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队伍的女兵们 一九四七年。华东战场上,在一次战略转移中,有三个 女兵掉队了…… 一 周忆严给俞洁包扎磨烂了的双脚,完全忘了在庙门外放哨的高柿儿。听到争吵 声,才想起高柿儿半天没动静了。天还没大亮,破庙四邻没人家,她跟谁拌嘴?她 到门外去看,高柿儿像端枪似的端着用油布包着的小提琴,押着一个瘦男人和一头 瘦驴走进山门。 高柿儿才剃了头,帽子显得旷,穿一身长过膝的军装。那外表,那神情,怎么 也不像是个女孩子。 “你不老实,我拿电气炮崩了你!”小高虚张声势地拍了一下她的“电气炮”, 那东西发出一阵又问又哑的和声。 “长官,老总,”瘦男人又急又怕地说,“我实在是好庄户人!” “庄户人看见我跑什么?” “大五更天,你端着那家伙追谁谁不跑?” 小高指指瘦男人头上戴着的呢帽说:“洗脚盆似的,庄户人有戴这个的吗?” 那人赌咒发誓,说这帽子是他从联保主任的包袱里偷的。昨天保公所往滕县城 逃跑,抓了他的官差,连人带驴送了他们几十里地,挨打受骂连顿饭也不管。半夜 车误住,他借机跑出来,心里觉着太憋屈,随手从车上的包袱里抓了个物件揣进怀 里,跑出老远才敢掏出来看,原来是个这! “你说的我不信!”小高说,“跟我们上司令部去,查清楚再放你!” “管,管。你查访去吧,谁不知咱二刘是老实庄户主!你们司令部在哪座呢?” “这是军事秘密,你跟着走吧。”小高说着就往大殿里走,“这驴反正闲着, 顺便带上我们的病号。” 周忆严转身跟进了大殿,悄声说:“看样是个庄稼人,不是反动派。” 小高说:“我知道。” 周忆严说:“那你抓他干什么?” “要使那条驴!” “那也不能硬抓呀!” “我不抓他早跑了。” “群众纪律!” “这敌占区的老百姓一点觉悟没有……” “那就更得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只能说服动员,不能强迫。” “我先强迫,你后动员,不一样吗。要不俞洁怎么行军?”说着她就去收拾俞 洁的背包,把被子拿出来往驴背上一垫。周忆严端了一茶缸煮熟的南瓜到院里,对 二刘说:“老乡,你跑了一夜,大概也饿了,先吃碗南瓜吧。咱新四军有政策,决 不冤枉好人。你别害怕。” 二刘看看这个女兵挺和善,肚子也真饿了,一边道谢一边就接过茶缸,用手捏 着吃起来。周忆严趁这机会跟他讲新四军出山来打国民党的意义,讲减租减息政策, 然后说到要雇他的驴。只要把病号送到地方,照价给脚钱。二刘虽说心里踏实些了, 也还不敢说不字。小高不管这些,已经把驴备好了。 俞洁把鞋子、换洗衣服塞进挎包,由小高扶着上了驴。小高在前牵着纽绳,忆 严和二刘殿后,就顺着大路向南走。 这三个人掉队,像是命运和她们恶作剧。 总部的文工团,参加一个纵队的庆功大会,到各师轮流演《血泪仇》。前天才 搭好台子,突然通知演出撤销了,要宣传队当晚跟随该师一同转移。在借的服装中, 有一件褂子是从十里外一个村带来的。分队长周忆严就命令高柿儿和俞洁去送还, 以为这时刚开午饭,相隔只十里地。决不会影响晚上行动。俞洁、高柿儿才走了半 个时辰,又来了道紧急命令,叫部队立即出发,目的地是四十里外的燕子崖。周忆 严把行军路线和通知,交给房东军属大爷就随队出发了。俞洁和高柿儿送衣服回来, 一见通知马上追赶。天黑到了燕子崖,只见周忆严一个人在村外等候。队伍在这里 打了个尖,又继续前进了。团长告诉周忆严前进方向是滕县城东一带,要她带领俞 洁、高柿儿随后赶到。临出发前,师首长在队前作了攻打滕县的战斗动员。既然要 攻坚,当然一两天内不会离开滕县周围,滕县距燕子崖不过九十里地,加加劲一天 就能赶到。所以团长还说,一方面要加紧追赶,另一方面也要适当照顾体力。都是 女同志,俞洁新参军不久,小高还是个孩子,只要能安全到达就算完成任务,时间 倒并不一定非卡在一天之内不可。 在燕子崖老乡家吃完饭刚交初更时分,俞清二人已走了六十余里,忆严不好动 员她们再接着走,决定宿营一夜。第二天一早下起雨来。上午精力足,路也还没湿 透,速度还可以。到中午左右已走了三十余里,到了沂蒙山南麓。这时就听见了滕 县方向间雷似的炮声。三个人又是兴奋,又是着急,随便从干粮袋里抓点煎饼渣吃, 就着山泉舀了缸子水喝,又继续赶路。 进入鲁南平原,路上的石头少了,脚下困难可多了。先是不断地滑倒,随着就 鞋上的泥越粘越重,走几步就粘上一大团,足有四五斤重,不甩掉迈不动腿,总甩 就累得浑身酸疼。小河也多,蹚过一道又一道,刚穿上鞋又要脱。忆严和小高是有 过锻炼的,索性把鞋洗净别在皮带上,赤着脚前进;俞洁试了试,不行,每走一步 都被硌得一咧嘴,便用纱布条把鞋紧紧地绑在脚上。反正已经湿透了,过河也就不 再脱呀穿的找麻烦。三个人连跌带滚走了足有两三个钟头,回头一望,都泄了气, 她们喝水的山泉旁有棵小槐树,这时还枝枝权权看得很清楚。 又走了一个时辰,看看天黑了,雨还不停,再望身后的山还是那么近。忆严想 天黑之后更不好走,都筋疲力尽了,不如早些休息,明天一鼓作气赶上去。这一带 是敌占区,贸然进村不安全,就投到路边这座破庙里来。 大殿地上燃着的木柴还没烧尽,不用说前边的部队在这烧饭来着。她们跪在地 上吹了几口,借着火苗的光亮看看四面,见神案两边还扔着些烂谷草、断林秸。周 忆严就催着那两人续上柴禾烤衣服,自己点了个草把,把整个大殿又巡视一遍。从 神案上找到用日本钢盔盛着的煮南瓜,窗台上捡起个用碗片作的小油灯。她把油灯 点着,钢盔放在火上又煮了一阵。三人靠着火堆用手抓着吃。个个吃得咂嘴舔唇, 都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南瓜宴。吃完饭,身上也暖过来了,忆严派定放哨的班次, 就叫她俩先睡。俞洁起身去睡觉,刚迈了一步,就叫了声“哎呀”,像被钉子钉在 了原地,咧着嘴吸起凉气来。 忆严问:“你怎么啦?” “我脚不知叫什么扎破了,痛得钻心。” 忆严赶紧扶她坐下,小高端过灯来照着给她脱鞋。等把鞋脱下来一看,哪里是 什么扎的!脚被雨水泡软了,她过河不脱鞋,灌进去的砂子把脚掌磨掉一层皮,露 着粉红色的嫩肉,经过刚才这一休息,肿胀得像熟透的桃子。俞洁头一次看见自己 的脚变成这样,吓得嘴唇哆嗦起来。 忆严说:“别害怕,干一干就会好的。” 她拿出自己的茶缸子,走到外边雨地里,找积水深的地方舀来半菜缸水。用自 己的毛巾沾着,给她轻轻擦洗干净。扶她睡下去,又催着小高也躺下,自己便到门 洞外放哨去了。 屋里的两个人小声吵起嘴来。 “你哭什么?人家战斗部队讲究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你这连轻伤都算不 上!” “谁哭了,别冤枉人好吧!” “你肩膀直翮扇,干草都响了,还不承认!” “我怕明天赶不上队伍,心里着急。” “俺俩抬也把你抬了去,你急的哪门子?” “我怕咱仨都赶不上!” “现在急了,早可不听人劝呢!谁的服装不是在哪儿演从哪儿借?偏你这件就 非带着走!” “我不是为了演出质量吗!” “是看内容哩还是看衣裳哩?这又不是你那上海的剧团,专靠行头装门面。” 俞洁内心里厌恶透了她在上海小剧团的生活,可又反对别人用鄙视的口气谈论 那个团体。她认为说那样话的人看不起她的艺术资历,否认她在艺术上的才能。可 是跟小高有什么理好讲呢?这个当交通员出身的小姑娘,连内心世界也男孩子化了, 而且是那种满身野性的山村男孩。她背过身去不再跟这小野孩争辩。 小高听听没有反响,也就没了吵嘴的兴致,翻个身打起呼来,俞洁一会儿也睡 去,而且睡得很死,小高半夜起来去换岗她一点也不知道。 小高换岗时把她和俞洁争论的事汇报了,忆严批评了她几句,说俞洁在这种情 况下能跟着走下来就很不错,对一个大城市来的新同志,能像战斗部队的战士那样 要求吗?我们要尽量关心她照顾她,不是急着批评。她命令小高,在追赶部队的这 一段时间,必须主动跟俞洁团结好,不要再老三老四地瞎放炮。 忆严觉着刚打个盹,天就亮了。她睁开眼,看见俞洁正冲着一双烂脚发愁,那 脚肿得发亮了。忆严打开自己的背包,那里有一套团里演戏用的便衣,是她替服装 组背的。还有一件旧衬衣,是她自己的,她把衬衣撕开,小心地把俞洁的脚包起来。 俞洁想拦阻已经来不及了,就说:“可惜了。包得再仔细,在烂泥地里一走不也白 费了?”忆严没吭声,暗自发愁,不知怎样让俞洁走完下一段路。冒险到村里找牲 口去吗?几里之内看不见有村庄;背着她吗?几十里路程何时能赶到?从昨天半夜 起炮声又停了,谁知道情况又有什么变化? 小高抓了这匹驴,虽说应当批评,却把三个人心中的愁云全吹散了。 二 雨停了,大片大片云块你争我赶地向西飞驰,太阳不时地露出脸来,把田野照 得金光闪亮。庄稼叶子上挂满沉重的水珠,田里道上横淌竖流的都是水,那声音听 起来很欢快。 骑上驴,赶队伍有了把握,也免除了步行之苦,俞洁从心里到脸上都开朗了。 小高见俞洁脸上没了愁云,想到很快就要归队,也觉着浑身轻快。这时周忆严为了 弥补可能造成的坏影响,又进一步对二刘作宣传工作。二刘看出这三个女兵只不过 是要骑他的驴,并无恶意,换了国民党军队,打着骂着不也得送吗?何况人家善说 善讲的呢。心里也舒展开了。 小高拉着缰绳问俞洁:“你看咱俩像干啥的?” “干啥的?” “走娘家。俺那儿小媳妇走娘家都骑驴,她男人给她拉着缰绳。” “要死,叫你哄了!你把缰绳给我自己拉着好不好?” “干什么?” “那多有趣,像骑在马上的将军似的。” “驴一调皮,怕不把你这个将军摔成泥胎!” “这驴的样子满老实,给我自己拉一会儿。” 小高把缰绳给了俞洁,驴当真老老实实一步一摇头地往前走。 天上一阵轰响,来了几架飞机。忆严喊了声:“注意!”可是飞机并没降低高 度,在西边盘旋一圈又揭向东飞去了。 俞洁见小高找来牲口,自己却辛辛苦苦背着背包在泥地里奔走,既感激又歉疚。 平日那些嫌隙,显得没意思了。一半认真,一半也是表示友好地问: “听说当交通员,每天出生人死,你是怎样习惯的?” “我们家是交通站,打记事就看我爹、我嫂子跑交通,看惯了。” “那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赶不上文工团热闹,干什么都大家在一块儿,当交通执行任务一个人的时候 多。” “你几岁开始干的?” “九岁!” “我的天,你不害怕?” “净急着完成任务,腾不出工夫来害怕。” “满危险啊!” “赶上扫荡,当老百姓一样危险。” 俞洁想问高柿儿参加工作的经过,想起曾经为此惹起过不愉快,把话又咽下去 了。 天朗气清,被雨水冲洗过的庄稼绿油油、光闪闪。哗哗的流水声,嗒嗒的驴蹄 声,云雀叫,蝈蝈鸣,一片和平景象。俞洁随着毛驴的脚步,有节奏地摇晃着,不 由地哼起一支早已忘记了的歌儿来: 柳叶青又青, 妹在马上哥步行, …… 唱了两句,觉得在革命环境中唱这种歌曲不甚妥当,改成了只哼曲调。 几十米开外,是个交叉路口,一个披着被单的妇女,也骑着一条驴,匆匆地由 东向西走了过来。后边紧跟着一个穿长衫的和一个短打扮的男人,也走了过来。可 那条驴走出几十步后一回头,发现这边有它一个同类。四个蹄子一撑,扭起脖子啊 呀啊地打起招呼来。那条驴还没叫完,俞洁胯下这一条也把脖子一伸,高声回答。 二刘这时落在驴后几十步远,急喊:“快拽紧了缰绳!”俞洁还没听明白,那 驴一个蹽高,蹿到了路边庄稼地里,四个蹄子趴开,箭也似地朝横道上那条驴奔去 了。俞洁吓得脸煞白,尖着嗓子叫:“拦住它呀,拦住它!”那边跟驴的两个男人 听到喊声,朝这边一望,短打扮的男人急忙来拦阻俞洁骑的驴,穿长衫的却转身往 南跑去。 对面那条驴发现两个监视它的人各奔东西,就连叫带跳在原地绕开了圈子。一 圈没绕完,它背上那个妇女就跌倒在路旁水沟里了,那驴也迎着它的同类跑来。短 打扮的人还没抓住俞洁的驴,听到背后驴蹄踏地的响声,知道是自己的驴来抄了后 路,扔下俞洁的驴又去抓自己的驴。那驴岂容他随便抓?转身尥了一蹶子,又朝西 跑。这边俞洁的驴看到那驴的手段,得到启发,也仿照同样的姿势尥了一蹶子,把 俞洁掀到棉花地里,胜利地鸣叫着追随它的同伴而去。二刘也不顾俞洁在泥中挣扎, 紧追着驴屁股向西跑。两条驴和两个赶驴的人喊着、骂着,转眼拐到青纱帐后边去 看不见了。 小高过来扶起俞洁,忆严就去照看摔在水沟里的妇女。那个女人蒙着被单,既 不叫喊,也不呻吟,只是两脚蹬着要往起爬,却又爬不起来,忆严赶紧过去搀扶。 那女人回过脸来,忆严吓了一跳。怪不得这人一声不哼,原来嘴上塞着块脏手帕! 满脸连泥带水,看不出模样来。忆严赶紧把她嘴里的手帕掏出来。那女人急促地问: “你们是新四军吗?”忆严说:“是。”女人说:“我是烈属,你们救救我,快抓 那两个人贩子!”忆严忙问:“哪一个是?”女人说:“两个都是,噢,你先解开 我的手。”忆严掀起被单来,才看见这女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忆严一面冲小高她 们喊:“快去抓那两个男人!”一面急忙给女人解绳扣。 小高听到忆严喊,赶紧往西追;俞洁跟着跑了几步,脚疼蹲在地下。忆严把绳 扣解开,就和那女人掉头往南追。穿长衫的人原先躲在一座大坟后边看动静,听到 亿严喊抓人,又听见脚步声,这才拔腿逃跑。忆严和那女人看见穿长衫的背影,就 一口气的追了下去。忆严边追边喊:“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那人脚下更加快 了。忆严掏出手枪朝那人打了一枪,没有打着,再打,卡壳了。两个女人哪里追得 上个壮汉?终于那人钻进一片高粱地不见了踪影。两个追的人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 气。 忆严和那女人回到路边,小高也回来了。她追了半天连个鬼影子也没看见。两 个脚夫都骑着驴跑了,倒是把俞洁的军用被叠成一叠,放在了地头上。 那女人蹲到沟沿上洗了个脸,这才看出是个健美的小媳妇。头上扎着白头绳, 黝黑的脸上泛着红晕;头发、眉毛又黑又高,腰板挺直,胸前高高地凸起。虽是满 脸气恨,嘴角却向上翘着,仿佛在笑。 三个人都询问她的来历。 她叫二嫚,原是枣庄街上人。三岁上爹爹死在矿坑里,随娘改嫁到东边一个小 村。后爹以赶脚为名,作黑路买卖。在二嫚六岁时,他把二嫚卖给了津浦路边姓宋 的当童养媳。宋家只一个孩子,比二嫚小两岁,老夫妻是厚道人,把二嫚当自己的 女儿看待。小夫妻从小像姐弟一般相处,上头之后也感情很好。 宋家地亩不多。离铁路线近,农闲时候二嫚的男人常去车站找点零活补助家用。 一来二去,结识了铁道游击队的人,作了秘密队员。 铁道队神山鬼没,打鬼子杀汉奸,在铁路沿线威名很盛。宋老伯是有血性的人, 当年在铁路上做过工。知道了儿子的秘密,并不阻拦,反倒常劝二嫚不要扯儿子后 腿。日本投降后,铁道队进了山,合并到主力部队去了。人们这才知道二嫚的男人 当了八路。保甲长们就接二连三的来宋家敲诈勒索。 去年冬天,大部队从山里开出来,男人回来一次,膀大腰圆,完全是个老兵的 派头了。在家住了一夜,给她讲了半夜的革命道理。她趴在他胸口上听着,一声不 吭,心里想:“这是俺那个人吗?他咋懂这么些事哩!”他劝她安心等他,把照顾 老人。支撑家务的担子担起来,她推了他一把: “这两年你不回来,俺都让老人冻着饿着啦?” 他走后的几天,连日价炮响,枣庄打破了,济宁攻开了,国民党的快速纵队消 灭了。一个消息接一个消息传来。她心里说:“这都有俺那人一份功劳呢。”整天 笑嘻嘻的,家里地里忙个不停。保长甲长见了她就像猫避鼠似的,老远就赔笑脸, 打鞠躬,她把头扬得高高的,不拿正眼瞧他们。 突然,一夜之间部队全往北撤了。她想队伍来时从这儿过,回去也该打这儿走。 就倚在门边槐树下,跷着脚往路上看。等了大半天,来了几位首长和同志,他们眼 睛低垂着,托着男人的遗物和烈属证…… 婆婆倒在炕上了,公公像呆了似的成天一言不发。她煎汤熬药,忙饭打食,倒 把悲痛挤到一边去了。只是到了夜里,她把首长送回来的一件小布衫紧搂在怀里, 用鼻子搜寻那散失了的汗味儿,让眼泪一次又一次渗湿那空着半截的枕头。 婆婆去世后,公公对她说:“你还年轻,守着没意思,走一步吧。”她说: “他说了,叫我支撑这个家,照顾你老。” 半月前她下地回来,家门口拴着条驴,多少年都没亲戚走动,哪儿来的客呀? 她一进院子,闻到一股酒味,又多了层疑惑。这时老公公就迎了出来,说: “嫚呀,你爹来看你了。” “爹?我哪又来个爹?” “你爹呢,咋哪儿来的?” 这时一个瘦老头子,一身赶脚的短打扮,从堂屋走了出来,喷着满口酒气说: “唉,这些年家境不好,总想来看你,总来不了,最近才听说你男人没了。你娘不 放心,急得病在炕上,管什么也叫我接你回去住几天。” “回家?自小我的家就在这儿,往哪儿回?我不认得你是谁!” “唉,孩子,我一万个对不起你,你娘总是亲娘啊!我知道这里一家人对你好, 可这个家还不是我替你百里挑一挑来的?” 二嫚扭身走进自己屋,老公公隔着窗户劝她去看看病在炕上的娘,也趁便散散 心。她动摇了,十几年来,不止一回想起那个受苦的娘啊! 她随那个脚夫来到这边,她娘果然不行了。娘俩哭了一场又一场,直到把她娘 伺候人了土,她这才打点回婆家。可是脚夫拉住她说:“没你男人了,你还回那儿 干什么?我再给你掂对个合适的主儿,重新成家立业吧。年轻轻的守什么寡?” 二嫚说:“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谁管得着?说实话吧,那头的亲事我已经给你退了!” “你少胡唚吧!” 脚夫冷笑着,从箱子里拿出个包袱来扔在她面前。那正是她的包袱,脚夫从里 边掏出张旧纸来,那上边写着字,盖着指纹。 “你看看,婚书我都赎回来了。” 她这才想起脚夫有几天不在家,鬼鬼祟祟地说是给她娘去抓药,却又没抓回药 来。 她跳着脚说:“没跟我商量,这不算!” “好,不算不算!”脚夫顺着她说:“明天我送你回去,退这份婚书。我花了 身价,我得要回来呀!” 脚夫一边说一边往外退,退到外边反锁了门。她哭,她喊,没人理她。半夜, 房门突然打开,脚夫带来人贩子,把她按在床上反捆了双手,嘴上堵了手帕,用被 单一蒙,架上了驴。说是她想娘想出了魔症,送她进城就医去。 走了小半夜,来到沂河边上一个树林里,他们就把二嫚拉下驴,拿鞭子朝她的 胸前和后背狠抽了一通,说是杀杀她的野性。他们告诉她,碰上什么人掏出她嘴上 的手帕也不许她说话,要是张嘴求救,还有厉害办法等着她。 天明后,大路上过来几队新四军。脚夫就拉着驴转到小路上,碰上有人问,他 们说是送病人找大夫的,一路混了过来。这次碰上女兵们,趁着毛驴绕圈子,她不 顾死活从驴上滚了下来,为的让人看见她的嘴是被堵住的,她的男人是新四军,相 信他的同志们不会不救她。 女兵们听她讲完,小高气得骂脚夫和人贩子。俞洁一边擦泪,一边叹气,边说: “女人两个字,总是和不幸联结在一起。”忆严顾不上反驳她,问二嫚:“你现在 打算怎么办?” “先回婆家去再说。”二嫚说:“脚夫一定是说我自己要退婚的,老人家不定 多伤心呢,我得去说明白。” 忆严说:“那也好。万一你婆家还呆不住,你就打听着去找新四军,革命部队 会帮助你。” 二嫚说:“我知道,我一路碰上不少往东去的新四军,要不是嘴堵住,我早喊 救命了。” 