十 八拍烟壶,他叫人取来给肃王和徐焕章过目。徐焕章一看,连声称赞说:“您这套 玩意儿拿出去,可把别人的礼品全压下去了。”肃王说:“老九这么一来,不把咱 们给问了吗?”九爷忙说:“只要王爷赏脸,奴才这套给王爷使唤吧。”王爷问: “那你呢?”九爷说:“奴才想要,再叫这人烧一套就是了。”王爷拿起烟壶看看 底,见打的印子是“光绪已亥”。便笑道:“怪不得花样这么新,我说以前没见过 呢!既这样我何必夺你所爱,你叫那人替我再烧一套不就结了。”徐焕章一直在把 玩这烟壶,一听这话,马上凑趣说:“王爷要烧,莫如让他换个画样儿,既不和九 爷的重样儿,又透着新鲜,最好是应令的画儿。”王爷说:“你想得好。换个什么 画儿好呢?”徐焕章说:“奴才总跟洋人往还,知道他们的癖好。让奴才替王爷找 几套洋画儿来请王爷选,选好后叫他们摹到坯子上烧出岂不好?”王爷听了十分高 兴,就请九爷和匠人定规好,先作准备,等徐焕章的画样子拿到就开工。 九爷回到前门外小府,不等落座,就一叠声的叫人去传聂小轩。聂小轩愁得一 整天也没吃下东西去,竟比坐牢时还更憔悴,一见九爷,抢过来跪了一跪,便立在 一边低头不语。 九爷笑着问道:“你想好没有,是单卖这只手呢,还是连人一块卖?” 聂小轩打个千,低下头不说话。 九爷说:“怎么着?两样都舍不得卖呀?” 聂小轩又打了个千,还是不说话。 九爷大声笑了:“也罢,看你胡子拉碴了。给你条明路。要是手也舍不得卖, 人也舍不得卖,就再卖我一套‘古月轩’的小玩意儿吧!” “嗯?” 聂小轩不相信这么生死攸关的大难题就这么轻易作罢了,直瞪着眼不知怎么应 付。管家在一旁喊道:“傻了?回爷的话呀!” “喳,喳!”聂小轩连连点头,“您说要什么我给您弄什么来,没有的我现烧。” “给我再烧一套烟壶。” “喳!” “得多少天?” “我不敢说,得看坯料能买得着买不着。那套十八拍的坯子是我祖上留下来的, 就那么一套全用了。这东西是山东出的……” “我管不着,我等着用。” “不然我把烧好的画刮了去,给您另烧。” “那得多少天?” “三个月吧。刮油子也要上火呢!” “我不管!两个月限期!过了限我废了你!” “我拼上命也给您办!” 九爷不愿说要等别人决定画样,便说:“你先烧个样儿给我看看。我觉着对心 才能发你定钱,叫你开工。你出来日子不少了,快回去看看吧、” 聂小轩谢恩出府,浑身叫冷汗湿透了。 十二 听说义顺茶馆近几天生意兴隆,寿明把乌世保画的一个烟壶装了烟,另两个用 绵纸包了,到义顺茶馆去找生意。 茶馆不大,不过是一溜三开间的筒子房,放了六张方桌,门外两旁各有两张条 桌、几条春凳。别处买卖兴隆靠“天时”,他这儿却靠“地利”。这里往南不远的 陶然亭、梨园义地和松柏庵,是梨园界喊嗓遛弯的习惯去处。当年戏剧艺人被视作 “贱民”,不许进内城居住,他们的住家也多在由此往东的马神庙,往西的椿树胡 同,往南的南横街潘家河沿一带地方,著名大戏馆子广德、广和、三庆也都距此不 远。遛弯回家的艺人们走到此处,正是个中间站口,坐下来吃点心喝茶,完事后上 哪儿去都方便。这么一来,那些爱学戏的、爱听戏的、做行头的、扎把子的、前台 管事、后台坐钟、场面头、武行头、箱官、检场、车僮、马夫,一句话,要在艺人 身上拉交情找饭辙的人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除此而外,这茶馆还有一批鸟客。这 玩鸟的客人和唱戏的伶人有些共同之处,他们一样起得早,一样欢喜山林水边。不 论百灵、画眉、黄鸟、靛颏,一样的在早上遛嗓放歌。他们从先农坛、城墙根、护 城河、万寿西宫遛鸟回来,也多半愿意在这茶馆坐坐聊聊。于是一些插笼的、烧食 罐的、捉蚂炸的、养蜘蛛的、要和养鸟的拉关系找饭辙的人也成了茶馆的常客。久 而久之,两种艺术交流的结果,就出现了一些既会唱戏又能养鸟的全才人物。这种 人有个特点,他若以唱戏为职业、养鸟为消遣的话,您说他养鸟的本事比唱戏强他 才高兴;他若是以养鸟为生、唱戏是玩乐的话,您可千万得说他唱戏已到了炉火纯 青的地步,比起他的养鸟本事胜过百倍,这才不致于得罪他。因为有这种种“行规”, 和这两行无关的人多半站在门外听听鸟鸣,看看名优,没有几个敢进去和那些熟客 挨肩坐下来吃茶的,怕犯了忌讳。 寿明坐下之后,就不断地跟先来后到的熟人们打招呼,两眼可一直往窗外打量。 当他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胖人从南边走来时,就抖抖袖子、神神衣襟抢出门去,朝高 个胖子斜着身子打个千说:“三爷您倒早班!”又往旁一侧身子,朝矮个儿胖子也 请安说:“吴大爷您总这么闲在!”钱三爷手里提着大鸟笼子,不便躬身,只得象 征性地拱拱手。吴大爷却把手中串着的一对腰子停住,还了一安:“托福您哪,我 倒想不这么闲在了,没人约我成班呀!”他们说话之间,就有几个闲人被吴大爷的 大鸟笼吸引了过来。有认识的便指点说:“这是有名的大花脸钱效仙,那是有名的 二花脸吴庆长……”唱铜锤的向来是矮胖墩较多,以致使人们有个误解,以为声带 与身高成反比例。北京人竟编个俗语说“矬老婆高声”。二花脸以架子武打见长, 自然是人高马大才透着威武雄壮。这两人正好相反。钱效仙身高体长,却能声若洪 钟,已是十分可贵了;而吴庆长又能以矬墩儿的身量唱李逵、马武、窦尔敦,山膀 一拉,胸脯一挺,气势磅礴,竟使人忘了他是个小矮胖,所以比钱效仙更为人称奇。 这两人还都有点怪癖,就是一旦腰里有了几两银子,就懒得上台。吴庆长迷了串古 玩铺,替人跑合长眼的瘾比唱戏的瘾大。他和寿明是半个同行半个朋友,钱效仙爱 玩活物,不过他的玩法十分特别,总想把天生敌对的动物弄在一起使他们放弃前嫌, 握手言欢。他花钱定编了一个中间带隔断的大笼子,最先是一边养个黄鼠狼子另一 边养只鸡,养了一些天,他相信这两位已建立了初步的友谊了,便撤了中间的隔断, 结果那黄鼬就把鸡吃了,他一怒之下摔死了黄鼠狼。又买来一只夜猫子。搭上隔断, 在另一边养了个小白老鼠,这小白老鼠成天望着猫头鹰浑身哆嗦,吃不下喝不下, 没几天吓死了。现在他笼子里一边是一只大狸猫,另一边是一只白玉鸟。眼下他还 没撤隔断,那鸟倒也能吃能喝,就是一到呜的时候就像嗓子眼按了个簧,颤抖得叫 人想落泪。他这笼子又不加罩,走到哪儿都有人看稀罕。别人看这一鸟一兽是个乐, 他看这些围观的人也是一乐。此外他又爱花钱买新奇淫巧之物,所以和寿明又算是 半个朋友半个主顾。 寿明请安问好之后,三人相跟着就到寿明桌前坐下。钱效仙笼子里有猫,不能 和那些画眉、百灵往一起挂,他就索性摆在桌子上靠墙的地方。他拿大手绢擦完手, 擤完鼻子,就伸手去掏烟壶。他因身体魁梧,所以用着一个武壶,用荷包挂在腰间, 掏起来挺费事。这时寿明就把乌世保画的那个壶递了上去:“三爷,你尝尝这个!” “百花露?” “百花露不行!真正的西洋大金花。跟您告诉嘿,光那个芝麻皮的瓶套,就值 一双好靴子钱!就甭问烟价了!” “你寿大爷是花这个钱的主儿吗?”钱三爷斜睨了寿明一眼,笑着接过烟壶, 打开壶盖,先就着壶口嗅了嗅。 “怎么样,不蒙您吧?” “烟是大金花!决不是你买的!”钱三爷说:“老实讲,哪儿来的吧?” 寿明先把头歪着点了点,表示服了钱三爷,然后把嘴凑到钱三爷的耳边小声说: “我替别人淘换个烟壶。这烟壶里带着半壶烟,这烟壶我就没拿出去,先闻着了。 要不一倒腾家伙,这烟跑了味儿,就不地道了!” 钱三这才把视线投到烟壶上,看了一会儿说:“这有什么新鲜的,还用你淘换!” 寿明笑着不说话。钱三沉不住气了,拿起来又看,并且迎着窗户看里边的绵, 哦了一声:“还有内画呀,这也不新鲜啦!” “画跟画不同!”寿明说,“告诉您您也不懂。拿来吧,别给人家打了……” 这钱三最反对人家说他对什么事不懂,又最忌讳别人以为他没钱。一听这话, 就来了个半红脸。 “怎么,你怕我赔不起吗?” “您这是说哪儿去了?别说这么个烟壶,醇王府的汝窑大瓶您不是唱一出《锁 五龙》就搬来了吗?”寿明陪笑道:“我是怕您嫌冤!您真打了,我让您按原价赔, 您准说不值,骂我讹您;按一般的茶晶内画壶赔,我得连裤子搭进去!” “这玩意有这么神?” 寿明不语,只是微笑。钱三又拿起来看。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冷笑了一下, 又吸口冷气问:“您替人说合的多少钱?” “五十两!” “给你五十一两,三爷我留下了!” “哎哟,三爷,我这是替别人淘换的,我得守信用。” “您再寻摸一个给他!” “您圣明。这样的内画要能轻易找到第二份,您会多出一两银子?钱三爷是买 死人卖死人的主,能走这个窟窿桥儿?您还我吧!” 钱三把寿明的手一推说:“小子呀,谁让你在我这显摆来着?再赏你四两,灯 晚到三庆后台拿银子去!” “哟,三爷抢货可真手狠!”吴庆长半天冷眼看着,到这时才插话说:“让我 瞜瞜,怎么个好法?” 钱三把烟壶交给吴庆长。吴庆长反复看了又看,连说:“值值,三爷您买着了! 