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铁索龙泉(二) 翌日,臧寇华龙告别那家农户,溯淇水直抵苍岩谷,在一个小山村里,见到了 雪雁母子。 可这久别重逢,并未带给臧寇一丝惊喜。当他的身影遮住穿门射入室内的阳光 时,臧艾发病了。 就听雪雁喊道:“小山,你怎么啦?” “孩子又发病了?”臧寇急走到炕边,闪眼看见桌上有一碗绿汁,屋里的空气 刺鼻得很。他从华龙处得知臧艾出生没几日便得了一种怪病,几乎小命不保,在确 信孩子活过来后,华龙方才赶去泰山报讯。 “你可来了!”雪雁白了臧寇一眼,忙接过药碗,回身去探孩子的额头。 孩子额头渗满细碎汗珠子,抽搐着身子,牙关紧咬,药汁染绿了他的下颌,却 不能入口。 雪雁颤抖着身子,哭道:“小山,你可别吓唬娘亲啊!” 就在这时,从外面喊着小跑过来三姑六婆,一下便都进到屋里来。 “雁儿,孩子犯病了?” “刚煮过的鸡蛋用麻包着,快拿去给孩子滚背!” “掐人中,用力掐,一松手,小山的嘴就开了。” …… 见雪雁有些不知所措,臧寇便轻拍下她的肩头,道:“雪雁,让我先为孩子把 把脉!” 臧寇的声音具有一种魔力,雪雁情绪顿时平静下来,朝边上挪出空处。 隔壁左右的婶娘婆姨们也都安静下来。 臧寇胼指压寸关,表情渐凝重。 雪雁立刻又紧张起来。 臧寇一指捺住孩子的印堂,渡过去一绪真气,转念间行遍周身经脉。小臧艾紧 攒的眉头松分开,抽搐的身子伸展开,呼吸渐渐变成和缓有节的一长一短,他憨恬 的睡着了。 几个妇人忍不住说道:“嗨哟,您可真能耐。” “这医术不比匡老爷子差啊!” “敢情您是谁呀?” 臧寇看着整齐叠放在炕头上的绣花小衣和虎头帽、虎头鞋,彷佛见到灯下一个 模糊影子在绣着同样的花式,在说些什么……却忘了回答。 “怎么呢?”雪雁略有些生气。 “啊,你手真巧。这些都是你绣的吗?” “嗯。小山他睡着了?” “我们雪雁手可巧啦,绣什么像什么。”便有人插话。 “啊,我让他睡会。”臧寇这才转身对那些妇人道:“小儿发病惊扰各位乡邻, 真是抱歉得很。在下泰山臧寇。” “咦?他不是华雄诶。”妇人们面面相觑,马上又都盯着雪雁,等待答案。 雪雁雪白着脸,道:“他,小山的爹,不是华雄。”在山里,她是不能说出寇 奴两个字的。 臧寇道:“各位乡邻怎会以为小艾的爹是华雄?” 一个年纪大的妇人见众人目光齐聚到她身上,气道,“都看着我干嘛?这天杀 的连连娘都敢骗,回来看我不拧掉他耳朵!”随即又捂口看了眼臧艾。 雪雁小声告诉臧寇,她就是华起的娘。 臧寇乃道:“诸位都误会了,华雄不过是我的一个部下而已,他已战死在嵩南 了。” 华起的娘惊道:“你是我家三儿主公的主公?老婆子给你下跪啦!” “老人家不必多礼。”臧寇虚抬手臂,止之。 华起的娘感觉一股柔力将自己托起,哎哟一声:“您真神仙啊。” 臧寇道:“放心吧,有我在,小艾不会有事的。各位乡邻都早回吧。” 众妇人连声告退。走出门外,七嘴八舌的问起怎么个神仙法,啧啧嘈嘈的走了。 “以前他总这样?”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小山一生下来,就隔三差五的发作一回。我我这是 造的什么孽啊,要这样惩罚我的孩子……” “别哭了。”臧寇宽解道:“孩子不过是阳亢阴虚,和我小时候倒也差不多。 我有办法治好他。“ “真的?” “我可以的。不过孩子太小了,还得捱几年苦。” 雪雁神色一黯,道:“师祖爷也说小山是阳气过盛。可他才出生,暂不能化解, 怕孩子受不了。” 臧寇闻言点点头道:“是啊,要想立刻治好,就只有去找华神医了。听说张燕 请过华神医?” “你听谁说的?的确是请过,可他就是不来,后来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幸好 苍岩谷顶上有种龙须草,可以滋补阴虚,让孩子不至于太难受。” “所以你才会住在苍岩谷,住在这种地方?”