忆严听说部队都往东去了,决定往南再走几里,找不到部队就往东追。二嫚回 婆家要先往南后往西,就一同上了路。 人贩子并没走远,隐藏在一片青纱帐里躲着。远远看见二嫚跟女兵一道走了, 这才恨恨地去找脚夫和驴。 走出七八里地,要分手了。忆严把干粮袋解下来给二嫚。二嫚说:“救了我一 命,感恩不尽,哪能再要东西?”忆严说:“我们这也是老百姓给的。马上就追上 队伍了,我们还能补充上。你带上吃吧!”俞洁硬把粮袋套在了二嫚脖子上。二嫚 问:“当女兵都得是有学问的人吧?我去了能要吗?”忆严说:“想革命的妇女都 要,我和她都没上过几天学。”她指了一下小高。二嫚说:“我问女兵。小子家我 知道,俺那个人也不识字。”俞洁说:“她这个小子是装的。”二嫚把眼睁得溜圆 看着小高,小高被看得不好意思,笑起来:“这回露了馅啦!”二嫚把小高搂在怀 里说:“我让你蒙了,一路上也没敢跟你说句话。” 分手之后,一片轰响,九架敌机分成三组,越过忆严她们的头顶,由西向东飞 去。小高奇怪地问:“部队下山不是为了打滕县吗?怎么二嫚碰见部队往东开呢? 你听听,飞机也一个劲儿往东窜,是不是情况又有了变化?” 忆严也有点疑惑。她说:“按二嫚所说,东边肯定有咱们部队。一和部队联系 上,天塌下来也不怕了,咱们就往东赶吧!” 三 三个女兵过了一村又一村。逢人就打听:“见到新四军部队了吗?”回答都是: “才过去没多远,往东走了。”直到黄昏,才看到村头的第一个哨兵。 忆严叫小高跑步去打听情况。小高去了一会儿,笑嘻嘻跑回来说:“忆严,到 了你要去的地方了。” “别耍贫嘴,哪个部队?” “泰山部队!”小高一字一顿地说,说完撤了下嘴,“怎么?不是你正要去的 啊?” “泰山部队”并不是文工团跟随行动的那支部队。可是周忆严一听,两只眼格 外地闪亮了。 忆严初到文工团来,还是个小姑娘。那时是游击环境。过封锁线,穿敌占区, 得有个大同志领着;分散活动,隐蔽埋伏,须有个大人带着。团里把照管忆严的工 作交给了老团员孙震。说是老团员,他也不过22岁,比忆严大个六七岁。可是对一 个十三四的孩子来说,他当然是个大人,何况他天生来就长了一脸络腮胡子,半个 月不刮脸就看不清嘴唇眉毛,而那时候刮脸机会又很少。 他们在一起,形影不离。先是叔叔带个小侄女;随后大哥哥带个小妹妹;再随 后可就成了一个男青年陪着个女青年。不过他们这种亲密关系是历史形成的,由来 已久的,无论别人和他们自己,谁也没感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孙震力大气粗,搭舞台搬幕布是好手,可演起戏来实在没一点灵气。台词向来 是记不住的,胳膊腿一上台就不听使唤。他要求调换工作,领导也赞成放他走,以 便更能发挥他的力量。他去战斗部队当了文化教员,不到两年,成了个能征善战的 连长。 他离开文工团后,开始一个星期来一封信,信上几乎写上全班人的名字,自然 也有忆严;过了一阵,变成一个月一封,只写几个和他关系密切的人的名字,里边 也有忆严;不知怎么闹的,后来固定了每两个来月一封,却只写周忆严一个人的名 字了。这件事变化的挺自然,谁也没有吃惊,也没有成为新闻,只是随着年龄的增 加,忆严自己不大在嘴里念叨孙震了,人们一提孙大胡子,忆严则脸上泛红,极力 把视线转向脚下,以掩藏眸子里跳动的火花。 现在小高揶揄她,她就故意板起了脸:“那咱们的部队呢?” “不知道,”小高说:“哨兵讲,要打听情况请上连部。你看是大伙一块去, 还是又派我一个人去?” “鬼!”忆严捅了她一拳,“就你废话多!” 她们三个兴冲冲地进了村子,找到了连部。孙大胡子当真从屋里迎她们的时候, 不光她们感到意外——没想到恰好是孙震这个连,孙大胡子更意外。 “哈哈,你们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三棵蘑菇!”他张着大手拍完忆严拍小高, 单单和俞洁握握手,“怎么连电话也不先打一个。” 小高说:“要能打电话,就到不了你这儿了。我们掉队了!在追赶队伍。” 忆严说:“我们团正跟着黄河部队行动。” “不管在哪儿,你们到了我这儿,我就要把你们收容下。”孙胡子粗声粗气地 说:“我是后卫连,我后边再没有咱们的部队了。” 他把三个人身上背的东西连抢带夺弄到手,领她们进了屋内。叫卫生员给俞洁 上药,叫通信员上伙房弄饭,他自己往锅里加上半桶水,拉着风箱给她们烧洗脚水。 三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叙述她们的掉队经过。 “你们就感谢马克思暗中保佑吧!”孙震听她们说完,作了个鬼脸,“天知道 你们怎么会没当俘虏!” 他告诉她们,当她们从那庙里出发时,敌人的先头部队正在沂蒙山南麓,距他 们不到十里地。而且居高临下,肯定能把她们看清楚! 孙大胡子又说:“这次部队转移,是一次战略行动。文工团下部队演戏的那几 天,国民党正有一百个旅,从南北两面急速进逼我山中的部队。陈毅老总特意下令, 叫各部队杀猪宰羊,庆功演戏,作出副兵骄将做、毫无戒备的姿态,可暗地里修好 工事,埋伏下人马,要打他个半路伏击。不料蒋介石那个秃头里装的也不全是浆子。 一听情报说陈毅在看戏作诗,毫无戒备,连喊:“且住,且住!”他说陈毅这个人, 年轻时求功心切,冒险疾进的毛病是有的,可麻痹懈怠的过失从没犯过。眼下这个 排场,一定又耍花样。马上叫一百个旅放慢速度,改为步步为营,合围稳打。他们 爱演戏演吧,沂蒙弹丸之地,资源有限,共军决支持不住长期消耗。陈老总一看蒋 介石的招数变了,马上就拿出预备好的第二手,趁敌人改变战略,尚未定局,命令 全军偃旗息鼓,从不同方向穿过敌人空隙,一夜之间,全部钻出了沂蒙山。这正是 她们三个送还服装那天下午的状况,不过当时谁也不知道这内情。 南线我军到了敌后,就猛攻滕县。向北部山区进逼的敌军,正奇怪找不到我军 所在,忽然屁股后边着了火,这才知道孙悟空已钻进了肝脏深处,马上把三十个旅 掉过头来,直扑滕县。等他们赶到沂蒙山南麓,距滕县不到三十里处,滕县的炮声 却停了,我军又不知道去向。直到天亮之后,才得到徐州指挥所电报,说“根据飞 机冒雨侦察,共军已转头往东,直奔沂河而去,看样子想东渡沂河再往北绕回沂蒙 山。”蒋介石命令南线三十个旅:“立即改向东方疾进,务求进一步占领有利阵地, 将共军歼灭于沂河两岸。”国民党来不及下山就拐弯往东,便宜了三个女兵,没被 抓作俘虏。 忆严问:“黄河部队现在在哪儿?” 孙胡子说:“当然在东边,我西边没有部队。” 忆严说:“你看我们怎么办?” “最妥善的办法是先跟着我们。”孙震说:“指导员领受任务去了。详细情况 他回来才能知道,你们今天不能再瞎闯了。在我这儿休息一夜吧。” 忆严决定当晚住在这里。就叫孙震介绍近些天来连里的先进事情,准备晚点名 时开个鼓动晚会。孙震说:“你们赶路已经很累了,今天就算了吧。” 忆严说:“你可真是立场变了。你在文工团当分队长时,我们要嫌累,要求停 一次鼓动工作,你那话多着呢!传统啊,作风啊,职责啊,把人批得有个地缝都想 钻。今天说这个了,不行!” 那时的文工团,有一套鼓动形式,是几个现成的歌唱表演节目。曲调,动作都 固定。到了一个连队,收集来新鲜材料,编上几句有现实内容的词儿,拉上去就演, 准备起来并不费事。比方说这两天炊事员老张表现好,两个说快板的就一递一句说: 炊事员大老张, 做的饭菜格外香, 一天行军八十里, 摊了煎饼又做汤, 同志们吃了打胜仗, 人人学习大老张! 说完,大伙再扭着秧歌把这几句唱一遍。要是想表扬饲养员老李呢,词儿又改 成: 大老李是饲养员, 样样工作抢在前, 骡马喂得肥又壮, 赛垮了敌人的汽车连。 …… 完了也是扭着秧歌唱一遍。 这些词儿都很简单,那调儿战士们也大都会唱,可演出来大家还是打心里欢迎。 受表扬的大老张、大老李,红着脸听完,总还要向班长表示个决心,觉得自己做得 还不够,担不起这光荣,以后要更加努力。从他们以后的表现看,这鼓动力量确是 巨大而又持久。 这晚上周忆严三个人就迅速地准备了这么一套节目。没带油彩,脸上不能化妆, 衣服总要换一换。于是小高穿上了她那套便衣,成了儿童团的男孩;忆严从背包拿 出那套服装,成了识字班大姐;俞洁拉提琴,穿军装也就可以了。数快板是忆严和 小高,合唱三人一块儿张嘴,俞洁来个小提琴独奏。再由忆严拉琴,俞洁和小高表 演立功对口唱,一台戏准备得很红火。 这几天忆严她们够苦够累的了,可连队比她们辛苦得多。她们走了这几天的路, 连队是一天一夜赶来的,其余的时间在滕县还打了一仗。所以晚点名时,连长一宣 布文工团同志表演几个节目,那巴掌足足拍了有三分钟。随后演一个节目就嗷嗷叫 着要再来一遍,等到表演小提琴独奏和对唱,就要起来没完了。幸好连长是文工团 员出身,知道团里有制度,这样的小晚会一定要满足战士要求,只要有人要求就唱。 他就出来打个圆场,指挥全连唱个歌散会,才算给她们解了围,这一带是敌占区, 老乡们还不大敢大往军队跟前凑,可孩子们和年轻人在外圈也围上了一群。散会之 后,大街小巷满是说笑声,这三个人使整个村庄活跃起来了。 演出之后,通信员把女兵领到连部西厢房去,已经给她们铺了铺草。解被包的 时候,小高推推忆严说:“你的背包我管,去吧!” “什么呀!”忆严扭了下身子,磨蹭了一会儿,终于笑着上堂屋去了。 孙胡子早已在桌上倒下了两碗开水。忆严来到,两人面对面坐下,互相看着笑 起来。 “作梦也没想到你来!”孙震摸着胡子说,“知道你来我刮刮胡子!” “别刮!刮了就不像你了。” “完全大了,大姑娘了。” “再背着我行军背不动啦!” 两人又哈哈地笑一阵。于是东一句西一句谈起来。她跟他谈文工团的熟人、趣 事,他对她讲连队的战斗、友情,一句也没说两个人之间的事,可又都觉得很愉快、 很满足。仿佛他们平日盼着的也就是见面这么谈谈,不在乎谈什么,能两人坐在一 起谈就是感情上的享受。到了查哨的时间,孙震这才站起来说:“你挺瘦,注意点 身体吧,叫我少挂念点,嗯?” “嗯,你也一样,那军装穿一阵也得洗洗,满是白碱,不杀得慌呀?” “我给你写了封信,还没寄你就来了。” “给我吧。” “人都见了还要它?” “有什么特别内容吗?” “没有。有特别内容也不往里写,跟以前那些信一样。” “那也给我。” 孙震从皮挎包里翻了半天,拿出个自己糊的信封给了忆严。 忆严说:“我回去了。”说完却又不动地方,两只亮得异常的眼睛渴望地瞧着 孙震。孙震看看院子,确信通信员不在,上前一步,迅速地抱住忆严,在她头发上 吻了一下。忆严想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可他已经用更快的速度退了回去。脸红着, 像个偷糖吃的孩子,咂着嘴,被甜蜜蜜的犯罪感困恼着。 忆严红着脸笑道:“我小时候,一过河你就抱着我……” “那,那时候我不担心你生气!” “傻!白长这么长胡子。” 他俩一块儿走出院子。孙震指指西厢房问:“你来找我,她们不会有反映吧?” “你总单独给我写信。团里同志们好像不声不响地批准咱们了。” 忆严回到屋内,小高和俞洁早睡熟了。她合衣躺下,好久睡不着,虽然只是印 证了一下早已存在着的情感,心里仍然不能平静。 她把信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手按在上边,睡熟不久,通信员进来又推醒了 她。 外边又在下雨,屋里还很黑,通信员打着电筒轻轻说:“周分队长,连长请你 去一下。” 忆严赶紧穿上鞋,摸着军帽,一边往头上戴,一边就往外走。孙大胡子光着头, 站在雨地里瞧着西厢房,见忆严一出来,招了下手就走进堂屋去了。通信员留在房 檐下。 忆严跟进了堂屋,桌上的灯还亮着,“灯芯已剩下不多。 孙大胡子用手挠着头,不吭声。 忆严很熟悉他这个手势,就说:“有什么为难事了?你说呀!” “你们必须赶快走!”孙大胡子说:“现在就动身,有什么困难吗?” “你不是想说这个吧?”忆严猜测着说:“要走就走,当兵的谈什么困难不困 难呢!” 孙大胡子吞吞吐吐地说,他检查哨位之后,打电话把她们三个人的情况告诉了 指导员。指导员说叫她们安心睡觉,开宪会后,他向上级打听黄河部队的位置。可 是过了一个钟头,指导员又来了个电话,叫她们不要睡了,马上追队伍去。 “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呀!”忆严说。 孙震又挠挠头,这才说:“他们的位置变了,现在在西边了。” 忆严以为听错了,又问一句:“哪边?” “西边,就是昨天你们来的那一边。” “不是你说西边没有我们的部队了吗?” “是的,是的,那是昨晚上!可是现在,我连以东又没有我们的部队了。他们 昨天天黑以后,来了个向后转;从南边小道悄悄绕回西边去了,目标是越过津浦路, 渡过运河,与鲁西南的刘邓大军会师。” “你怎么不早说?” “我一听说就马上派通信员去喊你的。” “那你们呢?”忆严问,“你们还不行动?” “我们马上也出发。” “反正一个方向,那就一块走吧,总比我们单独行动强。” “不是一个方向,我们往东!” 周忆严又以为听错了,半晌没言语。 “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呀!”孙大胡子故作轻松地说:“当丘的嘛……” 忆严说:“你刚才讲,东边没有我们的部队了。” “是啊,可这只能对咱们自己人说。”孙大胡子口气庄重起来,“对敌人,仍 然要叫他相信我军主力在东边,并且还继续向东进!所以,天亮之后我们就要在敌 人的视线之内,大摇大摆向东走!” “你们都指谁!” “一个团!”孙大胡子又笑起来,“你记得吧,在文工团里时,一唱平戏就叫 我跑龙套。团长总说,老孙,你别看不起龙套,四个人代表千军万马!这回我又跑 龙套了,我们一个团代表整个南线的野战军!” “既然我们已经来了,”忆严说:“为什么不叫跟你们一起行动?” “这,这跟演戏到底不一样。唱戏这边是四个,那边也是四个。现在咱们是一 个团,敌人可是三十个旅。他们一发觉上了当,马上就会有一场一百对一的恶战……” 忆严生气地说:“怪不得催我快走,是把我们送往安全地带呀!” “这是上级首长的命令!”孙大胡子说:“上级命令,非本建制人员,一律动 员走!而且你们这一路也并不安全。津浦路两侧的敌人地方武装、土顽势力、交通 警察纵队,也有好几万。东边的敌人,一发觉上了当,马上也要追赶。连日大雨, 道路全翻浆了,后边你们追,前边大部队也在走,要把那两个女兵安全带回部队, 你得好好费点心思呢!我把你叫出来,就是叫你先有个思想准备,过一会儿帮我做 工作啊!” 忆严沉默了片刻,想起马上要分手了,自己还跟他发脾气,很有点后悔。她把 他的手握紧说:“你可要,可要活着打回来。” “没有你批准,我且死不了呢!”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个人的工作例极好做。小高是服从命令惯了的。往哪指就 往哪打,不知道什么叫讲价钱。俞洁听说要继续追赶,虽有点沮丧,可也没什么选 择余地。只是在帮她们轻装的时候很费了点劲儿,什么零碎都舍不得扔。几经反复, 才使她们同意只带着粮袋、两身便衣、提琴和发给她们的三颗手榴弹,其余一切都 扔给连队司务长去处理。 分手前孙震又嘱咐她们,三个人要生死与共,团结一心,能不进村就不进村, 能不宿营就不宿营,要克服一切困难,追上自己的队伍。 四 周忆严今年十九岁,但看起来要大些,即使在比她大三两岁的人中间,她也像 个大姐。碰到叫人生气的事,她很少发火,至多脸红一阵,说话带点颤音;碰上叫 人们狂喜的事,她也不会大笑大喊,多半把两个好看的嘴角弯上去,轻轻地在嗓子 里格格两声。这一点曾经引起俞洁的误会,以为她心机纤巧,善于掩饰自己。其实, 俞洁是不了解她的经历。 忆严小名叫秀儿,生在天津,只记得有个爸爸,不记得有妈妈。爸爸是个唱昆 曲的。从记事忆严就在打了花脸、贴了头面的人中转来转去。她七岁那年,爸爸陪 着人唱“钟馗嫁妹”,一个斛斗翻下去再没有起来。从此她就成了全戏班的公共孩 子,这个叫她去买盒烟,那个叫她沏碗茶;吃饭时白大爷给块烙饼,田二姨给夹块 咸菜;睡觉就在戏箱旮旯铺个草袋子。人们像喂条小狗似地喂养着她。后来,戏班 维持不下去了,演员们也要各奔东西。管事的只好领着她,到常去唱堂会的裕二太 太家磕头,求太太把这孩子收下来当丫头。裕二太太扭捏了一阵,留下了她。等戏 班一离开天津,她转手又把忆严送给牌友刘太太,顶了她的麻将牌帐。 刘太太的男人在北京另有个小公馆,一年也不回天津一两趟。这里只住着太太、 一个胖小姐和一个抽大烟的少爷。下房里,太太一位远亲以半主半仆的身份当管家, 还有个兵病出身的守夜人。有谁经受过这个世界里的这种生活,只要看看这些成员, 就能想到秀儿要有多顽强的生命力,才能挺受过来。谁都比她地位高,谁都比她权 力大,谁都可以支使她、折磨她、侮辱她,并以此来发泄自己对生活的厌倦、仇恨 和敌意。 她白天要收拾三个人的屋子,倒三个人的便盆,洗三个人的衣裳,伺候老太太 喝茶,伺候少爷抽烟,伺候小姐绣嫁妆。晚上要替管家干活,替守夜人打更。管家 和守夜人合伙偷东西。她看得明明白白。说出来,那一男一女半夜里堵上她的嘴, 用炉通条烫她;她不说,主人又认定是她偷的,让她在雪地里饿着肚子一跪几个小 时…… 她终于也熬不下去了,觉得这样活着,既看不到希望又没有意义。可是正当她 准备了却自己这短短一生的时候,忽然从天外伸过一只救助她的手来。这家来了个 姓林的客人。这个人一连来了好几回,每次都是秀儿送的茶。第四次来时,她刚倒 了茶要退下,太太说: “秀儿,先别走,这是大夫。请他验验看你有什么病没有,怎么总这么瘦呢?” 那人慈祥地笑着,拉着秀儿的手说:“别怕,我给你捏捏积就是了,不像有别 的病。” 他叫秀儿扶着椅子站好,撩开了她的衣服后身,顺着腰往颈部按摩上去,触到 肩肿骨处问道:“孩子,你背上这块青痣是从小就有的吗?” 秀儿点点头。 “别处还哪里有?” 秀儿说:“左大腿上也有一块。” 那人放下秀儿,转脸对太太说:“就是的了,请您把文书拿来,我们当场过付 了吧。” 太太打发秀儿出屋去,一会儿的工夫管家就来通知她收拾东西,给她道喜,说 来的那人是她舅舅,特意来赎她的。 秀儿估不透是真是假,是福是祸。可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什么亲人都没有的,她 又惊又怕,浑身哆嗦起来。这时候姓林的客人自己到下房来找她了,他看了这暗黑 潮湿的下房,抚摸着秀儿瘦骨伶仃的肩膀,眼圈红了,哽咽着说:“孩子,外婆找 了你许多年了。”这神情、这声音,是秀儿从父亲死后再没有见到和听到的。世界 上又有人把她当人了。尽管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可是她不由得扑上去抱住他鸣咽 大哭。 “舅舅”把她从天津带到香港,从香港带到重庆,在重庆见到了周伯伯,才知 道派人找她的是共产党,是周恩来。才知道那个唱戏的穷演员不是她的亲父亲,而 是和她亲生父母住同院的街坊。她父母都是以教员身分从事革命活动的共产党员, “四·一二”时被军阀枪杀了。好心的演员冒着风险,收养了她这个还不会说话的 孤女,以报答他们生前对他的照顾和资助。