大便宜是您的,小便宜是我的,这点大金花空出来赏我吧!” 吴庆长果然掏出个碧玉烟碟,把烟全倒了出来。这吴庆长品评文玩的本事,在 梨园界很出名。他说值,钱三格外得意,知己地说:“大爷,我知道您常给古玩店 长眼、跑合。我是不干,可不是干不了。我要干连您的生意也抢一半,您信不信?” “信,信。我就是不信南边对过是北,也不能不信这句话!钱三爷么!好!” 钱效仙一高兴,拉着吴庆长去吃炸三角。吴庆长说:“把这份盛情先记下,我 今天不得闲。明天早晨还是坛根儿见。完了咱们从那儿直奔五牌楼。” 钱三走后,寿明也站起来告辞。吴庆长拉住他袖子说:“没这么便宜。您说, 钱三爷的五十五两有我几成?” “天地良心,大爷,我是替别人白跑腿!” “老喽!什么玩意要五十,碰上那个晕头还添五两。您说,凭什么?” “我说出来,连您也得说值!” “我不信。您说服了我,今儿早晨的点心钱是我的。舍命陪君子!我生意也不 做了!说,凭什么值五十五两银子?” “这烟壶是一个朋友蹲了一年零八个月大狱,无师自通画的!我是尽朋友交情。 我要赚一个镚子,灯灭我就灭!” 吴庆长还追问,寿明便把乌世保的事说了。但他没提姓名,更没说这人进监狱 是涉了“义和团”之嫌。因为吴庆长近来常出入宣武门的天主教堂,人们怀疑他要 信教。 这吴庆长信不信耶稣不说,可确是个热心人。听寿明说完,就正色说:“既这 么说,这人也是值得怜惜的。他以后打算靠画壶吃饭么?” “这样的旗人,现在除去靠这个混饭吃还有别的路吗?” “咱们是朋友,你的朋友也跟我的朋友一样。像这样抓大头,一回两回行,长 了不行。有几个钱效仙呢?要画,得画点特殊的出来才能站住脚,成一家!” “承您指教,您说怎么着好?” “两条路。一是专门作假,死抱着自恰子啊、周乐元不放,作到分毫不差,这 也能挣钱。可话说回来,一样的花功夫,何苦在人品上落价儿呢?” “这话您说。” “再一条路就是自己打天下。刚才我看了那壶,看出这个人确实是有点根基, 所以我才多这份嘴。” 寿明点点头说:“难为您费心。这人本来有点大写意的底子,所以有点他自己 的笔意。” 吴庆长摇头说:“写意要大泼大洒、痛快淋漓。烟壶寸地,又没有宣纸浸润渲 染的那股柔性,怕难见成色。画工笔呢,刚才说了,太贫。好比唱戏,黄润甫这么 唱走红了,我也这么唱,谁还听我的?再说黄润甫身高膀阔,他丁字步一站,两把 板斧平端,就是美。我个头矮了半尺,双肩窄了五寸,也这么亮相,还有个看头吗? 我得找我的辙。你是花脸我也是花脸,你这么唱有理我那么唱也有理。要看大刀阔 斧的您去看黄润甫;要瞧精神妩媚,您捧吴庆长。有这话没有?” “千真万确!” “我告诉您,我早就瞧着郎世宁的画法上心了!怎么就没人把他的画法用到内 画上去呢?您可别听那些画画的扒得它一子儿不值,我把话说在这儿,要有人学了 他的要领用到内画上,那就叫拔了份了!自打庚子以后,咱们这行买卖的主顾变了 您不知道吗?”谁买得多?洋人!八旗世家、高官大贾光卖的份没买的份了。碰上 有暴发户新贵花钱买货,您细打听一下,十有八九又是买了去到洋人那儿送礼的! 有这话没有?” “这话您说了!” “咱们别的钱全叫洋人赚走了,唯独这一份手艺书画能赚他们的,为什么不赚? 这郎世宁是意大利人。意大利、英吉利、奥地利,都犯‘利’字,全是圣母玛利亚 的后人,分家另过的。所以他的画他们就看着眼熟、顺心。至于葡萄牙、西班牙、 日耳曼尼牙这些‘牙’字的,跟‘利’字的八成是表亲,他们喜欢的他们也喜欢。 告诉您那位朋友,投其所好。孙子!叫他把抢咱们的银子再掏出来吧!他要依我的 话办,画出来的东西不用交别人,我给你包销。我准让他发财!” 寿明对吴庆长鉴别古物的本事一向认可。自他出入教堂后,总觉得他沾上几分 鬼气。今日听他一谈,才知道他不是去人教,八成是掏洋和尚的钱袋去的。 他们正说得热闹,身后忽然闪过一个人来。身材不高,面色红润,亮纱的袍子, 踢死牛快靴,松松的扎了根辫。打了个千,声音粗嘎地说:“敢问这位可是寿明老 爷?” 寿明赶忙回礼说:“恕我眼拙,看着面熟,可不敢认您。” 那人说:“借一步说句话行吗?” 吴庆长连忙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去忙,少陪了。” 那人忙说:“您坐着您的,我就两句闲话!” 吴庆长说:“我确实有事。失陪失陪!” 看吴庆长走远,那人才说:“不是您想不起我来,实在是您没见过我。我也头 一次见您。我是受朋友之托来访您的。” 寿明连忙让坐。那人便说:“我有个朋友在刑部跟您的朋友乌大爷同牢。他托 我找到您,传两句话给乌大爷。” 寿明忙问:“您的朋友贵姓?” 那人说:“姓鲍,是个库兵。他叫您告诉乌大爷,有位聂师傅被九爷传走了, 吉凶不明。聂师傅临走嘱咐一件事,叫乌大爷千万把他的手艺传下去。要能看到他 作出新活儿来,死也瞑目了。” 寿明便问:“什么手艺?聂师傅是谁?您可说清楚!” 那人说:“他就说了这么几句。我原样趸来原样卖,再多一个字我就不知道了。” 寿明说:“也罢。你不是要说两件事吗,还有一件呢?” 那人从身上掏出一张三百两银子的银票来说:“这是鲍老弟周济给乌大爷的几 两银子,让他作本,经营那份手艺。他说他这一辈子没干对这世界有用的事,乌大 爷经营手艺他人上一股,也就不枉来阳世一遭了。” 寿明问:“这话怎么说?” 那人看看两旁,悄声说:“这人判了斩刑。如今人了死牢,秋后就要典刑。他 是个库兵,偷银子犯了案。” 寿明惊慌地抓住那人说:“难得这人如此仗义!” 那人说:“要说偷银子,哪个库兵不偷?事犯了,大库就把整个的亏损全堆在 他一人身上让他代众人受过。不多说了,拜托拜托。” 寿明忙说:“不敢请教贵姓。” 那人说:“敝姓马;在缨桃斜街开香蜡店,有便请赏光。请您告诉乌大爷,别 辜负朋友一番心意就是。现在请您打个收据,我也回复那位朋友,让他放心。” 寿明借茶馆柜上笔砚,恭恭正正开了个三百两银子收据。写完看看,意犹未尽, 便加上了几个字: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十三 寿明离开茶馆,先到琉璃厂买了些颜料、色盘、明胶、水盂之类画具。又到珠 宝市挑了四五个透明料烟壶坯子。这才拐到磁器口乌世保存身的小店中来。 乌世保自幼过的是悠闲自在日子,一旦落到蹲小店与引车卖浆者流为伍,人们 或许以为他会沮丧,会绝望,会愁眉不展。岂料不然。他有求精致爱讲究的一面, 可也有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一面。局面大有局面大的讲究,局面小也有局面小的 安排。寿明十来天没来,他那斗室已变了样。门媚上贴了个“泛彩居”的横额。横 额旁墙缝里砸进半截棺材钉,竟在钉上挂了个小巧精致的鸟笼,养了只黄雀。进得 屋来一看,又是一番景色。小炕桌上添了座仿宣德铜炉,燃起一缕檀香。窗台上放 了只脱彩掉釉冲口缺瓷,却又实实在在出自雍正官窑的斗彩瓶。里边插了两棵晚香 玉,瓶旁一把宜兴细砂、破成三瓣又锔上的口壶。墙上悬了张未装未裱乌世保自己 手书的立轴,上写:“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屋子收拾得倒也干净明快,只 是乌世保这身衣服,比刚出狱时更加破旧,从在澡堂洗了一遍,再没洗过。脚上一 双布履,也前出趾后露跟了。他正盘腿坐在炕上聚精会神画烟壶。见寿明进来,马 上放下笔,跳下炕。要打千,可是屋子太小,一蹲就撞着炕沿,只得拱了下手说: “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当面恕罪!”寿明也玩笑地还了一句:“咱家来得鲁 莽,先生海涵!”落座之后,乌世保就从枕下递过一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说:“我 正惦着请您开开眼呢!我花三两银子买了把扇儿,您猜猜谁画的?松小梦!松年要 知道他的手笔才卖三两,准得大哭一场!” 寿明说:“您哪儿发了这么大财,置办起文玩来了?” 乌世保得意地一笑说:“挣来的!您几天没来,我囊空如洗了。昨晚儿试着把 一个画好的料瓶拿到哈德门外青山居去卖,他给了十两银子!” 寿明一听,马上沉下脸说:“这是怎么说,怎么不经我手您自己去卖了?” 乌世保忙解释说:“我是一时高兴试一试。不管他给多少,可证明我乌世保居 然自己能挣钱了!您该庆贺我。”说着,乌世保又不屑地一笑,低下声说:“寿爷, 可惜了我这它撒勒哈番,从此以后……” 寿明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是怄您,八国联军占北京,连王府的福晋都叫洋人 掳夺了,一二品的顶戴叫人拉去扫街喂马,您这它撒勒哈番值几个子儿呢?我不怕 您生气,我也是骁骑校。可我这份顶戴还没您画的鼻烟壶值钱呢,有什么恋头。您 睁眼看看,如今拉车的,赶脚的,拴骆驼的,哪一行没有旗人?