臧寇看了看室内简陋的摆设,道 :“这也太简陋了点,张燕他怎能这样对你?” “大伙儿住的都差不多,燕叔叔也住这样的屋子。”雪雁隔着薄毯抚摸着孩子 的胸腹,头也没抬的道:“这屋子还是燕叔叔和毒叔叔亲手为我母子盖的。你要不 喜欢,可以回泰山去!” 臧寇心中一惊,张燕果有服人之处。 “你没个人服侍,一个人带孩子,可孩子又老生病,你……真难为你了。” “你什么解释都没有,把我扔在康集镇,一言不发就走了,”雪雁顿时又掉下 泪来,哽咽着说道:“我能怎样?我还能怎样……” “这当时我不能说我是寇奴啊?何况我儿越山有性命之虞,我要赶去救他。” “你还有个儿子?哦,聂姐姐的孩子,你找到他了?” “找到了,可他却让……火烧死了。” “你掉泪了……” 臧寇心里苦苦涩涩,不停摸着下巴,最后闷叹口气,道:“迟几日,我带你母 子回泰山去。” “我不去!” “为何不去?”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不想和别人争,围着你生活。” “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为了孩子,你必须去!” 雪雁怔怔的转回头去看孩子:“为了小山?” “对,为了孩子。”臧寇故意笑着说道:“你瞧,孩子长得多像我。” 雪雁面色一变,迟疑了一下,道:“你的眼睛是淡褐色的,可小山的眼睛却是 淡绿色的。我都不知该……” “不用跟我解释。”臧寇打断道,“既然你是我的女人,我就会照顾你一辈子。 此前有大事在身,赶不来接你,如今我来了,就不会再让你受苦。你别的什么 话,都不用说。“ 雪雁陷入了沉默。 臧寇看了看屋外,道:“华虎和华起他二人现在何处?” “华虎和华起昨日随燕叔叔出山去了。有个叫张杨的人和匈奴单于于夫罗一块 来山里把燕叔叔请去清水口见袁绍,像是要商量什么大事。” “哦,那华龙是碰不见张燕了。”臧寇暂时不愿去思考张杨这个问题,便从随 身包裹里取出一滚蓝花绸子来,道:“我送你的。” “好漂亮啊!” “还有这个。”臧寇又取出两身剪裁好的云丝华裳,“这是你萱姐姐根据我的 口述,为你赶制的,试试合不合身?” “是你家夫人亲手缝制的?她人真好。” 臧寇走出房门,听着里面窣窣衣响,心中百感交集。直觉告诉臧寇臧艾不是他 儿子,初见孩子时、真气灵渡时、看孩子熟睡时,他心里涌不出丝毫父爱。 他也很清楚这两年来,雪雁受了许多苦。而雪雁自始至终也没说过臧寇是小山 的爹,她也没喊孩子臧艾这个名儿。 雪雁内心里很焦灼,为了孩子,也为了臧寇的到来。 臧艾让臧寇想起了越山,想到了自己病痛的童年,既然那个男人不肯尽到做父 亲的责任,臧寇便决定做这孩子的爹。 整个下午,远近山民成批涌来看臧寇,看雪雁的新衣裳,弄到雪雁精疲力竭, 臧寇却始终如一的和善的接待这些山里人,他在观察揣摩黑山民风。 傍晚前后,华龙回来说匡吉请臧寇一家明日去谷顶相会,张燕也会赶去。 吃过晚膳,臧寇便放华龙回家探亲去了。 天黑下来,夜凉如水。臧寇吹灭油灯,听着雪雁换回布衣,小声道:“我睡哪?” 雪雁绞着小手,半晌无语,忽又惊道:“呀,薰草没给小山燃起来。……真是 奇怪,今晚这屋里怎一只飞虫都没有?” “这就是我的好处,曹操曾说我是‘杀虫王’。” “你就是个杀虫魔王。” 臧寇听到雪雁轻轻笑着,心里涌起柔情蜜意来。 走过去,轻轻抱起雪雁。 雪雁身子一颤,迅即道:“别惊了孩子。” 臧寇欢爱的心顿也就淡了。 雪雁略有愧疚的道:“炕宽着呢,我和孩子靠里睡,你睡外面吧。” 臧寇松开手臂,道:“我还要练会掌法,你和孩子先睡。啊,薰草在那,我给 点上。” 臧寇要练的掌法,是早年几为藩宫杀死之际悟出的太极归一掌,源自于《庄子 》齐物论与大宗师二篇。臧寇从安世高安玄的佛门心法、《大禹八意》、《龙阳密 宗》三门绝学当中悟出的自然心法,本已超越蔡阳的看刃,万物皆刀则无刀,其实 心中还是有刀,若要真正无刀,只能道空! 