周伯伯找了她许多年,抗战开始,河北 省的党组织从回到高阳的艺人们口中打听到她的下落,立即派人到天津找到了她。 她的父亲也姓周,周伯伯给她起名叫忆严,把她送进了新安旅行团。不久,她随着 新安旅行团到了苏北解放区。 在新安旅行团,她没有别的孩子活泼、天真,也没有文化上、艺术上那种早熟 的素养。可是她沉着、老练,政治上进步快,对自己要求严,很快地成了个小领导 干部。当部队文工团要补充几个青少年时,旅行团就把周忆严输送到新四军来了。 她受到了战争的锻炼,也熟悉了一般的工作方法。可带领两个人单独执行任务, 她还是第一次。 头一件事,她先把自己见到过的老领导们回忆一下,从他们的行为中找寻自己 应该遵循的作法。她想到了:第一要以身作则,吃苦在先;第二要发动群众。 小高是小老革命,把她的工作做好,两个人齐心协力帮助俞洁一个人,完成任 务就有把握了。 她把小高拉到身边,悄悄谈起来。 五 和小高谈得很顺利。因为太顺利了,周忆严倒放心不下,怀疑这个小东西要么 是没用心听她谈,要么是她根本没意识到情况有多严重。 “当前的情况很严重,你懂了没有?” “瞧,怎么不懂呢?比平常严重多了。” “我们要帮助俞洁克服困难,无论如何把她带回队里去!” “那还用说,谁还能扔了她!” “你是老同志,要主动团结她。” “保证不在我这儿发生问题。” “你,你怎么总嘻皮笑脸的?” “还非要哭丧个脸呀?我不会。” “你记到心里没有?” “幸亏你还刚刚当个分队长,就这么唠唠叨叨,将来要当了婆婆,可够那儿媳 妇受的!” 忆严打了她一巴掌,叫她先走出百十米去当个尖兵。联络信号是她装斑鸠叫, 忆严用口吹的定音笛回她。她像个脱了线的家雀,三跳西跳不见了。 忆严的话她当然听懂了,只是她实在体会不到忆严那样的沉重心情。打仗嘛, 总是有紧张时候,也有缓和的时候。总那么缓和,当兵的还有什么乐趣!俞洁嘛, 当然要回部队去,她还能开小差?帮助她也是用不着说的,昨天还不是我弄来的驴 吗!至于要主动团结,她心说:“这个任务可要格外用心才能完成。” 她从到宣传队的头一天,就对俞洁没有好印象。 几个月以前,小高从教导队调到文工团来。走到文工团村外,从河边小树林传 来一阵叫人掉泪的琴声。她奔琴声走去,想打听一下团部住在哪里? 小树林边上拉着被包带,挂满了粉红、月白、鹅黄、淡绿,各种颜色的小衣裳, 都是洋布的。她心想:“像是地主新媳妇在晾嫁妆?”又往里走了几步,看见在一 棵较大的树下,站着位干净漂亮的女同志。上身穿着雪白的紧身背心,绿军裤洗得 黄里透绿,横竖的布丝都清清楚楚。长过肩的头发技散在肩膀上,扛着个黄油油的 木头葫芦,那叫人想掉眼泪的声音,就是从这儿拉出来的。 女同志看见小高,尖叫了一声,赶紧放下木头葫芦,从树上拉下半干的军装穿 到身上。红着脸,可是笑嘻嘻地说:“你这个小同志,那儿晾着衣裳,还不知道里 边有女同志吗?怎么也不咳嗽一声,就闯进来了?” 小高敬了个礼,撇撇嘴说:“我嗓子不痒,咳嗽个啥?女同志有什么稀罕的? 告诉我文工团团部在哪儿吧。” 女同志说清了团部的住处,小高又问道:“你扛的那是个什么家伙?” “这是提琴!” “这玩意一拉就叫人怪伤心的吧?” “能叫人伤心,也能叫人高兴,看拉什么曲子。”说着,女同志把提琴扛到肩 上,拉了个秧歌调,小高听了笑着说:“唉,这个调就叫人高兴了。以后多拉这个 调吧!”又敬了个礼,走出了树林。心想,怪不得临来时指导员嘱咐说:“文工团 里知识分子多,到了那几处处小心,不能像在交通站那么撒野。这知识分子就是花 样儿多,你走近她还要先咳嗽声! 在团部办完手续,团长把她领到一个夹道口,指着个黑大门说:“你们分队就 住在那儿,分队长叫周忆严,你找她报到吧。” 小高走到大门外张望一下,见一个女同志蹲在墙边守着一堆火煮什么东西,她 就大声地咳嗽起来。那女同志回头看了看说:“有话说话,没话滚球,你站在那儿 干咳嗽个什么劲?” 小高走进门,规规矩矩敬个礼说:“我叫高柿儿,从教导队调来的,团长叫我 找周忆严同志报到。”说完就摘下帽子来擦汗。 “个儿不高,嗓门可不矮!我就是周忆严。”周忆严打量着她新剃的小光头说: “听说你是个小丫头呀?” “错了管换。” “怎么剃个光头?” “工作需要,抗战时当交通员,整天在敌人鼻子底下转,装个男孩方便点儿。” “鬼子投降一两年了,为什么还没留起来?” “怕招虱子!” “演戏可不像看戏那么容易,到这儿来要准备克服困难!” “豁出脑袋干呗!” “你的铺在西屋南间,跟俞洁同志住一块。你先去收拾收拾,把身上衣服换下 来,一会儿跟我上河边洗澡去。瞧瞧你脏的!” 小高心想,文工团员要都是像分队长这样,倒还可以干下去。 西屋南间铺着草铺,果然已放下了一个背包。高柿儿赶忙打开背包,拿出她当 交通员时发的一身便衣换上,抱着军装来到了周忆严身旁。周忆严一看,皱了下眉: “你怎么换了这么一身?” “我们就是发一身军装一身便衣。” “没问你军装便衣,我问怎么也是一身脏的?” “谁说,这不挺干净吗?这大襟上是会餐洒上的油,洗不掉了。” “你给我看着点火,这锅里是胶,别熬糊了。” 周忆严转身进了屋,一会儿抱出一身新军装扔给高柿儿:“你给我换上!要邋 遢以后再邋遢,到团里头一天,留个好印象!” 小高就站在院里把衣服换了。袖子长过了手,裤子盖着鞋。忆严要拿针线绷一 下,小高一口气说了七八个不用,自己卷巴卷巴十分满意了。 忆严从火上拿下胶,打开个油布包,捧出一只坏了的提琴,耐心地一块块粘合 着。 小高问:“这也是扛在肩膀上拉的那个琴吧?” “对,叫提琴。” “怎么人家那个金光铮亮,你这个咋这么寒碜?” “人家那是从上海、济南买来的,我这是找庄稼木匠比着做的。” “唔,人家那是三八大盖,你这是土造单打一!” “不,单打一作战还能用,我这个上台不能用。那声音像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 只能在平时练习用。” “啊,你这是木头手榴弹!” 上午她和忆严去洗了澡、洗了衣服,中午吃饭和全分队的人都见了面。下午别 人进行工作,让她自由活动,她就走遍了文工团的各个角落,几乎认识了所有的人。 吃过晚饭她跟村里的男孩子们一起玩起攻碉堡来,很快地成了全村孩子的领袖。到 晚点名时,忆严一看那身军装又成了泥猴。晚上忆严和俞洁还要学一点提琴,叫她 先睡。她点着灯一看,可着草铺上铺了一条鹅黄色的毛巾被。当枕头用的小包袱上 也盖上了条雪白的毛巾。再一看自己那条连水带泥的腿,赶紧把毛巾被叠到另一边 去,把小包袱上的毛巾也撤了,往草上一躺,合上眼就睡了。 睡得正香,有人推她,并且轻声地喊:“小高,小高。” 她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间:“有情况?” “什么情况,我叫你收拾一下正式睡!”是俞洁的声音。 “我不是睡得挺好吗?还怎么正式睡?” “衣服也不脱?” “穿着睡惯了。” “怎么把毛巾被也掀了?跟我讲客气?” “那东西太干净,太好看……” 俞洁坚持要铺上毛巾被。小高妥协了,只好也脱了那身脏衣服,拿出条被单来 盖上。可是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俞洁拉着她的手问:“你十几啦?” “十四。” “爹娘全在吗?” “全没了。他们都抗日,一个叫鬼子烧死在俺家里,一个不愿作俘虏自己投了 河。” 俞洁叹口气说:“唉,可怜……” 小高抽出手,抬起身间:“你说什么?你怎么对我说这种屁话?” 俞洁被弄得摸不着头脑:“怎么,你生气了?我没有说什么坏话呀!” “你说了,你说可怜!革命同志都教育我坚决革命!都说我们家光荣,就村里 老地主才指着我后脊梁说可怜呢!” 俞洁赶紧认错,说这个词确实用得不当,可也真没有坏意思。小高虽然平静下 来,可不愿再和她谈下去,把脸扭向一边。 高柿儿很少和别人谈她的家庭情况、倒不是谈起来伤心,一谈起来人们多半说 些又尊敬又赞扬的话,叫她挺不自在。她想,老人家的光荣,自己拿来贴什么金呀! 她家是个中农,哥哥比她大十五六岁,老早就在县城师范念书,而且在那里秘 密参加了共产党。毕业后回到村里教小学,就说服她爹爹在自己家成立了交通站, 爹爹当了交通员。那时正是抗战的对峙阶段,来往的人员,都是头天半夜来她家住 下,第二天夜里悄悄由她父亲领走。文件由外边送来,再从这里转出,带路、送信 由老头干,做饭、烧茶就落在了妈妈和嫂子身上。过路的同志说些感激的话之外, 总要谈点抗战的大势、革命的道理,听长了,熏惯了,连老太太带儿媳妇全都有了 政治觉悟,先后正式参加了工作。高柿儿虽小,耳熏目染,对交通员的一套工作全 都记熟了。她喂着一条狗,叫老黄,一来了客人,她就带着老黄坐在门口放哨。碰 上情况紧,她爹为了迷惑敌人,送信时也常把她和老黄一道带着,装作走亲戚的模 样。她已是个小帮手了,哥哥和爹爹就一本正经地对她进行政治教育和保密教育, 高柿儿一一都记在心里。 1941年冬天,她哥哥调到军队工作,嫂子上党校学习,日本鬼子突然发动了规 模空前的大扫荡。爹妈要坚持岗位,就把柿儿送到十几里外她姑家去躲鬼子。柿儿 在姑家住了十六七天,呆不住了,吵着闹着要回家。她姑父说:“现在扫荡还没完, 不能回,实在要回,也等我先去探探情况,问问你爹的意思再送你回去。”她姑父 除去种地还编筐,当下正是年底,怕编不完误了生意。要再过一两天赶完了活,才 能上她家去。柿儿是任性惯了的,哪有这个耐心,不等晚饭做熟,从篮里拿了个高 粱饼子,一边吃着一边就走了。 天黑以后她才走到自己村头。还没进村,就闻到一股焦糊气。村里一片死静, 窗上不见灯火,门前不见行人,等走到自己家墙外,她吓得心口乱跳,两腿瘫软。 哪里还有家呀?横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冒着烟气的焦土。月光下,黑乎乎的残墙围着 一堆烧焦的梁木檩条,塌下来的房顶斜盖在原来是炕沿和锅灶的地方;没有了门窗 和屋顶的房子,像黑色骷髅似的歪歪斜斜地站着;锥形的房山,指向银蓝色的夜空。 高柿儿的思维神经麻木了,眼睛睁得老大,半张着嘴喘粗气,在瓦砾堆里磕磕 绊绊地转来转去,既不说话,也不流泪,只顾两手东翻西找。她自己也不知要找什 么,只是无目的地辨认着一件件看熟了、摸惯了,如今已燃烧、压砸得变形了的器 物,后来就颓然坐在原本是锅台的一块泥坯上,痴呆呆地像一段小木桩。 不知道是哪个街坊发现了她,转眼间就围上来几个乡亲。人们拉她回自己家去 住,劝她放声哭,陪着她流泪,可她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听不明白,只有一个意 念,就是顽固地要在这个地方就这样坐着。谁劝她也不走,谁拉她起来,她挣脱开 还到原地按原姿式坐下去。 有一个长辈说:“这是急惊疯迷住心窍了,别打扰她,让她慢慢缓醒过来就能 好。扰动了还怕作下病。” 有人给她身上披了件破褂子,有人给她手里塞上块熟地瓜,大家叹着气、擦着 泪走开了。 她就动也不动地一直坐到月亮高过树顶,三星半晌午。她刚刚感觉出自己冷得 牙在打战,远处传来一只狗压抑着发出的呜呜声,仿佛有一团灰白的影子在什么地 方问了过去。 “老黄?”她下意识地说了句,就轻声喊了起来“黄!”随着这声叫喊,那团 灰色从黑地里箭似地朝她扑了进来。那狗呜咽着,摇着尾巴,把两个前爪搭在她肩 上,把头拱到她胸前,“呜呜,呜呜”嗅她、舔她,像有说不完的话。她一把搂住 它,哇哇大哭起来:“老黄、老黄,就剩下咱们俩了吗?咱的家呢?爹呢?娘呢?” 她搂着狗,一边叨念着,一边掏出剩下的半个饼子,掰着喂进它嘴里。 “老黄啊,这些天你藏到哪儿了?瞧把你饿的,肚子都瘪了!” 她伸手抚摸它的肚子,触到一件光滑坚硬的东西,打了个寒战,立即清醒、警 觉起来了。那是个小竹筒,用丝绳拴在黄狗腰上的。去年扫荡时,鬼子来得突然, 爹爹把一份文件就塞进竹筒里,拴在老黄身上,把老黄打出门去,逃过了鬼子兵的 检查。这竹筒怎么又拴在老黄身上了? 她伸手到竹筒去探摸。果然有一小卷发硬的东西塞在里边。这一定是爹爹没来 得及送出去的!她毫不犹豫,站起来,唤着老黄就往下个交通站所在的村庄走去。 路过村西头,地主吴善人正骑着大骡子,由扛活的跟着从城里回来,看见高柿儿, 叹了口气,对扛活的说:“抗日抗日,那日本是容易抗的?闪下个小丫头孤苦伶仃, 可怜!” “放屁!”柿儿一腔子怒火,轰的一声爆发了出来。“给鬼子汉奸出钱粮,舔 屁股才可怜!” 吴善人吃了一惊,看看柿儿,摇着头走了。柿儿冲着他后脊梁狠狠啐了口唾沫。 她一口气走了二十里,到了运河边上另一个交通站墙外,扔进一块砖头,学了 几声猫叫,门吱的一声就开了。这站上的负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柿儿叫她婶 子,早和柿儿熟透了的。可今天一见,把眼睁得老大,像是不认识柿儿了。她摩挲 着两手站在一边发愣,眼泪却顺着腮边往下滚。柿儿进了院子,等她拴上门,连忙 从老黄身上解下竹筒来交给她。她从竹筒中掏出一封被血粘在一起的信件,马上把 柿儿抱到了怀里。 在这里,柿儿才知道上级已经找她好几天了。因为叛徒出卖,日本鬼子扫荡的 第一天就包围了她家。那时她父亲已经带着文件离开了。只她妈妈一个人在家,日 本鬼子叫她交代丈夫的去向,交代家中的抗日活动。她不回答,鬼子兵把她双手倒 绑吊在梁上,房上浇了汽油,点起火来。 她爹已经跑出了合围圈,可是叛徒领着鬼子骑兵追上来了。他负伤之后匆忙把 文件塞进竹筒,拴好在老黄身上,自己跳进了还没冻硬实的运河汉子里。 组织上知道了两个老同志光荣殉国的消息,鬼子刚撤走,找到他们的遗体埋葬 了。要把柿儿送到烈士子弟学校去,可是不知柿儿在什么地方。 现在柿儿自己找来了,婶子要带她上根据地学校。可是柿儿说:“打鬼子报仇 要紧,上哪门子学?你跟上边说说,叫我也当交通员吧,带上我的老黄一块。我爹 以前这么答应过的!” 不久在组织部门的登记册上,原先写着她爹爹名字的地方,贴了一块白纸,郑 重写上:“姓名,高柿儿;性别,女;年龄,八岁半;职务,交通员。”何婶子家 的户口册上也加了名字:“养子,四儿;性别,男。”婶子的丈夫,在别人没见她 之前就给她剃光了头发。从此人们就看到一个小男孩,满身野气,无论冬夏地往返 在运河两岸官道上,身后跟着一条狗。 日本投降后,高柿儿已是有了四年军龄的排级干部。组织上送高柿儿进学校, 可她在那里上课打盹,下课跟些男孩一起调皮捣蛋。学校跟她原单位商量,又把她 送了回去,编在军区机关的教导队里。教导队是些受训的干部,除去出操、听课, 大部分时间是自学文件。一到自学时间,她就混到一群小号兵、小通信员群里去摸 鱼、掏雀、撵兔子。领导上和同班的大姐们正不知拿她怎么办好,文工团来挑小演 员,一下选中了她,简直是八厢情愿,教导队高高兴兴把她打发了出来。 到文工团头一天,就碰上这么个娇小姐,就听见她说屁话,高柿儿一肚子不高 兴,以后就越看俞洁越不顺眼,成了她的反对派。 六 只剩下俞洁和忆严两人时,空气就不像忆严和小高在一起时那么轻松和谐了。 忆严一直感到俞洁对自己有些不满意,可始终弄不清隔阂出在哪里。现在情况紧张, 不是慢条斯理交换意见的时候,忆严开门见山,对俞洁说:“现在就咱们三个人并 肩战斗,过去有什么意见,咱们先放一放。大敌当前,咱们生死摽在一起,一直坚 持到胜利吧,再别闹什么小心眼了,好吗?” 俞洁用抱住忆严的肩膀作为回答。 “你放心吧!”俞洁过了会儿说,“咱们掉队这两天,我心里有好多好多想法。 可现在不是谈的时候,我保证听从你指挥,跟着你前进。我参加革命晚,有许多旧 思想,你们不要嫌弃我,多帮助我吧!我自己也要主动想清一些问题。” 她说的是实话。这两天,她改变了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另有一些事情她还有保 留意见。 这些事大半是和亿严有关的。 俞洁和亿严的意见,就从忆严肩上那把提琴引起。 俞洁参加文工团,文工团开了个欢迎会。大家欢迎她提琴独奏。团里只有三把 小提琴,让她自选一把。按旧艺术团体的惯例,俞洁认为这实际上是在业务上对她 考试,所以准备得很认真。三把琴都试过了,最后选中忆严使用的那一把。 文工团的同志们,大部分是农村的孩子,没有谁受过正规的业务教育。相形之 下,俞洁就是专家了。她拉完一个曲子后,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一次又一 次地要她再拉一个。节目演完一进后台,忆严就高兴地对她说:“拉得真好,你编 几个战斗的曲子,下部队给战士们拉去吧。”第二天团部把俞洁找去,拿着亿严那 把琴说:“以后这只琴就交给你保管和使用了,希望你作出更好的成绩来。” 俞洁一听,犯了犹疑。她听说过,几年来周忆严都用一个土造的提琴练弓法指 法。大反攻时缴获了这把琴,全团一致赞成交给她使用,以奖励她这种刻苦学习的 精神。 “不,琴是分队长用的!”俞洁说,“我不能接受。” “是你们分队长提出来的。她要求把琴交给你,让琴发挥更大的作用。”团长 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她作得对,我们在支部要表扬她。” 俞洁把琴收下后,心里仍不安定。在艺术的竞赛场上,亲姐妹相遇也是当仁不 让的。在旧剧团里,谁要主动向你让步,那就要当心背后有什么鬼!革命部队里当 然不会这样,可她不相信这是出于周忆严自己的本意。可能是从表演效果出发,团 部动员她把琴让出来。为了保全她的面子,又说成她自己的请求。谁担保周忆严今 后不会找碴报复呢? 她挟着琴回到班里,一见忆严,就笑着说:“分队长,你好不好帮我求个情?” 忆严问:“什么事?” “你看,团长非要把这只琴给我用,我怎么能要?” “组织决定,你就服从吧!”忆严说完,忙自己的事去了。本来忆严说的是老 实话,俞洁却越琢磨越觉得是对自己很冷淡,这以后她就对忆严格外警惕起来。 小高调来了。俞洁发现小高对忆严有种说不出来的好感,别人说她不听的事, 一经忆严张嘴,小高就乖乖地收兵。可这个小高,只要开生活会,总要给俞洁提几 条意见,就连俞洁爱清洁这一点也说是小姐作风。尽管忆严也批评小高有片面性, 可是她怀疑小高对她的反感,正是背后从忆严那儿传染来的。 讨论《血泪仇》的角色时,小栓妈有两个候选人,一是俞洁,一是周忆严。俞 洁为了避免和亿严撞车,再三表示不能胜任。可是忆严带头举手,最后还是选定了 她。俞洁总担心会又引来什么不愉快,果然,在连排后来的讨论会上,大伙都对她 扮演的角色不满意:感情虚假呀,知识分子腔呀,没有农民的气质呀,光小高一个 人就讲了二十分钟!哪里是提意见,简直就是在众人面前寒碜她,她作了好几年演 员,还头一次出这个丑。自己申明演不了,退出来吧!又批评她不虚心,听到点意 见就使性子。也有人说她不坚强,连一点克服困难的决心都没有。她硬着头皮把戏 演下来了。演到十几场上,有一天临上台忽然犯了胃病,疼得她在地上滚,团长决 定临时改换节目,突然周忆严站出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临时换节目哪来得及。 俞沾上不了场,我代她一下好了。”大家问她有把握吗?她说:“好歹能完成任务!” 人们帮俞洁把服装脱下来穿到忆严身上,忆严前边化妆,后边别人忙给她梳头。