您无意中会了这门 手艺,就念佛吧!” 乌世保点点头。 寿明又说:“我不是怪你自己卖货少了我的回扣,我是不愿叫你卖倒了行市。 这一行里门道太多,怕您吃了亏。您知道我拿去的那个烟壶卖了多少钱吗?五十五 两!” “真的?” “所以说不叫您自己胡闯呢!” “喳,这回我服了!” “您就管把您壶画好、画精,买卖的事由我跑。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还 有一个朋友,死在临头还关心着您的事业呢!” 乌世保忙问:“谁?您说的是什么话?” 寿明这才把马掌柜来访的事说给他。说完,把他买来的颜料等物连同剩下的银 子全摊到桌子上说:“乌大爷,咱们原是玩乐的朋友,今天我促成您弄这内画的手 艺,可并不就是贪拿几个回扣,实在是发现您真有才!这位牢里的朋友,人家图什 么?也是盼您成器。铁杆庄稼倒了,激励你闯出一条路来,这才是朋友之道。今天 我碰见唱花脸的吴庆长,跟他说起您,他也挺热心,还献了条计策在此……” 乌世保听到库兵判了死刑,并托人送银与他,早已泪流满面,后边寿明谈吴庆 长建议他如何创立自己画风的话就没听清。最后,寿明对他说:“朋友们既如此热 望您打下内画的天下来,您可不应该再有什么三心二意了。” 乌世保这才答话说:“您误解了。库兵送银与我叫我坚持的手艺,不是说的内 画,您没听他先提到聂小轩的嘱托吗?” 寿明说:“我听了,可没听懂。问马掌柜,他也不清楚。” 乌世保就把狱中聂小轩向他传艺的事说了出来。寿明说:“这么一件大事您当 初怎么没告诉我!跟我还隔心是怎么的?” 乌世保说:“哪能呢!我是想聂师傅并没犯罪,九爷也没有害他性命的理由。 他当时心窄,想得多了,我既劝不转他,只有从命。但他早晚回家,这传艺选婿的 事自然还由他自己去办。我不过在这期间照顾一下他的女儿而已。这‘古月轩’手 艺,是人家祖代安身立命的绝技。好比一份家产,他危难之中不得已托付于我,我 可不能趁人之危就据为己有、安然受之。何况我也有了混饭的门路。我立下个心愿, 只要聂师傅在世,我既不作这行生意,也不对外人说我会这套技艺,照顾他女儿的 事我则要担起来。聂师傅对我是有救命之恩的。现在既有库兵的银子,您我就去看 看他女儿。他家地址我在狱时记下了,在广渠门里五虎庙夹道。” 十四 崇文门外虽有几处热闹去处,都在磁器口以北、蒜市口以西。花市四条,是明 朝以来制造和售卖假发、首饰、绒花、蜡果的地方。东小市专卖日用百货、土产杂 品。这一带住的全是手工业、小商贩、抬轿的、赶脚的,很少有前门大街往西那一 带的富商大贾、名优红妓。所以住房都是碎砖砌墙、青灰漫顶,又矮又黑,进身局 促。虽有外城的粗陋,却无郊区的开阔。自揽杆市向东向南,接连几个庙,因靠不 上烟火布施,专以为人停灵存梓为生。像五虎庙、阎王庙,庙名本就吓人,大殿廊 下又摆列几个填了瓤子的棺木,再有雅兴的游客也会却步。而左安门里还驻防几营 旗兵。这里虽也算北京城里,距紫禁城不过十里路程,可这里的旗兵和内城的旗人 大有不同,脾气秉性、风俗习惯都保存了比较多的强悍之风。在各种好习惯之外也 有一条叫人发怵的,动不动就抓人个罪名罚他挑水——北京城井水多苦,要吃口甜 水往往要上二三里路之外去挑。丘八大爷过分劳苦,抓个人换换肩本来情有可原, 只是这么一来城里人就把这东南一角视作了危途。平日里就十分冷清了。 寿明和乌世保走上大街,发现今日不同于平常。磁器口、蒜市口,东西相对都 有人树杉蒿、捆苇席在搭法台,东小市路两边早被摊贩们挤满:卖香蜡纸码的,卖 锡箔银锭的;莲花灯、蒿子秆、荷叶、鱼蜡,一份挨着一份。法华寺门口已扎起一 艘首尾三丈有余的大法船。龙头凤尾、殿阁楼台,龙女童子、罗汉金刚,十分精致。 乌世保看到庙门口黄纸露布,才想起今日已是七月十三,交了盂兰盆会的会期。凡 与亡灵有关祭日,清明节、十月一,总带点凄凉景色。惟有这中元,是很有点喜庆 金光的。这与盂兰节的起源有关。孟兰盆,梵语是“乌兰婆拿”乃倒悬之意。这一 日斋僧拜佛,解亡魂倒悬之苦,自应普天同庆。话虽如此,其实人们热心此节,也 并非完全是为鬼魂设想,倒是各种法事给人们带来了乐趣。当时北京各庙,各有自 己拿手的绝活献给三界。这法华寺出名的就是慧通和尚的飞钹。慧远是个武和尚, 有很好的拳脚功夫。十八般法器中他单掌铙钹。这钹直径二尺七寸,重十斤八两, 比戏台上唱“铁笼山”的那对钹还要大。平日诵经作法,他不动用。惟独在盂兰盆 会上,他从佛前请出来,在法鼓、云锣的伴奏下,左右挥舞,上下翻飞,缠头盖脑, 金光四射。舞得高兴时还打出手,“嚓”的一声扔上天空,足有三五丈高。下来时 接法又有多少名目,“张飞骗马”、“苏秦背剑”、“白猿献果”、“黑虎过涧”, 那惊险利落之处,在跑马解的沧州人那里都是看不到的。每逢这日子,常有达官贵 人及其宝眷,借结善缘为名从城里乘车来看他的表演。所以尽管时辰尚早,从各条 街已有人流涌向法华寺了。寿明和乌世保费了好大劲才从人流中钻出来,却又被卷 到了去夕照寺的漩涡。虽说每逢中元赶庙的人都多,也没到这地步。寿明嘴勤,打 听了一下。才知道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时候,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夜晚,在这 左安门内打了一仗。这一带的军民老幼齐上阵,宰了二十多个德国兵。鬼子进城后, 在左近血洗了三天。今年盂兰盆会,本处居民每户捐一升米为死去的义士超度。连 和尚们也发愿白作法事,不领布施。 寿明和乌世保挤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这才来到五虎庙夹道。问清聂家住处,便 走到一个黑漆小角门前,用手拍拍门,喊了声:“柳娘在家吗?”里边应了一声, 是个男人声音。门拉开时,出来的竟是聂小轩。聂小轩换了件灰布小衫,月白裤子, 扎着裤脚。白袜透空洒鞋。新剃了头,打了辩,那模样看来年轻了有十岁。不等乌 世保开口,他劈头就问:“我回来就打听你,怎么你出来这么久竟没来过?”乌世 保告罪说:“实在是遇到了意外,囊空如洗,这刚得到几两银子,马上就来寻师妹 的。”他又引见了寿明。寿明常在古董行中混。早已听说过聂小轩的名字,极恭敬 地问了安,这才进院子里来。 这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但只剩下了南屋和西屋,正房被火烧得只剩下乌黑的 几堵残墙。两棵枣树,有一棵也半边烧焦了。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四角旮旯不见 一根草刺。聂师傅把他们让到南屋。南屋迎门条几上方悬着一幅写真画像,画的是 一位穿红蟒戴珠冠的老妇人。八仙桌上摆着四盘供果。乌世保忙问:“这是师母?” 聂小轩点点头。乌世保赶紧正正衣领,跪下磕了头。寿明也要跪,被聂师傅拦住了。 寿明问:“老伯母仙逝多久了?”聂师傅说,八国联军来时,人们都帮着守军去守 左安门,聂家父女都去了,只有老伴瘫痪在床,未能参战。德国兵攻进城后,见人 就杀。聂小轩看看回家的路已不通,柳娘又年轻,便拉着她躲到幸公庄北的苇子坑 里。躲了一天一宿,第三天回家来,半个胡同正烧得通红。待和邻居一道救熄。堂 屋顶子早已坍下,老太太已死去多时了。整个脸已烧焦,无法辨认,这写真是聂小 轩凭着记忆画下的。他说:“我没给她装殓什么,这像上就给她穿戴得富贵点吧!” 说完惨笑了一声。 寿明怕引得老人伤心,便用话岔开,问:“大妹妹不在家?” 聂小轩说:“夕照寺作法事,为她妈烧香祈祷去了。” 乌世保问:“师傅是哪天出来的” 聂小轩说起出狱回家的经过,脸色开朗起来。他说到九爷捉弄他时,带点羞涩 地挖苦了自己的惊慌失措。说到最后九爷不过是转弯抹角订一批货时,又真心地大 笑起来。这时外边大门响了两声,脆脆朗朗响起女人的声音:“爹,我买了蒿子回 来了。”寿明和乌世保知道是柳娘回来,忙站起身。聂小轩掀开竹帘说道:“快来 见客人,乌大爷和寿爷来了。”柳娘应了一声,把买的蒿子、线香、嫩藕等东西送 进西间,整理一下衣服,进到南屋,向寿明和乌世保道了万福说:“我爹打回来就 打听鸟大爷来过没有,今儿可算到了。寿爷您坐!哟,我们老爷子这是怎么了?大 热的天让客人干着,连茶也没沏呀!您说话,我沏茶去!”这柳娘干嘣楞脆说完一 串话,提起提梁宜兴大壶,挑帘走了出去。乌世保只觉着泛着光彩、散着香气的一 个人影像阵清清爽爽的小旋风在屋内打了个旋又转了出去,使他耳目繁忙,应接不 暇,竟没看仔细是什么模样。柳娘第二次提着茶壶进来,他才来得及细看。这一看 却又惊得他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市井小户之内也有这样娟美的女孩儿么? 她有二十左右,穿一件月白杭纺挖襟敞袖小袄,牙自罗裙,银白软缎尖口鞋上 绣着几朵折枝水仙。