臧寇要把太极归一掌中化为乌有,从此发端。 但这个过程,是极其艰难的。 月上林梢,臧寇仍一无所获,心里隐有些沮丧。 “孩子孩子,你不能死啊!”雪雁凄厉的哭声划破夜空。 臧寇大惊,电驰风行,却听见臧艾哇哇大哭。 雪雁抱着孩子,连声道:“别哭啊乖乖别哭啊,都是娘亲不好,小山最听话的, 不哭了啊……” “做恶梦了?”臧寇问道。 雪雁苦恼的点点头,继续哄着孩子睡。 “我来抱吧。” “你会哄孩子?” “小艾呢,跟老爹出去看月亮好不好?瞧,他不哭了。” “夜凉,别冻着孩子了。” “不会的。我看你也睡不着了,一块去?” 大山里的月亮离着人特别近,天空也分外清朗。 臧寇抱着臧艾在高树之巅跳纵,臧艾咯咯笑着,漂亮的眼睛追着月亮赛跑。 他终于笑累了,倦了,在臧寇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臧寇心里酥痒痒的,孩子是那么小,像个狗娃。 雪雁施展轻功也上到树冠顶上,坐在臧寇身边,靠着他的肩膀。 夜风吹到三人身边,变得柔和起来,清扬扬的。 雪雁满腹心事的看着百星闪烁的夜空,看着看着,泪水无声落下。 远处,有萧泣追月。 次日清晨,臧寇早早起来,为臧艾削铆木床。等辰正时分华龙归来,小床也做 好了,臧寇便抱着臧艾,雪雁带上寒食和水,一同离开小山村,登上苍岩谷绝岭拜 会匡吉张燕。华龙提着小床跟随。 来到崖屋前,臧寇朗声道:“泰山臧寇,拜见匡先生、张将军。” 从屋里走出来匡吉,须眉胜雪,身上有葛有麻,一副山民打扮。他笑着说道: “山人对刀魔是久闻其名,今乃睹之”话说一半,脸上笑容凝铸,直是一见惊心。 眼前的臧寇气概威严,尤其一对光漩其中的眸子,鹰瞵虎视,令人竦然敬畏。 匡吉抑住不安,赞叹道:“巍若丘山,果有青年宗师风范!” “先生溢誉了。” 臧寇故意神气凌人,是有原因的。昨夜里箫声重现,是无名师妹传递的又一个 警告。臧寇觉得匡吉和张燕引他过来,绝非臧艾的病情或联合独孤家势力这么简单, 背后肯定有文章。因此和匡吉师徒的会面,便成为了一场战斗,首先必须在气势上 压倒对方。滚滚红尘本就是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无非是种种心计的较量。气势上 压倒对方,其后方能明察秋毫洞悉真情,并加以阻截和反击。 匡吉表面的惊叹及其深埋的恐惧,臧寇皆感应于心,不禁微微一笑,魏伯阳的 徒弟也不过如此。 雪雁抱着小山上前一步,道:“师祖爷,小山望着您呢。” 匡吉笑眯眯的接过去孩子,道:“小东西,你东张西望的望个啥呢?” 这时华龙道:“主公,都弄好了。”他已在向阳处摆好木床,并从侧下抽出折 凳拼好。见臧寇略微点下头,便退后两步恭立不语。 匡吉都看在眼里,愈发心惊,乃把小山还给雪雁,手指向五六丈外树林边上的 石桌石凳,对臧寇道:“过去坐!” 臧寇边走边问:“怎不见张将军?” “想是被袁绍绊住了。你们年青人喜欢权力争斗喜欢打打杀杀,山人是理解不 了的。”匡吉走到桌边坐下,道:“喜欢这黑白之道么?” 石桌上刻纵横棋盘,两旁石窠里盛着棋子。 臧寇笑言:“偶尔为之,却是不精。老实说这棋盘里同样也布满杀机,只是闻 不见血腥罢了。” 匡吉不以为然的道:“山人望岫息心,隐居山林,虽好此道,纯粹是为了磨日 子。宣高所言,乃是落了下乘了。” 臧寇掂起一粒白石,拍到石桌上,道:“对角座子,源起互攻,这要是不攻, 还能叫围棋么?挂角!” 匡吉却不夹棋,而是远投下一子,道:“围棋,围也。” “通晓杀法,方可以不杀而围地,不战而屈兵。”臧寇应了一子,对屋前的华 龙道:“华龙,去干毒营中打听一下,为何张燕还不过来!” “想来宣高的刀法也是走的这个路子?”匡吉反夹一子。 “无宗刀法,自树一帜,瞻前忽后,不一而论。”臧寇置之不理,去挂另一角 地。 “此棋不依定律,殊是难应。”匡吉沉吟片刻,便对先夹那子展开了攻击。 臧寇加快行棋速度,匡吉不自觉的也缩短了思考时间,二刻之后,棋盘上呈现 出黑白缠绕,犬牙交错,难分高下的局面。 