锣 鼓一响,正式开戏了。 从忆严一上台,边幕两旁就有人低声喊好,一段河南梆子唱下来,后台就议论 成了一片。有人说表演得真像农村妇女,有人说这么唱才有地方戏曲味……台下的 掌声像打雷。 俞洁不知道忆严什么时候作的准备,看来是用心良苦,蓄谋已久了。她在上海 那个小剧团时,见过这套手法,有人暗地准备了一个角色,抓住扮演人因病请假的 机会,取而代之,一举成名。可自己曾让周忆严演,她不肯呀!是专门为了使自己 难堪,她才这么做呀!这太过分了。她觉得像是当着众人,被周忆严啪啪打了两个 嘴巴。尽管她坐在舞台后边背阴处,没有人看得见她,可是她脸烧得火热,眼泪湿 润了两腮。 祸由自取,谁让自己一走进这个团体,就锋芒毕露,夺走了周忆严的提琴呢? 俞洁怀着敌意与忆严保持着距离,并且想找机会离开这个团体。她后悔得罪了这个 有革命资历的对手。 她几次带着眼泪想起了这一切,可是两天来的掉队生活中,忆严对她的照顾出 乎意外,亲姐妹碰到生死关头,还免不掉有个私心呢,忆严却连一点私心都没有。 这次掉队是由自己引起的,又因为自己没有行军经验,磨坏了脚,拖慢了大家的进 程。如果没有自己累坠着,人家两个是早可以追上部队的。如果没有她两个帮助自 己,自己早不知落到什么地步了。这些过去的纠纷,还值得一提吗? 现在惟一还没想通的,是忆严这么一个人怎么存在着互不相容的两重性格?这 两天对自己的关怀,看得出百分之百出于赤诚;可以前那些小动作,也算得上用尽 心机!她想起团长经常说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不容易”这句话,脱口而出:“是 困难啊!” 忆严见她半天不吭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就说道:“坚持住吧!一到要坚持 不住的时候,你就想,我们是为四万万人民在受苦受难,你就有力量了。这是我试 过多次的灵药,这个世界不公正,很不公正!总有一些人靠了剥削人、凌辱人享福; 另一些人受剥削、受凌辱一直到死。这个不合理劲儿,早有人看出来了,有多少戏 就是演的这个。可真正想出办法来改变这种情况的是马克思,真正按这办法干的是 共产党。他们要改变这个不公正的社会,而且把它建设成人人富裕、人人幸福、人 人有权说话。人人有权管事的世界。我们能参加这个改造世界的队伍,能为这么件 大事受苦受罪,甚至牺牲,是求之不得的!你不觉得幸福吗?” 七 雨一阵大,一阵小,下了一天一夜,她们三个人紧一阵慢一阵,也走了一天一 夜。 因为下雨,敌机没有骚扰,她们开始是顺着大路走的。傍晚的时候,遭到两次 还乡团的袭击,一次没看到人,只从侧面庄稼地里打来几枪;第二次听到枪响,看 到高粱地里有穿白衣服的人一晃,忆严喊了声:“架机枪,二班上来!”砰砰地还 了两枪,敌人跑了。她们也就不再敢沿着大路行动,只能远远地傍着大路,在庄稼 地里一步一陷地前进。夜晚,雨大了,三个人又合在一起手拉着手走。中间吃一顿 炒面,也是一边走一边往嘴里送,走到半夜,脚下已经由烂泥变成了水塘,一步下 去就没到膝盖,这只腿才拔出来,那只脚又陷进去,走个三五步,就要停下来喘两 口大气。俞洁脚上的鞋子、纱布早被泥拔掉了,摸也摸不着了。好在脚已经麻木, 倒比痛能忍受些,可是快天亮时,她的胃又绞痛起来,并且浑身冷得直磕牙。 忆严握着她的手,感到她在浑身颤抖,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没什么?” “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不厉害!” 忆严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叹口气说:“糟糕!你在发烧。” 小高说:“站下歇一会儿吧。” 她们摸到一棵树下,三个挤在一起,背靠着树站下来。刚站下不一会儿,俞洁 就含含糊糊地呻吟两声,两腿弯了下去。小高叫她一声,她打个寒战又挺立起来说: “我睡着了!” “再呆下去我也要睡着,”忆严说:“咱们走吧。我和小高架着你,往前找个 可以避雨的地方宿营吧。总这么走,谁也坚持不下去。” 她们连抬带架又走了约半个钟头,天蒙蒙亮时,看到道旁有一片瓜地,支着个 窝棚,就奔了过去。她们叫了两声,没人搭腔,挑开草帘,躬身钻了进去。里边除 去铺着个草铺,烧着一堆柴灰,什么也没有。俞洁看见草铺就一头扑过去,叫声: “妈呀!”爬上草铺合上了眼,一会儿就发出了含混的呻吟。忆严扒扒柴灰,见还 有火星,便从铺上抓一把草放上,歪着头噗噗地吹起来,一会儿她把火吹着了。 “小高,先别睡,”她推推坐在一边打盹的小高说,“把你背包里的便衣换上。 湿军装脱下来烤干它,这样睡要生病的。” 她自己也打开了背包,拿出那身演戏服装,推醒俞洁,亲自帮她换上,把俞洁 的军装伸到门外拧了拧,坐在小高对面烤起火来。小高先是两手举着自己的军装烤, 随后就把两个臂肘放在膝盖上,再过一会儿就两手一松,把衣服扔到脚前,歪头打 起鼾来。忆严不忍心再叫醒她,把她的军装轻轻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手上举着 俞洁的军装,把火添得旺旺的,尽兴烤着。没有多久,她被白色的蒸气包围住,身 上暖和过来,眼皮也重了。她举着衣服打了几个瞌睡,赶紧摇摇头站起来,想到外 边透一口凉空气,使自己清醒些。把头钻出窝棚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大雾,连大 道上的树木都看不见了。她回到里边,推推小高说:“不行,咱们仨要都这么睡着, 要误事了。” 小高揉着眼,痴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什么也没听懂。 “你精神精神,衣服烤个差不多就到外边放哨,让俞洁好好休息。”忆严说: “我得出去侦察一下,外边雾大得很,不要出什么事。” “嗯” “我还想趁机会弄个牲口什么的,俞洁这样子怎么前进?她已经把力量耗尽了。” “我去!搞这一套我内行。” “我去吧,这里是敌占区,你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如果发生了什么情况,你 们不必等我,顺着大路往西走就是了。我沿着大路两侧找你们,联络信号还是你学 斑鸠叫,我吹那个定音哨。目标是运河岸。” 俞洁已经被胃痛弄醒了,听到这里就欠起身说:“分队长,别为我费心了,我 能坚持。” 忆严扶她躺下说:“你坚持得很不错了,我相信你能继续下去,可我们的速度 太慢了。我去想想办法看,只要有群众,总能想出办法来。” 俞清说:“这样吧,你们在这儿休息,我先走;你们休息完再追上我,这样我 就少拖你们一点后腿了。” 小高说:“算了吧,你一个人怎么走?碰上点什么情况,你连个手榴弹也不会 扔。有我们在,决不叫你单独去冒险。” 忆严说:“我也需要去侦察一下情况,昨天咱们就遭到两次袭击,侥幸逃脱过 来了。靠近铁路两侧敌人势力更强,不摸清情况摸瞎走不行。” 俞洁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忆严把自己的东西全整理好背在身上,提琴挂在肩 上,两颗手榴弹别进皮带,手里握着加拿大手枪,钻出了窝棚。小高送她出去,然 后自己把窝棚前后左右的地形看了看。侧着耳朵听听,没什么动静,又回到窝棚里, 俞洁正把头伏在胳膊上哭。 小高想发火,想起忆严对她的嘱咐,又忍了下去,叹口气就坐下噘着嘴烤火。 俞洁越哭越厉害,竟然出了声,这下子小高可忍不住了。 “饿了吃,困了睡,有意见就提,可哭个哪门子!” 俞洁细声细气地说:“我对不起你们!” “老天爷!这是革命呀,谁对不起谁?咱们要追不上队伍,对不起陈老总,除 这以外没有对不起谁的事!” “这回掉队是我引起的。又因为我累坠着你们,你们才不能很快追上队伍!” “要是我挂了彩呢?你们带我不带我?” “当然带。” “你带我还叫我欠你的情呀!”正哭着的俞洁被小高一下问笑了。 “你拖着胃病烂脚走路,是干革命;我架着你行军,也是干革命。不都是为了 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吗?谁欠谁的情呢?同志间要不这样,那该是啥样?我想 不出来!” 这句话又使俞洁想起亿严性格中的某些难解之处。 她对小高说:“我问你个秘密,你能说吗?” 小高说:“我这人对同志没秘密。” “你知道忆严是什么时候背好我那角色的词儿,练好地位的?”俞洁说,“那 天她真露了一手,救场如救火,要没她顶上,整个戏为我回了。可我就奇怪,她怎 么准备得这样充分?” “这算什么秘密?”小高说,“她提词就把词记住了,作场记又把地位记下了。 无非是你起床之前、睡觉之后,她一个人在排演场练习就是了。真正的秘密你还不 知道呢。” “还有秘密?” “跟你说吧,不光你那角色她准备,戏里所有女角的台词她都背会了,地位全 记住了。” “真的?” “她让我当检查官唱给我听,走给我看的!她说以前因为演员临时生病回过戏, 高高兴兴来看戏的战士又垂头丧气地回去了,那情形叫人看了真过意不去。从那以 后,不管排什么戏,她都把别人演的角色准备下来。知道谁出问题呀,不论谁临时 出了事,她都能顶!” “是这样……” “可不要说我讲的。她现在得机会就批我,我都成了她就饭吃的咸菜了。”小 高气哼哼地说,“我给你提了几回意见,她也批评我。我有我的权利呀!意见提错 了说明我水平不高,她急什么呢!这么操心,也不怕白了头发!” 俞洁非常自疚,真正感到了自己和忆严在品格上的高下之分,也多少懂得了 “思想改造不容易”这句话该怎么去理解。以前一听到这四个字,她总以为指别人, 自己放弃上海的舒适生活,投奔到解放区来,一心一意地为革命工作,改造得真够 顺利呀;现在看来,要改造成周忆严这样坦荡无私,还很得费些功夫。她盼着忆严 回来,不管情况多紧张,也把自己心里话说说,并且认真地向她赔个不是,虽然没 出之于口,但在自己内心里是委屈了她,侮辱了她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俞洁沉重的心情转移开些,就坐起来说:“你睡一会儿吧, 我来放哨。” “行了,行了,老天爷!”小高按住她说:“保证你休息好是分队长留给我的 任务,我可不敢擅离岗位。” 俞洁说她脚被干泥拿得难受,必须出去洗一下。小高告诉她,南边有一片苍麻 地,凡种麻的地方都有水坑。俞洁走后,她又把火挑旺,拿过军装来接着烤,烤着 烤着她就又前仰后合起来。一阵生烟把她呛醒,军装袖子已烧掉了小半个。她赶紧 扔在地上拿脚踩灭,一看草铺还空着。时间已经过去好大一会儿了,俞洁还没回来, 一定是又犯了胃病,赶紧钻出窝棚去找她。走出窝棚,她举起胳膊先伸个懒腰,胳 膊还没落下来,就听东边有人喊:“小孩,过来!” 小高扭头一看,两个戴牛皮帽的国民党匪军正站在瓜地头上。她低头见自己穿 的是便衣,没什么破绽被发现,就大摇大摆地朝两个匪军走了过来。 “干什么的?”一个大高个子匪军端着枪问。 “住在瓜窝棚里,你说干什么?”小高翻翻白眼,“看瓜呗!” 一个猴子脸匪军往地里走了两步,拿脚踢了踢一个大西瓜问:“瓜熟不熟?” 小高一看是来找瓜吃的,心里又多了分主意。为了给俞洁个信号,免得她突然 冒出来,就扯大嗓门喊:“哎,我说国军老总,那是卖钱的东西,你怎么上脚踢呀!” “你叫唤什么?”猴子脸一脚把西瓜踢出老远,“踢瓜?再叫唤老子还踢人呢?” “哎,你们国军抢人瓜还不叫说呀!”小高把嗓门扯得更大了,“欺侮小孩算 什么本事!” 这时候大道有人喊了声:“怎么回事?” 小高一看,站起来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再一看,影影绰绰好长一溜队伍正蹲 在地下休息。小高暗地叫声:“不好!”头一个念头就是把他们引开,千万不能让 他们进到窝棚里,看见军装和零星物件,更不能叫他们发现俞洁。 大高个子匪军立正说:“报告连长,这儿有个看瓜的小孩。” “带过来,带过来!”匪军连长喊道:“在那儿叫唤什么!” “小兔崽子!”猴子脸斜了小高一眼,赌气地一口气踢破了三四个西瓜,“回 头跟你算帐。” 大个子小声说:“你不吃就算了,踢了它干啥?老百姓种个瓜不易!” 猴子脸说:“你少管闲事!” 两个匪军把小高押到了大路上。小高一看,轻机枪,六0炮,整整是一个连的队 伍。 “小崽子!”匪连长问:“你喊什么?” “你们老总踢我的瓜,还不许我喊一声呀!” “你要抢先慰劳国军,他还踢吗?” 匪连长看看两边的匪兵,匪兵们谄媚地干笑起来。小高蹶起了嘴。 匪连长收住笑容,问道:“你是哪个村的?” “北边王村!” “天天在这儿看瓜?” “看了半个月了。” “这两天看见过队伍没有?” “没有。 “你撒谎!” “我撒这个谎干啥!” “这满地脚印、牲口蹄子印,你就住在窝棚里会没看见?说!你是小八路冒充 看瓜的,还是袒护八路军不说真话?” “要说我是八路,你上王村打听打听,谁不认识我王小四子?要说我袒护八路, 更不挨边了,我没见他袒护他干吗?” “他们在这儿过,你怎么没看见?” “半夜里过队伍,我知道是哪一边的?见了当兵的咱躲都躲不及,还伸出头来 看呀?” “那你听见过队伍了?” “听见了。” “多咱?” “前天夜里。” “有多少人?” “光听能听出多少人来呀?” “往东去还是往西去?” “听不出来。” “就没有上瓜田吃瓜的?” “半夜里下着雨,谁吃瓜呀!” 匪连长掏出根烟卷叼在嘴上,点着,吸了两口又问:“昨夜晚东边有人见三个 女八路走过来了。还有个大胡子,带着几十个共军也过来了。” “我没见。” “你怎么又没见?” “这两位老总到我瓜地时,我才睡醒,一整宿我都睡觉了。” 猴子脸说:“胡说,你早醒了。” “早醒了我还不跑,等着你来欺侮我?” “你又犟嘴!”猴子脸举起拳头,可是匪连长摇摇头,叫他退到一边去。 “你既是当地人,道一定熟了。相公店还有多远?” “二里来地。” “说你是小八路冒充的吧,这回露馅了!”匪连长把手枪掏出来冲着小高, “说实话!” 大个子在一边嘟囔说:“谁不知道相公店,离这儿还有二十来里地!” 一群匪兵围了上来齐喊:“说实话,不说枪毙你。” “谁说二十来里地你找谁去!”小高一边核计着一边说:“我这个相公店没那 么远!” “到底多远?” “十来里地是有!” “为什么说二里?” “我怕你们抓我带路,近些,你们就不用带路的了。” 匪连长笑了笑,把枪揣了过来。众匪军也把枪放下了。 “小孩,跟我耍心眼还耍得过去?”匪军连长哈哈笑了起来,“没说的,给我 们带个路吧,走!” “就这么走?” “怎么走,还拿人抬轿抬你!” “我不得拿块干粮带着?” “到下个村我们就开饭!”匪连长说,“有你吃的!” 匪连长一吆呼,蹲着的匪兵就都站了起来。小高心想:就这么把匪军引走,免 得俞洁暴露自然好,可是不给俞洁作个交代,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她琢磨了一 阵说:“长官,那窝棚离这儿没有一泡尿远,能耽误多大工夫?我去拿块干粮、带 个斗笠,回来时给你捎个大西瓜解渴不行吗?” “你他妈鬼点子还不少!”匪连长向大个子和猴子脸一努下巴,“跟他去,一 步别离开!这小子总要回窝棚,是不是要捣什么鬼呀,到那儿仔细看看!” 来到地头上,小高说:“地里泞,你俩就在这儿等着吧,我去去就来。” 大高个说声好,站住了。可猴子脸说:“不行,连长说了叫一步不离,一块儿 走!” 大个子一看猴子脸挺较真,也只好跟了进来。 小高进了地,先挑了两个大西瓜,给两个匪军一人抱住一个。她想:“给他俩 先占住手,真发现情况,他们来不及举枪,我就拿手榴弹收拾了他们。”她核计着 钻进窝棚后,怎么才能挡住匪兵的视线,叫他们发现不了军装之类的东西。靠近窝 棚了,里边散出来一股焦糊味。小高心想下雨天气味散得慢,刚才烧袖子那味还挺 浓呢。她弯身掀开草帘子把头一伸,嗬,不光呛得喘不过气来,而且满屋子白烟, 什么也看不见。原来她毛手毛脚,刚才没把袖子上的火灭净,现在又烧起来了。 猴子脸紧跟着小高把头探进窝棚,马上又咳嗽着抽了回去,骂道:“大白天你 熏什么蚊子呀!” 小高用柴禾棍在地上写了“快走,向西”四个字,同时大声说:“老总,烟不 大,进来呆会儿吧!” “少耍贫嘴,你快点吧!” 小高再次踩息了火,把自己的干粮袋藏在草下边。想到这一阵毁了老乡几个西 瓜,又用柴炭棍写上“瓜钱”两个字。她把手榴弹在手里掂了掂,心想,以后俞洁 单独行动了,这东西该留给她。匪军们身上有的是手榴弹,真需要时不怕弄不到, 便把它放在了显眼的地方。从草铺上找到一领破蓑衣,抓起来夹在胳膊底下,钻出 了窝棚。 猴子脸在外边一直不停嘴地催:“快快快。”小高说:“光说快,里边睁得开 眼吗?就这样我还没找着干粮呢。” 他们回到大道上。小高虽然不知道相公店在东还是在西,可知道国民党当官的 向来是行军走前边,打仗拉在后边。一看匪连长站在尽西头,就说了声:“走吧!” 领着朝西走去。匪连长打头,后边跟着整整一连美械化的军队。 八 周忆严从窝棚出来时,天还没有大亮。白茫茫的雾气充满天地之间。 她先是顺着大路往西走,把所能看到的树林、高庄稼地尽力记在脑子里,计划 着出现情况时的撤退路线。连日阴雨,没有人下地,雾厚天晦,听不到鸡鸣狗吠,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村口前了。 这些年行军的经验告诉忆严,贫农户多半住在村边村后,沿道临街那是富裕户 的地盘。她就沿着村边往村后绕过去。才拐过东北角,从一条南北巷子里传来钩担 水桶声。不一会儿,一个青年妇女挑着水桶出了巷口。敌占区的妇女多半怕见兵, 而且整天关在屋门里,也提供不出什么情况。忆严就没打招呼,继续往前走。 挑水的妇女显然感到身后有人行动,不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待到看清周忆严, 失口叫了声:“俺的娘!”就把扁担水桶放到了地上。忆严一见,忙说:“别怕, 你挑你的水去!”可那妇女直接走到忆严面前说:“大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 看看我是谁?” 忆严仔细一看,原来是二嫚。 “二嫚!可真巧。”忆严拉住二嫚的手说:“你怎么在这儿?” “俺公公就是这个村的呀,你们队伍全来了?” “就是我一个人。” “就你一个?”二嫚左右看了看,小声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跟我到家 去。” 二嫚挑起水桶,领着忆严进了巷子,拐进路西一座角门里。二嫚径直走进堂屋, 忆严站在院中打量这个小院。三间北屋,两间东屋,西屋只剩了房基,上边堆着些 柴草木料,整个院子收拾得整洁有序。北房西山头有个窄夹道,是通后院的。忆严 正要去看个仔细,一阵咳嗽声,二嫚的公公披着件单褂子出来了,一看见忆严就亲 热地说:“孩子,快上屋里坐去。” 忆严进了屋,老大爷就往炕上让,忆严说不会盘腿,勉强就炕沿坐下来。