银镯子,银耳坠,深蓝辫根,浅蓝辫梢,为给母亲穿孝竟打扮 得素素雅雅。那长相则是形容不得的,只能说谁看也觉得美,乌世保看了觉得尤其 美。美在舒展、大方、健康、妩媚,没脂粉气,没妖艳气。这地带满汉杂居,汉人 受满族风尚影响,多不缠足。又自幼劳动,故而身条腰肢发育得丰满圆润,像水边 挺立的一枝马蹄莲。 柳娘给大家满上茶后,在一边的磁墩上偏身坐下,问道:“我们一直惦着乌大 爷呢。府上全家都吉祥?” 聂小轩忙说:“可不是。我净顾说自己的事了,还忘了问您,家里怎样呢?” 乌世保长叹一声,就把家中遭遇细讲了一通。中间有些地方,寿明帮着作了说 明。聂小轩听着不敢相信,连声说:“您连奶奶的尸首也没见着?小少爷至今还没 见面?这家就这么毁了?” 乌世保点头。聂小轩又问:“这么说,您现在是住在令伯父的府上了?” 寿明说:“他父亲伯仲之间,多年隔阂,如同路人。乌大爷现在住在磁器口杜 家店里。” 柳娘听到孩子被刘奶妈接去时,眼圈已红了。听到火烧了宅院,就擦眼泪,这 时竟出声地抽泣起来。乌世保见了,赶紧去劝她:“您甭难过,我过得挺好,现在 靠画烟壶谋生反倒过得挺安乐您呐!”他也是个爱哭的人,嘴上这么说,手也去擦 眼泪。 柳娘说:“您是个大男子汉,自然不把这艰难放在眼里。我可怜的是小少爷。 我爹在牢里的时候,我可尝够了这孤儿的苦滋味,何况他还这么小呢!”说着想起 自己受的苦处,更哭泣起来。聂小轩也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寿明问道: “聂师傅近来就为九爷那几个壶忙活哪?” 聂小轩说:“可不是。他叫我先烧两样品看看。壶坯子、釉料、钢炭倒有了着 落,可就是垫本困难。我们这一行。向来定活的东家都先给垫本,拿他的钱为他备 料。从没有先烧样子看了再拿定钱的一说。” 乌世保便拿出那对镯子和两锭银子来说:“您先用这个吧。本来这也是拿来给 师妹过日子的。”聂小轩推辞不受,说:“你刚出狱,哪有余钱。我要没出来便也 罢了,我出来了不能再叫你背累。”乌世保便讲了库兵嘱咐的话,并说了他送银之 事。聂小轩叹息说:“这也是个热心人,可惜被人拉进了泥坑。银子你收起来,这 继承手艺的话原是我叫他传给你的,现在既见了面,你就和我一起干吧。口说千日, 不如手做一时。”乌世保要说库兵判定死刑的事,被寿明用眼色止住了。聂小轩问: “现在停下你的内画,来和我画‘古月轩’,有什么难处吗?” 乌世保说:“当时您是怕没机会再授徒,不得已才传授给我;我是尽朋友之道, 为叫您心安才学。如今您已回来,自当再仔细挑选有为后生承继祖业。我哪能乘机 把您的祖传绝技据为己有呢?这好比您在狱里交我一包银子,原是准备万一您回不 来时叫我拿来赡养小姐的,如今您回来了,我当然原物奉还,哪还有分一份的道理?……” 乌世保正说得滔滔不绝,寿明突然又踩了他一脚,向他急使眼色。他顺着寿明 的嘴角一看,只见聂小轩把头扭向墙角,柳娘却瞪着一双气恼的眼睛盯着他。寿明 说道:“你可真是书呆子!人家磕头祷告、求情送礼来认师,聂老怕还不肯要,哪 有您这样师傅上赶着教,还一拽三打挺、三拽一哧溜的?依我说,今天我在这作证 人,你恭恭敬敬跪下磕三个头,正式拜师吧!”寿明又瞪了一眼,把乌世保按着跪 下。乌世保只得跪下磕了三个头。聂小轩却拦也没拦,笑着还了三揖。乌世保站起 身,柳娘冲他道个万福,大大方方的叫了声“师哥!”寿明是个知趣的人,连忙从 腰中掏出他还没卖出去的一对烟壶,给乌世保说:“正好!事情来得仓卒,这个你 权当作拜师礼吧。”乌世保双手捧与聂小轩说:“这内画技法,也是老师传授的, 您看看可有长进?” 柳娘听聂小轩讲,乌世保天资聪明,功底深厚,教他内画时,稍加点拨,他就 知一反三,很快就画出个样儿来了。虽也相信,因没见过他画的活,总以为老人出 于偏爱有点说玄了。所以聂师傅刚把烟壶拿到手,柳娘便接了过来,迎着窗户一看, 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若不亲眼瞧见,决不能信是个仅仅在牢里学了几个月的人所画 出来的。不仅有章法,有笔墨,而且有风格,有神韵,既学到了聂小轩的绚丽生动、 又比老师多了几分书墨气。就冲收得这么个人才,老爷子这几个月的牢就算没白坐。 想到这儿,不由得两眼由烟壶上抬起,往乌世保脸上瞅去。 乌世保刚从腰中又掏出一个包来,脸红着对聂小轩说:“这是师傅给我用来见 师妹的信物,包金镯子。我厚着脸求个情,求师傅把它赏给我吧。” 聂小轩说:“那是柳娘叫我拿去包金的,女孩家的饰物,你要它何用?” “要不是这副镯子,学生八成早到了枉死城了。”乌世保便把他在护城河边打 算寻死的情形说了一遍。说的时候,连他自己也确信当时他是横下心来要死的了, 就因为看见这副镯子,才把他从死路上拉了回来! 聂小轩听后,挺动情,忙点头说:“好好,镯子留给你当个念想,以后看到它 要记住这教训,人活在世上,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决不能轻易想到死字。” 柳娘说:“老爷子,那是我的东西,您就这么大方送人情了?” 乌世保说:“师妹把它赏我,日后我有了进项,一定打副赤金的赔您。” 柳娘说:“我这儿不赊帐,得了,这俩烟壶归我了,你要孝敬你师傅,以后再 画吧!”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聂小轩说:“今天盂兰会为死去的人超度,也算喜事。 咱们数喜临门,柳娘收拾酒菜,大家痛饮几杯,冲冲这一年的晦气!” 柳娘收拾菜肴的工夫,乌世保把她放在院里的蒿子拿过来修修剪剪,用黄裱纸 卷上线香,缚在蒿叶之间;又找来两把椅子,把蒿杆绑在椅子背上做成星星灯。寿 明也是会玩的人。出门买来新鲜荷叶,梗中下了竹签,插上了小蜡烛,逐一拴在聂 小轩院中夹的花障上。天刚杀黑,远远近近响起法鼓铙钹诵经拜佛之声。孩子们手 举长梗荷叶、挖空心的莲蓬、掏了瓤镂了皮的西瓜,各插了小蜡,燃点起来,边走 边唱。天上一轮明月捧出,上下交辉,整个京城变成了欢快世界,竟忘了这个节日 原是为超度幽冥世界的沉沦者而设的。 寿明和乌世保也把荷叶上的蜡烛和青蒿上上百支线香点燃,院内顿时亮起千百 盏星星几十轮皎月。聂小轩叫柳娘把炕桌摆在当院。放下矮凳蒲垫,四个人围坐饮 酒。席间聂小轩再次叫乌世保到这里来学习画“古月轩”。柳娘说:“师哥在店里 吃住也不洁静,不如索兴搬了来住。东耳房收拾一下我住,西屋让给师哥。”乌世 保还想推辞,又被寿明拦住了。寿明说:“这样很好,师徒如父子,搬在一起才是 久处之计。” 这晚上寿明和乌世保都喝了不少酒。告别出来后,寿明推推乌世保说:“你大 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娘子颇不俗,您若有意,我当冰媒。” 乌世保醉醺醺的说:“胡说,祖宗有制,满汉是不通婚的!” 寿明说:“狗屁,乾隆爷还娶了个伊帕尔汗呢!道道地地的西域回回!” 十五 乌世保这人,一生事事被动。可一旦被推上一股道,他还就顺势往前滚。他唱 单弦着过迷,画内画着过迷,如今跟聂小轩学外画又着了迷。原来这东西像变戏法, 明明红花绿叶,画的时候却要涂黑釉蓝釉,只有见了火它才变出花红叶绿。这还不 算,那釉色竟还会涨会缩!有的釉在画时要堆成一堆,烧出来才能有薄薄一片;有 的釉画得摊成一片,烧出却又是窄窄的一丝。怪不得多少人钻研仿制,终究不能乱 真。他一心扑在学画上,那一老一少却扑在他身上。聂小轩给他出图,教他点染。 柳娘端汤送水、洗洗缝缝。今天做一件衫儿叫他穿上,明天缝一条裤儿命他换上; 逢五逢十催他洗澡,月初月末逼他剃头。隔了些天寿明来看他,见他又白又胖,衣 履整洁,容光焕发,竟换了一个人。聂小轩脱离了牢狱之灾,既收徒弟又接了定货, 也是舒心顺气、满脸知足的神气。柳娘孤苦了几个月,如今父女团聚不算,还添了 位师兄,给这女人带来了照应别人关切别人的机会,也带来了羞怯的希望。寿明是 个精于世道的人,他只坐了半个时辰,就喷出来这家甜丝丝的滋味。他明白了,乌 世保搬进这个院,不是添了一个人,而是添了一盆火,把这一家的生活给烘热了。 聂小轩给乌世保的头一件实习品是个小碟,上边画“昭君出塞”。寿明看到乌 世保已用墨勾出了人物轮廓,便问聂小轩:“照这样,三五天后不就能烧成了吗?” 聂小轩说:“要这么容易还叫‘古月轩’吗?” 寿明说:“这不都匀了线了?” 聂小轩说:“亏您还捣腾古董买卖,敢情对‘古月轩’满不摸门。这么着,让 柳娘领您看看她的炉子吧。” 柳娘笑了笑,把寿明领进烧掉了顶的北房墙筒里去。这墙内沿四边扫得干干净 净,正中间砌着个砖炉,有头号水缸大小。寿明问:“这是什么了?”柳娘说: “窑。”寿明走近去看,用缸渣、麻刀、青灰、白灰抹了一层泥村,四周码满了钢 炭,中间地带上下扣着两口筒子形的大砂锅,接缝处用泥封好。上边这口锅把底捅 掉,留下个碗口大的窟窿。