匡吉目点盘面,胸有成竹的道:“宣高,山人说你会输两子。” 臧寇目光离开棋盘,看着匡吉道:“匡先生智谋不凡,远胜宣高。蜗居山野, 实是可惜,何不下山去辅佐明君,制止战乱,造福苍生?” 匡吉摇头道:“下棋只是雕虫小技,治国匡乱可不是等闲可以为之。山人是不 做此考虑的。啊,宣高今后有何打算?” “先生所言,宣高深有同感。如今,天下鼎沸,奸邪并凶,宗庙焚烬,宫室蓬 蒿。我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也知得些天高地厚,安身养命便是了。贵徒张燕将军 手握雄兵,不知他是怎么看的?” 匡吉颔首道:“人贵自知。我那徒弟自知才具气魄不如袁绍曹操等人,故而想 保全一方,日后托付令主。他这个想法,山人以为也是种智慧。” “保全一方固然无错,保全其家乃后才谈得上保全一方。”臧寇饶有意味的道 :“我不想小山和我兄弟周泰一样,生来见不到父亲,长成也未睹亲恩,所以我准 备接走小艾。” “孩子生下来,见不到父亲,已经够凄惨的。你要再不去顾养他,日后孩子长 大他会恨你一辈子的。”匡吉不经意间流露出真情,黯然拍下一子,指捺石桌定住 了,沉吟道:“你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 臧寇心下戚然,却不放过这个机会,平静而猛烈的发力道:“我不光知道你是 周泰的爹,是魏伯阳大师的三徒弟周无妄,我还知道你守在这苍岩谷就为等一株玉 髓芝兰开花取蕊!” 匡吉坐不住了,白眉耸动:“这些你都听谁说的?” “大贤良。” “张角?!” “周先生,一株玉髓芝兰又有何用?怎抵得上亲情重要?” “这个你不懂的不懂的。那物事天地至灵,古人称之为‘太岁’,又名肉灵芝。 人食其蕊,可列仙班。宣高可有所闻?“ “这个太岁,可是秦始皇要寻的长生不老药?”臧寇未料到匡吉如此坦白,直 是一怔。 “不错。秦始皇以为海外仙山才有此物,却不知黑山里也有,白白送了五百儿 女性命。”匡吉一叹,道:“前人戏云: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山人若能成仙,如 意和幼安至少也能沾染些仙气,长命百岁的。我守在这,也是为他们好。希望这份 苦心,他姐弟俩能明白……” “换我是不能理解的。”臧寇断然道:“长命百岁,比不过与父母相处半日。 子欲养而亲不在,幼安即便想尽孝道,又能对谁行之?“说着臧寇想起了自己 的母亲,沉默会儿,续道:”人的一生,危若朝露,电闪即逝。你守在这里,保的 住山外的儿女就一点事都没有,能平安活到你让他们长命百岁的那一天?“ 匡吉艰难的摇摇头,道:“吉人自有天相。再说我跟如意说过的,不要招惹是 非,安心等我回去。” 臧寇拂乱棋子,道:“你我心情大坏,这棋还是别下了好。不如去看看那株玉 髓芝兰如何?”他要坏其部署。 匡吉果然措手不及,无奈起身道:“也好,今日尚未探之。”他表现得无奈, 内心却有一丝喜悦:果被吾师言中。 斜下住东,行去不远,岿岩当途。 就在这时臧寇腰悬的看刃刀,突然铿然有声。 匡吉恍然道:“哦,你带着刀,难怪。” 臧寇沉静敛神,道:“何故?” 匡吉一指苍岩,高深莫测的道:“这便是太岁作怪。任何金属物器都不得近之。” 臧寇朝着苍岩走近一步,果然看刃震动得更加厉害,似要弹出鞘外。 不由退回一步。 “你看岩下那些银线兰草就是星空草。每次采集,山人都是带着把石锄来的。” 不是叫龙须草么?何必小处弄巧? 臧寇不理会匡吉神乎其神的介绍,目锁苍岩右后拔地而起的一株乌木,乃解下 看刃,走到岩下。借观龙须草之际,从岩草空隙望过去,其干高而扭曲,其枝去势 如枪,其针锐而黛染,群木惧肃其后似众臣供君,显得异常神秘。 降龙木! 臧寇暗惊:此树天下罕有,坚硬似铁。金克木,它偏反其道行之。你必须解下 金器,方能近其一丈之内,否则它们会嗡然飞离。 