老大 爷说,二嫚告诉他被救的经过,真想钉个长生牌位把她们供起来。可一想,她们都 是自己儿子的同志呀,哪能使这个老办法,只等队伍过来的时候表表心意吧。偏巧 不巧,当天半夜大队伍就过来了,他们在这街上打火做饭,这院里也来了一班人。 老人就急忙把只最大的母鸡宰了,悄不言地塞进菜锅里。那个班长发现了,说啥要 拿出来,二嫚哭啊闹的不许他们往外拿。那个班长才叫有主意,说是“不拿,不拿, 煮着吧!”却跑到连部报告去了。不一会儿连长、指导员都来了。听说这是烈属, 他们扛了十来个干粮袋,哗的一下,都倒到囤里说:“难为你了,大爷,我们是来 替烈士尽尽孝心的。”说着拿锹的拿锹,使笤帚的使笤帚,把这屋里屋外好收拾了 一阵。老人以为他们能住两天呢,笑呵呵地只看着他们忙活。谁知道刚忙活完,集 合号响了,这些人一人端了一缸子小米饭就出发。别说鸡,剩下的半锅饭都留下了。 老人说忆严来得正好,快完成这劳军的心愿吧,这回找到正头香主了。 说话间,外屋风箱响,锅勺动,二嫚已在做饭。忆严赶紧拦住说:“你别忙, 我可没工夫吃饭!”老人一听,有些恼了:“怎么你拿我们当外人呀!”忆严连忙 解释,把她们三个的情况说了个清楚。 “找牲口,送人这事包在我身上。”老人说:“二嫚,你别忙活了!趁着大雾, 你快去把那两孩子找回家来,家里的事交给我。” 忆严要自己去,老人疾言厉色地留她。二嫚说:“我是个正牌老百姓,碰上谁 也不怕,对这里的道路又熟,比你去有把握,可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另说着了。” 忆严没法,写了叫她二人前来的字条,交给二嫚。二嫚挎上个小篮子,拿了把 镰刀就走了。这里老人自己动手弄饭,忆严就坐在草墩上拉风箱。 老人告诉她,从前天夜里大军过去之后,这一带的保安队。自卫团活动得很紧 张。上边有命令,叫这些东西排出全力堵截向西开的新四军。命令下来时,新四军 已开过去了,堵截成了废话,只对老百姓使威风。从这往西,七八里地就是津浦路 了。津浦路沿线驻着交通警察纵队。南边一个车站叫官桥,北边一个车站叫城河。 这两个地方都驻的有国民党正规军。前晚上新四军过铁路的时候,把两个车站和沿 线的敌人,全封锁在他们的窝里,兔崽子们竟然连一枪也没敢放。待到天明之后, 大军已出去二十来里到了河边,他们才机枪小炮地打了阵,算是交差。不过这两天 对过路的老百姓却盘查得很严,说是要抓掉队的新四军。新四军过去在这一带走过 几次,铁道游击队也造成过很大的影响,老百姓对新四军是拥护的,都盼着他们能 长驻下来。可是由于政权始终在国民党手里,农村也没经过民主改革,老百姓当面 还是不敢和新四军太亲热。 说话之间,饭已做好。小米粥,贴饼子,算子上就熥着那只老母鸡。老人撂下 饭桌,要忆严桌边坐。忆严说:“你老先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老人把眼睁得溜圆说:“你这是咋了,忙活半天是为我自己呀?” 忆严说:“您快吃吧,我得等二嫚她们来了一块吃!” 老人还劝忆严,忆严说:“我带着她们两个人执行任务,她们两个还在饿着呢, 这筷子我怎么好往嘴边送?大爷,你老快吃吧。” “嗯!”老人点点头,“好队伍,好队伍呀!这才叫亲如手足。好,我跟你一 块等。” 老人只好把鸡又端回锅里,把个草墩往墙根拉拉,陪着亿严又闲谈起来。他说, 二嫚那个养父,也叫人吗?孩子叫了你一顿爹,怎么能干出这样丧人伦的事来?孩 子当初是卖到我家的,我不点头,他根本没权力往回领。可我心疼这孩子,心想年 轻轻的,叫她再找个主过日子吧。我一个钱没往回要,就把婚书给他了。临走还把 二嫚的箱子、行李,全让他带了去。 忆严说:“这回二嫚回来了,你们爷俩互相照应着过吧。” 老人担心地说:“婚书都让他们骗走了,他们能不找到这儿来捣乱吗?” 正说着,前边道上乱了起来,先是狗咬,后是鸡飞,砰砰两声枪响,军号和哨 子齐鸣。老人猛地站起来说:“不好,是匪军进村了。他们一来就是这个动静。我 去瞧瞧。” 忆严赶紧收拾好东西,抬脚就往门外走。老人问她:“你上哪儿?”忆严说: “我得出村,不能在这儿连累了你老。”老人说:“他们都到了前边道上,你走不 出去了。你把东西带全了,随我来。” 老人领着周忆严绕到西夹道,扒开了垛着的几个秫秸,露出个平摆着的半截风 门子。他掀开风门,露出洞口,对忆严说:“快下去!这是我以前为他们铁道队藏 东西挖的,我不喊你,你可千万别出来。” 忆严踩着洞口两侧的脚窝下到底,前边已传来砰砰的砸门声。老人把秫秸原样 压上,答应着:“来了,来了!”转到前院去。 洞底往横里去还有个洞,只能弯着腰爬进去人。黑暗、潮湿,一股浓烈的腐土 味儿。用手摸摸,水淋淋的,忆严又退了出来,只把提琴放到横洞里。 忆严靠洞壁站着,一面倾听前边的动静,一面把两个手榴弹的铁盖都拧下来, 解开了绊绳,手枪也拉上了顶门火。 隔着三间堂屋,前院发生的事情听不大清楚,只偶尔听到一两句斥骂声。随后 脚步移到屋里,说话声就传到了地窖。匪军问老人几个人在家?老人说一个人。匪 军啪啪打了老人两个耳光说:“一个人!饭桌上怎么摆两双筷子?”老人说:“就 是等那个人没等到,才摆到现在呀!那个人要来了,不早吃完了!” “你等谁?” “等亲家,闺女生孩子了,亲家今天来接我。” 匪军不再问话,开始里里外外地搜查。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地窖顶上了,而且 听到用刺刀戳林桔的声音。周忆严全身神经都紧张起来,把上了顶门火的手枪瞄准 了洞口。这时候前院忽然“咯咯,咯咯咯”鸡叫起来了,一个匪军说:“不好,老 东西把鸡放跑了!”另一个说:“我早说上后边来找不着什么下酒物,你没见咱往 后走时,那个老鬼咧着嘴笑呢!”两人急忙忙又跑回了前院。忆严这才又把举着枪 的手放下。堂屋里又传来了打骂声。 “老共产党!你怎么把鸡都放跑了?” “咦,你这话才叫怪!谁家鸡白天不放出来寻食。” “你给我抓回来!” “跑得哪儿都有,我上哪儿抓!” “不管那个!老总们今天要在你这打尖,非吃鸡不可。别的还不要,没有鸡你 试试,看把你的房子点了不?” “为了口吃的,值当的吗?你老总不就是要只鸡嘛,给你只鸡就是了呗!” 听到锅盖移动声,两个匪军又叫了起来。 “老东西,这回你得说实话了吧,鸡是给谁燉的?吃鸡的人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闰女坐月子,谁家还不给燉个鸡?老总想吃,吃就是了, 可别再拿横话吓咱了,老百姓经不住吓呀!” 这时一阵脚步声,有更多的匪军进了堂屋。接着就听见划拳声、笑骂声,鬼哭 狼嚎,乌烟瘴气。 心情一放松下来,周忆严感到困乏不堪。她把腿伸进横洞,背靠着洞壁想合上 眼休息一会儿,脑袋往壁上一靠就睡熟了。后来,头顶上挪秫秸的声音把她惊醒。 她又持枪瞄准洞口,洞口却伸下一个黑色的陶罐来。老人小声说:“他们走了,还 没出村,你再委屈一会儿吧。我先给你送点吃的。” 燉鸡作了转移敌人视线的诱饵,老人又给忆严煮了碗小米饭加南瓜。 直到下半晌,前街才吹起集合号。匪军们这才稀稀拉拉地出了村。 忆严回到屋里,二嫚已经回来了。把两套军装和一颗手榴弹放在亿严眼前,其 中一件上衣已烧掉了大半。 忆严问:“人呢?” 二嫚说:“没见着。出村不远就看见国民党的军队正往这儿开,我就拐上了小 道。多走了里把地,到了那个窝棚,一个人也没见着,就扔着这些东西。地上还写 了几个字,我不认得,可照样描下来了,你看看说的啥?” 二嫚翻开那件烧剩一半的军衣,她用柴炭一笔一划照着地上的字描了样子在那 里。 “向西,快走。”忆严念道,“她们发现情况,向西转移了。留下这几个字, 是给我看的。” 二嫚说:“怎么把东西也扔下了,不怕别人捡去?” “一定情况很急,不然决不会连武器都来不及带的。行了,我知道她们往西走 了就好了,俞洁有病走不快,我很快就能追上她俩!” 忆严马上要走,二嫚和老人都留住她不放。他们说现在大白天,敌人队伍才出 村没一会儿,后边有没有后续部队也不知道,单枪匹马决不能上路。不如耐着性子 再休息一会儿,把精神养足,天擦黑再追她俩,也慢不到哪儿去。 忆严只好留下来,到二嫚屋里去休息。 二嫚住在东屋。光溜溜的席,光溜溜的地,什么摆设都没有,可收拾得干净明 快。忆严一则心里不宁静,二则在地窖里睡了一觉,这时再也睡不着,和二嫚两人 就谈起闲话来。她把自己的出身经历讲了一遍,二嫚越听越难过,拉着忆严的手说: “我以为就是我命苦了,原来世上还有比我苦的。”忆严说:“旧社会,咱们女人 的命运有几个不苦的!”二嫚说:“你们这革命的就是好,当兵、打仗,男人咋的 你咋的,谁的气也受不着。”忆严说:“这得感谢共产党,没共产党领导,咱们能 闹出个什么名堂来!共产党闹革命,不光解放受苦受罪的工人、庄稼人,也解放咱 们女人。” “我明白,俺那人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哩。”二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忆严问二嫚:“以后你打算怎么过呢?” 二嫚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俺公公不会撵我,过一天算一天吧!” 忆严问:“那个脚夫不会再来找麻烦吗?人贩子能就这么完了吗?” 二嫚说:“谁来我跟谁撕落,我不怕!上回是我吃没提防的亏,以后我提防得 紧些,他们到不了我跟前。” 忆严说:“他们是谁?他们是整个的;日社会呢!你一个二嫚,十个二嫚也斗 不过人家。要真正翻身作主,得像你那男人一样,跟着共产党闹革命!” 二嫚笑着说:“我能有你那文武双全的本事呀?” 忆严说:“我这还不是在革命部队里锻炼出来的!没参加革命前,我可没你那 两下子。那天我看见你连喊带骂、猛追人贩子的劲头,心里就想,这个女人可真敢 斗争,你要参军哪,锻炼两年要比我有出息得多。” 二嫚低头沉默了许久,眼圈红着说:“我不能走,这一家就剩下老公公一个人 了。不看活的看死的,不能图我自己痛快,把老人扔下。我忍着吧,多咱伺候他人 士为安了,我找你们去。” 忆严问二嫚:“你还想再找个人不呢?” “自己能糊上口,要那行子干什么?”二嫚忽然一笑说:“你们这当女兵的, 整天跟男兵一块在枪林弹雨里滚,大概谁也没闲心想这些事吧?” 忆严笑笑说:“很少想,很少!可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二嫚把嘴凑近亿严耳朵问:“咋的?你有了对心的了?” 忆严觉得一时说走了嘴,脸红起来,低声说:“还年轻呢,哪能就有……” “连想想的空儿也没有?我不信。” “想的空儿是有啊……” “想什么呢?总得想个人儿吧?” “嘻嘻!” “什么人儿?” “什么人?”忆严红着脸说:“还不也是个当兵的!”说完伏在二嫚肩上笑起 来。 天黑以后,忆严上路,二嫚把她送出四五里地。一阵风急,看看又要变天,忆 严催二嫚回去。二嫚恋恋不舍地说:“队伍再开过来时,来看我吧。” 二嫚慢慢地往回走,心中升起一股空荡的哀愁。好多年她没和人这么无拘无束 地说笑过了。从童年到青年,她唯一说笑玩耍的伴儿就是兄弟兼丈夫的那个人。那 个人没了,她也永远失去了生活中的明亮欢快。既没有说笑的对象,也没有说笑的 心情了。这地方还没解放,寡妇家是不许见笑脸,也不许出笑声的。她把全部的青 春活力都消耗在劳动中,从疲劳里享受一点对生活的满足。这个女兵来了一天,不 知怎地,一下子就把她拉进正常人的生活气氛中来了,而且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充满阳光,充满活力,人与人之间以最坦率、赤诚、无私、互为骨肉的关 系结成群体。忆严在眼前时,这一切都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忆严一去,又都 随着她走了,那一切又变得遥远而虚幻了。 她回到村里,夜已深了,经过自己家后窗,发现亮着灯光。这么晚点着灯,从 来没有过,也许公公不放心,在等她吧。紧走几步拐进巷口,突然从她院里传来了 嗷嗷的驴叫。她不由得一惊,站住了脚,她一生骑了两次驴,两次都给她带来了可 怕的厄运。一种不祥的预感,逼使她转回身又走出巷口,贴身站到自家后窗下倾听 里边的动静。 “东屋、北屋你都瞧了,那儿也藏不住人。”是公公气哼哼的声音,“你们还 赖在我这儿干什么?” “有人看见进你家了!”是那个脚夫的声音,“你手里没有婚书了,再藏她就 是拐带人口。不交出二嫚,咱们上县衙门说话去!” “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公公说:“我候着你,现在你给我滚蛋!” “都别赌气,都别赌气。”人贩子拉着长声说:“人有人在,事有事在,叫我 看还是早点把人交出来好,好来好散,何必惊动官府呢?” 二嫚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浑身连气带恨地哆嗦个不停。她不敢再停留,急忙 往北,躲到一个荒废的猪圈里去。 整整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到她家门响。随后两个人小声议论着走出巷子,往 村外走了。 二嫚仍不敢去叫自家的门,她绕到西墙外,手扒墙头翻进院里。脚一落地,堂 屋里公公就怒冲冲地问了声:“谁?” 二嫚悄悄说:“别喊,是我!” 老人几步抢了出来,抓住二嫚的手说:“孩子,刚才……” “我知道了。” “那你还不快走!” “我放心不下您老。” “糊涂东西,这个世道咱们谁能顾住谁?快走,追那个女兵去。” “我走了,他们不找你麻烦?” “你不走麻烦更大。天黑了,我送你一程子,别动门拴了,还翻墙出去。” 老人先翻过墙头,从外边接过二嫚,出了巷口,一直往西。这时天又落下豆粒 大的雨点来了。 九 俞洁进到苎麻田之后,很绕了几个圈子才找到水坑,她拉住棵小桑树,胆战心 惊地涮了脚,再往回走,就转了向。大雾天,又没太阳,又看不见标志。正在着急, 她听见小高和什么人喊叫,等她找到和瓜地挨边的田埂,往外一看,吓得她倒吸了 口凉气——两个匪军正押着小高往大道上走呢!她以为窝棚里的一切全被敌人发现 了,赶紧转身向着瓜地相反的方向,尽快地逃。她忘了胃疼,忘了脚烂,不辨方向, 不选道路,一个劲地跑下去。她跑得心跳呕吐,两条腿抖得要跌倒的时候,眼前出 现了一条羊肠小道。雾散了,几天没见的太阳,照在挂着水珠的庄稼上,一片金晃 晃的绿色。四周有鸟叫,有虫鸣、可就是没有人声。俞洁一想到这次真正是剩下自 己一个人时,泪水又流到了腮上。可这次没有闲工夫哭,下一步的去向,还要自己 决定呢! 昨天夜里,在她发作胃病,忆严和小高架着她前进的时候,她曾经起了个念头, 想要悄悄离开这两个人。她觉得自己这个身体,恐怕是熬不到追上部队了,自己行 动不了,也拖得她们两个人速度减慢,失去追上部队的机会。为什么不放她们轻装 前进呢? 到了瓜棚,她睡醒一觉,听到忆严要去替她找牲口,她又捡起了这个一闪而过 的念头,而且由于敌情的紧迫,她想得更认真。三个几乎是赤手空拳的女兵,再没 有麻利健壮的脚腿,能应付突然遭遇的敌军吗?如果没有自己,忆严和小高大概能 闯过去;有了自己,怕成功的希望很小了。 自己离开她们之后怎么办呢?她粗略一想,在农村环境里,和忆严、小高她们 那股如鱼得水的自如劲儿比起来,自己是个淡水鱼掉进大海里,一无所能;但到了 城市地方,自己就有足够的经验应付了。她身上还有从上海来时带着的几块银元、 一个戒指,这点东西足够她从这附近坐火车到商丘的。她参军前曾随着剧团在那里 演出过,认识当地几个教员和学生,都是思想进步的青年,她可以找他们先住下来, 养养病,弄清情况。从商丘往北,一天之内就可以到达部队要去的鲁西地带。比这 么徒步追赶有把握得多。万一商丘落不下脚怎么办?还可以去开封,开封一个剧团 里有熟人,可以搭班演戏。别的路都绝了,最后还可以打电报给当资本家的父亲, 把属于她的存款寄来。有了那笔钱。在当地养病也好,暂回上海也好,都不成问题, 养好病再设法回来。只要能让忆严和小高脱身而走,自己就免除了良心上的一项负 担。 想是想得头头是道,可她终究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几天来相依为命的战斗生 活,使她不能骤然拔脚。而且有一个理论问题她还弄不清,这么做的背后,是不是 正隐藏着懦弱、动摇的私心。 突如其来的阴错阳差,一下子把她推到独立行动的境遇上来了。那些头头是道 的想法,一到真要行动时就露出了破绽:就她这身怪里怪气的打扮,满口的上海普 通话,能不为敌人所注目吗?孤身一人,狼狈不堪地奔到商丘,有谁能热情接待她 呢?几天来战事频繁,火车不通又怎么办……能够和忆严、小高一起行动是多简单、 多幸福!要么追上部队,享受胜利的欢快;要么光荣牺牲,落个光明磊落结局!有 什么可烦恼呢? 现在再回到那个路上去是不可能了。她一个人追赶部队,即使不碰上敌人,也 会拖死在半路上。只有走迂回道路。 她顺着那条小路,往西南方向慢慢走下去。 将近晌午,路上行人多起来。虽然人们不时向她投过奇异的目光,却谁也没打 听她什么。她心稍放宽了点。远处望见村子了,从村口出来的人朝各个方向散去, 有的手里提着油炸棵子,有的腋下夹着成匹的粗布,也有牵牛的,挑担的,看得出 是才散了集。 俞洁用手拢拢头发,拉了拉衣襟,尽量作出从容的姿态,走进了村子。 这一带的集市,都是平明开市,半晌午收摊。俞洁进到村里,集已经散了。牲 口市还有几个经纪人袖口对着袖口用手指讨价还价,粮食市有人蹲在地下一颗颗拣 落地的麦粒,剩下的全是些零散闲人。只有当街一个大车店,门口挂个破笊篱当幌 子,里边人声喧嚷,锅勺相撞,还透着些热闹劲。俞清迈步走进店堂,想找个地方 坐下,却被突然静下去的气氛和直盯着她的几双眼睛拘束住了。好在一个小跑堂的 上来解了围:“嫂子,要吃饭啊?” 俞洁沉住气说:“后边有干净地方不?” “请请请。” 小跑堂把俞洁引进后院,让到一间草房。屋里没有桌椅,只有铺着光席的土炕, 土炕上放了张炕桌。 俞洁说:“把你们掌柜的请来。” 小跑堂出去了。不一会窗外传来了放低了的斥责声:“你没长眼哪?连双鞋都 没有穿,是个住得起店的吗?”说着推门进来个五十上下、穿着长袍的帐房先生。 这人手里托个长杆烟袋,两眼露着厌烦,板着脸说:“这几天战事紧,咱们店不留 客。您起步吧!” 俞洁忍住气说:“我不住店,要吃饭!” “吃饭请前边,”帐房往外一指,“我们这儿可是先付钱,小本生意,拖欠不 起。” 俞洁早已从靠身衬衣处掏出一块银元,握在手里了。这时把银元往炕桌上一扔, 嘡的响了声,银元翻了个过儿。帐房先生的两个眼角随着这银元一转,耷拉下来, 嘴角却提了上去。 “你先收下,吃完再算。” “取笑了,取笑了,哪用得了这么多!” “我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屋用饭!” “那自然,把饭开到这儿来。”帐房先生回身朝外吆喝了声,“快打洗脸水来!” 然后用两个指头捏起银元,用嘴吹了一口,放到耳边听听,点点头,弯着腰退了出 去。 