从这窟窿口吊下去一只铁架,架上卡着一个泥托。 寿明惊异的睁大眼说:“烧‘古月轩’都用这办法,都这么大窑?” 柳娘说:“别人烧是冒充我们家的,不能叫我们知道,我没法见到。我们家祖 传下来,就是这么个烧法。您是我师哥的知交,我们才破例儿叫您看,还望您出去 别跟外人学舌呢。” 寿明自语说:“怪不得……” 瓷器向来是用窑烧的,所以盆儿、缸儿、碗儿、碟儿全论套,从头盆到五盆摆 开来一大片。讲究的用户,从荷花缸到醋碟酒盅,几百件瓷器,一种釉一样花一窑 火烧成。瓷器鉴别家知道看出哪些瓷是一个窑出的并不难。汝、哥、钧、定,分辨 容易;要看出同窑的器皿中哪些是一火烧的,才叫真功夫。“古月轩”出世并不久, 可给品鉴家带来不少难题。人们没见过它有成套的器皿,也没见过半尺以上的大物 件。别说成套的餐具,就连佛前五供、瓶炉三事也没有。多半是单件头。碗是一只, 杯是一盏。所以聂小轩能烧出十八只一套的烟壶就是奇迹。 寿明说:“这么说,聂师傅作十八拍烟壶,是分十八窑烧出来的吗?” 柳娘说:“怕要烧八十八窑还多。” 寿明问:“这怎么讲?” 柳娘说:“‘古月轩’珐琅釉,是火中夺彩的玩意。每样釉色要求火候不一样, 同一样釉色,深浅也要求火候不一样。一张叶子,叶面烧一火,叶背烧一火,叶筋 还要烧一火。您算算,一个十二色的壶要烧几次!” 寿明说:“原来这样!” 柳娘说:“还不止这样。这料胎和釉彩熔化的热度很相近,有的釉要的火候比 坯子还高。保住坯子,釉子不化,成了死疙瘩。要了釉色,坯子软了又会变形。成 败常在眨眼之间,全凭眼睛一看,烧十件未必能出来两件,把废品算算一个壶得烧 多少火呢?” 寿明说:“怪不得坊间一个烟壶常要上千的银子。我原想作‘古月轩’的人家 一定会富比王侯呢!” 柳娘说:“别人我不知道,我们家可是背着债过日子。” 寿明说:“何致于这样?” 柳娘说:“手艺人没有恒产。一批活儿下来,几个月之内买料、买炭,伙食杂 项全是先借了钱垫上。卖出货去把帐还了能剩几个呢?要是定的活呢,定钱取来先 就作了垫本,到交活时也没多少富裕。何况这手艺并非一年三百六十天全能做的。” 寿明说:“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难处。” 柳娘说:“如今烧‘古月轩’并没利可图,平日我爹和我是靠内画挣嚼谷的。 隔三差五烧几件,一是为了维持住这套手艺,怕长久不做荒废了,对不起祖宗。二 是我爹跟我也把这当成了嗜好,就像您和我师哥好久不唱单弦就犯瘤似的,有时赔 点钱也做!不管多么劳累辛苦,多么担惊受怕,一下把活烧成,晶莹耀眼、光彩照 人,那个痛快可不是花钱能买来的!” 寿明听柳娘讲话有板有眼,大方有趣,猜想她在手艺上也是有才有艺的,就更 增加了替她和乌世保撮合的热心。他告辞时,借聂小轩送他的机会,要聂小轩陪他 几步,就把这意思透露给了聂小轩。聂小轩说:“当初我虽是出于无奈才把手艺传 给乌大爷,可也实在是看出这个人有点根基。虽然出身纨绔,但不失好学之心,尚 存善良本性,不是那一味吃喝嫖赌或是机诈奸巧之徒。不过我家向来不与官宦人家 结亲,何况他是旗人?” 寿明说:“乌大爷在牢里时就被削了籍了,还什么旗人?就是旗人又怎么样? 我也是旗人,难道咱们不算知交吗?” 聂小轩说:“您别误会。我们这儿住户满汉参半,大家都和睦得很,决没见外 的意思。我是说,乌大爷眼前虽有点失意,他能长久安心当个一品大百姓,不想重 登仕途吗?” 寿明说:“您怎么放下明白的装胡涂?如今这旗人能跟二百年前比吗?您的左 邻右舍有几个真当了军机达拉密的?补上缺不也就是两季老米,一月四两银子,还 拖期欠炯打折扣!您别听乌世保口口声声‘它撒勒哈番’,那是他吹牛,我们旗人 就有这么点小毛病,爱吹两口。其实那是他爷爷辈的事。他自己连个马甲也没补上。 端正给他派个笔帖式,他还没去,倒为这个坐了一年多牢。” 聂小轩原来就有意,于是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寿明,答应说:“有您作冰人, 我还能驳吗?让我再问问闺女吧!”聂小轩当晚趁乌世保出门闭走,把柳娘叫到跟 前,说:“我这次进了牢房,头一件闹心的事是后悔没为你定下终身大事,没把手 艺传给后人。现在天缘凑巧,出来了乌大爷,又没了家眷,咱们还按祖上的规矩, 连收徒弟再择婿一起办好不好呢?你不用害臊,愿意不愿意都说明白。这儿就咱爷 俩……” 柳娘说:“哟,住了一场牢我们老爷子学开通了!可是晚了,这话该在乌大爷 搬咱们家来以前问我。如今人已经住进来,饭已同桌吃了,活儿已经挨肩儿做了, 我要说不愿意,您这台阶怎么下?我这风言风语怎么听呢?唉!” 聂小轩听了,正不知该怎么回答,一看女儿眉头尽管皱得很紧,两边嘴角却是 向上弯去。便说:“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也不难为你。我早就对人说过这是我徒弟。 住在一起不方便,让他再搬回店去就是。”柳娘说:“我要凭着自己性子来,一生 不与他合着作活,他画了没人烧,您这徒弟不就自收了?您都生米做熟饭了,才来 问我们。”聂小轩说:“你说的是。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当初叫乌世保住到这 来是谁的主张呢?”爷俩正在说笑,听到门响,知道是乌世保回来,这才住嘴。柳 娘上厨房去预备洗脸水,乌世保便到南屋来见聂小轩。聂小轩问了他几句话,见他 支支吾吾、满脸泪痕,便生了疑,问道:“照实说,你上哪儿去了? 乌世保吞吞吐吐地说:“到我大伯那儿请了个安。” 聂小轩说:“你说跟我学徒的事了?” 乌世保说:“没有。我说我从此要以画内画为业了,特禀明一下。” 聂小轩:“他不赞成?” 乌世保说:“他说我削了籍,跟乌尔雅氏没关系,他管不着我的事!今后再不 许我说自己是旗人,不许我再姓乌。”说完垂头丧气,满脸悲伤。 这时门帘呱嗒一响,柳娘闪了进来。她叉着腰儿,半喜半怒地指着乌世保说: “人有脸树有皮,你家破人亡人家都没来扫听一下,你倒还有脸去认亲,挨了狗屁 刺还有脸回来说!那儿枝高是吧!” 聂小轩说:“柳儿,你别这么横,血脉相关,他还恋着旗人,也是常情。世保, 我问你,你是不是至今还觉着凭手艺吃饭下贱,不愿把这里当作安身立命之处呢?” 乌世保说:“从今以后再要三心二意,天地不容。” 聂小轩说:“好,那你就把我这儿当作家!” 乌世保跪了一跪说:“师徒如父子,我就当您的儿子吧。” 柳娘笑了笑说:“慢着,这个家我作一半主呢,您不问问我愿意不愿意?” 乌世保说:“师妹,你还能不收留我吗?” 柳娘说:“不一定,我得再看看,看你能长点出息不!” 十六 徐焕章虽然常和日本使团打交道,但当真能算上朋友的,只有个陆军上士。他 请这位上士去八大胡同喝花酒,趁着酒兴问他日本人最喜欢什么样的画,也许他的 日语还不到家,也许那个上士有意开玩笑,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来说:“这个 我们最喜欢。”徐焕章看了看,照片有十来张,分作两大类。一类是他跟日本妓女 一块照的;一类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时,他骑着洋马、挂着洋刀在午门、天坛、正 阳门箭楼前照的。这前一类烧成“古月轩”未免不雅,这后一类例极为对路。为八 国联军打败大清国去向人家谢罪,还有比画联军在北京的“行乐图”更应景的么! 便向那人要了两张,说是留作纪念。然后找到个会画工笔画的大烟客,叫他按这日 本人的服饰、洋马的装配、刀枪的形制,画个八扇屏,背后点景分别为前门、午门、 天坛、太庙等处。画好后他给了那人四两银子两钱烟土。拿到肃工处吹嘘说这是请 日本人自己出的题目,是任何人送的礼物中都没有的图样,送过去准能压过群僚。 肃王看了也很满意。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甘愿孝敬王爷,不肯讲价,肃王便叫人 领他到马号挑了一匹好马,还带全套的鞍鞯。 肃王派人把画稿送给九爷。九爷一看,也觉着新奇,很投合东洋人的口味。徐 焕章近日也往九爷处钻营,可这人小气,不怎肯在管家戈什哈身上送门包。管家也 看不上他狗仗人势的下践相。九爷在那里称赞画稿,正好管家来回事,管家就说: “爷,这画别人夸得你可夸不得。”九爷说:“怎么啦?”管家说:“本来您那份 十八拍是这次送礼的头一份。徐焕章弄这个来,就叫肃王的礼把您的比下去了!这 小子吃里扒外,把您阴了。”九爷听了觉得有理,便有点不高兴。对这徐焕章便有 点冷淡了。 转眼到了中秋节。聂小轩指导乌世保试烧的一个烟碟、一个烟壶出了炉。造型 美,色彩艳,图样好。聂小轩便揣着到九爷府上检验。管家跟他也熟了,把他带到 了垂花门外,九爷刚喝完茶,一边看花匠在南道两边摆桂花盆景,一边喂他新买来 的一条狗。