《大禹心经》中有关于此树的描述,就是臧寇对刘备禀性的形容“此人就是传 说中的降龙木,不畏水火天下最硬的降龙木。他眼中散发的不是伐挞一切的金属光 芒,而是不灭的生机。” 就在这时,苍岩顶上冒出个眼睛状的黑色物体,颤颤巍巍的半张半合,高高的 俯瞰臧寇。 臧寇犹自在思忖:降龙木可谓是木中之王,它莫不正是师妹所说的太岁?太岁 不是肉灵芝,而是这天地至木? 匡吉指着岩鼎道:“宣高你快看石上!花要开了。” 待臧寇去看时,顶上一无所有,其上有风有云有普照。 匡吉略显尴尬的道:“山人一时眼拙,看错了。” 臧寇问道:“玉髓芝兰就长在这大石头里?” “是啊,其实玉髓芝兰不像兰花,更像是百合。” 臧寇失笑道:“太岁如花?倒是有趣。”《心经》上说:太岁周身布满眼睛, 形容丑陋,自是不像百合美丽了。 玉髓芝兰只是个幌子,能害罡气的降龙木才是匡吉的杀棋太岁。 这种声东击西的把戏让臧寇愈发警惕,这里面肯定有个秘密,虽然他还不明白 匡吉为何要害他,会怎样害他。臧寇突然有种直觉:这个秘密很可能与魏伯阳有关。 既然他身上的隔玄气能让王越蒯镜奇这样的高人都动心,也难保魏伯阳不会动 心。 张衡纯粹靠自己顿悟而肉身成仙的,但在他人眼里,却会以为和隔玄气脱不了 干系。 想到此,臧寇拨了拨银线兰,心底却轻松起来。至少魏伯阳不会让他死,要知 道死人何来什么隔玄气?当然他也没那么容易死掉!解刀又如何,无刀的臧寇比有 刀的臧寇更自然更无敌。 “匡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请言知。” “我想既然大贤良都知道玉髓芝兰,也难保其他人不会听说,不会觊觎此灵物。” “一来,山人想即便广闻如张角者,也未必知道玉髓芝兰就是太岁,玉髓芝兰 其实是山人给起的名儿,呵呵呵;其二,我徒张燕统领黑山,等闲人也近不了我这 苍岩谷。不过,宣高所言最近确也发生过一次。半月前的一个晚上,有个女孩突然 出现在苍岩石下,山人被其佩剑发出的尖啸声惊动,急忙赶来。可她的轻功实在太 高,我仅仅追到了一缕余香。山人以为,她应该是个女的。” 臧寇状释然。 临淇河岸的箫声,让臧寇听出那无名师妹的向道之心无比虔诚。但此刻,本一 心戒备魏伯阳的他,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来自无名师妹的威胁,似敌似友的人最难应 付。 臧寇透过岿岩看到降龙木,突发奇想:是不是只有自己才能令到铁树开花?魏 伯阳匡吉还有师妹,都在等候这一刻的到来,他们都只是私心作祟,其实并无害我 之心?那我待会把花闹开不就了结了。 “我看这里也没什么出奇之处。我始终以为人活甲子岁足矣,活太久了,光是 你的记忆就足以把你压死。”臧寇洒然一笑。 匡吉如遭重击,喃喃道:“记忆死你?记忆死我?” 臧寇淡言道:“我师傅战胜了他的记忆,便得道飞升了。” 匡吉失神落魄的游目四周,似乎在问:师傅,你听到了么?您能解释给我听么? 直到午正用过寒食,张燕却仍未到,而华龙也没回来,臧寇便和匡吉又去林边 对弈。 此刻二人相处起来更是自在,话不用多说,也可以不听,喝茶落子自想自家心 思。 突然从松树林边绕过一个人来,却是容颜不改的神医华佗。 臧寇抬眼望见,直是惊喜交加,忙离座迎前,道:“宣高拜见华大师!” 草檐下的雪雁慌忙放下手里的绷子针线活,远远的敛袂行礼。 “哦寇奴,你不是战死在阳人了么?”华佗愕然失笑,道:“你这娃娃好生狡 猾,”说着一指雪雁身左的小木床,“他是你家小小子?” 木床里,小山酣睡正浓。臧寇嘿然。 匡吉亦礼:“晚辈匡吉见过华先生。” “什么匡吉?”华佗笑道:“无妄小子,二十几年没见,你怎老的不像样子? 嘿,这白眉,漂亮!“ 匡吉啊然。 臧寇喜道:“大师您来真是太好了,昨日我还对雁儿说要是能马上找到您,我 这孩子就不用多熬几年苦。没想竟会在此遇上。” “是嘛?老夫听人说起此事,便立刻赶来了。怎么,你派人去过徐州?” 臧寇一看匡吉。 