俞洁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已经遗忘了的旧世界来了,又置身到 那一套叫人恶心的虎狼夺食似的相互关系之间了。就像一个久离了鱼肆的人,突然 又回到那里,对那股腥臭味格外敏感,格外难以忍受,简直奇怪自己怎么意会在这 空气下生活过近二十多年!更奇怪的是,她在决定这次行动时,想了熟人、路线、 方便条件和可能遇上的敌情,就偏偏忘了这个世界里令人窒息的冷酷和丑恶。 小跑堂端来了洗脸水,帐房先生亲自捧来了茶壶茶碗。吩咐跑堂的去准备饭后, 帐房先生打了一躬,站在一边陪起话来。 “刚才您别见怪,这两天地面上不平静,各色人等都有,我们不得不小心,也 怪我们不长眼,叫您这身打扮影住了!嘿嘿,听您口音,不是此地人吧?” “婆家在此地,娘家在上海。” “唔,明白了,明白了,您是打东南乡来。” “你怎么知道?” “东南乡魏老财主在上海有买卖,少东家是在上海结亲的,咱知道,就是没有 见过尊驾!”帐房先生向前探出身子,亲切地说,“听说有一股共军昨天到了东南 乡,那势头要往西来。昨天小孟庄孟老掌柜才从这儿过去,骑头骗马,跑得急,连 鞋也掉了一只。您看共军的队伍,不敢到这街上吧?” “军队的事,咱女人家上哪说去?” “这年头,有两钱就睡不安稳哪。你这是奔哪儿?” “上车站,回娘家呗,”俞洁到这时已经扮好角色了,就自自然然地演下去, “既是自己人,老财东,麻烦你给我讨换双鞋来吧。家里不见外边见,谁没有求谁 的时候?” “那好说。此处也不是久留之地,你要用牲口,我给你再找个赶脚的得了。” 俞洁想了想说:“树大招风,我走几步吧,这儿离车站有多远?” “西南是官桥,十二里地,一路洼地,听说那儿把得严,官面上手也黑点;北 边城河十五里,路好走,守卫的是保安队,多少有点油水就知足。” 跑堂的端来了包子、面条,帐房先生帮着摆好碗筷,退了出来。这时前边屋吃 饭的人已经散光了,只在一个墙角还坐着几个好打听事的常客。帐房先生一进屋, 就笑容满面地走到他们跟月u。 “妇道人家,到底好套弄!”帐房先生得意地撒着嘴说,“三言两语就叫我摸 着底细了。是东乡财主的少奶奶,叫新四军吓出来的,往上海娘家跑!” 天上传来不祥的轰鸣。由东而西过了好几组飞机。南边西边都传来轰炸和扫射 的声音。南边很近,西边的要远得多。 十 俞洁吃过饭,恢复了些力气。帐房先生送来一双家做布鞋,要了她一块袁大头。 然后笑容可掬地劝她不妨歇个晌觉。说这里距车站不过十几里路,睡醒觉路也干透 了,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俞洁躺在炕上迷糊了一会儿,由于担心小高的遭遇,怎么也睡不安稳。现在要 还有她在身边够多踏实,以前为她那些孩子气的行为而闹意见是多荒唐啊!历史上 出过个花木兰,人们演啊唱啊折腾了多少辈子;可我们这个小小的花木兰,连她自 己带周围的人,谁也没觉出是个英雄!而她可真是个英雄呢,你听她跟匪军吵得多 凶!被人押走时神态多从容!自己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她能安全脱险吗? 俞洁犹疑不决。来到这镇上两个钟头,把她对旧世界的憎恶又都唤醒了。她想 打消绕道城市、曲折前进的计划。 俞洁的父亲,是上海广东帮中有实力的资本家。母亲是原配夫人,生过两个孩 子,都是没有继承财产权利的姑娘。偏偏两个姨太太都生了儿子。母亲既受不了眼 前的冷落,又恐惧丈夫去世后不堪设想的晚年,得了精神病。大姐十几岁上被迫嫁 了出去,给一个更大的资本家作儿媳,早早生下两个女儿后,完全重复了母亲的道 路,成了那一家多余的人。 俞洁幼年,是在奶娘和使女们的下房里度过的。到了上中学的年纪,父亲把她 送进寄宿学校。三年级的时候,电影厂拍一部少年片,选她作了临时演员。她不仅 第一次在艺术活动方面得到了鼓励,而且第一次靠自己劳动拿到一笔酬金。啊,一 个独立的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一个靠自己奋斗取得生活位置的人,是多值得自 豪啊!她求导演说情,进了某个艺术团体的学馆。那里管饭,还给一小点零用钱, 她觉得很满足。写了封信给父亲,声明不再接受他的生活费和学费。他父亲回信说 尊重她的意见,并说已为她存了一笔款子,终生属于她,但要她改一下名字,暗示 一个财界巨子的千金做优伶,总不是什么可称道的事。 她在那个艺术团体,由学员到演员,由一般演员到挂三牌,经历了三年。随着 艺术上的进展,她的乐观、自信和对生活的希望反而大大衰退了。艺术界,这个被 看作纯洁、超脱世俗的圈子,竟也是那么污浊、丑恶,同行之间像乌眼鸡似的。你 演砸一个戏,人们指手划脚贬你,蔑视你,幸灾乐祸;演红一个戏,人们嫉妒、诽 谤,说你跟这个导演有了暧昧关系,给那个名流送了贿赂。你明明在台上听到后台 有人议论:“瞧那口台词!瞧那几步台步!这也叫演戏?”等你下台后询问:“张 先生,我的台词还念不好,您多帮我!”“李小姐,我就是穿着古装迈不开步子, 您指点我!”却人人都满口恭维地说:“好极了,太好了。依勿要开玩笑好勿啦? 我能指点什么?” 剧团里排了个新戏,叫“桃李梅”,她演“梅”,是个小主角。这个戏在上海 轰动了。到处卖“桃李梅”三个女性的照片,人人哼戏里的插曲。有一天闭幕后, 她的异母哥哥意外地来到了后台,除去向妹妹问好,还表示要请全团吃夜饭以表示 祝贺。这个哥哥已是个初露头角的小老板了,平日并不和她往来,她对此举也不热 心。可是班主和导演倒十分愿意接受邀请,想借此和这个有大财东作后盾的小开拉 关系。 从此以后,她哥哥成了这个艺术团体的赞助人,碰上银根吃紧,常常借垫资金。 俞洁忽地一下在海报上的牌位又往前挪了一步。不知怎么小报上有关她的吹捧文章, 也多了起来。 “天生佳种,艺村超群!” “艺高不怕年少,新星亮过老星!” “俞洁就是演得好!没闲话讲!!!” 俞洁的照片登满了报头报尾,连夏天卖的四扇上都画着她的大人头。 俞洁开头满得意,越往后越觉得事情蹊跷,就在这红得发紫的梦一样的日子里, 一间名叫“桃李梅”的咖啡馆,在上海的繁华街头开张了,霓虹灯广告上就是三个 女演员头像。她哥哥聘三位女主角作名义股东,请她们在开市那天亲临剪彩。在闪 光灯明灭之中剪过彩,又是一场宴会。宴会上除去几位明星,又请了上海各界的名 流。从此“桃李梅咖啡店”在上海就风头十足,生意兴隆。几位名义股东每人得到 半打丝袜和一本五折优待的用餐券。 过了半年,突然报纸上出现了一条启事,俞洁的父亲声明与儿子脱离关系。俞 洁听别人讲,不大相信,找到报纸一看,白纸黑字,果然不假,她还没弄明白发生 什么事,许多债主、记者、律师们找到剧团来了,声称“桃李梅咖啡店”用了空头 支票,她哥哥已畏罪潜逃。父亲宣布与儿子脱离关系,不肯承担“桃李梅”的债务。 于是“桃李梅”被宣判破产拍卖,债主来找“股东”。这几个名义股东当然不该出 钱,也拿不出钱来。但是请律师、上法庭,一时就成了小报的头版新闻。明星、股 东又是“名门千金”的俞洁又成了主角,平白无故她成了万人耻笑的对象。 官司打完,她病了一场,留下了胃疼的病根,一点点积蓄也花光了。她想换一 下环境,搭上一个以淘金为目的的流动剧团,离开了上海。 这正是抗战胜利前后。流动剧团只有几个固定成员,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找临时 演员。出出入入的人,成分复杂起来,有流亡学生,大后方来的职业艺人,失业青 年。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区和各个社会角落,有人也带来了关于共产党解放军的传闻 和解放区出的小册子。俞洁没有关心过政治,更不懂什么阶级斗争,可是她对人们 口里和书里描述的解放区发生了兴趣,那里的生活方式、人与人的关系使她向往, 特别是一本没有封面的、叫作“革命人生观”的书,第一次引导她考虑起人为什么 要活着,而且才知道为人民、为受苦受难的人民大众生活、工作才有意义。恰好这 时他们正在苏北一个小城演戏,一夜之间,新四军解放了这个城市。新四军发现他 们这个上海来的小剧团,郑重其事地派人向他们慰问,送来了生活必需品,主动提 出和他们开会联欢。联欢会上,新四军文工团演出的节目,使她耳目一新。那显然 不是为了向他们宣传新排练的,尽管艺术上拙朴,可里边表现的生活豪迈、清新、 庄严、健康,充满了为人民为民族而献身的英雄气概。联欢会后,她几次到这个革 命的家庭里来访问,打听解放区的各种情况,打听共产党的各项主张,人们友好地、 耐心地告诉她想知道的一切。最后,她终于问道:“共产党为了消灭剥削。建立共 产主义而奋斗,我这样的资产阶级分子也要吗?”人们告诉她:“像你这样,只叫 作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本人不能真是资产阶级分子。你不是一直在自食其力吗? 况且在现阶段,民族资本家也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就是剥削者本人,愿意背叛自己 的阶级,参加革命,革命队伍也真心欢迎。我们部队里还有起义军官当指导员呢?” 新四军发放路费送流动剧团回上海,俞洁自动地留了下来。她有了新的生命。 由于连日来艰苦行军、有病,也由于出于解除忆严小高两个人负担的好心,她 急于摆脱困境,想到了迂回前进的方案。来到这个店里,帐房先生几副面容,几句 言辞,把她忘怀了的那个世界的面目,又记忆起来了。 一天也不能再回到那里去!她决定依照忆严说的路线追队伍,哪怕死也死在干 净的战斗生活中。 她爬起来,整整衣服,准备动身。忽然外边一阵嘈杂,乒乒乓乓上门板下幌子 地忙乱起来。她走到门口,正碰上慌慌张张的帐房先生。 “国军的队伍进了村,您留步吧!”帐房先生心神不定地说:“我得跟士绅们 去碰头,商量送慰劳款,免得队伍进入店铺民宅。您在这儿委屈一夜吧,免得出了 事,我见到老财主不好讲话。” 他认定俞洁是某个地主的少奶奶了。 十一 小高领着一连匪军走到一个村头,碰上了十字路口。正不知往哪儿走,迎面来 了几个挑担卖盆的,看样子正去赶集。猴子脸嘴快,抢着问:“喂,上相公店走这 条路错不错?” 卖盆的说:“上相公店在东边那条道就该往南拐,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匪连 长揪住小高就问:“怎么回事?”小高着急说:“东边是洼地,下了一夜雨不好走; 这边绕几步,路可好走。我是当地人,还不比他们熟?”匪连长又问卖盆的:“他 说的是实话吗?”卖盆的看见刚才一句话,险些给这孩子招来场祸,早已后悔多嘴 了。连说:“他说的不错,那边是一下雨就存水。从这往南拐,也多走不了几里路!” 匪连长撒开了手。小高种神脖领子说:“下边一直走就到了,你们又信不过我, 放我回去得了呗!” 匪连长不理小高,下令说:“先进村开饭,便衣到相公店摸摸情况去。” 小高抗战时期当交通,日本军队、汉奸队开饭她都见过。日本军队到一个庄, 是先在大道上烧一堆火,各自把饭盒子放在火堆上烧烤,同时向维持会要他麻高 (鸡蛋)和衣毛(地瓜),当兵的也有到处抓鸡的,可那一半是撒野、取乐,并不 当正经伙食来源。汉奸队损多了,他们进了村先找办公人要“伙食包干”,就是一 共要多少钱,算是这村供饭了。钱要到手却不走,要挨家挨户“搜查八路”,一边 搜一边也开了饭。不挑食,见什么都往嘴里填,馍馍、烙饼自然吃,糠煎饼、菜团 子也往口里塞。因为他们平日根本吃不饱,所以有吃了药耗子用的红矾馒头的。这 国民党军队如何吃饭,她还没见过,就躲在一边细心观察。 连长说:“先打两枪报个信!” 猴子脸就举起枪朝天开了两枪,这一来全村的鸡也飞了,狗也咬了。几个衣衫 还没穿全的保甲人,就举着写了“欢迎”两字的纸旗,迎到了当道,鸡啄米似地向 连长鞠躬。一边把队伍领到打麦场上,一边路上就说定了给养数目:要100斤烙饼, 50斤猪肉,10斤香油,10条香烟,2斤烧酒,2斤洋糖…… 小高听了,先是吓一跳。这些狗杂种个个是饿死鬼,长两个肚子也吃不下这许 多呀!又一想,到底比汉奸队还是文明点,集体坐在场上吃饭,总比随便骚扰老百 姓强,尽管要的多,可也还有个准数。 到了场上,队伍吹声哨子宣布解散,连长等人就由办事人陪着进了一个地主宅 院。猴子脸和大个子是连部的传令兵,押着小高也跟了进去。 连长进堂屋,大个子、猴子脸和小高在院里树底下歇着。这其间地主厨房里锅 碗瓢勺叮当直响,吱吱啦啦的炒菜声和肉食的香味直往外冒,几个办公人员就出去 进来地穿梭般奔跑。一会儿听见连长在堂屋里拍桌子骂粗话,一会儿又满屋哈哈大 笑,村子里也就这儿哭那儿喊,不时传来打人声。因为走过一段路了,那两个匪兵 对小高也就不那么凶狠了。小高问:“这都是忙活些什么?” 猴子脸说:“开饭呗!” 小高说:“刚才在路上不都谈好了?” 大个子说:“谈的场面上话,办起来另有一套。” 猴子脸逞能地说:“你个小老憨,见过什么世面!真照那么办,当兵的不得撑 死,保甲长还有谁干?连长的赌帐靠啥还?往老百姓头上摊派,是按说的摊派100斤 大饼,到当兵的手里20斤就不错,40斤折钱人连长腰包,20斤归保甲长,那20斤打 点打点司务长、排长、上士们。大饼如此,别的也照办。连长拍桌子是嫌价钱折低 了!满屋大笑是大家都讲和了。” 小高问:“照这样,你们当弟兄的不是挨饿吗?” 猴子脸指指枪说:“当丘八的这七斤半是吃素的?你没听见满村鸡飞狗咬吗, 各有各的路子。小老弟,我看你挺机灵,趁早别看那份瓜了,跟我们穿号褂子吧!” 小高这才知道他们办伙食的办法,是把鬼子和汉奸的手段综合在一起了。 猴子脸见小高不说话,又问了一句:“怎么,叫你当国军你还不干哪?” 小高说:“谁干这个!” 高个子说:“只怕由不得你,你知道连长为什么不放你回去?” 小高说:“不知道。” 猴子脸说:“他的勤务兵开小差了,看样想拿你补上!小老弟,你的运气比咱 强,以后还要你多关照呢!”小高说:“别放屁,我不会干那玩艺儿。”猴子脸说: “勤务勤务,三大任务:行军背包袱,驻军晾被褥,打起仗来学老鼠。有脑袋就能 干!” 正说着天上响起了飞机声,匪连长跑到堂屋门口朝天上看看,急喊道:“信号 布,信号布,快摆信号布!这帮驴日的在天上看不见青天白日帽花,炸弹下来不认 亲戚,快,快!” 猴子脸赶紧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三卷布来,喊着大个子一块攀着树上了房,把两 条白的夹一条红的摆开。飞机低空盘旋了一圈,果然翘起尾巴跑了。小高见大个子 和猴子脸全在房上,趁机就往门外跑。刚到门口,一个哨兵把枪一横问:“你上哪 儿去?” 小高说:“我,我躲飞机。” “飞机都走了你还躲个屁,回去!” 大个子和猴子脸把信号布卷了起来,又背在身上。一个小甲长端出一盘烙饼、 几个咸鸡蛋交给猴子脸,说:“这是给你们几位弟兄的。”小高说:“我是抓来的 老百姓,别拿我当他们一伙。”小甲长说:“连长说一共三位,我不管谁是谁。” 小高早饿了,可吃得很不舒坦。她担心那个连长认定了叫她当勤务兵,这可假 装不得,非马上跑不可。 她还没想出脱身的办法,去侦察的便衣回来了。报告说相公店正赶集,没有敌 情。据赶集的老百姓说,相公店东南七八里,昨晚到了新四军,今早上还在那里没 走。为首的是个大胡子,有二三十人,正像出山的那一股。 匪连长就下命令,吃完饭立即向相公店开拔。小高心想,不跑了,跟他们走, 这比自己找队伍还有把握些。只要和自己的队伍接触上,还怕找不到机会逃过去? 下午再出发,他们还让小高走在最前边。那个连长果然对小高说:“小孩,你 看当兵好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现成的军装穿着,比你看瓜强不强?” 小高说:“不强,看瓜没人骂,当国军的人人骂!” “不挨骂长不大呀!”匪连长笑着说,“反正他们又不敢当面骂,背后骂啥不 是也听不见!” “那也不干。前边的路你们认识,放我回去吧!” “不干也得干,给我当勤务!” “我家还有老妈!” “当兵的有妈的多着呢!” “反正不干!” “我枪毙了你!”匪军长掏出手枪比划比划,然后冲猴子脸说:“给我捆上, 带着走!” 猴子脸找根绳来,给小高捆了个麻坎肩、把绳子一头牵在自己手里。他知道这 孩子已经注定要当勤务兵的了,犯不上得罪他,绳子捆得很松。 这一队人到了相公店,又停了下来。镇长好说歹说,交出来20万金元券,每个 兵两馒头一块熟肉,交换条件是不进店铺民宅。小高怕硬叫她当匪兵,宁可饿着没 吃那馒头。匪军收了钱,吃了馒头却不走,坐在村头的柳树行里抽烟打盹,呆到一 更多天。派去的便衣又回来报告,打听得新四军确实已离开东南乡,往津浦路开走 了,连长这才下令往东南乡前进。小高一听,心里着了团火。本来盼着跟自己的队 伍接上火,好找机会逃回去。却原来这批匪军是躲着走的,非等新四军离开决不朝 那个方向去。 往东南走了个把钟头,路过一个小村,这时天已阴透,就要下雨了。连长把几 个排长叫到跟前,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那几个排长,各自带着队伍继续前进了, 连长却带着连部和一个警卫排,进村号房子睡觉。他们把一家有瓦顶的院门叫开, 把正睡觉的老百姓全撵走,就占了整个院子。连长住进靠东的一间,别的人占了中 间和西头一间,大个子和猴子脸押着小高挤进了灶屋。那家老百姓哪肯全走光呢, 留下个男人看家,这男人就成了临时听差兼厨师。他们翻出来了鸡蛋、成肉和粉皮 子,就叫这男人生火熬菜,给连长下酒。 这里菜没下锅,南边就热闹起来,人喊狗吠,火光冲天;等到这里菜炒好,酒 烫热,几个穿袍着褂的土财主,就由一个排长领着进了院。土财主们喊着:“连长 开恩,连长开恩。”等连长出得屋门,那几个人已经就全跪下了。 “各位父老,有话好说,快请起!” “连长不救我们全村性命,跪死也不敢起来。” “这是从哪儿说起!我军有令,秋毫无犯,违者格杀勿论!我的兄弟骚扰了百 姓吗?说出来,说出来,我马上枪毙!” “没有,没有!老总们都挺守规矩。” “那你们求什么?” “我求求别伐我祖坟的柏树。” 排长说:“报告连长,那树林正在挖堑壕的地方。” 连长说:“那是扫清射界,没办法!” “老总们正拆我的房子,连顶都掀了。” 排长说:“打通墙壁,以备巷战!” 连长说:“这是战事必须的,爱莫能助了!” “老总们正毁我的庄稼呢!” 排长说:“那正在阻击阵地范围内。” 连长说:“父老们,总不能叫我的弟兄趴在平地挨枪子儿,连个隐蔽壕也没有 呀!” “连长,昨天总共来了二十多个共军,他们在村头做了顿饭吃就走了。用不着 这么大事备战呀!” “军机大事,你们知道什么?那是他们的尖兵排,大股共军在后边。兄弟得到 命令要在你们村阻击,有一场大仗打呢!” “连长开恩,把战线往西挪几里吧,一打起来,全村不都平了吗?”几个人都 磕起头来。 “军令如山,这岂是兄弟我做得主的!诸位快起来,不要难为吧。” 又闹嚷了一阵,人们都进了屋。过了半个钟头,连长在门口喊了起来:“传令 兵,马上去送命令,停止修工事,防线移动了。” 