这狗出自西洋,日耳曼尼亚,经红毛人从澳门带到北京的。身量高,身 条细,四条腿像四根铁杆,走在方砖地上咚咚有声。浑身乌黑,只腹下和四条腿里 侧各有一条白线,称作“铁杆银丝”。原在载振手中,九爷用两匹跑马一对好蛐蛐 才换过来。一个僮儿在九爷身旁端个朱红漆盘,盘内是五花牛肉。小僮用蒙古刀把 肉切了,九爷随手就把肉朝天上乱丢,那狗腾空而起,一块块全从空中接住。偶尔 落在地上一块,它就弃之不顾,再转过身来朝九爷吠叫。 管事叫聂小轩在垂花门外等候,自己拿了那一壶一碟进去呈报。聂小轩知道这 里的规矩,便悄悄把个二两的银锭塞在烟壶的布包下边。管事看也不看,一解开包 袱皮,连包皮一起揣进了腰间,这才进门去向九爷回事。 九爷正玩得高兴,便说:“这事我不早说过,叫他拿画样儿去作不就结了。” 管事说:“不给人家定钱,人家怎么买料呢!” 九爷说:“你发给他二百两就是。这也用跟我啰嗦?” 管事说:“人家还孝敬了这两件样儿呢!” 九爷这时才接过那两件东西去,细看了看,有了笑脸。便对门外的聂小轩说: “再加一百,给你三百定钱。我这银子可不许退,烧好了给我东西,烧不好我可还 要你那两只手!”说完大笑起来。 聂小轩请个安说:“谢谢爷赏饭。刚才管家吩咐,要按画稿去做,小的没见画 稿可不敢说能做不能!” 九爷说:“不管那个,能不能都得做!” 管家说:“聂师傅,放心吧,咱九爷是难为人的主人吗?”作了个眼色,叫聂 小轩退下。到了外边,他小声说:“您放心吧,那画稿我看过,你一手捏着卵子都 能画下来。” 管家在帐房取了三百两银子。让聂小轩打了手印,到门口交给聂小轩说:“你 数数,可别少了。” 聂小轩一数,二百九十五两,心中打个转,又提出个五两的锞子放在管家手里 说:“多了一块,您收回去吧。” 九爷接着喂狗,喂着喂着,忽然想跟狗也开个玩笑,便随手把聂小轩送来的烟 壶也扔了出去。他本以为那狗也会当作肉接住,把牙硌一下的,谁知那狗往上蹿了 一下,并不张嘴,看那烟壶直落到石阶上摔得粉碎。管家听见破裂声,以为僮儿打 碎了什么东西,忙进门来看。九爷大笑着说:“你瞧这个东西多精,换个东西扔出 去,它能认出不是肉来,干脆不张嘴!”管家说:“它认得。肉什么色,烟壶什么 色啊?”九爷听了,忙找跟肉一样颜色的东西来试验。便把身上带的,客厅里摆的 玛瑙烟壶、茶晶酒杯、琥珀烟嘴、烟料扇坠掺和在肉一块,一件一件扔了出去。后 来小僮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些碎碴碎片收拾干净。 聂小轩离开九爷小府时间尚早,便顺路到天桥买几样杂食供果、中秋月饼,预 备带回家过节。时隔一月,这为人过的节与那为鬼过的节又大为不同了。秋高气爽, 万里无云。各项的鲜果也下来了:马牙枣、虎拉车、红李子、紫葡萄、黄梨丹柿、 白藕翠莲,五彩杂呈,琳琅满目。从福长街北口,沿天桥南北,摆满十里长街。像 “四远需”、“桂兰斋”这样的大茶食店,原是专供大宅门,不屑做这小生意的。 近年因时局不定,生意清淡,竟也来出了摊子。五尺长的床子上,居中立起一块二 尺多高的大月饼,饼上雕了嫦娥月桂、玉兔杵药。饼上方悬挂红布,上边金字写了 字号。下边由大到小用月饼摆了几座宝塔。引来众人争看。那售“月亮码”的更不 示弱,在它对面树起长竿,竟挑起一幅一丈多长的“月亮码儿”。金碧辉煌,刻画 精细。这里中心坐的却又不是嫦娥了,乃是一位端坐在莲台上的金面佛祖。旁注 “太阴星君,月光普照菩萨”。莲台之下,也有玉兔杵药。引得人们猜测,闹不清 这位菩萨和嫦娥是分掌月亮的两面还是分成单日双日轮流值星。这二位又都有吃药 的嗜好,便苦了兔儿爷这边捣了那边再捣。他的地位在嫦娥和星君之下,和人间近 了些,人们对他也就讲些平等。在卖兔儿爷摊儿上便给他作了各种打扮。长耳裂唇 之下,有穿长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挑着剃头担儿,有的打着太平鼓;还有的穿 长靠,扎背旗,一副杨小楼的扮相;还有一种用纸浆捣塑制成的,里边装了机关, 用线一拽,眼珠下巴乱动,人们干脆不称他“兔儿爷”,叫他“呱嗒嘴”。靠近坛 根,单有一帮乡下客,卖的是鸡冠花、青毛豆、雕成莲花形的西瓜、摆成娑萝叶样 的萝卜缨。 聂小轩正在和一个卖鸡冠花的讲价儿,有人拍了他一掌,抬头一看,是寿明。 寿明也背着钱褡子在买过节的东西。便说:“我正有点累呢,咱们找个茶馆歇歇脚 去。”两个便往西,走到坛根一个茶馆坐下。 这天桥附近的茶馆,和内城的又大有不同。门面小,房舍低,故而外边搭个大 天棚,客座在外边多在屋内少。房檐下设一长形灶,一串摆上四五把小口大底长嘴 壶。风箱一拉,两头冒火四下出烟。茶桌是碎砖砌的,条凳一律本色白茬,又宽又 大。因为在这里喝茶的以拉骆驼、赶驴、贩菜、推酒的劳动人居多,便于他们蹲着 吃喝。今天上天桥买节货的人多,茶馆也挤,为了清静,他二人进了屋内。屋内低 矮黑暗,可比外边清静。茶送来后,两人喝了几口,都皱皱眉。原来这里的茶叶也 不如城里,沏的是名叫“满天星”的高末。 说了几句闲话,聂小轩就告诉寿明,已问过柳娘,柳娘并没有拒绝乌世保这门 亲事。现在就看乌世保意思如何。虽然现在吃住都在一起,这婚事却是不能两家直 接过话的。寿明说也曾问过乌世保。乌世保原说要向他大伯禀报一下再定;近日又 说谁也不问了,只要双方八字相合,他极愿作亲。聂小轩点点头,心想:“我一直 觉着乌世保突然上他大伯那儿去有点蹊跷,果然这里有文章。”便说:“既这样, 你叫乌世保写个庚帖,我把柳娘的也写好,拿到‘悦来栈’钱半仙那里去合一合吧。 若无妨克等项,早日完了也好。住在一起,长了怕有闲话。舌头板子压死人,白找 气生。” 寿明问聂小轩手中提的锦匣是什么。聂小轩便说是画稿。寿明问什么画?聂小 轩说他还没看。寿明说何不打开一看呢。聂小轩连声说好,便把锦匣打开,拿出画 稿。屋里太暗,两人便走出门站在窗下看。先看到是工笔重彩的蛮人画,线条、着 色、布局都平常。聂小轩再仔细看,觉得有点别扭了,这蛮人都舞枪弄刀,跟背景 不大协调。细一研究,所点的景全是北京实物,这两样东西没有往一块画的。寿明 看出了这一点,只是摇头,没有开口。这时背后已站了几个伸头看画的,只听其中 一个人说:“八国联军在北京还没呆够啊!这画画的想他呢!”聂小轩问:“你说 什么?”旁边另有一个瘦长个儿、白净脸、留着八字胡的人冷笑了两声说:“凌辱 陵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居然画下来把玩,可叹可羞!这要再拿到洋人那儿换银 子,可真谓廉耻丧尽了!” 几句话像一阵惊雷,把聂小轩震得头晕心跳,再看那画,果然题字写的是庚子 纪念。抬起头来本想再和那人讨教两句,不知为什么人们哄然散了。寿明小声说: “快走。”自己也躲进了屋里。聂小轩还没明白出什么事,一个穿着巡警官眼的人 慢步踱到了他跟前。那时,这种洋式警服在中国还没出现,十分扎眼。聂小轩不由 得打了个冷战。那人问:“你卖画呀?” 聂小轩说:“不,我在这看画!” “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你一块的?上哪儿去了?” 聂小轩说:“我不认识。我看画他凑过来也看,连姓名也没通呢。” 警官伸手拉过一张画,看了一眼,突然问道:“你是聂小轩?” 聂小轩说:“我也没说我不是啊?” 警官厉声说:“混帐东西,王爷赏你的画稿你敢如此不敬,拿到这地方来传看。 还不快滚,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说完那警官急急走开,吩咐站他身后远处的两个 人,追那发表议论的八字胡去了。 聂小轩被骂得莫名其妙。看警官走远,寿明才在屋内喊道:“还不进来,等着 招祸呀?” 聂小轩进了屋,惊魂未定地说:“这个人是谁呀?怎么连画稿哪儿来的都知道。 还一肚子邪火?” 寿明说:“这个人就是徐焕章。” 尽管光天化日,大街上还熙熙攘攘,聂小轩却觉着一下子天黑了。寿明见他脸 色难看,神情滞呆,忙问:“您觉着怎么样?聂小轩说:“没事,我有个病根,一 着急就眼前发黑,一会儿就过去。”寿明扶他坐稳,又换了壶茶,让他趁热饮了几 杯,慢慢脸色缓过来了。寿明说:“我送您回去吧。”聂小轩说:“您忙您的。” 寿明说:“再不雇个脚吧。”聂小轩说:“罢,罢,我骑不惯那东西,一走三摇, 还不把我腰扭了。我慢遛达着吧,天还早呢!” 分手之后,聂小轩便沿着坛根往东走。心里烦恼,一时又没有主张。便想绕个 弯散散心,冷静下来再作打算。不远处就是金鱼池了。聂小轩平日爱看金鱼,便强 打精神走了去。这金鱼池原是大金朝时的“鱼藻池”。相传当年地上宫殿,画栋飞 檐,也是内苑禁地,如今早已颓废。池子划成碎块,叠土为塘,卖与当地居民,用 来养殖金鱼。和草桥的花一样,专为皇室大户作清供雅玩之选。多余部分,自然也 卖与民家。北京人有种花养鱼的爱好,皆得力于这两地的花农鱼户。