匡吉疑惑的道:“我派了几出人去沛国请您老过来,可他们说您不信有此异事, 还发脾气把他们全撵跑了。这是怎么回事,好生古怪?” “何人坏我医德?”华佗脸色一变。 昨日见到华起的娘,臧寇便对货郎丁产生了怀疑,此刻更是心里雪亮,如不是 怀疑雪雁的贞操,他可能当时便来了黑山。这一切都是匡吉搞的鬼!他费尽心机要 引自己过来。好好好,老子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臧寇乃道:“也别管那些了,大师还是先看看小儿的病吧。” 华佗走到木床边,坐在木凳上,探身俯视小山的面部五官,伸出枯瘦的大手摸 着孩子的额头,足有一柱香工夫。他的手如此轻柔,以至于臧艾浑然不觉。华佗回 头笑道:“小娃娃睡的好香!”乃问雪雁道:“这孩子怀多久才生下来的?” 雪雁的脸刷一下惨白,紧紧抓住木床沿子。 匡吉白眉一颤,接口道:“雁丫头受孕正值中毒之际,据说当时还是您老出手 解毒的,因手边没得灵草,故未尽驱。回到我这儿反复又发作过几次,可雁丫头舍 不得这孩子,我只好派人求来何家的山伯为孩子固阳,可山伯药力太强,反抑制了 胎儿的生机。还好宣高体藏反冲之气,大异常人,所以他这孩子的生命力也远远超 乎我等凡俗所能想象,慢慢呵护精养下,渐渐长成直至瓜熟蒂落。” 华佗奇怪的看着匡吉,道:“何为反冲之气?有何奇特之处?” 匡吉故弄玄虚,道:“这反冲之气乃是一门很奇特的内功,它的玄妙之处,说 起来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 “小山的出世和我,这内功无关!我儿越山我女潮儿都是十月怀胎生下的。” 既然要治好臧艾,就必须得对华佗说真话,以免引起误诊。臧寇给匡吉这般奇 谈怪论不实之辞触到痛处,便有些动怒。 华佗有点明白了,悯然目视雪雁。 雪雁头一回看到臧寇发脾气,面不兴波,亦不改色,可那目光,十足碜人。 匡吉面色一变,随即嘴角泛起笑纹,冷冷淡淡。 臧寇看看一脸惊恐的雪雁,看看沉睡中的孩子,再看看仙风道骨的匡吉,道: “不劳‘匡吉兄’揣测,曲意说辞。此事,我臧寇自有决断。既然雁儿为孩子取乳 名‘小山’,足鉴其心,我自要照顾她一辈子。我这话,掷地有声,绝不言悔!” 匡吉冷笑道:“小儿好生狂妄!” 雪雁颤声道:“你真的不悔?” 臧寇凝望雪雁,道:“大丈夫一语既出,如白染皂,岂能回悔?” 雪雁低下了螓首。 臧寇这才对匡吉微笑道:“怎么,雁儿没对你说过,我的授业恩师便是医痴张 衡真人?” 华佗诶一声,道:“无妄,张真人尚高你师傅魏伯阳半辈,寇奴称你为兄,是 不错的。” 匡吉略有些尴尬,对臧寇拱了拱手,直道惭愧。 臧寇平静的说道:“华大师,您医道通神,自是看得出小山的病因来。” 华佗沉思会儿,便和雪雁走到林子里面。 臧寇隐约听到雪雁说“小山是个七星子”,不由心中一痛。七星子就是只怀了 七个月的早产儿。 过不多久,华佗和雪雁回到屋前。 华佗道:“先天不足,棘手的很啦!”又搭了搭脉,乃对臧寇道:“你便是泰 山那个病小子臧寇臧宣高?怎一直不告诉老夫本名?” 满京城的人都在浴佛会后知道寇奴的师傅是张衡,樊阿也不例外。故而在嵩山 遇见寇奴史畴时,华佗先入为主,并未细问此情。寇奴则说他得罪袁阀,又内功尽 失,不得已要隐姓埋名。华雄这个名字,就是华佗在臧寇创造“熊经一戏”之时, 于玩笑声中给他起的。 臧寇也有点尴尬,道:“寇奴、华雄、臧寇,不过名称而已。” “关系可大呢!”华佗怕惊了孩子,大笑小声:“老夫还是输给张衡了!哈哈 哈……” 臧寇不解:“大师此言何意?” “当年老夫从交南归来,闻说臧戒四处寻找张真人为你治病,却不来找我,心 里这个气啊腾的就上来了。于是乎就跑去奉高城,我想看看你究竟病成啥样。可不 看还好,一看老夫便心生怨恨,老夫是恨自己没本事。保你小命不难,保住内功就 非常非常棘手了。你年岁那么小,内功就强过壮年,老夫实不忍心坏之。” 