猴子脸答应一声“有!”就往外跑。才出门又转回来,把身上那个包袱解了下 来,掏出里边的信号布,把空包袱皮抖抖,系在腰上,对大个子说:“看着点,得 了彩头有你一份!”这才跑出去。 大个子咕噜道:“妈那皮,就你张罗得快!” 小高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个子说:“拍桌吓耗子,挤土财主点油呗。这是价钱谈妥了。他小子抢着捡 洋捞儿去!” 小高问:“那几个财主怎么还不快走!” “不得留下写个感谢状吗!” “啥叫感谢状?” “找块红布,写上某年某月国军某连在本村英勇杀敌,救百姓于水火;秋毫无 犯,敬父老如事亲等等。然后画押具结,连长好拿回去报功啊!” 小高说:“这里深更夜半,上哪儿找红布笔墨去?” 大个子说:“都有,连长那文书箱里带着呢,常用的东西哪能不预备?” 打白天起,小高就看出大高个子作坏事不朝前赶,说话也比猴子脸温和,就跟 他说:“我说老总,我看你是个厚道人,怎么干上这个了?” “是我愿意干的呀?”大个子哼了一声,“咱家欠地主帐还不上,我是卖壮了 出来的!” “干长了也觉出甜头啦?” “苦头吧!太丧良心的事咱干不出来,拍马溜须又不会,光当吃亏受累的角儿。” “那腿长在你身上,你不会跑?” “我见过开小差抓回来的,当场枪毙了!再说往哪儿跑呢?我家就在这不远, 跑回去保甲长还要把我卖出来。” “要当兵也不一定非在这儿干!我可看见过一支好队伍,当官的跟当兵的平起 平坐,不坑害老百姓,光打地主老财……” “我也听说过。他们从这儿路过好几回呢!” “那你怎么不过去?” “你没看咱这连长吗?听见点风就躲着走,想遇也遇不上!” “你们没上过前线哪?” “这是师管区的队伍,专在后方押给养、抓壮丁的。前天新四军从沂河边上跑 出一股人,东边的队伍急忙掉不过头来,这才叫我们出来。” “老总,咱们都是穷苦人,哪儿不是行好呢,你把我放了吧。” “不行,弄不好你的脑袋搬家,我的屁股也打烂。老老实实睡觉吧,绳子要碍 事,我倒可以给你松松。” 大个子摸黑给小高松了松绳子。小高伸腿躺下,一下子碰到了软乎乎的一卷东 西。她想起来了,是猴子脸扔下的信号布。她轻轻用脚把它勾过来,伸手把它塞进 了身旁的灶膛里,想到再碰到飞机时匪军们的狼狈相,她偷偷地笑了一阵。 天亮前匪军们全回来了,大包袱小行李扛了不少。猴子脸自己背了一包袱,还 扛来连长的一份:一件狐皮袍子和一套哗叽西装。是在上海开商号的那家地主的。 原来连长要的价钱太大,一时凑不出现款,估衣布匹全折价。猴子脸因为在翻衣服 时,无意发现一块烟土,不吭声塞进自己包袱,乐得心花怒放,完全忘了信号布的 事。大个子根本就没走这份心。 队伍集合,班师回营。匪连长问小高:“回心转意没有?当勤务兵马上分你一 份。跟定了我,发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高说:“你放我回去,我问问我妈。” “混蛋!”匪连长着着实实打了小高一个耳光,对大个子说:“解开绳子,两 条道随他拣!”原来抢的东西很多,要回去孝敬上级,匪军找来扁担,打了几副挑 担,抓了几个民夫来挑运。匪连长叫人把他的小包袱也拿来放在担子旁,对小高说: “你自己拣,给我当勤务兵呢,背背我的小包袱,舒舒服服甩手走。不愿意你 就跟民夫一块挑担子去!” 小高一声没吭,咬牙担起一副挑子来。 十二 听到国民党军队开走,帐房先生念了声佛,正要放铺盖睡觉,外边打起门来。 “谁?” “我,投店的。” “这么晚了还住店?” “就是晚了才住店,白天还赶路呢!” 开门吧,不大放心;不开门,又怕耽误了生意。他扒着门缝往外看看,是一个 脚夫一个买卖人,脚夫还拉着一头驴。他开了门。等到客人来到过堂灯下,他想起 来了,这两位客人和这头驴前几天在这儿住过,说是到东乡去接亲戚的。既是熟人, 他就笑呵呵地接过缰绳说:“还住您上回住的那间房吧,我马上送水来。”他心里 挺奇怪,怎么没接亲戚空着驴回来啦。 帐房先生去打水,脚夫就往槽子里拌料,这时从后边茅厕走过来一个女人,直 奔东厢房去了。正在下雨,风灯又挂在牲口槽上,什么样的人看不清楚。可是影影 绰绰,脚夫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就回去和穿长袍的嘀咕。 等到伙计端着热腾腾的面条子来摆饭桌,穿长袍的客人就说:“这兵荒马乱的, 你们店的生意倒还兴旺,客房都住满了吧?” “瞧你说的,谁家不看黄历,单挑这日子出行呀!除去你们二位,就一个单身 堂客。” 驴夫问:“从外乡来?” “到外乡去!”伙计说,“东乡的财主,叫新四军给吓出来了。听说回上海娘 家去。” 因为村头上驻留着国民党军队,俞洁一直提防着意外,没敢入睡。国民党军队 开走了,她这才合上眼,想赶快睡一觉,为明天赶路积蓄精力。刚刚睡熟,一阵砸 门声又把她惊醒,接着便听见人打招呼,驴喷响鼻儿,一路进了院内。等来人进了 客房,驴牵进牲口棚,她悄悄起身下炕,想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观察一下动静。她去 的时候没见人,只从东厢房窗纸上看到两个晃动的黑影,回来时牲口槽旁有了人, 中等个,短打扮,在风灯之下看得格外清楚,一下子就认出来是给二嫚赶驴的那个 脚夫!那天她骑的驴往二嫚那里冲时,是他跑过来迎面拦阻的。那长相决不会记错。 回到屋内,她就再也躺不住了。 既是两个人一块儿来,那一个一定是人贩子。救出二嫚,是跟他们结了仇的, 跟他们打照面凶多吉少。这里遍地是敌军,他们一勾结就把自己出卖了!无论如何, 要趁他们还没发觉离开这里。 这时刚交三更天。立刻走,引起店家怀疑事小,招惹他俩注意事大。她就坐在 那里等天明,她想这两个人半夜才睡,不会醒得太早的。 既不敢点灯,又找不到事做,几天来全身虚弱乏力,坐在那儿想不打盹也办不 到,她就又打了个盹。睁眼一看,窗外明光瓦亮,她心说:“糟了,天都大亮了, 恐怕那两个家伙也已起身了吧。”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窄缝,倒还好,东厢房的门还 没开。她把门慢慢开大些,侧着身子蹭出门,一看原来是天晴了,露出来半个明月。 不过远近已有鸡啼,总有四更多光景了。她悄悄走到前屋,伙计已经在生火。因为 店钱昨晚已付过,就招呼伙计开门。伙计嘴里说着:“走这么早啊,再歇歇呗!” 把门打了开来。俞洁加快脚步,出了村西口。 昨日一天暴晒,已经干了的道路,这一夜雨又浇泞了。俞洁一则心急,二则也 休息了一天一夜缓过劲来,尽管跌跌滑滑,速度还是很快。穿过几块高庄稼地,回 头看不见房子了,她这才一块石头落到地。摸摸额头,头发已经被汗粘成绝了。 路边小水沟里流动的水很清亮,想洗个脸,又忍住了。继续向前赶,走了约摸 里把地,大路向下倾斜下去,眼前出现了好大一片水洼。有多深不知道,足有半里 地长;两旁多宽也看不清,只见高粱玉米都一半泡在水里,露出半截随着水波摇晃。 是走下去还是另外寻路,主意还没定,背后“哒哒哒哒”越来越近传来了驴蹄声。 俞洁把牙一咬,脱下鞋,卷卷裤腿下了水。 初下去水并不深,只没小腿;水下的地也并不陷,反而又硬又滑。走过一段, 一下子就深了下去,一直没到了腿根,水底的泥也就暄得像酱缸了。俞洁只得一步 站稳,再迈下一步。这时就听到背后有人蹚水声。回头一看,两人一条驴正从背后 赶来,穿长袍的骑在驴上,穿短打的拉着缰绳。 俞洁想快,两脚也不作主,只好由他们赶上来,随机应变,再设法脱逃。 他们赶到俞洁身旁,就把速度放慢了。 俞洁低下头只管蹚水走路,眼也不抬。可是心跳到喉咙口,脸红到了耳朵根。 她心想,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今天可好,她这个兵还赶不上个秀才有 力气;而这两个却比敌兵更凶狠。倒要格外机警些,只要不使他们动武力,事情就 有回旋余地。 “大嫂,”穿长袍的轻轻地问,“一个人赶路啊?” 俞洁没吭声。 他又问:“这是上哪儿?” 俞洁心想:“他到底认出我来没有?”就瞅了那人一眼,答道:“上火车站。” 穿长袍的和俞洁打个照面,眼流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俞洁知道他完全认出来 了。 “我们也上火车站,”长袍说,“既是同路,这驴让给你骑吧。” “我能走,不用麻烦你。” “既碰上,就是有缘的!”长袍笑道:“谁没有用着谁的地方呢!看大嫂这样, 八成是回娘家吧?” “差不多。” “路上可不好走啊!国军到处盘查,要找化妆的共产党;新四军也在找掉队的 逃兵;两边都说要给检举人发赏钱。” “嘿嘿!”俞洁冷笑一声,“你倒打听得很清楚,你没打听一下,检举错了赏 什么吗?” 长袍一下子噎住了,国民党兴派女特务,共产党可也有女侦察员。弄不清她的 真身份可吓不住她。 “我是说咱们作伴走方便些。”长袍笑笑说:“这一带是国军的天下,我手里 有通行证,开的正好是两男一女。” 俞洁看出来,要硬从这两人手里挣脱出来,不大容易。需要将计就计,寻找机 会,尽力把他们稳住。 “作伴就说作伴吧,费那么多心思干什么?”俞洁笑道:“都是场面上人嘛!” 这时已出了水洼,俞洁停下来拧拧裤子上的水,穿好了鞋。长袍下了驴,执意 要俞洁骑上。俞洁也不再客气,叫脚夫扶她骑上去,故意说:“得罪了,今天的脚 钱算我的。” 长袍和短打对了下眼神,两人都有点发懵。明明白白是这个女人,穿着新四军 军装骑着驴,冲撞过他们,并由此丢了那个二嫚,怎么隔了一天就变了一个人?那 口气言谈,像是个熟走码头的老江湖。 俞洁不过在一个戏里演过一个江湖女子,她见景生情地把那台词、身段,借用 到这里,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看来绝路也并非不能逢生,她后发制人,等待 长袍亮牌。 “听您是南方口音?”长袍说。 “小地方上海。” “要回家喽?” “看顺风不顺风呢。” “要能成全我们一笔生意,在下倒惯会撑篙竿。” “您的生意我知道,要拿我卖活口喽。” “那可不敢,都是朋友嘛!” “我听你讲讲门道。” “我们弟兄奔波劳碌,无非为的一个钱字。那天我们丢了个活口,损失500现大 洋。今天老天开眼叫我们碰到你,这笔帐只好由你垫上。哪党哪派不干我们的事, 你能出钱,我们放你走,上海也好,山沟也好,由你自己去。” “我要拿不出呢?” “那就莫怪我们大讲生意经。不过尊驾不是老斗,总不致于叫兄弟费手脚吧!” “我身上没钱,可是有拿钱来接我的!” “那好说,我们把你找个地儿供养起来,你尽管发信喊人来接。我们将本求利, 并不要毁坏财神的!” 俞洁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万一脱不了身,宁愿叫父亲弄钱赎她,也比当国民党 俘虏强吧? 长袍见她不语,进一步说:“不过话讲清楚,你要是国军这边的人呢?亮亮牌 子,咱们算是一场误会;要是那一边的呢?我也卖个交情,你只要愿意合作,碰上 国军我也绝不透底!” 俞清说:“随你,你我都是长着嘴的。” 说完这一阵,各自盘算心事,气氛沉闷而又紧张。俞洁盘算,能跑当然要跑, 若实在脱不了身,只好争取叫家里来赎人。事关生死名节,宁叫家人耻笑,不能当 敌人的俘虏。脚夫悄声问长袍:“你当真拿她作抵押,等她家来赎票?”长袍使个 眼神,意思是:“这是稳兵计,把她弄到济南卖了,有油水叫人肉作坊捞去吧。” 这时太阳高照,人贩子和驴身上都有了汗水。看看前边不远就是铁路,脚夫猛 打两鞭子,想赶到路旁树荫下去休息。驴子四蹄扒开,走得欢快起来,两个男人跟 着,急忙穿过了一个交叉路口。神使鬼差,从南边正开来一连满载而归的国民党部 队。匪连长一看见这几个人,就大叫一声:“干什么的?过来!”两个人贩子木然 站住,想往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走得屁滚尿流的匪军,不等下令就坐在泥地上大喘气,挑担的民夫也撂下担子 擦汗。猴子脸和大个子端着抢把人贩子和驴全押过来,俞洁趁势跳下了驴。 匪连长手里转弄着手枪问:“干什么的?” “老百姓,家里人病了送济南求医的。”说着人贩子就从腰里掏出盖着大印的 通行证。 “老子不看那鸟玩意!”匪连长拿枪筒子把那张纸一拨弄,“军事时期,把驴 先让老子骑骑!” “哎,老总!我们还要赶火车呢!”人贩子又掏出钱包来。连长昨天一天已经 肥了,哪看得上这几个钱,拿枪一挥说:“你们两个老爷们儿去挑担子,把那小孩 跟当兵挑的两副换下来!” 原来有个被抓的老头害痨病,一路咳血、半道倒下去了,担子落到一个匪兵的 肩膀上。小高身小力薄,咬牙强挑,匪兵好吃懒作,从没干过重活,所以尽管连长 骂、排长打,他们也走不快。连长一看这两个人贩子倒长得精壮,便把这个差事便 宜了他俩。 连长上了驴,匪军领着人贩子和脚夫来接担子,俞洁扭身就走。脚夫一眼看到, 就对长袍说:“她要跑!”长袍挣脱匪军就去抓俞洁,匪连长厉声问:“要干什么?” 长袍说:“我这女人要跑。”又冲俞洁喊:“你还要命不要命,想要命就站住!” 脚夫帮腔说:“她是个疯子,一跑开我们就没法找了!”长袍说:“叫我给你们挑 担也可以,你们可不能把我的疯女人放跑了呀!”俞洁一听,气狠地骂道:“混蛋! 谁是你女人,你是人贩子!” 长袍一听,泄了底子,就破釜沉舟地喊:“你们快抓住这个女共产党!” 匪军们听到这里,都哈哈笑起来,说是这一家人对骂的全是新词。匪连长骑着 驴大叫一声:“混蛋,我这儿是你们家呀,吵得个天昏地暗!住口,男的挑担去, 把女的也给我看起来。等到了车站,我打发你们滚,你们再上一边吵你们的去。” 小高先认出了两个人贩子,心里就直擂鼓,琢磨着万一他们要是认出自己来, 可怎么对付!等认出骑驴的竟然是俞洁,这脑袋嗡的一声,立时就胀得有包斗大。 听他们一争吵,而且匪连长压下去后人贩子既不再进一步揭发,俞洁也不坚持要走, 就更料不透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了。 “把挑子撂下吧!”大个儿冲小高说,又推推穿长袍的,“你挑上。” 穿长袍的从小高手上接过扁担,放上肩膀,咬牙往起一站,猛抬头看见小高, “啊”的一声,把嘴张得像个死鲇鱼。 “怎么,不认识啦?”小高抢先一步问,“前天你们俩还吃过我的瓜!” 长袍支吾了一声,不知如何应答。 小高趁大个子去指挥脚夫接担子的空儿,小声对长袍说:“你敢刺毛,我就咬 定你是共产党,你跟新四军一起,在我瓜棚吃瓜的。” 匪连长把俞洁也交给了大个子和猴子脸看管。俞洁被匪军们贼眉鼠眼看得很气 恼,把头低了又低,不瞅任何人。看到大个子和猴子脸拉开有三五步距离,小高用 手碰了一下俞洁的手,俞洁把胳膊使劲一甩,啐了口唾沫,脸扭向了另一侧。 “俞洁!” 这轻轻一声,像是个晴天响雷,俞洁浑身都震动了,急忙回过头。一看是小高, 惊讶得半天没喘过气来。小高使个眼色,小声说:“别看着我,你我装作不认识。” “嗯。” “你怎么跟他们混在一块去的!” “他们跟上我了!” “你怎么不跑?” “跑不了。他们要扣住我,叫我家拿钱赎!” “这是骗你,真的也不能干。革命战士不能干那个事,要有点志气!” “有你我就好办了,我听你的!” “没有我你也要坚决斗争,宁可死也不能叫人贩子卖了。” 西南方向有了飞机声,而且听见不远处机枪扫射和炸弹爆炸。 “往西北,往铁路那边靠!”匪连长听了听说,“大概西南边有敌人,靠近铁 路咱们就跟交警队伍联系上了。敌人真上来,咱们免得被包围。” 队伍穿过庄稼地,来到铁路边上。碉堡上的敌人问了口令。番号,摆摆手让他 们通过。正这时,几架飞机沿着铁路线低空飞过来了。 “摆信号!”碉堡口的哨兵喊道,“你们快摆信号。” 匪连长连忙冲猴子脸喊:“快,快!”猴子脸赶紧从背上解下包袱,把扣一解, 哗啦一声掉出些花花绿绿的女人小衣服和一块大烟土。匪连长不由分说,坐在驴上 就踢了他两脚,“我叫你摆信号!你给我晾破烂!好小子,你还昧下一块烟土!” “摆信号,摆……”猴子脸也急得变了颜色,问大个子,“信号布呢?” 大个子说:“连长叫你背着的,我哪儿知道!” “我枪毙你……”匪连长一句话没说完,几架飞机扭头已经飞回来,咋咋咋咋, 机关炮就铺天盖地地往下扫。那头驴打个前失跌倒了。连长从驴脖上滚下来,扔出 去有一丈远。 “我操你妈!”匪连长掏出手枪,朝天上打了两枪。可飞机不听那一套,接着 又是一次俯冲轰炸。匪军没有挨自己飞机炸的经验和准备,哭爹的,骂娘的,趁机 会打仇人黑枪的,乱成了一片,转眼就死伤十几个。小高趁机拉着俞洁的手说: “快跑!” 小高拉着俞洁穿过了铁路,跳进路边的水沟里b她们还没爬上沟沿,大个子匪军 端着枪紧跟着追了过来。小高一看,躲不及了,就一把将俞洁推上沟沿说:“进庄 稼地,快跑你的!我来对付。”俞洁几步钻进玉米地。 追赶的匪军来到沟沿上,小高猛地从下边钻出,双手把他的腿一拉,大个子仰 面朝天倒下了。小高掐住他的脖子说:“我拿你当好人,你倒追着我不放!” 大个子两手用力拉开小高掐在脖子上的手,从嗓子缝挤出几个字来:“我有话, 我有话!你急什么?” “你抓我我不急?”。 “你跑你的,我追我的,我要开枪不早开了?” “那你这是干啥?” “傻祖宗,我也跑,信号布丢了,死了好几个人,连长不要我的命吗!”说着 他把枪栓卸下来放在小高手里说,“这你放心了吧,还不快跑?” 小高拿着枪栓,也钻了庄稼地,大个子端着没有栓的枪,就追了进去。因为飞 机还在头上连轰带扫,碉堡上的敌人也钻进乌龟壳,谁也不留心他们的动向。其实 大个子本不必玩这么个小花招的。 进到高粱地,小高就和大个子合在了一块儿,两人边跑边喊俞洁,可是没人答 应。正跑着,呼的一声两边跳出两个穿便衣端枪的人来,喊道:“缴枪不杀!” 大个子赶紧把枪举过了头。一个人接过去看了看:“栓呢?” “在这儿!”小高交了出来。 “跟我们来!” 两个便衣一前一后,押着他们往西南上急走。一边走一边问他们:“哪一部分 的?” 大个子说:“师管区警备连。” “你们俩往哪儿跑?” 大个子说:“不知道,我跟着他走的。” “小孩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 “他们抓我当向导的,两天没让我回家了。” 两个押解的人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端详一会儿小高说:“你家在哪儿?” 小高说:“你管不着。” “管不着?不告诉我只怕你找不到!”那人笑道说:“上一回你找不着家,就 是跟我问的道。” 这么一说,小高觉得口音是很熟,可看了又看,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战士说:“有天晚上,三个文工团员找队伍找到我们连驻地,你跟哨兵问路, 放哨的不是我嘛!” 小高又看了看,扑上去抱住了那战士,蹦着高儿,连拍带打地说:“你换了便 衣,我认不出来了。” “你也换了便衣,我可就认出来了。” 小高问那战土,怎么到了这里。那战士让小高站住,等另一个人押着大个子走 远些,才告诉他:他们在沂河边上坚持战斗一整天,后来敌人发现我们的大部队已 远去,那里只不过是一个团,就恼羞成怒地以九十倍的兵力扑了上来。