聂小轩刚走到 池边,便看见鱼户们摆了木盆、瓦缸,放满各色金鱼。什么“双环”、“四尾”。 “狮子头”、“孔雀翅”、“三白”、“七星”。最名贵的两种是雪白带黑点和大 红披黄纹的“金银玳瑁”。还有什么“鹤珠”、“银鞍”。数不清的名目,看不尽 的花样。这旁边又有卖灯笼草的,卖活鱼食的,玻璃缸、琉璃盆,把个水池四周装 点得五光十色。聂小轩平日看到这些,总是兴致盎然,脚站麻了也不愿走开。,可 今天却看不出兴味来,没看两三个摊,便败了兴,扭回身往家里走。而且脚步越来 越沉重,神色越来越颓唐了。 柳娘做好饭菜,把一条棋桌早早摆到了院当中,把银箔、千张悬在枣树枝上, 让乌世保在枣树南侧挖坑埋了两根竹竿,准备悬挂月码。聂小轩回到家来,强装出 欢笑,掏出买好的供果,让柳娘去收拾好,摆进盘,自己洗了脸说:“我乏了,等 你拜完月,招呼我起来吃饭,让我先歇一会儿。” 柳娘把果品摆好,天也就暗下来了。等月亮在东墙头一露脸,她就让乌世保把 月亮码挂上,然后对他说:“这拜月是我们女人的事。你躲进屋里去吧。可不许偷 瞧,瞧了会烂眼边。”她把鸡冠花、毛豆、月饼、水果一盘盘摆到棋桌上,从屋内 请出个青花炉,拈上三支香,恭恭敬敬跪了下去。然后每插一支香,诉说一个心愿。 这办法都是在看戏时学来的。《西厢记》也好,《拜月亭》也好,小姐月下上香, 都是这般祝愿法。小女儿们并不想另有发明,但祝愿的内容却是各有各的创造。戏 里的小姐头炷香多是祝愿官清民顺、国泰民安,柳娘没这么大宏愿,她视死去的母 亲早日超生,祝九爷这批定货顺利烧成得个好价钱,还祝家里人合顺平安。这“家 里人”包括乌世保。拜罢起来,她叫出乌世保,帮她解下月亮码,和挂的千张银箔 一块烧化了。两人把供品搬进南屋,端上酒菜,请聂小轩出来吃团圆饭。 聂小轩在屋内躺了一阵,稍安定了点。吃饭间也找题说笑了几句。后来柳娘问 起九爷画稿的事。聂小轩说:“画稿还没赶出来,咱们先烧几件自己出样的给他看 看。要好,也许就不再用他的画稿了。”乌世保说:“既这样,您就早点出稿。” 聂小轩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我还总扶着你们走道吗?这一回你自己来, 我不过问,等烧成了再看。”乌世保说:“我怕不行。”柳娘说:“你这人也真上 不了台面。我爹既叫你画,他总有点成算。万一出了毛病他也没有白看着的道理。 叫你干你就干呗!” 乌世保被柳娘抢白一通,便不再推辞。第二天起他就构思、起稿。他是画过写 意的,便参照写意的画法,设计了套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把稿拿给聂小轩看, 聂小轩摆手说:“我说了烧成了再看,你不要麻烦我!”从此他就埋头作画,不再 过问这院里别的事。 柳娘是细心的。中秋那晚,她就发现老头说笑间常常走神。此后,常常发愣, 再不把门反插起来在屋里悄悄地摆弄什么。而一反过去早睡早起的习惯,夜里灯光 常常亮到三更天气。有一天她舔开窗纸往里瞧瞧,是在算帐,把帐本、现银、首饰 全摆在桌上。一边拨拉算算一边往帐上记。又有一天,她看见老人在守着个锦匣看 画片。她依稀记得这锦区是他中秋那天拿回来的,可以后就藏起来不见了。她找个 机会,悄悄把这事告诉乌世保。乌世保说:“岂有此理,长者背着你的事你怎么能 偷着看呢?如此鬼鬼祟祟,羞煞人也!不要妄加猜测,安分作自己的事去!”柳娘 白瞪他一眼说:“碰上你这么个枣木疙瘩,我这辈子有罪遭了。” 柳娘想偷偷看看那画页。可是老头藏得挺严,每逢出门必定把门锁上。她时时 留意,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终于有一天老头出门锁没有锁死,叫她拨开了,她找 到那锦匣,抽出画页,看了两张,就拿去找乌世保。 “你看这是什么?” 乌世保看了看说:“画。” 柳娘说:“我知道是画。你看看这是什么画。” 这画的边上有说明,说明在复制到“古月轩”上时应注意的事项。乌世保便说: “这是叫咱们照样临摹的画稿。老爷子怎么说九爷没给他呢!”乌世保又看了看画 的内容,便皱起了眉头。 柳娘说:“你别装神弄鬼的,看出什么来了?” 乌世保说:“这上边画的是八国联军占北京!” “着,着,着!”柳娘用手拍着桌子说:“我就知道老头子有心事,你还埋怨 我不该私看他行动。屁吧!这样的订货岂是能接的?这样的画岂是我们中国人能画 的?” 乌世保说:“你别火。老爷子必有成算。也许他说好拿别的画顶了。他不是叫 咱自己出稿烧几件吗?咱烧好一点,兴许就把这个换下来了。”柳娘半信半疑,把 画放归原处,照样封好,又把门锁上。过一会儿,聂小轩回来,虽拉了拉锁,却没 说什么,大约是并没发现。 十天以后,乌世保画的“四君子壶”烧出来。聂小轩看了连连点头,在手中摩 挲了半天,说道:“好。好,我放心了。” 这晚上吃过晚饭,时间还很早,聂小轩说身子倦怠,便掩上门睡了,连灯也没 点。乌世保独立做出头一批成品十分兴奋,便也没点灯,摸黑坐着。柳娘对老头起 了疑,也不点灯。只是坐在窗前远远的盯着南屋窗户,看有什么动静。 刚交二更,南屋灯亮了。柳娘悄悄溜到窗下,从窗纸破口处往里瞧,接着又哎 呀了一声踢开门闯了进去。这时老人手中正攥着一把崭新的利斧,听见进来人,也 吓了一跳,急忙躲藏。柳娘扑过去两手抓住了斧把,叫道:“爹呀,您可别这样!” 又喊:“乌大爷,快过来!”乌世保听到头一声“哎呀”,已经站起身。听见柳娘 踢门而人,便也出了屋门。这时就应声赶到了南屋。一见这情形,两腿便抖了起来。 战兢兢地说:“这,这是怎么档子事?”柳娘说:“我爹不知道要跟谁拼命!”聂 小轩一跺脚,放开斧子,说:“胡涂东西,你爹有跟人家拼命的胆量吗?” 乌世保问:“那您这是要干吗?” “我恨这两只手!”聂小轩说完,叹了口气,坐在了床上。 柳娘把斧子隐到身后,也在椅上坐下。乌世保站在那里,两个人都呆呆地望着 聂小轩,不知话从哪里说起。 聂小轩镇静了一下自己,说道:“九爷给的画稿,你们偷着看了,是不是?” 两人点了点头。 聂小轩问:“你们打什么主意,这东西能烧吗?” 柳娘说:“这不知是哪个心让狗吃了的杂种起的稿子,有点中国人味能画这个 吗?我们要烧了对得起我妈吗?” 聂小轩又问乌世保:“你说呢?” 乌世保说:“我屌,我草包,洋人来了我没有枪对枪刀对刀的勇气,可我也不 能上赶着当亡国奴不是?这点耻辱之心我还有。” 聂小轩说:“这是九爷订的活,咱不烧九爷能依吗?” 柳娘说:“既这样,咱们快收拾收拾逃开吧?” 聂小轩说:“我一向作人光明正大,怎么能偷偷跑开?再说咱是收了定钱的。 人家告你个携款卷逃,吃官司事小,这人丢得起吗?” 柳娘说:“赶明儿您去把定钱退了不结了?银子不是没动吗?” 聂小轩说:“九爷有言在先,定钱是不许退的,要么交他作好的活儿,要么要 我这两只手!” 柳娘这才知道他为什么拿斧子! 聂小轩说:“我恨这两只手啊,它们操劳一生。没给我带来饱暖,可几次三番 给我招祸。去年不是因为那套壶画得好我能进监牢吗?我跟你们说。九爷放我回来 的那天,就跟我来了个下马威,问我这手卖不卖,要不卖手就连人一块卖给他。我 那一夜几次想发狠把手剁下来扔给他。可我不死心哪,我怕这手一剁,‘古月轩’ 这门绝技就断了种了,我没法见祖先。今天我看见世保作出来的活我放心了。可又 想,咱们的手要非画这个不可,还不如这手断了呢!” 柳娘跑过去抓住他爹的手,捂在怀里说:“爹,您别吓唬我。爹,您气懵了。” 乌世保说:“您别想这么心窄呀!九爷爱混闹,这九城谁不知道?怎么跟他叫 真儿呢!明儿格您把定钱拿去,再带上我跟师妹作的这套‘四君子壶’,好好求求, 要烧,咱给他烧这个,不烧咱退银子。杀人不过头点地,没有过不去的河!” 两人劝到四更天,聂小轩答应去求求试试。柳娘把斧子拿到她自己屋里锁进箱, 又打水让老爷子洗了脸,劝他睡下去。 柳娘和乌世保没睡,他们合计到天亮,因为不知九爷能否答应改画,终究没合 计出个妥当办法来。 十七 聂小轩只打了个盹就起身了。洗漱完毕,草草吃了几口点心,数足银两,包好 画稿。带上“四君子壶”就奔九爷小府里来。 九爷这几天一顺百顺。太后从废了大阿哥之后,跟洋务派透着近乎,看着九爷 也顺眼了。不知怎么一高兴,传旨下来,赏了九爷个头品顶戴。于是庆功的、贺喜 的几天来挤掉门上几层油漆。九爷头两天还有兴致,到第三天头上就传下话来,除 紧急公务一律免见。 这天徐焕章也来了,递进帖子去,半天没见回话,便坐在外客房里发躁。忽然 看见管家领着一个人来在垂花门外站住,小声谈论什么。徐焕章呆得无聊,就把身 子影到窗边,装作看那里摆的一盆菊花盆景,偷听他们说话。自从他正式到巡警衙 门当差,他觉着自己有这么份义务,多打听点别人的秘密。 其实管家是在埋怨聂小轩。聂小轩手头不死,人也谦恭,管家对这种人还有点 “身在公门好修行”的心意,并不想难为他。 管家说:“九爷这两天正乏,你现在来回事不是找不顺序吗?” 