臧寇插一句:“我师傅也这样说过。” “老夫输就输在这里。早年要是勤修内功,有他个百年功力,也不至于让张衡 专擅其美!唉,老夫看你一时难以痊愈,多呆在泰山一天就会多埋怨自己十二个时 辰,索性留下保命药方给无妄的女儿如意,正好她也住在泰山。老夫要她把药配入 酒中给你这小酒鬼喝,然后我就去为你找药。老夫听魏伯阳说过辽东有种灵药参贼, 长在参王旁,却是至阴之物,可消一切阳滞。可他以前采集的参贼炼了龙虎丹,老 夫只好亲自去一趟辽东。半年后,等我回到泰山才发现整个奉高城都被黄巾铲平了, 无一活口,当时我心底这个失望啊,难以言表!” 听到此,臧寇心里直如打翻五味瓶,啥滋味都有。 “这壶留你自个喝吧,我要那壶。”“什么这壶那壶,不都一样!” “……幸亏你服用过无上善念之舍利子,不然去年秋上你就该小命呜呼了。” “舍利子?”“蔡邕给的舍利子,可延寿三载。”“可如今是春上了?”“… …你个傻小子,先不扯远了。” 张衡也说过要让华佗治好臧寇,他会很没面子这样的话。只是当时臧寇的心思 都误会到周媚娘(如意)身上去了,没作它想。 臧寇伏地三叩,深谢华佗救命大恩。 华佗笑道:“治好你的是你师傅,老夫只是略尽绵力而已,不必多礼。” 礼毕,臧寇起身,道:“华大师,您看小儿这病有无速治之法?” 华佗道:“你家娃娃的病,和你当初倒有几分相似,当年为你刨的白山参贼我 还留有一半,你一家随时去徐州找老夫便是了。” 臧寇夫妇连声道谢。 华佗却道:“区区小意,何足挂齿?好了,老夫这就走了。” “大师何不与我等同行?” “不了,老夫立过誓的,每日诊疗不得少于三人,今日还差一个呢。啊,宣高、 无妄,小雁儿,老夫行也。” 送别华佗回来,臧寇和匡吉继续那盘没下完的棋,一边等着张燕。 匡吉暗自松了口气,他原是担心臧寇会一怒离去。 正主儿还没到,臧寇又岂会离开?他就是要会会魏伯阳和他的无名师妹。 藤阁草盖,松柏前栽,高卧山翁闻客来,云翠西窗。 相逢一笑煮新茶,莫问明日人间,管谁安排。 蜉蝣天地,山人自有,冰雪满怀, 野逸苍凉的歌声,穿林而来。 匡吉起身,道:“师伯您来了?” 一个乌漆长髯的中年人从林中走来。他瘦高身躯,面色淡金,容貌古奇,显得 神清意平。 “在下泰山臧寇,见过前辈。” 他竟会是魏伯阳的师兄?臧寇委实一震,长髯客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 乎二人曾朝夕相处过一段日子,感觉既亲切又陌生,这让他隐约有些不安。被华佗 的到来离去消淡的惕厉之心,渐渐又提了起来。但由于感应不出卫归子的深浅高下, 故而臧寇也不好贸贸然张势去试探,无奈只有抱神守静,以观其变。 “在下卫归子,啊,无妄你们继续。” 臧寇心中戒备,原本占优的棋势,不多时便告崩溃。 卫归子抱臂一叹:“可惜大好局面。都怪老朽来得不是时候。” 臧寇含笑起身道:“本非敌手,左右都是个输棋。我不下了。前辈,还是您来 吧!” 卫归子也不谦让,坐下来后对臧寇道:“小寇儿,还记得老朽么?” 臧寇摇头道:“宣高初见前辈时便有所感,然为棋局所迷,忘乎所以,故未及 深思。蒙前辈问及,可宣高实是不知,还望明告。” 卫归子和蔼的道:“你是孝桓延熹9 年(165 年)出世,下月进岁廿七,不知 老朽可有言错?”属蛇 “然。” “广陵寇逊可是你娘舅?” “然。” “呵呵,老朽住他隔壁。你八岁那年,来我家中吃过蜜糖腌梨的,你还记不记 得?”卫归子复一叹,道:“当年的小馋猴如今长成赳赳大汉,真是光阴似箭,一 掷如梭啊!” “您是魏翁?”臧寇难以置信的打量了几眼,展颜笑道:“您不光给我梨吃, 还要我去偷舅舅的窖酒来给你换。” “那也是个六月,星斗满天,咱们爷俩坐在江水岸上,你吃我喝,好不自在。 老朽记得当时你还给我讲了一两个射阳湖的传说,还有你第一次比武的事…… 快二十年啦,哦?“ “可您的容貌却年轻了许多,胡须也全都变黑了。您要不提,我还真认不出来。 您这内功修为当得上是‘震烁古今’啊。