上级命令各 营分头突围,突出包围圈后绕道回沂蒙山区。可是这个连是从西南方向钻出来,摆 脱开敌人后,已经没有可能向东向北运动了。而且连伤亡带散失,剩下不过三十来 人。连长决定沿着大军的足迹向西追赶,还布置了要注意沿途找寻她们三个女兵。 那战士问小高那两个女同志在哪里?小高就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那战士说: “刚才听到敌机在这边扫射,我们还以为有咱们的部队到了这里,连长派我俩来侦 察一下。刚到这儿,庄稼里站着个妇女,朝我们看了一眼,扭头就往北跑了。这敌 占区老百姓,见着带枪的扭头跑是常事,我们也没上去盘问,那一定是姓俞的同志 了。” 确实那正是俞洁。 小高叫她进了庄稼地先往南后往西。她刚把脸转向南面,就看见两个持枪的人, 弯着腰朝这边走来。她连思索一下都没有,扭过身尽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她也不 辨方向,只一心想往离飞机扫射远的地方跑。跑过高粱地,又进小树林,没提防树 林里坐着一个人,险些绊倒在那人身上,连忙收住了脚。那人吓得也赶紧爬了起来。 俞洁一看,连声叫苦。 “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穿长袍的人贩子说,“赶脚的死了,驴腿断了, 我以为真弄个鸡飞蛋打呢,你又送上来了。不用废话,跟我走吧。” 俞洁听了小高的批评,决心不再跟他搞权宜之计,扭身又往左边跑。长袍就掖 起衣襟来追。看看快追上了,俞洁急中生智,弯腰抓起两把烂泥,转身站住。长袍 追到跟前刚要说什么,俞洁把手中的烂泥朝长袍眼睛上砸去。长袍哎呀一声,抬手 去擦泥。揉眼,俞洁拐个弯又往右跑去。 十三 忆严按着二嫚指点的道路,不一会儿就到了铁道边上。这时正有一辆巡道的铁 甲车,自北往南开,突突地喘着气,头顶上独眼似的大灯,贼亮贼亮。忆严隐蔽在 一墩红柳后边,借那灯光观察地形。铁路两侧,四五百米宽的开阔地;顺着铁路线, 半里左右一个碉堡,碉堡上的哨兵不停地在喊口令。第一个碉堡喊:“注意警戒!” 第二个碉堡就喊:“监视敌踪!”这么一个挨一个传下去,直到老远的南边,隔一 会儿又从南往北喊回来。 巡道车开过去不久,就有一辆又大又高喷着火冒着烟的火车头,拉了好长一溜 黑乎乎的车厢开了过来。火车也撒着满天红亮的火星过去了,背后留下了沉寂和黑 暗。 忆严说服自己,再等一等,再观察观察,弄清碉堡上敌人的情况再过也不迟。 从西北上,像是海潮奔腾,传来了哗哗的响声。忆严以为起了风,看看头顶红 柳枝条,却动也不动。她正纳闷,一股冷气逼近身体,接着落下铜钱大的雨点来。 到这时风才迎面猛扑过来,一墩墩红柳,发出哨声,把枝条弯下了又挺起,挺起又 弯下地和狂风抗争。转眼间忆严隐蔽的地方已变成了一片水塘。 “扔上个雨衣来,扔上个雨衣来!”随风吹来碉堡上哨兵的喊声,“光顾推牌 九,耳朵里塞上驴毛了。” 这正是机会!忆严腾起身,飞快地跑过开阔地,登上路基,跨过了铁轨。风大、 雨大,敌人哨兵正往身上套雨衣,谁也没发现她。她跳到路西的开阔地边沿,心想: “顺利过来了。”就在这一刹那,猛地亮起了一个又长又近的闪电,一时间整个大 地都像燃起了蓝色的火焰。随着雷声,碉堡上的敌人喊了起来:“什么人?口令?” 南边的一个碉堡上敌人闻声也喊:“不说话开枪了!”这时恰是闪电过后最黑暗的 一瞬间,忆严不顾一切摸着黑飞跑。接着又来一个闪电,这个闪电没有刚才那个亮, 却像一片光柱在忆严所在的地方晃来晃去,不再止熄。扭头一看,原来碉堡顶上亮 起了探照灯。一排枪弹扫了过来。在光秃秃白茫茫的开阔地上,忆严觉得自己的目 标又突出又高大,正想找个地形隐蔽一下,左膀子似乎被人推了把,她跌在了水洼 中。 南边的碉堡也参加射击了,子弹打得水花四溅。二十步开外就是一片谷子地, 能到那里就算安全脱身了。她要双手撑地爬起来,可是左胳膊沉重得很,胳膊下边 的雨水飘着红丝,这才知道左膀负了伤。她咬紧牙关:“一定要爬起来,要进到那 片谷地里去。” 碉堡上的敌人又喊了:“投降吧,还趴在那儿干什么?都看见你了!” 忆严不吭声,右手从皮带上拔下一颗手榴弹,她等着碉堡敌人到身前来。 碉堡上喊:“过来不过来,不过来再给你一梭子。” 碉堡上又打了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却全射在她右侧100米开外的地方。忆严明白 了,敌人并没看到她趴在这里,那些话是诈她的。于是她就往地上趴得更紧些。 碉堡上的敌人骂了一句说:“妈的,死了!”说完就闭了探照灯。忆严高兴得 不顾膀子疼痛,用右手撑着地就要爬起来。才一蜷腿,旋即一个念头闪进脑子: “慢着,也许敌人在耍心眼呢!”她又把腿和手都放平了。 四围漆黑一片,除去风声雨声,连虫鸣都听不见。二十步之外,那片意味着安 全和胜利的谷地,简直像一块磁石吸弓卜根细小的铁针那么拉住她的心。灯灭了不 到半分钟,她觉得已过了很久,有好几次她都觉着再也等不得了,要把机会错过了。 也许敌人正摸着黑,悄悄地从后边靠近她,就是死也要跳到那片谷地里去。可是她 几次都压制住这令人发躁的冲动。最后,实在耐不住了,她决定数个数,从一到二 十,要是敌人再没动静,就坚决爬起来前进。她刚想好这个决定。刷的一下探照灯 又亮了,而且、连南带北几个碉堡的灯都亮了。巨大的灯柱像一条条剪刀,在几里 地长的开阔地带剪来剪去,停下来又静止地照了一阵,然后才一下子全关掉。忆严 抓住时机,跳起来跃进了庄稼地,顺着垅沟弓着身走了很久很久,碉堡上的敌人再 也没有开灯。 她感到左胳膊热辣辣地疼,头晕、寒冷,便把裹腿解下来一条,拿牙咬住,用 右手紧紧捆到伤口上。拾起一根被风雨折断的高粱,掰去头,当作拐杖,一步一步 向前挪。借着断续的闪电光亮,总算找到了向西的大道。她又掏出作为联络信号的 定音笛,一边走一边吹。天将明时,放晴了,露出半个月亮。月光和笛声惊醒了林 鸟,一个个抖着翅膀都叫了起来,画眉、叫天、腊嘴。鹤鸽全有,可就是没有周忆 严盼望着的斑鸠声。 太阳老高了。道路向前伸展着,无穷无尽。多半夜的狂风暴雨,把每道田拢都 变成了浑浊的小溪。高粱、玉米,枝残叶碎,像挂了一身破布条。周忆严两眼深深 凹了进去,眼眶乌青,嘴唇干裂,眼睛缠满了红丝。两只脚上的鞋子,早已不知什 么时候被烂泥拔掉了。她摇摇晃晃,迈着不匀称的步子,机械地吹着口笛往前走, 偶尔停下来用手拉过一片高粱叶,舔舔上边的露水,又吹着笛打起精神走下去。 有几次,她边走边睡着了,又被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惊醒。她浑身每个骨 节都酸疼。做任何一个动作都要花加倍的力气。可是她既不敢坐下也不敢停步,怕 一坐下去自己就没有力量再站起来。她认为小高和俞洁是在她前边的,她们在等她。 右前方离开道路一里多地,有一片密压压的树林。她对小高说过,白天尽可能 不要从路上走,尽量利用可隐蔽的地形地物。也许她们会躲在树林里休息吧?要是 那样,在路上吹笛可未必听得见,应该走近那个树林一些。 她下了道,横插进湿淋淋的庄稼地里。太阳又热、又亮,所有庄稼叶上的水珠 都散发出白色的水气。四周都是一样的绿色,一样的闪光。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树 林啊?它们怎么在围着自己转呢?她觉得有点恶心,伸手抱住身旁一棵树站下来, 微微地闭了下眼睛。一种温暖而又滞重的感觉,麻酥酥地流遍了她的全身…… 什么人的喊叫声惊醒了她,她发现自己抱着路边的一棵树睡熟了。一个穿军装 的小伙子,正一边喊一边朝她走来。可是她不明白他喊的是什么,要张嘴回答他, 不知为什么发不出声音。她松开抱着树的那只手,想要作个手势,忽然看见脚下那 一片带着雨水珠的绿草地,像从下往上翻的一页书,越来越近地盖到她脸前来了…… 很快就又醒过来,自己已经趴在一个战士的背上。战士背着她每走一步,她的 伤口都剧痛一下,就是这剧痛把她唤醒了。她叫战士放下她,让她自己走。战士说: “不行,你在发烧。”可是她就没想问一下战士是从哪里来的,她是在什么地方? 仿佛一切原来就是这样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有一阵她觉得背着她的正是孙震,一 边背着她一边腼腼腆腆地看着她,冲她笑。 当她真正清醒过来,是躺在宽大的河岸旁一个柳树下面了。她面前真的蹲着一 个连长,一个嘴上还没长出胡须的青年连长和一个小卫生员。她的胳膊已经经过治 疗,重新包扎过。小卫生员还给她打了退烧的针剂。 青年连长告诉她,大部队昨天就过河了,他带着一个排作为收容队,也已经到 了规定的时间。只是因为一夜暴雨,山洪骤发,他们才没有过去。刚才两个去收集 渡河材料的战士发现了她。她简略说了自己的情况,就忙问道:“你们收容到那两 个穿便衣的女同志没有?”连长说没有,他一定叫战士们注意观察,叫她不要挂心。 他说她目前首要的任务是吃东西和休息,等一下渡河,是要拼体力的。 话刚说完,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树后转出来一个斑白头发的老大娘, 手里端着一茶缸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卧荷包蛋,往她身旁一蹲,就擓了一匙,用嘴吹 吹,送到她口边上。 “大娘,我自己能吃!”忆严伸手去抢茶缸,大娘把茶缸闪开了。 “我喂,你就吃吧,我要是外人还能到了这儿。” 卫生员说大娘也是从沂蒙山来的。她自愿随部队移到远离敌人的另一个根据地 去。 连长吹响哨子,通信员跑来通知渡河的时间到了。恰好忆严刚刚咽下最后一口 鸡蛋。 几十个战士都半截身子泡在水里,用手拉住两个用木棍、扁担扎起来的井字形 的木架,木架中间是一口头号的大缸。连长对忆严说:“两个缸,你和大娘一人坐 一个,其余的人全手扶着木架。会水的推着它,不会水的漂着它,能够踩着底就走, 踩不到底的地方就游。” 几个战士,把大娘背着放进缸里,另几个战士就来背周忆严。周忆严说:“等 一等。连长,我现在需要一支冲锋枪,并不要过河。” “不过河?”连长奇怪地说:“敌人随时会到,你不过河干什么?” “我还有两个战士没有到!组织上给我的任务是三个人同时归队,我没有权利 自己过去把她们扔掉!” “她们在哪里?” “不知道。我要去找!” “你的伤势很重!” “我必须完成任务。” “我们已经超过限定的时间了,我得执行命令……” “你们给我留下支枪就行了,我不要求你们等我。只希望你们过去后,把我的 情况报告给上级!” 连长两只手攥起拳头又松开,松开又攥起。猛然喊道:“二班长,王金宝,你 们俩上来!” 二班长和战士王金宝两个人从水里爬了上来。 连长说:“你们两个留下,听周分队长指挥。周忆严同志,你只能在河这岸再 停两小时,中午12点前,必须渡河西去,不然追击的敌人就到了!” 周忆严答道:“是。” 连长又说:“我到那边马上向上级报告,请求派我回来接应你们。” 连长和周忆严握握手,吹声哨子,跳进水里。木架旁的战士为了减小阻力,都 已脱光了衣服,连呼带喊,拥着木架向急流中游去。 十四 周忆严和两个战士分成三路,向铁路方向出发。忆严居中,走大道;班长左翼, 王金宝右翼,相隔各200米。联络信号是忆严吹笛,二班长学鸟哨,王金宝作蛙鸣, 接近铁路了,仍然没有任何女兵的踪迹。二班长提醒她,马上必须赶回河岸,连长 的劝告是必须听从的,12点要渡过河去。 忆严正在为难,南边不远处传来了飞机扫射轰炸声。忆严说:“敌机轰炸,想 必有我们的部队,咱们稍微往南再找找不好吗?” 于是向右转,横列变纵列,战士王金宝打头,三个人远远地沿着铁路线向南走。 走了一里多地,传来了蛙呜。忆严和二班长马上加强了注意。一会儿沿着南北 小路跑来三个人,两女一男,全是老百姓。三个人却是边走边打、扭成了一团。男 的打倒剪发的女人,那个蒙手巾的女人就从后边给男的头上一拳;男的转回来去追 蒙手巾的女人,剪发的又从地上爬起来去掐男人的脖子。二班长和王金宝看得目瞪 口呆,不知该不该劝架而暴露目标,忆严看了一会儿,大叫道:“快上去!那女的 是我们同志,男的是个人贩子。” 二班长和战士立刻冲了出去。长袍一看忽然钻出来了新四军,扔开女人就往铁 路那边跑,嘴里喊着:“共军来了!这儿有共军!”王金宝手快,举起枪连打两发, 人贩子倒下了。两声枪响,给碉堡上敌人报了警,机枪、步枪立即密麻麻地射击过 来。“俞洁,快来!”忆严招呼着,几个人就钻进青纱帐,急往河边撤退。 走出一段路去,听到喊大姐,忆严这才发现和俞洁一起的是二嫚,不是小高。 忆严说:“咦,你们俩怎么到一起了?” 俞洁说:“我也不知道,刚才人贩子把我打在地上,正要捆我,她像从天上掉 下来的,突然从后边给那小子一拳,救了我。” 二嫚说他公公昨晚送她出来,绕道城河车站。到了铁路这边,公公嘱咐几句就 回去了。二嫚一个人正走到这里,看到一男一女连追带打,先认出人贩子来。心想 不管那女的是谁,也要救她一把。等打了人贩子,女的爬起来,才看出竟是俞洁。 碉堡的射击刚停,从左后方又打来了几枪,二班长说:“这不像是碉堡上打的, 弹道低得多,怕是有情况。” 忆严说:“快,赶快撤到河边上再说。” 二班长架着忆严,王金宝拉着俞洁,五个人既不还枪,也不回头,一口气奔到 了河岸。忆严问二嫚和俞清两人谁会凫水,两人都摇头。忆严说:“二班长,你把 武器留给我,你们俩一个带一个,快下河去!” 大家问:“你呢?” 忆严说:“我自有办法,你们快走。” 枪声越响越密,越响越近,终于听到呐喊声。原来匪连长挨炸之后,整顿起队 伍正要走,碉堡上发现共军了。匪连长忙问:“有多少人?”碉堡上说:“看不清, 大概有十来个!”匪连长这次出来,捞了不少财物,可一仗也没敢打,回去交差, 多少有点心虚。听说只不过十来个人,他觉得这机会不能失掉,马上下了命令,朝 河边追击过来。 这里几个人还在推让,俞洁和二嫚都叫忆严下河。忆严严肃地说:“三大纪律 第一条,服从命令听指挥。二班长、俞洁,你们俩是干部,带头执行命令。” 二班长无可奈何,放下枪枝,解下了弹带,喃喃地说:“分队长,你这命令不 正确,我是个男同志……” “我是叫你把女同志带过河去!这个任务只有你和王金宝能完成,不懂吗?” 忆严从背上摘下提琴,交给俞洁说:“你带去用吧,见到团长,替我汇报。我 还没来得及问,小高到底怎样了?” 俞浩说:“为了掩护我,她晚走了一步,不知脱险没有。” 忆严说:“你报告团长,我任务完成得很不好,请组织批评吧!” 俞洁、二嫚噙着激动的眼泪,离开了忆严。忆严把手榴弹盖揭开,把冲锋枪架 好,视线牢牢地注视在越来越近的敌群上。 四个人走到水边,俞洁迟疑了一下,把提琴挂到了二嫚脖子上,喊道:“你们 快走!”不等回答,扭头朝忆严跑了去。王金宝一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二班长抓 住他的枪说道:“王金宝,把枪交给我。我命令你立刻把这个女同志送过河去,并 且替我请求处分……”王金宝正要争辩,二班长用力一推,把他推向二嫚的身边, 王金宝只好拉着二嫚走向河心。 敌人呐喊着冲锋了。忆严打了一排枪,撂倒两个敌人,并没挡住攻势。敌人叫 着:“抓活的呀!”“跑不了啦!”直朝忆严扑来。看看相距不到十来米了,忆严 扔出一颗手榴弹,同时,从她的一左一右也都投出一颗手榴弹去,三声爆炸,敌人 退下去了。哒哒的冲锋枪声,在忆严的左侧响起来,忆严这才看到二班长和俞洁, 一左一右趴在她的身旁。 敌人的一次冲锋压下去了。忆严把二班长叫到跟前说:“你以为我们三个人能 把这些敌人消灭吗?” 二班长没回答。 “你带她走,就为革命多保留两个战士;你留下,三个人全牺牲。可以只牺牲 一个人的时候,多陪上两人,是犯罪的。走吧!” 二班长说:“我哪能扔下你,一个男同志……” “你首先是个战士!连长命令你听我指挥!”忆严急道,“我叫你带着她走!” 二班长咬了咬牙,无可奈何地招呼俞洁说:“服从命令听指挥,咱们走吧。” 俞洁把脸贴在忆严火辣辣的脸上,流着泪说:“我有些话要对你说的,来不及 了……” “走吧,你经过这一路锻炼,应该成熟多了。” 二班长和俞洁走后,忆严整顿一下服装,无意间碰到了大胡子那封信。她想起 从拿到它之后,还没来得及拆开看一眼呢!敌人还在布置进攻,她迅速把信掏出来, 用牙咬着撕开封皮,把它展在地上。这个胡子也学会撒谎了,说是和以前的信一样。 以前哪写过这样的信?只有两句话: 我请求把终生照顾你的任务分配给我,你批准吗? 她把这几个字撕下来,放进了嘴里,咀嚼着它,咽下了肚。 敌人又进攻了。忆严再次用手榴弹把他们打回去。在投最后一颗手榴弹时,她 胸口又中了一弹。她回头看看,见二班长已拖着俞洁游到了河中心,就从堤上退下 来,用尽全身力气,向河水中爬。 敌人组织了第三次冲锋,可是匪连长刚喊出一个“冲”字,就被背后射来的枪 弹击倒。一队解放军战士呐喊着,端着刺刀,成散兵线从敌人的侧翼冲了上来。 孙大胡子见到小高,劈头就问忆严和俞洁现在哪里?小高说忆严早已失去联络, 俞洁刚刚才又走散,估计是向河边走去了。孙震立即决定全队向西追赶,决不能再 把俞洁丢失。 他们所在的位置,距匪军挨炸的地方约有四五里。一听到枪响,他们立即跑步 奔袭,赶到河边,已经是忆严在回击敌人的第三次冲锋了。 孙震从望远镜里认出投弹的是亿严,而且仅仅就她一个人,感到情况危急,立 刻下令冲锋。他告诉战士们,目的不在于歼灭眼前的敌人,只要把他们冲散,与河 堤上的战友会师就是胜利。战士们端着刺刀猛冲狠杀,像一阵旋风,直扑上来。敌 人哪还有力量坚持抵抗,匪连长一倒,众匪军就各自夺路而逃,转眼间就远离开了 河堤。 孙震领着人冲上河岸,却不见了亿严。正在着急,忽听小高在水边上喊:“孙 连长,快来!”这才看见忆严己倒在河边,半个身子泡在水中。他和战士们一起都 奔了过去。 忆严神智清醒,神态从容,只是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孙震喊她,她强撑着睁 开眼,望望小高和孙震,笑了笑,抬手指指对岸,用低得难以听清的声音对孙震说: “像小时候那样,背着我过河,追队伍去!” 孙震抱起忆严,让小高扶着,把她背在身上,雷鸣似地喊道:“渡河!” 走到河中心,他听到忆严喉头轻微地响了一声,伸在他胸前的手,一下就松软 地垂了下来。他停下脚,往上掂了掂忆严,叫道:“小周!小周!” 回答他的只有河水的咆哮,河风的叹息。 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面颊流下来,挂在毛茸茸的胡子上。他咬紧牙,头也 不回,迈开大步继续向河西岸走去。 河西岸上出现了骑兵,一名,两名,好大一队。俞洁和二嫚,也随着骑兵登上 了河岸,朝小高,朝孙震和他背上的忆严高喊: “快走啊,首长派部队接咱们来了——” “周忆严同志!”大胡子带着泪直喊道,“你看看,你们追上部队了。” 她们终于追上了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