聂小轩说:“工期太紧,实在不敢拖延,怕误了期更惹九爷生气。” 管家说:“你简短点说,我给你回……” 刚说到这儿,九爷在院里高声问道:“李贵,你在那儿又嘀咕什么呢?” 管家说:“是烧‘古月轩’的聂师傅。” 九爷说:“定钱都给他了,他还啰嗦什么,叫他滚!” “喳!”管家瞪了聂小轩一眼,小声说:“我说你找屁刺不是,快请吧!” 九爷在里边又发了话:“我乏了,今天谁都不见,来的客人全替我挡驾吧。” 九爷听到聂小轩的名字,想起徐焕章阴他的事来了,故意给他个苍蝇吃,好叫 他以后不敢造次。 徐焕章碰了软钉子,有点恼火。不等管家通知,自己就退了出来。走出大门, 看见聂小轩在胡同口蹲着,这气就撞上来了,他并不知道九爷为什么冷落他,他觉 着是聂小轩惹九爷发火才把他的事搅了。便冲聂小轩喊了声:“喂,过来。” 聂小轩发愁,九爷根本不见面,退定钱管家不收,下边该怎么办呢?没想到这 “喂”的一声是喊他。可徐焕章走过来了,走到跟前,用脚碰碰他说:“我问你话 呢!” 聂小轩抬头一看,认出了是那位警官,忙站了起来。 “你上九爷这来干什么?” “我来说说烧烟壶的事。” “你烧好了?” “没有。这个画稿用不得。” “为什么?” 聂小轩前几句是凭直觉答的,说到这儿他才清醒,打了个顿儿,鼓起勇气说: “我是大清国的子民,不能画那个!” “混帐!”徐焕章暴怒了,上去左右开弓打了聂小轩几个嘴巴。“这画稿是老 子订的,你敢挑剔?” 聂小轩豁出去了!喊道:“你不也是大清国人吗?” “你小子是乱党!”徐焕章狞笑着说:“那天我看见你跟那个反叛密谋来的。 怪不得了,不然一个小手艺人,哪来的这个胆子!我现在不跟你理论,你赶紧把活 儿烧出来,耽误一个时辰,我要你的脑袋。你那个同党今天就拉去砍头了,看你猖 狂几时!” 徐焕章悻悻地走了。聂小轩又气又恨,没头没脑地站起来就走。走到煤市街南 口,走不动了。珠市口大街上人山人海,嘈杂喧闹,在鼎沸的人声中听见筛破锣的 声音、吹号角的声音。人墙把他挤得动也动不得,他抬脚看看,原来街心正站着一 队绿营兵,停了几辆驴车。驴车上站着几个人,五花大绑,背后插了招子。对面一 家饭铺的伙计端出几碗酒,站到条凳上,把酒碗送到犯人嘴边。一个体格魁梧的犯 人一口气饮完,声嘶力竭地喊道:“丫头养的们,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看 客中间轰的一声叫起好来,可那人像一摊泥一样地瘫下去了。聂小轩听这人口音耳 熟,但已看不见他的脸面。往那高耸起来的招子上看了眼,见到珠笔勾处,是个大 写的“鲍”字,心中就一机灵。这时另一辆车上,一个瘦高个、八字胡的人也把酒 饮光了。聂小轩认出来,正是在天桥发议论的那个人。那人微微含笑,大声说: “各位父老兄弟,各位炎黄子孙,我没偷,我没抢,我就是反对他们卖国呀!他们 把我们中国一块块切着卖了!洋鬼子杀我们人,抢我们钱,在我们祖宗坟上拉屎。 连圆明园都烧了,就不许我们说一句吗?老少爷们,救救大清国吧,救救……” 喧闹的人声低了下来、变作了嘁嘁喳喳低语。前后因车的犯人蠕动了一阵,喊 出各种粗鲁的叫骂。一个小军官朝赶车的人摆摆手,队伍、驴车、看客像河水一样 朝西,往菜市口流去了。 聂小轩清醒了过来。心想:我这是往哪走?回家,我回家干什么去?要办的事 没办成我回去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他掉回头,又朝北走。快到云居寺的时候,几个人拥着一辆四尺长辕车,绿呢 车围、大红拖泥。前有顶马,后有跟役,车伏在下边牵着辕马疾走而来。聂小轩认 得是九爷的车。先躲在道边,车快走近时,他一闪身冲到马前跪了下来,高喊了声: “九爷,开恩吧!” 车伏把车勒住了。九爷以为是有人拦车喊冤,探出头来。见是聂小轩,反笑了: “你小子又出什么么鹅子?站起来说。”聂小轩磕了一个头,站在一边,把三百两 银子放在那画稿上,两手举过顶说:“小的实在画不了这样的画,定钱画稿我不敢 收了,爷开恩收回吧?” 九爷刚喝了点酒,又接到帖子请他上广和茶园去听谭叫天,心里正高兴。他弄 不懂聂小轩是怎么档子事。见聂小轩满脸通红,汗涔涔、喘吁吁,便笑道:“猴崽 子,喝了酒上九爷这儿耍酒疯来了。也就是我,换别的爷台不掌你的嘴?回去干活 去吧!我早说了,烧不出八国联军图样的烟壶,把你的手送来。我不收定钱!”说 完朝车优摆了下手,放下车帘,又爽快地笑了两声。那车扶住空中甩了个响鞭,车 子走动两步便跑起来了。 聂小轩愣了片刻,一跺脚,追了上去。喊道:“罢,我就给您手!”随从冷不 防他又冲了上来,连忙去拦,聂小轩一个踉跄跌到马后车前,把手伸到车轮的前边…… 九爷没听见聂小轩喊什么,只觉着那车咯登一声,一歪一晃,险些把他头撞了。 车扶猛叫一声“啃——”,把车又刹住了。外边立刻传来一阵喧哗。 九爷没有再掀车帘,只问了声:“又怎么了?” 车帘拉开一条缝,管家探出头来,脸色煞白,嘴唇发抖,说:“聂小轩的手叫 车轧折了。” “嗯?”九爷又笑了,“这小子还真犟!有他的!快送到接骨苏家去接上。肃 王还等着他那手烧烟壶呢!” 聂小轩的心思管家懂,他暗地对这个小工匠有点佩服。就说:“九爷,聂小轩 要是从今后再不能烧‘古月轩’,您那套十八拍的壶可就举世无双了!” 九爷想了一下,赞许地连连点头,小声说:“那就索性趁他昏着把手给他剁下 来,报告王爷说他酒醉失足,被车轧断手,烟壶烧不成了。” “喳!” “三百两定钱不要了。赏给他养伤!” “喳!” 管家一声吩咐,车马又走动了。 后话 管家把聂小轩送到伤科医生处诊治。见腕骨已碎,不能修复。他便没照九爷的 吩咐把这右手剁下来。命医生上药包扎,开了内服的药方,雇辆车把聂小轩送回家 里。三百两银子他如数给了柳娘,不仅没拿回扣,连诊治费他都由帐房里支了。临 走嘱咐说:“你们趁早搬家,另寻出路。这事肃王和徐焕章知道后不能善罢干休, 那时我可就护不住你们了。” 乌世保也估计与九爷毁约不是易事,但没料到是这样个结局。他望着聂小轩那 血淋淋的衣袖和没有血色、微闭双眼的面容,惊呆了,吓傻了。从屋里走到院子, 从院子又回到屋里。想做什么又不知该做什么。想说话又找不到话可说。柳娘虽也 慌乱了一阵,却马上把自己镇静了下来。她既没安慰父亲,也没理睬乌世保那丧魂 失魄的样子,说了句:“你照顾点家里。”便径自推门走了。这一走,直到灯晚才 回来。回来时,手里提着两个大红包袱。这时聂小轩已经由乌世保伺候着喝过粥, 服了药。疼痛稍减,精神略增。小声地继续地对乌世保述说他和九爷交涉的经过。 见柳娘进门,两人都奇怪地问:“哪儿去了?这是拿的什么?” 柳娘把一个包袱扔给乌世保,对他说:“你现在就走,寿明大爷在崇文门悦来 栈候着你。明天换上衣裳,再由寿明陪着坐车回来。”乌世保听了莫名其妙,想仔 细问问,又见她不是气色。刚一迟疑,柳娘就推他说:“快走啊,什么时候了,还 容你装傻卖呆?你走了我还有活要干呢!” 乌世保稀里胡涂挟着包袱走出了门。柳娘这才对聂小轩说:“爹,不管您心里 什么滋味,今天得听我的。多吃点,吃好点。好好养养神,明天一早咱们上路。” 聂小轩问:“上哪儿去?” 柳娘说:“奔三河县,投奔世保的奶妈去。孩子不还在那儿吗?” 聂小轩用那只好手,指指包袱问:“这是怎么回事?” 柳娘说:“我这么不明不白跟乌世保同行同止算怎么回事?到了三河我算哪门 亲呢?明天先拜天地,随后再上车。” 聂小轩说:“拜天地,上车,这么两件大事儿你自己就办了?” 柳娘说:“您病着,那一位比棒槌多两耳朵,我不自己办谁办?” 聂小轩说:“这一宿工夫也筹备不及呀!” 柳娘说:“衣裳我买了。神码香烛我请了。我找了寿明连当傧相带作媒证,车 子也雇好。能带的东西带着,不能带的交给寿明,以后由他变卖,把银子捎给咱。 这个人靠得住。” 聂小轩除了服从,没话可说。柳娘一夜工夫把行李收拾妥当。把神码供到她母 亲画像的上方,摆了香炉蜡扦。第二天一早,寿明陪着装扮一新的乌世保乘一辆马 车,领着两辆骡车来到了聂家。寿明主持婚礼。两人拜了天地。又向聂小轩和柳娘 母亲的画像磕了头。最后谢过寿明,便把聂小轩扶上一辆车,新婚夫妻合坐一辆车。 另一辆车拉上行李什物,出广渠门奔三河县去了。 从此以后,乌世保改名乌长安,以画内画壶为生。两口子为了保存“古月轩” 这门工艺,每年还烧它三害两窑。但既不署名,也不谋利。底印全打上“乾隆年造”。 再也不烧过去没有过的新花样。内行人都知道,“古月轩”有光绪年号的绝少。所 以过了四十余年,当北京市面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件光绪年造的“古月轩”制品时, 就成了奇闻。并由此又引出一段公案。此事笔者虽有兴趣,亦欲调查,有无收获, 殊难预料。故不敢贸然许愿说《烟壶》还要写出续篇来。 1983.10.30.连日发烧中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