“ 卫归子漫声道:“游于太虚,顺乎自然” “保生养命,形乃长生。”臧寇脱口续上,不由大震。 这十六个字如清泉淌过心际,臧寇从未听过,却无法忘怀。 这就是此前张衡所不解,臧寇为何能藉酒入虚获大内力的答案。 这是卫归子烙在臧寇灵魂至秘处的武道发蒙。 臧寇叩拜,道:“敢问前辈与江东魏伯阳真人真是同门师兄弟?” 卫归子捋髯一放,道:“云牙子是老朽的双生弟弟。我也有二十几年没见他了。 老朽虽驻颜有术,其实啊活日无多啰,便想着看看我那弟弟。前几天云游到此, 正好碰上我这师侄,可无妄也有二三十年不见云牙,想必他已不在人世。唉,活到 老朽这把岁数,真是没意思了。“ 臧寇暗骂一声,乃道:“您也别难过。据我所知,中平元年魏真人去过下邳, 中平六年他曾到过雒京。我不知道您兄弟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其实,其实魏真人一 直都住在广陵城。” “云牙也住在广陵?”卫归子一惊,如喝下满口苦丁,沉静得象一尊黑色玉雕。 兄弟陌路,殊是可悲。 飘云流霞,岩鹰俯翔,一切尽在其中。 臧寇打破沉默,道:“前辈,我那舅舅一家可好?” “哦,可不太好。”卫归子回过神来,道:“你的怡莲表妹从京城回去不到一 年就得了种怪病,下午还欢蹦乱跳的晚上便突然全身瘫痪,除了头颈,身体其它部 分都不能动了。” “这么严重?”臧寇此问原是试探,他已从王萱处得知详情。 “是啊,老朽和华元化有点交情,便请他来广陵为你表妹诊治。但华佗毕竟不 是神仙,不可能包治百病,他在广陵住了两月,也只能使腰以上部分恢复知觉,再 无法更进一步。其后他每半年都来广陵小住几日,希望病情有所好转。哦,适才在 山下,老朽还碰到他了,真是巧啊。他说两月前他离开广陵时,怡莲那孩子还是不 能行走。你的舅娘终日以泪洗面,而你舅舅破誓重返棋坛,却再不是当年的徐州胜 负手,常被些无名小卒杀得大败而归。他哪是下棋,他是在耗磨着性命。” “但愿舅舅能挺过去,挺得过,他的奕术必会天下无敌。”臧寇自己安慰自己。 “有道理,小寇儿有见识啊……”卫归子问道:“小寇儿你怎也来了这黑山?” 臧寇正欲回答,却见华龙飞跑过来,乃道:“何事惊慌?” 华龙道:“回主公,早上张燕将军在回山途中遇上高手伏击,不得已退入苍蟒 岭。正好我寻过去遇上,遂搬去救兵,苦战一番方才破围。张将军现正在干毒将军 营中,但他中了支毒箭,干毒将军解不来此毒,所以叫我上来请老爷子下去一趟。” 匡吉皱眉道:“师伯真个不巧……不能陪您老下棋了。” 卫归子挥手道:“去吧,正事要紧!” “是是。”匡吉唯唯诺诺,又对臧寇道:“宣高你代我陪陪我师伯,我去去就 回。”说完,急忙回屋收拾,与华龙赶下山去。 臧寇肚里冷笑:真是一波接一波,一茬复一茬。作鬼又作神,累心! “啊,宣高,不如我们爷俩杀几盘如何?”卫归子问道。 “唉,刚才竟忘了问我那两个手下怎样了。” “无妄会处理好这事的。来,把棋子分好。” 棋至中盘,天已近黄昏,干毒派人送上两篮酒莱。告知:幸好华佗经过大营, 张燕才不至于猝死。而华虎华起的伤势也已得到控制,无性命之虞。但张燕中的那 支毒箭,箭上的毒甚为奇特,他虽得华佗施运神针,却还在昏迷之中。华佗也无十 足把握,便和匡吉继续观察,估计最晚还得一个时辰才有结果。匡吉请臧寇陪卫归 子用膳,若不急着回去,就帮他守一守那物事。 臧寇要那人带话下去,他和雪雁两个时辰后回山村。 一个时辰后,山风涌起,林涛阵阵。 臧寇和卫归子尚在林中漫步,讨论着内丹修行的诸多法窍。 臧寇这是在偷师,那卫归子也不隐瞒,倾囊以授。 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天地之道,开合而已。 臧寇佩服之余,更感疑惑。因为卫归子洋洋洒洒武经丹道时的神态,肖似一个 人,但臧寇就是想不起来。 忽听雪雁尖叫道:“小山小山!熊,快来,孩子发病了!” -------------- 玄幻小说精选库